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离顿住。
这该如何解释呢?
她总不可能实话实说,告诉父皇她前世已经经历过了一遭,知晓方虎会从中作梗,最后害得崇家军大败。
前世今生之事讲出来太过荒谬,若非亲身经历,唐昭离自己都不会信,更遑论父皇。
故而唐昭离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小声地嘟囔:“我就是觉得此人没有实战经验,去了也是白去……”
“父皇派兵本是鼓舞军心之意,可若是这方虎去了后一问三不知,恐会适得其反。”
“……阿离啊。”
仁康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追究唐昭离为何执意如此,只当她是担心友人。
“战事不可儿戏,朕身为帝王,更是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戏言。命方虎随军出征的旨意既已下,便不可更改。”
“我知你和崇家走得近,相熟之人要上战场,担忧是难免的,但也万不可草木皆兵,你要相信他们的能力不是?”
“至于方虎,当初选他出征,是为朝中众臣所认同的,便是崇霓,也点头首肯了此事。”
唐昭离心知此事已再无商榷的余地,便只得默然点头应下,另寻他法。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道:“父皇,与其让儿臣这般空等着胡思乱想,不如派些后勤政务给我与三哥罢?”
“哦?”
仁康帝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斥责她干政,反而饶有兴致道:“如此也好,你身为皇嗣,理应心怀天下,视众生为己任。”
“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不知此次战役的辎重督管之责,可否交予三哥?”唐昭离道。
粮草辎重乃军中要事,若是此事能够得到保证,想来前线的压力也能够小一些罢。
仁康帝蹙眉沉思半晌。
“不可。”他最终还是否了唐昭离的提议。
“阿离,虽然辎重督管一事目前朝中还未有定论,但若依循常理,此事当由兵部督管,他们熟谙章程,是最快,也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
仁康帝突然意味深长地道:“你的兄长什么样,朕最是清楚,便是朕敢放权,他也不一定敢接。”
“阿离今日不是替他出宫查账了吗,应该也对此有所感触吧。”
唐昭离心头巨震,抬首惊愕地望向仁康帝。
父皇的眼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有叹息,有懊悔,有不甘,但却俱是笃定,不带任何迟疑。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倏地划过唐昭离的脑海。
也许父皇他,对唐佑宁的平庸一清二楚。
他可能很早就知道了,昊王唐佑宁,就不是一块当皇帝的料。
那他们的那些努力又是何必呢?
要知道,昊王夺嫡之事,一直都是在仁康帝的默许,甚至可以说是扶助之下进行的。
仁康八年上元节,仁康帝唐承鹤微服出巡,邂逅了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吏之女殷氏,两人一见钟情。次日,殷氏被召入宫,从此,宫中便多了一位宠冠六宫的宸贵妃。
仁康十年,宸贵妃诞下一子,仁康帝欣喜若狂,欲废先太子,改立殷氏之子为储,却遭到了朝臣和太后的极力反对。
朝臣道,殷氏出身低微,难堪母仪天下之大任;太后更是将仁康帝关进宗祠三日,责令其闭门思过。
此事便不了了之。
仁康十三年,宸贵妃诞下一女,仁康帝欲旧事重提,但再次被群臣和太后驳回。
仁康十六年,宸贵妃难产,一尸两命。
仁康帝悲痛欲绝,又一次提出要改立太子,此时太后已薨,群臣慑于帝威,不敢多劝。这一回,是沉寂许久的王皇后在一个雨夜造访御书房,持利器以死相逼,恳请仁康帝善待他们唯一的骨血。
仁康帝最终还是退让了,此后也不再重提。
宸贵妃诞下的一子一女,正是唐佑宁与唐昭离。
可以笃定的说,昊王就是仁康帝属意的接班人,昊王一党能有如近之势,背后少不了仁康帝的推波助澜。
那父皇今日的这番丧气话,又是何意?
唐昭离不愿想,也不敢想。
“不提这些了。”仁康帝突然开口。
他肃了神色,对唐昭离道:“阿离,辎重之事我可以命兵部与佑宁共同督管,但却有一个条件。”
“此事虽明面上委派给了佑宁,但你与崇家的小公子崇霄,要以辅佐昊王为名义参与进来。”
“我知你们有此才干,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旁听大大小小的政事,能力自不必多说。那崇家小公子我也是知道的,虽然未随父兄驻守北地,但武术兵法却不曾落下半分。”
“你可应允?”
“可。”
唐昭离压下心头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点头应下。
……
是夜。
浓丽的黄昏刚刚歇下,墨蓝无边的天际中,隐隐有几颗小小星子点缀其上。
夜色并不昏浓,镇北将军府门前那两盏略显晦暗的灯笼静静地亮着,浅浅的暖光照亮了朱门前几个披着斗篷的身影。
叩,叩,叩。
吱呀——
门童似是恭候已久,他躬身作揖,恭敬道:“见过淳华殿下。”
唐昭离抬脚迈入门中,一边掀下斗篷的帽檐,一边有些急切地发问:“昭武校尉可还在府中?应当还未出发罢?”
“没呢。”门童道,“大军还未开拔,霓小将军正在自个儿院中收拾行囊。”
“三公子早前吩咐过了,若是您来了,便将您直接领去霓小将军处,不必再来回通报传唤。”
“殿下,这边请。”
一行人在府中穿行,不过将将行至崇霓的院子前,便听见院中传出一声年迈但却中气十足的怒喝。
“崇霄!快把你二姐的剑给放下!”
