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显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沈妃,你也是个聪明人。”示意锦绣将沈云蕊扶起来,王皇后慢慢对她说,“事到如今,不仅我帮不得你什么,旁人亦是如此,事关重大,更无回寰余地。”
“但好歹还有你在。”
“只要陛下待你与从前无异,总归有所顾忌,不至于落得最坏的情况。”
皇后娘娘话说得含蓄,沈云蕊良久方才醒悟话中之意。因为有她在,因为她怀有龙嗣,陛下会有所顾念,朝堂之上也会对沈家有所宽宥——这便是最好的情况了,再多更是不能奢求。
通敌卖国的罪名沈家万万担不起。
一旦坐实,连她也难幸免,最后能保住性命已是幸运。
纵然心有不甘亦无可奈何。
有心之人既算计利用沈家至如此地步,他们全无觉察自然也无抵抗之力。
沈云蕊蓦地记起之前兄长在小倌馆出事那一次,陛下本欲借此机会狠狠敲打太子与太子妃,却忽而偃旗息鼓。太子那时……她记得,与太子一道出现在蓬莱殿的还有陈云敬,那个曾经害得她父亲被停职的新科探花郎。后来,陛下便直接命她不许再提兄长之事。
虽然那时暗地里她不是没有想办法去打听消息,但却一无所获。
今时今日,她依然不知究竟为何她兄长之事再无下文,陛下亦绝口不提。
只能凭借陛下态度推断,她所不知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又或许正因那时不知,才酿下今日祸患。
沈云蕊一颗心沉沉落下去。
当真是太子吗?若几次三番是太子在针对沈家,太子如此本事,她当真保得住她的孩子吗?
但……
倘若与太子有关系,皇后娘娘为何劝她借着这个孩子保全自身?
离开凤鸾宫,沈云蕊更加失魂落魄。
想起皇帝的态度、想起沈家遭遇、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她终究控制不住内心压抑的情绪。
“你们都先退下罢。”殿内不停传来瓷器碎裂的动静,沈云蕊的大宫女玉洁看一眼殿内的方向,将在外面听候吩咐的宫人屏退。过得片刻,待里面的响动消停些,她才推开门进去了。
大宫女玉洁踏过一地狼藉走到沈云蕊的身边。
她蹲下身,为正趴在罗汉床榻桌上痛哭不止的娘子递去一块干净的帕子。
“娘娘,顾念着些身子。”
玉洁低声劝沈云蕊,复慢慢说,“奴婢新打听出个消息,说陛下近些时日派人去江南了。”
沈云蕊仍在哭,对她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玉洁又道:“娘娘年纪小,许多陈年旧事不太清楚。奴婢在宫里不过三五载,太过久远的事无从知晓,只暗中细细打听过,原来十数年前,陛下曾下江南,此番陛下派人去江南,或与那时的事有关。”
“同我有何干系?”
埋着头的沈云蕊闷声反问一句。
“有些话奴婢亦不敢说……”玉洁轻叹一气,似万般无奈,而后才探过身子又凑近沈云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陛下可能有个多年流落在外的孩子。”
沈云蕊思绪凝滞,刹那忘记哭泣,连带着整个人动作变得僵硬。
良久,她茫然中红着眼抬头,复震惊望向大宫女玉洁。
“你说什么?!”
沈云蕊犹觉得不可置信,“谁同你说的这些话?你究竟从哪儿听说的?”
玉洁似被问得惶恐,一下跪在沈云蕊面前,忙磕头道:“娘娘息怒!奴婢不知死活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沈云蕊盯住浑身发颤、瑟瑟发抖的大宫女,脑海中却一点一点回想遭遇的种种,她不再追问,心里不期然有答案浮现。
……
定远侯府。
萧照心不在焉陪自己的岳父定远侯林景下过一盘棋,心里惦记着太子妃,便觉得这下棋实在觉得无趣又乏味。于是,他端起手边的茶盏,似漫不经心闲话家常:“孤记得听太子妃提起过,定远侯为侯夫人在桃源寺点了长明灯?”
定远侯闻言,不知太子为何提起此事,颔首应:“确有此事。”
萧照说:“太子妃如今难得有机会去上香。”
定远侯听出两分弦外之音,看一看老神在在的太子殿下,心念一转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只太子妃责任所在,万般皆乃分内之事。”
萧照抿一口茶水,忽觉这茶多出些滋味。
“话虽如此,但太子妃既归家省亲,合该前去祭拜一番母亲才是。”
定远侯没有着急接话。
萧照直接拍板:“今日得闲,孤正好陪一陪太子妃。”
三言两语,萧照将此事定下来。
定远侯自然不反对,只恭送一连串吩咐的太子殿下离开外书房。
萧照在定远侯府后花园一座凉亭里寻见林苒。
他寻过来时,林苒正兴致勃勃听自己外祖母聊起京中各府各宅新鲜趣事。
起初老夫人说起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前一日的子嗣之事。今日再提,因算不得抵触这个话题,林苒并无什么不耐烦。她心态不错,哪怕同太子尚无夫妻之实,稍作思量便干脆借此机会多多了解外祖母口中的“主动一些”,于是祖孙两个聊着聊着便逐渐说起诸般闲篇。
老夫人本希望外孙女借这些事知晓其中利害。
到最后却也变成凑热闹,只念着外孙女在东宫难得这般放松便由着她去。
东宫宫人与府中丫鬟们在远处听候吩咐。
萧照一出现,众人纷纷行礼,亦将凉亭内祖孙两个的闲聊打断。
老夫人收起话匣起身。
林苒虽意犹未尽,但随外祖母起身,向信步步入凉亭内的太子行礼。
“孤借太子妃出门一趟,老夫人见谅。”萧照与她们免礼,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瞥见林苒面上闪过的一点疑惑,他弯了下唇,没有做其他解释。
太子开口,老夫人无疑是立刻放人。
林苒跟在萧照身后从凉亭出来离开后花园,马车已经在垂花门外候着了。
“这是要去哪儿?”上得马车林苒才问。
马车平稳上路,坐在她对面的萧照抬眼看一看她,轻笑:“太子妃现在才问不会太迟了些吗?”
林苒也笑:“那妾身不问了。”既然太子非要卖关子便让他卖个够,究竟去哪儿大约都没差别,无非是有事才会突然要同她出这一趟门。
萧照被她的话噎了下。
被太子妃噎住不是一回两回,习惯之后倒也处之坦然。
“去趟桃源寺。”太子妃不愿意问,萧照神色平静,兀自揭晓答案。暗中观察太子妃表情,全无变化,他继续自言自语,“难得归宁省亲,有此闲暇,去祭拜一番岳母也是应当的。”
话说罢,片刻依旧没有等来林苒的只言片语。
萧照终于按捺不住,发了问:“太子妃为何不说话?”
“在想太子殿下今早同妾身说过的话。”
林苒抬眼看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从归宁省亲到晨早那些话以及眼下陪同她去桃源寺上香祭拜,桩桩件件无可否认花费心思。她不是铁石心肠,不会不领情,以他们的假夫妻关系,也明白太子殿下是个顶顶好的人才愿意去做这些事,不让她在任何人面前失体面。
“殿下至情至性,乃妾身之幸事。”
“多谢殿下。”
林苒郑重同萧照道一声谢,莞尔而笑:“让太子殿下费心了。”
被一本正经道谢的萧照红了耳根,接不上话。
他知道林苒领他的情。
但如此客气,显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日后若有机会……”
萧照讷讷无言时,听见林苒又冒出这样一句话,立时也回想起晨早在书房的那句“喝喜酒”,一瞬脑袋嗡鸣,当即打断她:“近日京中守备森严,那些贼人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出行十分安全,虽未曾令百姓回避,但太子妃不必担忧,孤定护你周全。”
林苒心下并不担忧这件事。
但太子这般说,她便道:“妾身相信殿下。”
萧照故作平静颔首,将案几上一碟蜜饯一碟点心往林苒面前递一递:“特地差人去买的。”
“多谢殿下。”林苒不再多言,随即一一品尝,聊以打发时间。
桃源寺向来香火鼎盛,香客繁多。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林苒戴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萧照也戴上面具,纵
然因此难免吸引来往香客注意,但无法窥知他们身份,便无什么大碍。
萧照陪林苒前去供林苒娘亲长明灯的小佛堂。
上过香,他没有久留先一步出来了,在外面耐心等着。
林苒亦未在小佛堂里待得太久。
戴上帷帽出来时,步出佛堂,抬眼之间,隔着垂落的一层轻薄面纱,她看见在银杏树下的萧照。
秋日里的银杏树满目金黄。
落叶铺满地,便是一地的金黄,萧照在其中,目光却落在别处。
那是一个小小娘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鹅黄衣裙,梳丱发,发间绑着与身上衣裳同色的绸带。一只低飞的鸟雀吸引她的注意,她旁若无人眉开眼笑去追那只鸟儿,不矜持、不淑女,一遍一遍绕着圈追着鸟儿跑,不在意旁人眼光,只在意自己的快乐,那快乐在笑声里萦绕回荡。
明媚灿烂的小小娘子萧照看得津津有味。
半张面具挡不住嘴角笑意。
林苒想起外祖母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步出廊下,不紧不慢走到萧照的身边,轻声问:“若喜欢,为何迟迟不考虑子嗣问题?”
萧照在林苒靠近时早已回过神。
对于太子妃的这个问题,他嘴角噙笑没回答。
也不必回答。
他只是想起林苒小书房那副婴戏图画上的小小娘子,想林苒小时候大约也会是这个样子,活泼明媚,想他们若是有个女儿,定也会这般俏丽可爱。
但以他们如今的情况,道阻且长。
“时辰尚早,逛一逛吧。”
萧照将视线从林苒身上移开,离开银杏树,朝桃源寺深处走去。
第42章 第42章他怕她起疑心。
奚鹤鸣受伤卧床休养。
萧婵出宫特地去忠勇伯府探望他。
皇后娘娘相中奚鹤鸣一事忠勇伯府心中有数,永宁公主亲自登门,他们自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将人迎至奚鹤鸣平日起居的院落。萧婵只在忠勇伯府待得两刻钟,见过奚鹤鸣,她很快回宫去了。
“公主,是王家三公子。”
大宫女的声音自忽然停下的软轿外传来。
萧婵蹙眉,伸手掀开轿帘一角便见王怀仁立在不远处。
那副架势分明特地在此处等着她。
此处几乎已是凤鸾宫地界。
略扫得两眼周遭,萧婵从软轿上下来,偏头吩咐:“你们退下罢。”
大宫女应是,不敢多嘴,领着其他一众宫人行礼告退。
萧婵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王怀仁,过得片刻,先一步转身往别处走去。
“有事吗?”
直到行至无人僻静处,萧婵才率先发问。
王怀仁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道:“离奚鹤鸣远一些。”
萧婵便问:“为何?”
“此人心术不正。”王怀仁说,“那日在长公主府他也不曾护你。”
萧婵忽而一笑,却如往常般沉静:“何谓心术不正?”
“不曾护我又如何?”
“他护得皇嫂周全,我不介意。”
萧婵轻描淡写,王怀仁被堵得哑口无言。
“何况这些事情与你无关。”萧婵又说,“你这般纠缠于我,若叫阿月知晓,叫她如何自处?”
王怀仁听她提及王溪月,瞬间眉头皱得更深:“她这会儿有事要忙,不会知晓。”
萧婵点点头:“那便好。”
等得片刻,见王怀仁沉默不语,知他没有更多话要说,萧婵主动道:“我去同母后请安。”她要走,同王怀仁擦肩而过时却被拽住胳膊。
萧婵垂眼看一看那只拽住自己胳膊的手,继而抬眼去看王怀仁。
她没有开口发问,想要说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王怀仁依旧沉默。
萧婵略略用力挣脱他的手掌,正欲抬脚离开,终于听见他出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母后替我相看的驸马我也觉得不错。”
“这有什么问题吗?”
萧婵反问他。
王怀仁只沉下脸,又一次立在原地,看她一步步远去。
……
林苒和萧照一直逛到桃源寺的后山。
数月之前,他们在这里相遇,而后对于两个人而言,一切变得不同。
但那时正值桃花盛放,如今已然不见桃花踪影,唯有枝头缀着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桃子。林苒起初没有太在意,可满眼皆是这些粉红饱满的大桃子,又一路嗅得到桃子熟透后的果香,她渐渐被吸引。
林苒在一棵桃树前驻足,微微仰起头去看树上的果子。
萧照也停下脚步,见她正盯着桃子看,不确定问:“太子妃饿了?”
“殿下觉得这桃会好吃吗?”林苒也问。
他们来桃源寺虽未特别令百姓回避,但这后山不同别处又曾出过事,暗卫出于谨慎,在他们过来之前已先一步细致查探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也没有外人。因此,在这个地方他们说话无须拘束。
萧照便了悟,不是饿了,是馋了。
再看看桃树枝头挂着的桃子,确实诱人:“好吃与否,尝过才知。”
这个回答林苒很满意。
没有尝过,怎么说得清究竟好不好吃呢?
“殿下说得对!”
林苒点头认可,随即上前两步,认真仔细挑选过,才摘下一个大桃子来。
她伸手要往腰间摸去,记起如今身上不带匕首才转而停下动作看向萧照:“殿下带匕首了吗?”
萧照挑眉,没有回答却将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递过去。
太子用来防身的匕首自是上品。
这匕首削铁如泥,用来给个桃子削皮简直大材小用、牛鼎烹鸡。
萧照不甚介意。
只是当瞧见林苒一手桃子一手匕首且拿匕首刀锋对着自己,分明笨手笨脚,顿觉心惊胆战。
这匕首锋利,稍不留神划破手便要受伤。
他们两个人在这后山,一旦受伤,他避无可避,要被林苒抓个正着。
“孤来。”萧照制止林苒动作,从她手中取走匕首再取走桃子,“太子妃虽性子直爽,但也是被娇养长大的小娘子,这些粗活还是让孤来做罢。”
林苒觉得萧照的话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她没有阻拦,既然太子甘愿,她由着他做这些事。
萧照兀自寻得个大石块坐下来替太子妃削桃子,重新闲下来的林苒则自己去附近再转一转。转到一棵桃树下,发现一颗格外红艳艳的大桃子,瞧着比别的更香甜,她有心采撷,可惜那桃子挂在高处,须得费劲些将树枝拉扯下来。
密密匝匝的树枝剐蹭着林苒的手背。
她没有在意,因此当去摘那桃子时一个不小心便被树枝划伤了。
那颗桃子虽然到手,但虎口处多出一道指甲长的伤痕。
伤口不深,隐隐泛着疼,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这样的伤在林苒看来算不得什么,是以她不太在意,没有多加处理直接带着那桃子回去寻萧照。未曾想,萧照竟然也受伤了——替她削桃子结果削到自己身上。
林苒受的只是小伤,萧照的却不是。
远远见萧照受伤那只手似血流如注、一片刺目的红,她快步走上前:“殿下怎么伤得这么重?”
将那桃子放在大石头上,林苒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这血止不住,得快些处理伤口才行。”
她拿帕子替萧照擦手背上的鲜血,发现伤口血流不止,更确认伤口严重。
太子受伤从来不是小事,何况是替她削个桃子受伤的。
林苒心下有些着急,相比之下萧照要镇定许多,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住林苒被划伤的那只手:“太子妃怎么也受伤了?孤身上带着伤药,太子妃帮忙取一下,先处理伤口再说。”
“不小心被树枝划到的。”
解释过一句,林苒连忙去找萧照所说的伤药。
寻到药瓶,又立刻忙着将伤药敷在伤口上以尽快止血,再用块干净的帕子替他包扎了一下。萧照再次提醒她处理自己的伤口,林
苒才也替自己敷了点伤药。
桃源寺之行匆匆结束。
比起自责,林苒更后悔一些,明知那匕首锋利便不该让太子做这些事情。
太子又何尝做过这种粗活?
不小心伤到自己是完全可能出现的状况。
林苒表情凝重,时不时盯着他被包扎过的那只手,萧照看在眼里,有心安慰:“是孤非要逞强,与太子妃无关,太子妃不必自责懊恼。”
是安慰,却也同样谈不上说的假话。
伤口与林苒有关,可并非削桃子所受的伤……
那会儿手上突然冒出道伤口,他立时反应过来是林苒不小心受伤了。
虎口附近的伤无从遮掩,若林苒回来,定会发现他也有伤,甚至会发现他们的伤几乎一模一样。
故而他以新伤作遮掩。
至少林苒一时半会无从觉察不对劲。
“殿下金尊玉体,未能照顾好殿下自然是妾身失职。”
林苒轻叹,“是妾身疏漏了。”
萧照见林苒这般在意自己,虽不希望她为此自责,但受用无比。
他不再安慰,只是道:“太子妃同孤无须这般客气。”
林苒没接他的话。
看一看萧照被包扎得十分粗糙那只手,她说:“待回府里便让太医为殿下重新处理伤口。”
这次归宁有太医随行同住定远侯府。
林苒与萧照回到荼锦院,两位随行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林苒手上的那一点伤不足为道。
清理过伤口,再上些伤药,尽管伤口有结痂迹象,但太医依旧委婉说过两日便能痊愈。
太子受的是皮肉伤,在后山便上过伤药,这会儿伤口不再流血,小心翼翼清理过伤口与周围凝固的血渍,那道伤的模样才真正显露出来。守在旁边的林苒瞧得两眼,发现伤口比想象中的深一点,想要细看,听见太子道:“孤无碍,太子妃还是先去见一见定远侯为好。”
忽而提及父亲,林苒视线从伤口处移开。
对上萧照目光的刹那,她回过神,太子受伤的消息此时定已传到父亲耳中,是该去解释,免得父亲担忧。
“是,妾身去去便回。”
林苒未作他想,应下萧照的话,先离开去寻自己父亲。
如她猜测,定远侯得知太子受伤的消息,听罢女儿的一番解释才真正放下心。见女儿受伤,知她向来淘气,却不忍心指责,叹气之下,低声道:“终究不是在家里,万事谨慎为上。”
“是女儿疏漏。”
林苒垂下眼,“下次定不会这般任性。”
从定远侯的外书房出来,在回荼锦院的路上,回想起近日大大小小的事,她心觉自己在太子面前多少骄纵。不如趁这次太子受伤一事,表明态度。
林苒下了决心,行动上亦有所体现。
用晚膳时,她格外自觉,不要宫人伺候,不假手于人,主动为太子布菜。
“殿下多喝点儿汤。”
林苒替萧照盛碗鸡汤递过去,“这庄子上养的炖出来的汤最鲜美。”
萧照被她喂得饱饱的。
尽管如此,当鸡汤被放在面前,他还是老老实实喝了。
“太子妃也喝。”
萧照取过一只干净的瓷碗,替林苒盛上一碗。
“谢殿下。”
林苒猜他差不多吃饱了,因而乖乖接受他的好意,取过瓷勺,慢慢喝汤。
夜里,底下的人备好热水。
林苒不忘叮嘱萧照:“殿下的伤口不能沾水,须得小心一些。”
“还以为太子妃要来服侍孤沐浴。”萧照打趣一句,见林苒愣怔,笑着起身,“正所谓无事献殷勤,太子妃太过热情,孤瞧着反而有些不安了。”不等林苒说什么,他径自去往浴间。
直到萧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林苒才撇撇嘴。
她明白是她多少反常,让太子不适应,因而被认为“无事献殷勤”。
这份殷勤却不能不献。受伤一事,太子不计较归不计较,叫朝臣知道,定要抨击她这个太子妃。若叫陛下知晓,有心发作,也不是不能借此罚她。
林苒想一想,太子不适应与她往日骄纵态度息息相关。
她往后更该有所克制。
再接再厉的林苒第二日没有收敛自己的殷勤小意,且在太子换药时自告奋勇,要替他换药包扎。萧照本不欲令她做这事,可太子妃异常坚持,便未能拒绝得了。
毕竟不过是换药包扎而已。
拒绝得太彻底,在林苒看来不免奇怪,他怕她起疑心。
林苒动作轻柔、仔细小心替萧照处理起伤口。
她很专注,所有的注意力皆落在萧照手上这一道伤,于是,在上药时,她忽而觉得有些许不对。
太子手上这道伤口……
不,应当说,这个地方,似乎有两道伤。
第43章 第43章她不知他为何生气。
林苒对受伤不陌生,对不同的伤口亦是如此。
她甚至可以分辨得出部分伤口情况。
萧照手上的伤称得上常见。
严重的那道伤毫无疑问是被利刃划伤的,被匕首所伤并无蹊跷。
只是在更明显、更严重的这道伤之外似乎有一道小伤。两道伤的伤口虽有重叠,但细细看,那道小伤的情况依稀可辨——不似利刃划伤的平整,伤口更粗糙些。
对太子的关心有些少,林苒不能肯定他手上原本是没有这样一道小伤的。
可哪怕不过是小伤也不该出现在太子的身上。
是与二哥切磋时不小心留下的?
