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别寄(双重生)》
1. 不甘
承和六年,冬。
已近除夕,新皇御前第一人——中书令何鼐的府邸中,自是好一派热闹欢腾。
在这样充满喜庆与希望的日子里,不提府中那些得力的丫鬟小厮们如何奔忙,便是平日里最为懒怠的守门小童,也要去寻块干净的帕子,细致地将朱门上那一个个黄铜门钉擦得光滑锃亮。
然而,这座热闹府邸的东南角落,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大过年的还要来这儿送饭,真是晦气死了!”
矮胖的小丫鬟拎着食盒埋怨道:“定是我今晨未看黄历,才会摊上这样一桩倒霉差事!”
“轻声些!这话可莫要再提。”
她的同伴小心地张望着四周:“那位怎么说也算是个主子,可不是我们这些小小奴婢好说三道四的。”
“嗤。”
“她算哪门子的主子?”小丫鬟不以为意,“一个被夫君以品行不端休弃,禁足于院中的庶人,也能算得上主子?”
道路尽头,一个破败的院子安静地伫立着,冬日的风冰冷萧瑟,吹得那残损的木门微微摆动。
小丫鬟一脚踹开残门,讥笑道:“若非我们何大人怜惜她无家可归,许她继续在府中好吃好喝地养着,要不然哪,这位恐怕早成一捧枯骨了!”
“还主子?倒是给她金贵上了。”
她丝毫不在乎院主人是否会听到,继续高谈阔论:“要我说,今个儿来府中用膳的淳恪长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家贵女呢!”
“母亲是当朝太后,兄长是真龙天子,自己不但才情出众,品行也极是高洁,可不像有的人曾经那般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不过么,这人做事啊,老天爷可是在天上瞧得一清二楚。纵使投了个好胎又如何?再好的胎,也抵不了谋逆这样天大的罪名!”
“瞧吧,如今丢人现眼,只敢龟缩在院子里了却残生了罢!”
“真公主假公主,这不是一目了然?可怜我们何大人这么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大好年华竟是硬生生地被奸人蹉跎了去!好在如今终遇真命天女……”
“够了!”
她的同伴听不下去了,压低嗓音厉声呵斥道:“都胡咧咧什么呢?说着说着,竟是去搬弄起右相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的是非了?”
“莫非你还真想挨张妈的板子不成!”
“还不快住嘴!”
“干嘛啊……还不让我说实话了……”小丫鬟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话。
不过话虽是止住了,肚子里却装满了怨气,她撒气般地将食盒重重丢下,拉着同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院子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
屋内,榻上,躺着的女人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咳咳,咳咳。”
她蹙着眉低咳几声,咽下了满口腥甜。
唐昭离知道,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她已经病了有些时日了,起初只是一场小小的伤寒,但她本就心情郁结,不久便演变成了顽疾。
此处鲜有人至,加之她又心存死志,便一直瞒着,拖着,变成了当下的这般光景。
如今大限将至,她竟觉得沉疴顿愈,灵台清明,也终于有了些力气,去回顾她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唐昭离怔怔地望着落满尘埃的藕荷色床幔,思绪渐渐飘远。
那丫鬟说的,倒也不能算错。
她的后半生,就如这尘埃一般,在空中彷徨地打转徘徊,最终尘埃落定,成了一团人人嫌恶的脏污。
明明是个公主,却窝囊的连个丫鬟都能够去踩上一脚。
可她也曾鲜衣怒马,肆意张扬,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是先帝亲自教养带大,艳冠京师的淳华公主。
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只不过是她在年少时,昏了头,蒙了心,错把奸佞当良人。
曾经的人们常常如此叹息道,幺公主淳华什么都好,模样大气明艳,性格纯真善良,聪颖慧黠,悟性极高,应是天上的神女降世投胎。
只可惜眼中只有情爱。
十年前,她是最得帝宠的四公主,炊金馔玉,食邑万户;而他何鼐也不是什么权势滔天的右相大人,只是一个抄了家,贬为奴籍,即将被人贩子卖去南风馆的罪臣之子。
她对何鼐一见钟情,为了救下他,不惜自毁名节,以面首的名义将他藏于别院。
她曾是那样的自以为是,以为只要一直对一个人好,便能叩开他紧闭的心门,得到他的爱。
他要读书,她便想方设法将他送入最好的书院;他要交际,她便每日清晨立于殿前,拦下那些曾与他家交好的臣子,恳求他们见他一面;他要重回朝堂,她便将自己的私库双手奉上,为他打点上下。
他想要名正言顺,她不顾兄长的劝阻,逼着父皇立他为驸马。
更不提那些年日日的陪伴与照顾。
知他看重礼数,她敛了一身恣意张扬,学着去做一个贤良淑德的闺秀。
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她向来无拘无束,但却为了何鼐,主动将自己送进了世俗礼教的樊笼。
然而,这一切的付出,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呵。
唐昭离微扯嘴角,只觉得无比讽刺。
恐怕当时那个天真烂漫,怀着一腔孤勇的小公主也不曾想到,她深爱的枕边人,早已暗暗投靠了太子一党,她满腔的喜爱,浇灌的却是撕咬向自己的毒蛇。
明面上,他是她清俊隽雅,温柔体贴的驸马爷。
暗地里,他是太子插入昊王势力最深的一枚棋子。
枯槁的手骤然捏紧被褥,唐昭离早已冰冷麻木的心口泛起了久违的痛意。
昊王唐佑宁,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这个世界上除父皇外,她唯一的亲人。
他其实一直都对何鼐心存芥蒂,也一直都不认可她与何鼐的婚事。
可是面对唐昭离的眼泪和哀求,唐佑宁还是妥协了,他压下自己的成见,尝试着去接受何鼐,甚至信任何鼐。
但最终却死于这份信任。
那个疼她爱她的哥哥,永远地留在了仁康三十年生机勃勃的夏日里。
一滴温热的泪顺着唐昭离消瘦的面庞流下,在软枕上晕出一小块浅浅的深色。
她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恨?!
她多蠢啊,一直被何鼐的花言巧语哄骗着,蒙蔽着,便是自己的亲兄惨死,都没有发现元凶其实一直近在咫尺。
直到木已成舟,新皇即位,她才恍然惊觉,这一切的缱绻深情原来都是虚与委蛇。
真相大白,她怒不可遏地冲进书房欲质问何鼐,可却撞见了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搂着她最讨厌的异母姐姐淳恪,耳鬓厮磨,互诉情衷。
何鼐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他冷冷地望着不可置信的她,恍若她不是他的妻,而是一个打扰他与心上人恩爱的丑角。
没有一丝难堪,没有一毫心虚。
“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
我的夫君搂着我的姐姐,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做着这等勾当。
我……难道不该来么?
见她面色惨白,呆立不答,何鼐皱了皱眉,面露厌恶之色。
他极为不耐地低喝:“新帝初登大宝,朝野上下一片欣欣向荣,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一副如丧考妣的晦气样子,瞧着真是碍眼!”
“倘若无事,那便出去罢。书房重地,不是你一介无知妇人该来的地方!”
“鼐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淳恪从何鼐怀中坐起,娇声道:“四妹这般难过,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么……哈哈!如丧考妣,她可不正是一个父母皆亡,兄长逝世的丧门星么!”
“淳恪!”
唐昭离目眦欲裂:“父皇也是你的父亲,我的兄长亦曾称你一声二姐!你怎可如此冷血,将他们的死挂在嘴边随意搬弄?”
“哦?本宫为何不能?”
淳恪突然变了神色,她愤恨地望着着唐昭离,冷声道:“他仁康帝唐承鹤怎么就说不得了?如今新帝登基,他一个死了的旧皇,还能管得了我这新朝的长公主不成?”
“这世界的底色本就是弱肉强食,淳华,摆正你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了。”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盯着唐昭离,发出一声刺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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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认不清也没关系,二姐我今日便做件善事,送你一份能够认清自己处境的大礼。”
她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我天真又愚蠢的四妹妹淳华,你可万万认真听好了——”
她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淳华公主唐昭离,结党营私,蓄意谋逆,妇行有亏,骄纵无礼,此乃大不敬之罪,本应处以死刑,然念及先帝归天,国丧哀哀,故免去死罪,贬其位为庶民,钦此。”
“淳华,还不快快接旨,叩谢皇恩?”
谢什么恩呢?
谢他们赐她至亲逝世,挚友离散?
谢他们夺去了她的所有,还假惺惺地留了她的一条命,令她若孤魂野鬼般在这人世间绝望地苟活了五年之久?
或许,这就是她识人不清的报应罢。
唐昭离的眼皮渐渐沉重,呼吸渐渐急促。
大限将至。
她还有好多痛苦好多悔恨,但却已经太迟太迟。
若她还有下一世,她一定不要再过这样无能为力的人生……
临终之际,唐昭离勉力睁眼,透过窗户的裂罅,窥见一片雪花缓缓飘落。
下雪了啊。
她蓦然想起一件旧事。
似乎曾有一人想要带她去遥远的北地,带她逃离上京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可她当时讲了很多难听偏激的话,将他赶走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他离去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那是何等复杂的眼神,既有锥心泣血的痛苦,又有小心翼翼的不舍,还隐隐带着一丝失魂落魄的释然。
如今的他,一定对她很是失望吧。
或许死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
唐昭离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
一个月后,北地。
寒风携着凛冽冷意,呼啸着从莽莽荒原之上席卷而过。
天色阴沉,北地的隆冬一向草木凋零,茫茫天地之间,只有鹅毛大雪如同蝗虫般地肆虐。
一匹骏马疾驰在覆着皑皑白雪的小道上,马上的小兵紧紧地抓着缰绳,神情紧绷,不敢松懈丝毫。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深知在这样的时节里纵马疾驰是极易打滑的,若是在平常,他定会减速缓行,绝不去冒这等人仰马翻的风险。
可此次却非同寻常。
五年前,他家将军奉旨入京,与初登大宝的新皇密谈一日之久。
无人知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至此之后每半个月,便会有一封信从上京出发,快马加鞭地送至北地。
虽然信中通常只有寥寥数言,但却悉数被他家将军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闲暇之余,便会拿出来一封封地翻看。
倘若信主人肯赏脸多说几句,他甚至能因此高兴地多吃两碗饭。
这信极有规律,不多不少,每半个月来一次,五年来从未变动过。
但这一次,却是未满半月便又来一封。
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道两旁的枯树渐渐稀疏,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
有一人身披貂皮大氅,背手孤立于湖边,默然注视着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将军!”
小兵急忙勒马,在马儿不满的嘶鸣声中跳下马背,急匆匆地冲那道人影跑去。
“将军,上京来信!”
那人回头,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
潋滟的桃花眼淡淡地垂着,浓密而纤长的眼睫遮挡了乌黑的瞳仁,一时间竟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情绪。
乌眉微扬,鼻梁高挺,鬓若刀裁,便是在这漫天白雪的遮盖下,也依旧独一份的风华无二。
他转身接过信件,面上一派沉稳冷静,可那拆信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泄露他内心的彷徨。
信纸不过薄薄一页,但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余簌簌落雪声。
雪下得更大了。
他的眼中,亦是下了一场沉甸甸的大雪。
信纸上只有两行浅浅的字,一声淡淡的叹息。
淳华公主薨。
崇将军,节哀。
2. 重生
唐昭离感觉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汪洋之中沉浮。
湍急的乱流蛰伏于她身下,偶尔带起涟漪阵阵,拍打着她僵硬的躯体。
俄而疾风乍起,掠过水面,撕破了浮于表面的和平。
流水贪婪地卷着她,企图将她吞吃入腹。
唐昭离急于自救。
她想要挣扎,但浑身却酸软无力。
她想要放声高呼,可嘴巴却如同被焊死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她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深渊。
正当唐昭离绝望之际,忽有一道焦急的声音从高远而混沌的深空处传来。
“殿下……”
“殿下……”
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殿下!快醒一醒!”
刹那间天光乍破,浊流退散,温暖和光明重回大地。
唐昭离猛地睁开了双眼。
温暖和煦的日光,明亮宽敞的床榻,散发着幽幽清香的柔软被褥,以及……一张雀跃的明媚笑靥。
“殿下!您可算是醒啦!”
“渴不渴?饿不饿?”
“还难受么?可要奴去传太医?”
唐昭离愣住了。
她久久地呆望这张面容,久到面容上的那对弯眉疑惑地扬起,这才轻轻唤出那个在回忆中封存了许多年的名字。
“延龄。”
她不敢大声言语,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一碰即碎的梦境,梦醒之后,便又是只剩她伶仃一人,踽踽独行于世。
“殿下,您怎么了?”
见自家殿下痴痴地望着自己,延龄不由地有些忧心。
她侧坐床边,伸手轻柔地抚上唐昭离的额头:“可是还烧着?”
温热的手心一触即离,却令唐昭离心头一震。
有触感,不是梦。
是了,她已经死了,如今不过是黄泉路上的一条孤魂野鬼。
或许是苍天垂怜,让她在转世投胎之前,还能够再次见到延龄。
延龄是她的贴身女官,她们年岁相仿,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但却情同姐妹。
延龄曾说,她不要嫁人,不要成家,她要永远陪着她的殿下,既然一起长大,便也要一同终老。
可是后来,她却为此违逆了皇后,在冰冷的井水中早早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延龄!我的延龄!”
唐昭离扑上前去,她紧紧地抱住延龄,仿佛只要微微松懈,延龄便会像轻烟一般隐入空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我还以为我永不会再见你了!”
“幸好,幸好……”
“幸好你还在黄泉路上等我……”
什么?!延龄猛地瞪大了眼。
“呸呸呸!傻殿下,您在说什么胡话呢?”
“哪儿像您说的这么严重?”
她以为唐昭离只是伤怀于自己的病情,遂温声安抚道:“您那日贪食酥山,才会惹上伤寒,如今烧既退了,那便是大好了。”
“什么黄泉不黄泉的,我们殿下福大命大,定会福寿康宁,长命百岁!”
嗯?
贪食酥山?
唐昭离微微蹙眉,心中疑窦顿生。
她在秋荷院中困了约莫五年,这期间,每日的饭食都时有间断,又从何处寻得酥山这等精贵点心?
更不提她幼时曾因贪凉胡吃三大碗酥山,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热,此后长了教训,对这类寒凉之物都敬而远之……
唐昭离眼神一凛。
她细细地打量着房间中的布局摆设,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惊。
这……可不就是她的闺阁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悄然溜进唐昭离的脑海中。
她急切地想要下床求证,却被延龄拦住。
“殿下。”延龄苦口婆心,“您刚刚退烧,还是在床上将养些时日为好。”
若是放在从前,肆意妄为的淳华公主定会撒娇痴缠一番,冲延龄讨价还价许久。可如今的唐昭离,却是再也做不出年少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娇纵模样。
“好罢,”她顺从地点头道,“我不下床,延龄,你去帮我取一面铜镜来。”
唐昭离的乖巧令延龄有些困惑。
“今儿倒是奇了……”
她取来铜镜递给唐昭离,嘴中小声地嘀咕着:“这不能够呀,殿下居然就这样乖乖就范了?都不带抱怨的?”
“真是可惜了我肚中打好的腹稿,竟是毫无用武之地……”
唐昭离:“……”
“延龄,我听得见。”她接过铜镜,无奈道,“我今天高兴,就爱听你管教我,不行么?”
“求之不得呀,我的殿下,”
延龄吐吐舌,俏皮一笑:“若您每天都这样‘高兴’,奴婢就阿弥陀佛啦。”
唐昭离嗔她一眼,举起铜镜,望向镜中的自己。
饱满流畅的鹅蛋脸,白皙柔软的肌肤,一对柳叶细眉之下,是一双灿若星辰眸子。
那娇俏微扬的眼尾,清澈明亮的眸光,可不是一个身陷囹圄,丧失了意志与活力,枯槁消瘦的庶人该有的样子。
这是那个被众人捧在手心中呵护,不知世间丑恶的小公主淳华。
唐昭离持镜的手微微颤抖。
“延龄,今夕……是何年啊?”
“殿下,如今是仁康二十七年。”
仁康二十七年。
世间怎会有如此离奇之事?
她或许……真的重回了自己无忧无虑,肆意张扬的豆蔻年华。
此时的她还没有遇到何鼐,还没有中蛊似地一头扎进情爱,任由谎言蒙蔽自己的双眼,束缚自己的手脚。
她还未曾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推入无尽的悔与恨中。
巨大的狂喜漫卷了唐昭离的每一寸血肉,令她骤然失语。
既然她重生了,找回了延龄,那么……
她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回到她身边?
正想着,一道清越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阿离,你可算是醒了!”
唐昭离猛地抬眼,便见当今圣上仁康帝和昊王唐佑宁,从门口走入。
是她阔别已久的父皇和兄长。
“父皇!三哥!”
此时的唐昭离哪里还记得延龄刚刚说了什么,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奔向他们。
“阿离好想你们!”
在外一向不拘言笑,龙威甚重的仁康帝,面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女儿,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含着笑张开双臂,接住了冲他飞扑而来的唐昭离。
“病才刚好就敢赤着脚在地上跑。”
此时的他,也不过是个爱唠叨儿女的普通父亲:“生病不好受,可莫要再着了凉。”
“儿臣下次不会了。”
唐昭离强忍着哽咽,低声道:“儿臣只是……太想父皇了。”
仁康帝失笑:“怎么说得竟像许久未见似的。”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神情却很是受用。
“哼。”
可有的人却不满意了。
唐佑宁酸溜溜的:“对父皇就那么亲热,对我就不理不睬的……”
“哪有!”
“我何曾对你不理不睬过?”唐昭离急忙辩解道。
“如今可不就是么?”唐佑宁嘟囔,“你们父女情深,我不过是你们身边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拖油瓶罢了!”
“可明明是我先喊的你!”
“你却没有理我!”
“……”
唐昭离看着唐佑宁那张欠揍的俊脸,一股久违的,想要动手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罢了,今日便不和他计较了罢……唐昭离在心中默念。
可有的人却还想得寸进尺。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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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没声了?”
见唐昭离不语,唐佑宁得意洋洋道:“噢?不会是我们阿离心虚了罢!”
“快些承认吧,你就是偏心!”
“……”
唐昭离只觉得心中那股无名邪火直冲脑门。
她简直要气乐了。
原来不管她经历了多少事情,感受过多少人情冷暖,唐佑宁依然能够仅凭一句话,就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唐佑宁,你给我闭嘴!”
“父皇,您看!唐昭离凶儿臣!”
……又来了。
仁康帝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看了看和她娘长得如出一辙的可爱女儿,又看了看身侧不成体统的斗鸡儿子,很轻易地做出了抉择。
“佑宁,不可欺负妹妹!”
“?”
唐佑宁还欲争辩,却被仁康帝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哦,”他不情不愿地屈服于强权,“儿臣遵旨。”
他嘴上虽应了,心中却仍是很不服气。
唐佑宁气闷地甩了甩袖,无意中摸到了袖袋,登时心生一计。
“不过嘛……”
他清了清嗓子,道:“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倘若我们淳华小公主愿意屈尊说两句好话哄哄我,那我便立刻物归原主。”
“如不然,那就只能再等些时日,让他亲自交给你罢!”
“是什么样的东西?”唐昭离被勾起了好奇心。
唐佑宁神神秘秘的:“若你能把我哄高兴了,我就告诉你。”
唐昭离眯起了眼睛。
她慢悠悠地绕着唐佑宁转了一圈,见他右手微微向内勾起,拢住袖袋,心中立刻了然。
唐佑宁当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事情都藏不住。
她有了主意。
“好罢。”唐昭离假意答应。
她拽住唐佑宁右手的袖子,讨好地摇着:“三哥,阿离不止想父皇,其实也是很想你的。”
“你就把东西给我嘛。”
此话一出,唐佑宁顿时有些飘飘然。
“就这一句?”他松开勾住袖袋的右手,任由唐昭离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不够,不够。”
唐佑宁夸张地摇了摇头:“本王岂是那种一句话便能哄好的便宜货色?”
“好嘛,那阿离就再哄一哄三哥。”
唐昭离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唐佑宁,一边悄悄地在袖袋中摸索着。
“三哥,你可是全京城……”
“最好骗的人啦!”
她笑着举起手中的小小荷包:“你瞧,这是什么?”
“?!”
唐佑宁大惊:“你是怎么拿到的!”
他连忙撩起袖子翻找袖袋,却发现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你怎么知道我把东西放在袖袋里面了?!”
“这有何难?三哥,你那点小伎俩如何能瞒得过我?”
“你耍诈!”唐佑宁大声控诉,“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可以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如何能说是偷呢?”
她不再理会唐佑宁的跳脚,自顾自地拆开荷包,摸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朵精美的彩琉璃珠花。
“崇三那厮不是回淮左外祖家探亲了嘛,”唐佑宁不情不愿地,显然还沉浸在刚刚的失误里,“你的生辰宴他未能来,于是便托人送了这珠花给我,写信让我代他送你。”
“千里送珠花,可当真是情谊深重啊。”
他阴阳怪气地嘀咕着:“也不知他究竟是我的伴读,还是你淳华公主唐昭离的伴读。”
可唐昭离却没有功夫搭理他,她只是望着那朵晶莹剔透的珠花,怔然不语。
崇三……
崇霄。
前世的雪飘落心头,裹挟着记忆向唐昭离席卷而来。
3. 诀别(上)
承和元年。
上京,右相府。
唐昭离枯坐于老树下,怔怔地望着院中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晴空。
正值夏日,此时的秋荷院还未曾衰败凋敝,院中草木葳蕤,荷花盛放,一片勃勃生机。
可唐昭离却只觉得了无生趣。
那日撞破何鼐和淳恪的私情后,她便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押来了此处,明面上说是静心修养,实则是关押监禁。
“夫人,您便在此老老实实地呆着罢。”
为首的婆子俯视着跌坐于院中的她,口吻严厉地说教道:“人呐,有时候就得任命,既然废为庶人,那便不要再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们何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虽你已是下堂弃妇,但念在你无家可归,便还是赐下了这座院子,允你在府中将养着。”
“你可千万要记得何大人的恩情,老实呆着,莫做些忘恩负义的丑事出来!”
……呵。
听了这话,唐昭离只觉得可笑。
不该有的心思?
当初他是最低微的奴隶时,怎不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图高攀公主?
赐下院子?
他可莫要忘了,这处宅子建成之初,不过是她众多府邸中的一处小小别院。
当初他初入朝堂,因上值的地方离公主府甚远,她不愿他劳累,故将这处住所腾出来交予他,供他歇息。
说起来,此处约莫还挂在她的名下。
好一出鸠占鹊巢的戏码,好一个厚颜无耻之徒。
究竟是谁忘恩负义?又是谁做下了恩将仇报,吃里爬外的丑事?
她可真是错得离谱。
悔恨如同一张巨网,将唐昭离兜头拢住,令她几乎窒息。
那些过往深深地扎根于她的脑海,从此她的世界,只留下了万古长夜。
墙外突然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可这又与她何干?唐昭离扭头望着那堵墙,冷漠地想着。
不过,若是能来个杀手翻进院中,送她前往地府与父兄团聚,那便太好了。
破空声响起,竟真有一道人影利落地翻进了院子。
可他并非杀手歹徒,而是已经阔别多年的故人。
崇霄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唐突之举会被唐昭离撞个正着,也未曾想多年后的重逢竟是这般尴尬的境地,他顶着唐昭离的视线,一时间僵立在墙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高大健硕的男人畏缩在矮矮的墙沿,瞧着竟是有些可怜。
他一边打量着唐昭离的神情,一边试探着开口。
“……昭昭,好久不见。”
低沉的嗓音被刻意压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讨好。
亲近之人皆唤她阿离,唯有他特立独行,从小便固执地喊她昭昭。
唐昭离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崇霄?!你怎么在这?”
她震惊极了:“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北地驻守的吗?”
“只是因公事回来一趟罢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崇霄的眸中暗淡了些许,“新皇登基,我们这些驻守边关的将军们,理应回京向他述职。”
提及新皇,两人都有些郁郁,一时间竟是都沉默了下来。
还是崇霄率先打破了安静。
“我……你……”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顾虑重重,最终也只是局促地抿了抿嘴,将这些话语尽数咽入了腹中,只留下淡淡的一句:“我今日刚到,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浮灰,向唐昭离走来。
崇霄变了很多。
从小便精致的容貌已经完全长开,瞧着竟是比从前更加的俊美无俦,桀骜不驯。
他身上那种豪族公子的天真烂漫已然消失殆尽,如今的他,倒像是一把凝结了北境高原千年霜雪的尖刀,冷肃锐利,锋芒毕露。
唐昭离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突然意识到,崇霄已经不再是那个与她一同纵马京城,肆意张扬的小竹马了。
他长大了,从漂亮精致的少年,变成了硬朗英挺男人。
“你……还好吗?”
宽肩窄腰,眉目疏朗的男人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他收敛了全身的冷意,半蹲下,仰视着她。
那双浓墨点就的眸子专注地凝望着她,像一汪平静的湖水,一如既往地满溢着温柔与明亮。
唐昭离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挺,挺好的,”她强撑着讲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此处很清净,无人会来打搅我。”
“这儿本就是我的一处别院,住在自己家中,又怎会过得不好?”
“难不成何鼐还会小气到克扣我吃食吗?”
唐昭离想要撑出一点笑容来佐证自己过得很不错,可僵硬的脸庞却硬要在此时与她唱反调,她努力了许久,最终也只是勉勉强强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罢,她丧气地想,崇霄他一定会嫌弃我如今的落魄窘态吧,毕竟即使是府中的仆从,如今也是视我如敝屣。
可崇霄却是极认真地倾听,没有讥讽,没有嗤笑。
他只是又抛出了一个令唐昭离难以招架的问题。
“不,我指得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他眼眸中荡开了一圈涟漪,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了细细碎碎的期待。
“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若你不开心,我可以……”
“我当然开心。”唐昭离打断了他的话。
一些不合时宜的自尊摆布着她,令她下意识地不想再听崇霄说下去。
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如今过得并不好。
“这可不就是我一直期盼的生活吗?”她摆着那副僵硬的笑容,说着违心的谎言,“崇三,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没有什么大志向。平生所求,不过是能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以及……”
她强忍恶心:“和所爱之人相携共白首。”
此话一出,崇霄眼中的光骤然沉寂。
和所爱之人相携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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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相携共白首。
那种久违的,针扎般细细密密的刺痛感再次如潮水般满溢,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他的心口。
深深的懊悔几乎击垮了他,竟比当年那封喜帖更令他绝望。
“所以……”
他望着眼前微微笑着的唐昭离,咬咬牙,问出了那个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依然如当年那般心悦何鼐,对吗?”
他就那么好吗?
好到让你如此维护他,纵使他如此不堪,纵使他欺骗了你,毁了你的所有,你也依然对他不离不弃?
院中一阵静默。
唐昭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谎言的背后需要无数的谎言去支撑,她知道她此时应该坚定地说“是”。
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恨何鼐,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生啖其血肉。
心悦?在极致的恨意面前,所有的情爱都太微不足道了。
任何沾上何鼐的事情,她都觉得恶心。
这片刻的沉默让崇霄看到了些许希望。
他摁住了唐昭离的肩膀,令她看向自己。
“昭昭,你与我说实话。”
“其实,你被何鼐胁迫了对不对?”
“他不想背负抛弃发妻另攀高枝的丑名,于是先对外宣称你品行不端,将你休弃,而后,又假惺惺地以你忧思过重,突发恶疾为由,将你囚禁于府中。”我早该想到的,他这样的小人,行事自然一如既往的卑鄙!”
是了,一定是这样。
崇霄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唐昭离。
她瘦了,也憔悴了。
眼眸暗淡,唇瓣干裂,神色疲惫而哀伤,周身围绕着化不开的浓重郁气。
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明眸善睐,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要带着她离开这里,他要带她回北地,在那儿,谁也别想欺负昭昭。
他错了,他该早些回来的,他不应当让昭昭独自一人面对上京的牛鬼蛇神。
崇霄充满安抚意味地勾了勾嘴角,那双一贯慑人心魄的桃花眼微微扬起。
清亮的眼眸中,只映着唐昭离一人的身影。
“昭昭,你想不想离开上京,同我一道去北地?”
“我此次并不会在上京久留,明日随其他几位驻边将军见完新皇后,便要连夜启程,返回北地,继续驻守边疆。”
“昭昭,你莫怕,”崇霄道,“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上京的这一切,我可以带你去北地,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有我在,北地全境没人敢欺你辱你,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昭昭,你随我走罢?”
唐昭离怔怔地望着崇霄。
你竟然要带我走?
她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定格为一个可悲的笑话,却不想,他竟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但是,她却绝不能这样选。
4. 诀别(下)
但她却绝不能这样选。
昊王曾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如今新皇即位,曾经的昊王旧部倒的倒,逃的逃,而她,身为昊王胞妹,当朝右相的发妻,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以说,新皇下的那一纸诏书,不仅表达了对她的厌恶,更是一种对何鼐的警告。
至于何鼐……呵。
唐昭离在心中冷笑。
他本就利益至上,又怎会不愿意用一个早已没有利用价值的发妻,换得新皇的信任与欢心?
这绝对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而她,早已是一颗弃子了。
但崇霄却不是。
这些年,先帝与新皇的博弈令整个朝野动荡不安,北边的匈奴见状,野心渐起,蠢蠢欲动。
世代镇守北境的崇家军,是匈奴最后的顾虑。
而身为崇家家主的崇霄,更是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自他十年前接手北境起,四击匈奴,每战必胜,从无败绩。
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新皇一定不舍得废了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即使他曾为昊王的伴读。
他会平步青云,名垂青史,他会成为一位被后人敬仰的雄才。
他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她不能这样自私,不能明明自己身陷泥潭,却还要将崇霄也拖下来一起沉沦。
唐昭离终究还是狠下了心来。
“你在胡说什么?”她蓦然冰冷了神色,怒叱道,“何鼐怎会算计于我?”
“你不是不知,他一向高风峻节,最是正直不过,如何会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举?”
“昭昭!”
见状,崇霄急切地辩驳道:“你可万万不要被何鼐蒙蔽了!”
“何鼐他一向心思极深,绝不是你说的那等纯正良善之人!”
“他若当真爱重你,为何要休妻?又为何要将你关在这府邸的角落,不闻不问,任你自生自灭?”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着卑微的恳求:“昭昭,你便信我一次,和我走罢。”
“何鼐他绝非良人,如今陛下和殿下皆故去,我又远在北地,倘若他要对你动手,我……”
他突然哽住,闭目稳了稳心神,这才重新开口。
“……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会疯掉的,崇霄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昭昭,你信我一回。”
“从小到大,我崇三何曾在正事上哄骗过你?”
你确实不曾骗过我。
唐昭离用力地闭了闭眼,想要逼退眼中湿热的泪意。
幼时的她顽劣,常常使坏坑骗崇霄,可他却从不曾真的对她动怒,从来都是纵容她,包容她的小性子。
即便他们二人曾因何鼐生了嫌隙,即使他们多年不通音信,可崇霄还是来了,跨过千山万水,翻过深宅大院的高墙,想要带她离去。
但她如今却是要得寸进尺,最后再骗他一回。
唐昭离撇了撇嘴,故意摆出一副讥诮的神情。
“崇霄,你让我如何信你?”她嘲弄地望着崇霄,疾言厉色道,“你如今是在做什么?是在挑拨我与何鼐的夫妻情谊么?”
“你便这样见不得我好?我已经失去了父皇和兄长,可不想再失去丈夫!”
“不是的……”崇霄无措极了,连声辩解道,“昭昭,我绝无此意。”
“我只是怕你独自一人在上京,没人护着你,过得不好……”
“哈!真是笑话!”
唐昭离大声地嗤笑道:“崇霄,你未曾娶妻,不会明白夫妻二人心心相印,举案齐眉的日子是多么地令人心满意足。”
“你不能因为你形单影只,便要胁迫我与你形影不离。”
见他默然不语,唐昭离咬了咬牙,加重了语气。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儿时那般不顾男女大防地瞎胡闹!”
“我已经嫁人了,此后的人生只会是在深宅大院之中操持家事,相夫教子。”
她故意皱起眉头,一脸嫌恶道:“北地偏远苦寒,民风彪悍,我可受不了那等蛮夷之地。”
“崇霄,自你离开上京,驻守北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们将会形同陌路。你走罢,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心尖有尖锐的痛意弥漫,唐昭离故作冷漠地撇过头去,以此掩饰自己脸上再无法藏起的悲怆之色。
崇霄,快走吧。
离开这人情淡漠,利益至上的上京。
离开我这个骄横跋扈,不识好歹的落魄公主。
你应当是雪域高原上展翅的雄鹰,是苍茫草原中孤傲的狼王,你可一定不要留恋一切束缚你自由,消磨你意志的囚笼。
比如我。
“我没有……”崇霄低下了头,浓密的睫羽垂下,遮住了他眸中的凄楚酸涩。
“昭……淳华。”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嘶哑艰涩,“我并不是要害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一直如曾经那般无忧亦无虑,我只是……。”
他顿了顿,那句“想要保护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昭昭或许,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她已经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只可惜,不是他。
“倘若你不喜北地,那便算了。”
他站起身来,惯来挺拔如松的身躯竟显得有些颓唐。
“淳华,就此别过。”
“你要好好的。”
这句话太轻太轻,像一缕捉不住的微风,却骤然吹红了唐昭离的眼眸。
沉重的泪水一滴滴渗进宽大的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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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浅浅,斑驳了花纹,恰似她那颗遍体鳞伤的心。
她执拗地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一眼。
崇三,永别了。
你可万万不要回头。
……
“嘿,想什么呢?”
一只欠抽的手在唐昭离眼前晃了晃,将她骤然从回忆中抽离。
唐佑宁嬉皮笑脸:“阿离,你怎么呆呆的?”
“不就是一朵珠花么?充其量也就是这彩色琉璃稀奇些,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至于这样痴痴傻傻地盯着看么?”
他夸张地拧眉,怪声怪气道:“莫非,这亮晶晶的小玩意儿里另有玄机?将你的魂魄给摄了去?”
唐昭离:“……”
“没有,”她有些黯然,“只是好久未见崇三,有些想念。”
仁康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嘿!你这女郎!”
唐佑宁倒是没心没肺,怪腔怪调地大叫:“你到底有多少想念,怎得这样不值钱!”
“崇三有什么可想念的,且不说他前些日子已出发返京,便是他没有回来,江南风景甚美,又恰逢春笋的时节,想来那厮窝在淮左外祖家,定是吃好玩好,乐不思蜀了罢!”
“你有那个功夫想念崇三,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日日被父皇考问功课的三哥我!”
“哎呦!父皇!”
仁康帝忍无可忍地给了唐佑宁一个爆栗。
“若是无事便走罢!少在这儿吵你妹妹!”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竟还挑剔起朕给你布置的功课了?就冲你这碎嘴,多少功课都不够你写的!”
“今日不把那片骈文给朕写满意了,你就别想出御书房的大门!”
“哎!父皇别走,有事有事!”
唐佑宁一边抬脚去追仁康帝,一边急急忙忙地回头冲唐昭离喊:“再过几日崇霄便能抵达上京,昭昭,你要与我们一同去城门口迎接他吗?”
“行啊。”唐昭离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不过,过几日是几日?你倒是给我个准信儿。”
“嗯……”
唐佑宁站定,拧眉思索了一会,道:“就定在惊蛰那一日罢,我给崇霄去信知会他一声。”
……仁康二十七年的惊蛰。
这个时间令唐昭离心中一沉。
压下的恨意重新浮出水面,他们像一根毒针牢牢地扎在唐昭离的心口,提醒着她重生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她永远不会忘记仁康二十七年的惊蛰,就是在这一日,她独自一人走上西昌长街,遇见了正被人贩子毒打的何鼐。
这是她所有不幸和苦难的开端。
唐昭离用力地攥紧了手。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要改写这该死的命运。
5. 重逢
仁康二十七年,惊蛰。
“唉。”
唐昭离双眼无神地坐在镜台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大清早,她便被延龄从床上挖出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殿下,开心一点,莫要再叹气啦。”
延龄将一根金累丝并蒂海棠步摇插在唐昭离的发间,望着镜中那个齿白唇红,姿容绝代的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儿可是您病愈后第一次出宫,自是要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唐昭离无奈地扶了扶额:“延龄,我只是随兄长去迎一下崇霄而已,用不着这么隆重罢?”
“这也算隆重?”
延龄鼻尖皱了皱,很不赞同:“殿下,您是天家贵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族的颜面,是再怎么梳妆打扮都不为过的。”
自家殿下最近是怎么了?她兀自在心中暗暗嘀咕,自那场风寒后,殿下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衣食简朴,连平日里最看重的容貌都不甚在乎了。
不过么,瞧着倒是成熟稳重了不少。
许是长大了罢,延龄略感欣慰。
小宫女顽心从门外快步走进,恭敬地福了福身:“殿下,昊王殿下已经驱车在宫门口候着了。”
“您吩咐的事也办妥了,这次的路线不走西昌长街,而是绕道西六胡同,从上京城东侧前往正阳门。”
唐昭离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不踏入西昌长街,她便不会见到何鼐,也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何鼐在南风馆如何,又关她何事?
她可不会再像前世那般,傻傻地去做那等以身饲毒蛇的蠢事。便让他在南风馆中自生自灭吧!
唐昭离如释重负地起身。
“既已安排妥当,那便走罢。”
……
上京,正阳门外。
如酥细雨密密地从空中垂落,正值万物复苏之际,宽阔的大道两旁,具是一片融融的绿意盎然。
城门外的长亭中,几道人影相对而坐。
“崇三怎么还不来?”
顾太傅幺儿顾远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连声抱怨:“按理说他巳时便应抵京,如今已至正午,怎得还未见他人影?”
“可叫人一阵好等。”
谏议大夫张清笑着接话道:“崇三向来随性,怕不是路上遇着了什么稀奇事物,自去嬉耍,将我们置之脑后了罢!”
“那倒是不能的。”
“喏,”顾远望冲唐昭离努了努嘴,笑了,“张兄,你莫要忘了,崇三可是有一事例外。”
“阿呀,还是远望兄想得周全!”
张清抚掌大笑:“是了,我倒忘了这一茬。”
“崇三他向来唯淳华殿下之命是从,既知道殿下在此等他,便定是不敢拖延。”
“这都什么和什么…”
唐佑宁虽心知这是事实,但却还是有一丝莫名地不爽:“倒把崇霄说得像条狗儿似的。”
“阿离是我的小妹,可不是崇霄的小妹……”
正说着,大道远处,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骏马通体纯黑,唯余四蹄白赛霜雪,正是当世名马乌云踏雪,而马上那身着暗红云纹锦袍的少年,剑眉星目,意气风发,逼人的俊美。
“吁!”
少年利落地从马上跳下,大步走入长亭,他先是极快地瞟了唐昭离一眼,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冲众人笑着拱了拱手。
“诸位,崇某来迟了!”
“崇三!”
唐佑宁快步上前托起崇霄,朗声笑道:“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不过,怎只见你一人独行,不见车队?”
“今日有雨,山路泥泞,车队为了稳妥,便减速缓行。”崇霄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唐昭离,又道,“我怕你……你们久等,又见山中似有捷径,于是便决意先行了一步。”
“未曾想,还是迟了一些。”
他转身几步走至唐昭离身前,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两颗小而尖的虎牙:“昭昭,可有被饿着?午膳想去何处用?”
此时的崇霄尚且年少,他面容稚嫩,眸光温软,下颌还带着些孩子气的柔和,一头乌黑柔顺的发被深红发带高高地束起,发丝飞扬,像一缕缱绻春风,悠悠地吹向唐昭离。
是她记忆深处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
见唐昭离怔然不语,只是出神地盯着他看,崇霄挑挑眉,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摸她的头。
可就当他快要摸到时,他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蓦然停顿了动作。
崇霄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唐昭离如一缕轻烟般消散在他眼前,他竭尽全力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惊醒后,他心急如焚,此后更是脱离了车队,独自一人打马去走那山间险径,一路疾驰赶回京城。直到此刻,看见唐昭离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依然心有余悸。
这反常的停顿令唐昭离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望着崇霄疑惑道。
“没什么,”崇霄不自然地错开了眼神,心虚地收回手,抓了抓下巴,“只是方才看见有只小虫在你头上盘旋,替你拂掉而已。”
只是傻傻地被一个莫须有的梦境吓到而已。
“走罢,我们进城。”
……
众人许久未见,用过午膳后仍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相携前往茶馆听书,这一听,便是听到了旭日西沉,明月高悬。
已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唐昭离便决定去别院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回宫。而唐佑宁这等爱闹之人一听这话,自是再不肯乖乖回府,吵着赖着要和唐昭离同去别院。
唐昭离被他闹得不得安生,最后只得无奈地点头应下。
此时已近戌时末,溶溶月色散落街头巷尾,给这座褪去繁华后的古老都城蒙上一层薄薄的细纱。万籁俱寂,唯有一道清脆的马蹄声仍在空旷地石板街上规律地哒哒作响。
崇霄右手牵马,左手提灯,与两位殿下并肩走在这片月朗风清之中。
他极是庆幸别院与镇北将军府比邻,使他能够以顺路的名义与唐昭离再多呆些时辰,缓解那场梦境带给他的惊惶不安。
他微微侧头,借着灯火,悄悄地注意着他高贵美丽的小青梅。
树影摇曳,在唐昭离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给这张精致明艳的面容带来了亦真亦幻的朦胧之感。
贯来明媚的眼眸淡淡地垂着,她低低地望着青石板路,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她脑中的思绪,会不会有片刻是与他有关?
许是昨晚梦中的场景太过逼真,崇霄总觉得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一块似的,泛着一种隐隐作痛的空洞之感。
少年的情思总是单纯而懵懂,他不明白这痛意因何而来,又如何消解,就仿佛置身于一团迷雾之中,辨不清来路,望不见归途,只能在原地烦闷地打转。
但当他抬头,视线穿过迷雾,望见那轮温柔皎洁的明月后,他终于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不想和唐昭离分开。
在他对未来的畅想里,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一同长大,一同终老。至于为何要一直在一起,这是少年还不曾细思过的问题。
正当崇霄入神之际,唐昭离却蓦然抬眼,直直地向他望来。
……嘶。
崇霄连忙端正了身姿,故作淡然地微微转头,一本正经道:“何事?”
得亏夜色浓郁,掩盖了他微微发烫的耳垂和做贼心虚的神情。
她应该是……没有发现他的走神罢。
唐昭离确实没有发现崇霄的小动作。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低声询问崇霄:“白日里光顾着好奇广陵的风物人情,倒是忘了问,你外祖家可还安好?”
“甚好,”崇霄道,“外祖父虽年事已高,但却精神矍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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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又已乞骸骨,每日便在家中侍奉花草,下棋遛鸟。”
“这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见了都有些羡慕。”
“那便太好了,”唐昭离微微一笑,“自谢太师致仕回了淮左老家后,父皇便常常在嘴边挂念着,还曾说要遣人去广陵探望。”
“如今既是安好,那他便也能够安心了。”
听了这话,崇霄突然心头一动,一个想法贸贸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外祖曾为太子太傅,圣上即位后受封太师,备受圣上敬重。如今虽已乞骸骨,但身为淮左望族谢氏的一家之主,在朝中仍有着崇高的威望。
他家乃当世有名的将门世家,祖上是随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功臣,父亲为手握三十万精兵的镇北大将军,长兄长姐皆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将才。
至于他么,是当今圣上亲点的昊王伴读,自小便陪在昊王身侧,与唐昭离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家世显赫且自幼熟识,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他是做驸马的极佳人选啊!!!
是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既不愿与她分离,那将她娶回家便是!
夫妻就应当是白首不相离的,他祖父是如此,他爹是如此,他哥嫂亦是如此,倘若他娶了昭昭为妻,也定当如此。
一切正合他意!
崇霄的嘴角微微翘起,深觉这主意简直妙哉。
试问这京城中,还有谁能比他更适合做淳华公主唐昭离的夫婿?谁又敢与他争抢?!
他奋力压下自己扬起的嘴角,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但却不知他的这番举动,被扭头想要同他讲话的唐佑宁全部看在眼中。
“崇三,你怎么了?”
唐佑宁困惑极了:“你的嘴方才怎么在抽搐啊?”
“啊!”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面露惊恐:“你不会中风面瘫了吧!”
“……我没……”崇霄窘迫地望了唐昭离一眼,张口想要解释,但却被唐佑宁紧张地打断了。
只见唐佑宁夸张地飞扑过来,双手捧住崇霄的脸,一边慌乱地打量,一边大放悲声:“崇三,怎么不过半年光景,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越讲越难过,恨不得跳起来怒斥这苍天不公:“我们崇三这样好的容貌,就这么被毁了?不行不行,本王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崇三!你放心!明日我便派太医来将军府给你治病,宫中很有几个擅长疑难杂症的太医,定会还你一个康健的嘴巴!”
