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今天也宠妻如命》 1、第1章 大齐。 延兴十九年。 三月将至,春光如海,春风惹人醉。 京城东梁河堤岸一片桃红柳绿,微风徐徐吹拂,柳枝轻摆,四下里处处氤氲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林苒安坐在桃树下,隔着帷帽含笑望向远处马背上的少年郎君。 “小姐,喝茶。” 大丫鬟春鸢将一杯新沏的热茶递到林苒面前。 “小姐和陈公子总算见上面了。” “前阵子在桃源寺若非意外本便该见上的,好在今日也算不得迟。” 林苒闻言一笑,将目光收回来,随手摘下帷帽才接过茶杯,饮下两口茶水评价道:“书上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陈公子倒是担得起这样一句话。” “毕竟陈公子年方十九,却是今年春闱新科探花郎,不是都说探花郎得长得好看么?”春鸢笑嘻嘻接话,接过林苒递回来的茶杯,转而压低声音说,“老夫人到底心疼小姐,对小姐的婚事很上心呢。” 她家小娘子正是十六岁的年纪。 因先前一直跟着侯爷在边关,加上夫人早早去了,婚事上便多少被耽搁。 幸而刚出新年不久,侯爷得召回京述职。 她家小娘子和二少爷也陪着侯爷一道从边关回到京城。 和边关不同,京城里青年才俊繁多,最重要的是小娘子多了外祖家撑腰。这不才回来没多久,老夫人便帮小娘子张罗起来了么?且让小娘子头一个相看的便是今年春闱的新科探花郎。 原本七天前安排好两个人在桃源寺见一见的。 谁曾想当天小姐在桃源寺的后山遇着猛兽遭受惊吓……回府后她家小娘子又病一场,到今日才算被允许出门。 陈公子出身虽不高,但模样生得不错、前途不可限量,足见老夫人用心。 哪怕这个不成,后头再相看别人,想来也不会差了去。 “这么点事情本不该让外祖母操心。”林苒托腮偏头又望向马背上的人,轻扯嘴角,“不过外祖母的眼光着实不错,陈公子生得这般好看,今儿总不算白来。” 春鸢捂嘴而笑:“小姐也觉得陈公子不错?” 林苒看着马背上的少年郎君,再一次认可对方生得赏心悦目:“皮相不错,起码有个明明白白的长处。” 春鸢一愣又替陈公子捏一把汗。 只夸长相,不论其他,如此岂不是说…… “爹!爹爹!” “求你们放过我爹爹!求求你们!” 林苒和春鸢主仆两个正在桃花树下笑闹闲谈,忽而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格外凄厉的哀求之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娘子顾不得仪态,在哭着喊着狼狈追赶着一行人。 在那行人最前面的乃是一位衣饰华贵的男子。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而在马匹后面,一根粗绳拖拽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两鬓生白的老伯。 老伯跄跄踉踉跟不上马匹的速度,很快窘迫摔倒在地。马背上的人不管不顾,依旧策马疾驰,直接将那摔倒在地的老伯拖着走。老伯整个人扑在地上,马匹没跑出去多远他脸上便出现了血痕。 “小姐,这……” 春鸢瞠目结舌,一时不敢信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嚣张。 林苒也不敢相信。 京城的世家贵胄之中不乏纨绔子弟,可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蠢得让人不敢相信。 “春鸢,我的小弓呢?” 看着这样一幕,林苒挑了下眉,站起身问道。 …… 趁今日天气不错,沈世才陪妹妹沈云芝出门骑马踏青。 东梁河的河堤旁游人繁多,挑着担子兜售糕点、熟水的小贩也很多。 他在这些小贩里发现一个生得不错的小娘子。 不过是想让那小娘子唱个小曲儿听一听,竟遭拒绝,实在扫兴,好在他总有法子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求他。 又纵马片刻,马背上的沈世才终于回头去看一看他身后的情况。 见那漂亮的小娘子泪如泉涌,顿时大笑。 “让你们扫本少爷的兴!” 沈世才冷哼一声,正欲扬鞭催马奔跑,在他身下的枣红大马却骤然躁动,抬起前蹄,仰头嘶鸣。 马匹忽然失控,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身形不稳,狠狠摔了下来。沈世才结结实实摔倒在地,当下只觉得眼冒金星,整个人晕头转向,好半天回不过神。 沈家奴仆见状连忙一拥而上要将沈世才从地上扶起来。 沈世才却起不了身,他直哎哟痛呼,一面喊腿疼一面破口大骂:“天杀的贱种!居然害得本少爷摔了!” “大少爷,是有人射伤了您的马!” 一句话让沈世才止住骂声,他瞧见奴仆将一支染血利箭呈上来。 看着眼前这支箭,沈世才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他被奴仆扶着半躺半坐在地上,怒从心起:“哪来的不要命的,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伤了本少爷的马害得本少爷受伤!” 光骂几句实在不解气,他忍下腿疼,挣扎着站起身,咬牙切齿吩咐,“去,将这个混账王八蛋给本少爷抓来,看本少爷不扒了他的皮!” “呵,好大的口气。”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横插进来,沈世才一怔,抬头瞧见个一袭红衣的小娘子朝他的方向走来。 这小娘子肤白胜雪、面若桃花,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机,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一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眸子,明灿灵动,顾盼生辉,仿佛春日仙子落入凡尘,轻易摄人心魄。簇拥在沈世才身侧的沈家奴仆个个看得痴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慢慢走近的林苒不动声色掠一眼沈世才受伤的那条腿,“我实在好奇,你要怎么扒了我的皮。” 沈世才这才注意到林苒手里那把精致的小弓。 他也反应过来,正是眼前的这个小娘子害得他从马背上摔下来。 只是此人面生得紧…… 观其衣饰,看其通身气质,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是何人?”被奴仆左右搀扶着的沈世才抬手扶了下头顶有几分歪斜的金冠,眼眸微眯。 林苒轻抬下巴:“与你何干?” “嘿!”沈世才被林苒无畏的态度噎住。 他过得几息时间方又开口:“小娘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很重要吗?” “我知道今日有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这就够了。” 林苒的几句话让沈世才确信她不清楚自己身份,只当她无知无畏,不由呵笑说:“小娘子,告诉你,在这京城之中得罪我们沈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今日多管闲事害我受伤,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沈家?虽然回京不久,但一些明面上的事情林苒也已有所了解。现下京城里能有这般做派的“沈”姓人家,毫无疑问是沈昭仪的娘家了。 “是吗?你待如何?”林苒也笑,甚至主动向他请教。 沈世才见她如此,深受挑衅,当即扭头吩咐奴仆:“去,立刻将那老汉给本少爷押过来!” “是……” 奴仆方才应下沈世才的话,却转瞬大惊失色,“少爷,那老汉不见了!” 沈世才也是一惊。 他急忙扭头,发现那被拴在马后的老汉果然不知去向。 不止老汉,连那个小娘子也不见了。 这分明是趁他不注意跑了! “是你!你有同伙!”沈世才后知后觉自己中计,被个小娘子耍得团团转,顿时面色铁青,恼羞成怒,指着林苒道,“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给本少爷拿下!” 得令的沈家奴仆一拥而上。 林苒冷笑一声,淡定如初且动作敏捷灵巧避开了挥向她的拳头。 未几时,沈世才的表情从愤愤变为惊愕。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小娘子蛮横将个奴仆的手臂反剪在身后,又抬脚一踹,将那人踹翻在地。 而不过片刻功夫,他手底下这些奴仆相继被打趴一地。 这小娘子的身手很是了得! 林苒麻利将冲上来的沈家奴仆一一解决。 她扫一眼地上这帮人,嘴角微弯,抬眼正要看向沈世才时,耳边捕捉到一点细微动静,仿若鞭子挥来的响动。 这点动静从身后侧的方向传过来。 她当即侧身去躲,可惜依旧略迟一瞬,那一鞭终究抽在她的手臂上。 这一鞭子很不轻。 吃痛的刹那,林苒循着那股力道袭来的方向,反手将马鞭拽住,且手上用力将马鞭夺下,反手便甩回去一鞭。 “啪!” 鞭子精准落在沈云芝身上,她吃痛尖叫,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沈世才也惊呼一声:“妹妹!” 这一连串反应是林苒近乎出于自卫本能之举。 当听见沈世才的话,她才真正看清楚偷袭她的确实是个衣饰华丽、珠翠环绕的圆脸小娘子。 林苒扬了扬眉,几是七窍生烟的沈云芝也不顾仪态朝她扑过来:“贱人,你居然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看出沈云芝没有武艺在身,又瞥两眼一瘸一拐冲上来的沈世才,林苒哼笑,索性在沈云芝逼近的瞬间身形一晃。于是来不及收住动作的沈云芝便直直扑向沈世才,连同沈家奴仆乱七八糟滚成一团。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注意到此处异样的人相继围上来凑热闹。 林苒的二哥林长洲同今年春闱的新科探花郎也赶来了,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几位世家少爷。 “妹妹,有人欺负你?”林长洲一走近便皱着眉问道。 林苒冲自己二哥摇摇头,复又看向狼狈不已的沈世才和沈云芝兄妹。 “今日因你们无视法纪、欺压百姓才有此一遭,倘若再有下次,定将你们扭送官府。”将话说罢,林苒也将手中沈云芝的那条马鞭扔回去,而后转过脸,对林长洲说道,“二哥,我们走吧。” 从地上爬起来的沈云芝怒意难消。 见林苒要离开,她将顺手从地上捡起的马鞭再次朝林苒甩过去。 这一次马鞭尚未碰到林苒便被拽住。 林长洲面色阴沉盯住沈云芝,淡淡道:“姑娘若继续任性胡来伤我妹妹,休怪在下无礼。” 仿若要吃人的表情使得沈云芝心口猛然一跳。 她手中马鞭也被林长洲大力夺走。 摸不准林苒和林长洲的底细,挣扎着爬起来的沈世才连忙拉住了沈云芝。余光瞥见几张熟面孔的沈云芝也不敢再往前,对着林苒离开的背影更说不出狠话。 但心底终究是憋着一口气。 她恨恨咬牙,今日之事,迟早要讨回来! “是沈昭仪的弟弟妹妹。” 突来的意外让今日踏青草草结束,同其他人告辞以后,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林苒才提起这些。 林长洲颔首,只问起林苒手臂的伤。 “区区一道鞭伤罢了,二哥不必挂心。”林苒不以为意,兀自倒茶。 “沈家人横行霸道并非一日两日,这桩事情哪怕告到御前也是妹妹占理。”林长洲从妹妹手中接过茶壶,以免替她斟满茶水一面说着,之后他将茶杯递回去,偏话锋一转,“妹妹以为如何?” “什么以为如何?” 佯作没听懂的林苒只笑着接过这杯热茶。 林长洲也笑:“这位探花郎的风度可符合妹妹所想?” 林苒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慢慢喝下半杯茶水,她方才嘴角弯弯,悠悠轻叹:“二哥,其实我年纪尚小,这事不着急,对不对?” …… 东宫,外书房。 徐徐暖风吹拂而过,洞开的窗棂前,一枝横斜的桃花花枝轻轻颤动。 正是春光明媚,坐在书案后的萧照面色却有几分阴沉。 他沉默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许久。 衣袖撩起,小臂处一道泛红的鞭痕格外惹眼。 大约一个时辰以前,他埋头批阅奏折时,手臂忽然一疼,之后小臂上便多出来这样一道伤。 这伤来得全无缘由也毫无道理。 但比之更为诡异的是暗卫在一刻钟前向他禀报的事情。 东梁河堤岸,沈世才又行欺男霸女之事,定远侯之女林苒恰巧撞见,路见不平与沈世才发生冲突,也将那个老伯救下……最令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暗卫提到的一件“小事”——沈世才的妹妹沈云芝伤了林苒,她抽了林苒一马鞭,伤在林苒手臂。 巧合么? 倘若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情,大约确实可以用这样的话糊弄自己。 萧照慢慢放下衣袖,脑海回想起前几日大病一场,昏沉数日醒来后肩膀处多出来的那一片淤青。淤青边缘之处,指印依稀可辨。 那是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伤痕。 如同方才这一道鞭伤。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锦绣姑姑来了。” 大太监陈安的声音蓦地在书房外响起,也将萧照的思绪拉回来。 锦绣姑姑来定是母后有事。 萧照一时收敛神思,扫一眼书案才平静道:“进来。”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给太子殿下请安。”锦绣姑姑上前行过礼便垂首道,“太子殿下,集贤殿书院的画直们已将小娘子们的画像送来,皇后娘娘正在御花园等着太子殿下过去一道欣赏呢。” 画像? 反应数息,萧照才记起他的母后最近正在为他操心遴选太子妃之事。 这些画像想来便与此有关。 “嗯。”淡淡应得一声,萧照微抿唇角,“孤晚点儿便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第2章 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王皇后坐在石桌旁,沐浴着春日暖阳。 在她面前堆叠着几本画册。 最上面的那一本画册摊开着,上面正是小娘子的画像。 萧照缓步走上前。 他目光掠过摊开的画册,只规规矩矩同王皇后行礼请安:“母后。” “太子来了,快坐。” 一见萧照,王皇后当即笑吟吟招呼起他。 萧照便也在石桌旁入座,王皇后随手将摊开的那本画册递到他面前。 “这是集贤殿书院用心准备好的画册。” “京中数得上的小娘子们都有一份,太子也看一看。” 屏退左右宫人后,王皇后打量萧照几眼,笑道,“太子前些时日生病,今日瞧着倒气色不错,看来当真是大好了。”又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正巧可以请小娘子们入宫来赏花。我也整理出一份名册,太子瞧瞧?”说着已经示意大宫女锦绣将名册取来。 “母后费心了。” 萧照略翻看过两页画册便接过王皇后递来的名册,一目十行阅览着。 他在名册中瞧见定远侯府。 因而,林苒届时也会来赴这一场赏花宴。 “今日沈世才在东梁河边骑马,马匹后面还拖拽着一个老伯。”萧照视线从名册上移开,手指点一点名册上的沈家,不动声色说,“是定远侯府的林小娘子路见不平将那老伯救下。” “他们沈家人竟又如此?”王皇后讶然,随即蹙眉低斥,“这沈家人如今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不过太子说定远侯府的……” 她将名册取过来略看得两眼,继而看一看萧照,复将名册合上。 兀自沉吟过片刻,王皇后缓缓道:“定远侯府对大齐向来忠心耿耿,无论如何,决计不能因为一点儿小事便惹得这样的忠臣良将寒心。” “母后所言极是。”萧照几不可见颔首说,“儿臣万分赞同。” 王皇后一笑,点点头,闲谈间将一碟糕点递到他面前:“这是今日新做的桃花糕,太子尝尝。” 该说的话已经说罢,萧照不再多言尝起点心。 那些画册他没有怎么欣赏,在御花园陪王皇后喝得两盏茶便离开了。 “锦绣。”萧照走后不一会儿,王皇后喊来大宫女仔细叮嘱,“让人留心点,若这些时日沈昭仪派人去请定远侯府的林小娘子进宫,即刻来报。” “是。”锦绣一福身,应下王皇后的话。 王皇后这才起身,将手递给锦绣微笑说:“来,陪我走一走、赏赏花。” …… 林苒回到定远侯府时天色尚早。 但有过东梁河边一番折腾,甫一回来她便命丫鬟婆子准备热水。 春鸢尚未回府,被林苒留在府里、没有跟着出门的另一个大丫鬟叫宜雪。瞧见自家小姐手臂上的那一道鞭痕,宜雪心疼不已:“好端端怎么就受伤了?春鸢今儿算是白跟着出门伺候小姐了。” “她得我吩咐去救人,那会儿不在我身边。”林苒将手臂抽回来,淡淡一笑径自走向浴间,“左不过一道鞭伤罢了,哪里就那么娇贵?” “小姐又不是不知,京城里的小娘子个顶个的娇贵。” 跟在林苒身后的宜雪无声轻叹,本想跟进去浴间服侍却被留在外面。 “宜雪,不用伺候了,我有些饿,你去准备晚膳吧。”准备好热水的丫鬟婆子从浴间退出来,林苒头也不回对宜雪说道,迈步进浴间的同时反手将门合上。 隔着一扇门传来宜雪的声音:“是,小姐,奴婢这便去准备。” 林苒这才满意离开门边,朝屏风后走去。 少顷,层层衣裳褪下复又被随意搭在木施上。 浑身不着一物的林苒肩膀处的一片淤青痕迹却比手臂上的鞭痕来得惹眼。 眼角余光瞥见这片淤痕,她抬手摸了下,想起宜雪说京城里的小娘子个顶个娇贵,不由想笑。旁的小娘子娇贵,她分明也不差啊,否则能叫人攥一攥肩膀便留下这么一大片的淤青么? “哎……” 脑海里闪过前些时日桃源寺后山发生的事情,林苒不由轻叹,只当舒舒服服泡在热水里,她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待到沐浴过后从浴间出来,春鸢终于带着好消息回府。 从春鸢的口中得知遭受沈家人欺凌的老伯无性命之忧,那小娘子也平安无碍,林苒姑且放下心。 许因病愈不过三两日,白天出门踏青导致精力不济,夜里林苒早早歇下。 她一夜酣眠,直到在香甜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似乎大丫鬟宜雪在喊她,才勉强从梦中醒来。 林苒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细缝,果然看见宜雪撩开帐幔正立在床榻旁,未及开口,但见宜雪俯下身,而后又快又急对她说:“小姐,东宫来人了!” 东宫?耳朵里突然被宜雪灌进来这么一句话,初初醒来的林苒有点犯懵。 她努力寻回两分清明神思:“什么事?” “来的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陈公公。”被宜雪扶着坐起身,林苒只听宜雪低声飞快道,“陈公公说太子殿下听闻小姐昨日巾帼之举,大为赞赏,又说太子殿下得知小姐受伤,身体多有不适,特命女医前来侯府为小姐看诊……那位随陈公公前来的女医现下正在廊下候着。” “巾帼之举?大为赞赏?” 变得清醒的林苒只是好笑,细想之下,索性懒懒靠坐在床榻上。 “既然殿下知我身体多有不适,想来不必特地起身。” 便让宜雪去将那个候着的女医官请进来。 宜雪当即应声而去,临到从房间里出去之前先将帐幔重新拉好。而女医官被领进来后只隔着垂落的藕荷色百花帐幔为林苒诊脉,诊脉之余又查看她手臂的鞭伤。 她身体无大碍,手臂上的鞭伤也根本不严重。 这名医女说得几句场面话,留下一罐用于祛疤的膏药便行礼告退了。 “小姐,二少爷已经将陈公公送走了。” 宜雪送女医出去,直到两刻钟以后才折回林苒的闺房。 林苒这会儿已经睡意全无,只仍懒怠不想起身,自顾自在静静琢磨事情。隔着帐幔听见宜雪的话,她回过神一时没有应,便又听见宜雪问:“太子殿下的赏赐搬进外间了,小姐可要瞧一瞧?” “爹爹回来没?” 林苒沉默中伸手撩开帐幔问道。 去上早朝的定远侯尚未回府,但林苒依旧起身洗漱了。梳妆妥当,她从里间出来,一眼瞧见外间黄花梨翘头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个漆金雕花紫檀木匣子。 匣子一一打开,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钗环首饰装得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另还有两斛珍珠。 这赏赐不可谓不丰厚,更为重要的是太子这一举动背后所蕴藏的意思。既肯定她昨日所为,自然意味着要让沈家人为他们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只不过……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当真没有其他的意图么? “将这些都收进小库房。” 林苒将手中的一支嵌紫宝兔金簪放回匣子里,偏头吩咐宜雪说。 一匣子一匣子都是好东西,不收白不收。 何况她也根本没有拒绝的份呀。 定远侯林景下朝回府是在林苒用过早膳又过得约莫半个时辰的事情。 见到自己爹爹以后,她得以更细致了解今日早朝种种。 今日早朝上,马御史上疏弹劾定远侯府,道定远侯府的小娘子仗势伤人、德行有亏,未免助长嚣张气焰,当以律法裁之,以儆效尤。其又道由此可见定远侯教女无方,有失责之嫌,理应小惩大诫。 沈家人平素横行霸道,大臣们个个心知肚明。