九月十一，溧水县连环绑架案堂审后的第三日。
梁猴儿睡了个踏实好觉，黑甜一梦醒来，一口气吃了家里老娘准备的三个肉炊饼，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哎哟，猴儿啊，听说团团找着了？”此刻的青鱼街上早已聚满了人，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
言语间，免不了提及前几日的案子，知道这事有了结果，街上众人皆是笑容满面。
“咳咳！是！已经，已经送回她外祖家了！”猛然被早上的寒气呛了喉咙，梁猴儿说话打着结巴，心下暗恼自己出门得太晚。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又有人八卦接嘴。县衙没再开堂审理，但好奇心极重的县民们显然没想放过好不容易逮到的梁猴儿。
“这，这个……”此时旁边包子铺的热气又变得有点熏人，梁猴儿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发问的人。
“卖什么关子啊，到底是谁帮了杜老大啊？不说的话，我可直接去问柳家人了啊！”有人催促道。
“嗨，嗨呀！就，就是隔壁县的一个浪人无赖嘛，后来和杜老大一起跑了。蒲老大海捕文书都写好了，准备和隔壁那群奴隶商一起送到府城里去呢。”梁猴儿生怕别人多嘴，只好自己秃噜出这么个回答。
“哎哟，那可好！”幸而没人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反而纷纷抚掌大笑。
又有一个知道些内情的路人打听：“听说柳老爷为此还特意捐了五百两给县衙，说本就是衙门替他追回来的赎银，想来用来犒劳兄弟们几日的奔波。”
“是捐了钱。”说起这事，梁猴儿正了神色。原本恨不得一窜几米远的脚步放慢，他停下来认真对众人解释：“不过蒲老大说了，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钱衙门不能要。
后来大家一合计，就全捐给县里慈济堂了。以后你们要是知道有谁家妇孺老小过得不好，都可以让他们去慈济堂领每月三百文的救济钱。”
“哇！那真是大好事啊！”人群里立刻爆发一阵更猛烈的欢呼。
虽说溧水县里的大部分人家都能保证基本吃喝，但能有这么一个替你兜底的地方，谁能不说这是件好事呢！
趁着众人还沉浸在喜悦里，梁猴儿赶紧溜出人群，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
临近正午，七言巷周家，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出锅喽，热乎乎的羊肉蒸饺！”阿生欢笑着从膳房窜出，身后是端着一大屉蒸笼的裴烬和手拿一碟酱鸭冷盘的周行露。
羊肉是昨儿柳老爷连夜送来衙门的，五只膘肥体壮的北地羊并五百两雪花银，全因知道了自家女儿惹出来的祸事，用来给白跑那么些时日的兄弟们赔罪。
衙差们把银子全捐了出去，又把五只肥美小羊划作了几份。
“劳苦功高”的裴烬分到了半扇，连带着众人孝敬给蒲老大的两只羊腿，一并带回来给周行露料理。
羊腿自是抹了香料烤制最为正宗，果木烘烤的羊腿肉外部金黄酥脆，内里柔软多汁，混合着调料的独特香气，便是纯粹的美味。
只是这半扇羊肉……周行露翻了许久的菜谱，最后才敲定了归处。
最鲜嫩的里脊部分用清水泡出其中血气，加入芤、姜、料酒腌制半个时辰，被薄得能透光的面皮一裹，蒸上一炷香的时间，便是让人垂涎三尺的羊肉蒸饺。
再择其中肥瘦相间的部分，剁成大块与石斛、黄芪共煮，捞出晾凉后切片，再与豆腐、羊血、木耳、黄花、木薯粉丝一起炖上数个时辰。
武火烧溢，嘭嘭作响，再后文火炖之，一觉醒来，满屋醇香，肉烂汤浓，其色如奶，成了陕西名菜水盆羊肉。
又取与黄酒一夜焖炖的羊蹄筋，配合刚从早市买来的新鲜河蟹，拆出金黄流油的蟹粉。
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哉挺青泥。
汲取数只秋日肥蟹的精华，每一口都能品尝到浓郁的鲜香味，和软糯弹牙的蹄筋融在一起，再由水生粉徐徐淋入，勾流利芡，裹成一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江南蟹粉蹄筋。
周行露此番专门存了道谢的心思，下大功夫料理出这贯通南北、各取精华的全羊宴。
硬菜瓷实，小菜也精巧：桂花酱鸭肉质细腻，酱香浓郁；香油海蜇皮滑肉嫩，口感爽脆；蓑衣黄瓜样貌齐整，清甜可口；凉拌三丝色泽鲜亮，酸甜开胃。
将菜肴一一摆上桌，周行露又从膳房拿出一个三层食盒。凭借裴烬不错的眼力，能看见其中不仅尽含桌上各色美味，还多了几样水灵灵的时令鲜果。
“先给蒲叔送去。”周行露一点也不见外地将餐盒递给裴烬：“这几天他好不容易能歇歇，多吃点羊肉补身。”
黑衣剑客默然颔首，飞身疾走，模样倒是比平日还急切上几分。