“……”
崇霄绝望了,崇霄不想讲话了,崇霄破罐子破摔了。
他用力地把唐佑宁的手从自己脸上撕下来。
“昊王殿下,小的只是嘴角有些发痒,没有中风,没有面瘫,不敢劳您为我这般兴师动众。”
“可是……”
“没有可是!”
……
转过巷尾,走过长桥,远处,依稀可见几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之下悠悠摆动。
别院已然近在眼前。
唐昭离一行人缓缓走近,却意外地发现别院那朱色的大门一侧,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似是被马蹄声惊动,那人抬起头,缓缓地从阴影中走出。
灯火昏黄,照亮他的脸庞。
他有着极是清雅的凤眼长眉,虽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但却难掩其清隽俊逸之绝色。
唐昭离望着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却只觉得四肢冰冷,如坠冰窟。
前世锥心的痛苦与磅礴的恨意再次涌进她的躯体里,令她一时间竟像是重回了那些被困于陋院之中孤独等死的日子。
她明明已经避开了西昌长街,为何他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怎么敢?
可那人却对唐昭离剧烈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站定,不卑不亢地长揖一礼。
“在下何鼐,见过两位殿下。”
6. 死讯(上)
何鼐已在此等了许久。
或者说,自那日回忆起前世的种种后,他便一直在等待着今日。
等待着那个女郎若九天神女般降临,将他从苦难中救起。等待着一切重头再来,他能够弥补前世的错误,重新将毕生所爱拥入怀中。
他其实早该察觉到的,何鼐在心中苦笑,从他迫于形势不得不休弃她,但却仍偷偷将她藏于府中开始,他便应当明白,自己对于唐昭离,绝不是只有恨意。
前世的他总以为自己恨极了唐昭离,可她死后,他却寝食难安,悲痛欲绝,不久便追随着她郁郁而终。
他是在一个冬日得知了她的死讯。
那日,他在书房撰写明日要递交的奏章,正写到紧要之处,忽有一阵喧闹自窗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喧闹声越来越大,听着,似是相府总管张妈在与何人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阿青!”
何鼐颇有些恼火地撂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太阳穴,厉声吩咐身旁研墨的书童:“速去将喧哗之人给我带进来。”
阿青领命,匆匆向屋外走去,没一会儿,便领着张妈和一个矮胖的小丫鬟前来复命。
这张妈曾在宫中侍奉,行事最是稳重妥当,今日这般反常,倒还是头一回。
说起来,她还是唐昭离嫁作新妇,执掌中馈时委任的,虽唐昭离已被休弃,但他用着趁手,倒也没想着换人。
唐昭离她如今……罢了,木已成舟。
何鼐收回发散的思绪,略略端正了身姿,肃声道:“何事惹你二人在此喧哗?”
“大人……”
张妈颤颤巍巍地开口,不过将将吐了两个字,便泄露了她喉中的哽咽。她低下头掏出帕子,狼狈地抹了抹浑黄老眼中泛起的泪光。
“……嗤。”
小丫鬟却是满脸不屑,她睨着张妈,讥讽道:“人活着不见你关心,现在死了,倒还惺惺作态起来。”
“你演给谁看呢?”
“什么死不死的?”何鼐皱眉。
这府中的下人是越发口无遮拦,不识礼数了,他在心中暗暗思量,回头还是得敲打一下张妈,把规矩定得再严一些。
这矮胖丫鬟见何鼐似要过问此事,忙堆起谄媚讨好的笑容,她捋了捋耳边碎发,捏着嗓子甜腻腻地答道:“何大人,自然是秋荷院那位归西啦。”
“恶人自有恶报,您往后便不用再顾虑……”
“你说什么?”
何鼐一脸莫名,仿佛未曾听见丫鬟的话一般。
“奴婢是说,”丫鬟不明所以地重复道,“废公主淳华自食恶果,病逝了。”
“淳华……”
何鼐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乌黑的瞳仁蓦然抬起,幽幽地盯着小丫鬟。
小丫鬟见状,只当是何鼐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何大人,如此您便再无后顾之忧,大可以去陛下那求娶淳恪长公主殿下,成全一桩百年好合的美谈……”
“简直放肆!跪下!”
何鼐突然出声暴喝,此时的他神情冷厉可怖,哪里还像平日里那个清雅端方的如玉君子。
“妄议皇族,咒主子去死,谁给你的胆子?”
“给我把这丫鬟拖下去打三十棍,”他漠然道,“打完后,便将她丢去那乱坟岗自生自灭罢。”
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前,将委顿在地,哭闹不休的丫鬟拖了出去。
屋中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妈,”何鼐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压着怒意吩咐道,“往后若再有下人这般恶毒地乱嚼口舌,诅咒主子,便直接逐出府去,不必留情面。”
“府中的下人是该好好管教一番了,若是再被我碰着一次,你也不必当这主管了,挑个庄子养老去罢!”
“是,大人。”
张妈深吸了一口气:“那丫鬟满嘴胡言乱语,但有一事却未曾说错。”
“淳华殿下已薨,大人,节哀。”
啪!
一支狼毫重重地摔在了张妈脚边,墨汁四溅,将张妈的衣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墨迹。
“怎么连你也在讲这些疯话!”
何鼐指着张妈,激烈的情绪令他手指尖微微颤抖:“你莫要忘了,当初可是唐昭离一手将你提拔到如今这个位子上来的。”
“怎么如今她失了势,你便要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举?”
“大人!”
张妈“噗通”一声跪下,哀声道:“冤枉啊大人,老奴怎敢忘却淳华殿下的恩情!”
“可是淳华殿下,真的已经薨逝了!”
“奴今早路过秋荷院,见门环上积了厚厚的雪,不像是每日有人进出的样子,便起了疑心,唤来这几日给殿下送饭食的下人——便是方才那个丫鬟询问。”
“这一问才知,这丫鬟偷奸耍滑,已是几日不曾去过秋荷院。”
“这人哪能几日不吃饭的?奴连忙取了些饭食送去,想着亲自给殿下赔罪,可谁知……已是太迟了。”
她再次哽住,定了定神,这才颤声道:“大人,若奴有一字一句为胡编乱造,奴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殿下的尸首尚且安置在秋荷院,大人自可前去……”
她重重地一磕头,才敢将这二字缓缓吐出。
“祭拜。”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向何鼐,将他从一片恍惚和自欺欺人之中砸醒,直面残酷现实。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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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仿佛被人刺入了一把尖刀,刀面翻转,在他心口来回搅动着,疼得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趴在桌面上,妄图将自己蜷缩起来,抵抗这一阵又一阵锥心的痛楚。
唐昭离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这般放浪形骸,娇矜傲慢的人,怎么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了呢?
甚至,临终前都未曾前来知会他一声。
何鼐抽了抽鼻子,发出一声不明悲喜的啜泣。
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怨还没有了结,她唐昭离是怎么敢这样轻易地说走就走?
淳华公主唐昭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妄为。
当初她豪掷千金,将他从人贩子与老鸨手中夺下,他尚未来得及感激,便被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别院,充做她见不得人的面首。
他是清贵的书香门第独子,父亲乃前太常寺丞,掌宗庙,祭祀,礼仪,向来最重礼教,母亲虽家族式微,但也是嫡女出生,教养良好。
可他呢,却整整十二年依附于一个女子,以卖笑与献媚谋生!
她曾这样羞辱他,折去了他的尊严与傲骨,怎么如今身份调转,他不过是关了她五年,她便受不了了?
“大人?”
见何鼐伏在书桌上久久没有动静,张妈忧心地喊了一声。
良久后,一道闷声低低地响起。
“她……是怎么去的?”
“殿下是在榻上去的,”张妈小心地回话,“去得很安详,倒像是睡着了似的。”
“她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何鼐缓缓坐起,一双凤眼中已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血丝。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给张妈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可真是没良心极了,好吃好喝地供了她五年,却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张妈的心中也是倍感煎熬。
她知道她曾背叛了殿下,她不敢奢求殿下在天之灵能原谅她的过错,亦明白像她这般背主的奴才,死后约莫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但她还是想最后再为淳华殿下辩驳两句,说她假惺惺也好,装模做样也罢,权当是安抚她那颗被愧疚折磨了许久的心。
“大人,”张妈再次伏下身去,重重地一磕头,“老奴斗胆念叨几句仁康旧事。”
“奴知道大人心中对殿下是有怨的,否则,又怎会将殿下丢在秋荷院五年不闻不问。”
片刻安静后,何鼐叹了口气。
“她那般对我,我又如何能不怨?”他沙哑了嗓音。
“老奴明白。”
张妈亦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与殿下之间,隔了太多的恩怨,重重叠叠,已然计算不清谁是谁非。”
“但有一事,老奴需得为殿下澄清。”
7. 死讯(下)
“但有一事,老奴需得为殿下澄清。”
“大人,奴知道您一直怨殿下当年一意孤行,将你以面首的名义藏于府中。”
“但殿下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有何不得已?”
何鼐冷笑出声,只当是张妈在为唐昭离扯谎:“帝王的掌上明珠,也会有不得已?”
“大人,老奴斗胆妄言,当年您父亲的罪名乃结党营私,搜刮民脂,这可是极重的罪名,按照我朝刑法,此罪当株连九族。”
“奴不知大人是如何避过了劫难,但这‘株连九族’四字,便注定了您无法光明正大地暴露于世人眼中,奴讲句不敬的话,若无淳华殿下阻拦,南风馆,反倒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地!”
“可殿下她舍不得。”
“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男,无法充做侍卫或者奴才领入府中,殿下不得已,只能舍弃了自己的名节,以面首的名义将您收入府中。”
“大人,您与我们殿下朝夕相处了整整十二年,难道您还不清楚她的秉性么?除了您,殿下她又何曾招过其他面首?”
“这面首之说,从来便只是一个保护大人您的幌子罢了!”
何鼐死死地盯着张妈。
此话有理。
他已有些动摇,但却仍不肯承认自己多年的恨意不过是一场虚妄:“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如何会知道前朝的太常寺丞党争一案?便是她知道此事,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我,又如何会知道我就是这被诬陷的太常寺丞何耀宗之子?”
“殿下如何会不知?”
张妈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殿下幼时,先帝怕她一个人孤单,便让她与昊王一同去御书房旁听群臣商议政事。”
“后来即便殿下大了,那御书房也是想进便能进,因此对于朝中之事,殿下多少有所耳闻。”
“至于您的身份,”张妈讲出了当年的旧事,“大人,您那块刻有齐州何氏的玉佩,便是殿下当年嘱咐我从人牙子那拿走您的卖身契时,一并讨要回来的。”
“殿下聪颖,仅仅齐州何氏四字,便足以令她明白您的身份。”
“殿下对您是极为上心的,当年她命我从人牙子那拿回您的东西后,私物如数归还给您,而那张卖身契,则被殿下烧了个干净。”
张妈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当时的情景。
仙姿玉貌的小公主侧倚在贵妃榻上,随意地将那张可以左右性命的薄纸,丢进了身旁的香炉。
“好了,”她轻启朱唇,嘴角蕴着一丝温柔笑意,低声喃喃,“枷锁已解,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遨游。”
可如今,珠沉玉陨,那抹笑意也随风而逝,再难寻回。
心口的刺痛渐渐蔓延全身,何鼐觉得自己近乎窒息。
张妈口中的一字一句,都是对他一刀又一刀的凌迟。
原来,他从未认清过唐昭离。
原来,一切恨意都源于他的自以为是,他自以为酣畅淋漓的复仇,不过是忘恩负义地伤害了这世上真正深爱他的人。
那秋荷院的五年,唐昭离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了他?
对,对了,秋荷院!
何鼐霍然起身。
他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要去质问她为何藏起真相,为何不对他坦诚,为何就这样轻易地离去。
……他要去哀求她不要走。
可他不过将将走了两步,便感觉天旋地转,喉咙处涌上一股腥甜。
鲜血从何鼐口中喷出,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大人?”
“大人!”
“来人啊,大人他晕过去了!”
……
何鼐望着眼前面色红润,神情灵动的唐昭离,那颗自重生起便冰冷苦涩的心渐渐回暖。
他终是重新寻回了她,虽然过程有些曲折。
即使今日她未曾像前世那般,从人贩子手中将他救下,他也无所谓了,能够与她重逢,已然是美梦成真。
三日前,他被狱卒以五两碎银贱卖给了人牙子,此后便被捆绑了起来,关在一个小小的柴房里。
人牙子目光短浅,不曾看出他饱读诗书,是经国治世之才,只是对他的容貌颇为满意。
他粗鄙地嘎嘎笑着,用那香肠般又粗又短,沾着油垢的两指捏起他的脸,对同伙炫耀道:“瞧瞧我收了一个怎样的好货!”
“看看这白净的小脸,瞅瞅这柔顺的乌发,这样的绝色我只用了五两碎银!”
“若是将他送去城西那好南风的贾当家那处,定能够卖一个好价钱!”
同伙拧笑着捋了一把何鼐的头发:“老兄,还得是你!这妙人儿是你从何处搞来的?”
一听这话,人牙子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嗓音压低。
“是我找了些门路,从狱卒那里买来的,据说,这还曾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公子呢!”
“听说啊,此人全家问斩,唯特赦了他一人,阿呀!这样的货色现在很难找了,当今圣上铁面无私,已是许多年不曾特赦罪犯。”
“老兄啊,你见多识广,今日就帮我掌掌眼,估一估贾当家能出价多少。”
同伙听了这话,却蓦然露出了惊慌的神情,急切道:“老弟,你糊涂啊!此人万万不可卖给贾当家做男宠!”
“你想,既然全家问斩,为何独独特赦他一人?倘若他涉及些朝廷里的隐秘之事,我们这般随意处置发卖,只会惹火上身!到时候被官家抓了关入牢中严加拷问,可就全都完了!”
“这样严重?”人牙子吃了一惊。
这到手的香饽饽竟转瞬成了烫手山芋,还白花了他足足五两碎银!
他看着手中捏着的这张隽雅俊脸,愈看愈气,忍不住张口斥骂道:“瞪我作甚,你这个赔钱货!”
“瞧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能做什么活?本也就一张脸还够看,结果如今却不能卖给那些喜南风的老爷们,哼,废物!”
何鼐死死地盯着人牙子,突然猛地一挣,扭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嗷!”人牙子痛叫出声,反手不客气的给了给了何鼐一巴掌。
啪!
何鼐僵住,满眼不可置信。
他前世养尊处优多年,已经很久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了。
竟然胆敢这样对我!何鼐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气地浑身发抖,莫要欺我如今位卑言轻,待我重回唐昭离身边,我定要让你们这群鼠辈为今日的行为付出代价!
“老弟,莫要着急上火,”同伙突然出声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此人虽不可做那些富贵老爷们的男妾,但却可发卖去南风馆,这南风馆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勾当,故而一向行事隐秘,对我们而言,也算是个安全的地儿。”
“况且他姿容甚佳,瞧着,倒是个当头牌的好苗子,到时候和那老鸨吹吹牛抬抬价,或许也能卖个好价钱。”
“恰好我同一龟公有些交情,他那处就在西昌街口,不如我们过几日去碰碰运气?”
“老兄言之有理!”
人牙子大喜,竟也不计较刚刚那一口之仇了。
“说到头牌,我一向只知那倚红楼里的花魁依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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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曾想南风馆竟也有类似的名号。”
他端详着何鼐因情绪激愤而渐红的眼尾,歪心思顿起:“我是没那个福分去给依依姑娘豪掷千金,不过么,倒是可以尝尝这南风馆未来头牌的滋味。”
“贾当家这样的富贵老爷如此痴迷于此道,想来也是有他的原因……”
何鼐望着人牙子那一脸□□,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你想做什么?”他颤声开口,企图将人牙子喝退,“休得无礼,你可知我乃太常寺丞何耀宗独子,淳华公主未来的夫婿?”
“我管你老子是谁,都死翘翘了,你还想在这虚张声势?”人贩子大笑,“还淳华公主?你当我傻?这上京城中谁不知道淳华公主乃当今圣上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又怎么会找你这种要死不死的刑犯做夫君?”
那双油腻肥手再次捏上他光洁如玉的脸庞,在他下颌处用力揉捏:“小子,若你安分识趣,我便温柔一些……”
“我不过是帮你提前适应一下南风馆的生活……”
“好了!”
同伙骤然出声,喝止了他的行为:“老弟有所不知,在勾栏之地,雏儿可要比寻常的价高。”
“竟还如此?”人牙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正是,更何况这奴隶一身细皮嫩肉,若是老弟你弄伤了些,可是要被压价的。”
“好罢。”人牙子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既是如此,那便解了他的绳子,将他在这儿关上几日好生将养着罢。”
“算你走运,小子。”
他冲何鼐咧了咧嘴:“你最好是能卖个好价钱,如不然,我可绝不饶你!”
何鼐在柴房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日。
第三日清晨,他又被重新捆住身子,丢进牛车里,运去了西昌街。
再忍耐一下。
何鼐坐在腌瓒的牛车中,在心中默默地宽慰自己,今日是与唐昭离的初见,这些日子受的苦,全都是为了成全今日。
虽是她前世隐瞒了种种,才导致如今重来一遍的境地,但为了她,他可以忍耐。
马上就要见到唐昭离了。
如今的她正是豆蔻年华,是那样的灵动鲜活,天生丽质,还不曾像前世那般冷冰冰地躺在榻上,任他如何呼喊哭求都不愿醒来。
何鼐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他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可手脚却被麻绳束缚住,无奈之下,他只好蜷起双腿,用膝上的粗布用力蹭了蹭脸,意图让自己的脸瞧着干净一些,又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更清亮一些。
可他的这些期待却注定落空。
唐昭离没有来。
起初,他还能够自欺欺人地觉得她是被事情耽误了,甚至为此故意拖延时间,不配合老鸨的检查,挨了一顿毒打。
可是后来天色渐晚,唐昭离依旧没有出现,何鼐这才意识到,或许这一世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有些失落,但仍是强撑着打起精神。
无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1)。
他熟知唐昭离在上京的诸多产业,他可以去她的别院堵她,再不济,他还能去宫门口等她出宫。
前世唐昭离确实迁就了他许多,这一世,换他来寻找她。
虽然与人牙子和老鸨的周旋令何鼐颇觉耻辱,但如今到底也算是如愿以偿,在今日重逢了他那阔别已久的爱妻淳华。
何鼐一边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唐昭离,一边在心中暗暗地许下誓言。
前世是他未能看清,今生他一定会珍惜这一切,与唐昭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8. 厌恶
“何鼐?”唐佑宁皱眉,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他的贴身小侍进宝想了想,出言提醒:“可是前些日子奸党谋逆一案中,罪臣何耀宗的独子?”
“前太常寺丞何耀宗?”
唐佑宁想起此事,眉头皱地更深了:“齐州何氏一族三日前便已全部问斩,人数已清点确认入档,你又缘何逃过一劫?”
“莫非何耀宗这奸佞竟还胆敢罔顾王法,偷梁换柱?”
他微微眯起眼盯着何鼐,周身威压顿起。
“来人,给我将此人拿下。”
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捉住何鼐,将他摁跪在地上。
“殿下,且慢!”
何鼐忙出声为自己辩解:“家父绝无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在下能保住小命苟活于世,盖因当今圣上网开一面。”
前世那种卑微屈辱的滋味,久违地涌上他的心头。
罢了,现在并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何鼐在心中暗暗地宽慰自己,昊王一向厌恶他,可这又能如何?只要唐昭离心悦于他,昊王便还是会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而不得不妥协。
他的愿望,只是重新回到唐昭离的身边,为此,他可以忍受大舅子这一时的侮辱。
何鼐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家父从不曾有过不仁不义,违逆君上的念头,此次犯下这等重罪,也全是因为那些奸臣贼子的花言巧语,蓄意陷害。”
“待他幡然醒悟,为时已晚,家父心知此事牵涉甚广,恐会引起朝中震荡,于是便主动向官府投案,提供了逆贼的诸多书面证据,并得以面见陛下,自首陈情。”
“许是怜家父拳拳忠君爱国之心,陛下便网开一面,将在下从狱中释放。”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下如今,已入奴籍。”
何鼐抬起头,明灭的朦胧灯火之下,这张清绝的脸上满是破碎般的无助。
“如此一遭,”他强压内心的屈辱,艰难道,“在下不但无家可归,更是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人前。”
“在下深知两位殿下纯真良善,故冒昧来此别院,恳请殿下收留。”
“哦?”
唐佑宁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摆了摆手,示意仆从暂且退下。
“抛开特赦是真是假不论,你且与本王说说,我们为何要收留你?你有何用处?”
“这……”何鼐语塞。
他敢在人牙子那自称是唐昭离的夫婿,却万万不敢在唐佑宁面前也如此造次。
更何况……他悄悄地撇了眼抱臂立在唐昭离身旁,不辨喜怒的崇霄,在心中暗念一声晦气。
这儿还多了条疯狗……
何鼐咬了咬牙,扯出一个自认合理的理由:“鄙人也曾读过几本书,略通些权谋。”
“在下知昊王心怀大志,若殿下不嫌我身份卑微,我愿为昊王出谋划策,共商大业。”
既然决定了要与唐昭离长相厮守,那这一世勉为其难地拥护昊王上位又如何?
“万万不可!”
一声尖锐地叫喊声掀翻了何鼐心中的算盘。
唐昭离面如白纸,神情惊惶,她猛地拽住唐佑宁的袖子,急切道:“三哥,你绝不可收他做幕僚!”
“你快答应我!”
幕僚?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奸细么?
前世的种种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时刻警醒着唐昭离绝不能再走曾经的老路。
她太害怕了,怕重来一次,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唐佑宁虽不明白妹妹为何这般如临大敌,但既然她不喜这奴隶,打发掉便是了。
他感受到那只捏着他袖口的手正不自觉地颤栗着,忙温言劝慰道:“依你依你,我绝不收此人为谋士,你莫要担忧。”
“何鼐,你也听见了吧?”他扭头看向何鼐,骤然冷了神色,“既然父皇已饶你一命,那你便不该再这般妄图参与朝政。”
“你走罢,今日之事,我们便当从未发生过。”
何鼐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皇家兄妹。
他莫不是幻听了?
他可是前世官拜中书令的能臣,昊王竟如此有眼无珠,将他这等贤才弃之如敝履?
还有唐昭离,她怎会如此冷漠?明明前世,她可是对他一见钟情。
也许……也许是夜色冥茫,灯影朦胧,唐昭离并未看清他的脸?
是了,一定是这样。
前世的唐昭离曾说,她最爱的便是他这张清雅美人面,爱不释手,百看不厌。
只要她看清了是他,她定会像前世那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回到他的身边。
何鼐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凑近唐昭离。
“殿下,”他抬起俊脸,急切道,“殿下,您看看我。”
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凑近,唐昭离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想让何鼐滚,但也知方才的反应太过反常,若再来一回,恐令何鼐起疑。
毕竟,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去招惹何鼐这条毒蛇,如今的她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永世不再相见。
只要靠近何鼐,她就会变得不幸。
“你……”唐昭离竭力稳住自己内心汹涌地恨意,故作平静道,“你且听着,昊王所言极是。”
“奸党谋逆一案已然尘埃落定,你当接受现实,另谋他路,莫要执迷不悟,害人害己。”
可何鼐显然会错了意。
他那双清冷凤眼微微扬起,动情地望着唐昭离:“我知殿下怜我前路坎坷,独行孤寂。”
“可是淳华殿下,在下并非意在朝堂,方才所提的‘为昊王殿下做幕僚’,也不过是一句托词。”
“经历了这等家门变故后,在下已然明白,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在下所求,只是得一人真心,白首不相离。”
“殿下不知,在下仰慕殿下许久,若殿下愿意收留在下,在下愿从此常伴殿下身侧,以身相许,不离不弃……”
“呵,放肆!”
唰!
寒光闪过,一柄锋利长剑赫然横在了何鼐颈侧的大动脉处。
崇霄左手持剑,浓黑的剑眉低低地压着,贯来绮丽潋滟的眼蕴满了寒芒。
“昭昭的清誉,岂容尔等宵小玷污?何鼐,你好大的胆子!”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何鼐,可崇霄心中却对他充满了厌恶。
这厌恶没有来由,仿佛本来便是如此。
自方才起他便一直在忍耐,可那句“以身相许”却终是令他忍无可忍。
什么东西,你何鼐也配?
“你!”
何鼐感受着脖颈处的冰凉锐利,心中怒意翻腾,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这条疯狗,怎么哪哪他都要来掺和一脚!
他就知道这是个祸害!
“这位公子,在下与淳华殿下讲话,与尔何干?”
何鼐冷冷道:“莫非在下曾在何处得罪过公子,令公子竟不惜在两位殿下面前对在下痛下杀手,公报私仇?”
“我崇家有训,”崇霄睨了他一眼,朗声道,“崇家子孙当既勇且义,忠君报国。”
“你觊觎公主,不敬皇室,依祖训,我自当阻拦你的卑鄙行径,保护殿下安危。”
“休要给我泼些莫须有的脏水!”何鼐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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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一笑,“忠君报国,这话能从你口中讲出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他仰起头,将脖颈更多地暴露在灯光之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倒想瞧瞧,镇北将军府是怎样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你当我不敢?”
剑身微微一旋,蓦然向旁侧内进了一寸,锋利的剑刃甫一触上肌肤,顷刻见了血。
何鼐仍是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然而,他面上虽如此,一双眼却紧张而期待地望着唐昭离。
瞧瞧,这便是你的竹马,你至死都还在念着的人,他是这样粗鄙不堪的武将,动不动便要喊打喊杀。
唐昭离,你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吗?我不信你心中对我毫无波澜。
前世他也曾被崇霄这般拿剑指过,那时的唐昭离气坏了,她与崇霄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今生……定当也是如此。
可唐昭离却只是立在那里,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死了也好,她默默地想着,何鼐死了,也算是除去了今生的一大隐患,她也能够轻松一点。
就是崇霄或许会遭受些非议,不过倒也不算麻烦,若父皇责问起,便说他们并不知何鼐乃特赦,只当是寻常罪犯越狱。
大不了,她便说是她让崇霄这样做的,一点刁蛮的名声换何鼐消失,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僵持之际,忽有一小厮跑来,附在延龄耳边低语两句。
延龄皱了皱眉,出声制止崇霄:“崇公子,此人万不可这般随意处置。”
“为何?”
延龄上前一步,恭敬道:“奴方才派人去打听何鼐如今的身份,得知他今早已被人贩子卖去了南风馆。”
“若是他突然消失,老鸨手中捏着他的奴籍,定会在城中寻他,若是被他们发现……恐于淳华殿下名声不利。”
这京城中的豪族大户最重名声和规矩,又最是八卦,若被他们知晓淳华公主当街斩杀了一名南风馆小倌,还不知要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来。
这是他们都不愿看到的事情。
崇霄沉着脸,缓缓收了剑。
“今日便暂且饶了你。”他沉声警告道,“若再有下回,管你是谁,我绝不留情。”
“在下也无需公子留情,”何鼐却不知好歹,冷笑着挑衅道,“若你当真厉害,不如现在便结果了我,也好让淳华殿下看看,她的至交好友,究竟是个怎样的粗莽之人!”
让昭昭看看……
崇霄突然福至心灵。
莫非……莫非何鼐这般作态,只在故意耍心机,好让一向心软的昭昭同情于他?
所以他一直都在算计着他?
好啊!
崇霄重重地磨了磨牙,这何鼐果真奸诈,竟是挖了个坑等着他跳!
他思量片刻,突然道:“那依你所言,我是怎样的人?”
“?”唐佑宁挑了挑眉。
干嘛?崇三转性儿了?这是要虚心受教?
何鼐见唐昭离一直这般无动于衷,心本就生了些焦急,崇霄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更是激起了他的怒火。
他不客气地怒声斥道:“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一条逮人就咬,得了恐水病(1)的疯狗罢了!”
崇霄眼睛一亮,有细细碎碎的喜悦在眼底若流星般地悄然划过。
等得就是你这句话。
“昭昭!”
只见崇霄猛地回头,他耷拉着嘴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蕴满了无措与受伤,委委屈屈地冲唐昭离道:“这人好不讲理,竟骂我是一条得了恐水病的疯狗。”
“昭昭,他欺负我。”
9. 宴会
“昭昭,他欺负我。”
“……”
“……哈?”
唐佑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崇三你不是吧?”
刚刚还凶神一般欲拿剑斩人,怎么这会又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花?
你这脸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罢!
“我欺负你?血口喷人!”
何鼐目眦欲裂,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身上沾染的尘土污泥,指着脖颈上的血痕怒声质问:“那这算什么?”
“是你崇霄无礼伤人在先,你怎么还敢倒打一耙?!”
可崇霄却并未搭理他。
他依旧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昭离,仿佛一只淋了雨的小犬:“昭昭你瞧,他竟还这般穷追不舍,纠缠不休。”
“昭昭,你莫要听他诋毁我,你信我……”
唐昭离望着崇霄,一时有些恍惚。
回忆总会在不经意间袭来,令她陷入前世的漩涡之中。
多像啊。
他看向她的神情,像极了他们的那场诀别。
她总是在让崇霄委屈,总是在有意无意地伤害着崇霄。
这回……
唐昭离望着崇霄,又像是在凝望前世那个孤寂寥落的背影:“我自然信你。”
她转向何鼐,蓦然冷肃了神情。
“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本宫门前撒野了么?”
“何鼐,既然方才请你你不走,现在便休怪本宫无情!”
“来人,将此人给本宫拿下,遣送回南风馆!本宫素来洁身自好,可没有什么豢养面首的嗜好!也断容不下一个小倌在此信口胡言,玷污本宫的名声!”
“殿下……唔!”何鼐甫一开口,便被一块帕子塞住了嘴。
“休得聒噪!”
延龄冷笑着吩咐:“来人,将他押回南风馆!顺便和管事的好好说道说道,他今日是如何冲撞了贵人,闯下大祸!。”
“是!”
几个太监领命,上前将何鼐押住拖走。
“唔唔!”
何鼐奋力反抗,但却怎么也挣脱不掉那几双铁钳般的手。
他瞪着领头的太监,在心中发狂地叫嚣。
你们怎敢这样对我!待本官日后东山再起,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付出今日嚣张的代价!
昭昭,我定会回到你的身边,你等我!
……
随着那一行人渐渐走远,别院外恢复了原有的寂静。
“啧,啧,啧。”
三声戏谑的啧声响起,唐佑宁“刷”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你们俩,可当真是令本王刮目相看啊。”
“昭昭,他欺负我~”唐佑宁怪声怪气地叫唤,“崇三儿,你这次下江南,可谓是收获颇丰啊?”
“连示弱装无辜这招都给你学到了?不知我们贯来舞刀弄剑,直来直往的镇北将军府小公子,是被何方大师夺了舍啊?”
他似是想象到了崇霄真夺舍后矫揉造作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兄长!”
唐昭离想为崇霄辩解,但却被唐佑宁反手用折扇敲了敲眉心。
“我还没说你呢,唐阿离!”
“你方才维护崇三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可当真是气派极了。”
他酸溜溜地道:“就连我这亲哥,都从未曾被你这般维护过呢!”
“要么,换崇三做你哥哥好了?我见你们兄友妹恭,定能成全一段佳话。”
“三哥,你说什么呢!”
见他胡搅蛮缠,唐昭离脑袋又疼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没维护过你了?”
“你什么时候维护过我了?”唐佑宁反问。
“父皇罚你的时候,我哪次没有站在你这边?”
“前几日便没有!”
“哈?你还讲不讲道理!”
唐昭离怒道:“那是你酸言酸语,故意挑我的刺!怎么,你故意找我麻烦,我还得替你说话哪?”
“莫非我瞧着像是冤大头?”
“……哼。”
唐佑宁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试图掩盖住自己的理亏。
“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我可没这么讲!”
他摆摆手,转身快步向别院走去。
“走了,回屋歇息去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进宝,我们撤!”
晚风荡过长街,吹起檐角高悬的灯笼,亦吹散了空中留有的最后一丝余音。
昏黄的烛火轻轻跳跃,在相对而望的两人脸上洒下明灭的光影。
崇霄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行为,后知后觉地有些腆然。
“昭昭,我刚刚……”他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解。
可唐昭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崇霄,方才兄长那话颇有些冒犯,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
她严肃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弓身向崇霄作揖。
是为兄长致歉,亦是为前世伤他至深致歉。
“不必如此,”崇霄忙伸手去扶,“昊王什么性格我清楚,这只是好友之间闹着玩罢了,我断然不会放进心里去。”
修长的手托住裹在柔软锦缎中的盈盈玉臂,崇霄蓦然一顿,脸上隐隐漫起热意。
他们自小在一起玩闹,累了同塌而眠也是寻常,世俗礼教规定的男女大防,他们从来都未曾注意过。
可如今崇霄却是觉得,此举似乎有些唐突……
他不敢再细思,只是僵硬地将唐昭离扶起,而后缓缓松开了手。
柔软的触感从指尖溜走,令崇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浅浅的失落。
“无碍的,”他既是安抚唐昭离,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都是小事。”
唐昭离哪知崇霄这九曲回环般的心绪,她只是点了点头,弯唇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如此甚好。”
“天色已晚,便不叨扰你了,就此别过。”
这哪里算得上叨扰呢?
崇霄心中不舍,但面上却是不显,只是微笑着与唐昭离挥别,扭头离去。
一步。
两步。
眼前却突然浮现刚刚与何鼐对峙的情形。
他余光一直关注着唐昭离,她面对何鼐的无助,恐惧,憎恨,他都一一看进了眼里。
他虽不知唐昭离为何这样,可她那脆弱的神情却令他揪心极了。
崇霄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段,突然止住步伐,扭头,转身向唐昭离的背影追去。
“哎!公子你去哪?”
他的随侍福来在身后高声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向着那道即将隐入夜色之中的纤细身影追去。
近了,更近了。
他伸手想要拉住唐昭离,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倏地顿住,而后缓缓落下,只是轻轻地牵住了她的袖角。
“昭昭。”
“嗯?”唐昭离蓦然回首,有些惊讶道,“崇霄?”
“还有什么事吗?”
崇霄望着唐昭离明艳端方的柔美脸庞,一字一句坚定道:“虽然我并不知道缘由,但你不必惧怕那个何鼐。”
“无论他有何能耐,有何本事,就算他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我……我们都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昭昭,你是我的挚友,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
唐昭离失神地望着眼前意气风发,温柔而坚定的少年。
他也确实做到了,即便他会因此遭新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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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忌,被群臣攻歼,他也还是那么坚定地想要带她离开。
“崇霄,我们当然会永远是挚友。”
我知你情深意重,我也定当如此。
可温室里的娇花实在羸弱,一味倚仗他人,终是不能长久。
我不想再躲在你们身后,让你们替我遮挡风雨了,今生换我长出獠牙盔甲,与你们并肩而行,你们是我此生至亲至爱,我也会想要去保护你们。
不过这些,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性格作风突然变化,必定会引起他们的担忧。
唐昭离敛下心中澎湃的情绪,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们是什么交情?这样的话,便是你不说,我也明白的。”
“崇三,你我之间,又何须多言?”
夜色稠如浓墨,掩盖了少年通红的双耳,他不自在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鞋面上的暗纹,微微勾起了嘴角。
“这,这是自然。”
你我之间,自是不必多言。
他无端地有些赧然,遂没话找话道:“昭昭,过几日穆伦长公主的花宴,你会去么?”
“你会去么?”唐昭离不答,只是笑着反问。
“那……若是你去,我便也同去。”
“那便同去罢。”
“好。”
……
几日后,上京,穆伦长公主府。
风和日暄,几只燕儿在空中滑翔,叽叽喳喳地从庭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过,飞入朱红色的府门。
穆伦长公主乃贤太妃所出,她虽无甚权势,但性情温和不争抢,又与驸马感情甚笃,在京中不论是人缘还是名声都是极好的,故而她办宴会,一众权贵也都欣然赏脸赴宴。
一辆奢华低调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门口。
几个身着宫装的窈窕侍女从车上走下,她们相对而立,恭敬地垂首等候。
迎来送往的门子见了,眼睛顿时一亮。
他忙将身边的客人送入门中,搓了搓手,笑着迎上前去:“奴才见过殿下!”
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轻轻地拨开车帘,露出一张眉目如画,香腮赛雪的美人面。
唐昭离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款款而下。
延龄紧随起后,她微微抬颌,对那门子淡声吩咐道:“带路罢。”
“是,是,殿下,请随我来。”门子连声称是,殷勤地领着一行人向府中走去。
唐昭离来的并不算早,院中早有客人三两围坐,品茗赏花,见她来了,便有相熟的贵女站起,快步迎上前来。
“见过淳华殿下,有好些时日不曾见您了。”高义侯嫡女亲昵地挽住唐昭离的手。
“正是呢,”吏部侍郎独女亦是含笑娇嗔道,“殿下您日日呆在宫中不出来,便是我们想见您,想邀您玩乐,那也是无可奈何。”
“那些宴会没了您,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仿佛连这大好春光都黯淡了许多呢!”
“哎呀,就你嘴甜!尽讲这些甜言蜜语哄殿下开心。”
“我也是实话实说,若不然,怎么方才一见到殿下,你的眼儿就亮了?”
奉承讨好之声不断,但唐昭离只是得体地客套着,心中一片平静清明。
这些高门权贵的攀高踩低,前世她已见过太多。
你若得势,他们笑脸相迎,便是将你捧上天去做九天神女也不足为奇;可若你一旦失了势,他们立即作鸟兽散,从此避你如蛇蝎。
上京的权贵圈子就是这样的现实。
许久不曾应酬过这样热闹的宴会,唐昭离颇有些不适应,几轮寒暄后,她便假称大病初愈仍有些乏累,谢绝了一众贵女陪同的好意,带着随侍,自行前去厢房歇息。
行至一处山石造景,有窸窣交谈声从假山另一头的亭子中隐隐传来。
10. 淳恪
行至一处山石造景,有窸窣交谈声从假山另一头的亭子中隐隐传来。
“西昌街一家南风馆,前几日可是来了个好漂亮的何姓小倌。”
“老姐姐,那小倌我见过,漂亮是真漂亮,清高也是真清高,要我说啊,这种徒有其表而无一丝风情的货色,当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呸,瞧你这眼光高的。”
另一道女声笑骂:“世间好倌本就极为少有,姿容上乘便已是万里挑一,你当人人都有穆伦长公主那么好运?”
唐昭离皱了皱眉,轻轻绕过假山,往亭中定睛一看。
是成平县主和已逝汉阳公的遗孀张氏,两个在京中以豢养男宠闻名的妇人。
“我的老姐姐,”只见那张氏好奇地凑上前去,问道,“你可莫要和我打哑谜,快给我解释解释,这与穆伦长公主有何关系?好运又是从何说起?”
“京中之人皆知长公主殿下与贾驸马情投意合,想来可不会和我们这些孤家寡人一般寂寞难耐,只能去南风馆寻欢作乐,消遣时日。”
成平县主神秘一笑,道:“这就涉及一桩皇室秘闻了。”
“你可知,穆伦殿下的驸马贾廷风,有龙阳之好?”
“……阿呀!竟还有这等骇人听闻的荒唐之事?”
张氏大惊失色:“断袖怎敢尚公主?贾家可真是荒谬!”
“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得知此事后,穆伦殿下非但没有治驸马欺瞒之罪,反而同他约法三章,从此往后夫妻俩面上仍是举案齐眉,私下里便各顾各的,互不干涉。”
张氏啧啧称奇:“这都能忍,穆伦殿下当真是个宽和仁慈的性子。”
“那倒也未必,”成平县主道,“殿下这般行事,可不单单是因为她宽和。”
“你可知本朝公主出宫建府需要什么缘由?”
“嗯……”张氏皱眉思索,“出降?”
“正是,然而我们穆伦殿下,可是破例在未出降前就建了府,要知道,即便是如今被圣上一手带大,最得帝心的淳华公主,虽在京中房产众多,但却都只能称作别院,算不得正统的府邸。”
偷听八卦却突然被提及,唐昭离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却听那成平县主继续道:“我们这穆伦长公主殿下呀,当年可真是了不得。”
“数年前,京中曾有一小倌名唤温云,不但样貌俊美可人,脾性也是温柔解意,令我们穆伦殿下为之倾心,最后竟是跪在先帝面前,求立温云为驸马。”
“这等三教九流处的卑贱奴才自然是不可能娶皇家明珠为妻的,先帝气极了,甚至想要将这温云处以极刑,最终是贤太妃娘娘出面,摆平了此事。”
“也不知娘娘使了什么手段,付出了什么代价,又或许先帝终究还是对穆伦心软了,总之,穆伦得以提前建府,也可将温云暗中接入府中,但却不能是驸马,只能作为殿下身边的侍从。”
“正因如此,这贾廷风尚穆伦,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竟是这样。”张氏喃喃。
成平县主道:“好妹妹,此事乃宫中秘闻,涉及皇室颜面,我只说与你一人听,你可万不能□□散播。”
“若是泄露,查到我俩头上,那我俩这悠闲日子可就到头了。”
“自然,自然。”
张氏连声称是,忽而警惕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快些回到宴会上去罢,小心隔墙有耳。”
唐昭离连忙往假山后躲了躲,避开了张氏四处打量的视线。
“这般讲来,穆伦也算是一个痴情种。”
“可不是,不过这也算不上稀奇,毕竟皇家似乎专出痴情种,当今陛下便是如此,宸贵妃还在那会,那叫一个宠冠六宫,只可惜红颜薄命……”
“唉,终究是情深不寿……苦得还是昊王和淳华两个孩子……”
交谈声渐渐远去。
唐昭离倚靠在山石的一侧,缓缓地垂下了眼睫。
延龄在一旁有些心疼地开口:“殿下……”
“无碍。”唐昭离淡淡道,虽嘴上如此说,但神情却有些黯然。
宸贵妃正是她的生母,在她三岁那年因难产撒手人寰,留下了悲痛欲绝的父皇和兄长,以及懵懂无知的她。
或许是当时的她尚且年幼,对于宸贵妃,唐昭离其实并无太深刻的记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只柔软的手和一张温柔但又模糊的笑颜。
尽管如此,但当她参加宴会,看见其他少女倚在母亲身边欢笑撒娇时,心底仍会有一丝酸涩的羡慕。
“呵,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成体统。”
一道刻薄的声音蓦然响起,敲碎了唐昭离心中的郁郁。
“穆伦姑母设宴赏花,你却畏缩在角落里不肯见人,在宫中受教这么多年,仍是改不了你生母这种市井小民骨血中自带的小家子气。”
一位妙龄贵女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面容清丽婉然,却被人硬生生地涂以浓墨重彩,饰以珠光宝气,瞧着很是别扭。
她站定于唐昭离面前,抬起手中的团扇半遮面庞,鄙夷地上下打量着她。
“哼,有时候真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妹妹。”
唐昭离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女郎。
片刻之后,她嘴角轻抿,挤出了一丝凉薄的蔑笑。
“淳恪,好久不见。”
听了这话,那华贵少女嫌弃地撇了撇嘴,眼神更是轻蔑:“果真是没有教养,见了我,竟是直呼大名,连声阿姊都不叫。”
唐昭离毫不客气地呛回去:“彼此彼此,本宫也未曾见过甫一见面,便对妹妹冷嘲热讽的姊姊。”
“不知二姊在此有何贵干?宴会正在兴头上,二姊又为何中途擅自离席,跑来这偏僻的角落,对我这个你百般瞧不上的妹妹指手画脚?”
“莫非,是日日练琴但却毫无长进,因此愧于见人?”
淳恪大怒。
众所周知,淳华公主唐昭离善琴,十岁那年更是凭借着一曲空山鸟语,引得数十只鸟雀环绕身侧,久久不肯散去。
同样为众人所周知的,淳恪公主唐泽芝,事事都要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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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公主唐昭离比一比高低。
自唐昭离一曲琴音惊艳上京后,淳恪公主便也开始学起了琴,可或许是天赋如此,她苦练多年,琴技却只能算是平庸。
唐昭离这一句毫无长进,算是狠狠地踩到了她的痛处。
“不就是会拨两下琴弦,误打误撞招来几只鸟雀么!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了?”
淳恪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这般伶牙俐齿,怎不拿去上书房与太傅探讨功课?听闻你已经躲懒了好几日了,怎么?莫非是你自知才疏学浅,羞于见人?”
“哼,也不知你是如何哄骗父皇破例,允你随兄长们一同去上书房读书的,若是让他知道你孝悌忠信一个不沾,鲜廉寡耻却是学了个十成十,定会对你很是失望的罢!”
“怎么,你不服气?瞧瞧你那眼神!目中无人,不敬兄姊,待我今日回宫后,定要找母后好好地告你一状!”