无奈沈昭仪正得宠,沈侍郎如今又深得皇帝陛下倚重,往日陛下对沈家人多有袒护,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是这般,这一次的事情大臣们态度很含糊。 身为定远侯的林景立场却无疑十分明确,直接搬出女儿受伤一事讨要说法。 马御史多有不服,拿沈世才的腿伤与林景对峙,两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到最后,打破僵局的是昨天同在东梁河畔的新科探花陈云敬。 “是太子殿下?”了解过事情始末,林苒问自己爹爹。 身材高大的林景立在书案后,屈指轻敲了下书案,呵笑道:“区区沈家,还当真能在京城里翻天不成?” 想毁他家小娘子名声,凭沈家也配? 不过马御史被太子下旨罢免御史一职,沈新这个户部侍郎也被停职自省,如此雷厉风行,看得出来太子确实有意借着这件事情敲打沈家。 “沈家狂妄,恐怕太子殿下久有敲打之意。” “只是……” 在林景看来借着昨日之事发作沈家算不得多好的时机。 这般停职反省的处理,待过些时日陛下一发话,便也唯有恢复沈新职位。 如此一来,反而可能助长沈家嚣张气焰。 却不知太子是否另有盘算,今日早朝才做出这般反应。 “罢了,总之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林景撇开早朝上这点事,目光温和伸手摸一摸女儿的脑袋,“这几日苒苒便在府中休养,我已经让庄子上送些鲜笋鲜鱼和山鸡来,届时送去你院子,当吃个新鲜。” “多谢爹爹。” 林苒亦不再追问,弯唇一笑,不多时从外书房出来回去荼锦院。 但从自己爹爹的态度里,林苒隐约觉察到太子对于沈家的处置不怎么在她爹爹的预期之中。 若这般,又几是在说太子今日举动别有因由。 其中因由旁人或许不清楚。 但她么…… 先前去桃源寺和陈公子相看那一日,旁人听闻她在桃源寺后山遇到猛兽遭受惊吓,纵有疑虑也无从确认真假,唯有相信她所言。但那时,实则乃是她在桃源寺后山无端遭黑衣人挟持,且因此见到他们大齐的太子殿下。挟持她的黑衣人,也正是太子亲自带人抓捕的贼子。 回想当日桃源寺后山太子眉眼冷淡的模样,林苒轻扯嘴角。 纵然俊朗不凡如画中谪仙,未曾接触、不了解为人,便很难对他下判断。 太子今日之举是安抚,抑或是警告? 林苒不确定。 可无论哪一种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 她应允不会将事情透露出去,连同家人也不曾提过半个字,两个大丫鬟亦不知情。她言而有信,太子讲理,自不会为难。太子不讲理,她是否守信也不重要了。 林苒想得明白便未多纠结,诸般事情却纷至沓来。 及至沈侍郎被太子下旨停职的第二日,宫里有消息传出—— 皇后娘娘将在花朝节当日于宫中御花园设下赏花宴,且遍请京城各家的小娘子们进宫赴宴。 而作为定远侯府千金,林苒也在被邀请之列。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第3章 “小姐,裴嬷嬷过来了。” 宫里的消息传来后不久,春鸢从外面进来,对斜倚在罗汉床上的林苒说。 裴嬷嬷是在林苒外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 她听见春鸢的话,便是眼前一亮,立时坐起身:“快请嬷嬷。” 皇后娘娘遍邀京城的小娘子赴赏花宴,这一举动定然不会是心血来潮,多半别有因由。她本在考虑私下想法子打听打听情况,裴嬷嬷却已登门。想来是外祖母得知赏花宴之事,特地让裴嬷嬷来一趟侯府,于她更可谓一场及时雨。 一如林苒所想,裴嬷嬷是得霍老夫人吩咐才来侯府的。 而借着裴嬷嬷之口,她了解到皇后娘娘这场赏花宴的真正目的乃是为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 “老夫人的话已经带到,奴婢还要回去伺候老夫人,不便多留,请表小姐见谅。”转达完霍老夫人的话以后,见林苒没有其他话,裴嬷嬷起身冲她福一福。 林苒也没有强留,只道:“待嬷嬷回去,也请嬷嬷转告外祖母我身体尚可,让外祖母不必挂心,待过些时日我再去探望她老人家。” 裴嬷嬷垂首应下林苒的话。 林苒也吩咐宜雪代自己去送一送裴嬷嬷。 之后宜雪和裴嬷嬷一道出去了。 房间里再无外人,林苒便又恢复之前懒洋洋的模样,靠着引枕歪在罗汉床上琢磨起外祖母的话。 话里的意思不难领会。 皇后娘娘要为太子选太子妃,若无心于此,则低调一些,勿出风头。 自九岁离京之后她一直在边关,对京城许多事的确谈不上了解。 对这位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但不了解归不了解,有些事她也早有所耳闻。 譬如太子殿下长相俊美、文武双全,虽年仅十八,但参与朝政已有八年之久。譬如这几年间,朝堂上的一应事宜皆是太子在处理,且他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又譬如太子殿下不仅尚未迎娶太子妃,往日东宫也不曾私藏美娇娘,据传闻说是一等一的洁身自好。 有过桃源寺后山的一面之缘,太子长相俊美确如传言。 至于其他的么…… 既不了解,是否文武双全于她而言尚无法下定论。而她父兄从来洁身自好,在他们林家之外一样有这样的男子,不见得太子殿下的洁身自好就更高贵一些。 太子殿下乃未来一国之君,这般身份之尊贵毋庸置疑。 可若无心攀附,便谈不上优点。 归根结底,实在不熟。 纵使有副万里挑一的皮囊,但做夫妻相伴一生,想来光凭这个远远不够。 林苒随手捡了之前放在窗台上的五彩不倒翁拿在手中把玩,一番盘算,也想清楚自己对这位太子殿下没有特别的兴趣。 那么太子妃的热闹就不必凑了。 但毕竟是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不能不去,只也无须特地做什么准备。 打定主意,林苒不慌不忙。 她安然在府中休养,过得几日便如承诺那般去镇国公府探望自己外祖母。 复又过得两日,皇后娘娘的赏花宴如期而至。 林苒替自己挑一身鸟衔花枝绣样的衣裙,由大丫鬟一番梳妆打扮后登上马车前往皇宫赴宴。 认真计较,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入宫。 然而若要追溯往事,也是小时候随娘亲入宫向皇后娘娘朝贺的事情。 那时的许多记忆如今都已模糊。 隐隐约约记得的无非是皇宫深深、雕梁画栋。 马车平稳行驶在青石板路上,穿过一片热闹街市,一路顺利到得宫门外。林苒方才扶着宜雪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便立刻有机灵的小宫人上前见礼为她引路。 “你们回去吧。” 进宫不便带丫鬟,林苒吩咐过宜雪一句,而后被小宫人引着上得软轿,复乘着软轿穿过宫门往御花园去。 幼时模糊记忆里的皇宫今时今日依旧宫墙深深,处处金碧辉煌。徐徐微风不时将轿帘吹起一角,单凭这一角风景也足以窥见深宫之中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宫殿,感受到在无声之中流转着的一种庄严穆肃。 软轿内外一片安静,连同宫人的脚步声也放得极浅极轻。 不知过得多久,御花园终于到了。 林苒被小宫人扶着从软轿上下来,迈步入得御花园,忽觉豁然开朗。不同于皇宫别处风景,这里花团锦簇、万紫千红,一片绚烂春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林小娘子,这边请。” 小宫女恭恭敬敬一声提醒,林苒收回视线,弯唇轻轻颔首,跟在她身后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御花园中地势最高的一处阁楼里。 太子萧照负手立在窗前,目光落在终于出现在御花园中的林苒身上。 她今日穿的一袭浅蓝色衣裙,身上的首饰也不繁复,整个人看起来便颇有几分淡雅素净的味道。 同他们两个人上回偶然见面时倒挺不一样的。 这几日一切安好,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之前发生的种种仿佛是他的错觉,可惜肩膀处淡下去的淤青、手臂逐渐消退的鞭痕皆时刻提醒着他不是错觉。 约十日之前,他亲自率人抓捕一个敌国的奸细,一路追踪至桃源寺后山。 不料叫那宵小之徒逮住机会挟持了个小娘子用作威胁。 被挟持的小娘子正是林苒。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彼时面上看起来惊慌不安的林苒趁那宵小不备,在被挟持的情况下竟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机会,反将其制服。冷静、敏锐、干净利落,无须任何人的帮忙,她凭自己轻松化解危机。 林苒允诺不泄露桃源寺后山种种半个字。 而这件事本该过去了。 实则却是从桃源寺回来后他大病一场,又发现自己肩膀处出现一片淤青。 至此,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偏偏…… 手臂上凭空冒出来的那一道鞭痕让他彻底无法忽视这几件事情。 既非错觉,那么便不能不关注这个定远侯府的小娘子。 借着沈家和定远侯府的冲突,他派医女去定远侯府,名义上为林苒看诊,实则趁机去再次确认。林苒的手臂上确实有一道鞭伤,且根据医女描述,那道鞭伤和无端出现在他手臂上的鞭伤几乎一模一样。 事实仿佛已经很明朗。 这些时日出现在他身上这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一切恰与定远侯府的这位小娘子息息相关,如是种种,绝非一句巧合能说得过去的。 尽管如此,仍有必要再进一步证实。 倘若他们二人当真性命相连,他也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沉默看着林苒入得凉亭,萧照离开窗前。 而热闹的凉亭里,林苒缓步走上前规规矩矩向王皇后行礼请安。 “这位便是定远侯府的小娘子?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才被皇后娘娘免礼,林苒福身谢过恩典,耳边便已传来又一道带着几分甜腻与妖娆的声音,“生得这般漂亮,倒瞧不出是那样蛮不讲理的性子。” 林苒抬一抬眼,正暗暗思忖此话何意,先听王皇后平静说:“沈昭仪,今日乃花朝节,也是本宫的赏花宴。”她便知这等场合轮不到她来多嘴了。 京城里人人皆知,阖宫上下只有一位沈昭仪。 她不仅是沈侍郎的爱女,同样也是皇帝陛下目下最宠爱的妃嫔。 “林小娘子今日是本宫的客人。” 王皇后淡淡瞥一眼坐在一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若沈昭仪身体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 面对王皇后的施压,沈昭仪眸光微闪,哼笑一声,却也闭了嘴。 她明白,她虽是宠妃但也只是宠妃,终究比不过皇后。 皇后这场赏花宴她原本不打算来。 可家里出了事,她的哥哥被一个小娘子害得摔下马,她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被太子借机责难,被停了职。 前两日她派小太监去定远侯府请人入宫。 定远侯府甚是嚣张,凭着一句“身体不适”便直接将她的人打发了。 除此之外,她妹妹也来赴赏花宴了。 原本按她的意思,家里才出事,避一避风头为好,不过妹妹想来,皇后娘娘又确实命人送过请帖去沈家,到最后只能是同意妹妹来赴宴。 故而她不能不过来看一看。 看看这个定远侯府的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也替妹妹撑腰。 凉亭内暗流涌动,自知插不上嘴的林苒保持缄默,亦未纠结沈昭仪落在她身上的审视目光。待王皇后微笑让她自去赏花,她便福身行礼告退,从凉亭出来。 离开凉亭后,因与京城的小娘子多不相熟,且无心掺和太子妃的事儿,林苒兀自往远处去闲逛。 但当她走出去一段路,走到两株西府海棠附近时,被人拦下了。 “这不是定远侯府的林小娘子么?” “前些时日因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丢了那么大的脸,还以为林小娘子知羞会躲起来呢。” 这会儿拦下林苒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云芝。 除此之外,在沈云芝的身边还跟着几个面生的小娘子。 林苒瞧见沈云芝也有两分意外。 有沈侍郎被停职一事在前,她确曾想过今日或不会碰到沈云芝。 看来到底是冤家路窄。 沈云芝话一出口,这几个小娘子便哄笑起来。 还没忘记帮起沈云芝的腔。 “这就是那个蛮横无理的林小娘子么?” “林小娘子性子如此刁蛮,也不知以后会是哪家的公子倒霉。” “不要命么?敢同她做夫妻?” “云芝,你也别难过,人善被人欺,你就是太善良。” 一唱一和的话接二连三落在林苒的耳中,明明白白这是专门堵住她找茬来的。至于她们为何有这些话,林苒也十分清楚——自沈家被太子惩治,京城里关于她刁蛮任性的流言便风风火火起来。 而对于一些人来说,她是否刁蛮任性不重要,她与沈世才之间究竟孰对孰错也可以不重要。 只要是她出手导致沈世才受伤,那么她自然不贤不淑。 一个不贤不淑的小娘子怎堪为妻子? 如此流言,放在性子柔软一些的小娘子身上确实可以是天大的事情。 是以沈云芝才会嘲讽她不知羞。 另几位小娘子又刻意谈及什么娶她便是倒霉、不敢同她做夫妻之类的话。 林苒看着眼前个个精心打扮过的小娘子,没有因为她们的话生气,只弯一弯嘴角。她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一只金丝连珠玉镯,这是太子之前赏赐她的那堆金银首饰里其中一样。虽然猜测过沈云芝或不会赴宴,但进宫之前,她亦做好如同此刻被沈云芝刻意刁难的准备,特地戴上这只镯子。 无事发生当然最好,一只镯子并不会多起眼。 若遇眼前状况,却能轻松“制敌”。 “诸位小娘子的话倒叫我听得糊涂了。” 林苒淡淡一笑,将手腕上这只玉镯刻意展示给她们看。 “太子殿下予我赏赐时,曾对我大为赞赏,称赞我巾帼之举。诸位小娘子这些话,难道是想说太子殿下错了?抑或是想说太子殿下不如你们聪明,识人不清?” 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沈云芝的脸上:“沈小娘子是这个意思么?” “沈家对太子殿下的处置很不满?” 林苒几句话使得沈云芝面上一白,反应过来自己犯蠢。 余光瞥向其他人,见她们目瞪口呆,显然被这番话唬住,不由心下恨恨。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第4章 被抓住话柄的沈云芝敢怒不敢言。 她本是知道林苒今日会赴宴才坚持要来,也自然是想要看林苒笑话。 这些时日京城诸多流言,她不信林苒不知道。 可林苒这反应算怎么回事?当真无耻到连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 沈云芝无法理解。 但林苒抬出太子来了,且这是在御花园,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她不敢太过放肆,纵然不甘心也只得和其他人离开。 林苒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勾唇拍拍手,随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与沈家姐妹打过照面,明白她们不敢太为难,她便照样赏自己想赏的花、看自己想看的景。 大抵是为皇后娘娘这一场赏花宴,御花园里的花木看得出来被精心修剪过,与城郊的野花野草相比少了几分肆意生长的不羁,多了几分精致。璀璨日光温柔照在繁茂花叶上却一样别有意趣,引人流连。 林苒一路走一路逛,期间也有别的小娘子来搭话闲聊。 因不相熟便很快各自散了。 如此这般,林苒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湖边水榭。 相比于别处的繁花似锦,湖边只栽种着一株株杨柳,遥遥望去,满目绿意,景色分外清新。 林苒迈步入水榭。 她在水榭临湖一侧的美人靠上坐下来,打算在这里稍微歇一歇。 然而漫不经意朝湖面上望去,却发现湖中有异样动静。 翻腾的水花似乎昭示着有人落水,落水之人因不识水性而竭力挣扎着,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刚坐下的林苒在瞧见这一幕后重又起身。她疾步从水榭出来,四下看看没瞧见有宫人在附近,顾念着情况紧急,索性提裙一路小跑着朝岸边跑去。 好在她识得水性,且水性不错。 单凭自己,林苒也顺利把这个不知为何会落水的小娘子救上岸。 春日的湖水依旧冷得厉害。 浑身湿透上得岸边,一阵风吹过,让人止不住打寒颤。 但溺水的小娘子昏了过去,这会儿林苒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她随意抹去脸上的水珠,连忙按压小娘子的胸部,直到对方吐出几口水,悬着的心才放下。 也直到此时才多打量这个溺水的小娘子几眼。 她身上的衣裙料子华贵、绣样精致,从穿着打扮便能判断得出不是小宫女。被水弄花的脂粉下藏着一张略显稚嫩的俏丽面庞,年纪瞧着也不大。而左耳一只赤金嵌红宝石蝶恋花耳坠以及手腕上的两只赤金嵌红宝蝶恋花镯子,无不昭示着这个小娘子的身份不俗。 受邀来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几乎没有往这个方向来的。 若本为宫中的…… “谁在那边?!” 林苒一边琢磨眼前之人身份一边等她醒来,耳边蓦地传入一道声音。 她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小宫女朝她们所在的地方快步而来。 靠近以后,小宫女又是一声惊呼:“县主!” 县主? 林苒低头去看仍然双眼紧闭的小娘子,不由挑了下眉。 今日这宫中,县主仅有一位—— 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乐安县主,王溪月。 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谋害这位乐安县主? …… 两个小宫女的出现让后面的事变得简单许多。 不必林苒多言,她们已经忙碌起来,一个负责去取斗篷,一个照看起尚未清醒的乐安县主。 斗篷既可御寒也可遮掩湿透的衣裙。 后来,林苒被宫人引着从避开人的小路移步乐安县主平日起居的春禧殿。 但乐安县主迟迟未醒,最后是被小宫女背回来的。不过毕竟在宫里,既有皇后娘娘,又有太医院的杏林圣手,后面的事情压根不必林苒操这份心。 当她到春禧殿时,春禧殿的宫人已十分周道准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裙。 林苒没有要小宫女贴身服侍,自行沐浴梳洗。 湖水冰冷,黏在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因而直到脱下湿漉漉的衣裙、整个人泡在热水里,林苒才真正觉得舒坦自在,也放松下来。 身上重新变得暖和以后,她用香胰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一遍。 沐浴过后穿好衣裙,才让小宫女进来浴间帮忙擦干头发,以便重新梳妆。 待收拾妥当林苒才从浴间出来。 小宫女说乐安县主已经醒了,她准备去探望。 只当林苒绕过浴间外的山水花鸟屏风时,屏风另一侧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几息时间,她眼前一道人影晃动,是有人朝她扑过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挡,一把将她抱住的人已然兴高采烈喊:“恩人!” “今日若非得恩人出手相救,我这条小命恐怕便直接交待了。” “大恩大德,无以为谢!” 脆生生的话落在耳中,林苒反应过来这正是乐安县主。 她将伸出去想把人推开的手又收回来了。 乐安县主王溪月也松开手,一时笑吟吟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 大宫女已经将事情大致说与她听,而下水救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定远侯府的小娘子林苒。 虽然初次见面,但前几日这个名字已有耳闻。 今日一见…… 小宫女为林苒准备的衣裙乃是一袭颜色鲜丽的绣折枝桃花银红春衫。裙摆上绣着只只彩蝶振翅欲飞,与朵朵桃花相映成趣。这般鲜丽的衣裙也衬得本便明眸皓齿的小娘子愈发靡颜腻理、鲜活动人。 见到美人总归能使人心情愉悦。 何况这位美人还是救下她性命的恩人呢? 王溪月笑容越发开怀,她拉着林苒的手笑嘻嘻道:“前些时日便曾听闻定远侯府的小娘子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将那等欺压百姓的小人狠狠教训一顿,心中万分钦佩。谁曾想你我今日还有这样的缘分,我也可谓是因祸得福了。” “县主谬赞,举手之劳,亦不敢邀功。” 这位大大咧咧的乐安县主也让林苒弯一弯唇,“县主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说话间,林苒同样不动声色打量王溪月几眼。 比起刚被从水里救出来的模样,此时的乐安县主脸色好转不少,精气神瞧着也尚可,只嘴唇仍有些发白。湿透的衣裙已悉数换下,但大约也来得匆忙,素面朝天,一头乌发只用金簪松松挽在脑后。 林苒对乐安县主所知不多。 不过,皇后娘娘的这位侄女颇为娇憨可爱,全然不见骄纵模样。 “即便舍已救人于恩人是平常事,于我却无疑是大恩德。”王溪月一笑,正要拉着林苒去罗汉床上坐下说话,便有小宫女匆匆进来,一福身道:“县主,林小娘子,太子殿下身边的陈公公来了。” “太子表哥有事?”