念头闪过,很快被林苒否决,二哥不会不知轻重,当真发生过此事,亦不可能故意瞒着她。
是弄错了吗?
林苒一面为萧照上药一面暗中观察,然而没有推翻自己的判断。
无论怎么看都像有两道伤。
却也无论怎么看,都令人弄不清楚为何这样。
林苒没有开口问萧照。
尽管有自己的判断,可一样担心多思多虑,她不想闹出笑话,叫太子以为自己对他的忧虑与关心到如此地步。
她只字不提,短暂的思索无果之后,暂且将念头抛开。
上过药,小心包扎好伤口,林苒方道:“殿下,我们今日便回东宫罢。”
太子受伤许多事情难免不便,回去东宫无疑能被照顾得更精细。
回府小住她心满意足,提前两日回去也无碍。
“孤一受伤便匆匆回去,太子妃以为大臣们会怎么想?母后父皇又会怎么想?”萧照看一看自己被林苒包扎过的手掌,徐徐道,“这点小伤过几日便能痊愈,太子妃不必担心怠慢了孤,且安心住下,待伤口愈合再回去也不迟。”
太子所言不无道理。
林苒将念头打消,一颔首认同了他。
不多时,陈安送来些亟待休息过两日的萧照批阅的奏疏,萧照便借了林苒的书房自去忙碌。外祖母今日未再登门,林苒亦变得无比清闲。她闲来无事,在里间坐得片刻,到底是坐不住从闺房里出来了。
萧照在林苒的小书房批阅奏折。
坐在她的书案前,举目皆是与她有关的事物,连批阅起奏折也是松快的。
萧照在这里,闲杂人等自然不得靠近,四下里静悄悄的,针落可闻,什么声响也传不进来。
直至奏折被批阅完大半,外面的院子里忽而传来笑声。
笑声来自于林苒。
萧照一下认出来是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抬头,凝神听院子里的动静。
“太子妃在做什么?”
一阵阵笑声传进书房,萧照嘴角微翘问陈安。
留下伺候笔墨的陈安当即去打探。
他离开片刻又折回来禀报:“回殿下的话,太子妃在荡秋千 。”
荡秋千?
这个回答出乎萧照意料,随之而来是一股浓浓的担忧。
他起身走到窗边。
洞开的窗户恰能窥见院子里此刻的情势。
如陈安所言,太子妃在荡秋千。她一双手牢牢抓紧两侧秋千绳,整个人站在秋千上,在半空来回飘荡着,丁香色的裙摆也随风舞动,衣袂飘飘,出尘如仙。
太子妃笑逐颜开、兴致正好。
萧照却没办法不做这个破坏她兴致的“罪人”。
离开窗边坐回书案后,他重新提笔批阅奏折,并且吩咐陈安:“你去将太子妃给请进来。”
顿一顿又道,“便说孤让她过来还债。”
陈安应声“是”,即刻出去了。
院子里的笑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是林苒出现在书房。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林苒步入书房,行至书案前与萧照行礼请安。
一句“还债”让她领悟太子召她前来,是要她兑现之前所说的赔礼画作。但偏生在她荡秋千的时候召见她,不是嫌她太过吵闹,便是看不得她太清闲,非要替她找点儿事情干才罢休。
陈安领着小宫人搬来一张书案,纸墨笔砚一一备下,连同茶水、糕点乃至干果蜜饯也奉上。
之后他们退出去,留林苒独自面对萧照。
然而,坐在书案后的人埋头批阅奏折不置一词,将她晾在一旁。
林苒也未开口,小书房里只有一点朱笔摩擦宣纸的沙沙声,这样莫名其妙的安静令她暗自努嘴。
“太子殿下,妾身有伤在身,这画可否回东宫再说?”
过得半晌,林苒兀自挪动到书案后坐下,提笔之前不甘心望向萧照。
“昨日手才受伤了。”
“前些日子肩膀的伤也未痊愈……”
林苒看着萧照动作微顿,缓缓抬头,微微一笑望向她:“原来太子妃晓得自己有伤在身?”
林苒:“……”
“既玩得秋千,有何作不得画?”萧照慢条斯理追问。
林苒:“……”
大意了。
闲来无事瞧见院子里的秋千,想起小时候,才忍不住玩一会儿。
一时忘记尚欠太子一幅画。
反倒被逮个正着,给太子机会将她困在这里。
林苒被萧照拿捏住了。
她无话可说,只得依着萧照的意思,规规矩矩提笔,努力作画。
前一刻在院子里荡秋千得开怀大笑的小娘子下一刻坐在书案前愁眉苦脸、叹气摇头,看得萧照嘴角扬起。非是他偏要为难林苒,但眼下实在禁不得她再受半点儿伤,唯有让她陪在小书房,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暂且看顾起来才行。
堆积的奏折很多,萧照一会儿又继续埋头处理朝事了。
林苒却迟迟未能下笔,她没有想好要画什么。
大脑空空,频频走神。
到后来,林苒干脆单手托腮盯着萧照看,企图从他的身上寻得些许灵感。
太子生得俊美——自初次相见她便这么认为。如今日日相对,她的想法却未改变,乃至在这俊美皮囊之下,亦非败絮其中。太子脾性固然有恶劣的一面,譬如讹她一幅画,但不管怎么看都称得上君子。
林苒暗忖中视线在萧照脸上停留过少顷便不自觉落到他受伤那只手。
思绪一下飘远,回想起昨日桃源寺发生的事情,也回想起为他包扎时那点儿说不清的异样发现。
太子从未提起过。
林苒想,大抵她弄错了,何况不是什么大事。
出神之际,忽然听见太子笑得一声。
“太子妃这样一直盯着孤看,在太子妃眼里孤便这么好看么?”
林苒的思绪猛然被拉回来。
朝萧照看过去,望见他面上淡淡的戏谑笑容,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低下头,懊恼皱眉。
“自是好看的。”
深吸一气努力平复过心情,林苒抬起头,勉强笑一笑。
萧照轻呵:“莫不是太子妃想要赖账?”
“专心作画。”他搁下手中朱笔,取过一本未批阅的奏折,提醒道。
林苒:“……”
见萧照没有看她,她愤愤掂起一颗蜜饯塞进嘴巴里,吃得咬牙切齿却不再分心,终于把心思悉数放在画作上。
小书房变得一片静谧。
除去纸笔摩擦与翻动奏折的细微声响外再无旁的动静。
决定好要画什么后的林苒专心致志作画。
哪怕水平不佳她也没有法子,但总归是要交差的,她尽力而为。
林苒一门心思让自己的画不那么不堪,压根没有注意萧照偷看过她几次。安静专注的林苒对萧照而言亦有两分陌生与稀罕,令他忍不住看一看她。
尤其她此刻是在一心一意为他作画。
光想到这一点,萧照便压抑不住嘴边的笑意。
悄然之中便至日落时分。夕阳余晖透过窗棂静静照进来,落在林苒的芙蓉面上,将她莹白的小脸镀上一层暖光,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萧照看她嘴角微翘,显然是高兴的,想必作出来的画比她预想中更满意。
顷刻便感受到这一刻如此美好。
他舍不得出声,舍不得破坏,只想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可惜小书房光线变暗渐渐引起林苒注意。
有所觉察的她搁下毛笔,抬头看一看外面天色,发觉已是傍晚又看萧照。
赶在林苒看过来之前萧照迅速收回视线假作仍在专心批阅奏折,听见林苒开口,他似恍然醒过神,故作正经道:“竟已是这个时辰了。”
“妾身去命人掌灯,再让他们先备下晚膳。”
林苒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
她坐得小半日,又始终对着书案,一时恍惚,衣袖擦过书案上的茶盏,那茶盏被带得不稳,摔落在地,碎裂成一地的瓷片。林苒被这响动惊了下,脑中并未多想什么,几乎下意识俯下身去捡。
直到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林苒彻底清醒。
伤口很浅,不疼,只是流血了,令她想起太子昨日也受伤,深觉他们两个人个个都不小心。
眼前却有一片阴影骤然笼罩下来。
手腕被握住,连动作亦带着点儿强势带她站直身子,林苒眼帘轻抬,望向急急大步走到她面前的萧照,不知怎得便觉得他一张脸微微发白,表情有些难看。
“不碍事的……”
林苒试图解释,“方才不知怎得便犯糊涂去捡,才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萧照沉默着把她受伤那只手翻过来掌心朝上。
随即松开手,直接离开小书房。
林苒有点儿犯懵。
慢一拍跟上萧照的脚步,从小书房出来,但见他在廊下,正面容严肃对陈安吩咐着些什么。
“太子妃先回去休息罢。”
“尚有许多奏折要批,不必等孤用膳。”
林苒走过去,得到萧照如是两句话,之后他同她擦肩而过又回书房去了。
她感觉太子似乎生气了,她不知他为何生气。
难道不是一点小事吗?萧照的态度林苒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她回到闺房,在春鸢宜雪的服侍下梳洗过又处理了手指的小伤便懒懒斜倚在罗汉床上休息。
太子说不必等他用膳,林苒便不等。
她一个人用膳,用过晚膳,继续躺在罗汉床上看话本。
大抵白日累着了。
林苒不知自己何时躺在罗汉床上睡着的,醒来已是亥时将至,闺房寂静,太子也尚未回来休息。
“陈公公方才来传过话,太子殿下说恐怕要忙至深夜,让您早些休息。”
宜雪走到罗汉床边,低声知会林苒。
对于林苒而言,从不必等他用膳到不必等他休息,放在今日的太子身上是颇为奇怪的。异样自下午她在书房不小心打翻茶盏、弄伤自己开始……太子会因为一只茶盏生气么?这太过荒谬,那么,难道太子是生气她把自己弄伤了?
可是。
林苒略闭一闭眼。
纵然她不小心,对她却也没有半句指责数落。
若生气的是她把自己弄伤,又为何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何况……
林苒细想在小书房里萧照的反应,她倏然意识到,那时太子拽住她,用的竟是受伤那只手。
太子,似乎对她受伤十分在意?
第44章 第44章荒唐,却足以解释所有的事。……
念头出现在脑海,林苒几乎不自觉想要否认这个想法。
只因太奇怪。
不过被碎瓷片割伤手指,并无性命之忧,值得太子着急到忘记自
己分明也受了伤,用受伤的手来制止她吗?她几时对太子来说已重要到这般地步?
然而,太子在小书房里的反应不是假的。
这样的反应必有原因。
林苒抬手慢慢摁揉两下额角,定一定心神,迫使自己去直面萧照的奇怪。
她开始尽力回想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倘若……倘若太子当真对她受伤之事十分在意,不会只在今日如此,而应当在更早以前便是这样了。只是过去她没有在意没有留心,将那些事情都忽略了。
自回京,在她的身上,哪怕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也极少。
仔细回想皆是能够记得起来的。
最初在桃源寺后山被挟持,肩膀处留下淤青。
其后东梁河边,与沈世才起冲突后,没有防备手臂挨下了沈云芝一马鞭。
为父兄亲手缝制寝衣时手指没有少受罪。
遭陛下惩戒,在蓬莱殿跪得一阵——那一次太子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以及在长公主府里被箭矢擦伤。
昨日被树枝挂伤,今日被碎瓷片割伤了手指。
除此之外,林苒想起在院子里荡秋千被萧照喊去小书房,若既不是嫌她吵闹也不是见不得她清闲,而是有其他的原因……她摁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手掌虚握成拳敲敲自己的额头,又觉得未必这样复杂。
总之,太子确实很不对劲。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曾意识到太子怀揣着秘密,却无从窥探。
会有关系么?
林苒想不出来这其中能有什么样的关联。“宜雪……”她拥着薄毯坐起身,本想命宜雪备些宵夜以去小书房见一见太子,又很快将这个念头放弃。
“服侍我洗漱休息罢。”林苒掀开薄毯从罗汉床上下来,淡淡吩咐宜雪。
太子似在有意回避,她即便过去,大抵也不会有收获。
不如先休息。
左右太子不会一夜消失,更不可能一直避着她,大可明日再说。
林苒自顾自安心歇下。
留在小书房里的萧照却仍被傍晚的事情困扰。
他知道自己彼时反应有些激烈。
但林苒接连在与他独处时受伤的境况也令他倍感棘手。
秘密太容易暴露。
一旦林苒知晓,他不敢去赌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届时她会怎样看待他?
倘若知晓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个秘密,在她眼里,他恐怕要沦落成一个对她只有利用的小人。
他亦无从否认,在最初太子妃之位非她不可与此有关。
无法否认许多事情与这个秘密有关。
哪怕已经不一样了,可发生过的事无从更改。
他不认为她会喜欢这样的真相。
在她被碎瓷片割伤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也立时出现一道伤口,血珠渗了出来。只要他们继续待在一处,她很容易会发现不对劲,因而他让她先行回房休息。
“殿下,太子妃歇下了。”
廊下传来陈安的禀报,萧照微抿唇角,并不感到稀奇。
亦不是坏事。
太子妃能安心休息,大抵未太过在意傍晚之事,兴许也不在意他的反应。
念头在心底浮动勾起几分酸涩。
也罢,萧照想,眼下能瞒一日是一日,坦白真相须得合适的时机,时机未到只会适得其反。
摊开双手,两只手留下的伤口皆与林苒有关。
若早知他会对她动了心,当初无论如何断断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
林苒夜里休息得尚可。
晨早神清气爽醒来,才在春鸢宜雪的服侍下洗漱梳妆妥当,她忽而听见窗外传来几声喵叫。
侯府不曾养猫,既有猫叫声,定是从别处来的小猫儿。偶有野猫溜进府里不稀奇,林苒未太在意,谁知春鸢好奇去廊下瞧一瞧,竟传来一声惊叫。
“娘子!”
“奴婢瞧着怎像是东宫那只小黑猫?!”
宜雪很是不信:“怎么会?远在东宫的猫儿如何能跑来侯府?”又对林苒道,“娘子,奴婢也去瞧瞧。”她觉得春鸢在胡说八道,索性去廊下凑一凑热闹,亲眼见过才好同春鸢对峙。
林苒点点头应允。
谁知宜雪出去不一会儿,廊下传进来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惊叫声。
宜雪的反应让林苒弯了下唇,被勾起好奇心。
不等她们进来,她起身径自出去了。
步出廊下,先是瞧见春鸢和宜雪两个人朝她望过来,林苒看一看她们惊讶又欣喜的面庞,视线往下,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只小黑猫的身上。通体乌黑,瘦瘦小小,以及一双明亮的琥珀色漂亮大眼睛——林苒一眼认出来,当真是东宫那只她见过许多次的小黑猫。
“娘子,是同一只,对吗?”春鸢欢喜问道。
林苒笑一笑:“瞧着是。”她没有上前,反倒是小猫喵叫一声,主动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几步。
几个人愈发感到惊奇。
宜雪不由得问:“侯府与东宫隔得那样远,它竟也能寻过来?”
“可见这只小猫儿灵性,同娘子有缘。”
春鸢依然倍感新奇,探头探脑去看那只小黑猫,又笑着说,“往日里娘子没有白照顾它。”
林苒听她们两个人叽叽喳喳,不置可否。见小猫儿靠近,她一样朝小黑猫的方向走得两步,不曾想却惊扰它,小黑猫迟疑之下直接掉头离开廊下奔向别处。
“让厨房煮点儿鱼汤,我去寻它。”
林苒吩咐一句,提裙步出廊下,独自去追这只小黑猫。
萧照整夜待在小书房。
他把堆积的要紧些的事务处理完毕,将就睡得两个时辰,准备去见林苒。
昨天夜里没有回房去休息,今日总归不能再避而不见。
起码得陪她用个早膳免得惹她多想。
萧照打定主意,吩咐陈安命人送热水进来洗漱梳洗,堪堪整理好仪容,却先从陈安口中得知林苒不在荼锦院。“太子妃去了何处?”他眉心微蹙问得一声。
“说是瞧见只猫儿,太子妃便自个追着那猫儿去了。”
陈安躬身答,“但不曾出府。”
猫?
萧照记得,林苒曾经对一只小黑猫很感兴趣。
“孤去寻太子妃,不必跟来。”
林苒是独自去追小猫儿的,萧照便也没有让人跟随伺候,一个人去寻她。
哪怕已经在定远侯府住得几日,他对定远侯府的布局亦谈不上熟悉。不过林苒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踪迹,府中仆从多有撞见过她的,即便不知她此时在府中何处,想要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并不难。
是以,萧照没有太费劲追到小花园。
他在小花园里一路走一路寻觅林苒的身影,偏偏迟迟不见人,乃至未能捕捉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正当疑心林苒已经离开时,头顶悄然中响起一声猫叫。
萧照微怔,仰面去看才注意到树上有人。
是林苒。
看着树上怀里正抱着只小黑猫的小娘子,萧照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太子妃怎么又跑树上去了?”
萧照后退几步,仰头静静看得林苒几息时间劝道,“下来罢。”
秋日里的樱桃树已是树叶稀疏枯黄,再不复夏日里的茂密翠绿,藏不住小娘子,也藏不住猫儿。树上的林苒低头望向萧照,同样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连同他说出口的话亦如此耳熟。
林苒想起在东宫那次,她追着这只小猫儿到樱桃树上。
当时的萧照站在树下对她说:“你快下来。”
当时什么也不曾多想。
只是眼下,同样要她从树上下来,令她想起自己昨日种种思虑。
太子害怕她受伤。
无论她上树、荡秋千乃至用匕首削个桃皆令他不放心?
可是,长公主府可能有危险也是让她去了的。
她想要袖箭防身,他没有拒绝。
林苒又有点儿糊涂了。
但她不知真相,便不知太子如何考量的这些事情,唯有太子暗藏秘密、别有心思
不会有错。
今儿是个阴天。
厚重的云层遮蔽天光,秋风萧瑟,吹不散天地之间那一抹阴郁寂寥。
林苒手掌抚过怀里的小黑猫,望一望天色,继而收回视线,再去看萧照。她开口语调轻快,如往常那般带着调侃之意:“殿下怎么得闲来这儿?”
萧照听出林苒的不快。
被无端冷落一整夜,他想,以她的性子愿意表露不快便是愿意听他解释。
思及此,萧照稍微变得安心,语气平和道:“要紧的事务昨天夜里已经处理妥当,方才去寻太子妃,本欲同太子妃一起用早膳,却发现太子妃不在荼锦院。想着只当散步,故而出来寻一寻。”
林苒笑:“还以为妾身将殿下惹怒,殿下不愿意理会妾身了。”
“孤不该生气吗?”萧照反问。
“无非想要太子妃一幅画,太子妃不愿便罢了,何必故意将自己弄伤?”
“妾身几时故意将自己弄伤了?”林苒好笑。
萧照挑了下眉,却不接话。
以为她故意受伤逃避作画故而生气?
林苒不信萧照的说辞,但不准备同他多纠缠这个问题。
她又摸一摸怀里乖巧的小猫儿,轻哼一声:“分明是太子殿下见不得妾身清闲自在,才非要将妾身喊去。若非太子殿下要妾身去作画,怎会有后来的事?”
萧照便说:“太子妃笑得太大声,孤在小书房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妾身高兴,殿下未免太过霸道。”林苒对他的巧言令色几乎想翻白眼,但不得不承认,太子实在很有定力,滴水不漏,企图蒙混过关。若她愚笨些,想必要信了这番说辞。
“霸道么?”