“这就不劳二姊费心了,”唐昭离回过神来,反唇相讥,“我在上书房如何自有太傅定夺,功课亦是由父皇亲自校考,可不是无关人等乱嚼几句口舌便能给我定性的。”
“至于所谓目中无人——”
唐昭离故作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淳恪:“我面前有‘人’吗?我怎么没见着?”
“你!”
淳恪简直要气晕过去,许久未见,这唐昭离还是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
熊熊怒火烧去了她脑中的理智,只见她恨声吩咐道:“碧玺!给我掌她的嘴!”
“我倒要看看谁敢?”唐昭离不甘示弱。
“碧玺!”
碧玺……碧玺确实不敢。
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淳恪身前,颤颤巍巍道:“殿下,殿下三思啊!”
被圣上亲自抚养,独自享有宫中最奢华殿宇——抚仙殿的淳华公主,就算您是皇后名下嫡女,也是万万招惹不起的啊!
您在淳华殿下身上栽的跟头难道还少么?我的殿下,你可长点心吧!
“你竟还帮着她?”
盛怒之下的淳恪显然不能领会碧玺的苦心,她狠狠地瞪了碧玺一眼,绕开她,怒气冲冲地向唐昭离奔去:“行!那我便亲自动手!”
唐昭离躲都不躲,冷眼看她逼近。
淳恪,有本事你些就打,千万莫要虚张声势,临时反悔。你最好是能在我脸上打出显眼的瘀青指痕,让人一见便知皇家姊妹不和,淳华公主在宴会上被淳恪公主掌掴。
待我顶着这脸指痕回宫,定要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我要让你因此事被贬去皇陵守孝终身,从此青灯古佛,一生都不得再出现在上京城内。
一时的疼痛换淳恪一生的前途,这买卖不要太划算。
唐昭离在心中冷冷地盘算着。
淳恪,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前世今生的仇这次一并奉还,可不要怪四妹我心狠手辣。
毕竟曾经,也从未见得你对我仁慈一分。
唐昭离抬脸迎上前去。
那只手高高地扬起又落下,带起了一小缕凌厉的风。
11. 太子
手掌即将落到唐昭离的脸庞上时,变故突生。
一颗尖锐的小石子破空而出,重重地划过淳恪的手腕。
“啊!谁?!”
淳恪猛地缩回了手,她翻起腕子定睛一看,一道细细长长的红痕横过皓腕处,圆润的血珠凝在末端,欲坠不坠。
“何人胆敢在穆伦姑母的府上如此造次?简直是目无王法!”她厉声疾呼,惊怒交加。
“是我。”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阳光于空中坠落,从重重枝叶的间隙中漏下,在地面上映出细细碎碎的光斑。
有人拨开一枝细嫩的枝杈,踏着满地璀璨,缓步走至阳光灿烂处。
是崇霄。
“昭昭,你无事吧?可有受伤?”
他先是关切地拉着唐昭离上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她无事后,这才熟门熟路地挡在她身前,对淳恪抱拳作揖。
“某无意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话虽如此,但他的神情举止,可没有半分悔改的样子。
淳恪斥责的话被崇霄这毫无诚意的道歉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她瞪了眼崇霄,转而冲唐昭离冷笑道:“你也快及笄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般和崇三公子厮混在一处。”
“男女授受不亲,可莫要让有心人瞧了去,讥讽我们皇家不懂礼数,不成体统。”
“四姐,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唐昭离道,“我与崇三同在上书房读书,同窗之间的一点君子之交又有何妨碍?”
“倒是四姐你这般咄咄逼人,往我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着实是破坏我们皇家姐妹之间的感情。”
“莫非,这便是你们中宫的处世之道?”
“自然不是。”
一道低沉而稳重的男声稳稳地接过了话头,又有一行人自前方缓步走出。
为首的男子面容虽只能算得上清秀,但那通体温雅的气质却将他衬得君子如玉,极为不凡。
此人正是太子唐佑德,他的一侧,昊王唐佑宁正一脸不虞地盯着淳恪。
“淳恪。”
太子一声不轻不重地低唤,却让淳恪刹时紧绷了神色。
她仿佛突然转性了一般,挺起背,极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不情不愿地对唐昭离伏首作揖,再不见方才的气焰嚣张:“今日是我言辞不周,多有冒犯,还请四妹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四妹,”太子亦含笑温和道,“淳恪贯来不知轻重,此事母后也曾说过她好多回。”
“她并无恶意,此后中宫也会对她严加管教,定会就此事给四妹一个交代,还望四妹不要因此暗生恼恨,平白伤了我们兄妹之间的和气。”
若是放在曾经,唐昭离或许还要嘲讽淳恪几句以泄心头之愤,然而,经历了前世五年的孤寂,淳恪如今的种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幼稚”的行径,早已不能在唐昭离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从太子率众出现那一刻起,她便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太子身后跟随的两道人影——一个身形瘦削,面容苍白,乃起居郎吕向晚;另一个健壮如牛,皮肤黝黑,是本朝南兵马司副指挥使方虎。
这二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官职在权贵如云的上京中更是毫不起眼,但唐昭离看见他们,心中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记得这两个人。
前世昊王惨死后,仁康帝悲痛欲绝,势要找到元凶,为爱子报仇。在他的不懈追查之下,终是发现所有证据都指向太子一党。
仁康帝大怒,狠下心来要废太子,然而太子背靠外祖兵部尚书王谓,在朝中经营多年,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祛除。于是,在最后几年里,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帝党与太子党日日相互攻讦,争斗不休。
这日复一日的明争暗斗令年岁已高的仁康帝深感力不从心,他日夜为此操劳,身体每况愈下。
仁康三十九年的一个夏夜,仁康帝突发恶疾,生命垂危,然而临终之际,他却做出了两个即为反常的决定: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淳华公主也不能破例;不写任何传位诏书,只是命身边随侍的起居郎在他驾崩后,公布了传位太子唐佑德的口谕。
而这个传口谕的起居郎,正是吕向晚。
那夜得知父皇病危后,唐昭离心急如焚,她立即从床上爬起,吩咐奴仆准备车马,想要立即入宫去见父皇的最后一面。
但却被何鼐拦住了。
“阿离。”
那时的何鼐还未曾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他一脸担忧地看着唐昭离,一双清雅凤目中温情脉脉:“夜已深,你就不要再往宫里去了,父皇身体一向不错,或许这只是虚惊一场。”
他侧身,借着拨弄床帘的动作,扭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禀报消息的小厮。
这既凌厉又狠辣的一眼令小厮惊骇不已,他害怕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躯体抖如筛糠。
“这是做什么?”正在吩咐仆从更衣的唐昭离因这动静回头,讶异地看向那小厮,“你为何突然如此?”
“许是做贼心虚了罢。”
何鼐从榻上起身,缓步走向唐昭离,言辞恳切道:“父皇有旨,今夜上京戒严,五城兵马司的兵力全部交由南兵马司副指挥使方虎一人统辖,他们将彻夜巡逻上京,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行,破坏了宵禁的规矩。”
“这小厮也不知作何居心,竟用父皇病危这等大逆不道的借口来诱你出府,倘若你真的如了他的意,着了他的道,明日朝堂之上,太子一党定会就此事发难,斥你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此事会成为他们责难父皇教子无方的把柄,阿离,你可万万不要着了太子一党的道。”
他冷冷地盯着那小厮,挥挥手,漠然吩咐道:“未曾想府中竟会有奸细混入,来人啊,给我将这小厮逐出去!”
淳华公主爱重驸马人尽皆知,故而府中的众人也从来不敢轻视何鼐,见他发话,便毫不迟疑地上前将小厮拖了出去。
屋内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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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唐昭离仍有些犹豫:“父皇真的没事?”
何鼐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揽住唐昭离,在她耳边温柔低哄:“今日父皇上朝时还中气十足,如何会在晚上突然重病不起?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阿离,我知你担忧父皇,但如今局势动荡,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妙。你便听夫君的,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清晨,我再陪你一同去宫中看望父皇。”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待你醒来,便会是全新的一天了。”
当时的唐昭离并不明白这句话中蕴含的深意,只当是何鼐心疼她,安抚她。可是后来,在那被囚禁的五年里,当她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地去剖析他曾经的言行举止时,她终于得以窥见其中的端倪所在。
什么全城戒严,什么宵禁的规矩,什么忧心她被兵马冲撞,什么谣言作祟。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他信手拈来的谎言,她的父皇或许并非病逝,而是被奸人所害。
如今看到吕向晚和方虎出现在太子身侧,更是印证了唐昭离心中的猜想。
原来早在这时,太子一党便已开始了他们的布局。
这些谋篇布局,都是太子的手笔吗?
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性格温柔随和,为政提倡中庸守成之道,倒是看不出他还有这样深沉的城府。
亦或者说,执棋者令有其人?
唐昭离蹙眉沉思。
见唐昭离一直不接太子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走神,唐佑宁无奈地叹了口气,以为妹妹那股子不愿向任何人低头的倔劲又上来了。
他只得笑着替她回话:“自然不会,今日这出本就是个误会,如今既然说开了,那便过去了,家和万事兴,我与阿离,自然不会去做那等破坏兄妹和睦的恶人。”
“如此甚好。”
太子含笑颔首,又几步上前,状若亲昵地拍了拍崇霄的肩膀:“崇三公子,淮左此行何如?谢太师贵体可还康健?”
“都好,劳烦殿下挂念。”崇霄不卑不亢,惜字如金。
“孤幼时也曾受到过谢太师的教导,受益匪浅。”
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颇为感伤地对崇霄道:“如今太师致仕,偏居淮左颐养天年,孤不敢拿政事叨扰太师,但也绝不会忘太师曾经的教导之恩,太师虽不在京城,我们这些小辈却万不能因此淡了交情。”
“东宫门客时常提点孤,既然身为王储,那便不能只修文,不习武,古来贤明的君主,大多都文武双全。”
他言辞恳切道:“听闻崇家武功卓绝,崇氏枪法更是精妙,孤仰慕已久,不知日后可否请崇三公子来东宫赐教武艺?”
此言一出,四周的交谈声顿歇。
太子身后的吕向晚与方虎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转头面带审视地盯着崇霄。
崇霄,面对太子递来的橄榄枝,不知你会如何抉择呢?
立在一旁的唐昭离亦是攥紧了双手。
崇霄,会变成下一个何鼐吗?
12. 触碰
众人都盯着崇霄,等待他的答复。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崇霄双手抱拳,从容不迫地向太子躬身行了一礼。
“承蒙太子厚爱,崇某与将军府感激不尽。”
“然而,习武不比读书习字,磕碰总是难免,殿下习武一事事关重大,想来朝堂上的诸位将军定会比崇某更能胜任,某才疏学浅,不敢在殿下面前夸下海口,打肿脸称胖子。”
“崇某不识好歹,请殿下宽恕,崇某再拜。”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辨喜怒的太子,等待着他的表态。
唯有一人听闻此言,登时怒声斥责。
“哼!放肆!”
方虎大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崇霄,不屑道:“太子殿下常与我们说崇家人如何谦逊有礼,忠心为国,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我瞧着,你崇三也无甚特别的,不过是个轻狂顽劣的无知稚子罢了!”
“方虎,不可无礼!”
太子喝止了方虎,转而满脸歉意地对崇霄道:“方虎向来心直口快,还请崇三公子莫怪。”
“崇三公子这番话说得有理,是孤考虑不周,此事便罢了吧。”
他看了眼唐昭离,又忽而笑道:“不过,孤瞧着崇三公子与我们阿离倒是投缘,阿离是我四妹,也算是替我延续了与太师的情谊。”
“时辰不早了,贾姑父还在等着我们,佑宁,我们走罢?崇三公子,阿离,可要和我们同去拜见姑父?”
唐昭离看向唐佑宁,见他给她递了个“无事,他能应付”的眼神,便放下了心,道:“我方才答应去陪姑母打牌,就不与兄长们同去了。”
崇霄听了这话,心中了然,便也随便寻了个由头婉拒了太子的邀约。
“好罢。”
太子倒也不勉强,喊上淳恪,一行人转身离去。
唐佑宁故意坠在队伍的末尾,见无人注意到他,便悄悄扭头,愤愤地剜了崇霄一眼。
阿离便也罢了,她素来不喜这样的交际,可崇三你这狗东西怎么也不来?
你真的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至交——我,孤身一人踏入龙潭虎穴,在虎狼环伺中艰难求生吗?
“……”
崇霄抬脚往唐昭离身侧挪了一步,撇过头去,假装没有注意到唐佑宁的不满。
主打一个不在不看不知道。
唐佑宁气得一个倒仰,愤然甩袖离去。
装!你就可劲儿地装!
他今日要是再搭理崇霄这厮,他便不姓唐!
“扑哧。”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崇霄看向身侧,就见唐昭离正歪着头端详他,一双眼眯成月牙状,盛满了盈盈笑意。
“你怎么不去陪我兄长呢?”她明知故问。
崇霄无奈地看着唐昭离,见她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便纵容地微微垂下头,望着她的那双晶亮眼眸低声坦白:“当然是因为我怕你一个人无聊,所以留下来陪你。”
“阿呀,这可是不凑巧了。”
唐昭离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故作惋惜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我一会儿要去打叶子牌,恐怕没有时间陪你呢。”
“……是么?”
崇霄挑了挑眉,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唐昭离。
还来?
唐昭离不服气地盯回去,眼中蕴着狡黠。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崇霄败下阵来,气恼地挪开了眼。
“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挠了挠头,很是委屈道:“你我还不清楚吗?哪来的什劳子打牌,明明就只是个应付太子的借口。”
“你怎么这样啊,我冒着被你兄长臭骂的风险好心留下来陪你,怎么还要遭你戏弄……”
“我下次再也不‘自作多情’了,谁再陪你,谁便是小狗儿……”
少年闷闷不乐地抿着嘴抱怨,时不时还不满地斜唐昭离一眼,哪还有方才那副意气风发,无惧无畏的样子。
见此情形,唐昭离登时乐了。
她熟稔地伸手去挽崇霄的膀臂,温声哄道:“别呀,怎么就再也不陪了?明明我们崇三公子最是周全,最是贴心!”
“是我居心叵测,歪曲事实,崇三公子大人有大量,可千万莫要和我这等恶人计较。”
臂上是柔荑细腻柔软的触感,耳边是小青梅亲昵地示好,崇霄纵使有天大的怨气,也定已化作一汪春水,融进这明媚的春日晴空之下。
更何况,他从不曾真的生过唐昭离的气。
“好罢好罢,”崇霄故作嫌弃地抖掉唐昭离的手,以此来掩饰自己心头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便依你说的,饶你这回。”
“走罢,想去哪儿?我陪着你。”
“崇三真好!”
唐昭离笑眯眯地捧场,见崇霄似有些不自在,坏心眼一转,又突然一本正经道:“那便劳你陪我去给姑父请安罢!”
“嗯?什么?!”
崇霄不可置信地看向唐昭离,一双风流写意的眼刹时瞪圆如铜铃,更显其中的黑白分明,干净澄澈。
“我俩才拒了太子的邀约,这会又讨嫌地往他眼前凑?”他不可思议道,“昭昭,你就不怕得罪太子?”
“怎会?”
唐昭离眨了眨眼,无辜道:“太子哥哥若是问起,我便说是崇霄硬拉我来的,我也对此很是疑惑呢!”
“啧!”
崇霄这才悟到了唐昭离的恶趣味,大恼:“你怎么又捉弄于我!”
他愤愤地磨了磨牙,愈想愈气,忍不住伸手去拽唐昭离:“你也太可恶了!”
可唐昭离早就料到了他会如此,只见她灵活地一扭纤腰,躲过了崇霄袭来的手,撒腿便往前方的桃花林中跑去。
只留下一句尾音上扬的银铃笑音——
“崇霄,你,也,太,笨,啦!”
“?”
“!!!”
“唐昭昭!你给我等着!”
崇霄抬脚便追,少年少女闯入桃花林中,追逐打闹,嬉笑不休。
起初,唐昭离还很是得意,扭头对崇霄各种调笑嬉耍,可她在宫中日日娇生惯养,终究还是不如崇霄这等天天习武的郎君那般体力充沛,渐渐地,她开始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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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不行了。”
唐昭离转过身来,一边喘息着晃晃悠悠地向后退,一边摆着手冲崇霄讨巧卖乖:“好崇三,别气了,你且饶我这次。”
“平日里都是笨崇霄,坏崇霄,怎么有求于我时,便成了好崇三?”
崇霄黑着脸大步上前,并不理会唐昭离的花言巧语:“我今日非要逮住你问个明白,你这般巧言令色的表象之下,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唐昭离见崇霄这般气势汹汹,只当他是真的恼了。
她忙不迭扭身要跑,慌乱之下,一截不大不小的枯枝绊住了她的后脚跟,令她骤然失衡,向后仰倒。
这下可当真是乐极生悲了,唐昭离后悔不迭,任命地闭上了眼。
可想象之中的剧痛并未袭来,身侧有风骤然刮过,一只坚韧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腰,将她往一个清爽好闻,散发着蓬勃朝气的熟悉怀抱中带去。
唐昭离诧异地睁开了眼。
一截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线,以及两瓣紧张到抿起的薄唇,一颗圆润的唇珠缀于其中,形态紧绷,恍若欲坠。
视线往上,是一双满溢着关切与自责的明瞳,其中倒映着的,唯有唐昭离一人的身影。
“如何,可有不适?”
唐昭离缓缓地摇了摇头,一时间竟仿佛忘了口舌该如何活动,又该如何去言语。
她口不能言地僵在原地,无端感到窘迫。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纵使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之后也从未如此近地贴在一处。
又或许,是从来没有如同今日这般,突然在意过此事。
而崇霄见唐昭离摇头,一颗悬着的心落回肚子中的同时,也后知后觉的感到古怪。
他自然早就知道他们如今年岁已长,万不可再像小时候那般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处,此事不但圣贤书中常有劝诫,平日里家中长辈亦时时耳提面命,要求他做一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然而,他虽已将这个大道理烂熟于心,但却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直至今日此时此刻,才终于懵懵懂懂地开始真正理解。
不妙,非常不妙。
视野所及之处,满满全是唐昭离那张脱俗的俏脸。幼时的玉雪可爱渐渐褪去,虽仍能窥见几分稚嫩,但却不掩其明媚惑人。
他的小青梅已经长大了,从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妙龄女郎。
眼前的事实强烈冲击着崇霄,令他恍然顿悟,令他手足无措。
心头本已褪去的悸动再次涌现,比上一回更强劲,比上一回更深刻。
耳根骤然发起了烫,并逐渐有往脸颊迁移的趋势,崇霄蓦地扭开头去,狼狈地躲开了唐昭离怔然的视线。
不行,必须得说点什么,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
嘶……让他想想……啊!对了!他今日本就有一事要与唐昭离商议!
崇霄抬起左手,用力地搓了把脸,企图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热意搓散开去。
他自以为表现的冷静自持,实则只是板起脸,僵硬地盯着唐昭离,口出狂言——
“昭昭,你同我成亲罢!”
13. 钻研
“昭昭,你同我成亲罢!”
“……”
“什么???”唐昭离震惊了。
她猛地挣开崇霄护在她腰上的手,往旁侧一躲,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
“我说……”
崇霄神情认真,一本正经:“待你及笄后,选我做你的驸马吧。”
“你?你你你!”
唐昭离大惊失色:“崇霄!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什么成亲,什么嫁娶?难道他这般扶了她一下,便要她负责?她认识的崇三有这么迂腐古板,顽固不化么?
更何况,他俩从小到大的接触难道还少么?差这一下?
奇哉怪也!
唐昭离背起手,焦急地围着崇霄转起圈来,又忽地站定于他面前,拽住他的领口令其俯身低头,凑上前去,紧张地伸手去感受他额间的温度。
“你可有不适?”
“也不像是染上风寒的样子呀,怎得好端端地竟说起了胡话来!”
“……”
崇霄闭了闭眼,抗拒地扭头躲开了唐昭离的手。
“我没染风寒,也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那你是怎么了?”
唐昭离悻悻然收回手,叉起腰,故作凶狠道:“你莫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气我,好报我方才的戏弄之仇?”
“我没有。”崇霄声色皆郁郁,扭着头不想看她。
“那是什么?你中邪了?你夺舍了?还是你被哪路精怪迷惑了心神?”
“我都没有!”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崇霄,你今日非得把此事给我解释清楚了!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唐昭离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发问更是助长了崇霄心中的烦闷,他蓦然回头,有些委屈又很是愤懑地大声道:“我没有儿戏婚姻!”
他一把抓住唐昭离蠢蠢欲动又想要试探他额温的手,将这双不老实的芊芊玉手紧紧地捉在他覆有薄茧的大掌之中,令她再不能张牙舞爪,胡作非为。
“我是认真地求你应允!”
两人便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
“不行,崇三,不行的。”
唐昭离将手挣出,摇了摇头,别扭道:“你为何突然如此?明明此前都未曾……”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的。
她着实有被吓到。
他们太熟太熟了,即使前世经历了生离死别,即使自前世的分离到今生的相逢横跨了近五年之久,但当唐昭离又重新见到崇霄,她便明白,什么都没有变,时间并不能减淡他们之间的情谊,只会徒增她对他的思念。
但是,这也许无关男女情爱。
试想,当一个已经彼此熟识到模糊了性别,如同家人一般的至交好友,某日猝不及防地对你说他心悦于你,想要与你执手共度余生,你待如何?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崇霄颇为恼闷地抓了抓头。
他此前……确实是想徐徐图之的。
但,谁知半路会杀出一个何咬金呢。
自那日见了何鼐之后,他虽嘴上未提只字片语,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原来,真有那不长眼的,胆敢当着他的面觊觎昭昭!他虽自认乃唐昭离驸马的不二人选,但却亦是谨慎地提防着其他狂徒心怀不轨,撬他墙角。
而那何鼐,绝对算得上狂徒中的翘楚!
哼,昭昭他还不了解么,向来喜爱美丽之物,心地又最是良善,何鼐那厮一副楚楚可怜的小白脸模样,又极擅示弱讨好,倘若昭昭一不留神,被这歹徒蒙蔽了去,从此与他疏远,再也不同他一道玩乐,那可如何是好?
他定要提前将这祸害铲除!便是不能铲除,也要将他赶得远远的,令他再不能蛊惑人心。
思及此,崇霄便又急切了起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昭昭,你便应了我罢!”
“你若嫁来我们镇北将军府,我那个院子任你折腾!想要东边放个池塘,还是西边搭个秋千,全凭你喜好!”
“还有……”
崇霄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你不是喜食其乐楼那掌柜亲自掌勺的椒盐鱼炙,但又遗憾身在宫中,每回都错过吗?若你肯嫁我,我便日日带你去那其乐楼用膳!”
“我家开明,亦无宫中的规矩,你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有闲杂人等乱嚼口舌……”
崇霄仍在滔滔不绝,可唐昭离却是轻轻地蹙起眉,听出了些许端倪。
“崇霄。”
唐昭离突然发问:“你可知一对夫妇若想要长久,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要什么?”
“什么?”
“那便是两情相悦。”
“嗯,对啊。”崇霄疑惑,“昭昭你提这做什么?我们不也是两情相悦?”
“……什么?”
唐昭离再次震惊。
有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嗯?莫非不是?”
崇霄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唐昭离,委屈道:“我们没有情谊?昭昭,难道我们不是好友吗?”
“……”
唐昭离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如此,敢情是压根就没开窍啊。
她就说么,平日里都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来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句。
也是,此时的崇三,还只是上京城中无忧无虑,天真单纯的镇北将军府小公子,还不曾因变故只身一人远走北地,踏着累累白骨,以一杆长枪扛起家族的门楣。
见唐昭离不答,只是一脸无奈地望着他,崇霄顿时有些惊疑。
“难道不是?”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边问边仔细打量着唐昭离的神情:“难道我们总角之交这么多年,当不得一句两情相悦?”
“亦或者是,你就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好友对待?”
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渐渐泛起委屈。
“……”
“……我就是太把你当作好友了!”
唐昭离咬牙切齿道:“崇三,两情相悦这词可不是用在好友身上的!”
“不是?”
崇霄皱起眉,困惑道:“那不然能是什么?”
“两情相悦的情,指的是男女之情,可不是友情!”
“男女之情?你是女郎,我是儿郎,我们之间的情谊,算不得男女之情吗?”
“呃……”
唐昭离哽住。
这怎么就过不去了呢?崇霄平日里这么聪颖慧黠一人,怎么偏偏就在这方面如此愚钝呢!
“哎呀!”
唐昭离索性拽住崇霄宽大的衣袖,扯着他向前方大步走去:“反正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等你以后遇见心仪的女子,你自然就明白了。”
“什么样的女子才能算心仪呢?”
“就是一位能令你怦然心动的女郎,反正不是我俩这样的,你莫要再追问了!”
是么?
崇霄怔怔地望着唐昭离的背影,望着她因逆着光而镀上金边,在空中自在飞扬的发丝。
既然不是,那为何此刻当我望向你时,心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他张了张嘴,可最终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
福来觉得自家公子崇霄近日有些古怪。
枪也不练了,马也不骑了,平日里最是坐不住的人,日日窝在书房中勤学苦读。
但你以为他是转了性子要做文官,在读圣贤书准备科举吗?错!他是窝在房中读那些不入流的市井话本子!读的还尽是些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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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怨女,爱恨情仇!
更荒唐的是,公子不光自己看,还逼着他也跟着一同看,读到不解之处,还要深更半夜拉着他秉烛夜聊,美其名曰他有困惑,需要多个人替他参谋参谋。
这,这有什么好参谋的!
公子不懂,难道他这个三岁被接来府上,日日守在公子身边侍奉的小厮便懂了么?两个臭皮匠,怎么可能凑出个诸葛亮!
公子怕不是被什么邪祟给缠了身了吧!
“福来!”
“邪祟”的喊声从屋内传来。
福来心如死灰地叹了一口气,臊眉耷眼地往屋中走去。
“唉,公子,来了。”
屋中,崇霄端坐书案前,正聚精会神地提笔勾画着什么。
“福来,你快来帮我分析分析,书中这位闺秀的话是何意思?”
福来上前,木着脸捧起话本端详片刻,欲哭无泪道:“公子,小的也不明白啊……”
“这大家闺秀的心思,哪里是小的能够参悟的了的?公子,你就饶了小的吧!”
“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
崇霄不悦:“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是应当最会揣摩主子的心思了么?”
瞧您这话说的!
福来心里苦闷,我是小厮,又不是丫鬟,我去哪接触那些名门闺秀去?怕不是刚凑近些,便要被当作登徒子乱棍打死!
不过……
福来灵机一动,忙献策道:“公子,您何不拿着这话本去宫中找淳华殿下,殿下也是闺中贵女,想来能够给您解答一二。”
啪!
崇霄手一松,手中的墨笔骤然砸落于案上,浓黑的墨汁在纸上晕染开去,留下一撇深深的墨痕。
他大惊失色。
“不行!万万不可!”
“福来,我这几日看话本一事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昭昭!”
若是被昭昭知道他这几日翻遍话本,还是没能理解何为“两情相悦”,什么又是“男女之情”,怕不是要狠狠地嘲笑于他!
“啊?可是……”
“没有可是!福来,倘若你敢将此事走漏一丝风声,我便让兄长将你发配北地,去做那军营里最痛苦的火头兵!”
“……哦,小的知晓了。”
“哼!叫你一天天的尽出些个馊主意,瞧瞧,把话本都弄脏了!小爷我前面的那些批红全都作废了!”
……全上京会勤勤恳恳给话本做批红的,也就独您一个了罢。
“奇书就这么被糟蹋了,真是有辱斯文!罪过,罪过!”
崇霄心疼地拎起面目全非的话本,吩咐福来:“这本你是在哪家书斋购得的?你现在再跑一趟,买本新的回来给我。”
“……是。”
福来没精打采地点点头,任命地往屋外走去。
这等话本子向来流传于下九流之地,为正统所不齿,上京的权贵们是绝不准许家中子弟翻阅此物,镇北将军府亦是如此。
起初,福来还据理力争,企图唤醒自家公子心中的那一点点安分守己,但公子这回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铁了心地非要去触犯族规,他拗不过他,几次之后,索性看开了。
呵呵,若是被将军和夫人发现了,左右不过是挨几板子,跪跪祠堂而已,福来悲壮地想着,挨就挨吧,跪就跪吧,反正公子率性而为这么多年,倒也不差这一次。
若是挨了打,他也能顺势歇个几天,不用日日头疼公子的那些奇思妙想。
福来!要勇敢!
可勇敢的福来不过将将踏出房门,昂首挺胸地抬起头,便被眼前所见吓得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撒腿往回跑。
“公子!公子!你快把话本收起来!”
“快些!”
“霓小将军过来了!”
14. 崇霓
“霓小将军过来了!”
此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霓小将军大名崇霓,乃镇北大将军崇长卿与淮左谢氏女谢宛柔的第二个孩子,崇氏正房嫡次女,亦是崇霄的亲二姐。
她虽为女儿身,但却骁勇善战,十三岁时匈奴来犯,她趁父兄与匈奴大将在前线??鏖战正酣,偷偷带一队精兵绕道后方,神出鬼没地偷袭了敌营,一把火将敌方粮草辎重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战至关重要,没了辎重,匈奴渐露颓势,最终兵败退走草原深处,而崇霓也借此一役一战成名,被圣上破例提为正六品昭武校尉,随父兄一同镇守边关。
今年年初之时,因原羽林中郎将辞官归隐,京中武职空缺,圣上便命吏部将崇霓调回京中,暂代羽林中郎将一职。
崇霄十分清楚,他这二姐不但行事大胆,性格也很是跳脱无忌,还尤其爱捉弄于他,从小到大,他与她斗法无数次,屡战屡败,屡败屡悔。
若是被崇霓发现自己竟躲在屋中偷看“禁书”,虽不知她会如何,但想来定是如从前那般令他万分懊悔!
崇霄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书案上厚厚的一沓话本,可人或许皆是如此,越心焦,便越是东差西误,这些话本仿佛都在此刻活了过来,左掉一本右漏一本,怎么也不肯安安稳稳地拢做一堆。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见着此事就要败露,崇霄忽然急中生智,只见他猛地站起,双手扶在书案上用力一撑,腾空旋身,利落地盘腿坐在了那堆话本之上。
他用力地抖了抖衣摆,将话本全部藏在布料之下,遮得严严实实。
崇霄不过将将坐好,微掩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来。
“小霄儿,鬼鬼祟祟地窝在屋中谋划什么呢!”
“哟,你这是在做甚?”
崇霓大步踏入屋内,一双与崇霄相仿,但却更显锋利锐气的桃花眼儿微微勾起,望着崇霄笑道:“怎么蜷在桌案上?莫非你这几日找老母鸡拜师,习得了孵蛋的技艺?”
“……你才老母鸡孵蛋!”崇霄不满。
崇霓背着手几步上前,绕着书案对崇霄啧啧称奇,仿佛在看一个稀罕物件:“小霄儿,你是刚过三岁生辰么?怎么书读着读着,还能读到书案上去了?”
“我……”
崇霄哽住,片刻后嘴硬道:“你不懂,干巴巴地坐在案前一板一眼有什么意思?我这是登高望远,学文人雅士的‘一览众山小(1)’!”
“你可拉倒罢。”
崇霓很是不屑:“还登高望远,敢问你‘登高’之时,问过这小小书案的意见了么?”
“学什么不好,非和大哥学那什劳子的儒将做派,”她冷笑一声,“要我说,都是同朝为官,谁又比谁更矜贵?那些迂腐的掉书袋既然不待见武将,我们又何必冷脸贴热屁股地去与他们交好。”
“你倒不如学学你二姐我,该怎样就怎样,大大方方的,便是被指粗俗又如何?难道还能少块肉去?他们也就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利!”
“是是是,二姐你最是潇洒。”
崇霄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全部精力都放在身下的话本之中。
这些话本可万万不要被发现啊!二姐你若无事,就赶紧走罢!
可他这样反常的神态,怎会逃过向来以机警敏锐著称的昭武校尉之法眼?
“你总偷偷摸摸地往身下瞅什么呢?”
崇霓起了疑心,伸手便去掀崇霄的衣摆:“你藏什么了?”
“别!哎!二姐!”
崇霄一把摁住崇霓的手。
“作甚?”崇霓睨着他。
“呃……二姐,男女授受不亲!”
“你跟我讲这个?少来,你小时候穿着开裆裤爬树我都见过。”
“……二姐!我也老大不小了,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我拉拉扯扯,这不成体统。”崇霄不满道。
“如今竟这般洁身自好?”
崇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怎么每次你遇着了淳华殿下,便摇头摆尾,狗儿似地黏着人家?”
“……”
“我哪有……”
什么狗儿不狗儿的,我们是挚友,挚友!
“行。”
崇霓知道崇霄什么德行,倒也懒得和他争:“我不扯你衣服,你自己乖乖起开。”
“我倒要看看你身下藏了什么‘好’东西。”
“二姐,什么都没有……”崇霄仍在嘴硬,“若无事,你便回去罢,别打扰我温书。”
“……”
“也罢。”
崇霓点了点头,眼中寒芒一闪,骤然挥拳袭向崇霄。
“这样吧,若你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我就此罢手,不再追问。”
两人便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
崇霓虽智勇双全,但若单论力量,终究还是差了男子一筹,故而她的武学路数向来讲究一个以巧取胜,其招式更是以奇诡著称,此番近身肉搏,她其实身处劣势。
而崇霄若在平常,于自家二姐手下走过十招绝对不在话下,可他顾念着身下的那一摞摇摇欲坠的话本,不敢放开手脚肆意闪躲,因此左右受制,作茧自缚,心中也很是烦闷。
两人就在这样的相互牵制之中,连过了七八招。
就快要结束了。崇霄在心中稍稍舒了口气,二姐虽执着,但却很是守诺,既然此前说过不再追问,那这十招后,必定会说到做到。
只要再躲过这最后两招,他便……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崇霓一直紧盯着弟弟的神情,见他稍有放松,便将五指弓起,猛地往他脸上抓去!
这一爪带起一小股凌厉的风,声势极盛。
崇霄下意识地闭眼往后仰倒去,躲开了崇霄的侵袭。
然而……
啪!啪!
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从他身下滑出,摔落在了地板上。
崇霓却仿佛早有准备,她倏地止势收手,转身敏捷地捡起。
“哈哈!小霄儿,你终究还是嫩了点!”
“?!”
“你竟诈我?”崇霄不可置信,伸手想要抢夺,却被崇霓极快地抬手挡住。
“相爷欲夺将军妻?佛子却被红尘误?”
“哟,还有批注?这么认真?”
“我看看啊——”
“身为一国相爷,万不该做出此等惊天骇俗之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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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夫妻和睦,万分般配,你个癞疙宝又何必在其中胡搅蛮缠,丑人多作怪?”
“哈哈哈哈!乐煞我也,我说你近几日躲在屋中捣鼓什么呢,没想到竟是在偷看禁书!”
“二姐!!!”
崇霄羞愤欲死,他避开崇霓挡住的手,一把夺回话本:“你看就看了,怎么还带念出来的!”
崇霓的好奇心已被满足,便也松手任由崇霄抢去,只是在口中仍不留情面,丝毫不放过她这涨红着脸得仿佛要熟透的弟弟:“敢做敢当嘛,你自己留在本子上的‘证物’,还不让人念了?”
“我又不是写给你看的,我,我那是留着自己日后揣摩的!”
崇霓捧腹大笑。
崇霄见状,据理力争:“禁书怎么了?便是禁书,也定有其可取之处!”
“譬如这其中的男女之情,夫妻相处之道,就很有哲理!”
崇霓狂笑着仰倒在一侧的黄花梨博古格上,一双眼眸眯成了两对弯弯的月牙儿,再不见丝毫寒煞之气。
“哎呦!”
她揉了揉眼尾笑出的泪花,乐道:“何等哲理?强夺他人妻的哲理么?还是这六根不净的和尚,胆大包天在寺中偷吃的哲理?”
“……倒也不是这种哲理。”
崇霄向后仰倒在椅背上,低头丧气,一言不发。
崇霓见弟弟似乎真恼了,便也收了调侃,她走上前去,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问询:“为何突然看起了这些?”
片刻安静后。
“还不是某人说,我不懂男女之情为何物……”崇霄极小声地嘟囔着。
“这种事情,我能找谁问?所以就买了这些话本,打算自行钻研……”声音减弱,渐渐微不可闻。
崇霄用力地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抿起嘴不愿再讲。
但崇霓已经听懂了。
她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感慨。
“霄儿,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之事。”
她笑了笑:“幼年时期对此感到困惑迷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嗯?”
崇霄讶异地望着崇霓,许久缓缓发问:“二姐,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些?”
你不是京中出了名的大龄未嫁女吗?如何会知晓夫妻之事?
“呃……”
崇霓语塞,她看着自家阿弟清澈的眼神,又回想了一下军中将士们那些口无遮拦的荤话,决定还是少说俩句为妙。
“我,呃……我确实不太知晓,但若你当真对此感到好奇,何不问问家中长辈?母亲,祖母,哪个不能替你答疑?”
见崇霄一脸迟疑,崇霓知他或许有些不好意思,遂又道:“若是不想用此等小事叨唠长辈,那你也可去信问问大哥,又或许去东院找找嫂嫂呢?这不是有现成的恩爱夫妻供你解惑么?”
崇霄一顿,豁然开朗。
“是了,”他喃喃,“我可以去问嫂嫂啊。”
“这个主意妙极!”
他登时恢复了活力,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屋外走去。
崇霓见状,失笑地摇了摇头,招呼一旁瑟瑟发抖的福来将这些话本收拾好,放置妥当后,便也抬腿往东院走去。
15. 纠缠
东院。
枝叶葳蕤的玉兰如约盛放,数朵柔美的花儿错落有致地傲立枝头,于浓浓春意中微微摇曳。
树下,石桌椅被洁白的花瓣尽数覆盖,远远望去,倒像是昨夜曾下了一场温暖的雪。
两位身形窈窕的婢女挎着竹篮,各持一把袖珍笤帚,将残花尽数扫进篮中,葬入尘土。四名稳重的仆妇端来各式点心,摆放妥当,恭声迎主子们入席。
“我就知嫂嫂这儿最是雅致。”
崇霓落座,小心翼翼地捏起桌上盛着清亮茶汤的小小玉杯:“我是个粗人,不懂规矩,若是有行为不当之举,还望嫂嫂指正。”
此时的她收敛了爪牙,再不提那些文人迂腐的说辞,瞧着竟小兔般温顺。
崇霄亦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望向玉兰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着淡粉色百蝶戏花袄,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容貌清雅,神情温柔,正是镇北将军嫡长子,定远将军崇雲的夫人——户部侍郎之女谢兰心。
只见谢兰心笑意盈盈地回崇霓道:“和嫂嫂客套什么?自己家中,怎么来怎么舒服便是。”
她轻轻抿了口茶,转而对崇霄道:“三弟,听闻你有事寻我?”
“正是。”
崇霄张口欲言,但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他低下头斟酌扭捏半晌,终还是泄了气,在桌底偷偷伸手,扯扯崇霓的窄袖。
“……”
崇霓有些无言地瞟了他一眼,替他开口道:“嫂嫂,我们家霄儿这几日受了点刺激,竟是钻研起了何为男女之情。”
“我想着他自己一个人胡猜乱想终究不是个事儿,我呢又没个靠谱经验,便领了他过来,想请嫂嫂指点一二。”
“嫂嫂你与大哥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定能为霄儿解答疑惑,将他引上正途。”而不是自己偷偷摸摸地窝在屋中读禁书。
“嗯?”
谢兰心有些讶异地看着崇霄,蹙眉沉思片刻,得到了一个结论。
“是哪家贵女?可要我知会母亲一声,早点寻媒婆上门,把婚事定下?”
“唔!咳!”
崇霄一惊,一口茶汤呛在了喉咙处,他捂着嘴无法出声,只得瞪起眼睛,疯狂地冲两人使眼色。
不能提亲啊,可万万不能提亲啊!
且不说唐昭离是何等身份,就算不是,前几日,他才刚刚被拒过一回呢!
“嗐。”
比起崇霄的惊慌失措,崇霓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老早就晓得了,母亲应该也心中有数。”
“不过么,就咱们霄儿现在这副不开窍的模样,依我看,恐怕八字还没一撇呢。”
“嫂嫂,你和大哥婚前缘何邂逅,又是如何相处的?借你的经验给我们霄儿掌掌眼呗?”
“我们婚前?”
谢兰心失笑地摇了摇头:“那恐怕要令你们失望了,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哈?”崇霓有些傻眼。
这怎么和那些士兵嘴里说得不一样?那些天花乱坠的鸳鸯比翼,恨海情天呢?
她犹疑地追问道:“可是,我犹记得嫂嫂你与大哥订婚后,他曾亲自去淮左走了一趟。”
"他有来谢家求见嫂嫂吗?"
“倒是上门过一回,但却是找父亲议事,并非为我而来。”
“他怎么能这样!”崇霓震惊,“他柳下惠吗?竟过未婚妻之门而不入!”
“你啊……”谢兰心嗔了崇霓一眼,“你们应当清楚崇雲的性子,瞧着温和好说话,实则却是个古板认死理的,既然礼法有云订婚后男女双方不可私会,他便定会守住自己,绝不逾矩。”
“不过么,”她柔美的脸庞上浮起了一抹甜蜜,“他虽然古板,但也不算无趣。”
她看着崇霄温声道:“三弟,你且听我说。”
“你不必纠结于男女之情是何物,且问这世间,能有几人真正参透‘情’之一字?”
“只有一物很是要紧,那就是你的真心。”
“身为局外人,我无法对你的困境感同身受,亦无法帮你谋划出一条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策略,但我却坚信一点——没有人会拒绝一颗炽热真诚的心,纵使是一块坚冰,也会有被捂化的那一天。”
“感情一事实践方出真知,所以三弟,想见什么人便大胆地去见,想为她做些什么那便大胆地去做。”
“情海漫漫,唯有真心可作舟。”
崇霄眼中微亮,似有所悟。
真心……
是了,他虽不明白对唐昭离究竟是何等心意,但唯有一事他万分确定。
他希望昭昭能够快乐顺遂,能够十年如一日的无忧无虑,对此,即便是需要他付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他希望她永远明媚鲜活。
他现在就想要见她。
叩叩,叩叩。
有人曲指,轻轻地敲击着崇霄面前的石桌。
崇霄抬眼望去,见崇霓一脸戏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了然。
“瞧你那副心神不属的荡漾样。”
“二姐我今日心情甚佳,便勉为其难地给你透露一个讯息——我今晨当值时,瞧见淳华殿下乘着一辆朴素的马车离宫,听几个嘴碎的小太监说,似是微服出访,替昊王在城中办些事。”
“咦?”
谢兰心讶异:“三弟心仪的竟是淳华公主?如此倒是巧了,桃儿!”
“夫人。”一名婢女上前,恭敬地福了福身。
“把你今日的那桩见闻再讲一遍。”
“是。”
桃儿领命,娓娓道来:“约莫一个时辰前,夫人打发我去取前些日子定的珠花,奴赶到首饰铺子,却见许多人拥在铺子前,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奴心生好奇,便扒开人群定睛望去,原是一身着青衣的消瘦郎君跪在地上,披头散发,面容凄楚,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但他也仅仅只是看着可怜,一开口却是了不得!”
“他竟是不知从何打探到淳华公主就在这首饰铺子中,特地赶来,想要求见公主,申诉冤情!”
“竟有此事?!”
崇霄按耐住心中的震惊,低头拧眉沉思,片刻后,一个令他生厌的名字渐渐浮出水面。
“你可知那男子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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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叫什么何耐……”
何鼐!
他要干什么?他怎么又来了?真是一块甩也甩不脱的牛皮糖!
气煞我也!
“嫂嫂,二姐,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去罢去罢。”崇霓笑眯眯地冲崇霄摆摆手,目送他气咻咻地冲出门去。
“祝君凯旋!”
……
唐昭离此时甚是心烦。
她今日女扮男装,微服出宫,是为了代唐佑宁暗访名下的各处田产铺面,核实账目,清算蛀虫。
前世她便知晓昊王一党的账面不甚清楚,但却一直以为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瑕疵,直到今日亲自翻查,这才惊觉不妥。
何止是不甚清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触目惊心!
她当即写了封手书,指明弊病,分析对策,命人快马加鞭呈给唐佑宁,可唐佑宁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竟是反过来劝说她不要忧心,他心中自有定数。
呵,定数?
什么定数,都是敷衍她的说辞罢了!她还不知道他?不过是觉得此事不甚重要,不想管罢了!
什么谋划不需要财力的支撑?没有这些实力,凭什么让朝臣放着正统的太子不追随,来支持你这非嫡非长空有宠爱毫无实权的皇子?
你当夺嫡是三岁小儿过家家呢!