王溪月目光终于从林苒身上移开。 小宫女道:“陈公公说,太子殿下请林小娘子去少阳院一叙。” 少阳院外廷乃太子平常在宫中处理朝事之所。 林苒听罢这话,沉吟中看一眼王溪月,太子这会儿要见她,应当和乐安县主落水之事有关? 王溪月却疑惑:“单请林小娘子?” 小宫女垂首,小心翼翼回答:“陈公公不曾提县主。” 王溪月便明白了太子表哥这是要单独见林苒。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强留,只陪林苒一道从春禧殿出来,又目送林苒上得软轿随陈安去往少阳院。 春禧殿与少阳院有些距离。 林苒辞别乐安县主后坐得许久软轿才终于到地方。 她从软轿上下来,未及欣赏朱甍碧瓦的宫殿便被被太子身边的大太监陈安引着步入正殿内。 而太子正坐在殿内上首处的案几后批阅奏折。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林苒上前,面上一派规矩守礼的模样向萧照行礼请安。 垂首间她目光飞快从萧照身上掠过,但见这位太子殿下依然如上一次见面时那般俊美无双。当日一身玄色衣袍如今换作紫色澜衫,倒又比在桃源寺后山初见的模样多出两分活泼泼的人味儿来。 “免礼。”萧照也不紧不慢抬头看林苒,顺手将案几上打开的折子合上。 不动声色打量过林苒数息,他方开口命宫人赐座奉茶。 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沈云芝试图刁难林苒抑或林苒救起王溪月,萧照其实挺清楚的。 那两个小宫女也是他命人暗暗引去湖边,才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请她过来,实则与王溪月落水之事关系不大。但不妨碍这是一个绝佳理由,方便他单独见一见她,且轻易不会导致她生出不必要的怀疑。 “今日也多亏林小娘子仗义,乐安县主才没有大碍。” 宫人退下后,殿内剩下林苒和萧照两个人,她在一阵隐约透出尴尬的沉默里听见太子率先发话。 “只乐安落水一事来得蹊跷。” “母后抽不开身,孤便替母后来问一问,不知林小娘子可曾瞧见什么。” 果真是为着乐安县主落水之事才要见她。 林苒没有抬眼去看萧照,规规矩矩回答:“殿下言重,想来换作旁人定也会如此。但臣女未曾在湖边瞧见奇怪的人,也未曾目睹县主落水一幕,其中缘由实在不知,还望殿下恕罪。” 一番话几乎在萧照的预料。 他不意外,略略颔首:“如此这一桩事情唯有从别处去查了。” “今日乃是花朝节,母后特地设下赏花宴,这桩事情传出去总归不妥。” “须得请林小娘子体谅。” 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乐安县主遭人谋害……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林苒会意,对萧照这般要求照旧应承得爽快:“臣女明白,请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放心。” 何况里头究竟牵扯到什么人什么事尚不清楚。 事情或许复杂,她也无意掺和。 “林小娘子果真是个爽快人。”林苒应承得痛快,让萧照回想起在桃源寺后山亦是如此,不由轻笑一声,转而略过这个话题,又似随口问起,“听闻林小娘子前些时日病过一场,想来已大好了?” 以为他指的前几日,林苒微笑说:“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女无大碍。” 未曾想太子下一刻道:“孤不是指前几日。” 林苒微怔,终于再次抬眼去看萧照。 不是指前几日,难道……是指更早一些从桃源寺回来之后那次? “臣女确实病过一场,目下已无恙,些许小事,不敢累太子殿下挂心。”虽然乍然听见太子这么说林苒有点儿意外,但细想一想,指不定那阵子太子对她以及定远侯府格外“关注”,知道她生病也不稀罕。况且没有刻意否认的必要,反而弄巧成拙,她便坦然回答。 林苒却不知那几日萧照与她一样人在病中,其实没来得及关注她的情况。 让她意外的几句话亦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倘若他们二人如今休戚相关,或许追根溯源恰是桃源寺那一日。如此一来,他之前那场大病说不得也是受林苒影响,而眼下通过她的话这猜测已得到答案。 “纵然如今无恙亦不可掉以轻心。” 萧照看着林苒说,“湖水冷寒,孤已命人准备姜汤。” 既然她生病很可能会导致他跟着生病,那么提前预防很有必要。 现下灌姜汤总好过日后灌苦药。 萧照话音刚落,陈公公的声音十分配合在殿外响起:“太子殿下,小厨房将姜汤做好送来了。” 林苒:“……”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不一会儿出现在林苒手边的茶几上。 她虽不挑嘴,但也实在不爱喝这些,更不提这么一海碗的份量。林苒瞄一眼姜汤,复又瞄一眼萧照,终究放弃挣扎,自觉将那一大碗姜汤端起来。 萧照见她嘴上不曾多说,眼角眉梢偏满是抗拒,几不可见弯唇。 那样厉害的小娘子,竟会被一碗姜汤难倒么? “太医说姜汤可驱寒,林小娘子本为下水救人,若因此生病反倒不美。” 萧照又解释一句。 林苒唯有干笑:“太子殿下说得极是。” 之后,她当着萧照的面将这一海碗姜汤悉数灌进肚中。 喝罢姜汤,没有在少阳院待得太久林苒便出来了,萧照安排小宫人引她回御花园。没有人过问她的去处,她同其他小娘子一起系花笺、拜花神。待赏花宴散去,她又与小娘子们一样离宫回府。 但翌日清早,林苒发现自己在少阳院白白灌下那么一大海碗姜汤—— 因为她,还是生病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第5章 萧照从早朝上下来以后发现自己身体有一点儿不舒服。 头昏脑胀的感受尚不算强烈,时不时鼻塞却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生病了。 不过这个念头连一刻钟也未能持续便被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轻松代替——林苒,又生病了。 昨天林苒下水救人,尽管亲眼看着她灌下姜汤也无法彻底杜绝生病的可能,而眼下出现在他身上的种种症状确实很像染上风寒。想到这一层的萧照抬手揉了揉额头,少不得生出几分无奈情绪。 他为何会同林苒性命相连难以深究,只这般状况实在让他憋闷发愁。 尤其人不在跟前,许多事情格外不方便。 不管怎么看,他和林苒之间的这一桩必须得慎重对待。 或许有一日他们之间这种关联会消失,但在那之前须得做好最坏打算,甚至得做他们会一直如此的打算。 今日这场不严重,旁人瞧不出什么。 却难保待到下一次会是何种无法预测的状况。 思及此的萧照眸光微沉,又捏一捏眉心。 而大太监陈安这会儿在书房外禀报:“太子殿下,乐安县主来了。” 乐安?她跑来东宫做什么?萧照本无心理会,转念想起林苒生病,反而王溪月这个被从水里救起来的人能折腾到东宫来,当即道:“让她进来。” 陈安应声,未几时书房门被从外面打开。 王溪月进来书房后笑盈盈行礼:“见过太子表哥,表哥万福。” 萧照不动声色打量活蹦乱跳的王溪月几眼,只见她面色红润,气色康健,全然瞧不出身体有恙。但他仍旧说:“你昨日落水一场,怎么不好生歇着将养身子?” “连太子表哥都关心我身体,怎么徐大人对我不闻不问?”王溪月叹气又抱怨,“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吗?” 听言,萧照顿时轻呵一声。 她口中的“徐大人”乃负责掌管东宫羽林卫的徐明盛,往日里她来东宫也十回里有九回半与徐明盛有关。 徐明盛今日休沐,她确实白跑一趟。 但她如何确定徐明盛清楚昨日宫里发生的事? 念头转动,有心诈一诈王溪月,萧照故意道:“他不知昨日宫里的事情,怎可能担心你?” 王溪月果真下意识反驳:“徐大人知道……” 萧照凉凉斜睨她。 惊觉说漏嘴的王溪月慌乱过数息,不得不坦白:“我给徐大人写信了。” 萧照挑眉,又是一声呵笑。心虚的王溪月深深低头,萧照手指点一点书案:“你既有这般精力,倒不如去一趟定远侯府,正经谢过林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可以去么?”王溪月飞快抬头,“会否太过张扬?” 萧照但笑:“你在赏花宴上结识林小娘子,与林小娘子一见如故,想寻她闲话玩乐有何不可?” “太子表哥说得在理,我这便去准备!” 得萧照首肯,王溪月马上应允此事,说罢也不多留,便要告退而去。 “等等。”亦是在王溪月转身的一刻,萧照喊住她,“去过定远侯府你再来东宫一趟,孤有话要问你。” “是!”王溪月笑着满口应下。 之后她风风火火离开,去为探望林苒做准备。 有王溪月去定远侯府帮他探一探虚实,萧照尚算放心,他自己也继续留在书房批阅堆积的奏折。而远在定远侯府、身体有些不适的林苒指挥丫鬟婆子搬了张美人榻放在庭院里,懒懒晒起太阳。 醒来发现自己头晕塞鼻子流鼻涕的时候,林苒颇郁闷。 她自认身体一向不错,往前在边关生病也少,回京反而三天两头不舒服。 昨日下水不假,但灌下那样一大碗姜汤。 到头来竟依旧没扛住。 宜雪说或许正因她久在边关,回京后难免水土不服,不无道理。 但若如此,她便也只得这般受着了。 “小姐,该喝药了。” 林苒躺在美人榻上神游,被大丫鬟宜雪的话拉回思绪。 看一看被送到面前黑漆漆一碗汤药,前些时日因生病而天天灌汤药的痛苦记忆顿时涌上来。 又幸而塞鼻子,那般苦涩的药味嗅不见多少。 林苒慢吞吞坐起身,闭着眼将汤药喝下,而后连忙往嘴巴里塞几颗蜜饯去去苦味。一时思及这些时日两次生病皆是在见过他们那位太子殿下之后,她不由得暗暗好笑,难道她同这位太子殿下八字不合? 撇一撇嘴,林苒吃着甜滋滋的蜜饯,悠闲躺回美人榻。 顺手将绒毯重新盖好,懒洋洋晒着太阳。 她兀自想着事,心情放松,又因汤药有安眠之效,不多时渐渐睡着过去。 岂料梦里却无端梦见那位太子殿下。 梦中,太子抱着一个盛满姜汤的青花瓷大盆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他笑容奸诈,非要她将那些姜汤统统喝下去。 林苒便感觉梦里自己一直在逃。 为了不被追上根本不敢停下,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终于气喘吁吁,浑身冒汗,热得厉害。 于是,林苒被热醒了。 天幕之上一轮太阳洒下金黄热烈的光,光线因此变得刺眼,而她心口直跳,梦里的种种不停在脑海中回荡。她眯着眼望天,回想着这个滑稽的梦,慢慢醒过神。 守在旁边打络子的大丫鬟宜雪这时注意到林苒醒来,连忙搁下东西站起身:“小姐醒了。”见自家小姐额头冒了汗珠,宜雪当即掏出帕子上前帮林苒擦汗,“小姐睡醒一觉可觉得舒服两分?” 林苒掀开绒毯坐起身:“有些热,唔……头不晕了。” “小姐好像也不塞鼻子了。”宜雪笑说,“这药方倒是管用得紧。” “不枉我吃那苦头。” 林苒扶着宜雪从美人榻上下来,回屋里重新洗漱梳妆。 睡得一觉,变得精神许多。 闲来无事的林苒又命婆子将美人榻搬到树荫底下,准备取几本话本来看。 然而她才吩咐过宜雪,便有个荼锦院的小丫鬟从外面急急忙忙来递话:“小姐,冯管家方才派人来传话,说乐安县主来府上探望您了。” 乐安县主探望她? 林苒微怔,随即嘴角抽了抽:所以昨日落水的乐安县主身体无碍,独独是她这个救人的生了病? 当在垂花门外见到面色红润、生气勃勃的乐安县主,即便不愿意相信,林苒也不得不接受只有她生病这一事实。而王溪月来侯府前不知林苒身体不适,这会儿见她气色不佳,同样怔一怔:“林小娘子气色不太好,是不舒服么?” 来自王溪月的关心对此刻的林苒而言犹如另一种痛击。 她干笑两声:“吃过药了,不妨事,多谢县主关心。”便引着王溪月去自己的荼锦院小坐。 王溪月明白林苒生病定与昨日下水救她有关,心中过意不去:“本是你好心救我,反而惹你如此……”一时扭头吩咐宫人,要命人去请太医。 “太子殿下昨日说过此事不宜声张,且今早请大夫来诊脉也道不严重,又开过药方,想来不必劳烦太医,县主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林苒拦下王溪月,转而又笑着道,“却不知县主今日怎么得闲来定远侯府,可是有什么事情?” 林苒推却,王溪月迟疑着终是没有一味坚持。 被问起为何来侯府,她一笑,拉着林苒去看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的宫人:“我是来道谢的!” 昨日在宫里诸事匆匆忙忙,多有不周之处,事后王溪月也意识到自己对林苒的感谢不能停留在嘴皮子上。因而今日前来,她特地从小库房里挑选不少宝贝。 又因不便张扬,多挑的金钗步摇、玉镯玉佩以及其他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装在紫檀木的匣子里,这会儿由小宫女捧着。 “区区谢礼,还请林小娘子务必收下!” 王溪月兴高采烈说道。 乐安县主语气诚恳,一双眸子满含笑意,也令林苒莞尔,恰行至荼锦院外,她弯一弯唇,只说:“外面风大,县主,请进屋喝茶。” 王溪月随林苒入得荼锦院,两个人坐在外间窗下的罗汉床上喝茶吃点心。 透过洞开的窗户,可窥见满院春光。 一盏茶喝罢,王溪月后知后觉林苒似乎不准备收下她的谢礼,不由佯作不快道:“林小娘子这是看不上我的谢礼么?抑或是觉得我准备的这份谢礼太轻?” “样样皆是稀罕宝贝,县主的谢礼分明是太过贵重。” 林苒瞧出王溪月是想激她收下礼物,淡淡一笑,“若瞧不上县主的宝贝,那便是我有眼无珠。” 王溪月拧眉:“那为何不肯收?” “嗯……”林苒似语塞,也似难为情,“有些话要说出口,确实为难。” “怎么了?”王溪月疑惑,顿一顿又正经说,“虽则我上门道谢,但昨日在宫里的话依然作数。若是我帮得上忙的事情,请林小娘子尽管开口。” 林苒笑:“县主是个爽快人,既如此我也不和县主绕弯子了。” 王溪月不住点头:“嗯嗯!林小娘子请说。” “县主可否……”林苒对上王溪月期待的一双眸子,嘴角微弯,“得闲同我多说一说京城里的人和事?” 半晌没等来别的话,王溪月有点儿犯懵:“就这个?” 林苒便道:“县主也晓得我此前常年随父亲在边关,对京城的事情知之甚少。此番回京,一时半会或不离开,总归是要多了解才好。京城里的小娘子们我大多生疏,可往后免不了往来,若有人能帮帮我,亦可免我不小心犯浑。” 王溪月恍然,也直率干脆应下。 碍着林苒身体不舒服,她没有在定远侯府久留,只离开之前坚持塞给林苒一匣子名贵珠宝。 从定远侯府出来以后,王溪月依着先前和萧照的约定直奔东宫。 萧照一见她便发现她心情不错,不由笑道:“这般高兴,莫非在定远侯府遇上什么好事?” “是,也不是。”同萧照见过礼的王溪月笑盈盈起身,“还是太子表哥英明神武,我与林小娘子确实一见如故,甚为投机,今日见面十分愉快。” 萧照仍笑,不动声色问:“既然甚为投机,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林小娘子大抵因下水救我风邪入体,今日身体不适,我也不便多加叨扰,故而早早回来。”王溪月解释说。 “本该请太医看诊,只怕张扬,唯有作罢。” “不过我们已约好待她身体痊愈一道去看傀儡戏……” 王溪月兴致勃勃聊起她和林苒的事。 落在萧照耳中,最在意的无外乎那句“身体不适”:林苒,果真生病了。 又一桩明明白白提醒他,他如今与林苒性命相连的事。 萧照面上八风不动,一颗心却禁不住往下沉。 “傀儡戏的事姑且放一边。”他掩藏心思,起身一面从书案后走出来一面对王溪月说,“昨日那个自称替永宁传话,引你去湖边的宫女找到了。” 一个小宫女从昨日寻至今日…… 王溪月蹙眉,从萧照严肃的表情里嗅见一丝不对劲:“是……在哪儿?” “冷宫的一口枯井。” “仵作验过尸体,昨日人便没了。” 萧照的话让王溪月一瞬脑袋嗡鸣,身体也控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是,毁尸灭迹?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第6章 昨日的赏花宴,王溪月本是要去凑热闹。 但赶上明心殿的一个小宫女来传话,说永宁公主约她在御花园湖边见面。 永宁公主萧婵本为范婕妤之女。 因萧婵幼时范婕妤便病逝,故而一直养在王皇后膝下。 再后来,王溪月被王皇后派人接入宫中。 她们年龄相仿,在宫中这些年亦可谓相伴长大,关系很是要好。 那个小宫女不面生,王溪月认得是明心殿的宫人。因是这般,她没有怀疑,想着她的阿婵姐姐约她见面,以为有什么事,欣然前往小宫女说的地方“赴约”了。 谁知当她去到御花园湖边时,根本不见永宁公主身影。 不等发觉有诈,她已先遭人谋害,被人从背后推落水中,险些丧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慌乱之下她也没有能看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人将她推入水中的。只事后回想起来,方才意识到那人应当本便潜伏在周围等着她出现。 如此一来,那个传话的小宫女变成唯一线索。 当她醒来后立刻将事情经过告知前来照顾她的锦绣姑姑,她的姑母随即命人搜寻这小宫女下落。 然而那小宫女不知去向,遍寻不见。 直至今日寻见一具尸体……昨日人已出事,意味着背后谋害她的人一开始便打的这个算盘。 “好端端的为何要谋害于我?”王溪月心中惴惴,甚为不解,“我被姑母接进宫已有七年时间,从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近来我亦不曾得罪于谁,何苦惹来这灾祸,还……”牵累小宫人性命。 “虽不知背后之人为何做出这等事,但昨日失手,这阵子大约不会再有动作,且未必没有别的线索。”萧照看王溪月一眼,“走吧,去凤鸾宫。” “姑母那边……” 王溪月一愣,见萧照径自往书房外去,也连忙收敛思绪,快步跟上。 而当萧照和王溪月到得凤鸾宫时,永宁公主萧婵也在。 两人迈步入得凤鸾宫正殿,便见王皇后面色不豫,萧婵则低着头立在一旁,显见有什么事。 “儿臣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 “见过姑母,给姑母请安,见过阿婵姐姐。” 萧照与王皇后见过礼,王溪月也同王皇后和萧婵见礼。 被免礼后,她看一看自己姑母再看一看萧婵,迟疑问:“姑母和阿婵姐姐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王皇后听言,埋怨瞥向萧婵,又收回视线望向萧照和王溪月,轻叹一气:“太子,阿月,你们来得正好。那小宫女的事情你们已经知晓,永宁方才来见我,便向我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宫人,以致于闹出那么一档子事情。” “阿月,我自然心疼你。” “但我焉能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过错?难道我还能因此迁怒阿婵不成?她就是成心气我!” 原是因为这个姑母才这般不快。 王溪月听得讶然:“阿婵姐姐……”心下亦如自己姑母般倍感无奈。 怎么会是阿婵姐姐的错呢? 要怪,自然也应当怪那背后作乱生事、不安好心之人。 “姑母,我明白了。” 王溪月几步上前,轻扯萧婵衣袖,气鼓鼓道,“想来是阿婵姐姐眼中我乃小肚鸡肠又喜迁怒无辜之人,才眼巴巴来姑母跟前请罪。” 不同于王溪月的可爱俏丽,萧婵生得一张鹅蛋脸,细细的眉,眼角眉梢自有一股沉静气质。 只她这会儿皱着眉,便显出几分纠结来:“到底是明心殿的宫人,又时不时在我跟前伺候,若我能早些发现那小宫女有问题,也不至于叫你无端受这样的罪。” “阿婵姐姐,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溪月捏一捏她的手掌,“且那小宫女未必不是一时受人威胁呀。” “依我之见……”已然从小宫女之死的震惊中恢复冷静,王溪月思索中慢慢道,“说不得那背后之人乃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因知晓我们关系亲密故而笼络了那小宫女,正是为了引我上钩。” “姑母,太子表哥,我的这番分析可在理?” 说罢她再扯一扯萧婵衣袖,笑道,“这次我当真遭好一番罪,阿婵姐姐心疼我,何不将那匹缠枝牡丹提花的料子送我裁新衣?” “知永宁对你好,你便惯会讹她。”王皇后笑骂王溪月一句,又敛笑说,“你们两个亲如姐妹,阖宫上下无人不知,若非因为这个,那背后之人不会用出这般计策,你也不至于轻易中计,这是专门冲着你来的,可谓用心险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溪月道,“往后我自当更小心。” 她扭头去看萧婵,“只无论如何,没有因为此事迁怒阿婵姐姐的道理。” 萧婵也回望王溪月,对视半晌,她似不再纠结这件事,心绪稍微放松下来,笑一笑说:“那匹料子的确适合阿月,回头我便命宫人送去春禧殿。” “果然是阿婵姐姐好。”王溪月也笑,乐呵呵亲昵挽住萧婵的胳膊。 当余光无意瞥见一言不发、悠闲安坐的萧照,王溪月终于记起正事,主动问王皇后:“姑母,那小宫女寻见以后,可曾在她身上发现什么线索?” 王皇后示意王溪月和萧婵坐下说话。 沉默几息,她眉眼染上两分凝重,徐徐开口。 “那小宫女已死,旁的宫人口中也未盘问出什么来。唯一抓出来个与她是同乡的小太监,且从那小太监的住处搜出一包金银,说是那小宫女生前托付于他,让他日后转交给她家人。” 王皇后让大宫女锦绣将东西拿进来。 几块金饼子加上一些银锭子,是宫里的东西,但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王溪月和萧婵两个小娘子之间的事情萧照无意插手,因此没有开口。这会儿也不过随便捡了块金饼子拿在手里瞧一瞧,待他将东西放回去后,收回手来,反嗅见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 香气自指尖传来。 