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寂寥,马蹄声碎。
杜娘子鬓发散乱,目光掠过青衣少女沉静的面庞,又凝在少年剑客身后玄铁重鞘上,最终死死钉住三丈外一方枯草摇曳的空地。
周行露步步为营,字句铿锵如金石撞击:“第一,杜老大同伙何在?”
公堂之上,杜娘子对此问避而不答,只借张大娘之口为自己洗脱了嫌疑。可后来衙差们尽职尽责地排查了数日,竟寻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是这同伙真当躲藏得如此周全隐秘吗?
但他要在案发后往三家寄送勒索信件,要去取沈柳两家放在城北破宅的赎金,还要帮杜老大盯着杜娘子的动向。
如此多的行动,这人该有多利落的身手才能一点儿没被旁人察觉呢?
再退一步说,就算真有其他同伙,杜老大为什么不让他帮自己购买伤药,反而又回家找了杜娘子。
他就半点不担心杜娘子会起疑心,跑去县衙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吗?
“第二,杜老大为什么每次都恰好能赶上柳小娘子、师姨娘她们落单的时候?”
柳小娘子忘带钱袋的事全凭意外,因此杜老大第一次动手时只能是临时起意。
可两日后他针对师姨娘的案件却极有规划:他不仅要知晓师姨娘当日何时会去秘绣楼的安排,明白她不喜人贴身服侍的习惯,还要利用自己对附近地形的了解,在一众沈家下人并绣楼伙计十数双眼睛的盯视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师姨娘。
两案事发只间隔短短两日,从第一起的临时起意到第二起的缜密筹谋,杜老大为何转变得如此迅速?他哪来的精力?哪来的消息来源?
“第三,你们三人被找到时都中了一种名为洋金花的毒。此药颇为隐秘,除却江湖经验丰富的裴少侠,县里还有一人可能知晓,就是常年在虎豹山打猎的张叔。”
身为猎手的张叔熟悉虎豹山的植被草木,会用洋金花的汁液制作陷阱诱捕野兽。而这些东西,杜老大不学无术又沉迷赌桌,根本不会在意,倒是杜娘子——
“为了照拂邻里,张叔曾多次带你入山,护你采集草药换钱。你是知道洋金花的,对不对?”[1]
听到这里,杜娘子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周姑娘的意思是……我和杜老大是共谋?”
风掀起她蓬乱的头发,被发丝遮盖的双眼透出一股决绝:“可张婶说过,自出事那日到我失踪,我可一直在家呢!”
便是张大娘与她感情再好,也绝无可能在这种时候帮她圆谎遮掩。
“整个案件里,确实有三处设计让我想了好久。”周行露淡淡叹了一句:“如此,就从第一处说起吧
——八月三十一晚,你是如何脱身的。”
她从随身携带的昭文袋中拿出一把竹木。[2]
“昔日苏公韩公制水运仪象台,能以水利驱动竹木,用钟、鼓、铃、钲四种乐器进行报时。”[3]她低头组装,口中分心解释:“我虽难以复制巨擘精妙,但做个以水敲木的简易装置倒是不难。”
不过几息,手中木作就已构建完毕。
只见修长竹管一头削尖一头削平,底部横节拦水,中间被一根木棍横穿,固定在支架上可自由转动。
如此只要在竹筒尖头侧上方放一个慢慢滴水的缸子,平滑侧下方放一个木鱼,水竹盛水,水满则倾,落入正下方另一个接水的水缸里。
等水竹内的水倒完,竹筒因失重迅速回弹,带着尾部击打在木鱼上,发出类似人敲击的清脆声响。如此往复,只要水不停,敲击的声音也不会停。[4]
“先前几晚,你确实是不曾离开,由此在邻里心中留下始终在家的印象。
八月三十一那晚,你心知张姨担忧张大哥的腿伤,最近夜里都睡得很轻,就用类似的竹木发声装置和一个立于烛前的人形剪纸[5],假装你还如前几日一样在家中彻夜敲梆跪佛。
因有野猫偷馋院里鱼鲞,惊醒张婶起夜查看。透过两家间墙篱窗纸的重重阻挡,她正好看见了你布置出来的假象,这才信以为真,以为你整晚未曾离开。”[6]
等杜娘子事成回归来,只要收拾好那些装置,就可以瞒天过海。
然而竹木好烧,钻了孔的水缸却不太好处理。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杜娘子只敢用泥巴随意糊了糊。
结果公审那日大雨当前,空气中水汽变得充足,原本干透的泥巴再度软烂掉落,储水溢出。付春山前去杜家搜查时,就被横流的泥水脏了裤腿鞋袜。[7]
杜娘子没有否认,她像是突然生出了对话的兴趣,似好奇似挑衅地问:“第二处呢?”
周行露淡淡垂下眼睫,抬步靠近车厢,略过内里几道紧张急促的呼吸。
“第二处,柳沈两家送去赎银后,那千两重的银锭是如何无声无息地从城北破宅消失的。”
衙差们探访得知,当晚附近居民只听闻有两架马车经过,且现场留下了装赎银的空箱。可无车无箱的,光凭人力,如何能带着几乎与杜娘子等重的赎银走远呢?