萧照目光上下打量面前的这棵樱桃树,“太子妃既能爬树,可见手上那点儿伤已然无碍。”
“今日便将画作完成罢。”
“待用过早膳,太子妃随孤一道去小书房。”
林苒:“……”
“下来罢,孤不逗你便是了。”
见树上的太子妃一脸吃瘪,萧照忍笑,再次喊她下来。
林苒看太子一眼,立刻道:“殿下答应妾身一件事,妾身再下去。”
萧照颔首:“你说。”
“妾身应允太子殿下的事情定会做到。”林苒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但殿下往后不可再拿此事压人,尤其不可说出‘今日便要如何‘之类的命令。”
“好,孤答应你。”萧照又颔首,随即再退开几步,等着她从树上下来。
林苒这才放开怀里那只小黑猫。
她一如既往身手敏捷从樱桃树上下来了。
见太子上前相护,直到确认她不至于脚滑栽下来才拉开距离,便记起在东宫那次也是如此。
林苒认为,日后她须得找机会试探试探太子。
那个未知的秘密大约同她很有关系,以致于太子对她的许多事感到紧张。
既然与她有关,她便无法置之不理。
她想知道真相如何,哪怕真相如何残忍残酷,总好过一无所知。
林苒心思坚定却不甚着急。
离开小花园,她和太子一道回荼锦院去用早膳,一切似与往常无异。
那只小黑猫林苒依旧没有管它。
本在东宫的小猫儿出现在定远侯府固然稀罕,但特地留住它抑或是将它送回东宫皆无必要。
用罢早膳,萧照回小书房,林苒回闺房休息。
外祖母今日也来看她,且特地带上亲手做的小饼——中秋在即,待林苒与太子回东宫,多有不便,索性提前做上一些让外孙女尝尝小时候的滋味。
用过早膳不久的林苒十分领情尝得两块。
后来同外祖母坐在罗汉床上聊天,聊得一阵犯起困,但强撑着和外祖母一道用过午膳才去休息。
这一觉林苒睡得许久。
勉强睁开眼,闺房里光线昏暗,辨不清时辰。
林苒伸手撩开帐幔,不过略挪动下身子,忽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继而发觉身上发冷,有一股隐隐的酸痛感。守在外间的春鸢正巧进来瞧一瞧,注意到帐幔下的动静,快步上前道:“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林苒声音低哑问。
春鸢道:“已是戌时……娘子这会儿声音怎这样哑?”
饶是平日不如宜雪细心的春鸢也立刻发觉不对,当即将宜雪唤进来。房中掌上灯,试过林苒额头温度,宜雪脸色微变:“娘子有些发热,奴婢这便去请太医。”
林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生病,由着宜雪去。
她没有起身,头脑昏沉躺在床榻上,想兴许是晨早在樱桃树上吹得许久的风才会染上风寒。
回想这几日不是受伤便是生病愈发头疼。
顾不上等太医过来为她诊脉,醒来不过片刻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宜雪去请随行的太医时顺便将林苒生病的消息递给陈安,事关太子妃,陈安没有耽搁,立时禀报给太子萧照。得知林苒生病,他才知白日身体不适的真正缘由,当下从小书房出来去看一看她。
“太子妃前些时日受伤,本便虚弱,今日又吹风,故而染上风寒。”
“微臣已开过药方,待太子妃不再发热便无大碍了。”
太医为林苒诊脉过后将情况禀明。
萧照略一颔首,允他告退,复上前两步,行至床榻旁,伸手撩开帐幔,去看昏睡中的林苒。
记得当初乐安遇害落水,是太子妃撞见下水救起的她。
后来,太子妃生病,他也跟着生一场病。
今日又这般,心境却大不相同。
萧照想着,重新放下帐幔,吩咐过春鸢宜雪仔细伺候林苒便回小书房了。
昏睡的林苒不知太子来过。
醒来后从春鸢宜雪口中得知此事,她无甚想法,只是在她们的服侍下灌下一大碗刚熬好的汤药。
太医开的药方有安眠之效,因而喝过药,不多时,林苒又昏睡过去。
这一次再醒来便已是寅时将至。
大抵昏睡太久,身上比起之前又舒服许多,林苒迟迟未再入眠。
百无聊赖,不免记起萧照。
今天夜里太子也没有回闺房来休息。
已是连续两日如此了。
当真这样忙吗?林苒随意拨弄着锦被上一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回想太子得知她生病来看过她,无端觉得太子今夜如昨夜一样,其实在有意回避。
受伤要回避,生病也要回避么?
却不是每一次受伤都回避她,在长公主府受伤那次,太子不曾如何。
林苒思索中又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
或许不是回避是当真忙呢?不过……是与不是,一探便知深浅。
趁这会儿清醒,林苒生出念头,想要去小书房瞧一瞧。因是要去寻太子殿下,宜雪见她精神头不错,没有劝阻。她也没有梳妆,更深露重,穿上一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些便往去了。
依旧是陈安守在廊下。
见林苒过来,念着太子妃人在病中,他不无惊讶,正要行礼请安,被林苒先一步抬手拦下。
“怕扰太子妃休息,太子殿下已经在小书房歇下了。”
陈安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林苒道。
太子歇下了?
林苒望一眼小书房的那扇门,轻声说:“我进去看一看殿下。”
萧照不曾特别吩咐不许太子妃打扰,陈安自不至于拦着林苒不许她进去。是以,林苒很顺利入得小书房,进来本有些动静,偏偏没有吵醒睡梦中的人,林苒见太子未醒,便轻手轻脚走上前,走到萧照用来将就歇息的那张小榻前。
身高腿长的人被迫缩在小榻上,光
瞧着便觉得不舒服。
林苒来回扫视萧照几遍,目光落在他搁在锦被上受伤的那只手,静静看得数息才移开视线。
萧照去承鸾殿的次数算不得少。
哪怕起初分开睡,但无碍林苒了解他这个人向来浅眠、睡梦中一贯警醒。
可今日,有人进来了,他混无所觉。太累了么?林苒望向书案,堆积的奏折如小山,只是往前太子要面对的一样是堆积如山的朝务,辛苦却大约早已习惯。
转过脸再看一看小榻上的萧照。
不经意一瞥,忽而瞥见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显露出一截白色纱布。
林苒微怔,定睛细看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她俯下身再凑近,迟疑中小心翼翼手指拨开一点衣领。
虽已然未能看清全貌,但足以知晓在萧照肩膀处的确有被包扎过的伤口。
肩膀的伤……林苒猛然记起自己肩膀那道伤。
她呼吸一滞。
念头尚未在脑海中真正明晰,胸腔里一颗心脏先不受控制狂跳。
林苒愣愣的又伸出手,鬼使神差触碰了下萧照的额头。
肌肤相触,指尖感受到的热意令她迅速缩回手,心也顿时跳得更快。
脑袋嗡鸣间她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
转身走得两步,想到慌乱的反应必定令陈安起疑,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几次深呼吸过后,林苒勉强平复翻涌的情绪。
她折回小榻旁替昏睡中的萧照掖好被角,这才从小书房出来了。
回到闺房,林苒面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她再也无法入睡,脑海中全是与萧照有关的事情。
太子肩上有伤,额头滚烫似生病……难怪太子今日睡得这样沉,丝毫不曾发觉有人出入小书房。但恐怕不是太子在何处受伤,而是关乎到那个暗藏的秘密。
不是太子受伤而是她受伤,不是太子生病而是她生病。
纵然荒唐,偏偏足以解释所有的事。
那日在桃源寺只怕不是太子不小心伤到自己。
是因为她被树枝划伤,伤口无法遮掩,一旦被她注意秘密无法掩盖,索性故意弄出新伤来。
所以才会有两道伤**叠。
所以这两日他确实有意在回避她,甚至并不仅仅是这两日如此。
太子担心她受伤。
因为她受伤,意味着他也会被牵连。
诸般想法与推断在心底翻腾,越荒谬越好笑,只是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林苒有些笑不出来——原来太子认定要她做太子妃是这样的原因。她虽从未信过其他的说辞,但真相实在太过冲击。
平心而论,太子待她不差。
至少太子从来没有选择更为偏激更为惨烈的方式强行将她困住。
可那又如何?
一切于她皆是无妄之灾,她亦不愿如此,但别无选择。
林苒记起太子承诺过的和离书。
她心神稍定,领悟他此举真正用意。
当初迎娶她为太子妃非本意,她嫁入东宫亦非本心,无奈之下不得已之举才有他们这一对夫妻。他们不知为何有这般牵扯,说不得哪一日这种牵扯便会消失,待到那个时候,自然不必绑在一起。事先承诺,等的无疑便是那一日。
太子考虑得周全。
对于他们而言,已称得上是不错的安排。
林苒想,也不无不可。
如今她与太子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有待朝堂诸事尘埃落定她方能离开。
恰如太子当初对她说过的,他需要她的帮助。
且非她不可。
林苒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长吁一气。
眼下形势,不必让太子知晓她已窥见他们之间的秘密。
总归尚且要在一个屋檐下。
往后他们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罢。
……
萧照睁开眼,发现外面天亮了。
坐起身,昨日的头昏脑胀减轻许多,想是太子妃病症有所缓和。
想着萧照将陈安喊进来,命准备热水洗漱梳洗,好再去看一看林苒,陪她用个早膳。不曾想,竟从陈安口中得知,林苒昨天夜里来过一趟小书房。
他少有睡得沉,对此毫无所觉。
不知林苒来过更不知她来小书房是否觉察到什么不对。
“太子妃几时来的?”萧照沉声问。
陈安未作他想,恭敬回答道:“约莫寅时一刻过来的,恰逢太子在歇息,太子妃只待得半刻便回去了。”
萧照默一默,又问:“太子妃尚在病中,夜里怎未安心休养?”
“奴才不知。”陈安说,“瞧着是惦记太子殿下,故而特地过来探望。”
从陈安的话里辨不出林苒有无奇怪之处。
“嗯,孤知道了。”萧照点点头,心下自有思量然而不再多问。
洗漱梳妆过一番,他去寻林苒。
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的林苒这会儿将将醒来尚未起身。
“太子妃病着,不必拘礼。”大步走到床榻旁的萧照先行开口免她请安。
林苒笑一笑:“多谢殿**恤。”便安心靠坐在床头。
春鸢宜雪互相看看,相携无声退到外间。
萧照没有坐,立在床榻旁看着林苒:“听陈安说太子妃半夜不好好休息,竟跑去小书房寻孤?”
林苒如今窥探到那个秘密,心中有数,晓得太子有意言语试探。她已然打定主意,不慌不忙:“夜半醒来,发现太子殿下连续两夜不曾回来休息,难道不应该去瞧一瞧吗?若对殿下不闻不问,不知落在外人眼中,妾身这个太子妃如何失职,又如何不得太子殿下宠爱。”
“殿下当真不觉得不舒服么?”
“那样的一张小榻,如何能休息得好?”
萧照凝视靠坐在床榻上的小娘子,无论表情或语气,均无异样。他道:“虽说太子妃向来睡得沉,但你人在病中,扰你休息总归不妥,因而昨夜仍宿在书房。”
林苒说:“到底委屈了太子殿下。”
“不如今天回东宫罢。”她沉吟中问一句,“沈家的事应是有着落了?”
那个时候萧照说陪她回定远侯府省亲,其中也有避一避沈妃的用意。
过得这么几日,沈妃想来已经有所动作。
林苒没有刻意去打听。
不过,她知道太子不会不清楚。
“去凤鸾宫求过母后,被母后劝了回去。”萧照不瞒她,“这两日倒也安分,不曾求见父皇,应是明白这一次的事情单凭她回天无力。”
林苒轻唔一声:“沈家……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妃希望怎么处置?”萧照反问道。
她希望怎么处置?
林苒品着萧照的话笑问:“殿下这是允妾身干涉朝中事务吗?”
萧照理所当然:“有何不可?”
“殿下既这样说,那妾身便直言了。”林苒说,“单论长公主府行刺一事,沈家恐怕遭人诬陷,罪不至死。但若与沈家往日罪行一并处罚,则另当别论。沈家女眷多受牵连,如何处置又是一桩问题。”
萧照不语,她又道:“妾身信口胡言,请殿下见谅。”
“如何处置沈家自有朝廷章法。”
萧照却笑:“太子妃说得在理,孤如何会怪罪?沈世才已死,沈新私下肆意敛财,大多上供给了孤的父皇,若论罪行,究竟是谁罪孽深重姑且要仔细论一论。”
但怎可能定皇帝陛下的罪?
林苒听出太子话中辛酸,不由得宽慰:“陛下和殿下,终究是两个人。”
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
林苒内心从不将他们做的事情混在一处评判。
“太子妃能这样想,孤甚是欣慰。”萧照伸手轻拍了下她的发顶,而后说,“待案子审理完毕,沈家会被抄家,沈家众人流放岭南,女眷随行,至少他们家人能在一处,互有照应。”
“他们还不能有事。”
林苒听罢,点点头帮萧照补上一句。
第45章 第45章平安喜乐,顺心顺意。
林苒虽尚在病中,但同在京中,回东宫十分便宜,不至于路途颠簸。
因而待与父兄用罢午膳,他们便启程回去了。
萧照送林苒回承鸾殿。
直到她歇下,他才从殿内出来。
林苒知道,在她病愈之前,太子是不会宿在承鸾殿的。
她无什么所谓,反而以他们眼下的情况,少见面对彼此都不是坏事。
人在
病中的林苒回来后先安心将养身体。
一如她所想,之后的几日太子偶尔会过来陪她一起用晚膳,但太子未曾有一夜留宿承鸾殿。
只是每次见到萧照,林苒便要回想起那天夜里在定远侯府在她的小书房所见所知。她时而感到事事虚幻,那个无意之间窥探到的秘密如此不真切,与此同时,却又知晓那些不是假的。
纠结无益,不如认真考虑往后究竟该怎么办。
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从无先例……但太子允诺过她便会言出必行。
和离之后重新开启新生活才更重要。
她对东宫的一切、对太子妃之位并无留恋,对将来的皇后之位亦无想法。
细想想,当真没有什么值得专程带走的。
事事不过身外物。
午憩醒来的林苒坐在梳妆台前,心下想着这些,余光却瞥见妆奁里的一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与这支白云簪搁在一处的还有一支海棠木簪——是七夕出游那日萧照为她买的,那一日被买下来的不止这支海棠木簪而是那小摊上的所有首饰。第二日,萧照命人送来更多华丽精致的首饰。
她伸手将海棠木簪取出来拿在手中端详片刻。
当初太子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怎对着这木簪子发呆?”
春鸢见林苒愣神,大大咧咧道,“莫不是太子殿下这几日少来承鸾殿,太子妃想念得紧?”
思绪被春鸢惊悚的话语拉回来。
林苒回神,手里那支海棠木簪立时被她放回匣子里:“多嘴!”
春鸢以为自己说中林苒心思,不禁偷笑。
“太子殿下爱重太子妃,得闲定会过来陪太子妃的。”
林苒自不会去争辩太子是否爱重她。她扯了下嘴角,只道:“今儿有些想吃芙蓉肉和雪花糕……再添一道鱼圆,让人去典膳所说一声。”
“是,奴婢亲自去一趟。”
这几日将养身子,吃得比往日里清淡,故而林苒一开口,春鸢当即应声。
萧照今天没有过来陪林苒用膳。
但当典膳所备下的晚膳送至承鸾殿时,王溪月过来了。
林苒有些时日没见她。长公主府遇刺后回了定远侯府,这几日因着生病也未进宫请安。不想今日一见,却是王溪月耸拉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红红的,分明哭过。
“表嫂……”
王溪月入得殿内,见到林苒,一开始便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
宜雪不动声色多添上一副干净碗筷。
林苒直接拉着她落座:“这个时辰来寻我,阿月定不曾用膳,来得正好,我们一块儿吃。”
没有被问发生什么事,反而惹得王溪月落泪。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止不住,见状,林苒接过宜雪递来的帕子,只眼神示意她们先退下。
“怎么突然哭成这个样子?”林苒一面用帕子替王溪月擦着泪一面问她。
王溪月泣不成声,唯有眼泪变得越发的汹涌。
林苒噤声,收起那方帕子,站起身把人揽入怀中给王溪月一点安慰。靠在她身前的人“呜哇”一声,彻底崩溃,一张脸埋在她身前,干脆抱着她痛哭起来。
王溪月哭得止不住,像恨不能把满腹的委屈痛快哭尽。
林苒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不免暗暗猜测她如此伤心难过的缘由。
皇后娘娘在宫里,她的三哥也尚在京中。
想来不是家里出了事。
她是乐安县主,轻易不会叫人欺负,当真被欺负,反而不必来寻她,自有皇后娘娘会为她做主主持公道。这样想来,能令她这般伤心难过的便是那一人了。
徐明盛。
林苒记得王溪月曾经与她倾诉害怕嫁做人妇。
她那时以为王溪月与徐大人有不愉快,试探之下知晓并非如此。
但今日恐怕当真是有什么不愉快。
徐大人……她隐约记得,长公主生辰宴那一日,徐大人应是去保护了阿月,怎么反倒闹成这样?
王溪月哭得许久,慢慢止住泪,也哭湿林苒身前的一大片衣裙。抬头瞧见那片水渍,王溪月脸红了红,林苒只递给她帕子擦脸,又替她倒一杯茶水,借故离开:“我去换身衣裳,等我。”让王溪月一个人静一静,重新平复心情。
林苒去得约一刻钟才回来。
心绪变得比之前平静的王溪月依旧乖巧坐在桌边,脸颊的红晕暂未消退。
“表嫂,我又丢人了。”王溪月垂眼,小声对林苒说。
林苒笑:“什么丢人不丢人不清楚,这会儿实在饿得慌却是真的。”
王溪月更加羞愧,埋下头。
林苒摸一摸她的脸:“我让人把饭菜热一热,再让人送热水进来,阿月待会儿正好梳洗一番。”
脸颊被泪水冲刷过后有种黏腻感。
王溪月默许林苒安排,去梳洗过才回来见她。
之后她们用晚膳。
待填饱肚子,王溪月的情绪也彻底平复,她便同林苒说起心事。
去长公主府赴生辰宴那一日,一场意外刺杀与徐明盛的保护让她心乱如麻,不知徐大人究竟在乎她还是不在乎。寻得机会,她去道谢,想着趁机问个清楚。
她不想再猜,想要确认他心意。
她以为不管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都能接受。
然而,当听见徐大人亲口说那一日不过为着保护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顺带也庇护她,她终究承受不住。知晓自己从前的纠缠令他困扰,知晓他对自己从来无意……她难抑伤心,未寻见阿婵姐姐,难以对姑母倾诉,于是来了东宫。
“表嫂,我羡慕你。”
“若能如你同太子表哥一般感情甚笃便好了,那该有多幸福。”
王溪月恳求的话语落在林苒耳中,林苒却忍不住想笑。
若叫眼前小娘子知晓真相,知晓一切皆是假象,会不会叫她再崩溃一场?
可见有时她们都一样。
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各有各的难处。
“许是如今缘分未到,阿月不急,日后定也会得遇良人。”林苒宽慰她,“感情之事最难强求,洒脱些,既放过自己,也可以给彼此留个余地。”
话说出口,又觉得未必只是宽慰王溪月。
日后同太子之间体面收场,对他们这对假夫妻同样是最妥当的。
王溪月兀自惆怅,未能觉察出什么。
她轻叹一气,趴在罗汉床榻桌上:“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林苒笑笑,摸一摸她的发顶:“那不说日后,只说今日。”王溪月抬眼,林苒继续道,“已是这个时辰,回宫也不甚方便,阿月不如在我这承鸾殿歇上一宿?”
