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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珠有泪

作者:永绥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枯叶打着旋,落于瑟缩的杜娘子肩头,她忽然舒展开蹙紧的眉眼,轻松地笑了起来:“不必了。”


    绵延至天际的悠长官道上,风分明这样轻,可杜娘子却感受自己像被一阵飓风狠狠掼到了地上。


    孱弱鸟雀伤痕累累地摔在灰土上,任凭它如何拼命地翕动折翅,却始终抵不过神灵自然兴起时拂过的一缕轻烟。


    团团突然察觉了自家娘亲的情绪变化,迅速扔掉手中的糖,跳下车辕挡在妇人身前。


    “团团乖,娘亲没事,你先进去。”杜娘子揉了揉女儿的头顶,温声安抚。


    然而向来听话懂事的小姑娘却在此刻倔强地摇摇头,她死死扣住娘亲的衣角,像是生怕被抛弃的可怜幼兽。


    杜娘子见劝不过她,笑着叹了口气。温热手掌覆上孩童耳侧,微微合拢。


    “我也没想到,我能走到这一步。”


    妇人浅淡的自白碎语,揪出事情最开始的线头。


    八月廿七,在赌桌上输红眼的杜老大想把女儿团团卖给大通赌坊抵债,在途径虎豹山时,被发觉迹象的杜娘子追上。


    两人争论动手一番,护女心切的柔弱妇人危难当前爆发潜力,抢回了团团,却也失手推了杜老大一把。


    倒下的杜老大滚下山坡,脑袋磕在一块尖锐山石上,很快就血流如注,气绝身亡。


    意外杀人的杜娘子惊慌失措,知晓杜老大的死一定瞒不住,于是第一反应就是想带着女儿逃跑。


    可她们不过一对孤儿寡母,岂是容易逃的?文书路引,沿途耗费,除了杜老大尸身上的五百两卖宅钱,娘俩一无所有。


    权衡许久,杜娘子还是选择了回去自首,用自己的命换女儿今后生活安康,她亦心甘情愿。


    不过在去投案入狱之前,她需要先把尚且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团团安顿好。杜娘子想到了自己常去的水月禅寺,佛祖慈悲,想来不会吝啬垂怜她的孩子半刻。


    心神恍惚的母女俩赶到禅寺后院,正含泪交代之际,却撞见了柳小娘子和师姨娘。


    两人见她们神情不对,关心上前询问,结果一靠近,就看清了杜娘子没清理干净的满手血污。


    两人见状大骇,杜娘子本已心灰意冷,可看到她们……


    “你用了什么说辞,才能让柳小娘子和师姨娘甘愿与你冒险?”


    绑架案虽是假的,但三位娘子被众人寻回时,是真真切切地昏死在危机四伏的深山里,直面被虎豹吞食的风险。


    杜娘子清瘦的脊背微微挺直,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后,她面上闪过一丝冷酷蔑笑:“做戏也要求真,我以势威逼,她们不敢不从!”


    周行露眼底闪过一丝怔然的柔光,正欲开口——


    “山中虎豹都吃饱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险?”一道慵懒凉薄的女声自车厢中传出。周行露转过头,正对上一个瞄准两人面门的冷锐箭镞。


    青盖帷幔被丫鬟小菊再度掀起,轻纱披发的师姨娘半倚着车壁上,比藕还白细的手臂正拉开一个兽皮木弓。


    四人一车,如今才是全了。


    “知晓事情以后,我们三人合力把杜老大的尸身又往山林深处扔了扔,若山里真有虎豹,像他这样的畜生,应该很合它们的胃口。”清艳绝伦的女子唇色惨淡,话中带讽。


    “师娘子。”看着对方额角冒汗但举弓坚决的模样,周行露神色复杂。


    杜娘子的反应却比她更大,妇人快步上前,焦急出声:“你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还……”


    “呆子!”师姨娘摇头打断她,温柔笑道:“人家都找上门了,我们哪里还能撇得干净。”