唐昭离望着眼前这一摞摞荒唐的账本,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挥退地上跪着的一众掌柜,独自一人沉思对策。
然而,却总有不相干的人要来频频扰她清净。
屋门被轻轻叩响,延龄上前开门,她与叩门的掌柜轻声低语几句后,走回屋中请唐昭离定夺。
“殿下,楼下有人求见,自称与您熟识。”
“何人?可知名讳?”唐昭离依旧闭着眼。
“那掌柜不知,说是从未见过这号人物,观其衣冠也并非京中权贵。”
“不见。”
“是。”
片刻之后,掌柜一脸为难地再度叩门。
"延龄女官,那男子迟迟不肯离去,说是不见到殿下不罢休……"
“什么人竟如此难缠?”延龄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这男子自称何鼐,放话说只要殿下听到这个名字,便定然会允他面见。”
“何鼐?”
延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怎么又是他?现在的罪臣之子都这样嚣张了么?
“何鼐是吧?他倒还讹上殿下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扭头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宫女顽心:“顽心,你随他同去,如此这般……若是仍不讲理,就好好地敲打他一番,便是直接派人撵走也是使得的。”
“是。”顽心领命,与小厮一同下了楼去。
屋中,唐昭离缓缓睁开了眼。
延龄他们的交谈声不小,她全部都听到了。
何鼐?
他不好好地在南风馆接客卖笑,寻她做什么?况且,他一个小倌,如何能打探到她的行踪?
唐昭离从案前站起,绕到窗前,将纱窗向外推开一条缝,垂首往楼下望去。
16. 再见
楼下已经聚集了一些好奇围观的百姓。
何鼐身着一件洗到发白的青衣,只身跪在人群中央,他挺着腰,一副遗世独立,清风朗月的模样。
顽心与掌柜从铺中走出。
“哎呦!”
见何鼐如此,掌柜头痛极了:“这位郎君,你怎么还跪着那?快请起,快快请起!”
何鼐并未起身,只是抿起唇冲掌柜微微一笑:“无妨,倘若能引得公主垂怜,便是跪上一整天,某也乐意之至。”
此话暗含逼迫之意,令顽心猝然皱起眉头:“殿下今日不见客,更不见外男,阁下请回吧。”
“公主今日出宫本不欲声张,恐惊扰了百姓,似你这般的行径,着实令殿下为难。”
这番话并没有令何鼐产生丝毫羞愧之意,他依旧昂首挺胸,一脸淡然自若:“何某从始至终就没有搅扰公主的意思。”
他看着顽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何某所求,不过是见公主一面,不知诸位奴仆缘何三推四诿,不肯替某传话?”
“嘿!”
“这,这说的是什么话!郎君,你有些颠倒是非了!”
掌柜不忿道:“殿下已经说了不见,是你自己执意不肯离去,非要不讲理地赖在这儿,怎么如今还倒打一耙,诬陷我们不给你传话?”
“这位顽心女官乃殿下身边的随侍,她都说了殿下不见客,你又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快些走罢!莫要打扰我家做生意!”
气氛逐渐凝重了起来。
“掌柜此言差矣,便是身边亲近之人,也会有欺瞒主上的行为存在。”
何鼐傲然道:“我不信殿下不愿见我,想来定还是你们办事不利,未有说清楚是我何某求见殿下,不是什么旁的没有干系之人。”
“……你竟说我欺瞒主上,办事不利?”
顽心瞪大了眼睛,心头火起。
但她顾念着延龄的嘱咐,仍是忍下了怒气,僵硬道:不知郎君是从何处打探到殿下的行程的?窥伺皇室,蔑视皇权者,治以下犯上之罪,轻则拘役,重则斩首。”
“然我家殿下不喜动辄喊打喊杀,故而今日就不治郎君的罪了,郎君请回罢,往后莫要再冲撞贵人。”
“但若你仍执迷不悟,那有些事情,就说不好了。”
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议论了起来。
“是啊,以下犯上这罪名可不轻,这位郎君,快走罢。”
“公主这样,算是网开一面了。”
“都说了不见,也不知他还在纠缠什么……”
“是说啊,皇家的金枝玉叶哪是想见就见的,快走吧。”
“散了散了。”
……
何鼐心头发苦。
前世的唐昭离十分粘人,日日追在他身后,可他那时只觉得幼稚,麻烦,嫌弃。
如今,却是想见都见不着了。
这一声声的规劝就像一只名为“他配不上唐昭离”的大手,裹挟着前世熟悉的耻辱感,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抽打在他的脸上。
何鼐难堪地咬紧牙关。
但是,他今日便是顶着屈辱,也一定要见到唐昭离。
南风馆并不是什么良善地儿,他若不配合接客,轻则饿肚子,重则捆起来丢进柴屋,被一个又老又丑的龟公拿鞭子狠狠抽打,那龟公也不是什么善茬,每每打他时,还会乘机揩点油。
为了能在南风馆活下去,他只得勉强委身于一个中年寡妇,寡妇颇为富有,常给他塞银钱,他也因此少受了些苦头,过的还算舒适。
但他从未忘记,他今生的目标是回到唐昭离的身边。
即便他如今已然堕入风尘,委身他人,但何鼐却仍自负地认为,出此下策并非他的本意,唐昭离这样善良宽容,一定会原谅他落魄时的不得已而为之。
前世是她将他从老鸨手中夺下,他相信今生她也一定如一。
于是,何鼐用寡妇赠与的银钱买通了南风馆的两个小龟公,命他们每日清晨去宫门口远远蹲守,若有标明“华”字的马车出来,便立即告知于他。
今日便是如此,他得知唐昭离出宫后,欣喜若狂,随便寻了个由头赶来,却被这两个不长眼的奴才拒之门外。
什么顽心女官,不过是一不识好歹的刁奴,不但阻拦他们的见面,竟然还妄想治他的罪!
她凭什么?他可是未来的驸马爷!
何鼐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单手虚虚扶住并不存在的腰带,拿出前世身为右相的高姿态,傲慢地蔑视顽心。
阿离就是太过良善,才会这般放纵下人胡闹,既如此,他今日便代阿离好好地规训一下这个仗势欺人的奴才!
楼上一直在默默观察的唐昭离见状,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今生何鼐的种种举动都很是反常,那日初见他后,她便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如今,看着楼下那与前世得势后神情姿态像了十成十的何鼐,这个猜测也算是得到了证实。
何鼐绝对也重生了。
但唐昭离并不想去追究原因。
无论他重不重生,都不影响她今生势必要将他这一隐患拔除的决心。倘若他没有重生,她或许还会念在他并不知情,对他网开一面;但既然他也重生了,那她便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
他可当真好得很,隔着血海深仇,竟还敢理直气壮地往她面前凑。既如此,那便来吧,她倒要看看,他今生又要算计些什么。
唐昭离微微勾起唇角,眼底渐渐漫起浓烈的杀气与恨意。
她掩上窗,回头对延龄吩咐道:“让何鼐上来罢。”
“殿下,这……”延龄忧心地想要劝阻。
“无妨的。”
唐昭离坐回案前,神情晦涩莫测:“本宫便给他一个面见的机会,也好绝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延龄见唐昭离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阻,福礼应下。
“诺。”
片刻之后,一众人等出现在屋中。
“阿……淳华殿下。”
何鼐竭力抑制自己内心的激荡,他就说么,阿离怎会不肯见他!
他一脸柔情地望向唐昭离,却在看见她身上的男装后,不满地微微皱眉。
好好的女儿家,怎可做这等不伦不类的扮相?
他张口便要斥责,却在望见唐昭离那平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漠然的神情后,倏地止住了已涌至嘴边的说教。
“听闻你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向何鼐兜头砸来,如同一盆冷水,刹那扑灭了火一般的热情。
“……”
罢了。
漠然便漠然罢,男装便男装罢。
何鼐在心中暗暗宽慰自己,她如今还与我不熟,自然是这副陌生的态度。
况且,她身着一袭青衣,与他同色,何尝不算心有灵犀?
没事,慢慢来。
他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想方设法留在她的身边,他相信,若是日日都能相见,迟早有一天,他那婉婉有仪,温柔体贴的夫人会回到他的身边。
思及此,何鼐沉下心中的不甘,从怀中抽出一张薄纸,伏身恭敬奉上。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某曾坦言,愿常伴殿下左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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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不弃?这绝非妄言,而是在下的肺腑之言。”
“当时的殿下心有疑虑,不愿相信,今日某便献上诚心,恳请殿下回心转意。”
唐昭离盯着他。
良久,她微微抬颐,示意仆从将那页薄纸取来。
尽管唐昭离心知这定不是一张普通的纸帛,但当她看清纸上誊写的内容后,仍是感到了些许诧异。
原因无他,这份薄纸,竟是何鼐在的身契。
“你替自己赎身了?”唐昭离问道。
他这样快便攒到了赎身的银两?未曾想到他这般清高自负之人,竟也肯低下身段卖笑接客。
“正是。”
何鼐面上答得果断,心中却是屈辱万分。
这份身契,来得并不容易。
他日日卑躬屈膝,极尽温柔小意地讨好寡妇,甚至端出酒水与她共饮调情,终于将她哄得昏了头,微醺之下豪掷千金替他赎身。
酒醒后,寡妇有些慌神,怕堂而皇之地将他带入家中,会惹来族人唾弃。
此举正中何鼐下怀,他故作体贴道,自己并不在乎名分,只求两情相悦,白首不离。一番话说得寡妇大为感动,便又晕晕乎乎地答应把身契交由何鼐自己保管,立誓要好好过日子,与他做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可她并不知晓,这一切,全然都是何鼐为了拿到身契,设下的局。
对此,何鼐并无半分愧疚亦或者感激之情,甚至还有些怨怪寡妇,觉得是她不守妇道,才害得自己再一次沦落到了这般仰人鼻息的境地。
也正因如此,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回到唐昭离身边,手握重权,怀抱娇娘,让这些欺他辱他之人再也不敢小瞧了他。
“殿下,这便是我的诚意。”
何鼐神情温柔,眸中暗含着期待:“在下甘愿奉上身契供殿下差遣,望殿下垂怜,将某收入府中。”
“某并不贪图荣华富贵,亦不奢望名扬四海,只求得一小院,粗茶淡饭便足以。”
“若公主应允,某此生唯殿下是从,便是为殿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唐昭离垂着眼,浓密的睫羽遮挡住眸子,令人看不清其中氤氲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只是用手轻轻捻着薄纸,望着这张身契出神。
若是前世,单纯良善的她一定会被这番话打动,继而对他生出怜悯之心。
前世的她也正是这样做的,这张身契被她丢进了香炉,化作一团不起眼的尘埃,从此世人无从知晓,他们交口称赞的右相大人何鼐其实身为奴籍。
当时的她,是真的以为何鼐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如今看来,他这般好手段,又怎会无路可走。
自始至终,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呵,他如今口气倒是不小,竟还妄想她能像前世那般,命人单独辟一处小院供他居住?他想得到是挺美!
唐昭离蓦然抬眼,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困惑地发问:“你当真愿意为本宫肝脑涂地?”
“无论本宫吩咐你何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么?”
“自然。”何鼐信誓旦旦。
“甚好。”
唐昭离放下身契,抬手支颐,歪着头懒洋洋道:“既如此,那本宫且试一试你的决心。”
“顽心。”
“在。”
顽心揉了揉泛红微肿的双眼,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方才被何鼐斥骂的委屈。
她才不要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和事,怠慢了殿下的吩咐。
她的殿下便在这时,笑意盈盈地发话了。
“顽心,本宫决意赏何郎君掌掴二十,便由你代为赐下。”
17. 顽心
“顽心,本宫决意赏何郎君掌掴二十,便由你代为赐下。”
“……殿下?”
顽心一惊,有些犹豫地看向唐昭离。
“你不曾听错。”
唐昭离眉眼弯弯,笑意宛然,仿佛她方才赐下的不是掌掴,而是什么奇珍异宝。
“殿下,你此举何意?!”
不待顽心反应,何鼐便一脸不可置信地出声质问,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在他记忆中从来满眼恋慕,万事都依他的淳华公主唐昭离,如今竟会这般若无其事地吩咐仆从欺辱于他!
这,这怎么可能呢!
究竟是在何处出了差错?
"嗯?莫非本宫方才未曾言明?"唐昭离一脸无辜地看向何鼐。
“本宫不过是想试一试你的忠心。你不是说,即使为本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吗?怎么如今不过是掌掴二十,便要质问本宫此举何意?”
“莫非……”
她拧起那对弯弯的柳叶眉,粲然的眸子里盛满了怀疑:“你那些感人肺肝的忠心话,都是唬我的不成?”
“……那自然不是。”何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见他似是生了猜疑,唐昭离心念一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故作遗憾道:“唉,看来果真是如此。”
“本宫原本见你样貌清雅端方,想来品行也定是不俗,以为今日能得一可心的随侍。”
“没成想竟是个贯会油嘴滑舌的,真是看走了眼!你走罢,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往后莫要再来求见本宫。”
“殿下!”
见唐昭离要赶自己走,何鼐心底顿生浮躁,他将疑虑暂时抛却脑后,忙不迭为自己辩解道:“在下绝非那等言行不一之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
唐昭离面露惊喜,蓦然绽开了一个恍若三月春光般柔美和煦的笑容:“那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受这掌掴之赐?”
这个笑容极是明媚甜软,恍惚了何鼐的神思,将他骤然拽入那段他费尽心思但却遍寻不得的回忆中去。
前世他依附于唐昭离的那些时日,也不全然只有屈辱。
他们之间,还是有过一段温存时光的。
那时的他们刚刚完婚,这门极不对等的婚事令何鼐从一个见不得光的面首摇身一变,成了本朝最为炙手可热的驸马爷。那些曾将他拒之门外的权贵们纷纷递来请帖,使他一时间在上京城中风头无两。
而唐昭离此前因婚事与圣上大吵一架,即便如今已如愿与何鼐成婚,也还是赌着气,不肯回宫看望她的父皇。
婚后她也曾去过些宴会,但在一次偶然遇见淳恪,被她好一通讥笑数落后,就歇了心思,从此日日窝在府上,既不肯回宫,也不想见人。
何鼐见状,便趁机向她灌输些“女子不得抛头露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几番有心引导后,唐昭离竟真的敛起了贯来无拘无束的性子,开始学做一位端庄贤惠的高门妇人。
那段时日,何鼐当真是扬眉吐气,志得意满。
白日里不论去赴何处的邀约,都会被主人奉为座上宾,随便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就能轻轻松松地拔得头筹,赢得众人的交口称誉。
晚上回到灯火喧阗,富丽堂皇的宅邸,高贵美丽的妻子会侧坐于身旁为他布菜,一双晶亮的美目中含着温柔笑意,耐心地听他大谈今日见闻。她颇有见解,谈吐得宜,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够轻松接下,并恰到好处地为他解惑。
每每讲到兴处,她便会轻勾唇角,像如今这般甜甜地冲着他粲然一笑。
这是何鼐前世临死之前,脑海中唯一浮现的画面。
这样好的唐昭离,他怎么就将她弄丢了呢?
他们最后,怎么就落得了一个反目成仇,天人永隔的结局?
“何鼐?”
熟悉的声音牵引着何鼐,令他回忆起前世唐昭离去后,他那些伶仃一人,引杯孤酌的寂寥长夜。那时的他恼恨唐昭离太过吝啬,竟一次也不肯入他的梦,再轻唤一声他的名。
可如今,却是美梦成真。
罢了。
倘若他能够长长久久地守在她身边,便是她一时骄纵跋扈,他也认了。
她毕竟是一位很得宠的公主,天之骄女,有些脾气也实属正常,他忍这一时,日后慢慢训教便是。
思及此,何鼐便也释然了。
“既然公主执意如此,何某便应下了这桩考验。望公主一诺千金,可万不要故意戏耍在下,出尔反尔。”
“这是自然,”唐昭离道,“倘若你真能挨下,本宫便将你带回别院。”
何鼐点了点头。
他闭着眼长出一口浊气,再睁眼,已是恢复了往日里那般谦谦君子的模样:“顽心……女官,请罢。”
顽心再度望向唐昭离,见她轻轻抬颔首肯,这才领命而去。
须臾之后,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唐昭离坐于案后,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脸上天真烂漫的伪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水一般冰冷薄凉的漠然之色。
这掌掴二十还是太轻太轻,远远不足以偿还何鼐前世对顽心做下的恶行。
顽心原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自有记忆起便寄养在叔父家中,叔母刻薄市侩,不但将她奴隶似的使唤,还时常动手殴打,怨怪她是个浪费粮食的累赘。
十三岁那年,有货郎路过他们村子,带来了京中正在征召宫女,倘若被选上,能得足足五两银的消息,顽心的叔母大为意动,忙托了熟人,将顽心送入京中参与遴选。
至此,顽心彻底没有了家,成为了偌大皇宫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宫女。
因为无权无势,她被分配去浣衣局日日搓洗衣物,一双手长时间浸泡在皂角水中,变得肿胀发白。冬日之后,又雪上加霜地添了冻疮,顽心为此疼痛难耐,夜夜难寐。
她也因此变得笨拙,某天一不留神,洗坏了唐昭离一件喜爱的小袄。
淳华公主是谁?那可是皇上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听闻此事,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惊惶不已,她狠狠地杖责了顽心一顿后,拽着虚弱的她前往抚仙殿请罪。
在此之前,顽心从未见过这位圣宠极盛的公主,可她毕竟在宫中生存了些时日,对于主子们的骄纵也是略知一二。因此,顽心悲观地以为,这位淳华公主定不会轻饶了她。
但淳华公主却并未责罚她。
不仅如此,看到奄奄一息的她,淳华殿下蹙起弯弯的柳眉,面露不忍:“不过是一件小袄,何至于如此重罚?嬷嬷此举实在不妥。”
“我瞧着她是个好的,延龄,待她养好身上的伤,便让她来抚仙殿上值罢。”
“至于名字么。”
自己都尚是稚童的唐昭离,以很是老成的口吻朗声道:“一个清秀的小女郎,叫什么旺娣?她受了这般大的罪,还能不卑不亢地在此听候发落,实乃心性顽强之人,今日往后,便弃了这莫名其妙的旺娣,改叫顽心罢!”
跪在地上的顽心撑起沉重的眼皮往上望去,一片朦胧的晕眩之中,淳华公主唐昭离端坐于灼灼灯火中央,衣着华贵,面容精致,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她这么和风细雨的几句话,便将她从一片无望的汪洋之中救出,成为了抚仙殿体面的顽心女官。
可这份本可以延续一生的体面,却被何鼐傲慢地毁了。
与淳华公主成婚一事给予了何鼐极大的助力,许多曾经瞧不起他的权贵,如今都巴巴地上门奉承,而这其中最为殷勤的,是一个名唤薛锦的芝麻小官。
这薛锦并无才干,之所以能在上京领得一职半官,盖因其家中世代从商,颇为富裕。商人重利,薛锦也是如此,发觉只需奉承与银钱,便能得到驸马爷的青睐后,就愈发地卖力了起来,指望着何鼐日后沾公主的光参加宫宴时,能够想起他这小吏,在诸臣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而何鼐也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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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不知薛锦这些隐秘的心思,但他此前压抑太久,骤然显赫,对奉承阿谀很是受用,况且,他也急于摆脱众人对他“靠女人裙带上位”的印象,因此,只要薛锦能一直供他银钱,他便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所以,当薛锦说他看上了顽心,欲纳其为妾时,何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心中还很是自得,觉得仅凭一个奴婢就能长久地笼络住薛锦这个“钱袋子”,实在是一个划算的交易。
但当他与唐昭离提及此事时,便又换了一副面孔。
“这薛锦品行端正,谈吐得体,虽是商户出身,但各方面都很是不凡,我信他定会好好对待顽心,阿离你便放心罢。”
“可是,”唐昭离疑虑重重,“他出身商贾,既非世家大族,也不是京中的清流人家。”
“顽心以女官之身嫁商贾之子,乃是下嫁……”
“商贾又如何?阿离,你可千万莫要做那等拘泥于门第之见的人。”
何鼐嘴上如此劝慰唐昭离,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
女官?不过是高级些的家奴罢了,这哪算得上下嫁?况且这所谓的“嫁”,也只不过是哄阿离的说辞,一个奴婢,能做妾就不错了,怎还胆敢肖想正妻之位?
阿离就是太不分尊卑了!
“依我看,这等小门小户的富硕人家,才既好拿捏,又不会过苦日子不是?若是顽心真去了那些高门大户,便是受了欺负,阿离你怕也很难为她出头。”
“话虽如此……”
唐昭离沉思片刻,还是放心不下:“不行,你现在去写帖子,明日将这薛锦唤到府上来,我要亲自校考他的品行。”
何鼐深知薛锦那谄媚逢迎的样儿定是入不了唐昭离的眼,忙阻拦道:“这可不成,哪有妇人私会外男的?”
“提前和你通过气的,怎能算是私会?若你不放心,明日与我一同便是了。”唐昭离仍是坚持。
“夫人,莫非你是不信我?!”
何鼐突然翻脸,大怒道:“我日日与他一处,难道还不清楚他的品行与为人?非要这般多此一举,倒像是我们这偌大的淳华公主府要猜疑他似的!”
“你是非要见我二人因此事生了嫌隙,才甘心么?妇人之见!”
“夫君,我并非不信你。”
面对何鼐的指责,唐昭离并不气恼,只是耐心地解释道:“顽心向来勤勤恳恳,忠心不二,她伴我多年,便是不提功劳,也有苦劳。”
“她这般好,我自是想要为她觅得一个如意夫婿,保下半生平安喜乐。慎之又慎,还望夫君理解。”
“既然夫君已校考过他的人品,也不赞同我见他,那我便不执着了,但我有两点要求,缺一不允,还请夫君替我道与那薛锦听。”
“其一,我不欲勉强顽心,嫁与不嫁,只顽心一人说了算。”
“其二,若是顽心肯嫁,往后三书六礼,我们淳华公主府要一一把关,绝不允许他怠慢了我们顽心。”
何鼐有些头疼,但也知唐昭离不会再退,只得点头应允。
他先是私下召来顽心,骗她说嫁给薛锦一事乃是唐昭离的授意,顽心向来唯唐昭离之命是从,听了这话,便点头允了婚事。
而后,何鼐又去寻了薛锦,说此事可行,但淳华公主好面子,虽是纳妾,却也希望以正妻之礼相迎,以示公主府的尊贵。
这薛锦巴不得在唐昭离面前表现,见机会来了,当即满口答应,发誓定会令公主满意。
这桩糊涂婚事,便在何鼐的算计与周旋之中成了。
顽心婚后再无音讯,唐昭离对此也不是没有生出过怀疑,但却都被何鼐挡了回去,他诡辩道,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顽心一定是过得充实又自在,才会连回府看看的功夫都没有。
那时的唐昭离从不会怀疑何鼐,她信了这些话,之后不再过问顽心的事,只当她真的如她所愿那般,充实富足,平安喜乐。
然而,再高明的谎言,也终有被揭穿的那天。
18. 乌龙
然而,再高明的谎言,也终有被揭穿的那天。
唐昭离深刻地记得,那是她囚于秋荷院后的一个秋天。枯黄落叶委顿满地,她默然倚靠于石椅上,心存死志,了无生趣。
那个送饭的矮胖丫鬟又在念念叨叨地骂她,唐昭离自顾自地神游,并不关心她在骂她什么,只觉得她真是又吵又无聊。
可一个许久未闻的熟悉名字,却令她骤然回神。
“喂,我说,你还记得顽心么?就是那个被你送给商贾做妾的女官。”
矮胖丫鬟语气唏嘘:“我今日听采买的李婆子说,顽心她呀,前些日子当值时犯了点错,被主家当街打死啦!”
“顽心?”
唐昭离一愣,继而大怒,厉声呵斥道:“你可莫要在此胡说八道!”
“顽心如今已是自由身,其夫婿乃富商独子,家中殷实,又有官职傍身,怎可能让自己的正房夫人自降身价,为奴为婢?”
“至于你说的做妾,那更是无稽之谈!当时顽心出嫁,是薛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从我宫中出去的女官,便是去些清流之家做进士娘子都使得,又怎可能给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官做妾?”
“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矮胖丫鬟并没有就此打住,她斜着眼不屑道,“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还嘴硬呢?”
“我就和你直说了罢,你当初用贴身宫女换取银钱支持,又好面子遮遮掩掩做戏骗人一事,京中可是无人不知!”
“……什么做戏?”
唐昭离愣住,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怕念头出现在了她脑海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猛地拽住丫鬟的衣摆,心急如焚:“你快些告诉我!”
“你真不知?”
见她这幅焦急的神态不似作假,矮胖丫鬟困惑顿生,她转了转眼珠子,忽而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你不是天家公主么!怎么会被人蒙骗如此之久!”
“你也当真是糊涂,将顽心许给薛锦前,都不曾派人查过他么?那薛锦少时便已娶妻,顽心入府,除了做妾,还能是做什么?”
见唐昭离大惊失色,矮胖小丫鬟哼笑一声,又道:“不过这薛家本就是个糟心的,即便顽心真如你所说,嫁去做少夫人,如今怕也还是被重新发卖的命!”
“商贾人家的买卖,不论规模如何,终归是有盈有亏,起伏不定。寻常商户尚且如此,更逞论薛家这种惯爱投机倒把的?从前你未被废黜,薛家尚且还能借你淳华公主之名招摇过市,如今你废为庶人,薛家没了靠山,自己又无甚本事,垮了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我听说啊,薛家此次可算得上是倾家荡产,连他们在城北那块的老宅都卖了,顽心或许也是那时被一并卖出去,用以抵债了罢。”
矮胖丫鬟摇了摇头,眼中既有对顽心的怜悯,也有对唐昭离的鄙夷。
“哼,你可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扫把星,所有与你沾边的人或事,都必定会变得不幸!”
此话如同一块通红的烙铁,在唐昭离心头烙下了血淋淋的印记,从那天起,她便开始厌恶自己,否定自己的所有过往。
或许,矮胖丫头说得不错,自己真就是天煞孤星,会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不幸。
顽心,前世是我错信奸人,我曾承诺会为你觅得如意夫婿,但最终却没有做到。
今生,我定会让你过上真正充实富足,平安喜乐的生活。
至于何鼐……
唐昭离沉着脸,冷冷开口:“既然何公子诚心受赐,顽心,你可千万好好打,莫要给他放水。”
“是。”
顽心手下的力道顿时加重了。
何鼐咬紧牙关,凤眼向上撩起,恨恨地瞪着顽心。
顽心,我前世将你送入富户当主子,待你并不薄!可如今,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之耻,我何某人来日必千百倍奉还!
二十巴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便结束了。
何鼐的脸已然高高肿起,再不复平日里的清雅俊俏,瞧着,竟与那熟食铺子里发红肿胀的卤猪头有些神似。
见唐昭离垂目,似是在端详他,何鼐忙抬袖遮挡面容,不想唐昭离记住他如今这副狼狈凄惨的样子。
"殿下。”
何鼐的声音沉郁嘶哑,不时还轻咳两声,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何某已如约挨下了掌掴,还请殿下兑现自己的诺言。"
“自然。”
唐昭离拍了拍手,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上前,将何鼐从地上拎起。
“将此人带回别院安置。”
“是。”
婆子拽着何鼐走了。
待房门关紧后,延龄连忙几步上前,忧虑劝阻道:“殿下缘何收留此人?他曾在南风馆接客,贸然收入别院,有碍于殿下的声名。”
“更何况,他三番五次求见殿下,所图却仅仅只是进府当小厮。依奴婢愚见,此人恐居心不良,另有所图!”
“殿下许是一时冲动所致,若是悔了,奴这就立即赶往别院,将他逐出府去!”她声音渐高,似是含了怒意。
见延龄急了,唐昭离连忙出声安抚:“这些我都清楚。”
“那殿下您缘何……”
“因为你家殿下我,对此人另有安排。”
“……啊?”
唐昭离微微一笑:“延龄,别院里处置腌臜的仆役如今是何人?”
“回殿下,京中几处房产的诸多扫洒倾倒琐事,皆由王嬷嬷统管,别院更特殊些,因殿下常选此处歇息,故而王嬷嬷格外上心,都是亲自操持,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若我不曾记错,王嬷嬷年近花甲,是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这样,从今日起,别院里所有最脏最累的活计,便全部交由何鼐一人劳作,王嬷嬷只行督管之职,不必再亲力亲为。”
“你也需和他们讲明,人虽是我亲指,但却不必手下留情,该怎样便是怎样,若何鼐懒怠,弄些投机取巧的法子,便是斥责惩戒也是使得的。”
“延龄,我从未想过要亲近此人,此次将他收入别院,不过是怕他使阴招坑害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制罢了。”
延龄的眼睛骤亮,连连点头称是:“是了,况且这等粗活根本靠近不了殿下的院子,即便这何鼐想要为非作歹,也只会是有心无力。”
“殿下这番考量得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再增派几个侍卫,多加留意他的动向,若他有丝毫不轨之举,便立即捉起来审问!”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便要去安排,却被唐昭离一把拽住了衣袖。
“我知你办事最是麻利,但这些布置先缓一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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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唐昭离烦躁地望着桌上的那摊乱账,扭头冲延龄撒娇道:“好延龄,你家殿下头疼,快些来给我按按。”
一听这话,延龄顿时将其他事情抛却在脑后,蹙着眉关切道:“好好的怎会头疼呢?是不是今晨头冠束的太紧了些?”
“也是,殿下您甚少扮男装,这玉冠统共就没带过几次,不适应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此处并无外人,奴便将这玉冠拆了,好好地给您揉揉罢。”
延龄小心翼翼地摘下玉冠,将唐昭离那一头浓黑秀发轻轻披散下来。
“殿下今日真是受苦了。”
她一边给唐昭离按头,一边心疼道:“顶着这么个难受的头冠,还要理乱账,与何鼐周旋……唉,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无碍的,不辛苦。”
唐昭离闭眼靠在椅背上,浑身放松,嘴角微微扬起:“倘若我勤勉些就能留住你们,便是再辛苦些又何妨?”
“殿下此话何意?”延龄嗔道,“我们不陪着殿下,还能陪着谁去?”
“什么留不留的,只要殿下不赶我走,我永远陪着殿下,就算老了,也要赖在您身边做个嬷嬷。”
“好了殿下,您就别再胡思乱想了,若是乏了,就闭眼小憩片刻罢。”
“顽心,去将门掩上。”
“喏。”
顽心领命而去。
然而,就在她行至门前,伸手欲关时,这扇并不算厚重的雕花木门却被人从外向内重重地推开,撞在墙上,“嘭”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呃……崇三公子?!”
崇霄闯入屋中,他顾不得擦拭头上因疾跑而生出的淋漓汗水,一心只想快些将何鼐从屋中揪出,以息他胸腔中那股无名怒火。
有汗水划过他饱满的天庭,沿着深邃的眼窝流入了那对神采奕奕的桃花眸中,这可恶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对屋中的景和人,只能囫囵地看个大概。
不过崇霄倒也无甚所谓,毕竟,他已经提前从嫂嫂那儿得知了何鼐今日的模样——一袭青衣,披头散发。
而这屋内恰有一人身着青衣,不曾束发。
哼,除了何鼐这满腹心机的,还有谁会光天化日之下故意披头散发,在昭昭面前摇尾乞怜?
呸!令人不齿!
崇霄心中火起,他顾不得擦拭汗水,大步来到书案边,一旁似有人想要阻拦,可崇霄看也不看,抬手挡住,不满地嚷道:“都别来劝!小爷我今日定要将何鼐这块牛皮糖给制得服服帖帖!”
他握住靠椅椅背,将“何鼐”从书案后拽出,而后立在她身前,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她纤细的肩膀,横眉怒目,恶狠狠地斥道:“何鼐!你跟我出来!休要像滩烂泥似地赖在这,污了昭昭的眼!”
“何鼐”仰起头,但却并无任何言语,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你看什么看?照我说得做便是!”
“……什么?”
“何鼐”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柔美清亮,听着甚是耳熟。
崇霄终于觉察到怪异了,他抬手揉揉眼,定睛望去——
哪儿有什么何鼐?
只有他心心念念的昭昭身着青衣,披一头如云的乌发,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崇霄。”
唐昭离咬牙切齿。
“你可真是好样的!”
19. 曾经
屋中一片尴尬的寂静。
崇霄僵立在原地,脑中掠过的众多思绪,最终汇成了一个短小精悍的短句——
崇霄你可真丢人!
他既震惊又茫然,一双手不自觉地蜷起,抱握成拳。
但那位已冷眼旁观有一会儿了的殿下,已经再无耐心等他缓神了。
“把你的狗爪子撒开!莫要捏皱了我的衣物!”
唐昭离嫌弃地拂开崇霄的手,抱臂于胸前,毫不客气地奚落道:“崇三公子,不知您气势汹汹地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呃……”
崇霄进门时那威风凛凛的气势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心虚之下的狗狗祟祟。
他故作忙碌地扯了会袖口的系带,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决定实话实说。
“我……我听闻何鼐又来烦你,便想着把他赶走……”
“哦?”
唐昭离不为所动:“然后呢?”
“然后……然后么,就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
“小小的差错?”
唐昭离冷冷一笑:“你是指看也不看,胡乱将我认成何鼐,想要狠狠教训我一顿的小小差错?”
“这……”
崇霄眼神躲闪,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直视唐昭离。
“今日是我之过,下次,下次我定不会再这般莽撞……”
他见桌上摆了盆郁茂的兰花,忙伸手折下一朵,微微俯身,递至唐昭离面前。
唐昭离撇了一眼,却并不接下,只是面无表情地发问:“这是作甚?”
“献花。”
“献花又是为何?”
“不为何。”崇霄眨眨眼,将花再往前递了递,讨好地哄道,“好花配美人,理所应当。”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捏着一朵淡雅粉兰,再佐以崇霄那张俊朗的矜贵脸蛋,这般赏心悦目的画面,想来即便是素以严苛闻名的御史大夫见了,也会有所动摇。
“……”
唐昭离横了崇霄一眼,接过兰花,低头轻嗅。
“也不香嘛,哪里好了?”她故意挑刺。
崇霄极娴熟地见招拆招:“昭昭喜爱香的?那也好办,待到秋日时,我到城外山里为你折金桂去。”
唐昭离扑哧一笑。
崇霄见状便知有戏,忙道:“昭昭,既收了我的花,那就莫要再与我置气了。”
“看在这花的份上,行罢。”
“那……”
崇霄试探着发问:“我有一问,昭昭可否为我解惑?”
“嗯?”
“何鼐他人呢?”是很严肃凝重的口吻。
“……”
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吧?
唐昭离有些无奈:“你又何必如此在意何鼐?”
“我就是觉得他居心叵测!”
崇霄烦闷地挠了挠头,猛地站起,在屋中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眉头愈皱愈深,忽而转头旋身,双手撑在唐昭离两侧的扶手上,俯下身子,急切地望着唐昭离劝说道:“昭昭,此人绝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般纯良无害,你可千万莫要被他糊弄了去!”
“要我说,这种人就不值当苦口相劝,该给他来点颜色瞧瞧!”
这番话很是耳熟。
唐昭离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的崇霄,似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
那时的她,因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名小倌带回了住处,一时间成为上京城中最劲爆的谈资。
人们都说,这淳华公主恃宠而骄,放浪形骸,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往后啊,怕是要嫁不出去咯。
唐昭离对流言蜚语毫不在意,但崇霄却很是愤愤,他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权贵子弟狠狠地斥骂了一顿,带着满肚子郁气叩响别院的门。
他们素来交好,门童便也不曾拦人,只当他与唐昭离私下已有邀约。
故而,当唐昭离得了消息,从宫中急匆匆地赶至别院时,便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崇霄持剑立于院中,双眼气得通红,神情凶狠地仿佛要吃人一般。
而何鼐则柔柔弱弱地跪坐在廊下,一张清俊秀美的脸上满是委屈。虽是跪着,但脊梁却极倔强地挺直,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当时的唐昭离满心满眼都是何鼐,这样明显的强弱对比之下,她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崇霄在别院横行霸道,让何鼐受了委屈。
她本就怜惜何鼐身世坎坷,命途多舛,又怎会容忍崇霄这般盛气凌人?火冒三丈的她再听不进崇霄的任何辩驳,第一次毫不客气将他撵出门去。
“我绝没有欺辱他!我就是想问一问这件事情的始末!”
“他这副可怜样,分明是故意为之的!昭昭你没来之前,他可一点都不柔弱!”
被侍从推搡的崇霄奋力回头,冲唐昭离大喊:“昭昭,你可莫要被此人的表象蒙蔽了双眼!”
“还有你,何鼐!你有本事就一辈子躲在别院中不出来!若是再让我见到你,我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这句威胁令唐昭离极为气恼,此后许久都不肯再见崇霄。
而那时的崇霄也是年少气盛,多次邀唐昭离玩耍被拒后,便也生出了愤懑,心道不见就不见,难道离了你唐昭离,我崇霄就活不成了么?
两人都是很骄傲的性子,这一赌气,便是大半年的光景匆匆过去。
这半年中,何鼐总是情绪低落,似乎还不曾从家道中落的噩耗中走出,唐昭离心疼他,屡屡为他破例妥协,想尽了各种方式讨他欢心,但却都收效甚微。
所以,当何鼐一改往日郁郁寡欢,说想要参加科举,重振何家门楣时,唐昭离简直喜出望外,并在他暗示需要助力之后,不假思索地允诺他可以借她之名,入上书房读书。
然而,这求学一事却并不顺利。
上书房的学生皆为圣上亲指,身世显赫,怎么可能看得上何鼐这个南风馆里出来的罪臣之子?他们不屑与何鼐交往,更以与何鼐交谈为耻。
以何鼐那敏感孤傲的性子,怎可能受得了这般冷遇?他本是满怀期待地来上书房求学,希冀能结交贵人,改变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被女子供养的处境,可如今却是美梦破碎,被众人孤立,恍若一个可笑的丑角!
这般落差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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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恼至极,觉得权贵子弟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只会拘泥于门第之见,竟让他这等真才实学之人怀才不遇!他因此低落了下来,日日窝在院中,再不提读书科举之事。
一日,唐昭离出宫办事,来别院取东西时,恰巧撞见了何鼐于廊下酗酒。
只见何鼐醉醺醺地斜倚檐柱,脚边散落着好些东倒西歪的酒坛,瞧着很是狼狈。
“何鼐?”
唐昭离拎起裙摆小跑上前,焦急地询问:“这是怎么了?这会儿你不是应当在上书房读书的么?”
何鼐不答,只是微微仰头,抬起已经迷离的凤眼,失魂落魄地凝望着唐昭离。
唐昭离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心急如焚,她忙唤来何鼐的书童,询问何鼐最近可有不顺。
“呃……”
书童细细地回忆了片刻,道:“公子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呢,每日都积极求学,回来也很是刻苦,常伏案到深夜。”
“若说不顺……啊,是了,倒也确实有件事不大愉快——”
“上书房里的诸位主子们,似乎对公子很是不喜,平日里也不搭理公子,公子在上书房都是独来独往,连同桌都不曾有。”
“他们孤立你?”唐昭离柳眉蹙起,扭头询问何鼐。
何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丢下手中的酒杯,声音沉郁低哑:“殿下,何鼐深知自己身份卑微,无权无势,像我这等草芥蝼蚁,那些世家子弟不愿来往,也是情理之中。”
这番话听得唐昭离心头火起:“什么情理之中?他们仗势欺人还有理了?”
“何鼐,你莫要为他们说好话,你告诉我,都是些谁在孤立你?本宫找他们去!”
“殿下,不必了。”
何鼐面露怅然:“我知殿下心中有我便足以,至于其他的,殿下或许会因此为难,还是算了罢。”
“我本无意与他争个高低,既然他不待见我,我走便是。”
“为何?莫非,欺你之人与我相熟?”
唐昭离严肃道:“何鼐,我绝不会因我与他熟识,就让你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你大胆地讲,既是熟识,我倒也想看看,是哪个这么是非不分,持强凌弱!”
“这……”
何鼐好似很为难,低头踌躇了许久,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权势极盛,何某不敢妄言。更何况,在下一介布衣,本也不值当殿下这般大动肝火。”
“行,既你不肯说,那我也不勉强。”
唐昭离眼神骤然锋利,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明日我在上书房等你,我倒要看看,当着本宫的面,此人可还敢怠慢于你?”
次日,唐昭离第一个踏入上书房的大门。
随着日头渐高,屋中陆陆续续地来了些人,他们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唐昭离,本还有些兴奋,但瞧见她冷凝的神情后,便又纷纷歇了心思,躲得远远地,唯恐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何鼐便是在此时出现了。
他并不像其他人那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只是低着头踽踽独行。
前世的唐昭离,最是见不得他这副形单影只的可怜样。
20. 事变
“何鼐!”
唐昭离弯起唇,冲何鼐高声喊道:“我来上书房陪你啦!”
何鼐猛地抬头,便看见唐昭离俏生生地端坐屋中,正招手示意他与她同坐。
他弯起唇,正欲露出笑容,却突然一个踉跄,被身后蜂拥而至的一群人给重重地撞到墙上。
这群少年各个意气风发,大有来头,显赫的家世以及卓然的才华令他们即使身处权贵云集的上书房,也依然备受瞩目。
而为首那位最英挺倜傥的儿郎,可不就是崇家三公子崇霄?
崇霄今日本就兴致缺缺。
昨夜他梦见了唐昭离,惊醒后突然发觉,他们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对方。
从小到大,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闹出这样大的别扭。
此后他再无睡意,从被窝里爬起来,在院中枯坐至天明。
本打算天亮后找唐佑宁试探一下口风,看看唐昭离的气消了没,却没成想今日圣上临时传召太子与昊王议事,他一早兴冲冲地派人给唐佑宁捎话,却是大海投石,音讯全无。
他没精打采地来到上书房,却又好巧不巧地在门口遇见了那个他与唐昭离矛盾的源头——何鼐。
唉,烦。
当初,他得知唐昭离让何鼐替她来上书房读书时,确实是不满极了,觉得唐昭离昏了头了,为了这不知从哪来的何鼐,竟什么都愿意拱手让人。
不过么,他虽不满,却也只是心里自己想想,从不曾像当初争执时放的狠话那般,在上书房对何鼐做什么。
是,他至今仍不喜何鼐,可他也尊重唐昭离的选择,既然她觉得何鼐好,那或许,何鼐确实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过人之处罢。
只要何鼐安分守己,井水不犯河水,他也并不会对他怎样,只当他是个不熟的同门。
所以今日见到何鼐,崇霄并无甚反应,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却没成想,就在他抬脚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前面的何鼐突然古怪地扭了一下,继而猛地撞倒在身侧的墙上。
“……?”
崇霄迷茫地看着平坦光洁的地面,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做什么?平地摔跤?
这一跤摔得屋中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崇霄抬头,却见自己昨晚心心念念的唐昭离,正一脸冷肃地向他走来。
“昭昭……”
崇霄有些惊喜,但他还来不及表达自己想要重归于好的意图,便被唐昭离一通劈头盖脸的指责给砸懵了。
“我是真没想到,在上书房欺凌何鼐的人,竟然是你!”
“持强凌弱,胡作非为,崇霄,你怎可如此!”
“……我持强凌弱,胡作非为?”崇霄诧异地瞪大了眼。
可唐昭离却已失望地撇过脸去,不再理睬他。
她伸手扶起面露痛苦的何鼐,温声关切道:“何鼐,你可有伤着?”
“多谢殿下关心,在下无事。”
何鼐苍白的脸上强扯出一抹笑意,故作轻松地对唐昭离道:“都是在下的不好,走路太慢,不慎跌了一跤,殿下莫要怪罪崇三公子。”
“崇三公子似乎有话想与殿下说,在下这就走,不打扰二位叙旧。”
崇霄猛地扭头,不解地看向何鼐。
这……何鼐居然替他说好话?
他虽疑惑,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毕竟何鼐所言都是事实,他的的确确是自己跌倒的。
这个“嗯”字,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鼐!你莫要讲好话替他遮掩!”
唐昭离拉住踉跄着想要离开的何鼐,转头对崇霄怒目而视:“方才这一屋子的人都瞧见了,你分明是被崇霄撞倒的!”
“……哈?我什么时候撞他了?”
“崇霄,你不要敢做不敢当!”
“我敢做不敢当什么?我分明没有做过!”
这无端的指责令崇霄生了愤慨:“唐昭离!你怎么每次都冤枉我?你就不能多信任我一些么?”
“我倒是想信任你,但你心怀成见,每次的行为都令我极其失望!”
“那都是你的主观臆断!”
“我主观臆断什么了?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
……
两人当着上书房所有人的面争执了起来。
何鼐虚弱地靠在一旁,面上虽一副不知所措的惶恐模样,心中却很是得意。
哼,崇霄,你也有今天。
你平日里不是很受众人欢迎的么?怎么今日竟无一人敢上前替你说话?