是在摸过金饼子以后才沾染上。 小宫人大多用不起香料,这些金饼子银锭子也起码放得几日,如此经久不散的香气并非普通香料能留下,而若是稀罕的香料……萧照挑眉,多看两眼那包黄白之物,从过来凤鸾宫起便寡言少语的他终于道:“这金饼子有古怪。” …… 赏花宴过后的第四日,沈昭仪被罚禁足三月。 这是皇帝陛下亲自下令的。 只因先前搜刮出来的那些金银沾染香气,经过仔细查证,那一味香乃皇帝陛下从前命人专门为沈昭仪所调制,亦是旁的妃嫔处皆没有的名贵香料。 证据摆在面前,沈昭仪无可辩驳。 皇帝陛下无法一味回护,不得不为此下旨处罚沈昭仪。 如此惩戒,王溪月不感到意外。 甚至以皇帝陛下往日对沈昭仪的宠爱与纵容,若非姑母执意为她讨公道,沈昭仪根本不会被禁足三个月之久。 且比起沈昭仪被禁足,她更加在意沈昭仪为何要如此。 这实在令人费解。 她平日里与沈昭仪见面不多,亦无利害冲突。 和沈云芝虽曾有过口角,但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说来没道理忽然大费周章要对她痛下杀手。 何况因着陛下对沈昭仪的万千宠爱,有些时候连她姑母都要让着沈昭仪。 沈昭仪究竟为何要谋害她? 王溪月想不明白,在定远侯府听闻沈昭仪被禁足的林苒更想不明白。 由于有沈侍郎停职一事在前,沈昭仪被皇帝陛下禁足之事愈显得意味深长,是以这消息暗地里传得很开,也传到林苒耳中。 她不知皇后娘娘、乐安县主与沈昭仪乃至沈家之间是何种关系。 但若偏偏选定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谋害乐安县主…… 难道与那场赏花宴的特殊之处有关? 看似谋害乐安县主,实则想要破坏那场赏花宴,破坏皇后娘娘为太子相看、遴选太子妃的安排? 沈昭仪,有必要这么做吗? 抑或两个目的皆存在,甚至不止这两个目的? 但想起那日沈云芝带人围堵她企图刁难羞辱她的举动,又莫名感到古怪。是因为沈云芝对沈昭仪的谋划并不知情?还是,那背后之人,其实也并非沈昭仪? 林苒对宫里这些事情知之甚少,捋不清其中弯弯绕绕。 只那日偶然救下乐安县主,落在这背后之人眼中未尝不是坏其好事,因此被记恨上也不无可能。 倘若谋害乐安县主一事当真乃沈昭仪为之,加上她先前和沈家兄妹有过冲突,沈侍郎被停职和定远侯府有关……这梁子已经结下的可能性更大了。 思及此,正在庭院里折花的林苒随意折下一枝桃花便往书房去。 又顺便吩咐道:“宜雪,帮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她不爱惹事,但也不怕事。既然短短时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又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首先得先多多了解沈家这些人才行,而她身为女子,日后更有可能接触的还是沈昭仪和沈云芝。 上一次乐安县主来侯府,曾答应同她多说一说京城里的人和事,且她们约定待她身体康健要一起去看傀儡戏,现下正派上用场。 林苒走进书房,搁下手中桃花花枝。 净过手后,她在书案后坐下来,思索片刻方提笔专心致志给王溪月写信。 当天,一封来自定远侯府的书信被送到负责掌管东宫羽林卫的徐明盛手中,萧照正巧从外书房出来,撞见这一幕,随口问:“谁的信?” “太子殿下,是定远侯府的林小娘子写给乐安县主的信,托卑职转交。” “有乐安县主的玉佩作为信物,应当不假。” 徐明盛将一块小鹿玉佩连同这封书信呈到萧照的面前。这玉佩王溪月时常戴着,萧照也认得。他扫一眼玉佩又伸手接过信笺,见信封上“乐安县主亲启”几个字铁画银钩,颇有锋芒。 前些时日王溪月去过定远侯府。 她后来在他面前提起过和林小娘子约定一起看傀儡戏。 让徐明盛转交信笺…… 多半是王溪月的主意,借此让徐明盛能拿着玉佩和书信去寻她。 “让乐安过来一趟。” 萧照吩咐陈安,将这封信交回徐明盛的手中,自己则重新回到了外书房。 得到消息的王溪月赶来东宫,只是一见萧照便忍不住幽幽抱怨道:“太子表哥何苦让我走一趟,待徐大人得闲去寻我不好吗?” 萧照见她从徐明盛手里取回玉佩和书信,淡淡道:“你们两个小娘子通书信,何必要将徐大人牵扯进去?他是孤东宫羽林卫的统领,不是什么闲杂人等。” 王溪月明白自己不占理,说不出反驳的话,声音低了点但识趣说:“下次不会麻烦徐大人了。” 她福一福身,要告退,萧照又道:“不瞧一瞧信里写了什么?” “这两日沈昭仪被禁足之事传开了,林小娘子未必不曾听闻,何况赏花宴上你落水之事她亦是知情人,兴许她已猜到两桩事情有关联。若这封信与此有关呢?” 几句话让王溪月反应过来。 她便当着萧照的面将这封信拆开,迅速阅览过,一笑道:“林小娘子是想约我后日看傀儡戏。太子表哥,借笔墨一用,我这便回信应允林小娘子的邀请。” 林苒要和乐安见面,于他……也是一个机会。 这几日将他和林苒之间的事想得清楚,正缺这个见面机会的萧照立时暗暗打定主意。而后,他十分配合扬声命人为王溪月准备纸墨笔砚。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7、第7章 入得三月,天气愈发暖和。 这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林苒晨起用过早膳,便坐在梳妆台前让大丫鬟为她梳妆打扮。 她今儿和乐安县主约好去看傀儡戏。 乐安县主应允她的邀请以后她已着大丫鬟安排,不过未免出现纰漏,早些过去瞧一瞧为好。 “二哥。”梳妆妥当从荼锦院出来,林苒一眼发现正等在外面的林长洲。 她走上前去,“是不是让二哥久等了?” 听见自己妹妹的声音,林长洲转过身来,含笑说:“我也才刚到。” 林苒弯唇点点头:“二哥,我们走吧。” 林长洲今日不陪林苒去看傀儡戏,只因有别的事情出门,正好顺道送她过去。是以两相碰面,他们一起从定远侯府出来,林长洲骑马,林苒坐马车,前往瓦舍。 时辰尚早,临街各色铺子虽已开门,但路上行人不多,这会儿有些冷清。 唯有他们去的瓦舍要比别处多两分热闹。 这里是京中最大一处瓦舍。 内设有四十座勾栏,几乎日日不休,从早到晚皆有精彩的演出可看。 在其周围酒楼茶馆林立,又有铺子不计其数。 瓦舍热闹之时,这些酒楼茶馆铺子也无不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林苒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见瓦舍里传来吹拉弹唱动静。纵然从边关回到京城有些时日,但直面这样的繁华热闹仍会令她生出恍惚之感。看着大门处的帐额,也想起小时候爹娘带她和大哥二哥来看戏,转眼便已是近十年前的事情。 翻身下马的林长洲抬脚走过来,见林苒正望着瓦舍大门出神,不由问:“妹妹,怎么了?” 被拉回思绪的林苒摇摇头:“没事,二哥。” 林长洲便没有追问,两兄妹又一道穿过大门入得瓦舍。 一直将林苒送到看演出的那座勾栏,确认一应事宜无误又叮嘱过春鸢宜雪照顾好林苒,林长洲方才先行离开。 有自己二哥周全一应事宜,林苒只须坐在观看演出的最佳位置喝着茶耐心等乐安县主前来赴约。但一盏茶喝罢,尚未等来乐安县主,却意外遇见探花郎陈云敬。 “林小娘子?” 不算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林苒抬头,恰与陈探花打了个照面。 认出是探花郎,林苒当即起身,微笑着礼貌与陈云敬见礼:“陈大人。” 确认过林苒身份的陈云敬也笑起来,回以一礼:“在远处瞧着便觉眼熟,当真是林小娘子,是来看演出么?” 林苒道:“确实约了人。” 又问,“陈大人也是来看演出的?” 陈云敬便解释:“家中母亲生辰将至,又最喜杂技表演,故而提前来约定日子,请戏班子届时去府上演出。” 林苒了然点一点头:“陈大人如此细心周道,想来夫人定会高兴。” 他们上次见面是骑马踏青碰上沈家人的那日。 之后朝堂之上,陈云敬站出来为她作证,无论是否听从太子之意,定远侯府也算承他的情。 今日得见,林苒便道:“先前之事,要多谢陈大人。” 说着她垂首与陈云敬深深一福,谢过他。 “无非实话实说、就事论事,林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陈云敬伸手虚扶林苒一把,待她起身复道,“林小娘子一片侠义心肠令人钦佩,却恐营蝇斐锦,当曲突徙薪,方可防范未然,视险如夷。” 这是提醒她日后要小心沈家人。 陈云敬一片善意,林苒再一次冲他深福道谢,莞尔而笑:“陈大人真知灼见,我定铭记于心。” 比林苒更早来到瓦舍的萧照隐在暗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先前有所疏忽的事情重新被注意到。 萧照终于回想起来,林苒在东梁河堤岸与沈家兄妹起冲突那一日,以及更早在桃源寺的那一日,其实皆是与陈云敬见面,彼此相看。如若顺利,寻常在此之后便可过定,交换庚帖,将亲事定下来。 林苒现下正当被家中长辈操心着婚事的年纪。 以他们如今这般情况,她若嫁给陈云敬又或者嫁给其他男子……光想象这种可能与因此可能引发的状况,萧照便嘴角微微抽搐。 这几日他一直在考虑的也是这些事。 既然他们性命相连,那么,唯有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两分。 将她迎娶为太子妃是个办法,只依旧有顾虑。 若论家世、样貌、品性,太子妃之位,她全然担得起,但以她的脾性,强娶恐怕多有不妥。 尽管只称得上和林苒见过几面,但凭借之前发生的几桩事情,萧照认为强逼这个人对他绝无好处。或许有许多极端的法子完全能够用来确保他们之间这一层关系不会对他产生太大影响,可当真用极端的法子,他便得想清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可能带来的反噬。 林苒这个小娘子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甚至有一股超乎常人的果决勇敢。 在她身上,他赌不起,也冒不起这个险。 不可太过强硬,便须得怀柔,须得拿出点真心实意来。 但,倘若林苒已心有所属? 当真落得那般情况,他恐怕只得做个恶人了。 萧照望着与陈云敬似相谈甚欢的林苒,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幸而王溪月终于赶到,陈云敬也再没有多留,很快辞别她们,先行离开。见林苒和王溪月相携着入座,他亦重新坐下来,陷入沉思。 顺利与林苒碰头的王溪月很是高兴。 只不知自己是否来得太迟,她也告罪道:“路上有些耽搁,林小娘子,是不是让你好等?” “尚未到约定时辰,县主来得不迟,我亦不曾久等。”林苒一笑,又对王溪月说,“方才闲来我已经先行点好一出《玉簪记》让他们提前准备,县主若有别的想看的,也只管吩咐。” 《玉簪记》这戏王溪月是知道的。 讲的一位道姑与同她两情相悦的书生终成佳偶的故事。 王溪月有点儿诧异:“林小娘子原来喜欢《玉簪记》这样的戏么?” 林苒笑:“县主为何这样说?” “只是原本以为你会同我一样喜欢《木兰从军》那样的故事,我往日倒是常看那个。”王溪月解释,继而弯唇,“今日瞧一出不一样的也顶好。” “那我们先看《玉簪记》再看《木兰从军》。”林苒迅速拿定主意,让宜雪去知会戏班子一声。 王溪月没有异议,认同林苒的安排。 闲聊之间,在瓦舍里负责跑腿的小二们也相继送来热乎乎的糕点与干果。不多时,戏台子上热热闹闹开始演起一出道姑与书生的故事,林苒和王溪月便坐在台下一面吃干果点心一面认真看戏。 虽然约王溪月出来看傀儡戏别有原因,但林苒不着急提那些事。 何况瓦舍人多眼杂,从来不是聊正事的地方。 待两出戏看罢,林苒和王溪月也从瓦舍出来移步至附近的酒楼用膳。 入得雅间,几分心神恍惚的王溪月在桌边坐下,长长出一口气:“从不知看傀儡戏也可以是这样累的事情。” 一出《玉簪记》一波三折历经艰难终得圆满。 一出《木兰从军》尽显巾帼英雄气概。 两出戏一股脑儿看下来,她感觉自己一会儿为道姑和书生哭哭笑笑,一会儿又因木兰热血澎湃。 如此这般自己折腾自己一场,此刻便深觉筋疲力竭、神思萎靡。 “表演精彩,看得尽兴方以至于如此。”林苒微笑,“县主且歇一歇。” 王溪月揉两下脸颊,托腮轻叹:“是得歇一歇才行。” 酒楼雅间远比瓦舍要清净。 窗户紧闭,也将街道上的热闹声响挡在外面。 王溪月借这份安宁逐渐平复躁动的心绪,待灌下半杯热茶,酒楼的店小二也将热腾腾的饭菜送进来。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没有要大宫女或大丫鬟服侍,她和林苒两个人在雅间用膳。无人打扰,心绪放松,自然也慢慢聊到别的事。 “沈昭仪被禁足之事,林小娘子近来可曾听说?”王溪月主动问起林苒。 林苒颔首:“这几日确有所耳闻。” 王溪月便又道:“花朝节那日我落水或与沈昭仪有关,因而有禁足之事,太子表哥说这一桩理当告诉你。虽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但我往后须得多加小心,林小娘子,你也是。” 是太子让乐安县主告诉她这些? 林苒沉吟,自顾自盛一碗笋脆汤浓的腌笃鲜,也决定不兜圈子。 “先前在东梁河边瞧见沈家少爷那般欺压百姓便十分奇怪,他们如此行事,当真不怕降罪么?” “县主,我对沈家情况知之甚少,可否同我说一说?” 听见林苒问起,且担心日后她在沈家人手上吃亏,王溪月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她。 四年前一场后宫选秀,沈昭仪被皇帝陛下选中,于是入了后宫。由于出身不高,当时只得封宝林,但入宫之后,其深得皇帝陛下喜爱,几年间数次晋封,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成为了如今的昭仪娘娘。 沈家则是在沈昭仪得宠之后才变得不同。如今的沈侍郎曾经也不过是个小官,沈昭仪得圣宠后,陛下爱屋及乌,沈侍郎得到提拔,方被调入京中。 王溪月也不清楚沈家人从前是何种做派。 在她印象里,从大家真正注意到沈家人起,他们已是一副轻狂模样。 这与三年前的一桩事有关。 彼时王溪月才十一岁,个中因由了解得不够细致,她晓得的,是沈家这位少爷沈世才同礼部一员外郎姚大人之子因什么事起了冲突,两个人大打出手。姚家那位公子也在这场冲突里丢了性命。 事情一下闹大了,突遭丧子之痛的姚大人连连上书求皇帝陛下做主。 沈昭仪也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最终在皇帝陛下的偏袒下,沈世才只得个闭门思过的处罚。 再后来,姚大人被贬出京。 沈家在这件事之后反而平步青云,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记得那一次太子表哥也为姚大人据理力争,反遭训斥……”说起这些旧事,王溪月不免眉头紧皱,小声嘀咕道,“其实又如何怪得了他呢?” 三年以前,那个时候太子应是十五岁的年纪。 林苒回想几次见面对萧照的印象,也有些想象不出那个为姚大人据理力争的少年郎是何种模样。 “哎,我话实在太多,再说下去饭菜都该凉了。”觉察出雅间气氛变得沉闷凝重,王溪月连忙转移话题,冲林苒一笑,“我们先用膳,其他的晚些再聊。” 之后林苒和王溪月不再谈论沈家的事情,只聊上几句在瓦舍看过的傀儡戏,将一顿饭吃好。 用过饭,又在雅间稍事休息一阵,她们才从酒楼出来。 王溪月说附近有家铺子的胭脂水粉很不错,要带林苒去逛一逛。 因离得近,她们步行过去。 只离开酒楼没多会儿,林苒和王溪月在街口迎面遇上一支迎亲队伍。又大抵是想让大家多沾一沾喜气,这支迎亲队伍里有人发喜糖、有人撒铜钱,一把把铜钱洒下来,顿时引得附近来往行人哄抢。 涌动的人群轻易将林苒和王溪月冲散了。 等林苒勉强从人群里钻出来,发现连同春鸢和宜雪也不知去向。 亦在这时,有人忽然横档在她面前。 林苒看向这个拦住她的人,几息时间,认出此人乃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陈公公,皱一皱眉。 “林小娘子,我家主子想见你。” 林苒听见陈安对她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8、第8章 林苒在附近一家临街茶楼的二楼见到的萧照。 陈安恭顺将雅间的门合上,守在外面,留他们两个人单独说话。 “太子殿下这又是何意?” 望向正负手立在窗边、背对她的人,林苒选择单刀直入,率先发问。 在她看来,太子这一举动尤为怪异。当陈公公出现在她面前,说出太子想见她的话,她恍然意识到那支出现得格外巧合的相亲队伍以及她与乐安县主被人群冲散,或乃太子有意为之。 可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见她而已,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何必这般拐弯抹角周折安排,连乐安县主也特地避开。 林苒本能认为不会有什么好事。 否则堂堂太子殿下何以至于弄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架势? 萧照之所以如此,却没有太多特别理由。 只是在这个有些敏感的时期不想引人注意以致旁人对林苒生出太多猜忌。 萧照转过身,视线也落在林苒身上,他看出她眼角眉梢隐约流露出来的警惕戒备,于是道:“林小娘子不必紧张,不过有几句话想说,不会耽误得太久。” 单纯想说几句话? 林苒不怎么信,但顺着他的话问:“太子殿下想要同臣女说什么?” 萧照便道:“以孤所知,你并无婚约在身。” “自你回京之后霍老夫人一直有意为你择选夫婿,想来也无心仪之人。” 婚约……择选夫婿…… 诡异的话让林苒心底闪过一丝不妙预感。 没有弄清萧照意图,她不置可否,选择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不吭声,于是又听得萧照继续道:“花朝节那一日在御花园的赏花宴,实则乃是母后因着想要为孤相看太子妃方才设下。” “但那一日乐安遭人谋害落水,险些丧命。” “之后母后查出的证据则将那个背后之人指向沈昭仪,这件事情乐安今日应该告诉你了。” 林苒点头:“县主说,是太子殿下让县主将此事告诉臣女的。” “你将乐安救下,纵然将消息压下去,但不能保证不该知道的人皆不知晓。”萧照把话说得十分直白,“若将你蒙在鼓里反而可能害了你,何况消息已经传开,想来你也有所觉察,更无瞒你的必要。” 太子把话说得清楚,自然听得明白。 林苒听明白太子的这番话,却依然不十分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先提她无婚约在身、无心仪之人,再提皇后娘娘的赏花宴实则为相看太子妃,话锋一转又提起谋害乐安县主之人是沈昭仪……唔,也不对,是证据指向沈昭仪。 太子对这桩事情尚有疑虑? 他怀疑不是沈昭仪所为,幕后之人另有其人? “多谢太子殿下相告。”念头转动间,林苒冲萧照福一福身,“臣女日后定当小心行事。” 萧照反道:“因而孤今日私下见你,实则有事相求。” 林苒终于怔了下。 太子是在说……对她有事相求? 堂堂太子殿下,专程避人耳目见她一面,这会儿同她说,有事相求? 萧照如同乔龙画虎之举让林苒愈发生出不好的预感,之前心底那种不妙的预感也变得越发强烈。 林苒假笑两声:“太子殿下未免风趣。” “臣女无才无德,如何能有幸帮得上太子殿下的忙?” “在孤看来,这件事非你不可。”话说到这一步,萧照不再赘言,他一双眸子盯着林苒,终究道,“林苒,孤想迎娶你为太子妃,你意下如何?” 清晰明了的话落在耳中,让林苒脑袋嗡鸣、头皮发麻。 她抬眼,对上萧照的那双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坚定。 不似志在必得的强势,却显然特别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是以含糊其辞、装傻充愣皆无用处。 唯一能做的且应该做的便是同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明明白白把话分说清楚。 他是太子,未来储君。 想要哪个小娘子做太子妃不过一道旨意的事情罢了,从来没有非得征求那位小娘子同意的道理。 既然太子愿意同她私下见面,愿意放低姿态来同她说这件事情,想来不至于因她的话降罪——不然直接一道旨意送到定远侯府便是,难道她敢抗旨不遵么? “太子殿下,臣女确实不明白。”林苒没有移开眼,依旧看着萧照说,“臣女回京时日虽短,但花朝节那日的赏花宴上得幸见过的小娘子们可谓个个才貌双全、蕙质兰心,难道不比臣女这样性子蛮横的更加适合太子妃之位吗?” 萧照也听明白了林苒无心无意当这个太子妃。 丝毫不让他感到意外。 “她们帮不了孤。”萧照直言道,“有些事恐怕非林小娘子不可。” 林苒听言反笑:“臣女从来不知自己的本事这样大。” “做这个太子妃于你也非没有好处。”萧照沉声,“你若是太子妃,区区一个沈家,即便有陛下撑腰照样动不了定远侯府分毫,沈昭仪也不敢刁难欺负于你。哪怕有其他人想对你不利,也绝非易事。” 成为太子妃,沾太子的光,得太子保护? 这倒也算不得假话,太子妃之位意味着权势地位,是许多人所渴求之物。 而权势地位的另一面则是明枪暗箭。 桃源寺后山那个细作,乐安县主遭人谋害……这背后种种凶险,大抵便是所谓的有事相求。 可这些又与她何干呢? 她不信太子想要找个于他有助益的太子妃便非她不可。 林苒维持着唇边淡淡的笑意,对萧照说:“太子殿下虽常年在京城,但定也知沙场上刀枪无眼。臣女在边关所见,深觉人生在世本便无常,今日生明日死也是常有的,因而养成个懒怠性子,以为与其汲汲营营,不如自在度日。” “于女子而言,出嫁乃人生大事,嫁得什么样的人更是顶顶重要。” “我幼时所见是父母恩爱、琴瑟和鸣,长大后也见过兄嫂如胶似漆、伉俪情深,便以为自己也理当嫁得一个同自己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夫君。”