“嗯……麻烦皇表嫂了。”
不知不觉亥时将至,回宫确有不便,王溪月不好意思应承下来。
林苒颔首,吩咐宜雪带宫人去偏殿稍作收拾。
这消息不一时传到萧照的耳中。
王溪月哭哭啼啼特地跑来东宫寻太子妃,哪怕萧照平素不管这些事情,亦猜得到与徐明盛有关。他无心插手此事,便没有专程将徐明盛喊来盘问,但徐明盛还是来了外书房禀报事宜。
“陛下暗中撒出去不少人手前往江南。”
“似乎想找什么人。”
萧照抬眼,徐明盛又斟酌着道:“未免打草惊蛇,不曾抓人私下盘问,但以收到的消息看,陛下要寻的应是十数年前下江南时的故人。”
十数年前……
那时他们年幼,萧照对当年的事所知甚少,不过他记得,母后不曾同往。
留守宫中的皇后娘娘整日以泪洗面。
他无意中听过小宫人的议论,道是皇帝陛下在江南又收了不少美人。
年幼时懵懵懂懂不知真意。
长大一些,依旧记得那时听来的这些话语便逐渐了然。
这事不难想。
在宫中荒淫无度的人,难道在别处会突然转性么?不过换个地方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罢了。
此番所谓派人下江南、寻故人,若与当年之事有关……萧照面上浮现一点讥诮笑意,问徐明盛:“你觉得孤的父皇忽然想找的会是什么样的故人?”
妄自揣测圣心是大忌。
徐明盛默一默,仍说道:“陛下当年宠幸过的美人,早已非豆蔻年华。”
为当年旧情寻人的可能性极低。
不为旧情,便有其他目的,那定然是对皇帝陛下而言十分迫切的事。
“沈家沾上外族,沈妃失宠,沈妃腹中未出生的那个孩子日后注定要面对重重困难。”萧照把徐明盛说不出口的话一一补全,“孤令父皇不顺心不是一日两日,倘若他认定长公主府刺杀一事乃孤有意做戏,势必心慌意乱。只以父皇脾性,今时今日才寻人,多半往日不知情,想来是有人故意往他面前递消息,诱使他动了这番心思。”
徐明盛垂首。
萧照道:“只怕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孤的父皇皆会有所收获。”
几桩事情串联在一起。
可见那背后之人动作越发急切,不会等得太久便要露出狐狸尾巴来。
不管他们真正目的是什么,他这个太子都注定是阻碍。
矛头迟早对准他。
“确实不必打草惊蛇。”萧照沉吟中说,“便瞧一瞧他们届时究竟要找回个什么人出来。”
徐明盛应是,一时无其他事宜便欲行礼告退。
但记起王溪月今夜宿在承鸾殿,在徐明盛走到门边时,萧照忽而开口问:“你和乐安,究竟怎么回事?”
徐明盛脚下步子顿住了:“殿下明鉴,微臣与乐安县主并无瓜葛。”
并无瓜葛?莫怪她今日要去承鸾殿寻太子妃。
“你心里有数便是,去吧。”萧照平静道,对此再无其他的话。
“是。”
徐明盛应一声,推开门出去了。
夜深人静,萧照待在外书房兀自回想一遍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想这背后之人以林苒为饵,想起奚鹤鸣为林苒挡箭,以及奚鹤鸣与是他的皇妹正相看的驸马人选。
奚鹤鸣纵有古怪,毕竟只是忠勇侯府的出身。
他背后之人才是操纵一切的存在。
萧照抬手摁揉两下眉心,又记起在定远侯府的最后一夜林苒去看他。不知为何,每每记起此事他内心总有不安,然而这些时日,太子妃并无任何奇怪之处。她待他一如往常,在承鸾殿也无异样……大约是他多思多虑方心有惶然。
嗯,等伤再养好一些。
萧照想,等身上的伤再养好一些,他再抽空多陪陪她。
……
王溪月在承鸾殿偏殿住得一夜。
翌日晨早,她陪林苒用早膳,之后两个人一道进宫去给王皇后请安。
王皇后知晓林苒生病,怜惜她身体,命大宫女锦绣备下许多补身子的名贵药材,让她带回东宫去。林苒谢过,一一收下,领了皇后娘娘这份好意。今日请安,林苒也从王皇后口中得知丹阳郡主回京了。
“不止丹阳郡主,端王世子也一并来京城。”
王皇后叹道,“世子体弱,来京路途颠簸,又须得将养许久。”
端王世子缠绵病榻,林苒从萧照口中听说过。
不过他们夫妇回京今日才耳闻。
有过在长公主府遇刺之事,更不必同长公主一家多打交道。他们夫妇对于林苒而言称得上两个素未谋面的陌路人,她笑一笑,未予置评。
未出两日即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团团圆圆的节日,宫中设下宴席,但往年最热闹的中秋今年却显得冷清。
席间没有嚣张跋扈、趾高气昂、万千恩宠的沈妃娘娘,连延兴帝只略略坐得片刻便离席而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们无人欣赏,这宫宴便显得沉默起来。
殿内的气氛古怪。
一顿饭,所有人都没胃口,在延兴帝离开后不久,王皇后借故离席,萧照也带着林苒先走一步。
回到承鸾殿,宫人已另外备下热腾腾的吃食。净过手后萧照率先落座说:“孤瞧着太子妃方才也没吃什么,幸而提前命他们备下晚膳。”
同满屋子的生面孔一起用膳确实有些吃不下。
林苒本不觉得饿,见这满桌佳肴多是她爱吃的菜式,又被勾起食欲。
“殿下有心了。”
她也在小宫人的服侍下净过手,复在萧照身旁坐下,待他提筷,便跟着提筷同他一起用膳。
吃得第一口,林苒便尝出来这不是典膳所准备的饭菜。
只未立刻下定论,她又去尝其他菜肴,试过几道后,终于确定。
“这是……侯府的厨子做的?”林苒偏过头去看萧照。定远侯府的厨子是她爹爹专程按照她的口味挑的,何况几日前才回去小住过,她不会认错。
萧照一味替她夹菜,不置可否。
尽管如此,但林苒从眼前之人脸上神色瞧出些许求表扬的意味。
她扯了下嘴角,没有顺萧照的意,安静用饭。萧照等得许久也未等来夸赞,并不气馁,只在用过饭后,命人撤下碗碟,奉上茶水点心与新鲜果品。今日乃是中秋,点心里自然少不得一碟小饼。
“太子妃且尝尝,权当应个景儿。”
萧照替林苒取个小饼递过来,林苒接过,尝得一口,继而看得萧照一眼。
这回是外祖母的手艺。
前些时日惦记着中秋将至,外祖母做得些小饼给她吃。
那些小饼大多是叫她吃光了的。
她也认得这滋味。
太子,今日的确有心,知她念家想家,且是她在东宫过的第一个中秋,做了这些准备。林苒又认真去看萧照,如之前那般在他眼角眉梢辨出些许骄傲,他对他今日安排必定十分满意。
道谢与夸赞的话陡然变得说不出口。
一旦记起那个秘密,明知道他想要听什么,那些话偏偏堵在嗓子眼。
林苒转过脸,安静吃小饼。
甜香的滋味在唇齿蔓延,那一点甜却蔓延不到心尖上。
只是心下又清楚,要让她吃上这些热腾腾的饭菜,不是一句吩咐便能了事的。看似简单的事,背后有许多人的付出,她的外祖母、她的父兄,亦包括太子。
“多谢太子殿下……”
林苒将一块小饼吃罢,低低道,“妾身今日很开心。”
萧照看林苒的表情深觉辨不出多少开心。
不过哪怕单单如是两句话,他晓得她心下明白他的用意,便足够了。
“太子妃开心便好。”
萧照应一句,同样取过一块小饼,细细品尝。
之后喝得两盏茶,萧照起身要走。
林苒向来是不会留他的,将他送至廊下,目送他离去。
“今日中秋,太子妃……”今日中秋,宜雪见太子无宿在承鸾殿之意,暗自发愁。毕竟自从定远侯府回东宫后,太子殿下一日也不曾宿在承鸾殿。太子与太子妃不曾有过争执,每每见面相处也十分融洽,可不留宿难免遭人非议。
“太子殿下若想宿在承鸾殿便不会走,若不想,即便殿下勉强留得一夜,往后又待如何?”
林苒看穿宜雪心思,笑一笑说。
太子宿在承鸾殿,她便得和太子整夜躺在一张床榻上。往前对此事她不甚在意——他们拜过天地宗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如今反倒有几分别扭。
倘若太子要在承鸾殿过夜,哪怕别扭,她也不会阻拦。
但若太子无意,倒正中她下怀。
“好了,我同太子殿下不是挺好的么?”
知道宜雪向来爱操心,林苒掐一把她发愁的小脸,“今夜月色极美,不如陪我去散散步。”
太子妃心宽,不计较这些,宜雪明白自己瞎操心无用。她不愿为林苒平添仇恨,当即应声:“是。”折回殿内取了件披风,这才同春鸢一道陪林苒去散步赏月。
圆月如玉盘高悬天际。
晚风徐徐,病愈不久的林苒在宜雪的念叨下无奈穿上披风,漫步于东宫。
明月悠悠沉寂,月光如水倾斜。
天地万物笼罩在月色下,仿佛蒙上一层轻纱。
林苒在月光里行走,不知不觉走到太子外书房的地界。
小池塘残留着一池的枯荷,一丛丛翠竹一如往昔,然而不远处那座精致的阁楼却没有掌灯。
太子不在外书房。
萧照离开承鸾殿的时候,林苒没有过问他要去何处、要做什么。
但太子不在外书房多少出乎她意料。
林苒记起曾经便是在这附近,她从小宫女口中听见太子与丹阳郡主的闲篇,继而想起前两日从皇后娘娘口中听说丹阳郡主已经回京。莫非太子去了会故人?
光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她已忍不住笑。
但那是太子殿下,假使情投意合,又有什么不可行的?只苦了丹阳郡主他日难免要担些骂名了。
胡思乱想中,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太子妃是来找孤?”林苒一怔,回头果然望见萧照,不期然对上他一双含笑的眸子,她移开眼往周围扫视一圈,才发现春鸢宜雪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月色正好……”
林苒想说自己散步至此处而已,可太子无意听她解释,截断她的话。
“太子妃来得正好。”
“有个地方,须得太子妃陪孤一起去。”
话音落下,萧照没有给林苒拒绝的机会,直接隔着衣袖拽住她的手臂,带她去往别处。林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想一想左右无事,去也无妨,是以并不有意挣扎,只抽回手来与他并肩而行。
他们穿过一条两侧种着秋海棠的鹅卵石小道。
转个弯,眼前骤然明亮,林苒停下脚步,定定看着眼前的灯海。
一盏盏悬挂的各色漂亮灯盏将黑夜照亮。
一阵风过,花香飘向鼻尖。
花瓣也片片盘旋而下,在灯光如昼的夜色下如梦似幻。
这是太子的手笔。
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林苒一颗心猛然跳了跳,她偏头去看萧照。
“时间仓促,苒苒见谅。”
“惟愿孤的太子妃岁岁年年,平安喜乐,顺心顺意。”
萧照回望林苒。
他望入她明灿的眸子,字字句句说道。
第46章 第46章如今更是坚信不疑。
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颗石子,泛起一层层涟漪。
林苒站在光影里,久久不能言。
太子不在外书房。
不是她形如幸灾乐祸猜测的所谓同谁暗中幽会,是在为她准备惊喜。
林苒便对自己有些许生恼。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实在不该有那样荒谬的想法。
哪怕是对太子也不该。
定一定心神,林苒重新细细欣赏眼前的景致。
远远近近、各式各样的灯盏无一不精致,可以想见是认真挑选过的。
这些灯盏高低错落,方才交织出夜里中一片瑰丽景象,因而毫无疑问这些花灯须得一盏一盏布置,不但费心亦十分费力。她想得到在这份惊喜背后的付出。
正因清楚,更能感知到萧照的用心。
有些话或说千百遍亦始终无法令人信服,但实实在在的行动却无法否认。
太子真真切切在尽力哄她高兴。
她感知到他心意,同样感知到这份心意里包含的真心。
她丝毫不怀疑这一刻他的真心。
只是……林苒看着眼前灯海,微微一笑,只是太子殿下的这份真心究竟有多少重量谁又说得清?
望她平安喜乐是真的。
但与他们之间那个秘密息息相关也会是真的。
“许个愿。”
不知林苒此刻心中所想的萧照自顾自将提前备下的孔明灯取来。
林苒敛起思绪,望向被递过来的孔明灯:“而今非年节,太子殿下怎得连这个也准备了?”
萧照回答:“年节太远,孤不想等那么久。”
孔明灯被塞到林苒的手中。
随即萧照又如同变戏法一般递来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
林苒再次接过笔,略作思索,在孔明灯上写下萧照方才那句祝福——岁岁年年,平安喜乐,顺心顺意。哪怕别有因由才有此祝福,也不妨碍她认为这祝福不错。当真一直平安顺心,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在花海与灯海之中将孔明灯放飞。
失去束缚的孔明灯冉冉升空,渐渐化为夜幕之中一点微弱荧光。
“太子妃的愿望,是否有些犯懒?”
萧照带着林苒走进灯海,在提前布置好、摆放着茶水点心的桌案前坐下。
林苒但笑:“若能如愿便是再好不过。”
“与其说妾身犯懒,倒不如说妾身同殿下一般贪心。”
萧照深深看林苒一眼:“太子妃不相信孤?孤在,定会护你周全。”
林苒笑着摇头:“妾身一直相信殿下。”
她怎么会不信他?
从前相信,如今更是坚信不疑。
萧照从白玉高足盘里拿了个圆滚滚的橘子:“听起来怎么像埋怨?”他剥起橘子,解释般说,“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繁多,去承鸾殿的确少些,只是没有想到太子妃这样在意孤,孤甚感安慰。”
林苒不辩驳,笑一笑,也伸手去拿橘子。
才落到手里的橘子却立刻被萧照取走,随即被塞过来他剥好的那个。
往日受用过不知凡几的体贴变得不自在起来。
细细回想,为了将她稳在身边,太子殿下的牺牲颇大。
但她的牺牲也不小。
“多谢殿下。”林苒想着,心安理得掰了两瓣橘子塞入口中,认真品尝。
萧照早已习惯太子妃的不客气。
他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又剥起一个橘子。
这橘子甜得紧,于是被林苒三两下吃光。
耳边听得一句:“好吃吗?”她想也不想点点头,立时手心里被塞过来第二个剥好的橘子。
但不等林苒继续品尝,陈安神色严肃,脚步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宫里头出事了。”
萧照早先吩咐过无事不必打扰,见陈安出现便知定然有要紧事,但陈安没有直言,多半碍于太子妃在场。因而他示意陈安道:“说吧,什么事?”
“陛下今夜去了沈妃娘娘的宫中,但沈妃娘娘却触怒陛下,叫陛下打了一巴掌。后来沈妃娘娘惊惧之下跌了一跤,当即见了红,太医已经赶去了。”领会萧照的意思后,陈安直接细细禀报道。
林苒静静听罢,去看萧照。
中秋佳节,皇帝陛下特地去沈妃宫中,以沈家眼下的处境,沈妃该高兴才是。然而事实偏偏是她与皇帝陛下相处得十分不愉快,甚至闹出事情,伤及自身。
沈妃能得宠那么多年,定是格外会哄皇帝陛下高兴的。
今日闹成这样……想必另有秘辛。
太子知道因由吗?
没有从萧照的脸上捕捉到半点儿诧异与惊讶,林苒认为他是知晓内情的。
沈妃失宠,会有人从中挑拨不奇怪。
皇帝陛下从前那样看重沈妃肚子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但以陈公公所言,今日分明毫无怜惜,不能说不蹊跷。
兴许这便是症结所在。
那个让皇帝陛下不再怜惜这个孩子的原因,大约恰恰是沈妃今夜与皇帝陛下起争执的原因。
“太子殿下快去吧,妾身无碍。”心思百转间,林苒对萧照道。
宫里既出了这等子事情,他势必要进宫一趟。
“孤送你回去。”
萧照站起身,林苒只摇摇头说:“殿下费心布置这些,左右无事,妾身想多欣赏一会儿。”
此处离承鸾殿甚远。
她一路走过来,好不容易坐下歇会儿,实在不想动弹。
萧照闻言,以为林苒留恋这份惊喜,心中宽慰,便温柔道:“那太子妃再小坐片刻,但夜深露重,你才病愈,不宜待得太久,切记要早些回承鸾殿休息。”
“是,妾身省得。”
林苒嘴上应下萧照的话,起身恭送他离去,并不将他的话听在心里。
太子进宫去了,哪里管得了她?
她愿意待多久便能待多久。
林苒的心思萧照懵然不知,满心以为自己花费数日准备的惊喜她极喜爱,也为此心情愉悦。哪怕深夜进宫,延兴帝与沈妃之间的事亦未
影响他的心情分毫。进宫后得知沈妃无大碍,他直接去往凤鸾宫。
“是见了红,但太医尽力将孩子给保下了。”
“只日后沈妃须得时常卧床休养,不宜再动胎气,否则只怕是……”
王皇后将沈妃的情况告知与她见礼的萧照,叹一口气,疑惑道:“你父皇原本最是爱重沈妃肚子里这个孩子,今日也不知怎得,竟会气极了对沈妃动手。”
萧照淡淡说:“喜与不喜,无非是在父皇一念之间。”
他没有多揣测皇帝心思,而谈及沈妃,“但父皇既去看她,本不该会如此暴怒。何况沈家最近不太平,这样触怒父皇于她于沈家恐怕全无好处。”
“是呀。”王皇后眉心微蹙认同说,“也不知沈妃受何人撺掇才这样招惹陛下。”她略一沉吟,慢慢对萧照道,“这些时日去她宫里见她的人倒不多……只是她的脾性,往日里六宫谁也瞧不上,又未必是遭人撺掇今日才如此。”
“我明日去看看她。”
王皇后静默数息,缓一口气道,“再问一问她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兴许能问出点儿话来。”
萧照颔首,算认同这安排。
他没有在凤鸾宫久留,很快从正殿内出来,乘轿辇去见延兴帝。
今日中秋宫宴上,皇帝略坐片刻便告辞而去。
萧照知道他的父皇为何坐不住。
“陛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
见了萧照,高振面上依旧态度恭敬,眼底的一丝阴狠却越发藏不住。
“父皇身体不适,孤岂能不闻不问?”萧照说罢,不理会高振,直接闯进殿内。他是太子,无人敢拦,高振亦不敢伤他,只一个劲高声规劝,于是哪怕没有通传,延兴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好儿子进来了。
延兴帝身体并无不适,但确实已经歇下。
萧照入得侧间,他穿着明黄绣五爪龙纹寝衣坐在床边,面色阴沉抬了头。
“太子果真一日比一日放肆。”
说着,延兴帝又讥笑道,“也罢,你向来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萧照不接话,与延兴帝见了个礼,口吻却冷淡:“儿臣给父皇请安,因有事须得同父皇商量才在父皇面前失礼,请父皇恕罪。”而后命殿内宫人悉数退下。
这儿究竟是皇帝寝宫。
延兴帝沉着脸,高振没有告退,其余的小宫人一时也没有动作。
“朝中事务,父皇要当着这许多宫人的面说么?”等得半晌,萧照复道。
延兴帝仍有所迟疑,显见十分不情愿与这个儿子独处。
萧照瞧出自己父皇的胆怯,不禁笑了笑。
他踏过一地沉寂,走到一把玫瑰椅前一撩衣摆落座,兀自开口:“姑母生辰宴那一日……”
提及长公主,延兴帝心神微凛,当即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高振这才不情不愿领着小宫人告退。
“那日的事情同你姑母有什么干系?”变得坐不住的延兴帝赤脚站起身,在侧间来回踱步,念念有词,“她同那些刺客根本没有关联,分明是沈家被牵扯进去了,你不能这样对你姑母一家!”
萧照淡定说:“儿臣正是向父皇禀报对沈家的处置。”
他将对沈家抄家、沈家人举家流放一一说了,顺势问,“沈妃,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儿臣听闻沈妃今夜惹得父皇不快,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叫父皇大动肝火。”
延兴帝住步,回身去看萧照,眼中难掩怀疑。
太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天夜里他去见沈云蕊,全然是看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份上。
虽说江南马上会有好消息传来,但在人平安送进宫之前,总归不能叫太子起疑心,于是他去见沈云蕊了。
没想到,从前对他百依百顺的沈云蕊今日发了疯一样,叫嚣着要落了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其实也无什么所谓,她不想要孩子傍身,他也等不及这个孩子出世。偏偏,偏偏她胆大包天,竟敢质问他是不是其实在别处还有孩子?!
呵。
好端端的沈妃怎会说出这种话?
定然是有人背后挑唆!
又还能有谁?