所有人都想要与你交好,同窗追随你,教书的夫子夸赞你,即使你向来随心所欲,做些出格之举,他们也只会微笑着摇摇头,道:桀骜乃聪颖之相,崇家三子各个出类拔萃,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们对我不屑一顾,对你却是笑脸相迎,唯首是瞻?
就因为你有一个正二品的将军爹?
真是世风日下,一个莽夫仅凭些蛮力就能升官发财,被众人推崇备至,而像我这般饱读诗书的真才实学之士,却只能卑躬屈膝,为五斗米而折腰!
你不是很在乎淳华公主么?
呵,我偏要让她与你离心,从此只要听见你的名字便皱眉叹息,面露不虞。
崇霄,我要让你这等天之骄子,也尝尝被人厌恶的滋味!
那日的最后,唐昭离与崇霄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谁都不曾料到,这一散,当真是散了个彻底。
命运从不安分守己,它蛰伏在暗处窥视着世间一切,一但发现机会,便会张开狰狞巨爪,将平静祥和的生活一把撕得粉碎。
仁康二十九年春末,匈奴夜袭军营,崇家军无备,大败。
镇北大将军崇长卿与定远将军崇雲当场战死,昭武校尉崇霓失踪,北地一时群龙无首,被匈奴连破好几城,溃不成军。
消息传回上京,崇霄的祖母,一品浩命夫人虞容携崇霄连夜入宫请命,次日,崇霄披甲挂帅,奔赴北疆主持大局。
这一去便是数年,两人一个在上京,一个在北地,从此山高水远,音问杳然。
再见时,已是沧海桑田,江山易主,他们在秋荷院那颗虬枝盘曲的老树之下,做了最后的诀别。
唐昭离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细细想来,前世的众人似乎都不看好她与何鼐,都或多或少地表达过何鼐并非良配。
可那时的她心高气傲,一意孤行,最终也是自食恶果。
唐昭离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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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的睫羽重重地颤了颤,她蓦然抬手,宽慰般地轻抚崇霄紧锁的眉心。
“你且安心,”她温声安抚道,“我清楚何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他骗了去的。”
听了这话,崇霄闭目长出一口浊气,终是舒展了眉头。
他缓缓直起身子,低着头倚靠在桌案边,闷声嘟囔道:“你心中有数就好,反正,我就是觉得这何鼐古怪得很,好像在憋着什么坏似的。”
“知道啦,崇三。”
唐昭离拽过崇霄的手,讨好般地轻晃:“我知你是担心我,放心,这何鼐我已经打发走了,往后他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
“当真?”
崇霄猛地反手扣住唐昭离的手,有些不可置信道:“他那块又臭又黏的厚颜牛皮糖,竟也有了自知之明?”
“哎呀,总之现在就是这么个结果,崇三你就放心罢!”
何鼐狡诈,又有前世的记忆,此时尚且稚嫩的崇霄绝不是他的对手。
唐昭离在心中细细思量。
以防节外生枝,也是为了保护崇霄,她的这些安排布置,还是不要让崇霄知道了罢。
“好罢。”崇霄点了点头,倒也不纠结。
“那……请问崇三公子能放开我的手了么?”
唐昭离抬了抬下巴,示意崇霄看向她那只被他死死扣住的手:“你已经这么扣着好一会儿了。”
崇霄一惊,忙不迭松开了手。
“呃,我没注意……”
他不知所措地顿了一下,胡乱地诌了个理由搪塞:“我,我还以为我握着的是剑……”
“……?”
这理由也未免太蹩脚了些!
“剑?”
唐昭离正欲揭穿崇霄,却突然发现他的耳尖有些泛红。
“崇霄,你耳朵怎么了?”她伸手指了指崇霄的左耳,关切道。
“啊……没怎么!”
崇霄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猛烈地抖了一下,继而慌慌张张地捂住左耳。
他并不回应她的关切,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我好得很!”
“那怎么瞧着有些发红?哎,你右耳也是……”
崇霄手忙脚乱地改捂右耳。
“哪有泛红?我好得很!”
“可……”可你的左耳也还是红着啊。
唐昭离还欲再问,但崇霄却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恶狠狠地凶道:“昭昭,不许再提此事!”
“……唔唔!”
“不许提!再提小爷我就!”
“……你……唔……你,你就怎么?”唐昭离艰难地咽下糕点。
“我就回家了!不在此处陪着你了!”
“……”
唐昭离无话可说。
“……那我可真是害怕极了,崇霄,你可千万要在此处陪着我。”
“哼!”
两人正闹着,房门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敲响。
顽心上前开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竟是大汗淋漓的福来。
“公子!出大事了!”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崇霄身前,颤声道:
“北地传来急报,匈奴擅自撕毁盟约,陈兵边境,霓小将军已在打点行囊,准备赴北支援了!”
21. 方虎
“北地传来急报,匈奴擅自撕毁盟约,陈兵边境,霓小将军已在打点行囊,准备赴北支援了!”
“什么?!”
崇霄脸色一沉,霍然站起:“福来,我们回府。”
但一只纤细白嫩的手,却在此时拽住他的袖摆,阻止他离去。
唐昭离的心中惶恐难言。
怎么会呢?
匈奴毁约明明是仁康二十九年的事情,为何今生却提前至仁康二十七年?
她绝不会记错时间,因为这场战事,正是崇家颓败的开端。
唐昭离抿紧了唇,拽着袖摆的手用力到发白。
她一直以为她还有很多时间去谋篇布局,改变一切,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那些变故还是会像前世那般突然而至,粉碎温暖欢乐的假象,揭示命运最真实的面目。
唐昭离用力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那些惊涛骇浪。再睁眼,她已稳住心神,认真而严肃地对崇霄嘱咐道:“此事尚有蹊跷,崇三,若你信得过我,就帮我去做一件事。”
“拖住崇霓,让她在府中等我。”
军情当前,此话乍一听多少有些不妥,唐昭离望着崇霄,以为他会追问她缘由,也早已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
但崇霄却什么都没有问。
“行。”
很干脆利落的一声回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任何质疑。
“你不问我为何如此吗?你不怕我因此耽误了军情吗?”
“为何要问?”崇霄一脸诧异。
他理所应当地如是道:“你自有你的考量。”
“至于耽误军情……”
他微微柔和了紧绷的眉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昭昭,莫非你忘了?”
“幼时圣上不放心你,便是上朝也会将你带在身边。你旁听朝臣议事,偶尔也会在圣上的鼓励之下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你许久不曾去过上书房,或许不知,你的那些见解,至今仍会时不时地被上书房的夫子们拿出来充作范本。”
“幼时的你便已有与朝臣坐而论道之能,如今的你,又怎会无缘无故耽误军情?”
“更何况。”
他微弯唇角,神情笃定,眸光一刹那亮如星子。
“唐昭离,你怎舍得让我,我的家人陷入危难之中?”
此话如同一颗曳尾陨星,携灿灿流光划过愁云惨雾,在唐昭离心头砸下深深烙印,她无措地微张唇瓣,但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默然不语,崇霄歪了歪头,又道:“昭昭,难道你会害我吗?”
“……自然不会。”
“那就是了。”
崇霄蓦然抬手曲指,又轻又快地刮了下唐昭离的鼻尖:“既有疑虑,那便去证实罢,我们在崇府等你。”
“福来,走了。”
少年转身,高高束起的马尾飘逸灵动地从空中甩过,继而乖顺地垂落于背后,他昂首阔步,即便是背影,也依然一派倜傥风流。
唐昭离微微低下头,抬手轻轻地蹭了蹭崇霄刮过的鼻尖。
她突然如释重负地展露笑颜,涣散的视线刹那汇聚,眸光清亮而有力。
崇霄总是这样。
这样随性而至?,这样意气风发,同时,又是这样坚定不移地信任着她。
前世的她猝不及防,又心怀侥幸,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好的崇霄孤身一人远走边疆,单刀赴会那场凶险异常的生死之局。
但如今不同了,今生,她定要扭转这一切。
提前了又如何?她既已吃过亏,便绝不会再走上前世的老路。
唐昭离心中有了决断。
“延龄,备车,我们回宫。”
……
御书房。
一缕细长蜿蜒的青烟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在空中散开,留下了一室清润的龙涎香。
最中央那张精美繁复的书案后,仁康帝正捏着一封奏折沉思,神情不辨喜怒。
随侍的仆从们乖顺地垂首而立,屏声敛息,他们皆知仁康帝批奏折时喜静,也万不敢在此时触了这位帝王的霉头。
“启禀陛下!”
却有人不识眉眼高低似地骤然一声高喝,打破了殿中的肃穆安静。
仁康帝皱起眉,有些不耐地抬眼望去。
却见御前总管李德旺喜气洋洋地向书案小跑而来,脚步轻快,眉眼间堆满了笑意。
“陛下,淳华殿下来看您啦!”
此话一出,屋中有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仆从们皆是歇了口气,放松下来。
仁康帝骤然松开蹙起的眉心,将手中的奏折丢在了一旁,语气和缓道:“阿离来了?那还不快去迎进来?”
“不必德旺公公迎,此处我熟得很。”
唐昭离推门走进,径直往书案后的仁康帝怀中扑去:“父皇,好几日不曾见你,阿离都有些想你了!”
“这样吗?”
仁康帝亲昵地拍了拍唐昭离的背,故作不满地绷着脸:“我还当我们阿离这几日四处疯玩,早把朕抛在脑后了!”
“那哪儿能呢?”唐昭离哄道,“忘谁也不能把父皇忘了呀!”
“延龄,快快将我从宫外特地给父皇带的糕点呈上来!”
延龄上前,将手中精致的食盒摆在了案上。
唐昭离掀开食盒,从中捻出一块桂花糕,递到了仁康帝的嘴边:“父皇你瞧,阿离哪有将你抛在脑后?我出宫都还记得给你带桂花糕呢!”
“当真是带给我的?”
仁康帝却不接这块桂花糕,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唐昭离,一脸看透还要说破的样子:“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吃,给自己买的?”
“哎呀!我都拿来御书房了,父皇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哈哈哈!好罢好罢。”
仁康帝无奈而纵容地笑了笑,接下了这块桂花糕:“阿离知道来御书房送吃食,有这份孝心父皇便很满意了。”
他不紧不慢地品完这块桂花糕,又慢条斯理地拿过李德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对唐昭离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今日突然来御书房找朕,所谓何事?”
见仁康帝这般,唐昭离便也不再绕圈子了,她拽过身旁的凳子坐下,认真道:“父皇,我想看一看此次匈奴进犯的奏章。”
“怎会突然想看这个?”仁康帝有些诧异,“你不是贯来不爱听政事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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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你是担忧你那位玩伴——崇家的小公子?无事的,我已命昭武校尉崇霓率军支援,崇小公子不会随军出征,会一直留在京城陪你。”
“父皇,我并非忧心崇霄要上战场,况且他乃镇北大将军之子,倘若北地的百姓需要他,他自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唐昭离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此次军情,匈奴贸然毁约,于国于民都很是不利,我也是想看看能不能与兄长一起,为北地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听了这话,仁康帝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们阿离也是长大了,终于知道关心国事,替父皇分忧了。”
“如此也好,”他拿起手边的奏折,递给唐昭离,“你看看吧,若有不解可以问。”
唐昭离迫不及待地翻开奏折。
她逐字逐句地仔细查阅,最终在文末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责令南兵马司副指挥使方虎,率其部下随军出征……”
方虎……方虎!
唐昭离目光一定。
方虎,竟是你!
她从来不相信前世崇家军战败仅仅只是如文书所写那般不敌匈奴,且不论崇家自开国以来便驻扎北地,对北地的地形环境以及匈奴的用兵特色了如指掌,即便只是单论兵力,崇家军乃本朝最彪悍的一支军队,崇家的将军们也是向来以谨慎冷静著称,怎么可能会被小小匈奴仅凭一夜偷袭便轻易击溃?
故而前世崇霄出征之后,她也曾在京中搜集讯息,力图还原此次兵败的真相。
但就在她快接近真相之时,她的线人却意外失踪,随后她别院的书房更是在某一夜突然失火,将那些证据与情报烧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最终她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此事约莫是太子一党从中做了些手脚。
如今看到方虎二字,她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方虎可不正是太子的人么?那日他在穆伦长公主的海棠花宴上,还曾因崇霄不接太子抛来的橄榄枝,对崇霄嗤之以鼻,出言不逊。
“父皇。”
唐昭离举着奏折往仁康帝面前凑了凑,指着方虎二字对他道:“此人可有何显赫功勋?阿离好似不曾听说过他呢。”
仁康帝失笑地摇了摇头,道:“倘若人人都有显赫功勋,那这上京城中就遍地是王侯了。”
“那为何要派他随军出征?”
唐昭离撇了撇嘴:“此人既非名门之后,有家学支撑,又无显赫功勋,这样的人上了战场,若是拖了后腿可如何是好?”
“这倒是不会。”
仁康帝道:“方虎此人虽平庸,但却还算可靠,平日里对南兵马司的管理也称得上有条有理。”
“况且,朝中也发不出其他的兵了。”
仁康帝面色沉重:“东南一带海患不断,西边又有山匪蛮夷作乱。”
“倘若不是此次匈奴来者不善,朕连兵都不想增派。”
“那,父皇可否将方虎换成其他更有作战经验的的将领?”唐昭离还想再争取一下。
但仁康帝却是察觉出了不对,他看向唐昭离,一字一句沉声道:“阿离,你为何频频想将方虎换掉?”
“可有原因?”
唐昭离顿住。
22. 出征
唐昭离顿住。
这该如何解释呢?
她总不可能实话实说,告诉父皇她前世已经经历过了一遭,知晓方虎会从中作梗,最后害得崇家军大败。
前世今生之事讲出来太过荒谬,若非亲身经历,唐昭离自己都不会信,更遑论父皇。
故而唐昭离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小声地嘟囔:“我就是觉得此人没有实战经验,去了也是白去……”
“父皇派兵本是鼓舞军心之意,可若是这方虎去了后一问三不知,恐会适得其反。”
“……阿离啊。”
仁康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追究唐昭离为何执意如此,只当她是担心友人。
“战事不可儿戏,朕身为帝王,更是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戏言。命方虎随军出征的旨意既已下,便不可更改。”
“我知你和崇家走得近,相熟之人要上战场,担忧是难免的,但也万不可草木皆兵,你要相信他们的能力不是?”
“至于方虎,当初选他出征,是为朝中众臣所认同的,便是崇霓,也点头首肯了此事。”
唐昭离心知此事已再无商榷的余地,便只得默然点头应下,另寻他法。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道:“父皇,与其让儿臣这般空等着胡思乱想,不如派些后勤政务给我与三哥罢?”
“哦?”
仁康帝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斥责她干政,反而饶有兴致道:“如此也好,你身为皇嗣,理应心怀天下,视众生为己任。”
“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不知此次战役的辎重督管之责,可否交予三哥?”唐昭离道。
粮草辎重乃军中要事,若是此事能够得到保证,想来前线的压力也能够小一些罢。
仁康帝蹙眉沉思半晌。
“不可。”他最终还是否了唐昭离的提议。
“阿离,虽然辎重督管一事目前朝中还未有定论,但若依循常理,此事当由兵部督管,他们熟谙章程,是最快,也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
仁康帝突然意味深长地道:“你的兄长什么样,朕最是清楚,便是朕敢放权,他也不一定敢接。”
“阿离今日不是替他出宫查账了吗,应该也对此有所感触吧。”
唐昭离心头巨震,抬首惊愕地望向仁康帝。
父皇的眼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有叹息,有懊悔,有不甘,但却俱是笃定,不带任何迟疑。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倏地划过唐昭离的脑海。
也许父皇他,对唐佑宁的平庸一清二楚。
他可能很早就知道了,昊王唐佑宁,就不是一块当皇帝的料。
那他们的那些努力又是何必呢?
要知道,昊王夺嫡之事,一直都是在仁康帝的默许,甚至可以说是扶助之下进行的。
仁康八年上元节,仁康帝唐承鹤微服出巡,邂逅了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吏之女殷氏,两人一见钟情。次日,殷氏被召入宫,从此,宫中便多了一位宠冠六宫的宸贵妃。
仁康十年,宸贵妃诞下一子,仁康帝欣喜若狂,欲废先太子,改立殷氏之子为储,却遭到了朝臣和太后的极力反对。
朝臣道,殷氏出身低微,难堪母仪天下之大任;太后更是将仁康帝关进宗祠三日,责令其闭门思过。
此事便不了了之。
仁康十三年,宸贵妃诞下一女,仁康帝欲旧事重提,但再次被群臣和太后驳回。
仁康十六年,宸贵妃难产,一尸两命。
仁康帝悲痛欲绝,又一次提出要改立太子,此时太后已薨,群臣慑于帝威,不敢多劝。这一回,是沉寂许久的王皇后在一个雨夜造访御书房,持利器以死相逼,恳请仁康帝善待他们唯一的骨血。
仁康帝最终还是退让了,此后也不再重提。
宸贵妃诞下的一子一女,正是唐佑宁与唐昭离。
可以笃定的说,昊王就是仁康帝属意的接班人,昊王一党能有如近之势,背后少不了仁康帝的推波助澜。
那父皇今日的这番丧气话,又是何意?
唐昭离不愿想,也不敢想。
“不提这些了。”仁康帝突然开口。
他肃了神色,对唐昭离道:“阿离,辎重之事我可以命兵部与佑宁共同督管,但却有一个条件。”
“此事虽明面上委派给了佑宁,但你与崇家的小公子崇霄,要以辅佐昊王为名义参与进来。”
“我知你们有此才干,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旁听大大小小的政事,能力自不必多说。那崇家小公子我也是知道的,虽然未随父兄驻守北地,但武术兵法却不曾落下半分。”
“你可应允?”
“可。”
唐昭离压下心头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点头应下。
……
是夜。
浓丽的黄昏刚刚歇下,墨蓝无边的天际中,隐隐有几颗小小星子点缀其上。
夜色并不昏浓,镇北将军府门前那两盏略显晦暗的灯笼静静地亮着,浅浅的暖光照亮了朱门前几个披着斗篷的身影。
叩,叩,叩。
吱呀——
门童似是恭候已久,他躬身作揖,恭敬道:“见过淳华殿下。”
唐昭离抬脚迈入门中,一边掀下斗篷的帽檐,一边有些急切地发问:“昭武校尉可还在府中?应当还未出发罢?”
“没呢。”门童道,“大军还未开拔,霓小将军正在自个儿院中收拾行囊。”
“三公子早前吩咐过了,若是您来了,便将您直接领去霓小将军处,不必再来回通报传唤。”
“殿下,这边请。”
一行人在府中穿行,不过将将行至崇霓的院子前,便听见院中传出一声年迈但却中气十足的怒喝。
“崇霄!快把你二姐的剑给放下!”
“祖母莫慌,二姐这剑瞧着都不亮了,我给她磨磨。”
“你这混账东西!霓儿那把剑哪受得了你这般折磨!”
另有一道年轻女声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接话道:“祖母,莫要管他,随他磨去。”
“倘若我这剑被你弄坏了,你便揣上你那连血都不曾饮过的漂亮花枪,替我去北地杀匈奴罢!”
唐昭离踏入院子,便见京中备受人敬仰,从来都一副慈眉善目之相的虞老夫人叉着腰立在院中,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正蹲在磨刀石前欢快磨剑的崇霄。
而一旁的连廊下,崇霓端着一盘瓜子,事不关己般“咔嚓咔嚓”地嗑着,丝毫不像即将要出征的将军。
见唐昭离来了,虞老夫人忙收起怒容,而崇霓也敛了那闲散劲儿,起身抖抖瓜子壳,随虞老夫人一同上前迎接。
可有个人却是一点儿也不收敛。
“昭昭!你来啦!”
崇霄一把丢下手中的剑,雀跃地几步冲至唐昭离身前,指着崇霓邀功道:“你瞧,人我给你拦下来了。”
“……”
都没眼看。
崇霓无语。
“崇霄,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快过来好好拜见殿下。”虞老夫人有些尴尬地呵斥道。
“无妨的,”唐昭离道,“虞老夫人,此处没有外人,随意一些便好。”
崇霄得意地“哼”了一声,招来了虞老夫人的冷眼一记。
“殿下。”
崇霓是放弃自家的傻弟弟了,她嫌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崇霄,上前对唐昭离沉声道:“不知殿下此次命臣缓行,有何示下?”
唐昭离郑重了神色。
她打量了下四周,道:“还请霓小将军屏退下人,我们进屋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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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
“延龄,你在门口守着。”
“喏。”
四人进屋,围坐于桌前。
唐昭离从怀中掏出一页信笺,其上是她记下的那封奏折。
“崇霓,这是你此次出征的部署,你瞧瞧可有不妥?”
崇霓拿过信笺,细细核对。
“殿下,并无不妥,今日早些时候圣上召臣觐见,也是如此安排的。”
“那便好。”唐昭离点了点头,指着信笺上的方虎二字道,“你此次出征,切记提防此人,莫要让他干扰了战事。”
“方虎?”崇霓有些不解。
“他是太子的人。”
唐昭离道:“太子一党与我们斗争已久,虽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在此次动手脚,但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谨慎些终究是不会错的。”
“崇霓,方虎只是其一,其他随行将士你也需盯着些,若真有那不顾战事,蓄意作乱者——”
唐昭离的眸光一刹那锋芒毕露:“就地斩杀便是,不必有所顾及。”
“若有朝臣不满,昊王与我自会担下此事。”
“喏。”
崇霓微微颔首,应下。
……
夜渐渐深了。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浸透浓墨的夜空,纵使阴云漫天,亦不能掩其皎皎清辉。
城墙之上风声猎猎,唐昭离捋了捋纷飞的发丝,垂首,默然地望着城门前那些整装待发的将士们。
在她身旁,崇霄将自己的围脖取下,小心而细致地为她环上:“昭昭,春寒料峭,别着凉了。”
唐昭离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你也别太忧心北地的战事了。”
崇霄宽慰道:“这些年来北地一直都还算太平,便是匈奴偶有挑衅之举,也具是无功而返。”
“这一次也定当如此。”
“我知崇家军战功赫赫,在北地立下了累累功勋。”
唐昭离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下铺出一小片阴晦。
“但最可怕的往往并不是凶神恶煞的外敌,而是有人隐匿于人群之中,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不曾设防的同胞。”
“我只知他从何而来,但却不知他去往何处,又将在何时图穷匕见。”
有冷冽的风倏地掠过,带走了火把上跃动的亮色。
仆从们大惊,忙不迭地四处寻找火种。
“这有何妨?”
一片嘈杂的黑暗中,崇霄突然道。
“既不知去向,那便更小心,更谨慎,每一招都做好防备,每一步都留有后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越过月光照亮的前路,望向那些蛰伏在夜色之中默然不语的万里山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是一些宵小作祟,我们还怕他不成?”
“尽管放马过来!”
唐昭离骤然抬眸,侧身望去。
火把被重新点燃,城墙上的火光混杂着丝丝皎洁月色,在少年如玉的侧颜上轻灵地跃动,这张从来开朗率真的俊颜上,此生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坚毅果敢的神情。
少了几分青涩,添了几分陈旧的熟稔感。
许是感受到了唐昭离的眼神,少年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他缓缓转过头来,回应唐昭离的视线。
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倏地弯起,他唇角微扬,唇畔那颗小而尖的虎牙若隐若现。
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崇家小公子。
“昭昭,我的脸上是有异物么?怎么这样呆呆地望着我?”
“……没有。”
唐昭离收回视线,低下头,有些慌乱地整理围脖。
幸而已是夜深,幸而城墙上只有火光明灭。
她可不想让崇霄发现她的窘迫与赧然。
23. 失望
仁康二十七年春,匈奴汹汹来犯,镇北将军崇长卿率其子定远将军崇雲,其女昭武校尉崇霓迎战,两军对峙于灵州,一时间竟是难解难分。
边境战况焦灼,朝廷自是心焦如焚,雪花般的旨意在驿差的日夜奔波之下飞往北境,句句饱含鞭策之意。
而今日要发出的其中一封,此时正被唐昭离捏在手里。
“……兵部竟然只能筹到这么点粮草?户部不是已经松口拨银了么?”
唐昭离将卷轴丢在一旁的小几上,向屋中最上首出言询问:“三哥,兵部就此事做何解释?”
“他们说,是户部拨的银两不够。”唐佑宁坐于书案后,撑着头,脸上写满了沮丧与懊恼,再不见平日里的生龙活虎。
“那三哥可有向户部求证?”
不待唐佑宁回答,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幕僚便愤愤然出声道:“殿下与臣去过户部了,可户部那群老东西也在推诿,扬言是兵部谎报数目,想要饱充私囊!”
“呵!兵部与户部贯来如此!”
另一位稍显年轻的幕僚亦是慷慨陈词道:“不过是一个不想拨钱,一个不想筹粮罢了!前线的将士们抛头颅撒热血,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却在后方消极怠工!可悲!可叹!”
“国难当头竟还敢如此,真是太过分了!”
“就是啊!就是啊!”
“一群只知贪图享乐的硕鼠!”
众人义愤填膺地声讨起来,有的斥兵部懒政,有的骂户部鸡贼,有的唾弃两部敷衍塞责,却无一人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眼见议题越扯越偏,甚至还隐隐有妄议朝政的趋势,唐昭离急忙望向唐佑宁,想示意他出声控制局面,但唐佑宁自己也深陷消极之中,他非但没有制止,甚至还赞许地应和了几句。
见此情形,唐昭离只得无奈地坐看众人发泄,待散会后,再寻唐佑宁单独议事。
“阿离,没有用的。”
唐佑宁蔫头耷脑地趴着,颀长的身形一整个蜷缩在小小的矮榻上,瞧着憋屈极了。
唐昭离侧靠于一旁的扶椅,伸手戳了戳唐佑宁弓起的脊背:“不就是被两部敷衍了么?这是朝堂上常有的事,何至于如此颓唐?”
唐佑宁骤然一缩,躲开了唐昭离的手。
“痒!”
“那你起来!”
唐昭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个王爷虫似地缩成一团,成何体统?”
“不成体统就不成体统罢!反正我本就天资平庸,无计可施!”唐佑宁声音郁闷,似乎还不曾从方才的消极情绪中解脱出来。
见兄长这般沮丧,唐昭离便也生出了些心疼,她往前凑了凑,伸手轻拍唐佑宁肩侧,安抚道:“三哥莫要讲这些丧气话。那些老臣混迹朝堂多年,自是不好对付,你一时没有头绪,也在情理之中。”
“三哥不妨平心静气,再好好思量一下应对之策。”
“那我能怎么应对?他们有心敷衍,难道我还能强抢了不成?”
“非也。”
唐昭离摇了摇头。
“我们可以——借。”
她期待地看向唐佑宁,希冀他能就着提示,自己想出一个周密的计策。
“借?”
唐佑宁陷入了沉思。
须臾之后,他猛地从矮榻上一跃而起,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欣喜。
“阿离,我明白了!”
“你说得对,户部虽拨不出银钱,但我们可以找父皇借呀!”
“……”
唐昭离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出声确认。
“哎呀!户部不是找借口不肯拨银嘛!”
“没有银两,兵部便无法筹粮,没有粮草,北疆便会陷入危机。”
唐佑宁自信满满:“既然问题的根源在于银钱,那我们只要找父皇讨到足够多的银钱,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阿离,我说得可对?”
他一脸雀跃地望着唐昭离,等待着她的夸奖。
可唐昭离却是扭头避开了他晶亮的眼神,扶额苦笑出声。
对……对你个头!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孩童似地遇到问题就只会找爹娘!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问唐佑宁:“你可知父皇的钱从何而来?”
“自是从国库中取。”唐佑宁不假思索。
“国库的钱又是谁在管?”
“自是户部。”
“那好,”唐昭离眸光一闪,“既然父皇也是从户部取钱,那你找父皇意义何在?让父皇替你去户部要钱么?”
“这……”
唐佑宁收了笑容,硬着头皮狡辩道:“父皇龙威甚重,若是他发话,那些人定不敢再推诿……”
“怎么?”
唐昭离无语:“父皇命你督管辎重,就是想借此锻炼你,你倒好,竟是反过来将活丢还给父皇。”
“既如此,父皇自己拟旨办了便是,找你做什么?”
“呃……”
“好罢好罢,”唐佑宁心虚地摆摆手,支吾着小声道:“那,那我就让父皇从私库取银好了,私库总不归户部管了罢?再不济,我便自掏腰包……”
“……”奇才。
唐昭离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先跳过银钱的问题。
“好罢,假使你有了银钱,之后呢?你要如何筹粮?”
“筹粮?自然是将银钱拿给兵部,让兵部去筹粮啊。”唐佑宁一脸理所应当。
“如今有了银钱,他们再没有推诿的理由,只得好好地替北疆筹备辎重。”
“此事便了结了。”
“……”
唐昭离开始头疼了。
她蹙眉沉思半晌,还是决定好好地给唐佑宁讲讲缘由。
“三哥,兵部不肯筹粮,其根源并非是没有银两。”
“啊?”唐佑宁一脸震惊,“不是银钱的缘故?那是为何?”
“太子的生母是王皇后,而王皇后的父亲,正是兵部尚书王谓。”
唐昭离道:“你与太子明面上虽一派兄友弟恭,可朝中谁人不知你们的斗争?”
“王谓身为太子的外祖父,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倘若你督粮一事办得漂亮,得了众臣,甚至是百姓的赞誉,那太子该如何是好?他要如何收拢失去的民心?”
“兵部不是无法筹粮,也不是受限于户部,他们不筹,仅仅只是不愿。”
唐佑宁脸上的欢欣如潮水般褪去,又变成了之前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重新躺回矮榻上,愤懑不平地重锤手边的引枕。
“哼!他不愿拉倒,我还不想找他筹了呢!”
“那便这样拖着罢!我倒要看看谁拖得过谁!”
拖着?那战局怎么办?边关的将士与百姓怎么办?
“三哥……”
唐昭离出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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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但却被唐佑宁打断了。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可……”
“就这样罢,阿离,我前几日命人给你搭了架秋千,你可要去看看?”
“……”
面对着唐佑宁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唐昭离终究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算了。”
她妥协道:“三哥,此事你交给我罢。”
“不出十日,我会叫王谓松口筹粮。”
……
窗外,一只雀儿从碧绿的柳条间穿行而过,落在了檐角之上。
它闭目歇息,再睁眼时,已是日向西行,几近酉时。
一辆辘辘行过的马车惊扰了它,雀儿倏地展翅俯冲而下,轻盈地掠过车帘上那招展的“华”字。
这正是淳华公主唐昭离的车驾。
唐昭离此时正闭目端坐车中,长出一口浊气。
明明身处融融春日,可她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那个无助的隆冬,她孑然一身,孤独地躺在榻上等死。
明明她已经重生了,明明她此生已将何鼐制住,杜绝了他作乱的可能,为何她还是会觉得力不从心,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昊王一党日渐颓败?
唐佑宁他……唉。
若他仅仅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富贵闲人,今日之事,唐昭离也就认了。
很可惜,他不是。
父皇的那句话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的兄长什么样,朕最是清楚,便是朕敢放权,他也不一定敢接。”
他过于单纯,从来只会把问题想得简单,也从来理不清朝中那些纷繁复杂的牵扯关系。
他其实没有野心,也没有抱负,若不是被父皇推着赶着,他不会想要去参与夺嫡。
你的兄长,本就不适合登那九五之位。
唐昭离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可是,难道他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她掀开了遮挡侧窗的帘子,向窗外望去。
此处是闹市区,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鳞次栉比的屋宇伫立在大道的两侧,遮挡了唐昭离望向远处的视线。
前路究竟在何方?她该如何,才能扭转这看似必败的困局?
“延龄,停车。”
唐昭离突然开口发话。
“你去为我寻匹马来。”
延龄应了声是,片刻后,竟还真的为唐昭离找了匹马来。
马车在路边停下,唐昭离从车上下来,翻身上马。
“延龄,我要去郊外山中的庄子小住几日。”
“喏,奴这便回宫打点行囊。”
延龄抬头望了望西坠的太阳,心中升起些许担忧:“殿下,天色已晚,您带几个侍卫同行罢?”
可唐昭离却拒绝了。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唐昭离用力地一扯缰绳,骏马仰脖嘶鸣,扬蹄向前奔去。
她太想宣泄苦闷,也因此不曾注意到街角的馄饨摊前,有一人匆匆站起,纵身一跃上马,向着她的方向追来。
“公子,您去哪儿?!”
福来在原地焦急地大喊。
“这馄饨还要不要了啊?”
“不要了,你先回府罢!”
少年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雀跃,尾音上扬。
“我看见昭昭了!我要去追她!”
24. 遇匪
晚春的旷野一片葳蕤葱郁。
暮色已至,昏黄的日光倾斜撒下,世间万物也因此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影。
唐昭离策马疾驰于官道上,她吹着晚风,迎着落日,烦闷已久的心中,终于生出了些许畅快之意。
又往前十余里,官道渐渐狭窄,道路两侧,开始出现一些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
要进山了。
唐昭离眸光一凝,双脚向后重磕马肚。
“驾!”
马儿受到驱使,加速向前冲去,然后不过将将疾奔数里,便骤然止步急停。
前方的路中央,赫然平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他体形健壮,但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在他的身旁,跪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听见马蹄声后,老者倏地回头,那双浑浊暗淡的老眼死死地盯住唐昭离,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他佝偻着转身,向唐昭离的方向膝行两步,大声号哭道:“贵人留步!求贵人施恩,救吾儿一命!”
唐昭离微微蹙起柳眉。
“他怎么了?”她并未下马,只是端坐于马背上出声询问。
“哎呦!”
老者面露痛苦:“我们是附近的村民,今日本想进山砍柴,换些铜板养家糊口,可谁知天不随人愿,吾儿竟在半路突发恶疾,昏死过去!”
“吾儿乃家中顶梁柱,全家老小,上下十几口人都靠着他吃饭,他若病倒,我们家可就断了生路啊!”
他猛地伏趴在地上,冲唐昭离连连磕头,涕泗横流地哀求道:“贵人,能否借你马匹一用,将吾儿驮到附近村镇里的医馆去?若你肯帮,老夫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道上尘沙甚重,老者这一番扑腾,使得脸上身上具是沾满了脏污,瞧着分外可怜。
救?还是不救?
唐昭离深知自己从小娇惯,不通武艺,若此二人真是歹徒,她贸然下马,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可是,倘若老者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呢?
全家唯一的支柱轰然倒下,那十几口白叟黄童,该如何活下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是一国公主,不该对子民的苦难无动于衷。自己的安危要顾,子民的苦难她也要管。
唐昭离从腕上捋下一个金钏子,递给老者:“我在赶路,不方便借马,这个金钏子你拿着,去附近的村镇里雇人救你儿吧。”
金钏子分量很足,便是男子已无力回天,他们全家老小亦可凭此物过上宽裕的生活。
可老者却并不满意这个措置之法:“贵人,老夫腿脚并不麻利,若是因此耽误了吾儿的病情,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罢。”
唐昭离想了想,又道:“我的庄子就在前面山中,你在此处等我片刻,待我回家,便立即派人来救助你儿。”
“马匹我真的无法相借,还请阿公谅解则个。”
她将金钏子往老者面前递了递:“治病需要银钱,这个金钏你就收下罢。”
老者盯着金钏子,微不可察地轻轻咽了口唾沫。
他回身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儿子,突然松口道:“好罢,便依你所言!”
那只枯槁瘦弱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唐昭离,就在即将触到金钏子之际,老者突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阿公!你没事罢?!”
唐昭离一惊,下意识地躬身向老者伸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
就在她俯身的这一瞬,地上那“昏死”的中年男子突然“活”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几步冲至马下,将唐昭离从马上猛地拽了下来,拖行数尺!
“得手!”
老者敏捷地从地上爬起,再不见方才的羸弱。
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被男子制住的唐昭离,口中啧啧称奇:“这富贵人家的女郎就是不一般,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儿,哼!天仙儿似的!”
中年男子从唐昭离手中扯下金钏子,捏在手中把玩:“可不是神仙么?这么大一只金镯,说送人便送人!真阔绰!够大方!”
“你喜欢金子?”
唐昭离突然发问。
她虽被制住,但脸上不见一丝慌乱,冷静地摆出条件:“我家中尚有几分薄产,倘若你二人能将我平安送回上京城中,我父……父亲定有重礼相赠,银钱什么更是不在话下。”
“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哦?”
男子似是被勾起了兴趣:“你家中很有钱么?他们肯为你出多少银两?”
“自然,”唐昭离道,“家父乃京中望族的一族之长,且子嗣不丰,膝下仅有育有两子两女。”
“他向来很是疼爱我,若要赎我,银两自不必提,家中那些古玩字画亦可任君挑选。”
她撇了眼金钏子,故作不屑道:“这金钏子算得了什么?工艺粗糙,形制也很是一般,我家中的好物件比比皆是,有些甚至是宫中赐下,有价无市的珍宝。”
“那敢情好!”
中年男子很是心动,扭头与老者商量道:“倪老四,就按这妮子说得办吧,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咱俩就又可逍遥快活好些日子!”
可倪老四却是摇了摇头。
“周阿牛,这小女郎心思挺多,你可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将她送回城里?呵!笑话!”
他盯着唐昭离,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脏兮兮的黄牙:“若你家当真有钱有势,甚至有能耐领到宫中的赏赐,那我们将你送回上京,岂不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
“哼,你们这些权贵贯爱耍心眼子,嘴上说着赎人,实际早已起了杀心,女郎,我说得可对?”
“那怎么办?”
周阿牛一惊,忙问道:“既然换不到银钱,我们抓她作甚?倪老四,今日可是你说要在此处碰瓷讹人,我这装死也装了,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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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捉了,怎么如今却成了白忙活一场?”
“哎,阿牛,莫急,莫急。”
倪老四拍了拍周阿牛:“我自有办法!”
“你瞧这小女郎花容月貌,和我家中那个不争气的儿多么般配!”
“我们把她捆回去,今日就让她与我儿成婚!届时便是她家人找来,也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哼!她爹就算是皇帝老儿,也得乖乖就范,认下我这亲家公!”
“不行!”
可周阿牛却对此有些不满:“嫁去你家?她变成了你的儿媳妇,和我有什么关系?”
“倪老四,这就是你不厚道了,我俩一起做的局,凭什么只有你受益?”
“嘿!你小子还跟我翻起脸了?”听了这话,倪老四一瞪眼,大声嚷道,“凭什么我受益?凭这讹人的主意是我出的!你若不满,就把人给我,往后我俩各顾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把人给你?你这分明就是明抢!倪老四,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厚颜无耻之人!要人?我才不给呢!我要用她去京中换赎金!”
“你不许去!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是,我是听不懂你文邹邹的那套,但我周阿牛也不是傻的!我知道你在骂我!倪老四,这人我要定了!”
“蠢货!天下第一大蠢猪!”
“……”
两人竟是内讧了起来。
眼见两人越吵越凶,唐昭离心知这是一个脱身的机会,她右手微微勾起,在袖袋中摸索片刻后,如愿握住了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什。
那是一把造型华美的小匕首,是十岁那年崇霄赠予她的生辰礼物。
唐昭离眼神一利,猛地抽出匕首,狠狠地向周阿牛的臂膀处刺去。
锋利的刀刃顷刻没入血肉之中,周阿牛吃痛地惨叫一声,松开了那只擒住唐昭离的手。
就是此刻!
唐昭离扭头向马驹所在的位置跑去,然而那周阿牛倒也确有几分真本事,他的身形只是凝滞了片刻,便很快回过神来,凶神恶煞地向唐昭离追来。
“小妮子!你周爷我今儿非得弄死你不可!”
身后,周阿牛粗重的喘息声逐渐清晰,唐昭离竭尽全力向前逃跑,但却终是无法弥补男女间悬殊的体力差距。
“哼!我看你往哪儿跑!”
周阿牛狞笑着伸手去捉唐昭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条马鞭携万钧之力,重重地抽打在周阿牛的腹部。
“啊!”
唐昭离惊惶地回头,便见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周阿牛,此时已然重重地摔倒在地,虾子似地蜷身,抱着肚子哀嚎不止。
下一瞬,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捞上马,卷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去。
耳畔响起少年的叹息,向来清越的嗓音被情绪压得又低又沉。
“昭昭,不过一会儿没跟住你,怎就落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25. 共骑
温热的气息拂过唐昭离雪白的脖颈,崇霄微微抬颌,将头轻轻地搭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
“你可真是……方才那情形,我都要吓死了……”
“别让我担心啊。”
昭昭,你可知我的惊惶与后怕?
倘若我未能及时赶到,倘若我今日不曾与你偶遇,倘若你真的遭遇了不测……
那我将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不知为何,崇霄总觉得这种酸涩之感似曾相识,仿佛曾经确有一次,他一时不慎弄丢了昭昭,此后翻遍山河,都再未能将她寻回。
可怀中的柔软却又将他从虚妄之中拽出,提醒着他,这一切或许只是他一时心悸所产生的幻觉。
崇霄纤长的睫羽重重地颤了颤,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才没有弄丢昭昭,他及时赶到了。
但某些宵小,却是罪无可恕!
他缓缓抬眼,看向马下那一卧一立的两人,眸中的脆弱再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如乌云般压抑阴沉的滔天怒意。
“敢动昭昭?找死!”
“公子息怒,您且听老朽一言!”
这倪老四贯会见风使舵,见状,连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极力撇清自己:“公子您方才也瞧见了,分明是老朽身旁这位歹徒欲行不轨!老朽腿脚不利,行动迟缓,便是想做下恶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您可万万不要错把良民当奸佞!”
他皱着脸,挤出一抹谄媚的笑容,讨好道:“公子可要报官?老朽可领公子去附近的村镇……啊!”
马鞭再次挥下,重重地抽打在倪老四身侧的沙地上,泥沙四溅,尘埃飞扬,不约而同地避让着执鞭者的锋芒。
崇霄漠然地蔑视着倪老四,仿佛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闭嘴!”他冷冷地喝令。
有粒尖锐的小石子擦过倪老四那张枯瘦干瘪的老脸,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可倪老四在崇霄尖刀般的冷酷视线之下,甚至不敢抬手擦拭。
“……是,公子饶命……”他缓缓伏趴在地,再不敢造次。
崇霄扭头看向倒地不起的周阿牛,嘴角弯起一抹冷然的讽意,他正欲再次扬鞭,却被一只柔荑轻轻地握住了手臂。
那只手温软细嫩,指尖圆润饱满,可就是这么一只润如羊脂的手,却轻易地截住了崇霄汹涌的怒火。
“崇三,算了。”唐昭离轻轻道。
见他蹙眉不语似是不愿,唐昭离微微旋身,抬手顺了顺他因风扬起的细碎发丝:“崇家的诸位将军仍在北疆抗敌,朝野上下,有无数的目光正盯着崇家,有的充满关切,有的饱含恶意。”
“此乃特殊关头,倘若你今日在此为我出头,闹出了人命,被有心之人借机发难,大做文章,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放心,”她凑近崇霄的耳旁,悄声道,“我已记下他俩的样貌特征,待回去后取笔画下,让侍从们拿着捉人送官便是。我定不会放任这等恶棍在外四处作乱。”
崇霄扭头不与唐昭离对视,转而瞪着倪老四,恶狠狠地道:“还不快滚!”
倪老四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崇霄揽紧怀中的唐昭离,修长健硕的双腿轻夹马肚,乌云踏雪便轻快地向前小跑而去。
两人安静地共乘一马。
暮色已燃至绚烂,金乌坠入西山,天地交界之处,渐渐酿出了浓烈的朱红。
唐昭离微微转头,她注视着崇霄冷峻的面容,心知他虽已妥协,但却仍有情绪。
“看什么?”
崇霄绷着脸:“看看我有没有被你气出个好歹?”
“……”看来是气得不轻。
唐昭离也确实理亏,她并不接这句气话,只是微微向后侧倒,猫儿似地倚靠在崇霄温热的胸口。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了崇霄语气生硬的让步:“你渴不渴?”
“我带了水囊,里面盛了你爱喝的绿豆汤。”
“要。”唐昭离旋过身正对崇霄,仰头望他。
若是在平日里,崇霄定会自己掏出水囊,拧开盖子送至她的手中,可他此时心中有气,便刻意地不去做这等贴心之举,甚至还主动躲避唐昭离的视线,生怕自己会因此心软。
哼,如我这般硬气的儿郎,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哄好!崇霄在心中气鼓鼓地想道。
“在腰上挂着,想喝就自己掏。”
可唐昭离与崇霄相伴多年,又如何会不知他心中的这些小九九?见给了台阶他还要这般端着,唐昭离便也生出了些脾气。
自己掏就自己掏,不就是拿个水囊么,我还怕你不成?