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金尊玉贵。” “却只怕,臣女没有这样的福气受得起殿下的青眼。” 萧照认真听林苒的这番话。 话里的意思不难理解,她将嫁人一事看得极重,内心所求亦是一个同她两情相悦的好郎君。 而他们才见过几面,无甚感情,显然无法满足这一点。 除此之外,俨然他的身份在她眼里亦是阻碍。 最糟糕的局面似乎还是出现了。 但他们之间那一层关系,以及眼下情势,容不得他不将她放在身边。 “孤可以向你保证,身边不会有别的女子。”萧照对林苒许诺。 听言,林苒唇边的笑意愈深,她对太子这话不置一词,只拿自己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 林苒在茶楼待得不久。 她出来的时候,因那支迎亲队伍制造的热闹尚未散去。 因而林苒也没有走得太远,留在附近等春鸢和宜雪折回来寻她。果然不一会儿她的大丫鬟春鸢宜雪便陆续寻过来,并且带来乐安县主正在前面等着她的消息,于是林苒顺利与王溪月重新会合。 确认彼此平安无恙,她们两个人便照样去了那家胭脂水粉铺子。 后来又一道逛过几家别的铺子,天色渐晚才准备回去。 “今日很是尽兴,下回我们再一起去听戏。” 王溪月笑吟吟和林苒做约定,而后扶着宫人的手上得马车,先一步回宫。 林苒立在原地目送王溪月离开。 待王溪月乘坐的那一辆马车渐行渐远,她才转身上马车回侯府。 回到荼锦院后,林苒独自在浴间沐浴梳洗时,免不了想起在茶楼里萧照的那些话。她没有应下太子的话,也看得出来太子对迎娶她为太子妃一事没有放弃。 唯独细想想当真难理解,太子竟然不惜向她许诺身边不会有别的女子…… 要么,太子内心确实这么想,要么,不过是一句空话。 他现下是太子殿下,将来则是一国之君。 真想要美人,任凭谁能拦得住又有谁有资格拦?连普通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苒不信这样的承诺。 但太子希望她能帮他不像假的。 因是这般,故而没有直接凭着一道旨意将婚事定下来。现下没有这么做,不是不能抑或不会这么做——假如太子如茶楼所言,认定“非她不可”。 可惜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忘记一件事。 从来拜了堂成了亲便是真夫妻,寻常夫妻过不下去尚能和离,太子和太子妃难道也能和离不成? 沐浴梳洗过后,林苒心绪放松从浴间出来,便发现罗汉床榻桌上满满当当摆放着许多吃食。她走上前瞧一瞧,蜜渍青梅、酥油鲍螺、花生酥糖、芙蓉饼…… “小姐,这些是二少爷回府后命人送来的。” 春鸢笑嘻嘻对林苒道,“二少爷说小姐今日去瓦舍,或会惦记这滋味,便买了命人送来。” 每一样都是小时候去瓦舍看戏时她喜欢缠着爹娘买的。 想来今日在瓦舍大门外她有些出神,叫二哥上心,看出她想起从前的事。 林苒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她先取一块花生酥糖来尝一尝,一口咬下去,满嘴香甜,一如记忆里的滋味,也令人心满意足。 尝过花生酥糖,再去尝酥油鲍螺。 几样吃食皆是从前滋味,这么多年过去竟一点儿没变。 吃饱喝足,林苒懒洋洋歪在罗汉床上歇息过片刻,又将宜雪喊到跟前吩咐:“去小库房取两匹薄绢来,天气渐暖,我给爹爹和二哥做两身寝衣。” 在外面耽搁大半日,萧照回到东宫便直奔书房处理堆积的奏折。 不知不觉中外面天黑下去。 陈安悄悄领着小宫人进来书房里掌灯又退下。 而一心批阅奏折的萧照忽然指腹一疼,他蹙眉去看,见食指冒了颗血珠。 这却仅仅是开始。 其后的小半个时辰里,他手指时不时会有刺痛感传来。 萧照也彻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可林苒这又是在做什么?没事儿扎着自己玩?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9、第9章 林苒在做什么,萧照一时弄不清楚。 但手指断断续续的刺痛感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做事,唯有先歇着,而一闲下来便也回想起今日在茶楼的事。 出于谨慎,他们性命相连这件事情没有办法告诉林苒。 也不单单是林苒一个人,其他任何人,他一样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 虽然这一桩不能让林苒知道,但今日在茶楼对她说的那些话却算不得有什么假话。他对她有所求是真,希望她能帮他是真,身边不会有旁的女子亦是真的。 他既不希望外人知晓他们之间的这个秘密,又怎么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那样反倒要把他们两个人一并置于危险境地。 除此之外,赏花宴上乐安落水之事,他确实认为依旧存在蹊跷之处。 问题出在沈云芝带着几个小娘子故意拦下林苒的举动。 证据指向沈昭仪不假,可林苒救下乐安纯粹是巧合与偶然,抑或该说这是一个可以避免的意外。 譬如沈云芝晚些拦下林苒,那么林苒多半不能及时出现在湖边救人。 事情乃沈昭仪所为而沈云芝并不知情…… 这种可能性存在,只是这背后便会衍生出一些新问题。 谋害乐安,定有所图。 如若对方无所图若这一点不成立,那么所有的推测皆失去意义。 有所图且挑在花朝节赏花宴那日行谋害之事,理当与赏花宴有一些关系。若非当真想要谋害乐安性命,只为破坏赏花宴,那么合该做好安排,在乐安落水以后便将事情宣扬出去。若本想要谋害乐安性命,那么也当做好安排让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在那个时辰不会往湖边去。 这背后之人是让宫人给乐安传话从而引她去湖边,时辰上完全可以把握。 若乃沈昭仪所为,总归觉得有些许古怪。 但若不是沈昭仪所为? 倘若这一桩事情根本不是沈昭仪所为,那么金饼子银锭子上沾染的独特香气自可以是栽赃。背后之人的真正目的也将从谋害乐安性命变成陷害沈昭仪,如此一来,乐安会否出事不是最要紧的,赏花宴会否被破坏亦不是最要紧的。 从沈昭仪如今被禁足看,这场陷害有所收效。 却恐怕背后之人也未真正如愿,此人日后会否再出手,眼下更无法定论。 乐安落水被林苒救起的消息纵然压下去了,可毕竟知晓这些事情的宫人也有不少。凭借此人手段,掌握这些消息不是难事,焉知其会否记恨林苒。 正想着这些,手指又一次传来刺痛之感。 萧照:“……” 他后知后觉林苒或是在做女红,方才一次一次扎手指。 想到这种可能性,萧照忍不住扶额。 还是得把林苒迎娶回东宫。 人在身边,消息灵通,像这样的事情……起码可以想法子拦住。 三天时间林苒便把给自己爹爹和二哥的寝衣都做好了。 虽说不大熟练,没少拿针扎自己,但事后再看一看这两身像模像样的寝衣,她颇有成就感。 拿到爹爹和二哥面前,果然两个人都很满意。听着二哥连连夸赞她能干厉害,林苒笑嘻嘻:“那二哥你明日可得空?若是得闲,陪我去打猎啊。” 林长洲一笑,略想想说:“明日应当无事。” “那先说定了!”林苒干脆利落拍板,“无事二哥便陪我去打猎。” 林长洲没有反对:“行。” 林苒欢欢喜喜回荼锦院,为出门打猎做准备。 定远侯府有一片自己的猎场,说是猎场,实则是特地围起来的一片山林。 如此,有所防范,以避免猛兽闯入伤人。 临到第二日出门之时,林苒专门换上骑马装,为着方便,满头青丝也用金冠高高束起。她揣上自己的弓箭,骑上自己的雪白大马,和二哥林长洲去往猎场。 这几天林苒将自己闷在府里,除去想为爹爹二哥做寝衣以外,亦是在等萧照的下一步动作。 若这位太子殿下当真“非她不可”,定不会因为她拒绝便轻言放弃。 是以她想看看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 事实上,自这位太子殿下生出迎娶她为太子妃的念头起,之后的一切已只被太子左右。他选择打消念头,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他不肯放弃,那么结果也是注定的。她是何种想法,在“太子”这一身份面前,恐怕无足轻重。 不过显而易见太子目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却也不知,这样的风平浪静背后是太子在酝酿,在犹豫,抑或其他什么。 但无所谓了。 既她难以左右事情走向,静待最终结果便是。 纠结便留给引发纠葛的太子殿下,也算得上太子殿下求仁得仁。 谁让他非要动这份心思呢? 京城早已处处暖春,山中天气却犹有两分冬日的冷冽。 骑马驰骋山林,耳边风声呼啸,凉风拍打脸颊,吹乱鬓发,但天高地阔,便使人心旷神怡。 林苒紧握缰绳坐在马背上,和自己二哥一道痛痛快快策马疾驰,直至入得山林深处,才放缓速度慢下来。山路两侧的树林里鸟雀振翅而飞,随处可见猎物出没。 “二哥,今日也比一比谁最后猎到的猎物更多如何?” 观察过一番情况,林苒才扭头对林长洲提议。 往日里他们兄妹也常这样。 纵然无法次次赢过自己的二哥,可要比试骑射之术,林苒从不犯憷。 林长洲见妹妹兴致勃勃,自然不打击她的热情,立时点头应允:“好,那我们分开两路,晚些在山下会和。” 林苒也笑着点点头,而后带上人骑马往另一条山路去。 春日至,山林里飞禽走兽变得活跃起来。 眼下又正值野物们繁衍的季节,打猎时须得格外注意这一点,尤其要避免伤了有孕的野物。 只是林苒不知道该说自己今天运气好或不好。 总而言之,她这一路上碰见许多肚子鼓鼓的野物,张开的弓很快又放下。 “又一只有孕的……” 大丫鬟春鸢骑马跟随林苒左右,见自家小姐再一次收手,忍不住道。 林苒扯一扯缰绳,驱使身下的大马继续往前。 “所以等夏天、秋天、冬天的时候,这里的猎物定然会更多。” 春鸢驱马跟上,顿时笑道:“小姐说得很是在理,现下有这样多怀孕的野兔,待到秋冬,不知这山林里的野兔该有多少,说不得猎都猎不过来。” 闲谈间便听见山林里回荡起一阵马蹄声。 以为是自己二哥寻来,林苒没有继续往前走,姑且留在原地等一等。 然而当马蹄声离得越来越近,她意识到来的只有一人。 当那匹骏马连同马背上的人出现在视线之中,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认出这个人是谁——太子,萧照。 认出是太子,林苒嘴角抽了抽。 上一回尚且避开人私下里同她在茶楼见面,今日便闯进定远侯府的猎场大摇大摆过来寻她? “你们在这里等我。” 吩咐过春鸢等人,林苒一夹马肚,骑马朝萧照而去,与他碰面。 相遇之后,她也没有停下。 萧照立时会意,调转马头跟在林苒身后,随她前往她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林苒没有走得太远,待四下无人且确定春鸢等人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她便勒停身下大马,调转马头和萧照面对面说话。她直接问:“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萧照看着林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几息时间,他从马背上一只大褡裢里摸出什么东西,朝林苒扔过去。 于是林苒接住一长卷细绢。 而萧照终于开口说:“打开看看。” 林苒依言将细绢打开,随即飞快阅览过一遍上面写的字。目光在细绢一角的太子私印留下的印记停留片刻,她再将细绢上面的字看一遍,这才抬头看萧照。 山林里凉风徐徐。 不远处马背上的人始终一副正直坦然的表情。 “太子殿下,臣女不懂。” 林苒将细绢合上,“值得这个样子吗?” 细绢上面是一段承诺,以太子私印作为保证的承诺,关于允许她和离的承诺,而这承诺自得他们成婚才奏效。 不可不谓疯狂,毕竟从来没有这种规矩。 “是孤对你有所求,本该如此。”萧照回答得很坦然。 林苒指腹摩挲手中细绢,轻轻一笑:“殿下这般执着,倒叫臣女心慌。” “所以,太子殿下执意如此?” 林苒向萧照确认。 萧照静静看得林苒数息方说:“若你点头,大婚之后孤会请太傅和定远侯一起做个见证。” 林苒又笑了笑,将那一卷细绢扔回给他。 “可见臣女同意与否不甚重要。” “那么合该依着太子殿下的意思去办,臣女很识趣,不会有异议。” 她已看见太子的这份决心。不松口对她没好处,不如趁着太子尚有这份承诺的心退让一步,难不成当真对爹爹和两位哥哥不管不顾,执意和太子硬碰硬么? 爹爹和哥哥嫂嫂从来都爱护她。 她便不能永远躲在他们身后,什么也不承担。 那一日东梁河边,从沈家人手底下救下那位老伯和小娘子,她不会后悔。 但眼瞧着事情越来越复杂,她理应站出来面对和承担。 她想要寻得一个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夫君不假,可寻不得又如何?即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子,她也不愿意怨天尤人、闷闷不乐。再则情况未必十分糟糕,起码太子殿下还有一副好皮囊嘛! 那一卷细绢终究回到林苒手中。 在萧照离开前,他将这份承诺留给了她。 太子来过,春鸢等人看在眼里,林苒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二哥。 得知此事的林长洲眉心紧蹙:“妹妹,太子殿下特地来寻你所为何事?” 林苒偏嬉皮笑脸问:“二哥希望是什么事?”不等林长洲开口,她又说,“不过和沈家、乐安县主有关的一点事,二哥不用担心。”继而转移话题问起林长洲猎得多少猎物,再埋怨两句自己运气不佳。 林长洲看出自己妹妹不愿多聊。 碍着对林苒的信任也不舍得逼迫她和盘托出,若想说,自是愿意开口的。 “妹妹,你不想说便不说,可有事也不能瞒着,我同爹爹早些知道才好一起想法子应对。”林长洲提醒一句。 林苒无辜:“有麻烦我几时不肯找二哥啦?” “也罢。”林长洲无奈一笑,“我猎得不少山鸡兔子,走,烤肉吃去。” 林苒满脸乖巧忙不迭应声道:“好啊好啊,烤肉吃!” 见过林苒的这一次萧照没有回东宫,而是直奔南苑去见延兴帝。 他须得去讨一道旨意,一道赐婚的旨意。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0、第10章 自沈昭仪被禁足起,延兴帝便移驾南苑。 听底下的人禀报太子求见,正欣赏歌舞的他冷笑一声,随意摆摆手:“告诉他,朕没空。” “陛下,太子前来恐有要事……”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振察言观色,一躬身道。 延兴帝听见这话,想起沈侍郎被停职、沈昭仪被禁足,脸上立时显出几分恼怒,“他如今不是很能耐么?还有什么事须得朕指示?!近来那么多事,他几时过问朕的意思了?你便去告诉他,朕没空!” “陛下息怒!” 高振诚惶诚恐告罪,又说,“奴才这便去传话。”方才快步退出去。 萧照却不意外皇帝不见他。 这些时日,沈家人的事情连连让他这位父皇不称心不如意,处处心气不顺,焉能对他没有意见? “你去禀报父皇,说孤为商量沈侍郎之事而来。”萧照淡淡道。 高振闻言眼底闪过丝诧异,面上依然一派毕恭毕敬模样应一声“是”,而后进去殿内通传。 未几时,高振再一次出来传话,请萧照进去。 萧照抬脚入得殿内,甫一进去便嗅见扑鼻而来浓浓的龙涎香,熏得难受。但他眉眼不动,目不斜视走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 延兴帝这会儿歪斜身子半坐半躺在榻上,身侧依偎着一个美人正喂他吃点心。见萧照进来,他不情不愿松开手,示意美人退下,也将乐师和穿得清凉的舞姬们一并屏退,而后才懒懒斜睨萧照一眼,不怎么耐烦问:“太子有事?” 皇帝不提沈侍郎,萧照也不提,直接说正事。 “哦,你要娶妻。”延兴帝明白萧照是讨要赐婚的旨意来了,不由呵笑,“哪家的小娘子啊?” 萧照回:“是林家。” 延兴帝乍一下没记起来哪个林家,又听萧照说,“定远侯府。” 林家?定远侯府? 沈侍郎被停职便是定远侯府和林家这个小娘子闹腾的! “不行!”延兴帝面色不豫,一口回绝,“你确实该成家了,但这个林家的小娘子不行!” “这般惹是生非之人,堪当太子妃吗?” 意料之中的反应。 萧照眉眼不动,向延兴帝行了个礼:“请父皇成全。” 他越淡定,延兴帝越不快。这些时日心底的憋闷一股脑儿爆发,皇帝勃然大怒,挥袖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几乎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如今是越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大事小事统统忤逆朕!” “儿臣不敢。”萧照再次对延兴帝行了个礼。 延兴帝看着他这幅不可理喻的样子,胸口越发憋着一口气,顿时又骂一句:“混账东西!” 偏偏自己只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太子废不得,也不能出事,否则不知勾得多少人蠢蠢欲动。 皇帝虽然疏远朝堂已久,但心里总归明白这些个道理。 他不痛快,却拿自己这个儿子没辙。 回想起前两年,太子尚有几分稚气未脱,一转眼便羽翼丰满,将朝堂内外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事到如今,朝中大臣不知被他暗地里笼络多少。哪怕自己重新将朝中的事务接手过来,也未必能多顺利,不提那些事情烦人得很。 倘若膝下能多两个儿子,他何至于如此。 延兴帝沉着一张脸,愈想愈觉得心烦,子嗣单薄注定是他一辈子的心病。 粗喘两口气,咽下心口的恼怒,延兴帝终于记起萧照之前让高振传话说为商量沈侍郎之事而来。 此时也后知后觉,是这么个“商量”的法子。 一道赐婚手谕换沈侍郎官复原职,呵。 太子倒是清楚他想要什么。 沈侍郎和沈昭仪平日里最有法子哄他开心,少了他们还当真是有些无趣。 延兴帝又看一眼自己这个儿子:“你就非要娶那个林小娘子?” 萧照说:“父皇英明。”但语气听不出半分情真意切。 延兴帝冷哼:“你要娶林家的小娘子可以,但你须得让沈侍郎官复原职,否则朕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母后已经同意了。” 萧照看着皇帝平静提醒,“只等父皇手谕。” 延兴帝一噎。 他的爱妃被禁足是因为被查出谋害乐安的证据,单单禁足三月的处罚已经令皇后极为不满。当年若非得王家相助,他没有那么容易登上皇位。当初能够相助于他,如今自然也可以…… 延兴帝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他面色铁青,将大太监高振喊进来,命准备纸墨笔砚。 顺利拿到皇帝手谕的萧照离开南苑。 延兴帝看着他背影,长叹一气,大太监高振看在眼中,笑着轻声道:“太子殿下即将迎娶太子妃,想来不久皇孙便要出生,奴才提前恭贺陛下。” “皇孙?”延兴帝嗤笑,“皇孙有何用?瞧瞧太子这个样子,要是朕有别的儿子,何至于此?” 高振连忙低下头:“太子殿下年纪小不懂事,迟早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马上要娶妻生子还年纪小?”延兴帝不想再聊这些,摆摆手道,“罢了,随他如何。你且去让那些舞姬进来,方才那支舞朕尚未看明白,让她们再跳两遍。” “是。” 高振应声,即刻去办。 萧照带着皇帝手谕从南苑出来后转而进宫去见王皇后。 他对自己父皇说母后已经同意半真半假。 今日在去见林苒之前,他对母后挑明已有太子妃的心仪人选不假,但不曾言明那个小娘子是谁。而当时母后确实说过只要他满意,待拿到手谕便不是问题。 现下手谕已经拿到,也理当告诉母后他所说那个小娘子正是林苒了。 何况之后仍有许多事情得操办。 王皇后得知太子相中的那个小娘子是林苒,微讶过后又笑起来:“乍听太子说起有些意外,可仔细想想,却是情理之中。林小娘子胆色过人、侠义心肠,太子既喜欢,陛下也同意,那是再好也不过。” 念及林苒母亲早逝,祖母也已不在人世。 一时说定明日着人请林苒的外祖母霍老夫人入宫一趟。 萧照谢过王皇后,王皇后但笑:“太子何必客气?不过除去太子妃之外,良娣人选太子可有想法?我瞧着魏家的三娘子、顾家的五娘子皆是柔和的性子,很是端庄娴雅,给你做良娣既不委屈你也不辱没她们,想来日后在东宫和太子妃也能处得融洽。” “母后,儿臣另有一件事情要说。” 听见萧照的话再看他表情严肃,王皇后收敛笑意:“怎么了?” 萧照对王皇后行了个礼道:“儿臣暂不打算纳良娣。” 王皇后一怔,可太子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由不得她不相信这是真话。 “太子也知迎娶太子妃时册封良娣是旧例。” “若不这般……” 在外人面前不必多解释,在王皇后面前,则有现成的绝好理由。 萧照说:“旧例也是从新例而来,太祖亦是终生只一位妻子,况且儿臣不想同父皇那般。” 他的父皇沉迷酒色,荒淫无度。 他不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这是他的母后必定可以理解和体谅的理由。 “你这孩子……” 王皇后又怔一怔,兀自轻叹一气,很快应允下来,“如此,那此事便依着太子的意思去办吧。” “儿臣多谢母后体恤。”萧照微微一笑,谢过王皇后。 这之后他才从凤鸾宫出来回东宫去。 第二日。 霍老夫人被王皇后派人请至凤鸾宫说话。 身为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当听明白王皇后话里的意思,纵然内心再惊讶面上也定得住。只是待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外瞧见提前在等着她的外孙女林苒时,霍老夫人不禁一下子红了眼。 得知自己外祖母被皇后娘娘请进宫,林苒便特地赶过来宫门外候着。 