    被汗湿透的月白襦裙紧贴着女人单薄的脊背,蝴蝶骨在布料下振翅欲飞,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冰肌玉骨、体态风流。


    可那张透白纯净的脸仰起时,分明有锐利刀刃在那双无辜柔弱的勾人清眸里流转。


    “周姑娘,裴少侠,得饶人处且饶人。”师姨娘警惕地看向手覆剑柄的少年剑客,伶仃腕骨紧张后撤,绷紧的蚕丝弓弦发出呜咽颤音:“我不伤你们,只要你们放我们走。杜老大那种腌臢货色是死有余辜!除此之外,我们没想害任何人。”


    说完,她朝杜娘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带着女儿朝马车靠近。


    将母女俩挪移的举动尽收眼底,周行露轻轻叹了口气,没有阻止:“那师娘子得先告诉我,为什么帮琴姐姐?甚至不惜舍去好不容易求来的……”


    目光落于车中人小腹,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


    师姨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轻笑一声,认真反驳:“不是我帮阿琴,是阿琴帮了我。”


    若三人只需为杜老大的失踪找一个说辞,她们当然无需这样大费周章,可求神拜佛的人,哪个没有自己的欲望呢?


    杜娘子想逃离杜老大的毒打苛待,想在世事无常中祈求女儿团团能平安长大;


    柳小娘子想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想舍弃那段只会将她变为端坐高台的泥塑木雕的婚姻;[1]


    师姨娘想不用再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想逃离沈老爷用所谓情爱构筑的金丝牢笼。


    “肚子本就是假的,只要肯下本钱,买通一个大夫不是难事。”师姨娘自诩算不上良善,眼下承认得也坦荡:“起初是想借机打压那个蠢妇,可到后来我才恍然醒悟,解决不了源头,纵使我能得意一时又如何?”


    沈大夫人的尖酸恶毒,何尝不是她未来的下场。


    浅色唇瓣抿出锋利弧度,师姨娘嗤笑道:“我随他远走他乡,他自以为深情,自以为待我足够好,可内外都要被哄着的男人,哪能真的共情女人的苦楚?”


    阳光透过掀起的马车帷幔,落于她微翘的朱唇:“不过没关系,既选错了,换一个就好。”


    弓弦勒紧的手指沁出鲜红,带着腥气的空气灌入车厢,仿若孩提时久挥不散的咸湿海风。


    记忆回到未至溧水县前,不似县里众人猜测的那般来历离奇,师姨娘不过是偏远渔村中一个采珠谋生的海女,沙岸为庐,礁岩作席,浪涛为裳。[2]


    沈家负责采买的商队车马进入村落时[3],清瘦坚韧的海娘子正赤足踩在礁石上,碎珠贝壳串成的脚链随浪花起落,像尾初落凡尘银鳞闪烁的清丽鲛人。


    儒雅俊秀的男人意气风发,哄她海风会磋磨明珠,这样的光彩,合该养在铺着锦绣的木匣里。


    天真纯情的采珠女信了,千里迢迢逐爱而来,可那哪里是什么木匣,分明是个棺材,是个铁笼!


    师姨娘后悔了,被咸涩海水教导长大的采珠女可学不来忍痛孕珠的蚌精,更不会用自己的血泪去孕育他人的明珠!


    于是她借杜、柳两人之力,精心筹谋,想为自己的脱身准备最多的筹码。


    果然,在师姨娘因几经波折‘怀相受损’,而下毒害人的沈大夫人又终于“有了身孕”,不管是心中有愧的沈老爷,还是挂念孙儿的沈老夫人,都选择用大把的银两安抚前者,请她咽下委屈离家避让。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如今有钱有貌,哪会真去什么庄子等沈老爷回心转意!