延兴帝深吸一气,沈妃不可能知道江南的事情,多半误打误撞。
背后挑唆之人只怕正希望看见今夜局面。
他不该伤了沈云蕊的。
若非如此,太子不会深夜进宫,说不得也起了些疑心。
奈何当时气性上头,顾不得那许多。
他掐死沈云蕊的心都有了!
“她还需要做什么?”延兴帝掩下心思冷笑一声,怒气冲冲一甩衣袖,“朕那么宠爱她,宽待沈家,结果呢?沈家同外族不清不楚,几次三番挑战朕的底线,要朕如何?朕确实在意她腹中的孩子,但不是她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萧照说:“若沈妃不是急昏了头,便多半受人挑唆。如今朝堂之上暗藏奸佞,沈家未必是罪魁祸首,只望与父皇父子同心,待铲除奸佞,再行处置沈妃。”
背过身去的延兴帝有两分讶然。
以太子之言,真正的佞贼尚未拔除,要求他安分守己乃至听话?
可笑至极!
依他看,未必朝堂藏着佞贼,指不定太子自己作怪,巴不得他早日退位!
但沈妃兴许受人挑唆颇为在理。
若不是受人挑唆,原本那样乖巧懂事的小娘子怎么会突然疯了?
事到如今,哪怕沈妃肚子里的孩子顺利降生也不会对太子的地位产生什么威胁。可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沈妃说出那些话,是要将她赶尽杀绝才罢休……除太子之外,当真有人有必要做这些?分明只有太子才会生出斩草除根之心!
念头一起犹如被打通任督六脉,延兴帝顿觉眼前一片澄明,又忧心忡忡。
太子若有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他失去耐心、坐不住了。
逆子!
“朕心里有数。”
延兴帝转身走回床榻旁,态度更冷冰冰,“太子还有别的事?”
“父皇安心休息,儿臣告退。”
一番交谈确认自己的父皇今时今日对他全无信任,萧照不再多费口舌,起身而去。
从他父皇的反应来看,可以推断今夜之事不单纯奔着沈妃去的。沈妃腹中龙嗣是其一,撩起他父皇对他的厌恶与警惕是其二,且远远比沈妃腹中龙嗣重要。
今夜与沈妃起争执的缘由他的父皇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可见那些话他听不得。
萧照心下有计较,延兴帝同样有自己的思量。
太子去后,他彻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太子想要将他从皇位上赶下去,他便恨不得亲自去江南把人接回来。
倘若不是只得这么一个皇子……
倘若他膝下子孙绕膝,怎会让这个逆子轻易爬到头上?
但凡有别的皇子,他早把这个太子废了!
而今这些话多说无益。
把人寻回来难免要费上些时日,太子几时会有动作却难以预料。
为今之计,唯有抢占先机,先下手为强。
幸而他身边尚有可用之人。
打定主意之后,延兴帝猛然坐起身:“高振,立刻去传禁军大统领来见朕!”
第47章 第47章无法否认他一片心意。
萧照回到东宫同底下的人问起太子妃,却得知她尚未回承鸾殿。
于是,他去寻她。
先前萧照离开林苒犯懒没有走,后来便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一面享用萧照命人准备的茶水点心一面赏月看景。期间她也曾起身在附近转悠两圈,对悬挂着的一盏盏漂亮花灯稍作研究。
虽然有些事戳破显得很不解风情,但最初飘落的花瓣定是太子命人撒的。
闲来无事,林苒索性便寻了个小宫人来问话。
小太监机灵得紧,见太子妃问起这些,当即倒豆子一样说起来:“这儿每一盏花灯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选的,连同上面的祝词也是太子殿下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写上去的。不仅如此,连这场景亦是太子殿下费心费力亲手布置,一切只因
想要给太子妃惊喜。便是奴才这样的也觉得,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喜爱真真令人动容,太子妃可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娘子了。”
这些话多少带着恭维之意。
林苒一笑而过,对小太监提及的祝词倒生出几分兴趣。
太子没有特别说起,她先前亦未看得如此细致,直至此时特地走到一盏挂在低处的灯盏前,方才注意到花灯上的悬挂着的木牌。每一块木牌上皆写着祝福之言,字迹熟悉,如小太监所言出自太子之手。
“平安顺遂。”
“福泽深远。”
“岁岁安宁。”
……
“事事无忧。”
亲力亲为予她惊喜……
林苒虽不懂太子为何如此,但面对此情此景,无法否认他一片心意。
这是安抚吗?
怕她暗地里为着在定远侯府的事心有不快,因而这般?
林苒猜不出萧照心思。
只原本应该万分感动的时刻,她却逐渐心如止水,生不出多少热烈情绪。
唯一无法否认这份惊喜着实不错。
无论出于何种心思,尚且头一回有人为她做这样的事。
林苒受用,故而停留许久,直至萧照回到东宫、亲自寻过来,她亦尚未回承鸾殿。萧照出现的时候,林苒已经重新坐回桌边继续闲闲赏月、喝茶与吃点心。
“冷不冷?”
萧照走上前,将命人送来的一件月白绣折枝海棠斗篷披在林苒肩上。
林苒出来时已经添了衣服,因而并不觉得冷。
但她懒怠拒绝萧照,只摇了摇头问:“宫里还好么?”
“孤见过父皇了。”萧照有些答非所问,随即冲她伸出手,“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罢。”
林苒觉察出他有话说,便递过手去:“好。”
两个人乘轿辇回的承鸾殿。
沐浴梳洗过后,屏退殿内一应宫人,困意泛滥的林苒先行上得床榻。
萧照略迟片刻才从浴间出来。一片安静里,他走到床榻旁在床沿坐下,偏头去看昏昏欲睡的林苒:“父皇近来暗中派遣过不少人下江南。”
林苒含糊问道:“这是为何?”
“寻人。”萧照顿一顿,又说,“父皇认为孤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兄弟。”
忽来的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林苒刹那清醒,拥着锦被坐起身,她望向萧照,但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侧脸,辨不清他神色。
“此事当真?”她沉默半晌,迟疑开口。
便听得太子一笑,语气尚算平静:“只怕到最后是假也是真。”
皇帝陛下突然之间要寻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子,意味着他此前不曾有过这般想法……恐怕此事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因而有太子这句“是假也是真”。撺掇陛下去寻皇子的人大抵不会全无安排,自会有一出陛下深信不疑的“事实”。
“难道今晚陛下同沈妃娘娘的一场争执与此事有关?”
林苒想起萧照进宫的因由。
“可……陈公公不是说陛下去看的沈妃娘娘吗?无论如何,沈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是陛下子嗣……”她一面说一面在心底分析,蓦地如福灵心至,讶异中问,“难道沈妃也知晓了?”
倘若沈妃知晓此事,心中定然惊慌,皇帝对沈家的冷漠也会更令她害怕。
且她腹中龙嗣今后难以成为她的倚仗与依靠。
会伤及沈妃,便代表陛下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不再如以往看重。
觉察自己成为陛下的弃子,沈妃能够接受得了吗?兴许这正是陛下与沈妃闹出不快的根源。
“想来沈妃娘娘如何知晓此事最关键。”林苒慢慢道。
在真正将人带回宫之前,皇帝陛下无疑只会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寻人亦因对太子有所不满。太子……太子已经掌握消息不假,但这件事的背后是奔着他而来,若令陛下皇帝觉察他已知情,情况会更糟糕,他应不会轻举妄动。
沈妃不知情不会影响什么。
一旦知情,做出形如今夜之举动,帝王暗中生疑,对太子势必更加防备,对寻人势必更加迫切。
递消息给沈妃的人,应当也是奔着太子来的。
萧照对林苒的敏锐已习以为常。
尽管他父皇言语之中未曾泄露太多端倪,但有些事情不难推测。
若非知晓此事,沈妃不至于自暴自弃与他父皇起争执。
挑起这场争执必有目的,而所有事情的出现、背后之目的只怕殊途同归。
“山雨欲来风满楼。”林苒略扯了下身前的锦被,伸手拍一拍空着的另一半床榻,“但总归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殿下还是快安寝罢。”
太子妃的反应比预想中要冷静许多。
萧照看她,四目相对,见她眼神透出无辜,便忍不住问:“太子妃没有话想要同孤说吗?”
林苒愈发无辜反问:“妾身应当说些什么?”反应过来太子话里的意思,她扑哧一笑,“太子殿下不是从一开始便告诉妾身,有一日可能会遭遇这些事情吗?如今不过当真发生了而已,且认真计较,眼下尚未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更凶险的局面在后头呢。”
其实背后之人的动作比她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但也非坏事。
既然迟早要来,那么早点儿解决这些事情,她和太子之间也能早点儿有个分晓、有个说法。
若败了……败了何尝不是一种说法?
从她被迫上太子这条船起,本就被迫赌上自己的一切。
唯望太子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最终言而有信,护得她的周全。
几句话却说得萧照心下越发歉疚。
但明白无须啰嗦,他将帐幔放下来:“孤定会护你周全的,睡吧。”
林苒笑一笑。
“妾身相信殿下做得到。”
……
宫里一个中秋过得比往年冷清。
中秋过后,沈妃与陛下起争执的消息传开,整个六宫也变得比往日消沉。
发生在长公主府那一场刺杀在中秋过后不久有了交待。如萧照对林苒说过的,沈家被抄家,举家流放,与之相对的,奚鹤鸣护太子妃有功,擢升为正三品金吾卫,负责巡逻京师,待伤愈之后上任。
这股消沉之意直至秋狩出行前夕才散去几分。
每年的秋狩之行延兴帝都格外重视,今年更甚以往,宫人们筹备起来自然更不敢懈怠。只是往年伴随帝王左右的沈妃这回与皇后娘娘一道留守宫中,随行离宫的妃嫔已然换作了旁人。
林苒在东宫闷得许久,对秋狩之行不无期待。
何况当初在长公主府她许下过承诺要为小娘子们准备彩头,总不能食言。
春鸢和宜雪为出行做准备,林苒也从小库房里挑选出几样合适的金石玉器作为彩礼备下了。
一应事宜准备妥当,秋狩之行如约而至。
是日,寅时方至,林苒已经起身在宫人的服侍之下洗漱梳妆。太子与皇后娘娘极少拿规矩约束她,因而嫁入东宫之后的她极少这样早起身,一时难以适应。纵然坐上厌翟车去往宫中,她依旧困倦不堪。
好在不必做什么。
随太子入宫后,她按部就班静候皇帝陛下出现,待帝王仪仗队伍出发,便又随太子上得马车,出发去往行宫。
玉华行宫座落于玉华山中,距离京中有大半日的路程。
萧照年年随帝王出行,已然习惯,不觉得如何,但看一看对面双眼迷离的太子妃,按捺不住笑。
“时辰尚早,太子妃可以睡会儿。”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本书册子,对林苒提议道。
林苒揉一揉眼睛,偏头打了个哈欠,环顾一圈马车车厢,视线落回萧照身上。太子的马车已经足够宽敞,尽管如此,要躺下来休息也不甚方便,且她担心路途颠簸……自己会一不小心从小榻上滚下来。马车车厢里有一方案几不假,可惜太过低矮,一样不方便。
“太子妃这样看着孤是何意?”
萧照翻看过两页书册子,迟迟没有等到林苒开口,只得主动问。
林苒默一默,猫着身子动作麻利从马车车壁这一侧钻到另一侧,与萧照隔着点儿距离坐下。萧照目光从手中的书册子上移开,转过脸望向林苒,便见她莞尔而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借殿下一用。”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人也躺下来,小脑袋直接枕在他的大腿上。
萧照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慢一拍垂眼去看,他的太子妃已舒舒服服闭上眼,脸上满是受用。
林苒只
不过想寻个“枕头”,且她相信太子会留心,不会让她滚下去的。而这样的举动落在萧照眼里可谓亲昵中透出信赖,他没有想到会被林苒如此对待。
“睡罢。”
萧照放松下来,取过薄毯盖在林苒身上,免得她受凉。
林苒清晰感受萧照从紧绷到放松的变化。
只未说什么,没有被拒绝,她便替自己调整个舒服些的姿势,安然睡去。
去往行宫的一路上,马车走得姑且称得上平稳,是以林苒这一觉比预想中睡得更安稳。一觉醒来,缓缓睁眼,头顶已经响起属于太子的声音:“醒了?太子妃顶顶会挑时候,快要到行宫了。”
初初醒来,思绪迟缓。
林苒过得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萧照两句话。
快到行宫了?
她这一觉竟然睡得这么久?
林苒全无感觉,唯独知道自己意外睡得不错。
回过神后,她连忙坐起身,顿一顿,心虚瞟一眼萧照。
太子不介意被“借用”是一回事。
而她睡得安稳也说明太子维持这个姿势几乎一动不动有半日时间……
“殿下怎么不喊醒妾身?”林苒小声问。
萧照合上书册子,斜睨她道:“为何要喊醒太子妃?”
闻言,林苒又瞟一眼萧照。
她抿一抿唇,终于怀疑自己是否睡得那样久,便凑到马车车窗前,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
目之所及遥远天际群山云雾缭绕,绵延起伏。
近处官道旁边草木枯黄,在凄凄秋日里温和的日光下无声萧索。
细细看,晨露未干,日光温柔而和煦,分明尚是晨早。
哪来的睡得大半日、快要到行宫了?
林苒醒悟太子在诈她。
她放下帘子,瞥向嘴角飞扬的萧照,呵笑一声,便换来对方的哈哈大笑。
林苒:“……”
无聊。
心虚与歉疚顷刻一扫而空,懒得理会萧照,林苒整理过仪容,又觉出几分饿,于是自顾自用了些点心。之后的一路上,林苒如萧照那般捡了话本看,即使又犯起困也强撑着再未睡过。
抵达玉华行宫已然是下午。
太子有单独的别院,马车一直行至别院外才稳稳停下。
在马车里憋得大半日的林苒身上几分酸痛,她被春鸢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绣鞋结结实实踩在地上,整个人却感觉轻飘飘的,下意识眯眼,神思也有些恍惚。
“累了?”
萧照从旁看出林苒疲惫问得一句,不等她回答,干脆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附近的小宫人们齐齐低下头,不敢乱看。
林苒任由太子抱她进殿,顺便得寸进尺开口:“殿下,妾身饿了。”
路上只能吃糕点填填肚子。
点心吃多几块难免腻,不如热乎的饭食来得称心如意。
“嗯,这便让他们传膳。”萧照从善如流应下,又说,“天色不早了,今日无什么事,用过膳,太子妃梳洗一番便可先行歇下。孤仍有事要忙,要出去一阵。”
林苒听懂了。
太子暂时没空陪她,她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是。”
乐得清闲自在的林苒应下萧照的话。
两个人用过膳,太子离去,她歇息片刻便沐浴梳洗,之后美美睡得一觉,路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皇后娘娘虽不曾前往玉华山狩猎,但萧婵和王溪月同样在秋狩的队伍里。
林苒睡醒一觉后,她们相携着过来与她请安。
出宫游玩总归令人高兴,王溪月因着与徐明盛之间的事郁闷许久,今日难得心情不错。当初在长公主府,因薛敏瑜有意刁难而提及秋狩、让林苒许下彩头的事情她依旧记得,这会儿三人坐在一处喝茶,她不免提起来:“表嫂没忘自己的承诺,备下贺礼,反倒她索性不露面了。”
今日秋狩出行,薛敏瑜没有来。
不仅是她,长公主、驸马与其他人也不曾来。
只是提起那一日的事,一样惹得人记起林苒遇刺受伤。
萧婵悄悄扯了下王溪月的衣袖,几不可见冲她摇头:“病了也是无法。”
王溪月哼笑,乖乖换个话题,却道:“奚大人今日也不曾来,身子尚未痊愈么?近来阿婵姐姐去忠勇伯府不如先前频繁,还以为奚大人的身子好了不少。”
萧婵垂眼:“不过去得两次罢了。”
王溪月当她害羞,笑着调侃:“从未见有人叫阿婵姐姐这样上心,还不够吗?奚大人好福气。”
“你便非要招你阿婵姐姐不可?”林苒闲闲吃起葡萄。
王溪月努努嘴:“我分明是羡慕你们。”
所谓的羡慕无疑是想起徐明盛。
几句话下来杀敌未必一千,自损却不止八百。
林苒看着王溪月逞强的模样有些想笑,她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直接略过前面的话题问:“阿月,你三哥哥今日来了么?”
“来了呀。”提起自己这位三哥,王溪月不无骄傲,“我三哥看似文弱,骑射之术可不差,待见了表嫂便晓得了。不信问问阿婵姐姐,阿婵姐姐是见识过的。”
林苒一笑,萧婵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是呀,竟然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王溪月单手托腮叹一口气。
反而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林苒忽然间想起之前有一回在凤鸾宫外的小花园撞见萧婵与王怀仁似起争执。本是旧识,联系他们平日的相处,倒品出两分特地避嫌的意思,可这是为何?
林苒凝神思忖中听见王溪月喊得一句:“太子表哥!”
随即是萧婵说:“皇兄。”
她回过神,见太子从外面进来,也如王溪月、萧婵那般站起身。
“殿下回来了。”
萧照一回别院,王溪月和萧婵告辞而去。
等着宫人送晚膳来,林苒随口问太子:“阿婵同阿月的三哥既自幼相识,为何如今这样生分?”
“自幼相识便要熟稔么?”
萧照挑了下眉,“太子妃同奚鹤鸣不一样生分得紧。”
林苒:“……”
“殿下同丹阳郡主不也一样?”
第48章 第48章萧照骤然被林苒的话刺痛。……
林苒脱口而出的话取悦到萧照。
他笑得一声,不直接回答林苒之前的问题,而是说:“为何问起他们?”
“方才与阿月、阿婵闲聊,想起有一次无意撞见阿婵同阿月那位三哥起争执,只不知他们为何闹得不快。”林苒轻抿唇角,“说来若单纯关系生分、不能如小时候那般玩在一处,不过来往少了,可也不该会有什么不愉快才是。”
起争执是有分歧、有矛盾。
两个没有来往的人,何来分歧矛盾可言?
萧照沉吟中问:“几时的事?”
“便是阿月的三哥这次来京,初初进宫给母后请安的那一日,那也是我头一回见他。”林苒说。
正因第一次见王怀仁,她才记得清楚这日子。
那同样是她头一回见萧婵与人相处不快,对那日又添两分印象。
原本在那日便想问太子的。
但被其他事搅合过一场,将这一茬忘在脑后。
王怀仁此番来京乃是说要为科考做准备。
进宫请安,同他妹妹久别相逢、甫一相见便起争执……不怪太子妃一直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凭着林苒的话,萧照一时陷入思索。
林苒见太子态度并不随意,不由得好奇追问:“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太子妃眼里孤什么都晓得不成?”
萧照好笑,一句话落在林苒的耳中令她听出些避而不答的意思。
但林苒依旧反问:“太子殿下难道不是吗?”
“只是既然殿下不想
叫妾身知道,妾身不问便是了。”
小娘子的不满摆在脸上,萧照无奈扶额,默一默道:“感情之事如何说得清楚?孤不曾过问,永宁也不曾同孤说过什么,阿月更是什么也不知。”
感情之事?
林苒愣住,几个字把她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阿婵还是……”半晌过去林苒勉强吐出几个字,转而发觉自己犯蠢。
萧婵如若对王怀仁有意,怎会和奚鹤鸣亲近?
看来是郎有情妾无意。
不怪阿月不知情,这样的事情她晓得了,被迫夹在中间,难免头疼。
太子,果然什么都晓得呐。
林苒深深看一眼萧照:“母后晓得吗?”