等他再回来时，桌上原本滚烫的菜肴还冒着白气，是入口正好的温度。
阿生他们挂念在此事中也出力了的小乞丐们，索性每样都打包了一些，肩上的小背篓塞得满满当当。
见到回来的裴烬，兄妹三人对着他摇了摇小手，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开。
院中如今只剩两人，周行露听闻裴烬回来的动静，从膳房里拎出来了一壶甜酒酿。桂花的浓郁香气交缠糯米酒酿的软绵，搅散的几滴清甜野花蜜色如暖金。
秋风送爽，桂庭浮光，流云佐酒，玉露烹鲜。
韶华女郎与黑衣剑客相对而坐，前者笑靥如花、纤手轻旋，微微抬腕举起白梅瓷碗：“裴少侠，多谢。”
乳白的酒液泛起几圈荡漾的波纹，混着菜肴的各种香气，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微醺醉意。
裴烬垂眸，盯着手中碗里的倒影，没有说话。片刻后，他举杯饮尽了碗中酒，清澈坚定如星的黑眸却直直看向女子浅淡的笑眸。
“不毕。”他说。
他知晓周行露谢的是昨日之事，可荡尽天下不平事，本就是江湖侠者的道义，这是裴烬自己的道，自然无关任何人。
周行露微微一笑，敛袖一扫，又替人满上一碗。两人都不再出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记忆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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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少年剑客没戳穿周行露故意支走他的说辞，抽身离去。
等信传回衙门，同样意会到少女真实心意的蒲老大叹了口气，自个儿拄着拐杖登上了柳家的门。
柳老爷是如何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搅得方寸大乱的暂且不论，外人只见蒲老大和柳家父女在书房里商量了大半个时辰，等他再步出柳宅，这传出了案子落定的消息。
而在蒲老大勤勤恳恳地替这群不省心的孩子收拾烂摊之余，是裴烬拦住了数个想要偷听柳家墙角的混不吝，又将蒲老大誊写好、盖完官府印鉴的户籍路引片刻不停地送至还在官道上“逃亡”的杜娘子她们手中。
与路引文书一起的，还有少年剑客“顺道”从县里医馆里带来的退烧药和风寒药。一提数十帖，足够几人喝到安吉州边界也喝不完。
彼时被追上的三大一小四个女子躲在车厢里，一边诧异地接过药，一边还要提防冷面骇人的少年剑客突然对她们动手。
双方又感激又羞涩的矛盾模样，让随行护送周行露一度心情愉悦到睡前。
说起来也是一叶障目，当时不管是杜娘子她们还是周行露，都在警惕知晓真相后的江湖人性情太过刚直冷硬，为追求一个明明白白，意气坦荡，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几人。
不想少年剑客落剑干脆，却也容下了市井人家的人情迂回，逾矩越规。
如此想着，少女抬起头，两相对视之下，彼此眼中都似藏有万千世界，如同春水挽霞，温暖朦胧，又如秋水凝霜，清澈神秘。
突然，少年剑客嘴角抿出一个浅薄却分外难得的笑弧，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而他手中的剑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剑尖轻轻颤动，发出清脆的响。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打破宁静旖旎的氛围：“周姑娘，菜要凉了。”
仿若初见时欲掩未掩的急切，周行露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美人笑靥如花，她垂下眼帘，感到头顶秋阳晒得发热：“请用，不必客气，裴少侠。”
事件的后续影响如被这桌被席卷的佳肴一般，隐没在小镇人的平静日常里。
从此以后，杜老大再没有出现在溧水县，杜娘子等人则在安吉州一个偏僻城镇里落了脚。
往事如风，时间在生活琐碎中慢慢流逝。
“娘，铺子里来客人了！”女孩儿的声音已从孱弱胆怯变为明亮清脆，传至花草葳蕤的后院：“还有师姨，隔壁街的银楼掌柜又上门邀您赏脸喝茶啦！
“来啦！”杜娘子将手中的信件悉心收好，一边回应着团团，一边拿上软尺抬步往外走。
隔壁厢房里，同时响起女子欢喜快活的翻找妆奁声。
撑起的窗牖一角，两个相携着度过苦难的女子对上目光，相视一笑。
【盈盈月夜的万物之约
猛虎翩然一跃
还有谁会来拯救
那些被运来运去的桃子
带着水、火，以春天的身份】[1]
佛不渡人，渡人的只有自己。
女·求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