    故作伤心地登上那辆藏匿千两的青盖马车,从此天高海阔,一别两宽。


    “故事说完,周娘子也该让路了吧。”师姨娘轻咳一声,拉着弓弦的手微微颤抖:“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放我们走,我们不会再回溧水县。”


    周行露没有回答,左手不动声色地置于右侧小臂,微微凸起的金属质感带着人体的温热,带给她熟悉安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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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方僵持之际,突然,师姨娘一声轻呼,锋利箭矢顺着脱力的弓弦迅捷射出。


    好在执弓人在脱手前全力偏转了方向,箭羽擦过少女鬓发,又有伺机而动的少年剑客飞身一跃,凌厉剑光将空中利矢劈成两半。


    而几乎是在他动作的同时,周行露抬手,流光小箭从袖口窜出,经过处理的圆润箭头打在师姨娘握着弓背的手上,她吃疼松开,硬木弓箭闻声落地。


    “阿月!”杜娘子惊叫一声,快步跳上车架,扶起瘫软倒地的妇人。


    师月,不是珠娘,是师姨娘真正的名字。


    她不是任人采撷的珍珠,而是孤高自赏的明月。海边之月,最是明亮皎洁,能照亮水底一切阴暗,也能为晚归的渔船照亮回家的路。


    “真是好日子过多,手脚不中用了。”这般情境下,师月还有心情自嘲:“拖累你了呀。”


    前日暴雨中,水性绝佳的采珠女从汹涌的溧水江里救下杜娘子,自己却意外被江底碎石刮伤。伤口发了热,这才拖慢四人避走的行程。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杜娘子一把攥住师月让她先行离去的手,红着眼咬牙道:“真要论起来,要不是团团突然生病,要不是我没藏好簪子……”


    眼泪倏地滚落,杜娘子一把抱住师娘子,哽咽得说不出话。


    原来,按照三人最初的计划,这次的案件本不会留下这样多的破绽。


    然而在历经诸多变故后,荏弱易惊的孩童团团在三十日晚发起了高烧。小小的人儿烧得浑身滚烫,嘴里还不忘念着“娘亲”。


    柳小娘子和师娘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女郎,一个自小孑然一身的采珠孤女,两人勉强照顾了团团一晚,见热未退,终是撑不住给杜娘子报了信。


    杜娘子思女心切,不得不将自己如法炮制为第三名“受害人”,赶去禅院照顾。


    如此才引得周行露和裴烬察觉有异,特意再次登门探清因果,也暴露更多信息。


    与计划不同的第二处,则是那支被裴烬当场发现的金簪——那其实是柳小娘子自己送给杜娘子的。


    杜家家贫,但柳小娘子不是缺钱的主儿。在得知几人此后打算隐姓埋名远走天涯,她心忧杜家母女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便乘着母女二人入睡之际,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金簪悄悄塞进了团团的枕头底下。


    按柳小娘子的想法,她的簪子反正多得是,少一两个不会引人注意。


    谁承想那日刚好遇到敏锐异常的裴烬,众目睽睽之下,被逼问的柳小娘子生出急智,将原本说辞中杜老大威胁她用的匕首换成金簪,咬定自己是与绑匪搏斗时用簪子扎伤了对方,这才不知将其落在了某处。


    然而柳小娘子没料到的是,杜娘子晨起后发现了她留给团团的赠礼。倔强清正的妇人将其随身携带,想乘着众人下山之际再还给柳小娘子。


    而杜娘子的袖中举动,竟然也被裴烬察觉。无奈之下,杜娘子只好借口自己见钱眼开,在关押处捡到金簪后私自昧下,才算勉强圆了谎。


    世间缘法就是那样奇妙,三人苦心策划的脱身计谋,结于衷而溃于衷,因果相生,盖莫如是。


    真相至此彻底分明,周行露沉默片刻,才背对着裴烬轻声说道:“裴少侠脚程快,这边有我看着,请您赶回县里给蒲老大递个信吧。”


    少女青色衣袂在风里轻轻飘荡,少年剑客握剑的手猝然收紧,却罕见地没有直接行动。


    漆亮如星的眼眸紧盯面前四人对峙的身影,裴烬波澜不惊的俊脸上第一次带上复杂难言的色彩。


    直到少女垂在身侧的指尖紧绷到微微颤抖,才听他缓缓说:“好。”


    黄沙飞舞,少年剑客翩然离去,留下一地默然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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