“你很聪明,和所有人玩了一出灯下黑。”少女手指紧攥成拳,叩了叩青盖马车宽大结实的舆轸,发出空心木架特有的空荡回响。
“你在信里提前写明,让柳老爷和沈老爷只身前来交付赎金。
等沈老爷到达,你只要在他放好赎银后引开他片刻,趁机迅速将所有银锭转移入沈家马车的舆轸中。
车厢内的沈老爷脚踩棉垫,根本不会有所察觉,而车夫平日里也不会检查车厢下头的舆架。
而等这家马车重新落入你们手中,这笔赎银也终于到手了!”[8]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巧借东风,偷天换日。这样巧妙的手段,谁能想到居然全部出自眼前这个潦草憔悴的妇人之手。
联想此前她在众人面前故意表现出来的木讷害怕、昏沉疯癫,连周行露都不由叹服其心思演技都缜密得可怕。
可惜,她被两人堵在逃亡半路,眼下只要仔细搜查一下眼前的这辆马车,找到赎银,真相就无可辩驳了。
杜娘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仰起头,眯眼看着上空灿烂秋阳,慢吞吞地解释:“不是正好。”
“那晚野猫会去扑鱼鲞,是因为我停了好几日没喂它,又在走前拔去了张家院里种着的枸橼叶。”[9]
枸橼气味浓烈,嗅觉敏锐的动物诸如猫狗都不愿靠近,这也是张叔教她的。
盘踞骨缝多年的森冷阴寒都仿佛被热烈秋阳驱散,妇人像是放弃挣扎,直接承认道:“没错,是我帮了杜老大,我们约好——”
“琴姐姐!”周行露垂下眼睫,灵活翩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竹木架子,很快将它们重新解构为一堆无意义的零碎。
她几次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片刻后,青衣少女再次开口:“案件发生以来,我一直在疑惑,为什么绑匪会选择你、柳小娘子和师姨娘?
你们三家的位置相距甚远,条件也是天差地别。后来我们发现绑匪可能是杜老大,你为何会被牵连其中的问题好像被解决了。”
可这还不够!这其中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把其他两人与杜家联系起来的契机。
周行露现在找到了
——是水月观音!
——柳小娘子、师姨娘、杜娘子三人,都是水月禅寺的常客!
今年年初,柳小娘子好不容易与李家三郎定下了婚约。可这桩婚事是来得如此艰辛,患得患失之下,心有不甘的柳小姐便去水月禅寺求了好几回姻缘签。[10]
同样的,沈家人一直苦恼于沈老爷没有亲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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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继承家业。从沈老太太到沈大夫人再到师姨娘,三人或为儿子或为自己在家中的处境,都是神佛前跪求送子的常客。[11]
杜娘子就更不用说,连家里都供着从水月禅寺请来的观音像。[12]
所以——
周行露提高声音:“第三处!为什么师姨娘会在内外都有人把守的情况下,被贼人从秘绣楼中劫走,那是因为她,”字字如刃破空,“是自!己!走!的!”
这次的案子从头至尾根本就有没有绑匪。师姨娘、杜娘子、柳小娘子三人频繁出入水月禅寺,不知从哪个时候起,她们互通了名姓,建立起联系,甚至一起谋划了这次事件!
八月廿八,柳小娘子打头阵,假装遗落了钱袋,孤身一人去了个隐蔽无人的巷子,弄出些打斗痕迹。
等一切处理妥当后,她乔装打扮,带上提前准备好的干粮糕点,隐蔽行踪低调出了城。
八月三十,师姨娘登门杜家旧书铺旁的秘绣楼。等众人都守在屋外之际,她自己泼了半盏茶水在桌上,又偷偷躲在屋中大衣柜里。
几个丫鬟小厮见房里久久没有动静,推门进来查看。等他们看到桌上一片狼藉,一下就联想到前几日柳小娘子的案子,顾不得查看屋内其他地方,慌慌张张地就向外追赶寻找。
等人都走干净了,师娘子再偷偷出来,经由杜娘子告诉她的商铺后宅连通处,从秘绣楼经由原杜家四味书屋,施施然地换好装扮出城。
九月初一,杜娘子故意告知张大娘自己要出门买米,等后者见其久未归家,担忧地上门询问时,就能发现杜娘子早早放好的勒索书信。
如此,三人合谋自导自演了一出连环绑架案,等好不容易被人“救”回,再通过言语行为的诱导,将矛头直指向消失不见的杜老大!
什么止血的伤药、手掌的茧痕、云水缎做的衣料、三十岁上下男人的声音,还有张大娘在事发后透过杜家堂屋窗牖破洞,隐约看到的杜家夫妻争吵,都不过她们编造设计的陷阱。[13]
而一切的布置,都是为了让众人确信:是杜老大犯下了滔天罪过!是杜老大在得手后携款潜逃!
如此,才不会有人对他的离奇失踪疑惑追究!
如此,万一发现了他暴毙惨死的尸身,众人也只会抚掌称快!
然而……
青衣少女眼神清明,步步逼近。烈风吹过,棕马惊嘶,颈间铜铃随着马蹄高扬狂舞起来。
“叮——”第一下破气!
“你会出现在沈家送师姨娘去庄子的马车里,是因为你们早约好要拿回赎金一起离开。”
“叮——”第二下裂空!
“绑匪的勒索信件都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沈两家门口,因为送信人就是佯装回去报信的胡桃和小菊。“也就是配合柳小姐和师姨娘的心腹丫鬟。[14]
“叮——”第三下穿耳!
“沈大夫人下的堕胎药没有起效,因为师姨娘一心做戏根本没喝。”[15]
“叮——”第四下沸血!
“勒索信上的墨迹斑驳粗劣,因为你在书写时,墨汁不小心混了案桌上坠落下来的香灰。”[16]
“叮——”第五下攻心!
“杜老大卖空家宅儿女却没带走那支贵重金簪,因为他根本就没和柳小姐碰过面。”
“叮——”第六下震魂!
“团团会失踪多日没有消息,因为你早就计划好要假死脱身,她只有躲在禅院假装被杜老大带走,才能名正言顺地与你一起离开。”
……
接连不断的叩问解答像是白日惊雷,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
明亮日光为少女平静悲悯的脸庞镀上一层洁白的釉,她弯下腰,轻轻地问:“琴姐姐,事已至此,你还想隐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