萧照但笑不语,林苒轻唔,自顾自说:“不过母后即便知情,只要阿婵无心,母后便不会勉强。阿月的事情母后也从不插手,否则她的婚事该定下来了。”
“孤今日才知太子妃对这些事如此有兴趣。”
林苒嘀嘀咕咕说起王溪月与徐明盛,宫人送晚膳进来,萧照道,“不过眼下用膳更要紧一些。”
他先行走到桌边坐下。
疑心他无意多聊这些事的林苒随他上前,收敛话匣,安静与他一道用膳。
在玉华山相安无事的第一夜很快过去了。
睡得一个饱觉,翌日晨早,用罢早膳,林苒换上提前备下的骑马装,随太子从殿内出来,宫人已经牵马过来。
林苒事先为自己选好过一匹红鬃马。
这会儿却不见那匹马的踪影,唯有太子坐骑。
“太子妃今日与孤共乘一骑。”萧照开口为林苒解惑,继而从宫人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再冲林苒伸出手,“太子妃有些时日不曾骑马,难免须得稍作温习,否则若是不小心受伤便不美了。”
看似体贴的话语在林苒听来却刺耳。
表面温柔小意,实则担心她万一受伤要牵连到他罢了。
林苒不满意这个安排。
毕竟,太子甚至没有与她提前商量过便直接命人不必将她的马牵来。
太子妃立在原地不言不语,萧照看着她,感受到她有所不快,当即与她承诺:“明日定让太子妃自己骑马。”话音落下,再一次冲林苒伸手,邀请她上马。
林苒这才走上前。
她递过手,被萧照扶着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好,亦坐在萧照身前。
萧照的两条手臂环在她身侧,将她圈住。
林苒从前并不抵触与太子在人前偶尔有些许亲密举动。
今日却难压抗拒之心,直想要皱眉。
她觉得十分讨厌。
当触及那个秘密与真相后,所有事都变了味,她再无法以轻松随性的姿态看待太子的种种行径。
“走了。”
萧照的声音响在耳边,思绪被拉回来的林苒点点头,以示认同。
他们便在侍卫与宫人的簇拥下骑马去往猎场。
行宫与猎场同在玉华山,相距不远,骑马过去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到。只是添上与萧照共乘一骑这一层,半个时辰对林苒而言也足够长了。她在静默过思考良久,最终对萧照道:“下一回若要如此,殿下可否提前同妾身说一声?”
山道蜿蜒,山林在道路两侧不断后退。
林间鸟雀惊飞,偶尔出没的小动物也被达达的马蹄声闹得四下乱窜。
太子妃的话毫无征兆卷着风声袭来。
闻言,萧照怔一怔,过得数息才醒悟林苒指的乃是“共乘一骑”这件事,这一件令她不满的事。
她提前挑选过马匹的。
萧照记起此事,更明白林苒的那份不满。
“是孤思虑不周,请太子妃见谅。”
顿一顿,萧照又补上一句,“多谢太子妃如实相告。”
“这些时日太子妃忙着养伤,今早才记起难免疏于骑射之事,故而命他们暂不牵马过来。”
“因此疏忽太子妃的确是孤不对。”
林苒听着这番解释,心底的那一股烦闷稍缓。她明白太子做事无须征求她同意,只是她并不喜欢,且如若她只字不提,太子或装傻或无知无觉,总归不会放在心上,待到下一次依旧会无视她。思来想去,沉默下去无非自己受罪,白白坏了心情,左右太子不会拿她怎么样,不如直接开口提醒。
不管太子这一番话是真心是假意,起码听着顺耳舒心。
这也足够了。
怕太子妃认为言语上的认错不够诚心,萧照问:“便补偿太子妃一匹宝马作为赔罪如何?”
林苒自然是来者不拒:“好。”
萧照一笑,见她应下,晓得她没有在生闷气。
“待回东宫,孤便陪太子妃去挑。”
他们到猎场时,除去皇帝之外,秋狩随行的所有人几乎都到了。太子一出现,众人齐齐望过来,与太子同乘一骑的太子妃林苒也因此比往常更受瞩目——太子妃将门出身,却与太子一骑,这一幕落在不同人眼里被品出不同意味。
但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不过数月而已,夫妻情浓、感情甚笃亦在情理之中。
无论心下有何想法,众人皆笑着行礼请安,恭迎太子与太子妃。
萧照下马后,林苒才从马背上下来。
她站在萧照身侧,待萧照与众人免过礼,便走向上首处的宽阔露台。
皇帝未至,围猎仪式无法开始。
幸而他们多等得一刻钟,帝王仪仗队伍缓缓出现,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陛下驾到——”
延兴帝没有骑马而是乘坐轿辇来猎场的。
轿辇附近围簇着许多身穿甲胄、气势凛凛的高大侍卫。
萧照率众人上前行礼,延兴帝慢吞吞从轿辇上下来:“都免礼吧。”而后又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行至上首处的露台,大手一挥宣布围猎仪式开始。
随行而来玉华山的将士们从容有序在锣鼓声中互相配合着布围。
延兴帝站在栏杆前,一双眼睛看似盯着远处,余光却一直瞥向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太子萧照。
他今日其实巴不得不露面。
但狩猎初日,又是他安排下去的秋狩之行,不出面势必要引起猜疑。
好在大臣们、将士们皆聚集在此,想来不会有人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太子也一样。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总觉得不放心,故而他谨慎行事,只坐轿辇、让侍卫寸步不离保护他。
“陛下,太子殿下,已布围完毕,请示下。”
布围结束之后,禁军大统领上前与延兴帝和萧照禀报。
“朕身体不适,这第一箭便由太子代射罢。”
延兴帝淡淡发话。
“是,父皇。”
萧照领命,看一眼林苒,而后离开露台,走到露台前的空旷处。
数名将士合力将只铁笼子抬过来,铁笼子里是一头提前捕猎到的雄壮公鹿,正焦躁转着圈。又有将士奉上弓箭,萧照接过,他弯弓搭箭,将士们便立刻将铁笼子打开,放出这头公鹿。恢复自由的公鹿奔向山林,速度极快,众人屏息凝神,待到太子射出的第一箭正中这头公鹿,便是一阵喝彩。
林苒在露台上看着萧照一举一动。
当射中公鹿后,她同样看见萧照朝她的方向看来一眼。
那记眼神里带着点儿得意,像在炫耀,也似中秋那夜想要被夸赞的样子。
林苒:“……”
延兴帝注意到萧照朝露台望过来。
太子目露得意之色,俨然得意自己身强体壮,一箭便足以把一头公鹿撂倒,着实叫人恨恨。
果真是狼子野心!
延兴帝胸中一阵憋闷,不愿在此地多留。
太子一回露台,他命众人各自狩猎,自己则摆驾回行宫,扬长而去。
恭送延兴帝离去后,王溪月和萧婵才来寻林苒,王溪月笑嘻嘻问:“表嫂今日便同我们一道可好?旁的不提,我也想要见一见表嫂的骑射之术。”
“太子妃自有孤作陪。”萧照冷淡拒绝王溪月的提议。
林苒明白他心思,无心做对,笑说:“我许久不曾骑马也不曾碰过弓箭,确实生疏,太子殿下为此答应陪我温习,我不能食言,只得改日再与阿月阿婵一道。”
太子与太子妃如胶似漆、恩爱甜蜜,王溪月知道是自己打扰了。
她瞥向露台下身姿挺拔的徐明盛,酸溜溜一笑:“那我和阿婵姐姐去,表嫂今日便和太子表哥一起吧。”
未几时,王溪月和萧婵离开了。
萧照这才命人牵马来,不过这一回两个人在马背上坐好后,他主动把缰
绳交到林苒的手中。
林苒接过缰绳,感觉到坐在她身后的人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到底善心一回:“太子殿下晨早说得对,妾身对骑射有所生疏,须得有人相护才行,此事便暂且拜托殿下了。”她一面说一面拉过萧照的一条手臂,让他如来猎场时那般握住缰绳。
这样的话落在萧照耳中无异于被认可。
他顿时备受鼓舞,喜上眉梢:“太子妃放心,孤定会办好的。”
两相说定,他们终于在侍卫的保护之下策马奔向山林。
太阳早已升起,然而山林深处凉意不减,可是策马疾驰、山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太过自由,让林苒忘却一切。
林苒不知要去何处,她只想纵马,不想停下。
萧照也没有问她想去哪里。
于是,他们在山林之间乱窜,一味沿着山道疾驰,遇见岔路随心而走,不在乎最后去哪儿。
不知不觉中便走出去几十里路。
周遭风景已一换再换。
直至隐约听见水声,林苒才放慢速度去寻得声音来源。
那是藏在山林深处的一处瀑布溪流。
悬崖峭壁间有飞流直下,在日光的照耀里,映照出一道七彩的弧光。
林苒勒停身下马匹,相继和萧照从马背上下来,他们走到溪流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稍作休息。冷风吹得脸颊僵硬,她拿手揉一揉,望着眼前风景,笑说:“这样的美景,少了人欣赏为它遗憾,太多人知晓,又觉得失了趣味。”
“那是因为太子妃无心占有方才有此感慨。”萧照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囊递过去,“喝点儿水。”
林苒琢磨着太子的话,慢慢喝得两口水:“有心占有又如何?”
萧照道:“有心占有便不会遗憾无人欣赏,只愿独自赏玩,只求自己痛快,假使求而不得亦情愿摧毁。”
“唔……但这本也不是会叫任何人占有的。”林苒说。
“抵不过人心贪婪。”
萧照反笑,又道,“难得松快,太子妃没有轻松一些的话么?”
林苒斜眼看他:“殿下说得我们很有话聊。不过,这倒令我想起太子殿下当初给妾身的承诺,说来说去,原来殿下是在夸赞自己心胸宽阔,从一开始便许诺妾身自由,而非霸道将妾身摧毁。”
萧照骤然被林苒的话刺痛。
他不语,只枕着手臂躺下,仰面静静望着天幕之上一朵漂浮而过的白云。
这些时日他的父皇动作越来越密集。
时局越是紧张艰难,离一切尘埃落定也越来越近,而他与林苒之间,终究会有一个说法的。
以前总觉得来日方长。
以为有大把时间他可以和她慢慢来,近来才发觉不是。
她还惦记着日后有机会请他喝喜酒。
这会儿更是话里有话,在提醒他日后不要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
实在是太过聪明的小娘子。
糊弄不了,忽悠不得……那样冷静清醒,同他泾渭分明,辨不出丝毫对他对太子妃之位的留恋。
真真令人发愁。
萧照忽而感到一阵头疼,后悔方才完全由着她性子来。
林苒抱膝坐在旁边,等得半晌没有等到太子开口,偏头去看,见他手臂横在额头,遮住一双眼睛,似睡非睡,索性故意问:“殿下怎么不说话?”
“累。”
萧照只扔给她一个字。
身累还是心累?脑海冒出这个疑问的林苒忍不住笑,弯了弯唇。
只怕不但是身累,而且心更累。
罢了,放他一马。
林苒想着,念及此处秋高气爽、风景独好,也如萧照一般在他身侧躺下。
但身下那块大石头枕得格外不舒服。
她重新坐起身,哼哧哼哧“借”来萧照的一条手臂,才重新枕着他的手臂悠闲自在躺下来。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一片静谧里,假寐的萧照听见耳边传来轻浅的呼吸声。
他睁开眼,动作很轻偏过头,望见林苒近在咫尺的一张恬静的莹白小脸——她对他总是不客气,他却觉得这样很好。若她能一直在他身边这样对待他便更好了。
萧照做起美梦。
林苒原本只是想要闭目养神片刻,全然不晓得自己几时睡着的。
等到悠悠醒转,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下意识转过脸,对上萧照的视线,顿时一愣。
林苒:“……”
“太子妃终于醒了,孤的胳膊有救了。”
萧照看着林苒脸颊通红、如离弦之箭霍然坐起身,心情大好戏谑道。
林苒:“……”
无话可说,林苒背过身,理一理有些凌乱的鬓发与衣裙,许久才艰难道:“太子殿下辛苦了。”
萧照呵笑一声,同样坐起身来。
林苒尴尬得无地自容,在他命人牵马过来后,悻悻上得马背,骑马回行宫去的一路上更是说不出的老实。
回到别院已是暮色四合。
萧照命人备下热水,没有多理会沉浸在懊恼尴尬的林苒,自去沐浴。
“太子妃……这是怎么了?”直到萧照去了浴间,春鸢和宜雪才围上来关心林苒。
白天发生的事林苒自然说不出口,但在朝浴间看去许多眼后,她忽地“恶向胆边生”,干脆起身朝着浴间走去。
泡在热水里的萧照正回味林苒为自己懊恼的可爱模样,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到一双柔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肩,他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太子妃立在一旁,举着双手无辜说:“请殿下让妾身服侍殿下沐浴,以弥补妾身今日失态之举。”
萧照:“……”
大可不必。
第49章 第49章以身挡箭。
趁着林苒没有继续乱来的空隙,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萧照迅速伸手扯过条干沐巾裹在身上,把水面之上、自己光裸的身体部分悉数藏起,不暴露于林苒眼前。
“那点儿小事孤未放在心上,太子妃不必未此介怀。”
确认把自己裹严实了后,萧照才安抚道。
林苒当然不是为着所谓“弥补失态之举”闯进来的,同样也不是为着趁机从太子身上确认什么。
她单纯不甘心自己今日失态、白白给太子递去个笑柄。
看着萧照刹那惊慌失措以及此刻如临大敌的模样,林苒舒坦了。
他若不慌神,她何必多此一举?
浴间的光线本比别处黯淡,兼之水汽缭绕,哪怕站在近处,若不凑近去瞧,一样辨不出清楚太子肩膀处是否留下伤痕。只是见太子裹紧沐巾做出贞烈状,又知他为何慌神,林苒不由得想要多逗一逗他。
“殿下宽容总归不是妾身失礼的借口。”
林苒往前一步再次伸出手去,见萧照身体略往后倒,语气更无辜,“不能给妾身一个机会吗?”
无端感觉被拿捏的萧照:“……”顾忌着不久前肩上留下的那道伤疤,他坚定拒绝,“不必了,太子妃今日也累得一天,当好好休息。”
林苒腻腻歪歪说:“伺候殿下,妾身不累。”
萧照喉结上下动了动,默默移开眼,嘴上却呵笑:“孤从前怎不知太子妃有此觉悟?”
话一说出口,人跟着冷静下来。
以往有几回不是太子妃等着他伺候的?眼下忽然要伺候他沐浴,不可不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见得是想要弥补……
萧照想,以他这位太子妃的脾性,恐怕更多是故意戏弄他来了。
“从前没有现在便不能有吗?太子殿下这样说,又如此贞烈,抗拒同妾身亲密,真真叫妾身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了。”林苒没有罢手,佯作哀戚又往前一步。
贞
烈?
萧照一时无言以对,见她靠近,心思一转,嘴角勾了勾,原本泡在热水里的他蓦地站起身。
水声哗哗里,眼前出现太子精瘦的胸膛,猝不及防的一幕使得林苒一怔,回过神后又下意识飞快别开眼——她倒也没有多想看他的身子。萧照见林苒没有再直视自己,愈发认定她是故意来戏弄他的,因林苒便站在浴桶旁,他长臂一伸,直接揽过她腰肢,迫她靠近自己。
没有防备鼻尖卒然逼近萧照的胸膛。
离得太近,林苒清晰感知到他身上那一股湿漉漉的感觉以及身体的温度。
呼吸似也凝滞住。
想要后退偏被扣住腰肢,没能立刻拉开距离。
于是萧照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孤怎会抗拒太子妃?今夜便补上洞房花烛,孤也不无不可。”
他微微俯下身,脸颊几乎贴着她的脸颊。
林苒心下不太把萧照的话当真。
洞房花烛?她曾经数次试探,很清楚他根本无心于此。
呵。
躲闪的心思顷刻散了,林苒偏了下头,同样凑近萧照耳边:“想得美!”
话音落,她后退一步想要离开,太子没有松手放开她。赶在他开口之前,林苒直接上手,手掌搭在他窄瘦的腰上,感觉到掌下的人瑟缩了下身子,又弯唇直接在他腰上掐一把:“身材不错。”
萧照:“……”
被调戏以致浑身一激灵的萧照愣怔间看着林苒背影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腰间仿佛残留温热触感,他默默泡回热水里,良久才扯掉沐巾继续沐浴。
后来一整晚,林苒没有多理会萧照。
待沐浴梳洗完毕,从浴间出来,见萧照不在,她懒怠追问,倒在床榻上自顾自睡了个昏天黑地。
狩猎初日,一切随心随性。
及至第二日随行的众人便开始有了切磋比试。
薛敏瑜虽未来玉华山,但此番随行的小娘子不在少数,林苒提前备下的彩头并不白费。在王溪月的提议下,小娘子们各自组了队去山林中狩猎,被萧照看住的林苒没有与王溪月、萧婵一起,而是如前一日般同萧照“形影不离”。
好在今日林苒可以自己骑马了,是她自己提前选好的那一匹红鬃马。
除此之外,萧照命人为她准备好趁手的弓箭。
皇帝陛下则似乎依旧身体不适。
与前一日一样,只露个面,延兴帝便回玉华行宫去了。
饶是不甚关心皇帝,林苒也难以忽视这番奇怪举止,何况有从太子那里听来所谓去江南寻人的消息在前,她嗅出点不寻常味道。可太子镇定如常,既像稳操胜券,也像成竹在胸,让人觉得不必多操心。
林苒最后并没有多问。
这一天倒是如前一日那样风平浪静,她和萧照一道猎回来许多野山鸡、野兔子,还有一头獐子。
他们满载而归,组队去山林狩猎的小娘子亦收获颇丰。
林苒特地带来玉华行宫的彩头最后则叫徐明盛的妹妹徐静淑得了去。
晚膳是让小厨房用带回来的战利品炖汤烤肉。
用过膳,萧照又去忙了,累得一日的林苒沐浴梳洗后依旧没有等着他回来,一觉睡得香甜。
及至第三日。
延兴帝依旧如前两日露个面便要回行宫,只是这一回他对太子提出要求。
“朕听他们禀报,说昨日发现玉华山中有白狐出没。”
“白狐现身乃祥瑞之兆,太子今日便去将这只白狐带回来吧!”
天子有令,莫敢不从。
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萧照自应下延兴帝的话。
延兴帝便又点了个将士出来,据说是昨日发现白狐踪迹之人,且命其为太子引路,萧照无有不应。不一时,由此人带路,一行人出发去山中寻所谓的白狐。
林苒毫无疑问陪着萧照一起去。
若不知那些事,她或许不会对皇帝陛下的举动太起疑。
至多以为是非要折腾太子。
然而,有前两日的衬托与对比,林苒只觉察到延兴帝的不对劲。
山林狩猎、替父寻白狐,作为太子,孝敬自己父皇、满足自己父皇的些许要求,无可挑剔。
正因无可挑剔,更显得延兴帝别有用意。
林苒相信萧照对此不会无知无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无外乎是因为当皇帝陛下起了心思,他们父子之间迟早会有这一日。
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
既然如此,直面帝王心思亦是一种应对之法。
林苒和萧照如前一日骑马进山林。
太子出行,身边自然是有侍卫追随保护安全的,但若太多人动静太大,难免影响狩猎,因此,跟随萧照与林苒进山的不过四十精锐侍卫。
马蹄声不断在山道回荡着。
在那名将士的领路下,林苒与萧照一行人直奔玉华山的最深处。
是最深处亦是往年秋狩围猎所不及之处。
渐渐地,从别处传来的马蹄声一一消失再听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是飞禽走兽的鸣叫低吼。
“太子殿下,昨日卑职最后一次寻见那只白狐便是在这附近。”在放慢速度骑马走得一阵后,负责引路的那名将士终于勒停马匹,向萧照禀报道。
白狐昨日消失在这个地方,现下在何处已无人知晓,唯有细细搜寻。
便也无人再能引路了。
萧照听罢此人禀报,沉默颔首,环顾四周,随即下令命其中三十名侍卫分散开来寻找白狐踪迹。将士见使命完成,道须得回去向皇帝陛下复命,面上态度恭敬与萧照、林苒行礼告退。萧照不强留他,一派云淡风轻允他骑马离开。
有外人在,林苒一路上始终保持安静与缄默。
直到这名将士策马而去,她看一看萧照,终于似是而非问得一句:“殿下有几分的把握?”