她赌气地伸出手去。
这双柔软纤细的柔荑兀自环上崇霄劲瘦有力的腰身,沿着蹀躞带前后摸索,指尖所过之处,拨弄着宝蓝色的织锦缎,在肌肤上留下难以描述的细密颤栗。
崇霄僵住,心中暗叫不好。
“算了!我给你拿罢!”此时的他也顾不得什么硬气不硬气的了,急急忙忙地摁住这双作乱的手。
可偏偏手主人还不肯罢休。
“不是你让我自己掏的么?”唐昭离睨他一眼,反问道,“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哼,晚了!”
那双手毫不客气地挣开束缚,继续着它的搜寻。
崇霄猛地一颤,强压下那声差点就脱口而出的闷哼,他有些难耐地敛眸,却撇见唐昭离嘴角翘起,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她原本就知晓他的腰腹敏感怕痒!
崇霄恨恨地咬牙忍耐,发誓绝不会让唐昭离这可恶的小把戏得逞。
而唐昭离却在此时摸到一个尚且温热的皮囊壶,她眼睛一亮,想要取出此壶,但许是何处勾着了,任她如何拉拽,都无法将这只小巧的皮囊壶从崇霄的蹀躞带上解下。
“咦……”
唐昭离疑惑地蹙眉,头越解越低,身子越凑越近。
一只修长白皙,指腹带有些许薄茧的食指伸出,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
“你又作甚?”崇霄撇过脸,耳廓微微泛红,“我的腰就这样好玩,竟是让你想亲自钻进披风里一探究竟?”
“?”
唐昭离不明所以地抬头,这才惊觉不妥。自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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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竟是整个人仿佛投怀送抱般贴在崇霄的胸口处,双手还很是应景地环在他腰间!
马蹄声响起,官道的另一侧,一名作文士打扮的男子从他们身旁打马路过,看见这一幕,急忙扭开头,嫌恶地丢下一句:
“当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啊,竟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卿卿我我,搂抱作一团,成何体统!”
“!!!”
唐昭离大羞,猛地缩回双手,慌乱地向后退去,想要拉开与崇霄之间的距离。
但却被崇霄一把拉回:“这是在马上,你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他双耳通红,眼神飘忽,装模作样地清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你理他作甚,他又懂什么?”
“喏,喝绿豆汤罢,别管他。”他从腰间解下皮囊壶,递给唐昭离。
唐昭离僵硬地接过皮囊壶,可就算是甘美清凉的绿豆汤,也无法消解她内心愈演愈烈的羞恼。
事情怎会发展成这副尴尬的局面?她,她只不过是想取下皮囊壶而已!
那人怎么能这样说他们呢!他们才不是这种关系!
她抿起唇,越想越羞,越羞越恼,一张红润小巧的檀口被贝齿咬得发白。
“崇霄,你放我下去,我要自己骑马!”
唐昭离蓦然开口,语气坚决:“我们已经长大了,不可再像儿时那般视男女大防为无物。从今往后,我们得开始避嫌。”
可崇霄这回却并未像从前那般对她百依百顺。
一阵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不行。”
是很沉很低,如磐石般不可动摇的语气。
避嫌?
仿佛有数根银针扎向崇霄心口,令他感到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竟是想与他避嫌了……
今日是避嫌,明日又是什么?是借着男女大防为由的日渐疏远?还是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亦或是最终形同陌路,再不相见。
那他前些日子的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又算什么?他们从幼时至如今的种种,他们彼此陪伴,两小无猜的过往,就要被这“避嫌”二字给轻易抹去了么?
“昭昭,就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你便要与我疏远?”
“你为何反应如此大?”唐昭离不解,“长大之后,避嫌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便是我与兄长这等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如今也是分殿而居,不可再像小时候那般住在一起了。”
我为何反应如此大?
崇霄嘴角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昭昭,你可知我望向你时,心跳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加快?你可知我曾翻遍了京中的话本,只为弄懂你口中所说的男女之情究竟为何物?
如今我算是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你却渐生离心,想要与我避嫌……
他正沉溺于失落之中,却听唐昭离又道:“崇霄,我一直视你为兄长,在我心中,你与唐佑宁同等重要,这份情谊不会因我们避嫌而改变。”
“但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如今这般,恐会影响你日后娶妻。”
崇霄的黑眸中凝起风暴,他哼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冲唐昭离低喝:“可我不在乎,我本也没想娶别人!”
26. 初吻
唐昭离愣住。
“……你说什么?”她语气讶异,“我那日不是已经与你讲明,友情并非男女之情?”
“我知晓!”
崇霄郑重道:“那日回去后,我仔细思虑好几日,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在我心中绝不仅仅只是一位普通友人,还有那什劳子的妹妹,往后休要再提!”
“或许在很早之前,我便对你心生情愫,然而那时的我太懵懂,不通情爱,无法看清自己的心,便当这一切不过是友情作祟。我太傻,也不想想,幼时的玩伴那样多,为何我只愿围着你一人打转?”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
“昭昭,我心悦你,侥幸与你一起长大,便也贪心地想要同你相携终老。余生若不能伴你左右,我无法想象那将是何等的苦闷与寂寥。”
“我还是想求娶你,你意下如何?”
他深深地望着唐昭离,双手不自觉地篡起,等待着一个答案。
气氛一片安静。
“崇霄……”
唐昭离此时的脑中一团乱麻。
她张口欲问这是否只是个恶作剧,但当对上崇霄那满怀希冀的视线后,她又默默地将这句话咽回肚中。
崇霄是认真的。
可她……真的从未想过此事。
唐昭离目光涣散,在崇霄的脸庞上胡乱地游走着。
崇霄无疑是极好看的,他既有长于京中豪族的矜贵傲气,亦有出身于武将世家的英挺锋利,在京中的一众公子少爷里,绝对称得上是独一份的英姿飒爽。
她知道的,他这副好样貌贯来招人,幼时便有胆大的贵女在宴席上偷偷冲他掷花,假以时日,他必定会成为上京贵女的春闺梦中人。
可我喜欢崇霄么?唐昭离在心中默问自己。
他们彼此太过熟稔,熟到崇霄这副郎独绝艳的样貌在唐昭离眼中,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习以为常。
至于关系,挚友是一定的,若说上京城中有谁能让唐昭离无条件信任,除了父皇和兄长,便也只有崇霄了。
但若说情爱……
唐昭离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迷雾重重的路口,她不知自己想要去往何方,亦怕自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错误抉择。
哎。唐昭离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她大可随便胡诌几句,抑或是讲些摸棱两可的话糊弄人。可她面对崇霄时,却做不到拿这些招数敷衍他。
崇霄他值得一份真挚坚定的情感,而非一句似是而非的应付。
或许人在面对自己难以抉择的困境时,总会下意识地想去逃避,唐昭离也是如此。
于是,她逃了。
唐昭离猛地挣开崇霄护在她腰间的手,纵身一跃,想要从马背上跳下去。
但她却低估了崇霄的决心。
崇霄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讲出这番话的,他本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唐昭离拒绝了他,从此不再与他亲近,他再没有理由留在她的身边。
可谁知唐昭离这厮,竟是不负责任地想要逃跑!
她怎么可以这样?
就知道逃避!就知道跑!
崇霄心中顿生怒意。
想跑?没门儿!
他蓦然挺身向前,伸手揽住唐昭离的纤腰,往回用力一捞,将她从半空中重新摁回怀里。
崇霄的心中充斥着委屈与不满,在怨气与怒气的加持之下,这一捞可谓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唐昭离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猫儿,闯了祸正准备溜走,却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再无法逃脱半分。
完蛋了,崇霄此刻一定很生气罢。
唐昭离绝望地闭上了眼。
耳边有风声划过,身前熟悉的热源逐渐逼近,崇霄身上那股阳光混着草木清香的气息袭来,她似乎又被带回了那个令人安心的怀抱中去。
可是,为何她还没有停下?唐昭离心生困惑。
下一秒,她的唇撞上了两片湿热温软之物。
这是……
唐昭离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了咫尺之间,崇霄同样震惊的目光。
这是一个阴差阳错,出乎意料的吻。
“……”
气氛一片安静。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唇贴唇地僵在了原地,脸上热意蔓延。
崇霄内心慌乱极了。
苍天为证!他方才绝无半分唐突之意,他只是想要将唐昭离捉回来!他也不是故意要低头凑过去,他这么做,只是想盯着她,不让她再乱跑乱动!
他知晓自己此时应当主动退开,而后向唐昭离道歉,任她责罚。可当他凝望着唐昭离那双蕴满震惊的美目,感受着唇上柔软的触感,他的躯体就像是着了魔,不肯退开半分。
这种方寸之间的缠绵缱绻,他好喜欢。
虽然仅仅只是唇瓣间的轻触,但却是实实在在地跳出了友人的界限,归属于情人的亲密,是仿佛能够将她占为己有,从此那些何鼐,王鼐,张鼐统统化为乌有的安定之感。
可这份安定是虚幻的,是不堪推敲的,是不属于他的。
崇霄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悲凉,他轻轻地将唐昭离推开,而后掩耳盗铃般闭上了眼,生怕自己会从她那双剔透纯然的眸中窥见失望与厌恶。
昭昭会因此厌恶他吗?若是她心中有怨,想要与他一刀两断……那便依她罢,他无可辩驳。
这轻轻地一推,令唐昭离从震惊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有些尴尬,有些无措,两排贝齿不由自主地咬着殷红水润的唇瓣,在唇瓣上印下深深的齿痕。她踌躇着想要与崇霄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但却在看清崇霄的表情后顿住。
崇霄心事重重地垂头闭目,那两双纤长浓密的睫羽急促地颤动着,薄唇紧紧地抿着,不打自招地述说着他的不安。
……他甚至还摒住了呼吸。
他是想憋死自己么?
唐昭离好笑之余,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了一丝的坠痛。
崇霄他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这是一场两人心知肚明的意外,她怎会责怪他?
况且,抛开那些尴尬与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她似乎并不反感被崇霄如此对待。
唐昭离的眼中蕴着很多情绪,有困惑,有惊疑,有惘然,但这种种情绪,最终都还是败给了那缕坠痛。它虽幽微,但却固执,就这么执拗地盘踞在唐昭离的心口不肯散去。
这缕坠痛驱使着唐昭离,她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轻轻地环住了崇霄韧而有力的腰。
这仿佛是某种不言而喻的许可。
崇霄蓦然睁开了眼。
“昭昭……”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唐昭离,眸中情绪繁复,若天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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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莫测的流云,“你怎么……”
你怎么没有厌弃我?我这样唐突了你,你竟还愿意理睬我?
你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在你心中,其实是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可唐昭离却并未回应崇霄什么。她心中亦是迷惘,嚅嗫半晌,最终破罐子破摔似地长叹一口气,将自己的脸猛地闷进崇霄的怀中,再没有了动静。
她虽什么都没说,但这番举动对崇霄而言,却已是足够。
被悲意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涌动,热意从心口窜出,流向四肢百骸。平原上盘旋的和煦春风,吹进了崇霄的心里。
他盯着怀中的唐昭离,眸光渐渐亮了,变得兴奋,变得热忱。他忽而意气风发地仰天大笑一声,展臂搂住唐昭离柳条般纤细柔韧的腰身。
“昭昭,昭昭,”沮丧与沉默不再,此时的他聒噪极了,恍若一只在丽日和风中叽叽喳喳高声吟唱的雀儿,“昭昭,你这是何意?你是想让我猜谜么?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凑到唐昭离耳边,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好昭昭,你就答应我罢,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你,若你心有疑虑,那便先与我试试也可……总之,你且先给我个口头名分!不得你首肯,我总是心有不安……”
“昭昭,你理理我呗……”
他越说,唐昭离的头就埋得越深,她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不允诺他的任何请求,只是一味地红着脸埋头不语。
可崇霄却岂肯容她百般逃避?他们崇家世代从军,字典里只有乘胜追击,可没有见好就收!见唐昭离如此,崇霄便抬手去捧她的脸,将她硬生生地从怀中挖了出来。
“你干嘛!”被薅出来的唐昭离瞪着崇霄,一双漂亮的眸子气得眼尾微微发红。
崇霄挑了挑眉,拇指怜惜地蹭了蹭唐昭离发红的眼尾,柔声道:“昭昭,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回答,不行么?”唐昭离呛声,她心中又羞又恼,为了掩饰怯意,不由地摆出了公主的架子。
“崇霄,你这是以下犯上!”
可崇霄却并不为她的虚张声势所动:“以下犯上?我今日犯得还少么?无妨,债多不压身。”
他捧着她的脸,眼眸晶亮,眼尾微微翘起欢欣的弧度,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扫过这张娇美明艳的容颜。这眼神太过于湿漉漉,以至于唐昭离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只狗儿舔了一圈脸。
她心中羞恼更甚,忍不住挣扎着避开崇霄的视线,口中叱骂道:“崇霄你简直是无耻至极!给点颜色便要开染坊!”
崇霄并不恼,反而煞有其是地点了点头,口中逗弄着唐昭离:“谢淳华殿下赐号,崇某感激不尽,若殿下能顺便解答下崇某的困惑,不吝赐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
崇霄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究竟是和谁学的?!和唐佑宁么?
唐昭离涨红着脸兀自纠结了一会,憋屈道:“你要的答案,我也不知晓啊……”
崇霄一愣。
唐昭离一脸泄气,自暴自弃地和盘托出:“我现在很乱,我不知晓自己想要如何,也不清楚自己不想要如何,毕竟我从未料到你竟想做我的驸马……”
“果真?”
“真的!骗你是狗儿!”
“若我有个法子能助你,你愿还是不愿?”
27. 疑虑
“什么法子?”
唐昭离虽心存疑虑,但还是咬咬牙,放下狠话:“若你真有妙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赴会一场!”
“这好办极了,”崇霄突然咧嘴笑开,他向前倾凑近唐昭离,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欣然道:“昭昭,纸上谈兵不可取,你亲我一口感受一番,便定能明晰自己的心意。”
“方才那场‘意外’,我心如擂鼓,对你十分有感觉。若你当真对我一点想法也不曾有,亲我时便不会有丝毫心绪波动。”
见唐昭离犹疑,崇霄又激她道:“怎么,莫非昭昭怕了?”
“不是刀山火海都要过一回么?怎么如今却临阵脱逃?”
“怕什么怕!”唐昭离此时本就有些上头,激不得一点,一听崇霄这么刻意勾她,立刻就上钩了,她蓦然抬手,揪住崇霄的领将他拽向自己,仰脖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再次触碰,契合地轻轻相贴。
唐昭离正欲睁眼,示意崇霄自己绝不是逃兵,可托住她脸颊的大手却突然有所动作,一只向下滑去,紧紧箍住了她纤细柔韧的腰,另一只则向后摸索,缓缓蹭过小巧圆润的耳垂,径直插入浓密的乌发之中,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坚定地推向他。
她的唇瓣重重地碾上他的,可崇霄却犹不知足,他眉头皱起,薄唇微张,衔住唐昭离的唇一下又一下地吮吸着,他虽青涩生疏,不得章法,但却贪心极了,迫切地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吞吃进肚中,令她再不能与他分离。
此时的唐昭离,才终于察觉到自己似乎是上了崇霄的当。
她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可全身上下都已被崇霄制住,她又能逃到何处去?她气咻咻地睁眼欲谴责他,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骤然顿住。
目光所及之处,具是少年那张放大的俊脸,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如玉的脸庞染上了浅浅的红晕,少年初尝情爱,自是动情不已,沉沦不肯休。在他的身后,是已褪去浓烈的酡红色彩霞,它不理会四合的寂冥暮色,依然那样轻盈飘逸,柔和旖旎,一如少年缱绻的情意,还有那颗从来一往无前,始终如一的真心。
唐昭离的脑海中一瞬掠过许多画面。
有锦袍少年打马自远处向她飞驰而来,身姿飒爽,眸光清亮有力;有少年一身郁郁,抵在朱门前不肯离去,挣扎着告诫她千万小心何鼐;夜色重重,少年自身后牵住她的衣角,坚定地告诉她无论何鼐有何等能耐,何等本事,她都不必惧怕于他。前世与今生的记忆若一场纷纷扬扬的落花,将唐昭离顷刻淹没在芳香馥郁之中。
最终,画面定格于前世那个晴朗的午后,硬朗英挺,刀刃一般锋芒毕露的男人阔步向她走来,他屈膝蹲下,仰头,温声询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北地,一起逃离这座令她痛苦的都城。
唐昭离心口又苦又涩,但这苦涩不过须臾,便渐渐回甘,泛起了浅淡的甜意。
她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这份甜意算什么呢?是在这唇齿交融之间躯体所产生的错觉,还是她当真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思,兔子想吃窝边草?
都怪崇霄!唐昭离迷迷糊糊间,在心中羞恼的埋怨着,他明明说这妙方可以令她看清自己的心,可她如今却是越想越昏乱,越想越迷糊!她想要将崇霄推开,可少年常年习武,臂膀虽修长却有力,将她摁在怀中动弹不得,被动地承受他如火的热情。
唐昭离心中怨怪更甚,她伸手扯住他的领口,气愤地揉搓撕扯着,仿佛崇霄就是手中的这块布,可以任她搓圆捏扁,发泄她心中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崇霄感受到了唐昭离的小动作,他此时正值情浓之处,本想忍耐下去,可谁知唐昭离见他不反抗,竟是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再不加以制止,恐怕这件衣服的领口便要被她扯烂了!他没办法,只得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仍未满足的欲望,缓缓挣开一双被情欲熏得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喘了几口气平息躁动,无奈道:“昭昭,你在做什么?”
他并未退开,因此唐昭离能感受到崇霄讲话间唇瓣的动作,那若即若离的轻触,温热湿润的气息与又低又哑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情欲,令唐昭离顷刻间红了脸,扭过头去不肯再看。
她忍下心中的羞赧,强撑着打起精神,小声埋怨道:“你骗我!”
“嗯?”崇霄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我哪骗你了?”
“你,因为你,那个……”唐昭离既想谴责他,又羞于谈论此事,好好的一句话,被她讲得磕磕绊绊,“你骗我与你,与你做了这等事,骗我说此事能够看清楚自己的心……可我现在却更迷茫了!”
“我知晓了,一定是你这登,登徒子!对!你就是一个贪图享乐的登徒子!你就是故意骗我的!你自私!你贪心!你为了一己私欲,胡乱编了给法子哄我!”
听了这话,崇霄低低地笑了,他认真地注视着唐昭离赌气的侧脸,柔声道:“昭昭,我可没有骗你。”
他握住唐昭离的手,将那只柔荑往自己心口处带去:“方才吻你时,我当真明晰了自己的心意,这半点做不得假,若你不信……”
“那便自行感受一番罢。”
他仍有些不知餍足,便又凑上前去,轻轻地啄吻着唐昭离的脸颊,那副珍而重之的模样,仿佛在轻吻一件无价之宝。
脸颊处细细密密,带着痒意与震颤的啄吻,还有手心处强健而蓬勃的心跳,令唐昭离愈发面红耳热起来,她心中激烈地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用力地将崇霄推开。
她绷着一张红晕未褪的娇颜,一言不发地兀自跳下了马。
这一回,崇霄并未阻拦她。
他缓缓直起身子,就这么默然地注视着她骑上了另一匹马,扬长而去。
当真是好心狠的一位女郎。
可他却并未生出怨恼,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思考他们之间的变化,来接受被他冒然打破的边界。她能这般落荒而逃,恰恰说明了她的心也并非毫无触动不是?
崇霄的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笑意,他重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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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扬马鞭,驱使着马儿跟上那抹倩影,他并不上前与她并驾齐驱,而是就这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保护着她的安危。
天边最后的一抹霞光渐渐被深沉的夜色吞没,黛蓝色的天幕上,皎洁明亮的月牙儿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守门的小厮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惊动,他疑惑地探出头打量,却在看清来人后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迎出门去。
“奴才见过殿下!见过公子!”
别院的门大开,侍女们在管事嬷嬷的带领之下鱼贯而出,唐昭离在侍女的搀扶之下从容下马,她将缰绳递给候在一旁的小厮,站在原地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转身向崇霄走去。
“不早了,你回去罢。”她绷着脸,抬头仰视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崇霄,不自在地如是道。
崇霄觉得她这副样子有趣,他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昭昭不留我住一宿么?天色已晚,山中伸手不见五指,亦或许还有狼虎出没,十分危险,昭昭就一点都不心疼我,一定要赶我回去么?”
“?”
“你少装可怜!”唐昭离气恼道,“以崇三公子的武艺,岂不是想怎样就怎样?方才在马上缚住我时,可不似如今这般羸弱!以你之能,还会怕这山中的走兽不成?”
“你莫要在此处油嘴滑舌,赶紧回去罢!”
这是还在气恼方才的事情呢,崇霄扬了扬唇角,从马上弯下身凑到唐昭离面前,压着嗓音小声说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心疼我么?好无情的女郎,分明我们才做完那样亲密的事情……你夺了我的清白,扭头就要冷漠地弃我于不顾了么?”
这话说得很是厚颜无耻,唐昭离羞恼至极,忍不住重重地捶了崇霄一下:“你胡说什么呢!我就不应当心软,不应当走过来同你讲话!”
她当即转身向别院走去,只是狠狠地丢下一句:“我可懒得搭理你,滚回将军府去罢!”
“哎,昭昭莫走!”
崇霄忙卷起双手拢在嘴边,冲唐昭离的背影大喊:“你且等等,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说!”
唐昭离脚步渐缓,她并不回头,只是凝神注意着背后的动静。
见状,崇霄轻咳一声,刻意压着嘴角的弧度,故作正经道:“我今日所说的嫁娶之事,你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呗?”
“!”
少女窈窕的背影蓦然僵住。
片刻之后,她泄愤似地重重一跺脚,耳尖通红,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别院。
崇霄再也按耐不住笑意。
他抬手摸了摸唇,忽而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少年本就容貌出众,这么一笑,更是眉目含情,俊朗非凡。他极潇洒地一振衣袖,调转马头,向那树影重重处疾驰而去。
……
院中又是另一副景象。
明媚娇美的女郎侧身贴在木门上,细细听着屋外的动静,听见远去的马蹄声后,她失力地跌坐于门槛上,双手捂脸,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崇霄,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28. 第 28 章
唐昭离在山中一连住了好几日。
正值春末夏初之际,山中草木葳蕤,雨水霖霖,唐昭离远离京城的纷争与烦恼,日日窝在屋中观雨赏花,倒也十分自得。
只有一事不太如意。
“殿下。”
延龄打帘进来,一脸无奈地通禀道:“崇三公子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
斜倚窗边听雨的少女蹙起一对弯弯柳眉,口气不善:“昨日不是已经拒过他一回了么?”
延龄不知晓来时路上发生的事,只当这对小儿女又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矛盾,她思忖了片刻,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这几日一直有雨,可三公子却日日都来求见,足以见其诚意。纵使他真有过错,殿下,您也该见他一回,与他把话说清楚。”
这番话合情合理,可在唐昭离的耳中,却令她回想起那个面红耳热的傍晚。
她顿时恼羞成怒,素手重重地一拍窗棂,愤然道:“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崇霄就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坏胚子!延龄,你不要看他平日里瞧着正经,实际上心里歪心眼儿多着呢!”
啊?
延龄被这一番话弄得有些茫然。
居心叵测的坏胚子?这还是她知晓的那个崇三公子么?
她还未想通,便听见自家殿下不容置喙地拒绝:“总之就是不见,你让他走罢!”
“若不肯走,就命侍卫将他作贼子打出去!不必顾及我的脸面!”
延龄有些犹豫:“殿下,这是否有些太……”太狠了吧?
“我意已决,你且去办就是。”
“哎,是。”延龄只得无奈应下,领命而去。
唐昭离摁了摁眉心,扭头继续赏雨。
可方才还觉得清脆好听的雨声,如今却是怎么听怎么杂乱,怎么听怎么恼人。唐昭离越听越烦,忍不住拢上窗,转身重重地扑上贵妃榻,将脸捂进软枕中,兀自生起了没来由闷气。
都怪崇霄!
她在心中默默怒骂崇霄,或许是这风雨声催眠,亦或许是骂人耗神,竟渐渐地有了些睡意。可当她正要睡过去时,却又听见木窗上传来一下又一下极有节奏的敲击声。
起初唐昭离只当是斜雨砸窗,她捂住耳朵想要隔绝,可这敲击声却愈演愈烈,直吵得人睡不着觉。
……这连绵不绝的山雨简直和某人一样讨厌!
她只得无可奈何地坐起身。
“来人!”
屋中静悄悄的,随侍们都不知做什么去了,竟无一人应声。
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
那恼人的动静还在继续,唐昭离气闷地在榻上翻了翻身,不情不愿地蛄蛹着爬起,她不顾乌发凌乱,衣衫不整,带着些许怒意重重地推开了窗。
潮湿雨雾裹挟着山林间葱蔚洇润之气扑面而来,窗外,那个这几日被她在心中翻来覆去怒骂数次的人持一把油纸伞,松枝般挺拔地立着,他长眉舒展,眼眸湿润潋滟,含着微微笑意望向她。
他仿佛知道开窗的一定会是她,亦或者这一切,本就是他的精心策划。
这个认知令本就气闷的唐昭离更加不爽。
“你怎么进来的?”她毫不客气地呛道,“崇三公子可否知道不请自来便是贼的道理?”
听了这话,崇霄却并不恼,他收了纸伞,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道:“我本也不想失礼,可此前多次求见,殿下都对我不理不睬,我又身怀要事,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翻墙来见。”
他抬起胳膊,扯着天青色袖摆上一块显眼的泥渍凑到唐昭离眼下:“瞧,殿下府上的高墙和府中的侍卫,对我当真是不客气极了。”
“你……!”唐昭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处虽为山中别院,但因是皇室居所,建造时一点都不马虎,外墙更是砌得极高,等闲之人根本无法翻越。况且她这一回出宫,是命延龄带了些宫中侍卫来的,他们武艺虽然算不得顶尖,但也能称得上一句不俗。这番布置绝对算得上妥当,可怎么在崇霄口中,便成了一句仿佛吃饭喝水般简简单单的“翻墙来见”?
崇霄你真是……不知该说你好本事呢?还是该说你简直疯了?几日不见又能如何?这般不管不顾地强闯,若是真伤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心中思绪繁乱,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斥他以下犯上强闯别院,还是怨他不顾自己安危做出这等疯事。
见唐昭离神色复杂,久久不语,崇霄倒也大致猜得出她的想法,他收回了手,扬起一个轻松爽朗的笑容:“昭昭这是心疼我了么?别担心,这点人伤不着我,我声东击西将他们支开,如今大抵都还在别院的另一处寻我呢,我根本就没和他们交手。”
“你还笑?耍我的侍从好玩是吧?”
看着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唐昭离既心虚又气恼,她撇过头去,口气生硬地说道:“罢了,这回便饶了你,说罢,你的要事是什么?”
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瞪起一双美目凶道:“可不许再提那事臊我!”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她才不考虑呢!今生她就没打算嫁人!
“好罢,好罢,我不提。”
崇霄倒是意外地顺从,他斜斜地倚在窗前,专注地望着唐昭离,正当唐昭离肃起神色,洗耳恭听之时,却见这厮蓦然弯起唇角,语气轻佻地逗弄她道:“我就想来看看你,几日不见思之若狂。”
“!!!”
唐昭离呆立了片刻之后,大恼:“这就是你说的正事?崇霄!你莫要耍我!”
她羞恼地扑上前,双手捂住崇霄的嘴。
“你到底有没有事儿要说?点头,还是摇头?若没有,你便走罢!”
崇霄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垂眸,温柔地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女郎,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一副风流坏胚子的模样。
唐昭离深感不妙。
果然,下一瞬,她便感觉到手心中,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地啄了她一下,她愣了愣,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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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什么后,脸腾地通红:“恬不知耻!”
“来人啊!”唐昭离骤然放开捂住崇霄的手,向四周大声地喊道,“崇霄在这儿!给我把这不速之客赶出去!”
见她似乎真的恼了,崇霄左手在窗沿边一撑,利落地翻进屋中,他一边抬手掩窗,一边伸手拽住唐昭离的衣袖,不让她离去:“昭昭莫恼,是我不好。”
“我是当真有正事要同你讲。”
唐昭离才不信他,她愤愤地甩开他的手,仍是恼得要走,见状,崇霄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封套,递至唐昭离面前。
“我是来替昊王殿下送信的。”
此话一出,唐昭离止住了步伐。
她横了崇霄一眼,夺过封套,边拆边往书案处走去。
这是一封关于粮草筹集的信件。
前些日子,她曾放话说“不出十日,让王谓松口筹粮”,如今,时间已过半数。
而她此前的诸多布置,也已初见成效。
离京前,唐昭离命顽心从她的私库中取了些珠宝首饰,以“忧心边境战事,不忍将士受苦”为由,大张旗鼓地将其典当,所得之资,悉数送至昊王府,并呼吁京中的豪门望族,富商巨贾有钱捐钱,有粮捐粮,支持崇家军抗击匈奴。
京中无人不知淳华公主恩宠极盛,万不敢驳了她的面子,既然公主呼吁且以身作则,那自是多少都得捐点,可与此同时,一些朝廷命官亦心生疑惑——本朝国力强盛,这国库中也并非无银可取用,为何需要募捐?他们去昊王府上打探情况,可府中的幕僚却是奇怪的很,每当提及此事,他们都三缄其口,仿佛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官员们问不出所以,心中的疑虑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竟渐渐地发展成了怀疑。
这昊王与淳华公主,莫非是想借募捐之事敛私财?
这怎么能行?!
上京城中一时间人心惶惶,再加之有心人趁乱使坏,散布流言,几日之后,昊王府的名声急转直下,便是街边嬉戏的稚童,口中也开始哼唱起昊王昏庸的歌谣。
可这一切,却全在唐昭离的掌握之中。
就在这群情激愤之时,昊王府仿佛无可奈何般松了口,对外公布了一封兵部关于拨给北地辎重的公文,其中粮草等各类物资数目之少,令人乍舌。这份公文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顿时将众人的矛头都转向了兵部,再联想起此前淳华公主和昊王的所作所为,便纷纷怒斥兵部懒政不作为,竟是逼得一国公主变卖首饰,支援边境。
“……一切正如阿妹所料,”昊王唐佑宁在信中如是道,“公文不过才公布了短短几日,兵部便有些坐不住了,今日已私下托人来王府带话,说此前的辎重一事不作数了,还需再议,口气也和缓了许多。”
“不过,有一事我拿不定主意,还请阿妹定夺。”
“是有关淳恪的。”
淳恪?
唐昭离一怔,继而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她此时作什么妖?
29. 信件
唐昭离蹙着眉,接着读信。
“我本不该介入你们女郎之间的恩怨,但淳恪此举却实在过分……”
唐佑宁在信中如是写道:“我昨日从别处得了个消息——那个诬陷我们‘以权谋私,借筹粮之名行敛财之实’的谣言,最初是淳恪在宴会上胡诌的。”
写到此处,他似是生了怒气,信纸上的字迹渐渐潦草凌乱。
“她那日还说,我俩乃贱民所生,平日里最是小家子气,又怎会舍得用自己的首饰财物补恤边境?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心虚地躲进山中,不敢见人?”
“阿离,你说二姐她这讲得是什么话?若是单说我俩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借此侮辱娘亲?那也是她的长辈!若是娘亲还活着,她也得恭敬地唤一声‘贵妃娘娘’!”
唐昭离丢下信纸,嘴角提起一个薄凉的弧度。
好你个淳恪。
虽然这些脏水也是她计策中的一环,即便淳恪没有造谣,唐昭离也打算自己偷偷散布一些,以此煽动民众,但她却不能容忍淳恪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淳恪她怎么敢?
前世她欺她辱她至此,她瞧见她就泛恶心,今生她怎么还敢继续在她面前放肆?
爱造谣是吧?一有风吹草动,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落进下石是吧?
好啊,那便等着罢!
她敛眸沉思片刻,倾身从笔架上取下一直羊毫笔,一句吩咐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延龄,来为我侍墨。”
四周很安静。
唐昭离一怔,这才恍然回想起,屋中的仆从们都被崇霄支走了,便是延龄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正欲自己动手,却有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旁边伸出,先她一步拿起了桌案上摆着的宣城松烟墨。
“是,昭昭殿下。”崇霄笑着回应了她。
他立在书案的一侧,一边研墨,一边微微弯下腰身,望着唐昭离那张泛着冷意与怒气的俏脸,低声猜测道:“昊王他又惹着你了?”
“不是他。”
唐昭离心神一动,突然发问道:“崇三,倘若你族中有这样一位兄长,从小到大,他都莫名其妙地对你抱有敌意,他不与你亲近,但却总是默默地窥视着你。”
“她什么都要与你攀比,若你有她无,她便要费尽心思地争抢,若她有你无,她便会跑到你面前大肆炫耀,既不顾及你的感受,也不顾及礼数与颜面。”
“若你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你会如何?”
崇霄磨墨的手顿住。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得看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了。”
“嗯?”
“若他想要的只是些我不在意的寻常物什,夺了就夺了,”崇霄生疏而细致地继续推着墨条,语气淡而散漫,“不过是一介身外之物,他既想要,给他便是,我懒得与他纠缠。”
“可若是我珍爱的。”
他轻轻地抿了抿唇,浓密睫羽遮挡的乌黑瞳仁之中,闪过了一抹尖锐的厉色:“若他亦珍爱非常,呵护备至,甚至能做的比我更好,那我或许会放手,可倘若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并在利用完将其弃如敝屣……”
“那即便是他夺去了,即便是相隔千里,万般艰难险阻,我也定要将其夺回来!”
摁着墨条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在砚底留下了一道浓重的墨痕,许久不能晕开散去。
直到对上唐昭离怔然迷惘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崇霄卸了手中的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认真研墨,不再言语。
他也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是一个假设,可他说着说着,竟是真的生了怒意。
就仿佛,他曾经真的被什么人夺去了心头挚爱似的……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内心激荡的情绪,这才重新开口,转开了话题:“可是昊王那边遇到了什么棘手麻烦?昭昭,若有需我之处,你可与我提。”
“只是遇着了一点小麻烦,”唐昭离摇了摇头,“倒是不难,我已有对策。”
她与淳恪交恶多年,这么多年斗下来,已然是对彼此知根知底。
无人比她更知晓淳恪平生最恨什么,最怕什么。
唐昭离提笔沾墨,很快便将回信写好。
她见崇霄怔怔地望向一处,目光落寞,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之中解脱出来,便将信折起,递给他,温声说道:“我想了想,倒还真有一事需你助我——崇三,你可愿帮我将这封信捎给兄长?”
“嗯?好啊。”
崇霄回过神来,他收了信,见唐昭离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便有些疑惑地蹙起眉,盯着桌案上的那两张信纸不语。
“……怎么会?”他口中喃喃自语。
“嗯?”唐昭离有些莫名,“怎么了?”
崇霄一脸困惑地望过来,他唇瓣翕动,支吾了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话:“昭昭,你的信读完了?”
“读完了呀,”听他这么一说,唐昭离顿时有些迟疑,“莫非三哥还嘱咐了什么要事?”
“唔……要事倒是没有……”崇霄却突然有些忸怩,“他同我说,在信中提及了我,昭昭你有看到吗?”
“嗯?有吗?”
唐昭离抬手拨弄了一下信纸:“就只有这两页罢?”
她不确定,遂又拿过丢在一旁的封套,倒着抖了抖:“应当是未有遗漏的吧……咦?”
封套中掉出了一张叠起的小字条。
唐昭离拆开字条,却见唐佑宁在其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小字,字迹歪七扭八,句式涂涂改改,不知是匆忙为之,还是难以启齿。
她定睛一看。
“阿离,你可知崇霄最近是怎么了?自从那日护送你去别院回来后,这厮便吃错了药似地,平日里总是莫名其妙地红着脸,盯着一处发呆痴笑!”
“这还不是最古怪的,你知他昨日做了什么?他命人取了三箱衣物来我府上,央着我替他挑选一件最衬他的衣物!还嘟囔着什么你俩审美差不多云云……他干什么!难不成想进宫选秀吗?做梦吧他!父皇可没有那等子癖好!”
“他逼着我必须选一件,不然就赖在府上不走了,我真的是……最后我胡乱地挑了件天青色的他才作罢!”
天青色?
唐昭离抬眼,就见安静地候在一旁,身着一袭天青色武袍的崇霄满脸期待地冲她挑了挑眉。
唐昭离:……懂了。
她继续低头看信。
“对了,这张字条也是他逼着我写的,哎!我说崇霄这厮也忒烦了,非要缠着我答应将他写进信里,还特地强调是美言几句,类似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这种!”
“有什么可写的?且不说你俩都相识多少年了,彼此什么德行一清二楚,就说他日日往别院跑,当本王是瞎么?!他日日都来见你,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讲,要这样拐弯抹角地让我写信?莫名其妙!”
“要我说他这纯属吃饱了撑得慌,我们兄妹俩写信,带他作甚,更何况我们谈的是正事,可不是他那些幼稚的过家家酒!”
“总之我是烦透他了!阿离,你若是得空,就劝劝他吧,再不济,你问问他缘何如此也成啊!他每日这般状若疯癫的样子我是真害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邪了呢!啊,不对,他不会是真的中邪了吧?不行,我明日非得找个庙拜拜……”
……这还用问?还能是因为什么?
唐昭离有些无语。
他,他那日放肆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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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得寸进尺,连续几日都到处张扬呢!
这让她还怎么有脸回京?
“如何?”
崇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唐佑宁卖了个一干二净,见唐昭离捏着字条久久不语,便无知无觉地凑上来询问:“昊王殿下说了什么?莫非是夸了我?”
“夸你?”
唐昭离冷笑一声:“他骂你还来不及呢!”
她丢下字条,用力地闭了闭目,有些忍无可忍地冲崇霄大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崇霄!”
“你可否稍微正经一些?你,你为什么要拿着衣物去找我兄长,还逼他给你美言几句?”
“这真的很奇怪啊!”
“嗯?”
崇霄一愣,继而重重地“嘶”了一声,有些恼怒地一锤桌案。
“昊王这厮诈我!他明明答应会给我写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竟然出尔反尔!”
“你还说?分明是你自己不讲理,与兄长有何干系?”
唐昭离恼极了,她猛地站起,用力拽着崇霄往外走:“你走!回你的将军府去罢!我这处不欢迎你!”
“哎……昭昭!你不能只听昊王的一面之词!”
崇霄连忙为自己辩解:“那是他故意坑害我!那……纵使我有些不对,不该逼他在信中提及我……但是!难道他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哎呦,你别打我……他……哎哎,我知错了,你且饶我……”
崇霄就这样被唐昭离推出了门外。
“昭昭……”他还想辩驳,一回头,却见唐昭离已然狠心地合上了门。
“嘭!”
一声巨响后,门后传来了唐昭离无情的驱赶:“你赶紧走!”
“……”
崇霄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低头笑笑。
还真是出师不利啊。
……
唐昭离在屋中来回踱步。
起初,她只是恼怒崇霄在兄长那儿胡作非为,可渐渐的,她却是缓和了神色,扬起唇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抛去那些令人羞恼的事,崇霄这副毫无章法,胡乱使劲儿的笨拙样子,当真是十分好玩!
她瘫倒在贵妃榻上,捂着脸,自顾自地窃笑许久。
都赖崇霄!不过这么一小会儿,便将“中了邪”的痴笑毛病传染给了她!
一阵叩门声突然响起。
唐昭离以为是崇霄去而复返,她骤然敛了笑,板起脸,正欲大声斥责,却听门外传来了延龄的声音。
“这门怎么锁死了……殿下!您在屋中吗?”
唐昭离连忙站起身,快步上前将房门打开。
延龄站在屋外。
她沾了一身湿气,瞧着分外狼狈:“殿下,您可有看见崇三公子?”
“不曾见过呀……”唐昭离故作迷茫。
“侍卫长说,他看见三公子擅自从东南墙角处翻了进来,可我们方才领着人把那儿翻了个遍,却连个脚印都不曾发现……咦?那是什么?”
延龄疑惑地抬手,从门上取下一支盛放的桃花。
“这儿怎么会有花?”
唐昭离大惊。
她急忙从延龄手中夺过桃花,反手背在了身后:“没什么,这是我之前折的!不小心落在了门上!”
嗯?延龄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只桃花灼灼艳艳,很是鲜妍,不像是放了几天的样子,更何况,上面还沾有雨珠……
唉,不过既然殿下说是,那便是罢。
“殿下,可还需要派人去寻三公子?”
“不用了。”
唐昭离眨了眨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花枝,心情甚好。
“让侍卫们撤下罢,我与那厮不熟,才懒得管他去哪!”
30. 旧事
立夏那日,礼部侍郎府上办了场诗会。
庭中草木葱郁,生机勃勃,娇客们穿梭其间,笑语嫣然,玩闹嬉戏。
淳恪着一身赭红色宫装,带着两列侍女从廊下款款走过,女郎们见了,忙殷勤地迎上前去问安。
“见过淳恪殿下!”
“殿下可愿与我们同游?”
可淳恪却只是傲气地抬了抬颔以作回应,她不理会女郎们的相邀,兀自向别处走去。
“你可瞧见了?”
待淳恪走远,一位较为年幼的女郎凑到同伴耳边,羡艳地悄声道:“淳恪殿下戴的那只鲤鱼戏珠金钗,可真是好看!”
“那样大的南珠,想来定是宫中的贡物吧!”
“那是自然!”同伴信誓旦旦,“淳恪殿下是谁?那可是皇后所出的嫡女,所用之物,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她撇了眼女郎惊叹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教道:“收收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淳恪殿下最为人所称赞的从不是什么华冠丽服,而是她高洁的品行和端庄的举止!”
“咦?”
一旁,一个女郎凑了过来,她先是环视了一圈四周,而后鬼鬼祟祟道:“可我最近怎么听说……”
“……啊!真有此事?”
“嘘,我也只是从别处听说,莫要说是我讲的……”
……
淳恪昂着头,目不斜视地沿着连廊缓步而行。
她瞧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可心中,却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笃定。
这几日,京中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那是一种复杂的,很难明确辨认出善恶的眼神,像一声鄙夷又同情的叹息,令人既心烦意乱,又无能为力。
淳恪如鲠在喉,不舒服极了。
这么多年来,在她的精心引导之下,京中何人不知淳恪公主娴静文雅,端庄得体?他们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
便是要看,也该是看唐昭离这等恃宠而骄,嚣张跋扈之人才对!
转过回廊的拐角,前方,有几个女郎正站在一株芍药前嬉笑,淳恪定睛一看,那被众人围在中央的两位小娘子,正是礼部侍郎的两个嫡女——卢二娘与卢五娘。
也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淳恪长舒一口气,她收了骄矜,扬起一个温和良善的笑容。
可正当她准备迈步上前,却被一句话骤然钉在了原地。
“哎!你们听说了吗?淳恪公主其实不是王皇后所出!”
“……啊?!”
此话一出,小娘子们具是掩嘴惊呼,满脸不可置信。
“真的,不骗你们,这是我前几日偶然知晓的。”
说这话的是一位圆脸小娘子,她摇着团扇,满意地欣赏着众人讶异的神情。
“这不可能!”
片刻之后,一位身着粉裙的小娘子反驳道:“倘若淳恪殿下不是皇后所生,为何皇后要将她养在膝下?她已有太子傍身,为何还要再抱养一个?”
“就是就是!太子殿下嫡长兼之,王皇后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怕是轻信了什么谣言吧!”
“起初我也觉得荒谬,但细思之后,我敢肯定这绝非谣言。”面对众人的反驳,圆脸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因为这关系到了一件众所周知的宫中旧事。”
“你们应当都或多或少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宸贵妃罢?也就是昊王与淳华殿下的生母。”
“我知晓!”一个小娘子眼眸亮亮地接话道,“我娘曾和我过,宸贵妃原是一小吏之女,虽身份低微但却有着天人之姿,某次上元佳节,微服私访的仁康帝对她一见钟情,次日便被招进了宫,从此开始了长达八年之久的椒房独宠。”
“只可惜情深不寿,红颜薄命,我娘还说,陛下如此宠爱淳华,或许也是出于对宸贵妃的缅怀。”
“正是,”圆脸小娘子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们想想,一位妃子宠冠六宫,霸占了帝王长达八年之久,即便是薨了,帝王仍对其念念不忘,将他们的一双儿女放于膝下亲自抚养。”
“王皇后作为中宫之主,难道真的能做到心无芥蒂?难道真的能无动于衷,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宸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肯定得做些什么吧?”
“啊……对哦!”
一位稍显年长的女郎突然惊呼:“是了,我想起来了!”
“我记得在我幼时,所知的皇嗣仅有太子,昊王和淳华三位殿下!从不曾听说宫中还有位公主。我一直以为是我当时年幼不记事,如今看来,却有可能是真的!”