“祖母莫慌,二姐这剑瞧着都不亮了,我给她磨磨。”
“你这混账东西!霓儿那把剑哪受得了你这般折磨!”
另有一道年轻女声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接话道:“祖母,莫要管他,随他磨去。”
“倘若我这剑被你弄坏了,你便揣上你那连血都不曾饮过的漂亮花枪,替我去北地杀匈奴罢!”
唐昭离踏入院子,便见京中备受人敬仰,从来都一副慈眉善目之相的虞老夫人叉着腰立在院中,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正蹲在磨刀石前欢快磨剑的崇霄。
而一旁的连廊下,崇霓端着一盘瓜子,事不关己般“咔嚓咔嚓”地嗑着,丝毫不像即将要出征的将军。
见唐昭离来了,虞老夫人忙收起怒容,而崇霓也敛了那闲散劲儿,起身抖抖瓜子壳,随虞老夫人一同上前迎接。
可有个人却是一点儿也不收敛。
“昭昭!你来啦!”
崇霄一把丢下手中的剑,雀跃地几步冲至唐昭离身前,指着崇霓邀功道:“你瞧,人我给你拦下来了。”
“……”
都没眼看。
崇霓无语。
“崇霄,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快过来好好拜见殿下。”虞老夫人有些尴尬地呵斥道。
“无妨的,”唐昭离道,“虞老夫人,此处没有外人,随意一些便好。”
崇霄得意地“哼”了一声,招来了虞老夫人的冷眼一记。
“殿下。”
崇霓是放弃自家的傻弟弟了,她嫌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崇霄,上前对唐昭离沉声道:“不知殿下此次命臣缓行,有何示下?”
唐昭离郑重了神色。
她打量了下四周,道:“还请霓小将军屏退下人,我们进屋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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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
“延龄,你在门口守着。”
“喏。”
四人进屋,围坐于桌前。
唐昭离从怀中掏出一页信笺,其上是她记下的那封奏折。
“崇霓,这是你此次出征的部署,你瞧瞧可有不妥?”
崇霓拿过信笺,细细核对。
“殿下,并无不妥,今日早些时候圣上召臣觐见,也是如此安排的。”
“那便好。”唐昭离点了点头,指着信笺上的方虎二字道,“你此次出征,切记提防此人,莫要让他干扰了战事。”
“方虎?”崇霓有些不解。
“他是太子的人。”
唐昭离道:“太子一党与我们斗争已久,虽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在此次动手脚,但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谨慎些终究是不会错的。”
“崇霓,方虎只是其一,其他随行将士你也需盯着些,若真有那不顾战事,蓄意作乱者——”
唐昭离的眸光一刹那锋芒毕露:“就地斩杀便是,不必有所顾及。”
“若有朝臣不满,昊王与我自会担下此事。”
“喏。”
崇霓微微颔首,应下。
……
夜渐渐深了。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浸透浓墨的夜空,纵使阴云漫天,亦不能掩其皎皎清辉。
城墙之上风声猎猎,唐昭离捋了捋纷飞的发丝,垂首,默然地望着城门前那些整装待发的将士们。
在她身旁,崇霄将自己的围脖取下,小心而细致地为她环上:“昭昭,春寒料峭,别着凉了。”
唐昭离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你也别太忧心北地的战事了。”
崇霄宽慰道:“这些年来北地一直都还算太平,便是匈奴偶有挑衅之举,也具是无功而返。”
“这一次也定当如此。”
“我知崇家军战功赫赫,在北地立下了累累功勋。”
唐昭离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下铺出一小片阴晦。
“但最可怕的往往并不是凶神恶煞的外敌,而是有人隐匿于人群之中,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不曾设防的同胞。”
“我只知他从何而来,但却不知他去往何处,又将在何时图穷匕见。”
有冷冽的风倏地掠过,带走了火把上跃动的亮色。
仆从们大惊,忙不迭地四处寻找火种。
“这有何妨?”
一片嘈杂的黑暗中,崇霄突然道。
“既不知去向,那便更小心,更谨慎,每一招都做好防备,每一步都留有后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越过月光照亮的前路,望向那些蛰伏在夜色之中默然不语的万里山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是一些宵小作祟,我们还怕他不成?”
“尽管放马过来!”
唐昭离骤然抬眸,侧身望去。
火把被重新点燃,城墙上的火光混杂着丝丝皎洁月色,在少年如玉的侧颜上轻灵地跃动,这张从来开朗率真的俊颜上,此生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坚毅果敢的神情。
少了几分青涩,添了几分陈旧的熟稔感。
许是感受到了唐昭离的眼神,少年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他缓缓转过头来,回应唐昭离的视线。
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倏地弯起,他唇角微扬,唇畔那颗小而尖的虎牙若隐若现。
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崇家小公子。
“昭昭,我的脸上是有异物么?怎么这样呆呆地望着我?”
“……没有。”
唐昭离收回视线,低下头,有些慌乱地整理围脖。
幸而已是夜深,幸而城墙上只有火光明灭。
她可不想让崇霄发现她的窘迫与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