萧照偏头看她,笑容淡淡应声:“不成功,便成仁。”
林苒闻言轻挑了下眉。
短短几字道出太子此番的决心。
可见这一次绝非之前她所见任何一次状况与形势可比。
太子却未令她感知到太多危险与风波的逼近。
对她可谓仅有的安排,便是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
也对。说到底他们如今性命相连,倘若她有事,他将难以幸免,倘若她无事而他有事,在他出事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他也无能为力,无法相护。至多不外乎是提前为她做些安排,让人护她远离京城,从此隐姓埋名重新生活罢了,那时纵使有心为她做得更多也是不能了。
这一次他不需要她做什么。
如是情况下,一时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事情。
林苒与萧照骑马而行,沿着山道慢慢往前走。
山风吹过,卷着丝丝的凉意,山林里一股莫名的寂静悄然袭来。
在这寂静之中,其后一切均如意料。
暗处飞射而来一支支利箭直指他们身下的马匹,马儿或受惊或受伤,阵阵嘶鸣、四下乱窜。
提前潜伏在附近的黑衣人几是从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逼近他们。
纵然四散的侍卫迅速折回,依旧挡不住黑衣人的攻势。
林苒此番秋狩出行捎上萧照赠她的袖箭,这几日她一直将袖箭随身带着。今日狩猎的弓箭她也背在身上,当她从马背上下来后,立刻抽出一支箭,随后弯弓搭箭瞄准,射伤一名离得近些的黑衣人。
当厮杀出现的时候,她比自己预想中更冷静。
只是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多、侍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想到这些人许是皇帝派来的,她心底由衷生出些恼恨。
所谓虎毒不食子此刻不值一提。
这些黑衣人无不是奔着要他们性命而来。
混乱之际,也早有侍卫发射鸣镝以通知其他人有异样。
萧照提前做下安排,负责支援的侍卫很快赶到,加入这一场搏杀中。
“走。”
趁着侍卫抵抗住黑衣人的冲击,萧照偏头看一眼身侧的林苒,拽住她的手腕,带她先离开。
这些黑衣人原本便冲着他们来的。
唯有迅速离开这个地方,得到更好的保护才可能让这些人放弃追杀。
林苒听见萧照的话,没有犹豫跟着他一起走。
几名侍卫摆脱黑衣人的纠缠,随他们一道、护送他们去到更安全的地方。
山道被堵住,他们只能先从山林中穿过。山林中草木茂盛,头顶松树枝叶葳蕤,脚下灌木野草丛生,步步皆是崎岖不平,不可不谓行路艰难,却不能停下。
利刃搏击、刀剑碰撞的动静始终在他们身后不停不休。
不必回头也知追杀没有停止,然而,一时半会,再难有更多的支援。
鸣镝信号发出,不会无人在意。
只怕有其他异动与示下,将他们引去别处,无从立刻赶来救人——虽则这也是料想得到的状况。
林苒今日也如前两日那样穿的骑马装,行动尚算方便。太子始终拽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她亦未在意,埋头跟上太子步伐。逃离追杀难免狼狈,直到这会儿她才抬起头看一看走在自己前面的这个人。
刹那分神,脚下便踩中一块大石头。
险些崴脚的林苒一个踉跄,萧照回身稳稳扶住她:“没事吧?”
林苒正欲冲他摇头,利箭破空的响动已至耳边,躲闪之下,那支箭擦着他们而过,暗处更多支箭已飞射而来,也让人根本无瑕顾及脚踝传来的疼。
只周遭处处有树木遮挡,暗箭失去准头,兼之有几名侍卫的保护,这些箭矢未能伤及他们。
不妙的是,有更多黑衣人追了上来。
“徐明盛会在前面接应。”
萧照沉声对林苒说道,手上用力越发握紧她的手腕,带她继续往前。
林苒一点头,回身借袖箭又射伤一名黑衣人。
但这次未能走出去几步远,在他们前面已再冒出来一批黑衣人。
前路、后路顿时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与之前那些黑衣人不同,略同这些人交手,林苒便发现,这些人的路数与在长公主府的黑衣人一脉相承。
今日围堵太子的,是两路人马。
“是另一批人。”
林苒出声提醒萧照,见萧照全无讶异,明白他其实也看出来了。
不仅看出来了,而且不见惊讶。
想来明知今日皇帝陛下要对他不利依旧走这一步险棋……实则正是为了这一刻的引蛇出洞。
是了。皇帝忽然派人去江南寻人,本便有人暗中作祟,如今皇帝正因此事欲对太子痛下杀手,那背后之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定也是要借此机会,做自己要做的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必须得活着回去。
唯有活着回去,才可能与之对抗,才可能知道究竟是谁一直在背后生事。
远远有猎犬咆哮的声音与凌乱脚步声传来,隐隐约约亦能辨认得出一道道身穿甲胄的身影。林苒定一定心神,知道是萧照所说的徐明盛带着人前来接应了。
“殿下,我可以。”
林苒反握了下萧照的手,随即挣脱他的手掌。
单论眼下他们被两面夹击的形势,实则难以一心二用。
太子要顾及她毕竟处处掣肘,她被这样“照顾”一样多少限制行动。
伴随着林苒的话传入耳中,萧照掌下一空,立时看她一眼。林苒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不必多言,萧照了悟她心中所想,又见远处徐明盛已经带着人来了,一颔首,认同林苒的决定。
不再受到约束的林苒行动更加自如。
射伤一名黑衣人后,她夺走对方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反手砍向逼近她的另一名黑衣人。
厮杀之中,血腥气息不断蔓延,与山林中草木与泥土气息混杂一起。
受到惊吓的飞禽走兽早已另寻栖息之地。
焦灼而压抑的气氛里,面对黑衣人的团团包围,暗处忽地飞来一支冷箭。林苒捕捉到那名树后那名黑衣人的身影,莫名有种熟悉感,但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那支箭便直冲萧照而去。
她余光瞥见萧照正背对利箭射来的方向。
一瞬间,林苒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无,几乎下意识的,便推开了萧照。
她本以为自己会受伤。
因为一旦太子避开,意味着她将代替太子承受这一箭。
然而,在她将萧照推开之时,觉察到危险的人动作敏捷回身把她护在怀里。她只觉得自己无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伴随着视线黯淡,整个世界骤然安静。
所有喧嚣被在呼吸之间被隔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之外。
却也仅有一呼吸的时间,转瞬而过,向她袭来的是萧照为了保护她、不惜以身挡箭的一幕。
箭上淬了毒。
在萧照失去意识之前,林苒听见他在她耳边说得两个字:“无妨。”
他整个人的重量随之压在她身上。林苒勉强扶住他,让他大半个人靠在她身上,她亦摇摇欲坠,手心里紧握着的是他昏迷之前塞给她的一块令牌。
……
“如何?!”
自来玉华山起便日夜坐卧难安的延兴帝,今日比前几日要更为焦躁不安。他急急等得半日,终于等到高振从外面进来,知定是有了消息,几乎跳起来追问。
高振连忙跛着脚小跑上前,压低声音禀报:“结结实实中得一箭,正被护送着回行宫来。”
听闻太子受伤,延兴帝怔一怔。
高振见皇帝表情凝滞、立在原地不动,又低声说:“究竟是何情况尚无法确认,须得待人被护送回行宫,太医们一诊治,才能见分晓。”
延兴帝似回过神,细看眉眼仍有淡淡的不安,但脸上露出点点欣喜之色。
“左右是不省人事了罢?”
高振回:“是,人是抬回来的,据说中箭之后当时就昏迷了。”
延兴帝眉头紧拧:“可会有诈?”
“此等大事,岂敢作假?”高振细细分析,“消息传回,势必人心大乱,这样的险如何冒得起?何况纵使作假又有何用?终究陛下才是天子,终究整个大齐都要听陛下的,难不成还能倒反天罡?”
延兴帝琢磨半晌,认同高振的话。
太子遇刺,只有平平安安回来方可稳住人心,否则人心大乱,朝堂哗然,他控制不住局面。
“陛下请放心,且……”高振停顿了下,凑到延兴帝的耳边说,“且太子乃是为保护太子妃、为太子妃挡箭,以致于受伤的。单凭这一点,也知假不了。”
保护太子妃?
延兴帝想起太子对林苒的回护,冷笑一声:“为个女人,他该有此劫。”
直至此时,皇帝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大事将成。他慢慢坐回椅子里,闭眼思索良久,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扶手:“人呢?几时能送进宫?”
“快了。”
高振上前替延兴帝捏肩放松,“已在路上,快马加鞭,不出三日。”
延兴帝一拍椅子扶手:“好!”
“高振,你做得很好,待此事成,朕定给你立头功!”
高振面上欢喜得不行:“谢陛下隆恩!”
延兴帝也哈哈一笑,想着日后不必再受任何的约束,畅快不已。
而这之后又过得半个多时辰,昏迷的萧照被送回玉华行宫。秋狩随行的太医们早已在太子别院恭候,萧照被送入殿内,太医们立刻跟进去,即刻为他诊治。
消息传回行宫会早上些许。
是以,从得知太子遇刺受伤起,春鸢和宜雪便提着心焦急等待林苒回来。
太子被送进殿内,陈安忙着安排底下的宫人做事,徐明盛跟进殿内,所有人都围着太子转。林苒没有跟进去,春鸢和宜雪便围上来,见她身上衣裙脏污、染了血迹,连忙带她去
偏殿。
之后宜雪去取一身干净衣裙,春鸢去打热水。
两个人伺候着林苒换下脏污的衣裳,又重新梳洗一番。
太子出事,她们知道林苒必定心情糟糕,俱不多问,只倒一杯茶水递过去,而后安静作陪。
林苒灌下一杯冷茶,轻吁一气,彻底回过神。
萧照为她挡箭这件事对她多少带来冲击。尤其看着这个人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刻,那种感受与长公主府里奚鹤鸣为她挡箭的感受截然不同。
回行宫的路上,她脑海里有两种声音不停拉扯、纠缠。理智告诉她太子今日与其说保护她,不如说在保护那个秘密,可与此同时,她又明白,保护她绝非太子本能。那一刻下意识将她护在怀中,将她护得那样紧,很难说只与那个秘密有关系——只是也绝不会于此无关。
她便有些不知如何看待太子今日的举动。
亦不知,今日之后,所有的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子塞给她的那块令牌她藏好了。
她不清楚太子抱着何种心思把这一块象征太子身份与地位的令牌塞给她。但有这块令牌,只要太子没有被废,她便可通行无阻,也可以借令牌对东宫发号施令。
被交到她手里的是属于太子的权力。
要不要用这块太子令牌,却是另一回事,太子似乎对她过于放心了。
林苒没有做决定。
太子情况未知,皇帝陛下步步紧逼,又有另一路人马虎视眈眈,这担子太重,不该轻易下定论。
见林苒迟迟一言不发,春鸢逐渐有些沉不住气:“太子妃……”
她刚开口,被宜雪瞪来一眼,连忙闭嘴。
枯坐许久的林苒抬眼看着这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思及父兄,心情又沉重几分。许多事是容不得失败的,不单单因为失败之后要万劫不复,更因为会牵扯到许许多多本不该被牵扯进来的人。
今日局面却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太子当初没得选,被迫上得太子这条“贼船”的她又何尝不是?
“我也去守着太子殿下。”林苒定住心神,搁下手中紧握的茶杯站起身。
她从偏殿出来,去正殿寻萧照。
秋狩随行的太医们已经都聚集在这里了。
他们正在商量为太子拔箭,见林苒进来一时停下讨论,先与太子妃见礼。
“诸位太医请免礼。”
林苒看一看不省人事的萧照,移开视线问,“殿下情况如何?”
太医们沉默过数息,其中一人才躬身道:“回太子妃的话,此箭却未伤及心肺,是为不幸中的万幸,但从太子殿下的脉象看,箭上有毒却尚无法分辨中的是什么毒……因此,实在有些危急,但臣等定尽心竭力为太子殿下医治。”
林苒点点头,叹口气说:“诸位辛苦。”
话音落,外面小太监便高声通传皇帝陛下驾到,她唯有领着众人迎上去。
“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林苒与徐明盛、太医等人纷纷向大步入得殿内的延兴帝行礼,延兴帝瞥向林苒,冷哼一声,沉着脸问太医:“太子情况如何?”太医便将向林苒禀报的情况对皇帝重述一遍,延兴帝听罢,呵笑道,“听说太子是为救太子妃才中箭的?朕当初便反对太子迎娶你,若他听朕一言,何至于此?!”
究竟所有人眼中太子会受伤与她有关,不提皇帝本就不喜她,林苒不置一词,受了这谴责。
延兴帝也未继续多言,一甩衣袖,行至榻边去看萧照。
昏迷中的太子面容隐隐似照着一层黑雾,双唇发白,浑无血色。
任凭谁瞧见便知晓他伤得极重。
不过太医说箭上有毒,延兴帝略一思索,记不清自己是否有过这等吩咐,但他的确同高振说过,不论用什么法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谈不上底下的人自作主张。
这局面他很满意,太医连什么毒都不知道,想要解毒岂不难如登天?
太子轻易是不会醒了。
即便醒来,只要在那之前新立太子,诸事皆成定数,届时太子回天无力,什么法子也没有。
失去太子之位,能如何忤逆他这个父皇?
终究是该让这个逆子明白,所有的一切无不是他这个父皇给的!
延兴帝心下愤愤想着,再看一看萧照昏睡的模样,又想叹气。若不是这个儿子这些年时时忤逆他,不肯让他好过,他们父子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太子理当明白。
“你们要尽力救治太子。”
“朕只这么一个儿子,若太子有事,朕拿你们是问。”
延兴帝对殿内的太医撩下狠话。众人无有不应,之后一名太医才战战兢兢奏禀:“玉华行宫名贵药材稀缺,请陛下允准尽快送太子殿下回京,以便医治。”
“回京路途遥远,太子的情况一路颠簸也无妨?”延兴帝淡淡发问。
太医回:“如若走得慢一些、稳一些,应是无碍的。”
“罢。”延兴帝很快下令,“如此,那便先护送太子回京。”他看一眼在旁边听候吩咐的徐明盛,“徐明盛,东宫羽林卫由你掌管,便由你来负责此事。”
太医提出太子要送回京城医治,延兴帝内心万分赞同。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无意在玉华山多待,却总不能撂下太子先走一步。
既然太医将此事提出来,自然顺水推舟。
他要回宫,要召集大臣议事,要等着从江南寻回来的人被平安送进宫里,堵住所有人的嘴。
“是,卑职领命。”徐明盛即刻抱拳应下延兴帝的话。
延兴帝又说:“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吧,不必事事来请示朕。”
众人再应。
延兴帝对着床榻上的萧照一脸痛心叹几口气。
等到太医为太子拔箭、处理过伤口后,他没有多留,先行离开。
皇帝陛下允了回京一事,萧照的情况又的确耽搁不得,于是别院的宫人即刻为启程做准备。从玉华山回京城紧赶慢赶也须得大半日功夫,顾及太子身体,不能走得太快,便要夤夜赶路,方能尽快回去。
徐明盛带人把太子的马车改造一番。
出发时,王溪月和萧婵尚未回来玉华行宫,林苒把春鸢留下来,带着宜雪陪萧照先行回京。
赶路多有不便,林苒与昏迷的萧照一辆马车,同样负责路上照顾他。
太医的叮嘱她记在心上,时不时喂萧照几口参汤续命。
未免路途再生意外,被安排护送太子回京的侍卫与将士极多,马蹄声与脚步声一直响在马车外。哪怕深夜,因着这样的动静,并不叫人万分戒备。
林苒勉强靠着马车车壁睡得小半个时辰。
醒来后借夜明珠的光芒看一看萧照,仍如之前那样沉睡着,她便坐回去。
回京不止是回京。
回去以后,需要面对的有很多,林苒摸出那块太子令牌,心里明白,在路上她就得做个决断了。
不能拖到回东宫再做决定。个中内情她其实清楚,太子想要做什么她一样知道,唯一的问题她与朝中大臣没有怎么打过交道,接触过的不多,确定太子十分信任的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她的父兄与徐明盛之流,她知道可以信任。
思及父兄,林苒的想法坚定了几分。
哪怕太子事先为她安排好后路她也不可能扔下自己的父兄不管。
她的选择只有唯一的一个。
第50章 第50章宫变。
萧照被护送回东宫已然是天蒙蒙亮之际。
旭日初露端倪,金碧辉煌的一座座宫殿静静笼罩在晨光熹微中。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被召集至东宫。
箭伤在玉华行宫处理过,到这会儿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确认太子中了什么毒、寻得解毒的法子。
太医们轮流上前为萧照看诊,林苒与徐明盛守在殿内。
未几时,
收到太子遇刺消息的王皇后赶到东宫,他们齐齐上前行礼请安。
王皇后与众人免礼,继而看一看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似不得不相信太子受伤昏迷之事,闭一闭眼,面容哀戚询问太医情况。太医将太子情况细细回禀,王皇后便对殿内的太医沉痛下令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下太子!”
一句话说罢,王皇后身形微晃,似承受不住打击,险些站不住。
林苒连忙扶住她,将她扶到外面去坐着。
王皇后坐得片刻、缓和过来,一看林苒眼下两片乌青,憔悴不堪,不由叹气,拉着她的手说:“太子妃就算着急太子的情况,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正劝着,外面便有小太监高声通报延兴帝来了。
殿内众人当即迎出去。
延兴帝是专程来看太子的,见太子依旧昏迷不醒,只对一众太医下死令,命他们尽力救治。
“太子妃可曾自省过了?”交待过太医,延兴帝将目光转向林苒,“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左右是为救太子妃才落得这般,太子妃干脆作陪罢!”
这是要太子妃陪葬的意思。
皇帝此话一出,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是王皇后开口打破这沉寂:“到底是那些刺客胆大包天、罪不容诛,陛下爱子心切,可太子妃从无害太子之心,陛下这样迁怒于太子妃恐有不妥。若太子醒来听见这些话,亦会痛心不已。”
听见王皇后忽然提及刺客,延兴帝不禁有些许的心虚。
他眼神闪烁,面上呵笑:“那她便最好时时刻刻祈祷太子能平安无事。”
延兴帝驾临东宫不过走个场面。
探望过太子以后,他借口朝事忙碌启驾而去。
王皇后率众人至廊下恭送皇帝离开,待帝王仪仗队伍消失在视线中,她转过身来拉着林苒的手低声叮嘱:“母后也须得先行回宫,要累太子妃照顾好太子了。”
林苒说:“本是儿臣分内之事,请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同太医尽心尽力照顾、救治殿下。”
“好孩子,受苦了。”王皇后叹着气又拍一拍她的手。
不一时,王皇后也乘轿辇回宫。
太医们回殿内继续摸索为太子解毒之法,林苒和徐明盛也依然陪在一旁。
但回到东宫后,太子的情况没有好转,乃至急转直下,发起高烧,整个人身上滚烫得厉害。太医们连忙开药方,命宫人煎药,再命人取来烈酒为太子擦拭身体,只盼着太子能尽快退热免得情况更糟糕。
林苒将这些看在眼里。
纵然太医们嘴上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无碍她清楚萧照的情况远比想象得危急,而此刻宫里宫外的平静背后酝酿着的乃是一场狂风暴雨。
思及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事情,林苒反而愈发的冷静。
她已做出决定,这局面也容不得她退缩,自然越早做些安排越有利。
吩咐宜雪在殿内看顾萧照,林苒把徐明盛请至殿外空旷之处,宫人们皆被屏退到远处,他们两个人单独叙话。林苒单刀直入,问备受萧照信赖的徐明盛道:“殿下之前可曾特地交代过什么?”