“淳恪么……”她眯着眼努力地回想,“若我不曾记错,似乎是仁康十八年间突然出现的。”
“确实是。”
一直在安静听着的卢二娘突然出声:“淳恪殿下的封号确实是仁康十八年册封的,当时册封的诸多事宜,便是我爹爹一手操办的。”
“她与淳华殿下不一样,淳华殿下出生那日便被陛下赐了封号与食邑,而淳恪殿下,却是后来才被册封。”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恍然。
“竟是如此……”
“对,我也记得淳恪是突然冒出来的……”
“那,难道说淳恪她其实不是陛下……”
“非也。”
圆脸小娘子正色道:“我虽爱八卦,但却也讲究一个实事求是。”
“我不知实情究竟如何,但那日我听说的是——”
“淳恪乃王皇后宫中的一位宫女因意外侍寝所生,宫女有孕后,王皇后心生忌惮,便随便寻了个错处将她打入冷宫。”
“后来么,王皇后见淳华殿下深得帝宠,以为圣上喜爱女儿,便从冷宫中将淳恪接出,养在自己膝下,希望以此吸引陛下的关注。”
“可我朝不是有宫规……”卢二娘犹疑道,“若生母未逝,皇嗣不得被其他后妃抱养……”
“那淳恪的母妃岂不是……”
她声音渐弱,有些不安地止住了话。
气氛安静下来。
须臾之后,有人愤愤然开口道:“那先前大家不明真相,错认淳恪生母时,淳恪她为何不反驳?登了高枝就忘本了?”
“是啊,从来只见她炫耀皇后给她的赏赐,没听说过她祭奠生母!”
“当真是一匹白眼狼!亏我之前还觉得她孝顺!”
……
淳恪僵立在原地,面色铁青,唇瓣泛白。
“殿下,您没事吧?”
碧玺惶恐地伸手想要搀扶,却被淳恪重重地挥开。
“我无事!不必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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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突然露出了一个惊恐的神情,浑身抖若筛糠,口中喃喃自语。
“我是王皇后的女儿,我就是王皇后所生……”
“什么宫女?什么冷宫?我不知道,我没去过……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不去了,哪都不去了……我要回宫!”
她强撑着想要离去,却在转身的那刻一个踉跄,重重地跌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殿下!”
“来人啊!殿下昏过去了!”
……
皇城,坤宁宫。
明明外面日光正好,殿中却拉起了厚厚的帷幔,数根长烛静静地淌下烛泪,点亮了漆黑一片的大殿。
重重帷幕之中,摆着一尊巨大的描金地藏王菩萨像,佛像前瓜果丰盛,三根细香笔直地插入香炉之中,白烟袅袅升起,模糊了菩萨慈悲的面目。
佛像正前方,跪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瘦弱女人。
“咳,咳咳。”
她蹙眉低咳几声,又很快止住,虔诚地俯身向佛像叩拜。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太子唐佑德从殿外走入。
他安静地径直来到大殿中央,跪下,垂着头,双手平直地置于膝上。
“母后。”他恭敬地开口。
“德儿,你来了。”
王皇后并不回头,她缓缓起身,捋了捋衣袖,淡淡地说道:“此次喊你来所谓何事,你应当知晓吧?”
“儿臣愚钝,请母后明示。”
“哼!”
王皇后骤然拉高了嗓音,阴阳怪气道:“此次筹粮,昊王踩着兵部上位,倒是声名鹊起,十分春风得意呢!”
“这么多年来,他可算是出息了一回!”
太子并不接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王皇后似乎也无需太子回应她什么,她继续咬牙切齿道:“陛下一定高兴坏了,蛰伏多年,这个与他娘一样蠢笨的小儿子终于是开了窍,开始学会利用胞妹算计朝臣,谋取利益了。”
“呵,那淳华本就是陛下为他锻造的好剑,如今这一儿一女联手……哈哈哈哈!我的陛下,您也算是无愧于您那捧于心尖上,便是死了也难以忘怀的宝贝宸贵妃了罢!”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嘶哑凄厉起来。
“只可惜,这天下终究还是德儿的!”
“宠冠六宫又如何?儿女得宠又如何?我儿嫡长兼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昊王?哼!不过尝到一点甜头就开始沾沾自喜,和他娘如出一辙的小家子气!”
“我的陛下啊,瞧着吧!最终高坐龙椅之上的,只会是我的德儿!”
“母后!”
太子骤然出声,语气沉沉:“您旧疾复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如今已是仁康二十七年,您醒一醒!”
此话一出,王皇后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骤然失声。
她再次开口时,已然恢复了最初的淡然:“是母后失态了,德儿莫怪。”
“怎会,”太子从善如流,“我知晓母后这般,也是为了我好。”
“好孩子。”
方才的一通发作令王皇后有些乏累,她无力地抬手扶了扶额,缓声道:“如今我们落入被动,你应当知晓该如何做吧?”
31. 离别
一队车马在山道上缓行。
夏季的山中多雨,丰沛的雨水使山路变得泥泞不堪,车队也因此走走停停,步履维艰。
唐昭离撩起窗帘,以手支颐,沉默地望着窗外浸没在夜色之中的寂静山林。
唐昭离,你要镇定。
她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如今的局势还不算太糟,崇霄的父兄活了下来,崇家军亦不曾像前世那般乱做一盘散沙。
就是崇霓……但崇霄这不就要出征了吗?以他前世每战必胜之能,加之父兄的助力,定能找回崇霓,挽救北地颓势。
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她要赶紧回京中稳定大局,保证北地的辎重补给。
还有,去送崇霄出征。
一想到此事,唐昭离便心乱如麻。
她不由地忆起了前世的种种。
前世崇霄出征的那段时日里,何鼐一反常态,日日缠着她哄着她,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唐昭离当时情窦初开,哪见过这种阵仗?见情郎如此温柔小意,便不由地有些飘飘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悄然过去,等到唐昭离偶然得知崇霄出征的消息时,大军已经开拔多日。
“什么?!”
得知消息后的唐昭离震怒不已,她匆忙赶回府中,责问抄写邸报的小厮:“这样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记入邸报之中?”
她向来宽容,从不曾似今日这般疾言厉色,小厮害怕极了,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罪。
“殿下息怒!都是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求您饶了我这次!奴才再不敢了!”
他咬咬牙,将原委和盘托出:“您这两年与崇三公子日渐疏远,此前更是因何公子与他大吵过一架……奴才以为您不喜三公子,也不想看见镇北将军府的任何讯息……”
这事儿办的!
他在心中叫苦不迭,殿下的面首何鼐公子此前专为此事找过他一回,说殿下厌恶极了崇霄,若是懂点眼色,便不要再把崇家的事往殿下眼前递。
他想想觉得也对,便重新誊写了一份,将崇霄出征一事从邸报中抹去。
可殿下如今这般生气是为何?这怎么和何公子说得不一样呢?
唉,说到底,他一个小小仆从,哪知晓这些贵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哪知道什么该报,什么不该报?
自从何公子来了府上,殿下的吩咐那是一天一个样,府中的差事也是一天比一天难办了,真是愁死个人!
正想着,书房的门被推开,何鼐走了进来。
小厮眼睛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他匆匆膝行几步,拦在了何鼐面前。
“何公子,您可一定要为奴才做主!当初正是您说殿下不喜崇家,奴才才没有将崇三公子出征一事写入邸报的!”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是么?”唐昭离望向何鼐,第一次对他冷下了脸色,“何鼐,这小厮所说可是真的?”
何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摆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反问道:“殿下,您这是猜忌我了吗?”
他低头看向小厮,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你是在哪处当差的小厮?我都不曾见过你,又怎会随意与你讨论殿下的喜好?”
小厮大惊:“公子,您不记得了?我是专门负责抄写邸报的书吏啊!出征旨意拟定那日,您在就是在这儿拦下我……嘶!”
何鼐一脚将小厮踹开,怒声斥道:“简直一派胡言!”
他不再理会小厮,扭头望向唐昭离,神情凄楚,语气幽怨:“殿下您是知晓的,我如今乃戴罪之身,不可参与政事,我拦这抄写邸报的小厮做什么呢?”
“我来书房不过是为了找几本游记打发时间,却没有想到还要被这般诬陷!是了,我确实已经是个废人了,殿下,若您因此事厌弃了我,那便将我送回南风馆,任我自生自灭罢!”
那时的唐昭离极信任何鼐,见他这般笃定,便也就不再深究,只当是书吏怠惰。
她只是自责极了,虽然她与崇霄起了争执,但他们毕竟相识多年,未能送他出征,她于心有愧。
她也试过给远在北地的崇霄写信,问他战况如何,是否需要她的援助,但北地偏远,送信艰难,加之这些信件总是莫名其妙地丢失,她最终之能作罢。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何鼐的诡计罢。
唐昭离闭了闭目。
太多太多情绪从心头掠过,不单是前世遗留的那些遗憾和悔恨,还有今生新添的迷惘与心疼。
前些日子还在和她玩闹,想方设法翻进院中逗弄她的少年,怎么一转眼便要远走北地,奔赴战场了呢?
今生的崇霄尚且令她揪心,那前世的崇霄,面对着父兄皆亡,阿姊失踪的噩耗,又是如何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咬牙抗下一切,孤身一人踏上征途的呢?
心中有苦意弥漫,唐昭离抬手轻摁心口,却仍无法缓解。
她真的,好心疼崇霄啊。
她好想现在就见到崇霄。
马车突然停下。
车帘被掀起,延龄钻进来,面色不太好看:“殿下,前面的木桥被近日暴涨的河水冲塌了,暂时无法通行。”
“绕道走便是,可还有别的路出山?”
延龄沉重地摇了摇头:“其他都是山间小路,极其狭窄,马车无法通过。”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1)。
唐昭离思忖了片刻。
“延龄,为我备马。”
她又望了眼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冷静地吩咐道:“再去挑几位武艺高强些的侍卫随我同行。”
“是。”
……
浓重深沉的夜色渐渐淡去,天边隐隐泛起几缕灿然的金边。
天要亮了。
一队人马疾驰在平坦的官道上,马蹄所踏之处,扬起尘埃阵阵。
快了,快到了。
虽然一夜未睡,但唐昭离的脸上却丝毫不显疲态。
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在辰时之前抵达上京。
她从不曾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见到崇霄,想要看看他那张贯来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面容,还有他望向她时,那明亮而柔软的眼神。
她想要祝他旗开得胜,马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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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她想要叮嘱他一定小心,莫要以身试险。
她还想和他说,对于他们之间的事,虽然她仍有些迷惘,但她确定那绝不会是讨厌,一直躲着他也多是羞赧作祟,倘若他这次能够毫发无损地回来……有些事情也不是不可以商榷。
她只盼他能够平安。
又前进了数里,绕过一处山坡,古朴的城墙映入眼帘。
城门外聚集了一些人,但多是挑着扁担竹筐欲进城的普通老百姓,不见军马集结的队列。
唐昭离心中一沉。
她重重地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向前疾奔而去。
奔至城门前,唐昭离跳下马,径直走向那几位守城的士兵。
“尔等可知今日出征的队伍在何处?”
“这就不凑巧了,”其中一个士兵答道,“他们已经启程了。”
见唐昭离顿在原地,神情落寞,那士兵于心不忍,又解释道:“小女郎你莫要失落,非是你来迟了,而是北地战局焦灼,领头的将领怕误了战事,便率众提前出发了。”
“是啊,他们走的可急了,”另一个士兵凑过来,感叹道,“那将领也是心狠,我听闻他这次出征,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没去见上一面,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留。”
“喏。”他冲城墙脚下的一个身影怒了努嘴,“他特地留了个侍从,我估摸着,大抵是想劝慰那位心上人吧!”
“多谢。”
唐昭离抬脚便往那处走去。
候在那处的人,是崇霄的贴身侍从福来。
“殿下!这儿!”
见到唐昭离,福来很是激动,他几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恭敬地呈上:“我家公子托我给您送一封信。”
唐昭离接过信,拆开。
“昭昭,家姊失踪,北地战事刻不容缓,我已先行出发,不曾等你回京话别是我的过错,望昭昭毋责。”
“从小到大,兄长阿姊先后奔赴战场,建功立业,惟我一人因是家中幺儿,母亲不忍,遂求父亲留我于京中承欢膝下,免了十余年的从戎之苦。”
“可如今北地有难,我责无旁贷,自当提枪赴边,庇佑黎庶,此乃我生为崇家子弟的天授之命。”
他顿了顿,凌厉的笔锋蓦然和缓了下来。
“我也想为自己挣些功勋傍身,毕竟,若是日后你应允了婚事,我也好借此向陛下求娶。”
一个墨点顿在此处,墨迹浓黑,足以见崇霄写至此处的犹疑与纠结。
但他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自私一把,遵循自己内心的渴望,写下了那四个字。
“昭昭,等我。”
这是他写信的初衷,亦是他出征前,内心深处最举棋不定的事。
他不怕刀剑无眼,不怕此去凶吉未卜。
他只怕唐昭离离他而去。
唐昭离将信摁在心口处,用力地闭了闭眼,勉力抑制住自己胸腔中猛烈的情潮。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了平静。
“走。”
她吩咐身后的侍卫。
“我们回宫。”
32. 挛鞮
唐昭离踏入殿中时,仁康帝正伏案批奏折。
见她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笔,露出温和的笑意:“阿离回来啦,别院住着可还舒心?”
“南边新进贡了一批茶叶,朕喝着还不错,来,尝尝?”
此时的唐昭离并无任何品茗的心思,她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敷衍地答了句甚好后,便径直开口发问:“父皇,北地的战事如何了?”
“倘若形势严峻……”她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异常坚定地说道,“恳请父皇允儿臣随军出征,援助北地!”
等他?她才不!
她不要在上京苦等崇霄,她要去北地,与他一同面对战事。她比常人多了一份前世的记忆,凭借着这份优势,或许能更快地想出应对之策,挽救局势。
可仁康帝听见这话,却失笑地摇了摇头,只当她一时意气用事。
“你呀,”他伸出手,无奈地点点唐昭离的额头,“你以什么名义去呢?幕僚?公主?那些臣子能同意么?”
“不必他们同意,我男扮女装,偷偷地去。”唐昭离道。
“不许。”
仁康帝这回却并未纵容她。
“阿离,北地战事结束之前,你不得离开上京城半步。”
“若被朕发现你抗旨不尊,往后你也不必出宫了,乖乖留在宫中陪朕吧,朕说到做到。”
他见唐昭离撅着嘴,不满地瞪着他,便又软了声音,低声劝说道:“阿离,听话,你既无高强武艺,又不通兵法,去北地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呢?”
“我……”
唐昭离一时间有些两难。
她知道若没有无可辩驳的理由,父皇一定不会允她去北地以身试险。
可若是说了实情……重生之事毕竟荒谬,父皇会相信吗?
唐昭离思忖片刻,决定这般道:“父皇,儿臣此前曾梦见过这一役。”
“梦中的结局非常惨烈,镇北将军崇长卿与定远将军崇雲当场战死,昭武校尉崇霓失踪,崇霄只身一人奔赴北地主持大局。”
“儿臣原先只当是个不知所谓的梦,可如今,梦中之事却在一一应验——崇霓真的失踪了,而崇霄,也真的出征了。”
“父皇,儿臣想试试能否凭借着梦境之中的蛛丝马迹,救回崇霓,帮助北地击退匈奴。”
“毕竟,”唐昭离认真道,“这么多年来,崇家军驻守北地,为我朝边防立下了赫赫功勋,震慑匈奴的狼子野心。除了崇家军,我朝又有哪只军队有能力与人高马大的匈奴蛮子一战?”
“故而儿臣以为,崇家军不容有失,还请父皇三思。”
“朕自然知晓。”
仁康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不慌不忙道:“但无需什么虚妄梦境,倘若朕说,崇家军不会有事呢?”
唐昭离愣住。
只见仁康帝缓缓道:“朕何尝不知晓崇家军对我朝的意义?故而此次我命崇霄支援北地,给了他两个任务。”
“其一,崇家军虽已在寻找崇霓,但苦于战事吃紧,人手不足。待崇霄到达北地后,将正式接手此事。”
“崇霓虽为女儿身,但却是难能可贵的将才,这样的悍将失踪,于我朝而言乃巨大的损失,崇霄若能将其救回,便是大功一件。”
“其二,朕这几日将北地传来的谍报与古籍对照,发现匈奴如今掌权的呼衍氏并非正统,真正的单于家族挛鞮氏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朕命崇霄寻找这支氏族,与他们结盟,扶持他们内战,削弱匈奴实力。此事若能顺利办成,战事自然迎刃而解。”
“阿离。”仁康帝望着呆立在原地的小女儿,突然郑重了神色,以很严肃的口吻说教道,“你要记住,上位者切忌事必躬亲,你只做决策与判断,余下的事情下放给一众臣子商议拟定,付诸行动。”
“朝堂上的事太多了,天灾人祸,难道每一件你都要亲力亲为吗?”
“可儿臣又不是上位者……”
唐昭离低声嘟囔:“儿臣便是那付诸行动的臣子。”
仁康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为时尚早,此话先揭过。”
“阿离,做好你在后方该做的,不必太过忧心前线的战事,”他如此道,“你与崇霄熟识,应该清楚他的能力。”
“你要相信他才是。”
……
唐昭离离去后,殿中恢复了往日的肃穆。
仁康帝收起脸上的笑意,继续翻阅桌案上的奏折。
然不过须臾,他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放下了手中的朱毫。
“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他喃喃自语。
御前总管李德旺端着茶水上前侍奉。
“陛下请用,”他呈上茶水,口中劝慰道,“淳华殿下那样聪颖,定能悟出陛下的良苦用心。”
仁康帝轻轻地抿了一口茶,丝丝清润苦意在口中蔓延。
“但愿如此吧。”他说,“佑宁不是这块的料,但幸好朕还有阿离。”
“只是希望朕的阿离不要因此恼朕,与朕疏远。”
……
一个月后,北地。
一轮巨大而皎洁的明月悬挂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月光如水洒落,照亮了广袤草原上一小块明镜似地湖泊,与湖泊之上倒映出的重重人影。
崇霄所领的小队,今夜便驻扎于此地。
两个匈奴士兵被摁着跪倒在篝火一侧,他们面前伫立着一块嶙峋的巨石,巨石之上,一位身着铠甲的少年将军盘腿而坐。
这位少年将军正是崇霄。
这些日子风吹日晒的奔波致使少年的肤色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他凌厉地审视着下首的两位匈奴士兵,沉声发问:“说吧,呼衍氏派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匈奴士兵彼此对视一眼。
身形较为高壮的那个士兵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状若乖顺地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匈奴语。
他自以为面前的这位少年将军听不懂,可却不知匈奴语乃每位崇家子弟必学的技能。
“不说实话是吧?”
崇霄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轻抬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将士们一拥而上,摁着这两名匈奴士兵就往篝火里凑。
蓬勃的焰火在他们眼前轻盈地跳动着,刺目的火光照亮了两双混黄眼眸之中的惊恐。
崇霄张口便是一腔流利的匈奴语。
“说不说?”他依旧不动如山地询问道,“你们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1),若是这回不说,便永远也不必张口了。”
将士们再次将他们往篝火中推进一寸,炙热的气息袭来,猛烈地扑上他们的面容。
“啊!别推了!我……我说!别烧我!我说!”
瘦弱一些的匈奴士兵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不顾身侧同伴投来的那束仿佛要吃了他一般的威胁眼神,冲着崇霄大声疾呼求饶。
“我们是侦察兵,来此处是奉单于之命,刺探流落在外的挛鞮氏家族近况!”
崇霄眼神一利。
他面上虽不显,但心中已然升起了雀跃。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2)!
“你知晓挛鞮氏在何处?”
那位匈奴侦察兵重重地点头。
崇霄从巨石上站起,纵身一跃,灵活地落于他的身前。
“明日,你带我们去挛鞮氏部落所在之处。”
他随手拽过他的同伴,那高大的匈奴兵在他的手上,宛如一只任人宰割的野兔子,不过白光一闪,便人头落地,连一丝声音都不曾发出。
崇霄抹了抹剑上的血渍,盯着惊恐万状,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匈奴兵,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你口中有半句虚言,便犹如此人。”
……
翌日,由匈奴侦察兵领路,崇霄一行人马径直往草原深处探去。
夏季的草原广袤而葳蕤,大片大片的柔茵蓬勃生长,一派盎然生机。
崇霄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碧色,心中却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意。
天大地大,二姐,你在何方?
到达北地后,他询问父兄,了解了崇霓失踪一事的始末——
崇家军中混入了奸细,这些奸细与匈奴勾结,密谋于一日午夜里应外合,入城作乱。
但好在崇霓离京前得了唐昭离的嘱咐,他们的奸计非但没有得逞,反而被早有防备的崇家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溃逃。
崇长卿与崇雲还需留在城中主持大局,揪出奸细,他们不方便追敌,便命崇霓带兵出城,势必要将这群作乱的匈奴赶尽杀绝。
据那些陆陆续续回来的伤兵所说,那日他们鏖战正酣,却倒霉地撞上了匈奴谷蠡王一支,对方人数众多,很快便扭转了战局。
崇霓见情况不妙,当即命他们分多路撤退,自己则率一支精锐,以身为饵,吸引走了大部分的兵力。
然后,她也因此失踪了。
崇霄跟着伤兵去了他们遇袭的地方,灌木粘着枯涸的斑斑血迹,七零八落地委顿在地,满地尸首横陈,足以见当时战况之激烈。
但尸首堆中却没有崇霓。
他们在尸首堆中翻了许久,翻出了谷蠡王遗骸,他的头被人割去,胸腔中横插着一把利剑,崇霄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崇霓出征前,他院中为她磨的那一把。
他一瞬间心定了。
他仔细端详着谷蠡王脖颈处,那锋利的刀痕令他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崇霓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此人或许与匈奴有怨,不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取走谷蠡王的首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还有希望。
只要二姐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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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有希望找回她。
又过了几日,崇霄带队在附近搜寻时,意外地发现两个匈奴兵在鬼鬼祟祟地探查着什么,他当即领兵活捉了这两人,企图审出匈奴最近的动向。
却不想,竟是审出了挛鞮氏的下落。
崇霄当即决定,先找挛鞮氏。
这些时日的搜寻令他意识到,自己虽熟读家中关于匈奴的典籍,但终究还是纸上谈兵,他无法在这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仅凭几句模糊的文字描述,就找到崇霓。但倘若他顺利与挛鞮氏结盟,他就可以借挛鞮氏之手寻找崇霓。他们身为游牧民族,常年在草原上迁徙,定会比他更熟悉此地,也更容易寻找到崇霓。
“大人!”
一声高呼打断了崇霄的思绪。
崇霄抬眼望去,便见那匈奴侦察兵指着远处一大片灰白的蒙古包,扭头对他道:“大人,挛鞮氏的营地就在前方。”
崇霄眸光一定。
他猛地一扯缰绳,如离弦之箭般往前方疾驰而去。
蒙古包渐渐近了。
有温暖自由的风掠过大地,掀起一波又一波苍翠的浪潮,草浪起起伏伏,成群的牛羊在其中若影若现。
侧方,一群人围着一个衣着干练的女子,那女子半跪于地上,在一堆野草之中仔细辨认着什么。
须臾之后,她拔出一颗野草,掐下其根茎,递给了身旁焦急等候的小女孩,小女孩千恩万谢地接过,转身向蒙古包的方向跑去。
女子似是有些热了,她抬手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意,抬起头,露出那张姣好而不失锋利的面容,以及那双与崇霄别无二致的桃花眼。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正对上崇霄怔然的视线。
她蓦地顿住,而后讶异地失声喊道。
“霄儿?!”
“二姐?!”
……
崇霄坐于帐中,端着一杯温热的羊奶,他并不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崇霓发呆。
“这是做什么?”崇霓有些好笑地抬手,戳了戳他的前额,“数日未见,不认得二姐了?”
这一声“二姐”令崇霄回神,他抠了抠杯沿,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二姐你那日可有伤着?为何一直都不曾归家?你怎么会在挛鞮氏的营地里?怎么还有自己的帐篷?为何那些匈奴非但不仇视你,反而与你相处融洽?”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砸向崇霓,她失笑地摇了摇头,道:“霄儿,我慢慢回答你。”
“我是受了些伤,但这些时日里都养的差不多了,至于为何不归家——”
她眯了眯眼:“霄儿,你又是如何知道挛鞮氏的?”
“出征前,陛下给了我两个任务。”崇霄道,“其一是找到你,其二便是寻找挛鞮氏,与他们结盟。”
崇霓眼睛一亮,朗声笑道:“这倒是巧了,我逗留于此,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那日我运气背,竟是撞着了匈奴的谷蠡王,我拼尽全力将他斩于马下,自己亦狼狈不堪,晕倒在地,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身处于挛鞮氏的营地之中。”
“是挛鞮氏族长偶然路过,救下了我。”
“他说他们原是匈奴的单于家族,此前遭到了右贤王的暗算,被迫流亡于此地,他还说,谷蠡王亦是害他们流亡的帮凶,我杀了谷蠡王,是挛鞮氏的恩人。”
“于是我得以留下,与挛鞮氏族人共处,想办法劝说他们与崇家军结盟,共伐呼衍氏。”
“霄儿,陛下可有什么信物托付给你?”崇霓期待道,“我劝说这挛鞮氏族长多日,可他却并不相信我,总因此事与我起口角,说多了还要生气,切……”
崇霄正欲开口,却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掀开帘子,大步踏入帐内。
他有着蜜色的肌肤和卷曲的焦黄长发,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身着一袭色彩明艳,极具异族风情的长袍,许是天气炎热,他挽起袖子,大敞领口,露出大片线条流畅,饱满的肌肤。
与崇霄这种还欠火候的矜贵小郎君不同,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侵略性极强,如一把草原弯刀般粗犷直白的野性与俊美。
青年的视线如有实质,他紧盯着崇霓,薄唇重重地咬着,似是在隐忍着怒意。
可崇霓见了他却是很高兴。
“你来的真巧!”
她笑着向崇霄介绍道:“霄儿,这位便是我说的挛鞮族长——挛鞮那速。”
“我在你心中,只是挛鞮族长?”
挛鞮那速冷冷地哼笑一声,怒气冲冲地道:“崇霓,你的心真狠!昨夜床榻之上,你可不是如今这般生疏冷漠!”
“怎么?”他转而看向崇霄,眼神狠戾,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如今情郎找来了,就要把我这个‘蛮夷’抛弃了吗?”
崇霄:???
崇霓:!!!
33. 结盟
“你说什么?”
崇霄噌地一下站起来,厉声质问挛鞮那速:“你昨夜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挛鞮那速口气嘲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与其冲我发火,不如去问问崇霓,问问她为何脚踏两条船!”
“你又在胡说什么!”崇霄想冲上去给这狂妄之徒一拳,却被崇霓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
“二姐!”崇霄怒极,“你干嘛还护着他!”
“他诋毁你!”
“咳咳……”
崇霓却是一脸心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见崇霄一副她不说清楚便不罢休的模样,有些尴尬地抠抠头,偷偷瞟了眼挛鞮那速,凑到崇霄耳边悄声道:“阿弟啊,这事儿不能怪他,是你二姐我昨天喝了点小酒,一时得意忘形,犯下了糊涂事……”
崇霄:……?
崇霓不敢多看自家弟弟僵硬黑沉的脸色,她转过身去,操着一口熟练的匈奴语,冲挛鞮那速生气地大喊:“你别当着小孩子的面瞎说话,什么情郎,什么脚踏两条船?这是我阿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弟弟?”
听了这话,挛鞮那速一愣,仔细地打量起了崇霄的容貌。
须臾之后,他收了脸上的狠戾之色,态度遽变:“原是弟弟来了,快请坐,不用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中。”
“谁是你弟弟!”崇霄不忿地顶嘴。
可挛鞮那速此时却变得很宽容,面对崇霄的顶撞,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扬声冲帐外候着的侍从吩咐道:“有贵客来访,快去宰只羔羊,烤了送进帐来!还有酒,也要最好的呈上来!”
“对了,”他问崇霄,“营地外候着的汉人士兵,想必都是弟弟的部下吧?”
“是我的人,还有,都说了,我不是你弟弟!”
“哦,”挛鞮那速转头向帐外继续吩咐,“那些汉人士兵是弟弟带来的,你们好吃好喝地招待,勿要怠慢了!”
崇霄:……这匈奴听不懂话是吧?!
他转头看向崇霓,见她神情自然,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便也就卸了气,懒得再纠结此事。
她自己都不急,他瞎操心什么?
“挛鞮那速,”崇霓开口道,“现在你该相信我此前说的话了罢?”
“我的真实身份乃镇北将军崇长卿长女,昭武校尉崇霓,在被你救下之前,我一直跟随父兄在前线对抗右贤王的攻势。”
“你们挛鞮一族被放逐已久,难道就真的甘心一直躲藏在草原的偏僻之处?若你与我们联手,双管齐下,何愁不能杀回王庭,重振挛鞮单于之荣光?”
挛鞮那速脸上的热情褪去,他沉默着,并不接崇霓的话。
见状,崇霓再接再厉道:“若你觉得我人微言轻,所做出的承诺并不能令你信服,那好,我阿弟从上京至北地奔赴千里,便是奉我们陛下之命,为促成汉与挛鞮合作一事而来。”
“我曾与你说过的,我这阿弟乃三皇子昊王的侍读,他的话,不知可否令你放心?”
崇霄的神色郑重了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挛鞮那速。
“我阿姐所说属实,这是我出京前陛下拟定的结盟文书,挛鞮族长,请您过目。”
卷轴上,弯曲缠绕的匈奴文字细细密密地写了很多,挛鞮那速一目十行的看完,依旧一语不发。
“如何?”
崇霄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可愿意与我们结盟?”
在崇家姐弟地注视之下,挛鞮那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如是道:“汉人皇帝的诚意我感受到了,条件宽厚,我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但是,你我两族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彼此都有很深的成见,这突然说要结盟,便是我答应了,族中的那些守旧派长老也一定不会答应。”
“此事甚难。”
“除非——”
他深深地看了崇霓一眼。
“除非你们肯和亲。”
崇霄与崇霓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挛鞮那速循循善诱:“若是和亲,那便不同了,我们挛鞮一族向来认同血脉的连结,若是有汉人女子嫁来做大阏氏,想必那些长老们也不会再反对结盟。”
“不过这女子的身份也有讲究,若是太低,长老们会觉得你们诚意不足,若是性子不够亲和,能力不够出众,又如何能坐稳大阏氏之位?”
“不过么,”挛鞮那速笑着看向崇霄,“若是一位得宠的汉人公主,那自然是无可挑剔。”
他如愿在崇霄脸上看到了一丝被激起的怒意,继续道:“当然了,此前崇霓有提到过,阿弟你对那位汉人公主颇为上心,既如此,我自然不能做那等拆散眷侣的恶人——”
他说出了他的目的:“若和亲人选是崇霓,我也可以不选公主。”
“弟弟,你怎么选择?”
是选姐姐,还是选情人?
挛鞮那速以为崇霄无论如何都会犹豫片刻,却不想他竟是很果断的一口否决:“挛鞮族长,恕我拒绝。”
崇霄非常坚定地道:“公主是不可能和亲的,这是我的底线,你不要再试探!至于阿姐——”
他望向崇霓:“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何事,故而和亲一事当由阿姐自己决定,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尊重她的选择,若她愿意,我会助她促成这桩婚事,若她不愿,我要带她回家。”
“口气倒是挺硬,”挛鞮那速脸色冷了下来,“但是弟弟,你莫要忘了,此事是你们汉人想与我们挛鞮结盟,是你有求于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瞧着你们诚意也不足,此事便作罢吧。”
“此事虽不行,但其他条件你可以提,”崇霄道,“不论是金钱还是物资,我们可以商量。”
挛鞮那速冷笑:“要个人你都百般推辞,让我怎么相信你许诺的其他条件?”
“好了!”
安静许久的崇霓突然一声低喝。
她冷冷地睨着挛鞮那速:“你差不多得了,少欺负我阿弟。”
“和亲?我们有求于你?呵,霄儿稚嫩,又初来乍到,这话骗得过他,可骗不过我!”
“我骗你什么了?”
挛鞮那速看着崇霓,一道不易察觉的受伤之色在眼中划过。
“到底是谁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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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口中喃喃,“是谁给了人期待,却又在事后将其弃之如履……”
崇霓并不受他这些话的干扰,她面沉如水,冷静地张口讲道:“右贤王不是个大度的人,他一直想彻底覆灭挛鞮,永绝后患,若非前线战事胶着,他早就率兵攻打挛鞮了。”
“那日我撞见的谷蠡王也并非巧合,他出现于此,本是为了偷袭挛鞮,借此向右贤王邀功。”
“至于挛鞮族内,也是遇到了麻烦。”
崇霓口气笃定:“此处偏僻,水源稀少,草木亦不丰茂,不利于部族的发展壮大,再加上十年如一日的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导致族内人心不稳。”
“你是有些野心和抱负,想要与右贤王破釜沉舟,但却遭到了族中长老的反对,他们的雄心壮志早已在逃亡中磨平,如今只想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他们最常用的理由便是兵力不足无法抗衡,这是事实,你无法反驳。”
“与我们结盟,借我们之势反击右贤王,是你目前唯一的办法,和亲,只是你想借机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你倒是看得透彻。”
挛鞮那速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苦笑:“说了这么多,一字一句都是公事,我们这些日子的点滴过往,在你口中不过是一句满足私欲。”
“崇霓,你确实心狠。”
崇霓眸中有片刻落寞,但很快便被她坚决地压了下去。
“我们没得选。”她道,“我们都有想要守护的人,在民族生存与家国兴衰面前,这些重要么?”
她站起身,走到挛鞮那速面前,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昨夜是我之过,喝酒喝昏了头,冒犯了族长,还望族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族长便当昨夜是一场梦,过了就过了吧,若你心中有怨,想要报复我,在不影响结盟的前提之下,我崇霓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你就非得这样吗?”挛鞮那速叹了口气。
“我是不会和亲的,”崇霓道,“这些日子的同行只是偶然,我们各有各的道要走,你有你的抱负,我有我的志向。”
“族长可以好好考虑一下结盟一事,我静候佳音。”
……
挛鞮那速走后,崇霄看着立在原地发呆的阿姐半晌,还是忍不住发问道:“阿姐,你们就这样了?”
不再争取一下了吗?
“那还能怎样呢?”
崇霓搓了搓脸,轻声道:“霄儿,我的毕生志向是成为一位将军。”
“女子为将并不寻常,我吃了很多苦,遭受了很多或明或暗的歧视,付出了比男子多很多的努力才走到今天,受封昭武校尉。”
“我怎可为了一段露水情缘,将自己前半生的努力全部抹杀?”
“我首先得是我自己,其他的欢愉,我并不强求。”
……
仁康二十七年六月,匈奴挛鞮氏族与朝廷签订盟约,共伐右贤王呼衍氏。
仁康二十七年七月,随着战事推进,右贤王渐显颓势,崇家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仁康二十七年八月,右贤王退走草原深处,北地战事结束,大军班师回朝。
34. 相见
仁康二十七年九月初四,崇家军进京之日。
皇宫,抚仙殿。
唐昭离一改常态,早早地起了,她命仆从们搬来她所有的衣服首饰,在寝殿中翻箱倒柜地挑选着。
“延龄,我的那顶百花如意金冠放哪儿去了?”
“还有那件缀了白狐毛的团花纹红斗篷,我怎么找不见了?”
“延龄,”唐昭离急切道,“你快来帮我,我要赶不及了!”
“这儿呢,这儿呢。”
延龄几步上前,从满地的箱笼之中准确地找出了唐昭离想要的衣饰,递给身侧候着的宫女熏香。
“我的好殿下,”她将唐昭离从箱笼的围困之中解救了出来,扶至镜台前,“您且歇着罢,有什么需要的喊奴便是。”
“好罢,那你快些。”
唐昭离以手支颐,转而认真地打量起了铜镜中的自己。
半晌之后,她有些不满地皱了皱鼻头,对负责梳妆的宫女吩咐道:“我今日面色不佳,你去把前些日子新得的那盒香粉拿出来,为我敷上。”
此话一出,延龄顿时有些诧异。
殿下今日为何这般隆重?
她思忖了片刻,突然恍然道:“您前几日命人定了茶楼的雅间,是要与人商谈什么要事吗?”
唐昭离顿了一下。
“没什么要事……”
她似是有些心虚地抬手蹭了蹭鼻尖,底气肉眼可见的不足:“也没有别人,就我独自喝茶赏景而已。”
“那为何这般隆重?”
延龄不解:“倒像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似的。”
“哪有?我平日里也是这般打扮的!”唐昭离狡辩道。
“是么?”
延龄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唐昭离的狡辩,“您可还记得您曾经说过什么?”
她学着唐昭离的话:“这团花纹红斗篷美亦美矣,但却娇贵异常,延龄,往后若无重要场合,不要把这件拿出来。”
“殿下,今日可是您所谓的‘重要场合’?”
“和这有什么关系,衣服不就是拿来穿的吗?”唐昭离反驳道。
话虽如此,可她躲闪的视线,急切的语气,飞快的语速,无一不透露着浓浓的心虚之意。
“奴前几日倒是听说了一事。”一旁的顽心突然开口,“奴听说,今日是崇家军进京之日,崇家的数位将军,都将回京领赏。”
延龄顿时恍然:“原是为了见崇三公子。”
她不顾唐昭离恼怒地瞪视,打趣道:“是该去见见,毕竟——”
“北地偏远,通信困难,我们殿下书案上那摞寄不出的信纸,都快有一尺多厚了。”
“!”
“胡说!谁告诉你那是写给崇霄的?”
“殿下,奴识字,那纸上就明晃晃地写着三公子的大名。”
“!!”
“我不但知晓这个,我还知晓三公子送您的生辰礼物,那朵彩琉璃珠花,被您偷偷地塞在荷包中每日携带。”
“!!!”
“殿下,我说得可对?”
“……”
事已至此,唐昭离索性破罐子破摔:“是,你说得对,今日我就是去见崇霄的。”
“赶紧收拾东西罢,若误了时辰,我唯你们二人是问!”
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盯着铜镜中满脸红云的自己沉默片刻后,抓起案上的香粉,恶狠狠地往脸上敷去。
“哎呀殿下,再敷就有些多了!”
“……哼!”
……
未时一刻,大军如约抵京。
浓烈的血色牙旗在空中鼓动,其上银钩铁画的“崇”字,亦在猎猎秋风的吹拂之下怒展。
将士们披坚执锐,整齐而肃穆地行于上京城宽阔的大道之上。
为首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大雄壮的战马,饱经风霜的面容坚毅而凌厉,正是镇北将军崇长卿。
在他的身后,崇家三兄妹英姿勃发,他们各骑一匹良驹,在全城百姓们的注视之下从容缓行。
“好俊啊……”
一位女郎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她的同伴闻言,顿时起了讨论的兴致:“你觉得崇家三兄妹谁最厉害?”
“要我说,崇雲和崇霓都是天生将才,崇家得这一子一女,真是门楣生光!”
“至于崇霄,嗯,我只听说他武艺不错,至于领兵之能,现在还不太看得出来……”
“你怎么看?”
“我?”
那女郎痴痴地笑了。
“我觉得崇三模样最俊了。他长得可真好,比他的兄姊都要好看许多。”
“不过,他在张望什么呢?好像在寻谁似的……”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是哦……他在找什么呢?”
“难道是在寻淳华公主?”
“啊,是了,淳华殿下与崇家三子崇霄乃总角之交,平日里又总是形影不离……”
“哎,我看那,崇家日后,或许要出一位驸马喽!”
“……”
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之声在风中飘散,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崇霓的耳中。
她眯着眼兀自偷乐了一会儿,伸手往崇霄肩上重重一拍。
“收收你不值钱的样儿,你那点小心思,连路边的百姓都看出来了!”
“……”
崇霄并不搭理她,仍在自顾自地寻人,丝毫不见收敛。
崇霓见状,便驱马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不理我是吧?别以为我不知你昨晚鬼鬼祟祟地脱队,跑去山上干了些什么!”
此话如一道惊雷,在崇霄耳边轰然炸开。
“你说什么?”他猛地回头,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可能知道?你定是在诈我!”
崇霓得意洋洋:“你那点小伎俩,哪瞒得过阿姐我?”
她见崇霄面露怀疑,便抬手敲了敲他胸前锃亮的护心镜:“挺亮啊,昨日蹲在山间小溪里刷洗,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有这枝金桂,”她又指了指崇霄马侧挂着的花枝,“如今已至秋末,开得这样好的金桂挺难找的罢?说说吧,你昨晚在山中摸黑多久……”
“阿姐,你不用说了!”
崇霄匆忙打断了崇霓的话,他紧张地瞅了瞅父兄,见他们并无异样,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阿姐,知道你神通广大,此事你知我知,不必再让第三个人知晓!”
崇霓狡黠地勾了勾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左顾右盼,就是不理他。
“阿姐!你快答应我!”
“你说话呀!阿姐!莫要不理我!”
崇霄心急如焚,崇霓却悠然自得,她的目光随意地掠过两侧的街景,却在某处突然一凝,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好了,”她对崇霄道,“你与其在这儿和我急眼,不如看看那儿——”
“右侧前方的茶楼上的,可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殿下?”
崇霄骤然抬眼望去。
茶楼的一扇窗前,有一位衣着华贵的女郎亭亭玉立,她乌发雪肤,面容姣好,一对美目尤其明亮灿然,正含笑向着这边望来。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凝住,而后久久不能挪开。
崇霄望着那皎皎若仙娥降世的女郎,感受着她停留在自己身上温柔的目光,只觉得昨晚那浇在身上寒凉刺骨的溪水,那比练武还费劲的濯衣,那举着火把遍寻山中,才寻得的这么一小枝盛放金桂,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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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昭昭喜欢,便是再来一回,他也无怨无悔。
他缓了步伐,直勾勾地盯着唐昭离,想要将她今日这娇美明艳的模样刻进骨血之中,永远珍藏。
许是他的行为太过明晃晃,亦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女郎白玉般莹润的面容渐渐泛起了红晕,她忽然羞恼地嗔了他一眼,而后倏地钻进了屋中,不见了身影。
崇霄一愣,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去,却遭到了阻拦。
“哎哎哎!你去哪儿?”崇霓一把拽住崇霄,道,“这就有点过分了啊,我们还得入宫觐见,圣上等着我们呢。”
“阿姐,可是……”
“可是什么?你如今已有官职,可不能再似白身时那般任性妄为!”
“我……”
“崇霄!君命不可违!”
“霓儿。”
崇长卿突然回头,喊住了崇霓。
“由他去吧。”他眼中深沉,口气很是笃定,“此事圣上喜闻乐见,不会降罪于崇家。”
他转而看向崇霄,肃声嘱咐道:“但你务必快去快回,不可多做停留。还有,顺便回府报个平安。”
“咳咳,霄儿,也帮我给你嫂嫂带个话。”
一旁的崇雲抹了抹脸,有些赧然:“我面圣完就还家,兰心身子弱,让她在屋中等我,不要去府门口吹风受凉。”
崇霄点头应下。
……
另一厢,那位躲起来的女郎蹲在茶楼的雅间中,宛如一只憋着气的鹌鹑。
崇霄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怎么能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用那样的眼神地盯着她!
虽然她确实很想他,虽然她也想多看看他……但,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吧,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呢!
唐昭离既羞恼于崇霄的大胆,又为崇霄身披战铠的挺拔模样所心折,她在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后,终还是情感压倒了理智。
毕竟,他们也那样久没见了,偶尔招摇一次,倒也无有不可。
而且,战场凶险,崇霄他可有受伤?
思及此,唐昭离心中顿生担忧,她站了起来,回到了窗边,重新探出头望向下方的街道。
人群已经散去,军伍继续前行,留给唐昭离的,只有一行远远的背影。
那个眼神火热,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也随着他们一同离开了。
唐昭离心头一紧。
她转身,急切地向楼下跑去,将随侍们的呼喊声全部抛之脑后。她踏过嘎吱作响的木梯,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绕过胡乱摆放的桌椅……待她喘着粗气冲出茶楼,站在街上,却发现军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唐昭离失落地呆立在原地,心中涌起了一阵懊悔。
如果她方才不曾闪躲,如果她方才勇敢地追出去,那她是不是能多看崇霄几眼,乘机再讲上几句话?