一见霍老夫人出来,她即刻快步迎上去:“外祖母!” 她会来是清楚皇后娘娘为何召见她的外祖母。 也知道,外祖母会想见她。 在不久之前她的外祖母尚且为她张罗着相看年轻郎君,转眼她被选中为太子妃……外祖母向来心疼她,又从不曾指望过她攀龙附凤,事情变成这样,定然难受。 走近发现霍老夫人眼眶泛红、眼中含泪,林苒心里跟着被刺痛。 她握住外祖母的手,小心扶老人家上得马车,而后也一起上得这辆马车。 “苒苒,你早知道?” 霍老夫人逐渐反应过来,询问林苒。 “算不得早知道,只是太子殿下曾过问我想法。”林苒微笑说,“可终究做不得数,故而不曾告知外祖母,免得让外祖母忧虑。今日听闻皇后娘娘见您,我猜测或与那事有关,便来接外祖母了。” 霍老夫人听得有些糊涂:“你才回京不久,怎么太子殿下……” 林苒便叹气:“怪我太张扬,和沈家人在东梁河边的事惹得太子殿下上心,以致于如此。” “哪里能怪你?”霍老夫人怜爱摸一摸林苒的脸,也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不过我听皇后娘娘的意思,太子此番迎娶你为太子妃,将不册封良娣。” “若如此,太子倒是有心,想来是将你看得很重的。” “这不是坏事。” 林苒想起萧照在茶楼向她做出的承诺,有两分言出必行的意思。 她往霍老夫人身边凑一凑,压低声音:“外祖母悄悄同我说一说,太子殿下这个人到底如何?” 祖孙两个说着悄悄话,一路回镇国公府。 之后林苒留下来陪自己外祖母许久,哄得霍老夫人心情好转才回侯府去。 此事自也不必瞒着爹爹和二哥。 林苒坦然接受,林景和林长洲无论心中何种想法,终究尊重她意愿。 未出十日,太子大媒登门。 紧接着圣旨被宫中贵人送至定远侯府,大婚之期被定在六月份,林苒将要成为太子妃一事彻底尘埃落定。 圣旨送至定远侯府的当天傍晚,林苒独自去外书房寻自己爹爹。她提着食盒进去,将一盅鸡汤和几样自己爹爹爱吃的菜肴端出来摆放在案几上:“爹爹这几日吃得极少,这样下去身子如何能受得住?” “无非天气不好没什么胃口,不妨事。” 林景硬邦邦宽慰女儿。 林苒一笑,不拆穿,从食盒里取出将一双干净的筷子塞到林景手中。 “这几道菜皆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爹爹快趁热尝尝。” 面对女儿的笑脸,即便没胃口林景也动筷了。 女儿的厨艺他不是第一次尝,不功不过的味道,但不耽误夸赞。 知道自己爹爹会赏脸,林苒顺利哄着林景用过些饭菜。直到最后,她才对林景说:“爹爹,同我说一说你和娘亲的事情好不好?我想听你和娘亲的故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1、第11章 在林苒的记忆里,娘亲未离开他们以前,和爹爹始终夫妻恩爱。 会拌嘴会吵架却不会真的生气。 后来娘亲病重弥留之际,爹爹日日守在床榻前照顾,再之后这么多年,爹爹也从未动过再娶的心思。小时候不懂这些,长大以后有时看着自己爹爹这般,林苒暗地里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在她的爹娘身上有一段十分美好的故事? 美好到即便短短数年的回忆也可抵岁月漫长。 无论什么时候记起,便会记得那时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再无人能给予。 念头一旦滋生,林苒对她爹娘从前的事情免不了好奇。 可清楚爹爹因为娘亲离世伤心悲痛,做女儿的又自然不会去多问,以免戳中自己爹爹心中痛处。 如今她将要出嫁,无端格外想细细了解。 她想知道爹爹对娘亲那样在旁人眼里可谓至死不渝的感情从何而起。 “我和你娘亲的故事……”见女儿眼巴巴看着自己,林景喝罢一口热茶,搁下手中茶盏,沉默许久才慢慢道,“细究起来,那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名唤谢玉珊。 初遇珊娘是在上元佳节,那日他出门逛一年之中最热闹的灯会。 彼时长街车水马龙,游人缕缕行行,少不了碰撞摩擦,而他和姗娘便这样因人潮拥挤撞在一处。 姗娘生得娇小,一下撞在他胸前,撞得疼了,直令她眼泪汪汪、委委屈屈抬起头看他。可是姗娘的一双眼睛生得那样好看,如同一汪泉水澄澈,盈盈朝他望过来的刹那,叫他忘记说一句抱歉。 不过姗娘也没有计较这些。 因为她很快发现自己原本手里提着的那盏花灯不见了。 在没有留意的时候,脱手的花灯落在地上,转眼被来往行人踩个透。 重新找回来也变成一堆破烂,再无半分精致。 花灯被毁坏,姗娘很失落。 但没有因此迁怒怪罪于他,只是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先走一步。 后来他才知道,那盏花灯是姗娘猜灯谜赢来的战利品。 本想带回家中向家人炫耀一番却落了空。 上元节一场偶遇只是匆匆而过。 这之后第二次见到姗娘则已经是在数月以后霍家霍老太爷的寿宴上。 宴席上气氛热闹,他跟着吃得几盏酒,怕吃得醉了,便借口更衣离席去透透气。因对霍家不甚熟悉,误打误撞发现一处漂亮花园,说不清当时怎么想的,鬼使神差步入花园去瞧一瞧。 霍家的这个花园栽种着几棵樱桃树。 彼时恰逢樱桃成熟的季节,树梢上满缀着红宝石一样的樱桃,煞是好看。 不过没等他多欣赏片刻这些漂亮的樱桃树,先发觉不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上藏了人。对方躲在树上,逃无可逃,而他自幼习武,学得一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吃了酒更是胆大,自然毫不畏惧朝着那棵香樟树走过去。 于是当走到香樟树下,抬头望见繁茂翠绿枝叶间探出颗小脑袋。 那双看向他的眸子一如上元节时般澄澈明亮。 他愣住了,坐在树上手里抓着几颗樱桃正吃得脸颊鼓鼓的姗娘也愣住了。不知过得多久,又或是只过得几息时间,姗娘扑哧一笑说:“是你呀。” 他始知霍家正是姗娘的外祖家,而姗娘乃是镇国公府的小娘子。 姗娘那会儿说藏在树上为躲避应酬,成婚以后他才知道,其实是在躲那个心仪她的大表哥。 认出彼此在上元节有过一面之缘,姗娘问:“你要上来一起吃樱桃吗?” 可是他们才第二次见面,他觉得不甚妥当,摇头拒绝。 姗娘便笑:“那你去帮我摘点儿樱桃可好?” 她冲他晃一晃手里剩下的几颗红樱桃,“快没了,我还没尝够呢。” 那天,他跑前跑后帮姗娘摘樱桃。 看她坐在香樟树上鼓着腮帮子吃樱桃直吃得眉眼弯弯。 他本该离开。 偏生坐在树上不想动,就那样一直看着姗娘。 可今日乃是霍老太爷的寿宴,他们不能离开得太久,终究要从香樟树上下去。只是当他先行从树上下来,却听见姗娘支支吾吾:“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他觉得莫名,又担心这棵树太高,担心她下来时会不小心脚滑受伤。 便自然无意先走一步。 “那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哦。”姗娘见他不走,转而对他说。 他后知后觉终于醒过神……原来,是上树容易下树难。 于是,他如姗娘所言转过身不偷看。 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得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停传来,是小娘子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从树上往下挪。 良久终于安全回到地面,他清楚听见姗娘长舒一口气。 转过身去看她,一时没有能控制好表情,只见她睁大眼睛:“不许笑!” 姗娘嘴上这样说着,却不知自己一张脸早已涨红,强撑起来那点小小气势全无威慑,徒增可爱。即使过去二十余年,他依旧可以轻易回想起那一天的日光和煦、清风温柔,而那个无比可爱无比美好的小娘子也从此占据他的心尖。 正是那天,他从姗娘口中得知上元节那盏花灯的事情。 姗娘说过不必放在心上,然而他上了心。 他始终记得发现花灯被毁坏时姗娘失落的模样,纵然是个意外,因意外而生的沮丧却不是假的。 那时他心里模模糊糊生出念头,想为姗娘做一盏花灯哄她开心。 学做花灯于他不困难。 用心做好的花灯要怎么送到姗娘手中更费心。 幸而没过多久又到乞巧节。 这是小娘子们的节日,到得乞巧节,姗娘多半会出门,他便也带上自己亲手做的花灯出门。 比起前两次偶遇,这一次见面格外不易。他在长街徘徊至夜深迟迟未能觅得姗娘的身影,明知夜色越深见面的希望越渺茫,但执意迟迟不愿离去。 好在老天爷眷顾。 人群散去以后,他反而等来姗娘。 他记得那日姗娘一袭紫丁香色缠枝花罗衣裙,步履翩翩走到他面前。 姗娘很惊讶:“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没能回答姗娘的问题。 一刻之间,他心口怦怦怦狂跳,唯一顾得上的便是高兴,也是在那一刻,觉得所做一切都值得。 再到后来…… 定远侯府的媒人上镇国公府去提亲,婚事定下来,又在一个良辰吉日,姗娘与他结为夫妻。 “能同你娘亲做夫妻,便是我最大的幸运。”回到荼锦院,林苒依然在想自己爹爹娘亲的相遇相知,在想她爹爹的这句话,以及当说出这句话时,她爹爹脸上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动容。 因为发自肺腑,所以格外情真意切。 因为一腔真心从未交错,所以那些回忆历久弥新闪闪发亮,而回忆里的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是美好。 难怪爹爹从无再娶之心。 这样甜蜜的感情、这样美丽的相遇再不会有。 而她将嫁给太子。 林苒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帐幔,眼前浮现太子那张脸,继而回想起来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 美好么?以桃源寺后山初见的情形而言,实在谈不上。 更无什么怦然心动的甜蜜。 不过几次接触过后,起码不至于讨厌这个人。 便算不得最糟糕。 林苒想着又笑,凭她这般看得开,往后的日子也不应当太难熬。 如此在一通胡思乱想里,她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依旧是那个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林家小娘子。 日子照样得好好的过下去。 出嫁的一应事宜也开始准备起来。 外祖母专门让裴嬷嬷来定远侯府暂且住下,帮着她一起打理这些事。 王溪月得知林苒被选中为太子妃、将来会是她的表嫂,却比任何人都更激动兴奋。还有什么比能同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亲近更值得高兴的?她专程登门道贺,约定以后两个人常见面,更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想知道宫里的事可以问她。 如乐安县主这般的真心为林苒欢喜的又无疑是极少数。 林家忽然出个太子妃,尤其在与沈家发生摩擦以后,如是种种落在外人眼里,难免深想几分——若非太子殿下执意求娶,陛下焉能轻易点头同意? 先前京中那点沈家有意散布、与林苒有关的风言风语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太子为何会相中她。 “有说太子此举分明是想笼络定远侯府的。” “有说太子故意与陛下做对的。” “有说皇后娘娘相中小姐,才替太子定下了小姐为太子妃的。” “甚至还有说,太子对沈家厌恶已久,迎娶小姐,是为了恶心沈家的!” 林苒听着春鸢口中这些越来越离谱的传闻,险些噎住。 恶心沈家?一国太子,有意拿自己的婚姻大事恶心区区一个户部侍郎……这些人可真能想。 但太子有求于她,谁又能想得到? 林苒轻笑,将毛笔搁下,欣赏起自己的画作。 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能为自己爹爹做的事情已然不多。那便能做一件是一件,她将爹娘第二次相遇时的场景画下来,准备送给自己爹爹留个念想。 这幅画下笔慎重,来回琢磨,花费许久时间终于画成。 悄然之中,到得五月。 六月的婚期已是一日较一日离得近。 皇家规矩礼仪繁杂,宫里遵循旧例提前谴了女史、教引姑姑来定远侯府负责教习林苒大婚礼仪与宫里的规矩。 宫里来的人侯府不敢怠慢。 对林苒这位未来太子妃,无论女史或教引姑姑皆颇为客气,如此一番相处下来彼此印象都不错。 不知不觉,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之日已至。 林苒,要出嫁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2、第12章 府中小姐嫁入东宫自然不是小事,整个定远侯府为此准备许久。 到得大婚当日,侯府上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而作为那个出嫁的小娘子,林苒安安静静任由喜娘领着人为她梳妆打扮,偶尔会开口提一点儿要求。不似许多小娘子出嫁时那般紧张忐忑又心怀期待,她心绪平和,心底的一池春水难泛涟漪。 但当拜别父兄之时,这份内心平静终究轻易分崩离析。 那一刻泪水涟涟,情难自抑,仿佛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内心深处自己也未能觉察的情绪在今日彻底爆发,只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纵使登上厌翟车,林苒仍不住流泪。 悲伤与难过的感触不甚浓烈,唯有萦绕心口的怅然久久不能散。 泪水止不住,眼前也变得雾蒙蒙的一片。 当帷幔忽然被从外面掀开一角,沉浸在怅然情绪里的林苒愣愣抬眼望去。 一时隔着泪模模糊糊望见太子的面容,听见他轻声说:“别太难过,以后有机会回来的。” 看不见他此刻脸上表情,也听得出他语声温柔,带着宽慰之意。 压不住流泪冲动,正是思绪迟缓。而未等林苒反应过来,掀开的帷幔一角重新放下,太子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帷幔另一侧,厌翟车也缓缓上路,朝东宫驶去。 太子突来的安慰之言打断林苒对父兄的不舍。 冷静与理智逐渐回拢,她慢慢收住泪,心口的怅然之感也被压下去两分。 只是想着太子那样一句话有些啼笑皆非。 分明因他执意迎娶才有今日之事,这会儿来宽慰她……不过也分辨得出太子不是虚情假意。 罢了。 林苒吸一吸鼻子,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这会儿终于记起自己脸上擦了脂粉,方才那样一通哭,恐怕自个已经变成大花脸。好在不过薄施粉黛,且出门之前,宜雪悄悄塞给过她一块巴掌大的铜镜以备不时之需。收起帕子,林苒将那块铜镜翻找出来,又自顾自整理仪容。 到得东宫后仍有许多礼节,要见许多人。 绝不能在这种时候闹出笑话来,回头要被记一辈子的。 太子于黄昏时分乘金辂车至定远侯府迎娶太子妃,引得京城之中人潮涌动,只为一睹太子与太子妃风采。 林苒坐在厌翟车内也听得见一路上人声鼎沸。 后来外面逐渐变得安静,天色暗下来,东宫亦离得越来越近了。 当夜幕彻底降临时,迎亲队伍回到东宫。 雕梁画栋、金碧辉映的宫殿因太子大婚而处处张灯结彩,在夜色下于灯火通明中一片红光浮动。被扶着从厌翟车上下来的林苒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便随萧照入得殿内行同牢合卺之礼。 一应礼仪规矩已被教导过。 又有礼官负责主持婚礼,林苒只须和太子互相配合、按部就班完成即可。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是为夫妻。 饮下合卺酒后,今日的礼便算可谓成了。 “累了便早些休息。” 与太子结为夫妻一事尚有几分不真切之感,而缓步从殿内出来,林苒听见萧照低声对她道。 她当下偏头去看太子萧照。 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却让她早点休息? 林苒扯了下嘴角,冲萧照一笑:“妾身定然安心等殿下回来。” 这样的回答显见不在太子预料之中。 林苒看着他朝自己看过来一眼,但微抿唇角没有多言,收回视线步出廊下便独自去前院宴宾客。 萧照没有其他话,林苒也含笑立在廊下目送她的新婚夫君、大齐的太子殿下离去。之后她才在大丫鬟春鸢、宜雪以及东宫宫人的簇拥下去承鸾殿。 另一些东宫宫人乌压压在承鸾殿内跪得一地。 林苒此时无心应付这些人,仅是开口让他们先行退下。 除此之外,也命宫人准备热水,让春鸢和宜雪服侍她沐浴梳洗。 直到将身上繁复的钗环首饰与嫁衣褪去,泡在浴间一方蓄满热水的浴池里,她才觉得整个人真正舒服了。 浴间的这个大浴池林苒很喜欢。 她身心放松懒懒散散靠着浴池的池壁,索性什么都不想,连脑袋也放空。 直到水温渐凉,从浴池里出来,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宜雪帮她擦干头发的林苒又想起萧照先前那一句让她早点休息的话。大婚之夜却主动让自己的太子妃早些休息,不管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太子先前那些话摆明了不是因为心仪她才非要迎娶她为太子妃。 莫不是太子打算往后同她做一对假夫妻? 但或许太子单纯体贴她呢? 因为怜惜她累得一天,所以让她不必勉强,不必强撑等他一起休息。 种种想法在林苒脑海里打着转,思来想去又觉得好笑。 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想嫌弃自己这般性子。 贤惠淑良相信太子温柔体贴、关心她不好么? 偏自寻烦恼,揣测太子心思,说不得到头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在很容易能见分晓。 总不能新婚之夜太子不回来休息吧? 擦干头发,林苒从浴间出来,换得身宽松的大红牡丹凤纹寝衣。 盛夏的夜里几分闷热,她胃口缺缺,只坐在窗下慢条斯理吃着一碗甜香软糯的冰镇酒酿小圆子。 吃罢甜点已过亥时,太子依旧未从前院回来。林苒百无聊赖托腮望着窗外夜色,无聊中懒懒打个哈欠,在旁边打扇的宜雪瞧见后小声问:“太子妃可是困了?” “不妨事。” 林苒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依然欣赏夜色,“总归是要等殿下回来的。” 宜雪又问:“奴婢去寻几本话本来给太子妃解解闷?” 林苒摇摇头,否了她的建议:“就这么坐一坐也挺好。”又笑,“瞧,外面还有流萤呢。” 在她和宜雪说话间,不知何处飞来只萤火虫。 落在一丛翠竹上,在茫茫漆黑夜色里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亮光。 宜雪见林苒弯唇也跟着笑笑,不再赘言。 可惜又过得近一个时辰,太子却始终没有从前院回来。 自然没有去催太子的道理。可这般干等着,难免令人心中忐忑,夜静更深,宜雪和春鸢皆忍不住担心起来,大婚之夜晾着太子妃,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林苒只觉得自己那小人之心的猜测或许成真。 太子殿下这是想要避免同她行夫妻之实,故意在前院磨蹭拖延? 念头才起,便有小宫人恭敬禀报说陈公公来承鸾殿了。 而陈公公得太子的吩咐,专程前来传话:“太子殿下不胜酒力,已在前院歇下,请太子妃也早些休息。” “太子殿下还好吗?”林苒听言,心下觉得好笑,却只径自站起身,面上极尽关心姿态,“醉酒非小事,须得有人从旁照看才行。陈公公,太子殿下现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去照料?” 陈安不意林苒会提出这般要求。 太子不曾说过不允太子妃去,可也没有说过要让太子妃去照顾,他便一时迟疑犹豫未作答。 “陈公公,我只是想去照顾太子殿下。”看出陈安的犹豫,林苒愈发情深意切,又有意问他,“难道太子殿下有过我不能去的吩咐么?” 陈安听明白林苒的意思,既然太子没有说不能去,去了便也不会有大碍。 况且在此之外,他无意得罪太子妃。 “太子妃担忧太子殿下一片真心,如此还请太子妃随奴才去前院。” 陈安一躬身应下林苒的话。 “有劳陈公公。” 林苒微笑,很快从殿内出来,去往前院。 萧照这会儿确实在前院歇下了。 宴席上他被灌不少酒,但其实并未如宫人们以为醉得不省人事。 洗漱过后的萧照躺在床榻上,不免想起林苒。 数月之前将同林苒的婚事定下来以后,他曾松下一口气,也盼着他们早日成婚,避免出现更多意外。只是当他们的大婚之期日渐逼近,他后知后觉自己即将面临着又一个抑或应当说许多个大问题。 一旦成婚,他和林苒便是夫妻。 寻常情况下夫妻之间必不可少要行敦伦之事,可他和林苒却非寻常情况。 婚事定下后的这几个月,林苒待字闺中、深居简出,平常偶尔有些个磕磕碰碰也不是大事。 小事上不要紧,但夫妻之间的许多事…… 他曾在藏书阁查阅许多医书,了解过女子有孕以后身体可能出现的诸般状况,单单许多女子有孕后会出现的孕吐之症便足够他手忙脚乱。光是想象林苒孕吐,自己也跟着呕吐,他便头皮发麻——他们之间这秘密,如何能守得住? 这个险他毫无疑问冒不起。 既然如此,唯有克己复礼、谨慎行事,再给林苒这位太子妃一个信服的理由,以免她胡思乱想。 在外人面前又得是另外一番姿态。 幸而婚事定下来以前他对林苒坦白过有求于她,想来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今日大婚之夜,有些事说起来难免扫兴。