“是,太子曾吩咐过微臣,若他遭遇不测,便听命于太子妃。”徐明盛回答得很干脆,“现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微臣听凭太子妃调遣。”
林苒相信萧照当真说过这个话。
只是太子对她信任至此,再一次感知,仍然有些许迷惑,但想要解惑唯有等到太子醒来了。
“好。”
应下徐明盛的话,林苒道,“殿下做下哪些安排,徐大人请一一细说。”
她将那块太子令牌亮出来让徐明盛看了。
徐明盛神色严肃一颔首,她收起令牌,安静聆听徐明盛的转述。
……
萧婵和王溪月从玉华山赶回京城已经是晌午。
她们直接来东宫,一见林苒,王溪月便抱着林苒痛哭,最后是林苒和萧婵合力将她劝住的。
虽说四下里暗流涌动,皇宫不见得不会有危险,但有皇帝陛下在宫里,守卫必定森严。是以在她们探望过萧照之后,林苒直接劝说她们先回宫去。
王溪月这次没有耍小性子,乖乖随萧婵回宫。
送走她们,宜雪端来一碗汤羹搁在罗汉床榻桌上,低声劝林苒:“没胃口也得吃点儿,不然人要垮的。”
“太子妃从昨日起便未合过眼。”
“娘子……”
怕林苒听不进去,宜雪话说到最后已是恳求。
春鸢是随萧婵和王溪月回东宫的,她去洗漱过一番回来恰听见宜雪的话。
“娘子终究不是铁打的。”
“宜雪说得对,娘子当用些东西好好睡上一觉才是。”
春鸢附和着宜雪的话,也劝说林苒。
“我哪里就不懂这些道理了?”拿起瓷勺,林苒说得一句,慢慢喝起汤。
宜雪见她用了,又忙去端来一碟葱花饼、一碗鸡汁粥。
几样吃食林苒都吃得一些,后来她去守了会萧照,便都交给徐明盛,自己去偏殿稍作休息。
萧婵和王溪月回京了,林苒知道,自己父兄定然也从玉华山回来了。因而休息之前,她让徐明盛安排可靠之人去定远侯府将自己父亲、二哥请来。
林苒这一觉睡得约莫一个时辰。
醒来后,父兄已到,她又同父兄、徐明盛一起商讨诸般事宜至夜深。
回到正殿时,煎好的汤药被送进来。
在床榻旁坐下后,林苒接过那一碗汤药,慢慢喂萧照。
往前在军营里她见过许多。将士们战场负伤以后最凶险的便是高烧这一遭,倘若不能退烧,情况势必一日较一日凶险,乃至扛不过去,就此牺牲。而太子眼下无外乎是走到这一步了。
太子……能挺过去吗?
林苒想着,拿帕子擦去萧照嘴角染上的汤药,终究轻声说道:“殿下还是努力挺过来罢。”
挺过来。
他们且有许多的账没算清楚呢。
……
萧照这场高烧熬得两日才勉强退烧,其后太医们日夜不休为他尝试解毒之法。另一边,延兴帝下令追查刺客尚无下文,朝中有大臣开始奏请新立太子以固朝纲。
久不理会朝务的延兴帝连续上朝数日却日渐神采奕奕。
朝务固然烦闷枯燥,但想到即将得偿所愿,他心里百般欢喜,看书案上堆积的奏折都顺眼了些。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人马上要到了。”高振陪延兴帝下朝回到御书房,屏退宫人后笑吟吟禀报,“按路程算,明日一早便能进京。”
“让他们抓紧些,明早直接把人带去上朝。”
延兴帝靠坐在龙椅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盘龙扶手,哼起小曲。
人找到了,定然要过明路。
大臣们认可其身份,后面的事情才好办,这其中或有阻力,却也无大碍,他自有应对之法。
太子昏迷不醒,脑子清醒一些的定然不会看不懂局势。这个时候能站出来阻扰的便统统称得上冥顽不灵,这样的人留着也不会忠于他,正是杀鸡儆猴的好苗子。一个不够,多杀几个也够震慑这帮人了,难道他大齐还能无人可用?
“是。”
高振笑着躬身应下,当即出去传话。
诸般事宜早已吩咐下去,只待明日人进京让百官见一见,心情愉悦的延兴帝百无聊赖中再瞥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随手取过一本翻看几下,又扔了回去。
罢了,也不在这一日。
明日过后,自有人会处理这些事的。
想着,延兴帝起身从御书房里出来,干脆回蓬莱殿听小曲去了。
直至亥时过,听罢底下的人禀报太子全无好转迹象,他才命准备热水沐浴梳洗,而后安心休息。
延兴帝一觉睡得黑甜。
他往日甚少做梦,但这一夜做得一个美梦,梦中美人在怀、酒池肉林,再也没有了任何拘束,好不快活。
然而睡梦之中却被外面传来的动静吵醒。美梦被打断,最是烦闷,延兴帝怒意翻腾中睁开眼,听见外面脚步声整齐划一,一时心觉不对,不由拥着锦被坐起身。
什么时辰了?
可不管是什么时辰,底下的人从来不会敢随意吵闹、扰他清梦。
延兴帝心底翻涌起一阵阵不安。
他眉头紧锁,凝神细听外面的诸般动静,一腔怒气早已转瞬间哑火。
“高振,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回事?”
稍微压下那股不安情绪,延兴帝撩开帐幔扬声喊高振。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振进来了。
只是,和高振一起进来的另有一群身穿甲胄、腰佩长刀的侍卫。
殿内烛火幽暗,一道道高大人影随着闪烁的烛火摇晃,延兴帝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几息时间,勃然大怒,连声斥责:“高振,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做什么?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快寅时了。”高振皮笑肉不笑缓步上前。
延兴帝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振笑答:“奴才奉命恭请陛下休息。陛下往日辛苦了,从今往后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奴才恭贺陛下!今日的早朝会有人替陛下上的。”
本无比熟悉的面容此刻落在延兴帝眼里,却无比陌生。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高振,不明白他面前这个卑贱的奴才怎么敢突然翻脸不认他这个天子。
什么叫奉命?
什么叫有人替他上朝?
“高振,你大胆!竟敢对朕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来人!快!把他拖下去砍了!”
心底那股不安再无法压制,延兴帝坐在床榻上表情狰狞叫嚣着。
但这一次,他的这一道命令迟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殿内骤然鸦雀无声。
越安静越令延兴帝醒悟,蓬莱殿已经被控制了,他将要被困在这个地方。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愣怔片刻,反应过来之前种种只怕是一场骗局,延兴帝猛然扑向立在床边的高振,“谁?到底是谁竟敢这样对待朕?是太子吗?是不是太子?是不是?!”
高振抬手,直接推开延兴帝,叫他从床榻上摔下来,摔在地上。
“太子且在东宫进气多出气少呢。”高振轻蔑瞥着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趴在地上的延兴帝,冷冷一笑,“陛下便好好在这里待着罢,日后会有人送饭的。”
延兴帝听着高振的话,听见那一句太子在东宫进气多出气少,才真正感觉到大齐似乎要变天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大太监的背影不断喊叫,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话,甚至在高振迈步出去的一刻,蓬莱殿大门被从外面关上。
“完了……”
延兴帝瘫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身上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彻底痴怔。
……
卯时将至。
朝中一干大臣如往常身穿官袍、手持朝笏在太极殿外听候上朝。
待到上朝钟鸣,他们陆陆续续入得太极殿,井然有序分列于殿内左右,继续耐心等候皇帝出现。延兴帝上朝向来懒散,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即便皇帝一时没有出现,也无人觉察出太多不对劲。
太极殿的殿门却轰然在他们身后被关上。
沉闷声响传来、殿内光线愈发黯淡,众人齐齐回头望见殿门紧闭,心知大事不妙,俱惊骇不已。
殿外显然是有人在的。
有大臣奔向殿门附近用力拍打殿门要求开门,有人高声诘问怎么回事,有人走向窗户旁边试图开窗,然而回应他们的是一阵窗户飞快从外面被封死的动静,殿内也因此顷刻乱作一团。
宫中生变的同一刻,京城也不太平。
身穿甲胄、手持利器的叛军在天亮前迅速团团围困住朝中大臣们的府宅,不许任何人进出。
得令想要闯出府宅的奴仆惨死叛军刀下,不一时各宅各府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不清楚外面发生什么事,可太子遇刺已有先兆,谁都知道——出大事了。
宫里宫外处处乱糟糟。
太极殿内的大臣们在被困住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等到殿门被重新打开。
殿外已天光大亮。
殿门被打开的那个瞬间,晨光争先恐后涌入殿内,被困在这里的大臣们反而由于不适应眯了眼。
回过神后,有人动作麻利想要趁机往外面跑,靠近殿门口时直接被两名士兵架着长枪挡回来。那人被迫步步后退,退回殿内,随即一大批手持长枪、腰佩长刀的将士涌进殿内把所有人包围,也使得他们这些大臣被迫聚集在一起。
这些将士出现在太极殿的原因显而易见。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因无从窥知此番背后作乱的究竟是什么人。
“沈妃娘娘到——”
大臣们对高振的声音从来不陌生。
但这一刻,听见他为沈妃通传无不感到震惊。
出这么大的事,陛下没有来,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来了,且几乎被软禁的沈妃娘娘也来了……这、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懵然中,但见小腹微隆的沈妃娘娘脸色微微发白,被宫人搀扶着缓步而来。
“诸位大人忘了礼数么?还不拜见沈妃娘娘?”
大臣们一时满头雾水,瞧见沈云蕊也未立刻反应过来行礼之事,高振笑得一声,提醒他们。
听见这话,他们反应过来,忙挨挨挤挤与沈云蕊见礼。
步入殿内的沈云蕊双膝发软、双腿打颤。
若不是被人左右搀扶着,她定早便转身逃走。
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沈云蕊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来太极殿。
宫里出事了。
往后这天下将不再由皇帝陛下做主,而那些人需要一个龙椅上的傀儡——她腹中未出生的婴儿。
一想到自己同孩子往后要面对什么样的境地,沈云蕊浑身一阵一阵恶寒。
她曾以怀上龙嗣为傲,数月时间,她却因此处境凄凉。
“高公公,不知陛下在何处?眼下乃早朝的时辰,陛下迟迟未至,臣等实在忧心。”有大臣主动发问,而殿内所有朝臣心知肚明,沈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陛下今日恐怕是来不了了。”
高振一笑,亲自扶着沈云蕊步上玉阶,“太子殿下命悬一线,陛下忧思成疾,已然卧床不起。”
“故而,陛下往后皆再不能上朝。”
“传位的诏书一会儿到。”
几句话如平地惊雷,叫一干朝臣们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何谓陛下往后再不能上朝?何谓传位的诏书?
“高公公,此话何意?”先前开口那位大臣连连发问,“陛下昨日尚且身体康健,怎会忽然卧床不起?太子殿下既命悬一线、尚未脱险,陛下又为何要在此时下传位诏书?这实在匪夷所思,无论如何该让我们见陛下一面才是。”
高振撩了下眼皮,笑了笑:“陛下口谕,谁也不见。”
随即将沈云蕊扶至龙椅旁边站定,复慢悠悠与众人道,“沈妃娘娘腹中不是有个马上出生的小皇子吗?”
“高公公慎言!”
那大臣被高振的话震得情绪激动,“稚子何辜,你们这分明是要造反!”
高振笑意不减,眼神异常冷漠。
他抬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将这名大臣擒下,大臣惊惧道:“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该慎言的是您呐,魏大人。”高振离开沈云蕊的身边,步下玉阶,而士兵已经把这名大臣押至玉阶之下,迫使他跪在地上。高振走到他面前,伸手抽出其中一名士兵腰间的长刀,架到这大臣的脖子上。他环顾被一众士兵拦住的朝臣,讥笑说,“诸位大人,慎言。”话音落下,温热鲜血也染红那把长刀。
玉阶上的沈妃双腿发软、瑟瑟发抖。
若不是被两名宫人用力扶着,几乎瘫软在地。
那名大臣瞪大眼睛,再说不出半个字,轰然倒在地上。
高振又扫视一圈殿内众人,面上再无笑意,冷冰冰重复一遍自己之前说的话:“传位的诏书一会儿到。”
没有人开口指责诘问。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深深的沉默。
……
东宫。
皇宫与京城不太平,有太子在的
东宫再这一日晨早更无法幸免。
一场厮杀过后,叛军近乎长驱直入,闯到正殿外。弓箭手把整座殿宇围住,俨然是不给任何人逃走的机会,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将士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到正殿外。
林苒从殿内出来。
春鸢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行至廊下。
早在东宫生乱之际,宫人已四下逃窜,这会儿廊下再无其他人。
林苒停下脚步,望向为首之人。
那人也抬了眼朝她看过来。
她看清楚他的脸,一张于她而言不陌生却很难感到不意外的脸,奚鹤鸣。
率领叛军闯入东宫之人正是奚鹤鸣。
不久之前,他上奏称重伤无法参与今年秋狩,须留在府中休养。
林苒看着十来步外的奚鹤鸣,见他似身强体健、身手敏捷,全无伤态,想起自他受伤以后萧婵没有少去探病。她微抿唇角,抢在奚鹤鸣之前开口:“为什么是你?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你。”
奚鹤鸣不为所动,扫视过一圈反而问:“徐明盛呢?”
林苒冷笑:“在你带人硬闯东宫之际,徐大人便去召集人马保护太子,我还没问你徐大人呢?”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奚鹤鸣瞥一眼林苒道,“我会带太子妃平安离开的。”
“离开?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懂了。”林苒说,“我既是太子妃,又能如何离开?离开又能去何处?”她轻抬下巴,直视奚鹤鸣,“左右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只想问一问,奚鹤鸣,你在边关见识过最多将士与百姓所受蛮夷之苦,你怎么能忍心出卖同胞,同外邦勾结在一起?”
几句质问令奚鹤鸣表情微变,他沉下脸:“我亦是被逼无奈。”
“谁会逼你通敌卖国?”林苒嗤笑。
奚鹤鸣顿时往前走得一步。
他动作停顿了下,依旧快步走到林苒面前,低头盯着她:“你不知道吗?苒苒,你当真不知?”
逾矩的称呼仿佛悄然昭示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林苒蹙眉,冷声呵斥:“放肆!”
“放肆又如何?”奚鹤鸣眉眼不动说,“事已至此,不如乖乖跟我走。”
林苒道:“你我虽不相熟,但想来也算有所了解,奚鹤鸣,你觉得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奚鹤鸣不语。
林苒视线从他面上移开,望向在他身后乌压压的叛军。
“但这样多兵马,今日的确插翅难飞。”沉默过数息,林苒慢慢开口,“奚鹤鸣,你说得对,事已至此,故而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闻言,奚鹤鸣迟疑过一瞬,依旧点了点头:“你问。”
林苒道:“沈世才之死与你可有关系?”
奚鹤鸣微愣,眼神骤然冷下去,语气也冷冰冰:“他胆大包天,竟敢调戏于你,害得你受伤。落得那般下场,无非是他咎由自取。他出事之后,我见人人拍手称快,想来我也不过为民除害。”
言语试探之下知晓沈世才之死实则是奚鹤鸣的手笔,林苒想起的是七夕那日与他在长街的偶遇。
那时他同萧婵在一起,因皇后娘娘做下安排。
看来,奚鹤鸣的回京便是一场预谋。
长公主府那场刺杀,可以想见同他也很难逃得了关系。
当初沈世才出事她不同情。
但今日从奚鹤鸣口中听到这样的几句话,她一样并不觉得感动。
“我同沈世才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干系?”林苒语气淡淡,戳破他心思,“你若为民除害,便不必攀扯上我。你若为我才做下那些事,那你可曾在意过我是何想法?是你为着你想要的利益才做下的事,大可不必说成是为了我。”
奚鹤鸣怔一怔,眉眼染上不快:“若非为了你,我怎会如此?”
他忽地拽住林苒手腕,逐渐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是你刚回京城便要嫁人,都是因为你!”
“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难道太子是那个人?
突如其来接连的质问使得林苒暗自深吸一气。
既然说出这些话,奚鹤鸣眼下便不会懂,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眼里除去自我感动只剩下借口。
“放开太子妃!”
春鸢见奚鹤鸣对林苒动手,立刻怒吼道。
林苒偏头示意春鸢退下又去看奚鹤鸣,她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云破日出,朝阳升起。
金碧辉煌的蓬莱殿却比往日任何时候更安静。
延兴帝抱着头瘫坐在地上,始终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更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他被软禁在这里,只能等着有人来救他……可太子昏迷不醒,在玉华山,是他派人去刺杀太子的。
本以为只待太子出事,他顺理成章废太子、立新储君。
谁曾想,竟功亏一篑,反落入他人彀中。
谁……?
到底是谁在谋害于他?甚至连高振都背叛他!
难道太子其实根本没有出事?是特地做一场戏用来诓骗他而已?
但他分明亲自探望许多次,他亲眼看见太子昏迷不醒。
延兴帝越想越痛苦,将头埋得更深。
耳边却忽地响起“吱嘎”一声,外面的光线更加猛烈照进殿内,是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没有抬头,缩一缩身子,然而传入耳中的脚步声令他呆愣住。哪怕从未刻意留心,在这一刻,他依然感觉到这脚步声熟悉,他心底浮现出一道身影——夫妻二十余载,原来,他对她的一切早已熟悉。
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延兴帝终于抬起头,先望见一道影子被日光映照在殿内,慢慢抬眼看清楚站定在他不远处的人。
“你这贱妇!”
“是朕册封你为皇后的!是朕给了你这一切!你怎敢如此?!”
当看见王皇后那张脸时,延兴帝仿佛彻底回过神,意识到今日之事与眼前之人离不开关系。他难以接受,愤怒难以言状,几乎睚眦欲裂。
延兴帝扑上去,两名大力太监也上前挡在王皇后的面前,轻易把延兴帝拦了回去。他狼狈跌坐回地上,鬓发凌乱、衣裳不整,哪里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严?
“王婉莹,你到底想做什么?!”延兴帝怒吼中质问。
立在原地的王皇后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恍惚了下,皇帝的指责并未停止。
“倘若对朕有不满,你尽可冲着朕来,为何连太子也不放过?他视你若生母,从来恭敬相待,你为一己之私,连他也不放过,竟设下毒计想要取他性命!你这个毒妇,你可知今日之事,要叫你们太原王氏跟着你一起万劫不复!”
王皇后已回过神。
她淡漠看着面前这个全无反抗之力的男人,轻扯嘴角。
“陛下何必将自己做下的事往旁人身上推?”
“难道不是陛下派人刺杀太子吗?亲生父子尚无情意可言,何况旁人?”
“还有——”
她目光冷下去两分,“王婉莹这个名字,你不配喊。”
皇帝尚在潜邸时,她便嫁与了他。
那时年幼,万事懵懂,彼时听他一口一个“婉莹”亦心中甜蜜。
但没多久所有的甜蜜便破碎了。
他开始暴露出本性,骄奢淫逸、美人不断,她如梦初醒,知晓自己的天真,居然对这样一个人心怀期许。
日子却总归能过下去。
再后来,藩王生乱,借着王家他才得以顺利登上帝位。
换来的是他忌惮之下趁她孕中不备,害她小产,从此再也不能有孕。他彻底安心,自觉高枕无忧,甚至如同怜悯一般,宠幸她的大宫女令其怀
孕。
自那个大宫女怀孕起,人人皆知这个大宫女的孩子等同于她的孩子。
乃至曾有人为此同她说陛下是爱重她的。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
分明是他亲手将她摧毁、将她掐死,落在旁人眼中,反倒竟可能变成他其实爱重她的证明。
可是从那个时候起世上的王婉莹便死了。
她恨他,恨他杀死了自己,那么轻易,那么随便,又那么理所当然。
“什么不配?”延兴帝觉得王皇后的话听来莫名滑稽,“便是你今日发动宫变,朕也依旧是你的夫君!这辈子你只能是朕的人,你的名字朕为何不配喊?”话说罢,他重新找回一点气势,立时挣扎着站起来,理一理散乱的衣襟。
“闭嘴!”
王皇后眼底迸发出怨恨,上前一步,一巴掌重重打在皇帝脸上。
延兴帝不敢相信皇后会对他动手。
“你这个贱妇,你竟敢打朕!”他伸出手去拽王皇后衣襟,尚未碰到她,又被那两个大力太监用力推开。
延兴帝再次跌坐在地。
“取诏书来。”王皇后淡淡吩咐一声,恢复冷静,又对延兴帝道,“今生今世,你我便缘尽于此,能得我送你一程,也算是你的福分。”
“你,你想干什么……”听出话里的古怪,延兴帝悚然一惊,惊慌中无力恐吓,“王婉莹,你疯了!你敢弑君,你胆敢弑君,朕要诛你九族!朕定要诛你九族,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王皇后只是轻蔑一笑。
她漠然看着她,一双眸子遍寻不见一丝温情。
……
“走水了!走水了!”
“蓬莱殿走水了!蓬莱殿走水了!”
殿外宫人奔走呼号的声音传入殿内,大臣们悚然不已。
蓬莱殿,陛下不是在蓬莱殿吗?
沈云蕊万事不知,又自身难保,无暇顾及那个早已决裂的男人。
高振却比朝臣更震惊。
先前不曾说过蓬莱殿会走水……
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