她其实很清楚不必急于这一时,崇霄已经回京,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机会可以相见,况且,就算她不去找他,他也会像从前那样,自己主动来缠着她,黏着她。
她其实很不必如此着急。
但她就想现在见到他。
唐昭离咬了咬唇,决定回茶楼找延龄,命她备好马车,即刻回宫。
她知道将军们要先去宫中向父皇复命,她要去宫中堵崇霄。
她不想等。
唐昭离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一愣,惊喜地向那处望去——
那方才还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时却独自一人站在街角暗处,安静地冲她微笑。
见她看来,他挑了挑眉,语气既笃定,又自得。
“昭昭,你在找我。”
35. 秘密
“昭昭,你在找我。”
唐昭离望着他。
她下意识地张口反驳,想说自己才没有找他,她只是玩够了,要回宫了而已。
但话到嘴边,她却又想起了方才的遭遇。
言不由衷只会让他们错过,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唐昭离咬咬牙,第一次抛弃羞怯,鼓起勇气,直面自己那被崇霄牵动的心绪。
她凝视着崇霄,一字一句地讲出自己心中所想。
“是,我是在找你。”
“崇霄,你去北地的这些时日里,我十分想你,此次出宫,也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见到你。”
崇霄愣住了。
“你……”
他猜想过唐昭离的反应,或是恼怒,或是躲避,却不曾想到她竟这样直截了当。
……唉,昭昭啊。
崇霄避开了唐昭离的视线,他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这可真是,真是令他心潮澎湃,不能自持。
“我,我亦是如此……”
崇霄声音有些低哑,他取下挂在得胜钩上的那枝金桂,递给唐昭离。
“……以此物为证。”
“昭昭,我曾承诺过要去山中为你折金桂,可是后来我奔赴北地支援,此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补上,应当还不算太晚?”
唐昭离接过桂枝,置于鼻下轻嗅。
如今已是深秋,城中的桂花早已凋谢,也就城外的深山之中,或许还有零星几株仍在盛开。
也不知崇霄是从何处寻来这样一支枝叶苍翠,桂子繁茂的桂枝。
他一定找了很久罢。
馥郁的香气盈满鼻腔,唐昭离的心中一片柔软。
她轻声道:“不晚,我倒觉得,此时正好。”
“崇副尉,”她微微弯唇,眸中漾起阵阵潋滟情潮,“此花本宫甚喜,你有何需,但言无妨。”
崇霄配合地做苦思冥想状。
“唔……”他如是道,“臣不敢受禄,若殿下当真要赏——”
他张开了双臂,歪着头笑望唐昭离。
“不若赏臣以下犯上,拥殿下入怀半刻,以解多日相思之苦。”
“殿下可应允?”
四周是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而那个眉目疏朗,身姿英挺的少年将军立于街角,轻佻地展臂做环抱之状,如漆的星目期待地望着唐昭离。
此举属实大胆。
但唐昭离却心尖一颤,脑中名为礼法的小楼摇摇欲坠。她咬着唇,一语不发地盯着崇霄,心中天人交战,既不肯点头,也不愿拒绝。
崇霄看出了唐昭离的摇摆不定。
他故作失落地收了双臂,转身牵起马,往身旁的一条幽暗小巷中走去。
唐昭离却以为他是恼了。
心中的那杆秤终还是偏向了崇霄,唐昭离赶紧追去,跟着他一起钻进小巷之中。
“崇霄,我绝无拒绝你的意思,”她拦在他的身前,不让他继续离去,“只是街上许多人瞧着,于我们二人名声不利……”
崇霄却颇为傲气地撇头“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殿下你这般藏着掖着,仿佛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面首似的。”
“莫非我不在京中的这些时日里,殿下琵琶别抱,瞧上了别家的儿郎,倒是把我这‘糟糠之妻’抛弃了?”
他这一串乱七八糟的夸张用词兜头砸来,直砸得唐昭离头昏脑胀,无言以对。
“都什么跟什么,没有的事!”
她只得凑上去再次解释道:“你是知晓的,我身边除了你和兄长,哪还有什么别的同龄郎君?”
“那你扭捏什么?”崇霄蛮不讲理,“你方才还说想我,现在却百般推脱,昭昭,你心口不一!”
“若你当真想我,怎会不愿与我亲昵?哎,当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1)……唔唔!你……唔!”
唐昭离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滔滔不绝的嘴。
“闭嘴罢!”
她扯开崇霄环抱于胸前的双臂,钻进他的怀中,再反手将他的双臂扣在背后:“这下满意了罢?不许再讲那些莫须有的胡话!”
她见崇霄不语,又踮起脚尖,在他颈侧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此乃本宫特赐予你一人的。”唐昭离别扭道,“以慰你这些时日奔波之劳苦。”
崇霄低下头,看着乖乖地将自己困在他怀中的唐昭离,感受着颈侧被她种下的酥麻痒意,故意抿起的唇角软下,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臣谢殿下赏。”
他喟叹一声,双手收紧,箍住那即使裹在披风之中也依然纤细的柳腰,垂首将脸埋进女郎细腻温暖的颈窝之中。
“昭昭,这便足矣。”他喃喃。
秾艳而柔软的朱色斗篷与冷冽坚硬的铠甲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一柔一刚非但不违和,反而极是合衬,仿佛他们天生登对,生来便是要在一处的。
可这份天作之合却刺痛了一个人的眼睛。
何鼐站在不远处的巷尾,盯着巷中亲昵相拥的一对壁人,只觉得目呲欲裂,遍体生寒。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唐昭离怎么会和崇霄拥在一处?
她是他的妻,她怎么敢背着他与外男勾搭?
何鼐气得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此前徐徐图之的想法真是错得离谱。
他就不该觉得她今生还小,可以日后慢慢教导。他就不该纵着她那娇惯的性子,任她这般胡作非为,水性杨花!
他就应该日日纠缠她,将她束在自己身边,好好地去学一学那女四书!
思及此,何鼐再难自抑,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仿佛这样便能宣泄自己内心的惊怒。
可就是这样一声并不大的气音,却令崇霄骤然警觉,他微微抬头,目光如利剑一般凌厉地向着这处扫来。
感受到崇霄的动静,唐昭离有些疑惑。
“怎么了?”
她也想扭头去看,但崇霄却突然抬手托住她的后脑,不让她转头。
“没什么。”
崇霄一边盯着何鼐,一边在唐昭离耳边温柔地哄:“一只脏耗子而已,昭昭别看。”
他乌黑的眸中浮起一片喷薄欲出的杀意,眯着眼冲何鼐做了一个口型——
一个极不耐烦的“滚”字。
凌人的煞气将何鼐骇住,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照他所说,退出了小巷。
他恼恨至极,忍不住在心中怒骂:他就知道,这崇三只是外在皮相惑人,内里,不过是一条乱咬人的疯狗!自前世起便是如此!
对了,前世!
何鼐倏地顿住了脚步,心中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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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今生的变故太多了。
唐昭离不再痴恋他,转而与崇霄打得火热;本该因匈奴毁约而一蹶不振的崇家军,如今也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会不会,还有人也和他一样重活了一世?他不满前世的结局,所以出手改变了今生的一切?
是谁呢?
何鼐努力地回想着,最终将记忆定格在了那个山中的破败神庙。
是了。
如果有人也重生了,那一定就是崇霄。
毕竟他曾那样认真地乞求来生,甚至不惜自刎殿前。
思及此,何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怪不得今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厌恶他,甚至不惜当着唐昭离的面拿剑指他;怪不得他刚刚看他的眼神,凶恶地恨不得活撕了他。
毕竟上一世,他就是这样对他的,如果这尊杀神当真回来了,他性命危矣!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何鼐强压下心头的惧意,竭力令自己冷静。
他知道什么能牵制住这尊杀神,什么能够让他对他网开一面。
那就是唐昭离。
只要唐昭离能够重新爱慕于他,愿意将他护在她的羽翼之下,那崇霄就奈何不了他分毫。
毕竟,这条疯狗从来都只听唐昭离一人的话。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挑拨崇霄和唐昭离之间的关系,令他们像前世那般渐行渐远,然后,让唐昭离转而投向他的怀抱。
至于唐昭离……
何鼐在心中劝自己释怀。
虽然她移情别恋,虽然她今生实在是无法无天,但看在她前世为他牺牲了那么多的份上,他可以对她此前的一些举动既往不咎,重新接纳她。
只要她接下来乖乖听话,重新回到他的身边,那未来右相夫人之位,只会是她的。
何鼐沉思片刻,心中有了计划。
………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
延龄匆匆迈入殿中,向侧卧于贵妃榻上,正翻阅邸报唐昭离说道:“殿下,那个何鼐果然有问题!”
“嗯?”
唐昭离抬起了头:“他怎么了?”
“他竟是太子的人!”
延龄愤愤然:“奴此前依殿下吩咐,安排了两个善跟踪的侍卫每日盯着他,终于在今日发现了何鼐的马脚。”
“何鼐今日出门倾倒秽物,办完后却并未立即回府,而是偷偷地摸去了一处酒肆,递了一张纸条给店小二。”
“据我们的人探查,那酒肆的东家,似乎是太子身边一位太监的干儿子。”
唐昭离轻轻地蹙起了眉。
这倒是怪了,何鼐是何时与太子联络上的?
“继续说下去。”她道。
“侍卫们立即将何鼐捉住审问,他说,招可以,但他要面见殿下,亲自和殿下解释。”
“不见。”唐昭离很果决,“若他还不肯说,就上刑到他说为止。”
她没空见他,况且,某个醋坛子对何鼐在意的紧,她可不想再被他蛮不讲理地扣上“琵琶别抱”的罪名。
“可是,那何鼐还说,他知晓一个关于崇家三子的秘密……”
唐昭离的眼神骤然锐利。
“他说,这个秘密只他一人知晓,倘若殿下不肯见他,就永远也别想知道了。”
36. 重生
天色昏沉阴冷,乌云大团大团地积压在天穹之上,无端地令人压抑。
有秋风自廊下掠过,呜咽的风鸣声状若鬼泣。
但别院的正厅却是灯火葳蕤,温暖而明亮。
何鼐立于厅中,环顾着富丽却不失雅致的装潢,井然有序的林林奴仆,只觉得自己日日倾倒秽物生出的那些沉沉郁气,都已悄然消解于这仿佛触手可及的钟鸣鼎食之中。
这才是他原本该过的生活。
此处他再熟识不过,前世情浓时,他们经常一起在此倚坐——他读政务,她看游记,倒也十分和谐。
那时的唐昭离娇憨可人,常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她说,若有一天何鼐厌烦了朝堂,他们便辞官归隐,循着游记中的古道游山玩水去。
前世的何鼐对此不屑一顾。
“我已是朝廷命官,有要事在身,怎可如此不思进取,玩物丧志!你当我是尔等日日躺于家中的无知妇人吗?”
可如今的何鼐却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他眼含恋慕地望向坐于上首的明丽女郎,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纾解衷肠,却被身后的侍卫骤然摁跪在了光洁的地上。
“!”
不待他反应,那位面容姣好,风姿绰约的女郎便漠然地开口,直奔主题,不带半分私情:
“说吧,关于崇霄的秘密是什么?”
何鼐心生恼怒。
唐昭离果然被崇霄带偏了!
他就知晓唐昭离离了他会变成这副不知礼数的样子,前世若不是他调教有方,她怎会蜕变成那样温柔端庄的淑女?
但也无妨,他马上就会揭露崇霄那条疯狗的真实面目,待唐昭离回心转意,他再好好管束也不迟。
思及此,何鼐压下恼怒,朗声道:“殿下莫要被崇霄蒙蔽了!他看似芝兰玉树,君子之姿,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图人妻室,大逆不道之人!”
“放肆!”延龄怒斥。
她本就厌恶何鼐数次纠缠她的殿下,见他如今竟还得寸进尺,意欲挑拨离间,便更是怒不可遏:“你在胡说什么?为何要蓄意挑拨殿下与崇三公子间的关系?”
殿下和崇三公子之间……反正是由不得你这宵小来作怪!
何鼐却十分高傲:“没有规矩的奴才,你懂什么?”
许是自信能令唐昭离回心转意,今日的何鼐有些得意忘形。
“殿下,”他转而冲唐昭离抱怨道,“你不能太宽待下人,像这样猖狂的奴才就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严惩?”
唐昭离嘴角扬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你说得对,刁奴就应该严惩——”
她随意地抬手指了指何鼐:“来人,给我掌他的嘴。”
一位身强力壮的侍卫应声上前,扬手便是一道凌厉的掌风。
“本宫的女官,也是你配指手画脚的?”唐昭离冷声道,“不想受辱,就老老实实将你所知和盘托出。”
“若不然,就不止掌嘴这么简单了。”
何鼐心惊于唐昭离此时的冷酷。
今生终究是不一样了,他感受着脸侧的刺痛,避让着侍卫虎视眈眈的眼神,终于幡然醒悟——今生的唐昭离再无半分前世的乖顺天真模样,三言两语动摇不了她。
他若再沉溺于前世的理所当然中,或许真的会惹怒她,招来更大的惩处!
“殿下,我说。”
何鼐垂下眼,又变成了今生相遇之初,那副温驯而柔弱的样子,他本就生得清秀,这样更是惹人心生怜意。
“我绝不是胡说……殿下可知神话中的轮回转世之说?”
唐昭离眸色一沉。
何鼐语气凄切:“我便是从前世重生而来,故而知晓前世的一些因果——”
“前世殿下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们因此生情,殿下还为我求得了驸马之位。”
“可那崇霄明知殿下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却还日日窥伺,纠缠不休,最后,甚至还举起反旗,带着崇家军反攻上京,妄图篡位!”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偌大的厅中一时间竟是落针可闻。
“你……你休要在此讲疯话,连累我们殿下!”
延龄颤抖着再次怒声斥责:“还说不是胡说八道?重生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也好拿出来说?还有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真是荒唐,给我将他赶出去!”
“且慢。”唐昭离突然出声喝止。
她盯着何鼐,语气虽冷淡,却坚定:“你接着说。”
无人知她藏在大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昭示着她内心的激荡。
所以在她死后,崇霄是反了吗?
他为何要这么做?是新帝不仁,还是边境动荡?到底是多么绝望,才能令从来忠心不二的崇霄生出反心?
何鼐却以为唐昭离终是开始猜忌崇霄了:“殿下圣明,我就知殿下聪颖,定能看出我所言非虚。”
“此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崇霄他狼子野心,前世陛下故去后,他不满新皇,只身一人窝在北地干尽脏事,后来野心渐涨,便又开始图谋帝位。”
“起初,他用北地兵权威胁新皇,要求新皇派人监视殿下,每月为他通风报信!且不论这样窥伺一国公主是否得宜,殿下当时已经嫁我,是我的发妻,亦是本朝右相的正房夫人,他怎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觊觎人妻!”
“新皇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然后,崇霄便以此为由带兵攻打上京。”
“他带着铁骑闯进上京,杀光了右相府上的所有人,若非我提前躲进府中的暗道,恐怕就要殒命于这场无妄之灾中。”
他见唐昭离脸色凝重,一语不发,便又道:“殿下不必担忧,最终我手刃此贼,夺回了江山。”
“他……死了?”唐昭离轻声喃喃,恍若自语。
“他犯下种种滔天罪行,多行不义,必自毙(1)。”
何鼐又看向延龄:“我知你不信我,定以为我是在进谗言蛊惑殿下,我可用一事证明我确实是重生之人。”
“世人不知,淳华公主的所有居所都设有暗道,这暗道乃当今陛下亲口命工部暗中建造,只为了能在关键时刻保殿下一命。而我那日,正是用这条暗道逃过一劫。”
“若我前世不是殿下的亲近之人,又从何得知这等秘辛?”
确有其事。
延龄惊疑不定,唐昭离面沉如水。
呵。
父皇对她的爱并未在关键时刻救她,反倒成全了宵小。
这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细长的柳眉重重压下,唐昭离靠向椅背,以极冷极嘲讽的眼神蔑视何鼐,一字一句道:“我就不该希冀你口中有半句真话。”
“来人,给我打!”
哗!
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在青石板地上砸出密密的水花。
屋中,侍卫闻声而动,何鼐拼命闪躲着,可他不会武,又如何能躲过这些武艺高强的御用侍卫挥来的棍棒?
“殿下!为何不信我!我句句肺腑,绝无虚言!”
他强忍身上仿佛要撕裂开来的痛意,质问着端坐于上首的明媚女郎:“殿下被姓崇的蒙蔽太久了!殿下,你是何处不解,何处疑虑?我可以解释!”
“殿下,我要你不信的理由!”
又一棍袭来,何鼐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一圈,他见唐昭离无动于衷,便又急切地斥道:“仅凭一己私欲杖责布衣非闺秀所为!殿下,难道你要背负这暴虐的骂名吗!”
唐昭离浓密的睫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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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颤了颤。
“骂名?”她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笑。
“我背的骂名还少么?”她恍惚地喃喃,“我也曾贤良淑德,自封于礼教之中,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得到,但却失去了一切。”
她盯着何鼐,突然摆摆手命侍从退下。
“既如此,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
“你说前世父皇故去,新皇登基……新皇是谁?太子?还是昊王?”
“若是昊王,为何崇霄会不满?若是太子,为何身为昊王胞妹的我还能安然无恙?为何身为昊王妹婿的你还能官至中书令,权倾朝野?”
何鼐愣住。
他嘴硬道:“是太子……但新皇仁慈,宽恕了我等的背主之举!”
“哼。”
唐昭离冷笑:“我的疑问可不止这一条,你先说崇霄不顾礼法,对已嫁做人妻的我心怀执念,可是,在你故事的后半段,崇霄攻入上京城后,为何就不见了我的踪影?”
“崇霄屠杀右相府众人时,我在哪里?崇霄篡夺帝位之时,我又在哪里?为何我不曾出手制止?既然崇霄对我心有执念,那想必我说的话,他多少能听进一些罢?”
此时何鼐的背上已是冷汗淋漓:“因为,因为……因为殿下您生了场重病,追随先帝而去了!”
“就是如此!”他一口咬定,“殿下您走后,崇霄那厮更疯了,根本无人能劝得住!”
“要不是我力挽狂澜,将他斩杀,恐怕唐氏王朝便就此倾覆了!”
“你?”
唐昭离嘲笑:“他坐拥十万兵马,把上京城都攻破了,你说你能杀他?你有这本事?”
何鼐狡辩:“这……我自然不可能单枪匹马直面大军,于是便使计将他一人诱入山中,就地斩杀。”
“那更是无稽之谈!”
唐昭离起身,抬手点了点拄棍静候的侍卫:“你根本不通武艺,连他们的棍棒都躲不过,又如何能杀得了崇霄?”
“那……那我也不一定要与他硬碰硬……”
何鼐喉间滚动,舌敝唇焦,惶急之下,一句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我有口才,我可以智取!我劝说他回头是岸!”
话一说完,他便惊觉不对。
完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唐昭离冷肃了神色,乌黑的眸中蕴起风暴:“可你方才还说:崇霄根本无人能劝得住!”
“为何别人都劝不住,偏你这被他灭了满门之人能劝得住?”
她绕过书案,步步向他逼来。
“你可否为本宫解惑?”
何鼐支吾:“殿下恕罪,前世之事太过久远,我有些记不清了……或许,或许我使了些别的法子……但殿下放心,我没有让他阴谋得逞!”
“是么?”唐昭离慢条斯理,“是记不清了,还是胡编乱造?”
“殿下,或许有些细节模糊不清,但事情的总体经过是不错的,崇霄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膝行几步上前,顶着唐昭离幽深的目光,迫切道:“殿下一定要信我,因为我前些日子又探得一件要事——”
“崇霄他也是重生之人,他回来了,他要颠覆政权!”
他以为唐昭离会震惊,会愤怒,可唐昭离却只是轻轻哼笑一声,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
“右相大人好一招祸水东引。”
“可你这些手段唬得过别人,却唬不过本我。”
窗外,一道刺目白光撕开浓墨浸透的天色,闷雷随后轰鸣而至,在众人耳畔炸开。
唐昭离弯腰凑近何鼐,再不掩饰她眸中的滔天恨意。
她在他耳边低语。
“因为真正重生之人,不是崇霄,是我。”
37. 重生(下)
大雨如注,雷鸣滚滚。
唐昭离缓缓站起,垂眼蔑视瘫坐在地,面色呆滞的何鼐。
“你让我如何信你?”她语气嘲讽,“你以为我不知晓真相为何?你以为你今生还能像前世那般哄骗于我?”
“休想!”
她冷冷地吩咐道:“既然此人顽固不肯招,那就继续打吧,不必手下留情。”
侍卫们一拥而上。
粗硬的木棍重重地击打在何鼐身上,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地,只是死死地盯着唐昭离,仿佛要穿过这具鲜妍的骨肉,看到内里那个暮气沉沉,伤痕累累的灵魂。
……竟是她?
可今生的这一切……为何?为何!
明明前世她那样倾慕他!
他不知何处生了力气,竟是从侍卫手下猛地挣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几步上前,拽住唐昭离的裙袂,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道:“阿离,重生之人是你?”
“别碰我。”唐昭离厌恶地将裙袂从他沾满灰尘与血污的手中扯回。
“是啊,是我。”她恨声道,“至亲逝世的是我,挚友远走的是我,明明身为一国公主,却被一个奴隶囚于院中整整五年之久的,也是我。”
“这一切都拜你所赐,右相大人!恩将仇报是你,背信弃义是你,最后落井下石,置我于绝望之人,也是你!”
“没有!阿离,不是这样的!”
何鼐面色惨白,神情惊惶:“我不是故意要伤你至此,前世的这些都有误会!”
“你死后,张妈将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有错,错在自以为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未能看清你待我的真心。”
他跪在唐昭离脚边,嗓音涩哑,语气恳切:“我全都改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阿离,我心悦的女子从来只你一人,重新嫁给我吧,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唐昭离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嫁,给,你?”
她细细咬着这三个字,神情越发莫测。
“你是说,本宫身为一国公主,却要自甘堕落,下嫁于一个贬为奴籍的罪臣之子?”
何鼐愣住。
他咬牙忍下心中的耻意:“阿离,你知晓的,如今的落魄只是一时,将来我会飞黄腾达,贵不可言……”
“能有多贵?”
唐昭离不可思议:“便是再贵,能贵得过天家?”
“何鼐,前世若无我这天家公主相助,你便只会是一个南风馆里卖笑的小倌!”
“我凭什么嫁你?谁稀罕嫁你?”
“哦,是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冷淡了下来,“淳恪稀罕,前世我死后,你应当是娶她过门了吧?”
“没有!那不过是逢场作戏!”
何鼐极力争辩道:“太子荣登大宝后,总疑心朝中有人起异心,欲将他拉下皇位。于是他便开始笼络朝臣,若是笼络不成,就想办法打压,甚至除去!”
“而淳恪,便是太子为笼络我而掷出的筹码。”
“你以为淳恪倾慕于我?她那种倨傲的女子,面上瞧着对我百依百顺,浓情蜜意,实则骨子里对我那是万般瞧不上!若不是太子逼迫,她恐怕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她就是王皇后和太子养的一只小宠而已!宠物能有什么主见?不过是主人指哪儿,她就不得不去哪儿罢了。”
宠物?
唐昭离心生疑窦,但又很快被压下。
呵,不可能!谁家宠物这样气焰嚣张,张牙舞爪?
这片刻思索的神色落在何鼐眼中,却被他理解为唐昭离终于有所动摇。
他眸光一亮,赶紧再接再厉道:“我知你与她不对付,我不会再和她有牵扯,阿离,右相夫人之位从来都独属于你,前世是,今生亦然。”
他下定决心一般,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厚厚的书信:“我已决意与太子一党划清界限,今生专心辅佐昊王,不再与太子有任何的牵扯。”
“我将前世太子一党在京中的种种布局全部默写于此信中,凭借此信,你们便可推测出他们日后的动向,防范于未然。”
何鼐深情款款:“阿离,这封信是我最后的底牌,我将它送给你,从今往后,我的性命便托付于你,生死全由你决断。”
“求你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会证明我才是与你最般配的那个人!”
他希冀地望着唐昭离,期待她会答应他,像前世那般将他留在身边,从此破镜重圆,携手终老。
可唐昭离却只是冷漠地接过书信,转身头也不回地向书案走去。
“阿离,你……”
何鼐想要追过去,但却被侍卫拦住。
他只得急切地仰头,冲唐昭离喊道:“阿离,你这是何意?是应?还是不应?”
“你急什么?”唐昭离将信纸从封套之中倒出,取出一页细细读起,“若不确认过,我怎知你此次是不是又在骗我?”
屋中的人声减弱,只偶尔响起几声纸张翻动的清脆之声。
何鼐焦灼地盯着唐昭离,等待着她的答案。
一刻钟后。
唐昭离收拢信纸:“与我此前探查的几处,倒是能够对上。”
“你总算是诚实了一回。”
何鼐大喜:“阿离,这回你信了吧?我此生绝不会再欺瞒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唐昭离轻轻撩起眼望向何鼐,乌黑的瞳仁之中蕴起一片意味不明的迷雾:“若我不曾记错,你方才说要将性命托付于我,生死由我定夺?”
何鼐不明白唐昭离为何要重提这句话。
虽然此话有些夸张,但既然唐昭离问起,他为了博取她的信任,自是要点头应下:“那是自然,我绝不骗你。”
“那就好。”
唐昭离漠然道:“既然生死由我定夺,那么——”
“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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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
“此奴先前多次泄露府中秘要,做尽叛主之事,论理,当杖杀以儆效尤!”
“将他拖出去,即刻行刑!”
侍卫们再次拥向何鼐,将他往门外拖去。
“什么!”
何鼐大惊。
“阿离!阿离!淳华殿下!你不能这样!”
他奋力地挣扎着:“你不能这样!我已经将自己的一切献上,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我为何不能?”
唐昭离稳稳地坐于上首,平静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何鼐:“你前世背叛了我与兄长,今生又背叛了太子,像你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我若不永绝后患,怎知你日后会不会再一次倒戈,改投太子,重蹈我前世之覆辙?”
“所以你还是不信我!”
何鼐幡然醒悟:“你还是恨我!从头至尾,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原谅我,一直拖着我,也不过是想从我这儿拿到太子一党的情报而已!”
“是又如何?”唐昭离道,“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要论,也是右相大人前世教得好。”
“可你不能杀我!”何鼐大叫,“你不想知道前世你死后,崇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让他们放了我,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可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唐昭离冷冷道:“谁知道你又要编什么谎话骗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我与崇霄自幼相识,对他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你以为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挑拨得了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老实受你的刑去罢!”
眼见着便要被拖出门外,何鼐面容狰狞,双目充血,心中充满了崩溃。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苍天为何待他如此凉薄!明明赐他重生,为何又令他沦落至此,竟如同一个滑稽的笑话!
他忽而疯了似地仰天大笑:“唐昭离,既然你无情,那便休怪我狠毒!”
“你不想听,可我偏要说,你可知崇霄前世的下场?”
他扒着门框,盯着唐昭离,眼中满溢着深深的恶意:“他死后,我割下了他的头颅,将其悬于城门之上数月之久!”
“哼!他不是很有能耐吗?他不是簪缨之后,将门世家吗?可最终还不是被悬首示众,遗臭万年!他……唔唔!”
一块帕子堵住了他的嘴。
延龄从何鼐身前站起,冲侍卫们怒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将他拖出去!休要再让他犬吠,污了殿下的耳朵!”
侍卫们将何鼐拖走了。
屋中一片死寂,仆从们皆静默不敢言。
“殿下……”延龄忧心地看着唐昭离。
“我无事。”
话虽如此,但唐昭离神情郁郁,并不像是无事的样子。
“延龄,天色已晚,歇息罢。”
许是天意垂怜,当夜,唐昭离做了一个梦。
关于前世那些她不曾知晓的事。
38. 前世(上)
承和元年,夏。
上京。
崇霄从右相府中利落地翻墙而出。
在墙外焦急等待的福来眼前一亮,忙牵着马迎上前去:“将军,如何?”
“殿下她可愿跟您去北地?”
崇霄却恍若未闻,只沉着脸自顾自地翻身上马。
得,看来是没谈拢,指不定还大吵一架。
福来立刻闭嘴,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崇霄的脸色,心中酝酿许久,却还是想不出该如何安慰自家将军。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自小便在崇霄身边服侍,后来又在那场变故中跟随他奔赴北地,他对淳华公主在崇霄心中的意义再清楚不过了。
思及此,福来不免对唐昭离心生怨怪。
他知道自己生为仆从,不应该对主子们之间的事指手画脚,但淳华殿下此次着实有些过了吧?将军快马加鞭千里奔赴于此,翻墙强闯他人宅邸,做尽失仪之事,都是因为知晓她过得不好,想要将她从囹圄之中解救出来!
她怎么还不领情呢!
她明知道将军对她一片真心……不对,她真的知道吗?将军有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吗?
福来再次悄悄瞄向崇霄。
只见崇霄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剑眉深锁,双唇抿起,周身萦绕着沉郁之气,他并不策马离去,只是定在原地,垂眸斟酌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苦笑一声,哑声喃喃:“那只能如此了……”
“福来,你先回府向祖母问安。”
“哎?”
福来忙追问:“将军,那您呢?”
“您不与我一同回府?还是………”他犹疑地望了望身侧的高墙,“您要再去见一次淳华殿下?”
“不,”崇霄道,“她已严词拒绝了我,我……我不会再去打扰她了。”
“我现在就入宫觐见新皇,晚些再回府拜见祖母。”
“走罢。”
“是。”福来应下,转身往不远处的一座高大宅邸跑去。
他前行了一段后,又顿住,迟疑地回首望去。
那儿已经没有了崇霄的身影。
福来怔然。
若他方才不曾看错,他们家将军抬眸的那一瞬,似有一滴水从他颊侧骤然划过……
是下雨了,还是他哭了?
……
宫中。
新即位的承和帝唐佑德高坐于龙椅上,俯视着阶梯之下,正恭敬地向他行三跪九叩大礼的崇霄。若非不合时宜,他简直想畅快地抚掌大笑出声。
上京城中曾经最傲气,最我行我素的崇家三公子,你也有今天?
当初昊王还活着的时候,崇三公子日日跟在昊王兄妹身后,从不理会他的殷勤招揽,可如今成王败寇,不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向他俯身叩拜,高呼一声“圣上万岁”?
承和帝志得意满,含笑听崇霄禀报北地政事,他完全不知北地的情况,却还是要装模做样地点评几句,批判几声,以此彰显自己身为帝王,理应凌驾于臣子之上的威严。
崇霄今日意外地顺从。
他不但对承和帝的吹毛求疵照单全收,更在述职的末尾处添了一句与他个性极不相符的奉承:“北地子民能安其居乐其业,非臣下微劳所能致,实乃陛下治国有方,圣德广被。”
此话一出,承和帝大悦:“哈哈哈哈!爱卿谦虚了!有爱卿这样的能臣辅佐,我朝何愁不能兴盛!”
“爱卿替朕镇守边境多年,着实劳苦功高,若有何所求尽管提来,朕为你做主!”
何鼐立在承和帝身侧,看着这异常和谐的一君一臣,心中不由生出些愤懑。
这崇霄倒是能屈能伸,把皇上哄得心花怒放,竟是不再计较他曾经效忠昊王之事。哼,什么傲骨铮铮,分明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
他正酸着,却见崇霄恭敬地俯身叩拜:“臣确有一事敢请陛下应允。”
承和帝脸上的笑意一僵:“是么?镇北将军请讲。”
“我自幼与淳华公主交好,情同……手足,如今先帝崩逝,我忧心她独自一人在京中过得不顺意,恳请陛下摒弃前嫌,代臣看顾一二。”
“这……”
承和帝心中已生恼意,但面上却不显,只是敷衍道:“镇北将军不必忧心,朕怎么说也是淳华的长兄,自然会看顾自家小妹。”
“臣之所求,并非只一句承诺而已。”
崇霄道:“臣知此言荒谬,但还是斗胆乞陛下恩准——”
他冷冷地睨了何鼐一眼:“伏乞陛下责令右相记录淳华每日起居,半月汇为一封信,驰送北地示臣阅之。”
“崇霄,你放肆!”
不待承和帝开口,何鼐便厉声怒叱:“淳华是我妻,为何要向你汇报起居?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又来插什么手?”
“你妻?”
崇霄反唇相讥:“将正妻锁在偏僻的院落不闻不问,自己却在外风生水起,好不快活,右相大人,这便是你的待妻之道?”
“你可敬她?你可爱她?不敬不爱,形同休弃,我为何管不得?”
“你!”
何鼐还欲争辩,但崇霄却已不再理会:“臣愿为此解半数兵权,求陛下恩准!”
“……”承和帝驳斥的话咽回肚中。
“解半数兵权?爱卿可是认真的?”
他双目眯起,若有所思道:“先帝曾有令,崇家世代镇守边境,劳苦功高,忠心不二,故兵权自主,若无大过,朝中不得收其兵权。”
若非先帝之令护佑崇家,他早动手了,还能忍到现在?
“臣不敢欺君。”崇霄答。
“崇爱卿啊,”承和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朕理解你对阿离的担忧,但此事着实有些难办……”
“阿离毕竟已嫁做他人妇,你一个外男如此行径,多少有些离经叛道……”
他指了指一旁惊怒不已的何鼐,无奈道:“你瞧瞧给右相大人气的,哎,何爱卿乃朕的肱骨之臣,又有从龙之功,朕若是开了这个口,岂不是会寒了这些功臣的心?”
“爱卿啊,要不你再斟酌斟酌?”
崇霄抬眼望向承和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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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冷静而坚定:“此事是不和礼法,但我绝无任何不轨之心,若陛下为难,我可在此立誓——只要此信不断,我崇霄便永守北地,此生绝不再踏入上京半步;若有一日身死,手中的二十万崇家军可尽数交还朝廷,不再归崇家所有。”
“求陛下恩准!”他俯身,长拜不起。
“爱卿!你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承和帝从龙椅上站起,几步跨下台阶,将崇霄一把扶起:“何至于此啊,唉,好罢!既然你如此相求,朕答应你便是!”
他转而沉声吩咐何鼐道:“何鼐,崇爱卿也是一片好心,你万不可心有芥蒂,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日后当记录详实,不可懒怠!”
“对了,”他又补充道,“日后阿离的起居也誊写一份送入宫中,若有困难,我这做皇兄的也好及时照应。”
“何鼐,你可万万不能在府中苛待我们阿离啊。”
承和帝已发话,何鼐便是再有不满,也只得恨恨地咬牙忍下,闷声应了个“是”。
“崇爱卿真乃我朝忠贞之典范!”
承和帝状若亲昵地轻拍崇霄的肩,和颜悦色道:“你与阿离的这份情谊朕很动容,便也想着能否为爱卿做些什么。”
“虽然阿离已嫁人,但朕还有一位妹妹待字闺中,崇爱卿啊,你幼时是在京中长大,应当见过淳恪公主吧?”
“淳恪虽不似阿离那般娇俏活泼,但却也清秀可人,还素有贤名,若爱卿不嫌,朕今日便想牵线做个媒……”
一听这话,何鼐本就低落的心再度往下沉了一沉。
陛下这是何意?
前些日子他还派淳恪来右相府上宣旨,怎么今日便又说要把她许给崇霄?
难道,陛下是动了让崇霄将他取而代之的心思?!
崇霄不知何鼐心中的惊疑不定,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此时的他有些失神,脑中一遍遍走马灯似地转过的,是方才在秋荷院中的一幕——
出离的愤怒致使唐昭离双颊烧得通红,她神情憎恶,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北地偏远苦寒,民风彪悍,我可受不了那等蛮夷之地。”
是啊。
崇霄垂下眼。
她那样娇贵的公主,怎么可能陪他去边境受苦……
是他疏忽了。
“谢陛下美意,但北地偏远苦寒,臣又只是一介粗糙武夫,恐会令公主受委屈,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
承和元年夏,镇北将军崇霄离京,自此之后,每半个月便会有一封信从上京的右相府中送出,快马加鞭地呈至北地将军府的书案上。
这些书信并不像承和帝所承诺的那般“记录详实”,有时甚至只是极敷衍的寥寥几句,可崇霄的目的本就不是窥探唐昭离的起居,他只是想借此警示京中的那两位君臣——唐昭离并非孤身一人,任人宰割,还有他在朔方默默守望着她。
只要京中不曾忘记他们的约定,每月能有寥寥数语独属于他一人,便已足以。
但崇霄还是远远低估了那两人的厚颜无耻。
39. 前世(中)
承和六年,冬。
何鼐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踏入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殿中歌舞正盛,承和帝歪靠于宠妃怀中,啜着侍女捧至口边的佳酿,含笑卧听教坊司新谱的乐曲。
听见通报声,他那已被酒色浸混的双目望来,有些迟缓地定在何鼐脸上,拖着嗓音懒洋洋道:“爱卿所谓何事啊?”
“若无要事就先退下吧,朕忙着呢。”
可何鼐想起今日之事,心中忐忑,不敢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大殿中央:“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殿中丝竹之声骤停。
承和帝面色冷了下来,他不悦地推开宠妃,翻身坐起:“说吧,到底何事值得你这样扰朕雅兴?”
“陛下……”
何鼐神情黯然,语气哀切:“唐昭离薨了。”
“谁?”承和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废公主淳华,我的发妻唐昭离病逝了。”
“……哦,你说淳华啊。”承和帝不耐地皱了皱眉,“死了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葬下便是,她已废为庶人,不可入皇陵享受香火。”
“往后这种小事你自己定夺便是,莫要拿来烦朕,好了,退下吧!”
“陛下且慢!”
何鼐忙出言提醒:“陛下,您难道忘了与镇北将军崇霄的约定吗?”
“当初他离京前,曾用半数兵马换唐昭离的起居注,还承诺陛下只要书信不断,他便绝不踏入上京半步,死后归还所有兵权!”
“陛下,如今唐昭离已逝,崇霄他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满,渐起反心?”
此话一出,承和帝的脸色终于凝重了起来。
然不过须臾,他便又松了神色,重新躺倒在宠妃的怀中。
“嗤,这么件小事,也值得右相大人这般惊慌失措,大动干戈……”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淳华死了又如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前如何,以后也照常。”
“您是说……”何鼐的眼睛亮起。
“哼,你当朕不知那些起居录是如何写的?尽是胡诌罢了!你以前如何敷衍他,现在照常便是,他远在北地,消息闭塞,又能知晓什么?还不是你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就按朕说的做,退下吧。”
“是。”
但何鼐终究还是有些心虚,回府之后,他权衡许久,最终在唐昭离的遗物中挑选了件粗糙不起眼的,吩咐下人随信寄出,以此安抚崇霄。
“此乃淳华所弃之物,赠汝以存念。”
他在信中如是写道。
……
数日后,北地。
啪嗒。
两页信纸裹着一块玉佩,掉落在了崇霄的书案上。
崇霄犹疑地掀开信纸,却在看清玉佩的那一瞬骤然怔住。
他认得此物,这是唐昭离生母宸贵妃尚在世时,亲手为唐昭离雕的玉佩。玉佩通体莹白,其上刻有明月朗照,白鹤护子的纹样,笔触虽生疏粗糙,但细细看去,却能从繁琐的细节中看出用心。
唐昭离曾和他解释过这块玉佩的含义:明月是宸贵妃殷望舒,白鹤是仁康帝唐承鹤,她与兄长,则是白鹤怀中那两个年幼的婴孩。
这块玉佩是唐昭离极珍视之物,怎会出现在此?
崇霄蹙眉拿起信纸。
片刻之后,他的眉皱得更深了。
此乃淳华所弃之物?胡说八道!
他绝不相信唐昭离会丢弃宸贵妃的遗物,除非……
除非,起居注是假的,唐昭离出事了。
崇霄心中涌起慌乱,他细数自己仍在往来的故友,提笔写下了一封发往上京的信。
又过了数日,他得到了一个他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五年来的顺从与妥协并不能换回言而有信,只会助长京中之人的嚣张气焰,他们出尔反尔,满口谎言,死守诺言之人,从来都只有崇霄一人。
崇霄悲恸欲绝。
他看着手中分明薄薄一页,但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讣告,望着因日益繁重的赋税而萧条的北地,决意复仇。
……
承和六年冬,向来忠君爱国的崇家军举起了反旗。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无数书信公文如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涌向崇霄,字字句句饱含批判之意,斥他乱臣贼子,狼子野心。
崇霄俱不理会。
承和七年,崇家军自北地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承和帝惊惶,忙派遣使者求和,愿封崇霄为异姓摄政王,共享江山。
但崇霄仍执意要反。
承和八年夏,崇家军兵临城外,攻打上京。
……
自开国以来,上京城中从不曾像今日这般鸡飞狗跳,车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吼骂声,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忽有震天动地之声在众人耳畔骤然炸开,紧接着,城门轰然洞开,训练有素的兵马冲入城中。
“城破了!崇家军攻进来了!”
起初,百姓们仓皇奔逃,唯恐成为刀下亡魂,可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古怪之处。
“他们好像并不欲烧杀抢掠……”
“他们往皇城的方向去了!他们的目标是当今圣上!”
街边的一辆华贵马车中,何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他摸了摸被冷汗浸湿的衣襟,压着嗓音颤声吩咐车夫:“快,我们立即回府!”
他知道崇霄为什么而来,但此时的他仍心存一丝侥幸——
既然崇霄直奔皇宫,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承和帝才是他最恨的人?
是了!是承和帝逼迫他对唐昭离不闻不问,是承和帝害死了唐昭离!
只要崇霄肯抹去过往的恩怨,饶他一命,他愿奉他为主,献上承和帝荒淫无道的罪证,助他荣登大宝!
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崇霄应当知晓该怎么选!
“大人!”
车夫惊惶的声音击碎了何鼐的幻想。
“有兵马往我们这边来了!为首的那位,好像就是崇将军!”
什么?!
何鼐骇然,他踌躇片刻,终还是颤抖着将窗帘掀起一条缝,心惊胆战地往外望去。
车外,一支兵马疾驰而来,马蹄所踏之处,扬起尘埃阵阵。
为首之人身披战甲,手执长枪,英挺的面容上纵横着深深浅浅的伤痕,若白宣染墨,美玉有瑕;他神情肃穆而沉郁,再不见昔日里风流意气,不知愁滋味的高门子弟模样。
可即使一身泥泞血污,即使郁气缠身,他的额间却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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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系有一根洁净的白布条,仿佛在为谁而守节。
崇霄漠然地领兵而去,并未注意到街边的马车,以及马车之中战战兢兢的何鼐。
何鼐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吩咐车夫回府,却听见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再次传来:“大人,他们的目标好像是府上!崇将军是不是在找您?!”
“我们……我们还回去吗?”
……还回去吗?
何鼐心中天人交战。
若是回去,或许会被崇霄捉住,以他对他的恨意,便是侥幸活下也定是生不如死;可若是不回,他又能去哪呢?
上京城中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即便是象征着权势之巅的皇宫,如今也即将被崇家军的铁蹄踏破。
他得想办法绕过重兵把守的城门口,逃出城去!只有如此,他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
何鼐咬了咬牙,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抄近道,趁崇霄还未完全包围府中之前,从后门回府!”
……
右相府中亦是乱成一锅粥。
见何鼐回府,相府总管张妈心中稍安,忙上前请示对策。
此时的何鼐已不见方才车中那副肝胆俱裂的惊恐模样,他面上镇定自若,只有缩着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哄骗着张妈:“无妨的,我与崇霄乃故交,他如今这般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待他稍后冷静下来,定会自己退兵离去。”
何鼐高昂着头:“你去安抚众人,告诉他们不必惊惶,静候佳音即可。我也会一直留在府中,与诸位共存亡。”
“行了,我去书房处理政事了,任何人不许扰我,如有违者,便逐出府去做那崇家军马蹄之下的亡魂罢!”
话虽如此,可当他踏入书房,屏退左右之后,却是手忙脚乱地旋开机关,窜进地道溜之大吉。
哼,共存亡?笑话!我乃堂堂一国右相,谁要与一众奴仆共存亡?
不过么,念在尔等替我拖延崇家军的份上,待我日后东山再起,定会题诗一首,祭奠尔等尽忠之举!
……
何鼐从地道之中逃离了上京。
他原以为能逃过一劫,但却低估了崇霄的偏执。
那日未能从右相府中搜出何鼐,崇霄当即命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寻何鼐,待城中被翻了个遍也未能揪出何鼐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城外。
通缉令自上京城中流出,很快便贴满了周边城镇的大街小巷。
何鼐惊恐万状。
他不敢再出门,只得日日龟缩于旅店之中,但即使是这样,渐薄的钱袋与店小二从困惑到怀疑的目光还是令他苦不堪言。
一日,在听见楼下传来官兵与店小二的交谈之声后,何鼐终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日更甚于一日的折磨,他从后门悄悄逃走,却不想被街角的一个稚童认了出来。
“娘,那个人长得好像那个逃犯,那个何,何,何……何什么玩意儿。”
“!!!”
“天呐,真是他!”
“来人啊!逃犯跑到我们镇上来了!”
“官爷!方才就在那儿!那逃犯往那个方向逃跑了!”
“……”
“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