本是他非要娶她为太子妃,以林苒的性子多半不会苦熬等他,那么他便寻个醉酒借口,先在前院歇一歇,待她熟睡再去承鸾殿,至于其他的过得今晚再慢慢说。 萧照认为自己这安排颇为妥当。 直到房门被从外面打开,宫人向太子妃请安的声音连同一阵凌乱脚步声传入耳中,他惊觉不妙。 林苒怎么来了?! 一怔过后,见惯大事小事、向来淡定的萧照难得生出两分慌乱。 记得自己正在装醉,索性双眼紧闭一装到底。 于是待到林苒独自进来房间里面,她行至床榻前伸手撩开帐幔,借着幽幽烛光瞧见的是似乎已经入睡的太子。 “太子殿下?” 她放轻声音唤萧照一声,没有应答,索性再唤一声,“太子殿下?” 连连唤得几声,床榻上的人也全无反应。 林苒无声勾一勾唇,伸出手指戳两下萧照的脸,不再喊他,当下兀自脱去绣鞋便翻身上床。 在装睡的萧照对林苒的一举一动有着异常清晰的感受。 尤其当她上得床榻、掀开锦被靠过来,他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身体僵硬。 然而属于小娘子的柔软身体亲密依偎在他身侧的触感如此清晰。 当林苒的手不安分乱动,他再无法装睡。 一把捉住那只快探进他衣领里的手,萧照睁开眼,强撑身为太子的气势,与林苒对视过几息时间后,语声微哑假装平静问:“太子妃怎么来了?” 林苒从他掌中抽回手,弯唇一笑:“新婚之夜,自是来同殿下圆房呀。” 萧照:“……” 他似乎,给自己寻了位十分了不得的太子妃。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3、第13章 帐幔下光线昏暗。 唯有林苒一双含笑的眸子很亮,但萧照从她的笑意里品出些不痛快。 “妾身定然安心等殿下回来。” 言犹在耳,便也了悟她为何会不痛快,又为何来前院。 哪里是所谓来圆房,分明兴师问罪来了。 换作旁的小娘子或许没有那个胆量,可林苒的大胆他早领教过。 他这位太子妃不仅了不得,还不是个省心的。 萧照虽未大醉,但也饮下不少酒,一时只觉得醉意重新涌上来,连带头疼的感觉也冒出来。 也罢,怪他。 若命陈安去传话时多提上一句迟些过去,大约她不会跑来前院。 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榻上的姿势太暧昧。萧照当下坐起身,摁揉两下额角,只对林苒强硬不起来,看一眼她坦荡无畏的模样,反而想笑:“太子妃的语气听着倒不像是来圆房的,更像来捉奸的。” 林苒跟着坐起身,听言愈发笑眯眯:“妾身岂敢捉太子殿下的奸?” 萧照只说:“孤既应你,自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妾身自然相信殿下。”林苒又笑着变换姿势,转过身面对萧照跪坐在床榻上,又伸手要扶萧照躺下,“妾身听陈公公说殿下酒醉,担心殿下才寻来的。” 萧照看她俯下身凑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那双明亮的眸子也盈盈望着他,竟叫他瞧出几分真诚,似乎她当真只是想要尽一尽太子妃之责。 萧照凝视林苒的眼睛:“不必留下来。” “我们回承鸾殿。”他抬手,不轻不重拽住林苒的手腕,制止她本想扶他重新躺下的动作。 闻言,林苒脸上的笑容愈发乖巧甜美应道:“好呀。”她悄然从萧照掌中抽回手,主动拉开一点距离,方笑着说,“只妾身前来寻殿下才得殿下去承鸾殿,落在旁人眼里会否以为殿下不喜妾身?” 萧照便明白她心里有主意。 于是直接问道:“以太子妃所见该当如何?” “大婚之夜,只要能同殿下在一起妾身便满足了,再无奢求。”林苒微笑,压低声音,“若能同殿下秉烛夜谈,聊一聊殿下尚未明言之事,那便更好了。” 回承鸾殿去休息固然很好。 不管怎么看承鸾殿也要比这个地方舒服得多。 但太子既然这么轻松或应承或让步陪她回承鸾殿,先前偏又是让她早些休息又是让陈公公传话,和故意戏耍她有何区别?他不是糊涂人,不会不清楚大婚之夜意味着什么……今夜做如此表现,这要她怎么不怀疑他其实别有心思? 那么不如先分说清楚之前没有挑明的话。 她很好奇,太子是怎么个有求于她,才会新婚之夜将她晾在承鸾殿。 萧照从林苒的话里分辨出重点。 一则因他迟迟未去承鸾殿,此时同她一道过去依旧会落人口实。 二则她十分在意他之前说过的有求于她。 正事明日再说不迟,而他迟迟未去承鸾殿的确该给太子妃一个说法。 萧照想着,微抿一抿唇角。 林苒维持脸上浅浅的笑意耐心等待太子给她答复,然而在她意料之外先等来硬邦邦的一句:“是孤思虑不周。”她想笑,又听见太子解释,“本想在前院歇一歇再过去承鸾殿,却没有让陈安说清楚。” 歇一歇再去? 林苒几不可见挑眉,换句话便是等她睡下以后再过去。 太子的话她信又不信。 但有一点似乎从中得到印证,太子多半是打算同她做一对假夫妻的。 罢了。 这个问题或许牵扯到所谓“有求于她”,不妨慢慢看。 “其他事情待明日再议。夜已深,孤同太子妃早些休息为好。”几息时间,林苒念头转动,萧照继续对她说。 林苒当下没出声。 萧照已先绕过床脚下得床榻,坐在床沿回头看她:“太子妃以为如何?” “妾身听从太子殿下的安排。”林苒不紧不慢跟着转身,冲萧照莞尔一笑,“奈何妾身累得一日,身上没了力气,怕得劳烦殿下将妾身背回承鸾殿才行。” 萧照一怔,对上林苒那双笑吟吟的眸子。 他便听见她分外好心给出另一个选择:“殿下若更乐意将妾身抱回去,妾身也不无不可。” “以妾身所知,这两样皆是夫妻之间的稀松平常事。” “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萧照:“……” 萧照背着林苒从房间里出来时,陈安惊呆了。 发觉自己失态,他连忙垂首躬身问:“太子殿下,可要命人准备软轿?” “不必。” 萧照肃然板一板脸,背着林苒步出廊下,朝承鸾殿的方向而去。 他知道林苒为什么提这个要求。 现下的情况单单是他们一道回承鸾殿没办法挡住闲言碎语,而他将她背回去或在抱回去则不同。 太子妃被太子背回承鸾殿足以平息任何猜疑。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背上的小娘子很轻,背起来不费劲。 萧照回想起林苒突然一个人深更半夜跑来前院的举动,那样不让人省心,偏生厌烦不起来。 又思及大婚之夜自己落得背太子妃回去。 哪怕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也决计预料不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他本该很清楚的。 萧照想,是他自己漫不经心,才会忽视她的机敏锐利。 眼下处境便可谓他自作自受了。 萧照暗忖间无声轻笑,果然,他也会有今天。 安安静静趴在太子背上的林苒不知他此时心绪百转千回,兀自心情愉悦欣赏夜色。来时匆匆忙忙,这会儿才发现漆黑天幕之上月亮不见踪影,但繁星闪烁,犹如无数萤火虫点缀夜空。 夜风亦比来时柔和许多,带着丝丝凉意。 那点清凉又裹着沁人栀子花香,不知何处花开正盛,才有这般香气扑鼻。 虽然太子迟迟未去承鸾殿她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但来前院不是为了和太子吵架而是确认一些事、解决一些问题。既然大致确认太子心思、既然太子选择背她回去,这一趟目的已达成,她自然心情愉悦。 且不管怎么样,太子还是讲道理的。 林苒瞥一眼萧照的后脑,嘴角也弯一弯,他们的夫妻日子还长着呢。 被留下在承鸾殿的春鸢和宜雪自林苒离开便心神不宁。 她们根本放心不下,可是得到留下来的吩咐,念及东宫宫人对太子妃得有个威仪印象,她们唯有无条件听从。 为了不引得其他人生出小心思,她们也不能将这份不安与焦急显露分毫。 因而始终按捺着,强作镇定等着太子妃回来。 但春鸢和宜雪如何也想不到她们的太子妃会是被太子背回来的。 诧异过后,满是欣喜。 太子将太子妃背回承鸾殿,待明日任凭谁也要知晓太子对太子妃的爱重,不会轻视太子妃半分。两个人互相瞧一瞧,在彼此眼中瞧见欣喜之色,又连忙迎出廊下,与东宫宫人一道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礼。 行至廊下萧照也未将林苒放下。 他背着她入得殿内,一直将她送到床榻前,才让她从自己背上下来。 林苒坐在床沿,仰面去看萧照:“太子殿下受累了。” 酒醒大半的萧照看一看她卖乖的样子,只淡淡“嗯”一声,复命宫人准备热水以沐浴梳洗。 林苒对太子的自觉很满意。 刚刚一路上她都嗅见他身上残留着一股酒气,即便看在他背她回来的份上不计较,不等于同榻而眠也无所谓。 萧照去浴间沐浴时,林苒同样在春鸢和宜雪的服侍下稍事洗漱。 之后她让她们先行退下,再无旁人,她上得床榻,安安心心——休息了。 本就累得整日又折腾大半夜,从来不是铜筋铁骨,在回承鸾殿的路上林苒就已经感到困倦疲乏。左右太子无心与她有夫妻之实,而太子亲口说过她可以“累了便早些休息”,哪怕先太子一步去会一会周公,也谈不上有什么问题。 林苒几乎沾上枕头便沉入梦乡。 当萧照从浴间出来,撩开喜帐一角望见的自是一张酣睡的恬静脸孔。 她睡得香甜,睡梦中不见平日里的尖牙利嘴,仔细看看,却也是生得极好看的一个小娘子。不是那种温婉淑良的小娘子,但是带着一股飒爽英气。 他们究竟为何会性命相连? 若是…… 有个念头从萧照脑海一闪而过。 回过神,看一眼林苒,他收敛起思绪没有继续想下去。 萧照轻手轻脚和衣在床榻外侧躺下。 但身旁多出个小娘子,哪怕尽量拉开距离也根本没有办法忽视,周遭寂静,连轻浅的呼吸声亦仿佛清晰可闻。 他闭上眼,将注意力转移,想着朝堂上的事,想明日要做的事。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睡着过去。 这一觉意外睡得很沉。 萧照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鼻子很痒,觉察出不对,他猛然醒过神,耳边立时响起林苒的声音:“殿下早。” 循声望去便瞧见神清气爽的太子妃笑容灿烂看着他,手里一片孔雀羽毛毫不遮掩,甚至说:“已是不早了,太子殿下再不起身,恐怕要耽误进宫请安的时辰。” 萧照蹙眉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林苒回他:“约莫辰时。”一面说一面收起那片孔雀羽毛,又问,“可是让送热水进来梳洗?” 萧照心下惊讶,面上不动声色抬手捏一捏眉心,神思迅速恢复清明。 向来习惯早起的他昨晚居然睡得这样沉。 是最近太累了么? “梳洗罢。”萧照对林苒说着,随即掀开锦被,从床榻上下来。 林苒却没有马上吩咐宫人送热水。 下得床榻的她立在床边看一看凌乱的被褥,继而看一看萧照,最后伸手不轻不重扯了下他衣袖。 萧照朝她望过来。 林苒只示意萧照去看床榻上凌乱的被褥。 萧照不明就里:“怎么?” 林苒面露为难之色,往他身侧凑一凑,低声:“太子殿下,您怕疼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4、第14章 洗漱梳洗过后,萧照坐在窗下罗汉床上喝茶。 他面上一派镇静辨不出心思,心下情绪却有几分复杂。 约莫两刻钟之前,林苒曾问他怕不怕疼。 之后,凌乱床褥上出现一小片血污,那点血污将会是外人眼中他们有夫妻之实的“证据”。 指腹那道浅浅的伤口已觉察不出疼。 萧照抬眸,看一眼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大丫鬟为她梳妆打扮的林苒。 想起昨夜今早她的种种行径,不禁微抿唇角。 幸而她不愿为此自伤,否则恐怕他们成婚的第一日便可能叫她发现端倪。 这事……也怪不得她。 若他将他们的事情考虑得更为周到,自不会险些暴露。 萧照想着,又抬一抬眼去看林苒。她似乎心情不错,对着铜镜哼哼起一段不知名小调。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亦能瞧见她侧脸嘴角一点扬起的弧度。 也罢。 至少太子妃心情尚可,心情好,证明没有胡思乱想,对他不是坏事。 萧照收回视线,终于端起手边一盏竹叶茶,慢慢啜饮。 而春鸢注意到太子频频朝这边看过来,笑着凑到林苒耳边说:“太子殿下不停在看太子妃呢。” 林苒笑一笑,斜睨春鸢:“偏你多嘴。” 春鸢便与宜雪对视一眼,两个人也又笑起来。 今日晨早太子与太子妃起身,春鸢和宜雪领着宫人进来,除去服侍两位主子洗漱梳妆,同样收拾一番床褥。因此,宜雪同小宫女一起瞧见床单上的那一抹血污。 昨夜太子迟迟未至,她们忧心忡忡。 后来太子妃被太子背回承鸾殿,现下又知两个人夫妻恩爱,再好也不过。 春鸢和宜雪很替林苒高兴。 林苒却十分清楚太子频繁看过来不是她们以为的那样。 大抵太子殿下从不曾见过如她这般胆大的小娘子,竟让金尊玉贵的太子自伤,只为遮掩他们无夫妻之实。 可本也是太子要这样的,由他来承担,她认为很公平。 梳妆妥当以后,林苒揽境自照。 见铜镜里映出一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小娘子,心下满意,这才起身准备同太子一道用早膳。 典膳局准备的早膳很丰盛。 小宫人将各式各样的吃食一一摆上桌,叫腹中空空的林苒食指大动。 昨夜与太子礼成后她几乎只吃得一碗冰镇酒酿小圆子,过得一夜早已是饥肠辘辘,因而这会儿难免抵抗不住诸般美味佳肴诱惑。落座之后,待太子提筷,她便跟着提筷大快朵颐起来。 边关条件远远比不上京城繁华之地。 林苒在吃食上便从不挑嘴,典膳局准备的一应吃食也觉得样样都有滋有味,吃得分外满足。 对于萧照而言,这些却无非些寻常滋味罢了。瞥见林苒吃得眉眼弯弯,格外满意,且说来他们可谓头一回正经同桌用膳,一时间不免多瞧她几眼。 这同样是萧照头一回仔细去看别人用膳。 他便发现林苒吃东西时模样虽斯文,但动作一点儿也不慢,还哪怕是一个豆包也吃得津津有味。 看林苒吃得香甜,萧照不由跟着夹了个豆包。 尝罢一口,又不觉得与往日有何不同,是一贯有些甜腻的滋味。 “太子殿下。”萧照正吃着豆包,忽然听见林苒喊他,便偏头朝她望过去。于是见她冲他笑一笑,似没头没脑问出一句,“妾身今日可是打扮得很好看?” 萧照微怔,不知用早膳的林苒为何莫名问出这个问题。 疑惑之际复又听得她笑说:“若非如此,太子殿下为何频频偷看妾身?” 萧照:“……” 他一瞬耳根发烫,也无法回答林苒的话。 注意到太子耳朵可疑红晕的林苒只微微一笑,体贴帮他盛一碗豆浆:“殿下,我们快些用膳罢,迟些还得进宫去同父皇和母后请安呢。” “嗯。” 萧照应一声,面上镇定端起那碗豆浆,再不分神,专心用膳。 如此两个人终于相安无事用罢早膳。 之后稍事休息,林苒换上太子妃的钿钗礼衣,便随萧照去宫中拜见帝后。 时隔数月,再一次进宫,身份已然大不相同。林苒独自坐在厌翟车内,回想上回进宫自己尚且抱着凑热闹心态赴皇后娘娘的那场赏花宴,转眼自己变成这京城之中最大的热闹,实在造化弄人。 前路预想得到不会太轻松。 但既来之则安之,以太子种种表现来看,不见得就走上了绝路。 至于皇家的许多人与事,林苒已有了解。 譬如皇帝陛下近来常在南苑行宫,皇宫里一应事宜则皆由皇后娘娘打理。 而六宫之中,在皇后娘娘之下,除去得宠的沈昭仪外,另有贤妃、德妃与良妃等几位高位妃嫔。 此外,宫里有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永宁公主。 这位永宁公主自幼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同乐安县主感情甚笃。 皇宫之外最难以忽视的便是那一位永嘉长公主了。她是皇帝陛下的嫡亲妹妹,据说与皇帝陛下很是亲近,且永嘉长公主膝下有两女,长女薛敏瑛已经出嫁,幼女薛敏瑜与乐安县主同岁,是为灵秀郡主——这郡主的封号,也是陛下为了永嘉长公主破例封的。 但此前永嘉长公主携灵秀郡主去往封地养病不在京中。 后来曾听闻永嘉长公主回京,今日或能得见。 一阵胡思乱想中,太子仪仗队伍终于停在凤鸾宫外,未几时林苒也被扶着从厌翟车上下来。她看一看面容沉静的萧照,收敛思绪,随他入得殿内。 凤鸾宫正殿内此时已经有许多人在。 皇后娘娘端坐上首处,下首处左右分列高位妃嫔,宗室、命妇们已经到了,礼官同样正在候着。 反而是皇帝陛下不见踪影。 但今日乃太子携新妇谒见的重要日子,皇帝陛下竟然姗姗来迟? 林苒想着,悄悄去看一眼萧照。 太子神色淡淡、波澜不惊,似乎对这般场景见怪不怪。 她又想起一些事。 想起太子自八年以前便开始处理朝事,那个时候太子也才十岁罢了,不知彼时他又是何种心情。 “陛下驾到——” 殿外骤然响起的一道尖细声音打断林苒思绪,下一刻,皇帝大步走进来。 皇帝不是独自过来的。 此刻在他臂弯里还有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当初在皇后娘娘那场赏花宴上见过,是以林苒立时便认出来了。 这位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昭仪。 先前沈侍郎被停职,沈昭仪也因乐安县主落水之事被禁足,曾有人暗地里揣测沈昭仪与沈家是否要失宠于帝前。然而未出一月,沈侍郎官复原职,未出俩月,沈昭仪仍如以往日夜陪伴在皇帝左右。 所谓失宠如变成无稽之谈。 众人看在眼中的不过是沈昭仪圣宠依然。 沈昭仪趾高气昂陪伴在皇帝身边走向殿中上首,殿内众人连同萧照与林苒齐齐向皇帝行礼请安。皇帝在王皇后旁边的位置落座,沈昭仪这才走向妃嫔那一列队伍,因她在殿内一众妃嫔里分位最低,只得走到末尾处去。而皇帝目送她站定,这才开口与众人免礼。 林苒再随众人谢过恩典,方平了身。 自回京之后,这尚且是她初次面见皇帝,出于好奇,她不动声色打量了这位皇帝陛下两眼。 平心而论,太子与皇帝确实看得出来眉眼有一些相似。 但这对父子身上的气质截然不同,尤其是皇帝陛下眼窝深陷、眼下又两片青黑,不免给人身体亏空之感。 方才从殿外进来时,皇帝也是脚步虚浮。 这全然不是常年病弱之相,而分明是……荒淫无度、声色犬马之相。 林苒又悄悄去看萧照。 她敢说太子有朝一日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么? 答案无比清晰,甚至无须疑虑,她不能替太子做任何保证。但好在,她手里至少另攥着一份来自太子殿下的承诺?当初那一卷细绢她认认真真保存起来了。却不知太子殿下敢对她做出这样的承诺,是否因为当真对自己极有信心。 思索间,礼官已经开始按照礼制引林苒上前拜见帝后。 林苒便也定一定心神,随即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去向皇帝和王皇后见礼。 皇家一应礼制皆有定数,在礼官的主持下,待林苒谢过帝后恩典,收下一番赏赐便算礼成。 与王皇后并肩而坐的皇帝却早已不耐烦。 这些礼仪繁琐的场合他嫌麻烦无聊近些年来不爱出面。 但今日乃太子大婚,不得不来。 因是这般,待到礼成以后,皇帝一门心思想要快些同沈昭仪回南苑行宫。然而不等他起身,殿内蓦地响起一声惊呼,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直站在妃嫔那列末尾处的沈昭仪跌倒在地。 “爱妃!”皇帝瞪大眼睛霍然起身,连忙步下玉阶,快步朝沈昭仪走去。 很快皇帝又连声吩咐,“御医!快传御医!” 沈昭仪忽然晕倒,众人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皇帝与沈昭仪身上。 林苒自然也不是那个例外。 她看着皇帝大步走到晕倒的沈昭仪面前,俯身便将沈昭仪横抱起来,又大约体虚,起身后略晃一晃才稳住身形。这之后,皇帝便满脸心疼横抱着沈昭仪走向侧间。皇后娘娘与诸位妃嫔娘娘们也当即跟在皇帝陛下身后朝侧间走去。 林苒最后才去看太子。 赶巧太子也朝着她看过来,四目相对,她没有在太子脸上辨出太多情绪。 “走。” 林苒听见萧照压低声音对她说得一句,而后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如其他人般移步侧间。 两位御医很快被宫人请过来了。沈昭仪全无醒来迹象,心急如焚的皇帝见御医赶到,立刻免了他们的礼又点名其中一位御医上前去为沈昭仪诊脉。 这位御医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小心谨慎为沈昭仪看诊。 但他为沈昭仪诊脉后,又请另一位御医也上前来为沈昭仪诊脉,对沈昭仪的情况没有多提。 皇帝看得不耐烦,他面色铁青,开口语气焦躁:“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朕的爱妃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晕倒又迟迟不醒?若爱妃有个三长两短,朕必定治你们的罪!” 两位御医暗中互相交换眼神,确认彼此诊脉的结果,这才喜上眉梢,躬身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沈昭仪并非身体有恙,而是有喜了!”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 皇帝一怔,王皇后与诸位妃嫔也是一怔。 沈昭仪有喜了?! 皇帝陛下子嗣单薄,至今膝下只得太子与永宁公主这一子一女。 这么多年,皇帝宠爱过的妃嫔不计其数,却一直没有妃嫔怀上龙嗣,而今日,御医说沈昭仪有喜了?突来的消息令众人一时反应不及,回过神来的皇帝大喜过望,抚掌而笑:“不愧是朕的爱妃!好,做得好啊,赏,重重有赏!” 御医的话同样让林苒有些惊讶。 不过她第一反应是去看萧照,见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便知此事在太子眼里不算什么。 细想倒也好理解。 太子监国数年,朝堂上根基稳固,即便沈昭仪诞下皇子亦难动摇他地位。 “恭喜皇兄,贺喜皇兄!”林苒神思游走之际,听得一道陌生笑声传来,疑惑之际,只见一面容陌生、珠翠罗绮的美妇人携着一个桃腮杏眼的小娘子步入侧间。 “是臣妹来迟了,本应告罪,未想一来便听闻皇兄如此喜事。” 美妇人与小娘子冲帝后见了个礼,又笑道,“看来臣妹来得正是时候。” 永嘉长公主? 林苒思绪微顿,再一次朝萧照望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5、第15章 萧照觉察到林苒的视线,知道她看他许多次。 但他没有去看林苒,只原本虚虚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略用两分力气,捏了捏她。 尽管没怎么用力,然而下一瞬,萧照清晰感受到自己另一只手手腕处传来的细微感觉——如同被人捏了捏手腕那样的感觉,是因为感受到林苒此刻的感受。 萧照:“……” 他终于还是去看林苒,见林苒瞪一瞪自己,似有不满,不由得轻扯嘴角。 萧照移开眼,又捏了下林苒的手腕。 之后在林苒挣脱前攥住她手腕,而林苒也碍着眼下这般场合以及萧照的动作没有执意挣扎。 只心下少不得觉得太子带着些许捉弄的举动莫名其妙。 这人原来还有心情戏弄她? 这边林苒和萧照一对新婚夫妻在暗暗别苗头。 那边皇帝见到永嘉长公主便大笑:“妹妹你来得好,朕从未有如此高兴之时!好!好啊!” 永嘉长公主也笑,冲皇帝福身道:“那妹妹便再次恭祝皇兄喜得皇嗣!” 说笑过几句,她重新起身以后才看向王皇后,一句话却说得意味不明,“也该恭喜皇嫂才对。” 王皇后落落大方微笑说:“沈昭仪有孕自是大喜事。”当下又看向皇帝认真道,“陛下,沈昭仪有孕,是不是该安排太医为她养胎,让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好生伺候着?往后饮食起居上皆得小心,须得有人从旁提点沈昭仪才是。” 皇帝直听得一愣一愣。 他半晌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认同道:“是,皇后说得对,得预备着。” 话音才落,便又听得永嘉长公主惊呼:“皇兄,沈昭仪醒了!” 皇帝闻言连忙去看沈昭仪,再顾不上这些事。 醒来的沈昭仪得知自己有孕似乎又惊又喜,也被怜惜她至极的皇帝陛下拥入怀中连声宽慰。一直到皇帝横抱着沈昭仪离开,众人才从侧间出来了。 仿佛终于注意到林苒这位太子妃,永嘉长公主有意在她身边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方对萧照道:“太子好福气,迎娶得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太子妃,姑母也只盼你们往后夫妻恩爱、同心协力。” 萧照客客气气应:“多谢姑母。” 永嘉长公主反笑,又去看林苒:“不过太子妃好本事啊,竟叫太子坏了规矩,舍了良娣。” 林苒顿时回过味来了。 这位长公主殿下颇有些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她何曾得罪长公主? “姑母此话,却叫孤听不懂了。”萧照淡淡一笑,握住林苒的手,看向永嘉长公主,“难道孤连要不要良娣也做不得主么?姑母说是太子妃的本事,反而让孤糊涂,原是孤在姑母眼里喜这般行事,只不知如何叫姑母生出误会。” 永嘉长公主不意会得太子这样的一番话,愣怔数息才反应过来。 她来回看一看萧照和林苒,依旧笑着:“太子和太子妃果然夫妻情深,姑母便也放心了。” “瑜姐儿,我们走。” 说罢永嘉长公主携着那个桃腮杏眼的小娘子先行离去。 此时林苒也知道了,这个小娘子正是永嘉长公主幼女、灵秀郡主薛敏瑜。 而王皇后让几位妃嫔退下后也走过来对林苒和萧照说:“你们夫妻累得大半日,不如先行回去休息。”又特地对林苒说,“东宫事情繁杂,过两日我再让永宁和乐安去正式拜见你这个嫂嫂。” 萧照没有推辞,应下王皇后的话。 林苒跟着应了下来,复从殿内出来在廊下目送王皇后上得凤辇。 王皇后离去,林苒和萧照无疑也该回东宫了。 是以林苒偏头去看萧照,只萧照在同一刻朝她看过来。 在目光交汇的刹那间,她听见萧照发问:“孤今日可是打扮得很好看?” 随即又一句,“若非如此,太子妃为何频频偷看孤?” 林苒:“……” 小心眼。 这分明是用早膳之时她对太子说过的话。 回想起彼时太子耳朵可疑的红晕,林苒忽而明白太子为何如此,禁不住想笑。她也确实很快冲太子笑一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容格外明灿:“自然是因为太子殿下生得好看,妾身才忍不住看殿下呀。” 毫不扭捏、全无做作的一句话仿若真心真意。 落在萧照耳中分明带着几分调笑,他也在顷刻之间被反将一军。 林苒看着沉默的太子笑得愈发灿烂。 瞥向太子又一次红了的耳朵,她嘴角扬起:“殿下,我们也回东宫罢。” 萧照:“……” 轻咳一声,掩下尴尬,他抬脚步出廊下,佯作镇定,“走罢。” 两人这才一个乘金辂车一个乘厌翟车回东宫。 但没有回承鸾殿。 林苒从厌翟车上下来以后才发现太子将她带到外书房。 此前不曾提过要来外书房,她难免奇怪,偏太子一脸平静,一贯令人辨不清他是何种心思。 “太子殿下……” 林苒朝萧照走过去,正欲开口问一问,又觉察到有人朝外书房而来。 回头但见一名小太监引着她的外祖母走过来。讶然之余林苒快步走向霍老夫人,欢喜喊得一声:“外祖母!”亦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心下已然明白,是太子命人去将她外祖母请来的。 太子带她来外书房是因为这个? 太子是要做什么? 林苒心中揣着疑问,当又瞧见自己爹爹以及太子太傅杨大人也被小太监请来外书房,越发惊诧。她在诧异过后隐隐意识到太子要做什么。 不出两刻钟,林苒内心猜测可谓得到印证—— 当初太子私下允诺过她的事,在他们大婚之后太子请来几位长辈做见证。 那一卷细绢上曾经许下的和离之诺变成一封得过见证的和离书。 有太子印鉴为证的和离书。 定远侯林景和霍老夫人瞧见这封和离书不无震惊,他们从未听过、见过这样的事情,既不解又感觉得到太子对林苒的这份心意。若非真心以待,太子怎会如此?否则如太子妃与太子和离归家这般匪夷所思之事,单单论及皇家威仪也绝不会允许其发生。 身为太子太傅的杨大人十分镇定,瞧着像对此事知情。 在太子提出以后未有只言片语反对。 “此乃孤反复思量以后做出的决定。”萧照与书房内众人道,“太子妃知情达理,若孤于国无愧、于家无愧,想来这封和离书便不过一纸空文。” 郑重说罢,他将和离书交到林苒的手中。 林苒看着萧照,对他这番君子之举发自内心赞赏,莞尔说:“妾身对太子殿下颇有信心。” 起码今时今日的太子诚意十足。 那么太子之前所谓有所求,她定然会配合,尽力而为。 且以今日太子表现而言…… 昨天夜里他说不是有意不去承鸾殿变得可信,她可以不再计较。 送走杨大人、定远侯以及霍老夫人,林苒留在书房。已经没有旁人在,她便单刀直入问萧照:“太子殿下昨夜曾说正事今日再议,不知现下可否议一议?” 当初在茶楼太子暗示过乐安县主遭人谋害或另有隐情。 她那时也想过说不得太子的“有事相求”与桃源寺后山那个黑衣人有关。 不过那会儿碍着太子当初封口之举无意深究。 如今倒有必要听太子细说。 林苒直接,萧照同样没有拐弯抹角。 他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个匣子,打开后递过去给林苒。 匣子里躺着几张纸片。 这几张纸片皆有灼烧过的痕迹以致于上面的字迹难以辨别清楚。 “那日在桃源寺后山,孤率人抓捕一名奸细,不曾想你会出现在那里。”萧照对林苒说,“本欲借此人顺藤摸瓜,只可惜最终收获的不过这么几片信纸,唯一能确认的便是朝中有人与外人勾结。” 闻言,林苒沉吟中问:“这奸细是哪国人?” 萧照回答:“突厥。” 林苒看一眼萧照,轻挑了下眉。 桃源寺后山挟持她那个黑衣人蒙着脸,不能确认长相,但交过手,她心里是有一定判断的。 现下太子明明白白说当时那个黑衣人来自突厥,也验证她猜想。 而她的父兄镇守边关,直面的正是突厥。 “妾身在边关生活多年,对突厥和突厥人有所了解。” 林苒笑,“难怪太子会相中妾身。” 纵然几片碎纸,却牵扯机密,若她没有太子妃的这一层身份,太子断断不会让她知道,眼下则再无忌惮,想来太子殿下已经暗中确认过定远侯府没有问题。 “不。”在林苒意料之外,萧照否认她的话。 “桃源寺后山所见,孤认为太子妃机敏果断、胆大心细,乃不二之选。” 林苒轻唔一声:“妾身明白了。” 她笑吟吟看萧照,“原来是太子很舍得妾身蹚浑水。” 夸奖之言在林苒口中变成这样不怜惜她的说辞更在萧照的意料之外。微怔之下,他无奈一笑,只无从辩驳:“唯望太子妃相助,有朝一日拔除这些奸臣贼子。” “太子殿下客气了。” 林苒弯一弯唇,“妾身与太子殿下夫妻一体,合该同心同力。” 在书房又停留许久,林苒才带着和离书先行回承鸾殿。萧照亲自到廊下送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书房一番交谈,想她如此通情达理,亦是心情愉悦。 甚至林苒没有再问起昨夜之事。 没有问,许是已经接受他的那番解释,故而不再追问。 这一桩事情,太子妃不问,萧照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恐理由蹩脚,令太子妃起疑或心生不快。 眼下情势,或该稳中求进。 待时机合适,再给太子妃一个解释。 留在外书房的萧照不知,回到承鸾殿后,林苒翻看那封和离书,深感这位太子殿下比预想中更加信得过。 她便生出些新想法来。 因是这般,当萧照处理过一些紧急的政务,于天黑之际回到承鸾殿,见到的是沐浴更衣、精心打扮过的林苒。她穿着一身朱红绣金线凤穿牡丹寝衣,薄施粉黛、神采奕奕,分外动人。 萧照一时没有多想,与林苒一道用晚膳。 身为太子的他于大婚之初宿在太子妃的承鸾殿,这也是一贯的规矩。 两人用罢晚膳,坐在罗汉床上喝过两盏茶,林苒吩咐宫人准备热水以便太子沐浴。萧照未作他想,宫人将热水备下,自去浴间沐浴梳洗。 但当萧照从浴间出来,见殿内烛光幽幽,光线暗昧,忽觉不对。 然一袭朱红寝衣的林苒已朝他走过来,乃至语声软软来牵他的手:“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安置罢。” 掌心有清晰的柔软触感传来,萧照深感不妙。 他去看林苒,见她面上盈盈笑意,心里又是一个咯噔。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16、第16章 萧照心念转动间,被林苒牵至床沿坐下。 他定住心神,再一思索,又觉得林苒的行径带着刻意。 太子妃此时的神情很难不令他回想起昨天夜里在前院发生的那些事。昨夜太子妃不是当真想要和他圆房,太子妃既非轻挑之人亦非温顺之人,故而此刻这般…… 几息时间,萧照迅速冷静下来。 猜出林苒别有心思,便认为此事不至于太难办,而眼下应该做的,无疑是确认太子妃有何想法。 多次接触以后,他可以确认一点,太子妃快人快语,不喜拐弯抹角。 如此,有话直说必然是最好的。 他已经走出这一步自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除去他们性命相连这一桩,许多事情只要太子妃想知道便没有不能说,遮遮掩掩徒增隔阂。 萧照暗忖中打定主意。 于是他反握住林苒的手随后又松开手掌,一本正经看着林苒说:“太子妃可是有话想问?” 林苒只是微笑:“殿下此话,妾身怎觉得听不明白?” 萧照见她装起糊涂,便也继续道:“可是白日的事情太子妃仍有疑虑?” “若太子妃有疑虑不妨直言。”林苒没有接话,萧照补上一句。 林苒终于一笑,凑上前去愈发热情:“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怎得光同妾身说这些?殿下,我们安置可好?” 不仅动口也动手。 她手掌攀上太子衣襟,继而倾身,几乎整个人缠上去。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姣好面容、是鼻尖嗅见的淡淡花香与属于小娘子的柔软身体,视线不经意略略往下一寸,便能瞥见一片莹白波澜。萧照微怔,复移开视线,再不敢直视面前的林苒。 太子的反应让林苒唇边笑意渐深。 她手指轻抬萧照下巴,让萧照不得不看她:“太子殿下不满意妾身么?” 萧照目光被迫落在林苒脸上,望着她盈盈笑脸,深感自己比自己以为的更小看这个小娘子。 有几个小娘子能有胆子这样放肆调戏人? 不过瞧着这样的太子妃,他恍然似领会太子妃的意图。太子妃不心悦他,这件事他很清楚,这般举动真正目的大抵恰恰与昨日大婚之夜他迟迟未至承鸾殿有关。 白日不曾说尽的话终究得说个清楚。 太子妃兴许也是一般心思,方才如同昨夜在前院时那样对待他。 “太子妃极好,孤对太子妃没有任何不满。”萧照直面林苒也直面林苒的话,又一边说一边抓住她手腕,将她调戏自己的手挪开,随即扶着她的肩拉开一点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见她衣裳有些凌乱,萧照伸手将她滑落的寝衣拉好,藏起那些旖旎春光。 “白日与太子妃所说种种绝无虚言,因是这般,孤确有迟一些再要子嗣的打算。”压下心底涌上来的羞耻感,萧照强作平静,对林苒道,“眼下诸事不明朗,大约要委屈太子妃了。” 从太子口中听见这样的话,林苒谈不上惊讶。 这其实与太子昨日磨磨蹭蹭不来承鸾殿的行径对得上,只是与昨日的话对不上,但她在意的也已经不是这些。 是以林苒笑意不改听罢萧照这些话,眼也不眨说:“妾身不委屈。” 她伸出手,捧着他的脸,认真端详数息,“只要能和太子殿下做一对真夫妻,妾身便不委屈。” 字字句句落在耳中,连同她柔软掌心传来的温热,几乎令萧照浑身僵硬。 胸腔里的那一颗心脏却剧烈跳动了几下。 他看见她那双明亮眼眸,仿佛也看见她眼底清晰映出他的失态。 脸颊便不受控制变得滚烫起来。 “林苒……”那一声太子妃莫名喊不出口,萧照喊她名字,眸光微沉,乃至语气比白日在书房谈及和离书时更为郑重,他说,“孤不能这么做。” 掌心感受得到太子脸颊的热,亦听得出来他语声真切。 因他诚挚,林苒便道:“为什么不能?太子殿下,我们是夫妻,拜过天地、拜过宗庙的夫妻。”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太子,因为他们性命相连。 若他今日肆无忌惮,只顾自己贪图享乐,接受她的一切,又顾忌忧虑她万一有孕连累自身,选择以避子汤轻贱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何种感受,那么迟早有一日他会变得如他父皇那般面目可憎。 “是孤的问题。”萧照沉声说。 他没有更多解释,沉默中移开林苒捧着他脸颊的手掌,径自站起身。 林苒也抬头去看萧照。 一句“孤不能这么做”又一句“是孤的问题”令她明白那个答案在太子眼里属于难言之隐。 既然是难言之隐,便轻易不会告诉她,执意追问恐怕收效甚微。 不提她没有追根究底那份心思。 但借着太子的态度,另外一件事足以确认——太子无意与她有夫妻之实,他们往后的确要做一对假夫妻,至少在太子眼里是这样的,而她赞同与否,却总归没必要也不可能对太子霸王硬上弓。那么,在这件事情上已然无须废话。 “妾身明白了。”林苒微笑,亦站起身。 萧照偏头,不等他再开口,怀里先被塞过来一个软枕。 “太子殿下这般说,妾身自然听从殿下的意思。”萧照听林苒语气颇为无辜道,“如此一来,凡事合该注意分寸,妾身也不好占殿下便宜,叫殿下为难。” “大约也要委屈殿下了。” 话音落下,萧照怀里又多出一床薄薄的锦被。 他低头去看怀中的枕头锦被,继而抬头看一看满脸无辜的林苒,最后看一看变空的床榻,抿一抿唇,只是将那床锦被放回去:“虽仍天气炎热,但晨早易受凉,太子妃多注意身体。” 说罢不迟疑不犹豫,带着软枕自顾自走向里间的那一张罗汉床。 林苒立在床榻旁看着萧照的背影,嘴角微弯,在萧照躺下休息之后,她也放下帐幔,上床休息。 殿内渐渐陷入夜深寂静中。 萧照束手束脚躺在罗汉床上难以成眠,终究睁开眼,朝床榻的方向望去。 他懂林苒的意思。 倘若他们要做一对没有夫妻之实的假夫妻,人前许多事倒罢了,人后同衾同眠多少不像话。 这两日同林苒的相处经历于他可谓绝无仅有。 在她面前,他浑似没有半点身为一国太子该有的威严。 不但昨日大婚之夜一路将她从前院背回承鸾殿,而且今日被迫挨挨挤挤睡在这张罗汉床上,连床榻也上不得。她不畏惧他,一如当初在茶楼敢直言拒绝他。 思及林苒实在不好糊弄,头疼的感觉再一次冒出来,望着纹丝不动的帐幔少顷,萧照收回视线。 他深吸一气,抬起手臂横档在额前,又觉得在林苒面前耍不起威风也好。 有个人在身边时常用不一样的方式提醒着他,可免他骄纵狂妄。 兴许会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断断续续想着这些同林苒有关的事情,萧照终于慢慢睡着过去。因不得不蜷缩身体躺在罗汉床上,他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便已迷迷糊糊醒来。 殿内依然异常的安静。 萧照坐起身下意识看一看床榻方向,垂落的帐幔亦如夜里纹丝不动。 摁揉两下额角,又倚靠罗汉床坐得半晌,他彻底清醒。 想到林苒尚未醒来,索性起身捞起软枕走向床榻,撩开帐幔,床榻上的小娘子睡得正香甜。 昨天夜里那点儿纠葛显然不曾影响到她。 正如大婚之夜他从浴间出来,她也如这般酣眠,好像没有比她睡觉更重要的事,故而什么也影响不了她休息。 看着林苒的睡颜,萧照动作很轻将手里的软枕放回去。只是收回手来这一刻,想起昨日晨早林苒故意用孔雀羽毛捉弄他,不禁生出两分逗弄心思。 然而手指即将触碰林苒鼻尖的一瞬,他动作一顿,看一看这张熟睡的面庞,终是没有下手。 最后轻轻捏了下她的脸,萧照便收回手。 尽管动作很轻,睡梦中的人依旧若有所觉察,别开脸又翻了个身背对他。 萧照失笑,轻手轻脚退开两步,放下帐幔朝外间走去。 林苒醒来的时候,萧照已经离开承鸾殿。宜雪和春鸢进来服侍她起身,春鸢向来口直心快,一面挽起帐幔一面笑道:“太子殿下说让太子妃好生休息,不让吵醒太子妃,不知太子妃休息得可好?” “挺好的。” 林苒懒懒打个哈欠回答,心下琢磨春鸢的话,大致猜出怎么一回事。 罗汉床想来睡得很不舒服。 因而太子殿下早早起身离开承鸾殿……哪怕休息得不好,太子也没有吵醒她,意外的厚道。 昨天夜里若太子对她的行为有所不满,她绝不会执意分床而眠。 可太子全无异议,接受这种安排。 太子殿下的难言之隐竟令他退让到这种地步。本不该窥探旁人隐私,但眼见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愿意如此委屈自己,她实在按捺不住生出些好奇。 会有机会知道吗? 在东宫的时日一长,总会有机会知道吧。 洗漱梳洗过后,林苒用罢早膳,趁太阳刚刚升起,稍事梳妆便带春鸢和宜雪从承鸾殿出来。不做什么,单单在东宫各处走一走、逛一逛。 东宫重重殿宇无不富丽堂皇,亭台楼阁无不雕梁画栋。 后花园同样被东宫宫人打理得极好。 盛夏时节,荷花娉婷,莲叶田田,一尾尾红色的鲤鱼穿行其中,悠然自在。荷花池附近一座凉亭,凉亭另一侧有一架葡萄,圆润饱满的碧色葡萄在日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诱人非常。 她在后花园还瞧见几棵樱桃树。 若非见到树上缀着一串串漂亮的果子,倒忘记正是樱桃丰收的时节。 而这几棵樱桃树勾起出嫁前听来关于爹娘相识的记忆。 想起那样美好的故事,林苒心情也很好,在樱桃树前流连许久。 后来这件事传到萧照耳中。樱桃树?他不知林苒为何因几棵樱桃树高兴,但思忖过片刻,将陈安喊来,吩咐送一筐新鲜樱桃到承鸾殿去。 收到一筐樱桃的林苒更不懂萧照的想法。 但既然送来,她照单全收,立时让宜雪洗了来尝一尝。 傍晚时分,萧照如前一日过来承鸾殿和林苒用晚膳,亦歇在承鸾殿。 将宫人屏退以后,林苒没有提分床而眠之事,他却格外自觉地自己取了软枕,去罗汉床上休息。 林苒没有阻拦他。 于是两个人又一夜相安无事,翌日醒来,萧照果然离开去上朝。 被宜雪和春鸢服侍着起身的林苒用过早膳则梳妆打扮一番,而后乘软轿进宫向王皇后请安。 到得凤鸾宫,她入得正殿,规矩与王皇后见过礼,落座寒暄过一阵,便听王皇后道:“太子妃却是来得正好。本该让永宁和乐安一道去拜见你这个皇嫂,偏乐安这几日心情烦闷躲在春禧殿不肯见人,不如太子妃替我去劝劝她。” 王皇后开了口,林苒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在见到王溪月以后,她明白为何王皇后让她来劝——乐安县主心情烦闷的原因,实则与她有关。 17、第17章 乘软轿从凤鸾宫去往春禧殿的路上,林苒略微思索一番王皇后的话。 从皇后娘娘的态度看,乐安县主心情烦闷、不肯见人多半与这几日发生过的什么事情有关。 说起同乐安县主之间的关系,相比起与乐安县主相识不久的她,不拘皇后娘娘抑或永宁公主无疑要同乐安县主更亲近。但皇后娘娘特地开口让她去趟春禧殿…… 不仅如此,且半个字也未提乐安县主心情烦闷的原因。 倘若不是不愿意,则许是不方便提。 林苒猜不出王溪月遇到什么事,不过心里有数,也知如何应对。只是皇后娘娘提过王溪月不肯见人,她便以为自己可能会碰壁,但小宫女进殿内通报后,不一会儿乐安县主便迎出来。 “皇表嫂!” 王溪月快步上前拉过林苒的手,似惊似喜问,“你怎么来啦?” “听闻你心情不好,过来瞧瞧。”林苒一面说一面暗暗打量几眼王溪月。 往日笑容灿烂、性子开朗的小娘子此刻纵然脸上有笑,然而眉眼藏不住的愁绪,远不似往常那般明媚照人。瞧着确如皇后娘娘所说“心情烦闷”。林苒心下有计较,面上不显,又说,“我来得突然,兴许有些冒昧,阿月勿怪。” “表嫂折煞我。” 王溪月连忙道,“本该我去拜见表嫂的,如今这般全是我的不是。”立时将林苒迎入殿内。 林苒但笑,随她入得正殿。 未几时两人各自落座,宫人一一奉上冰镇酸梅汤、果盘并几样干果点心。 因想要同王溪月单独说话,林苒先让随她入宫的宜雪退下,又示意殿内其他春禧殿的宫人也暂且退下。王溪月的大宫女秋棠察言观色,见自家县主没有反对之意,这才领着众人一道无声行礼告退。 待殿内余下她们二人,林苒方才主动问:“阿月为何心情不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没事的。”王溪月摇头否认,笑容却勉强。 林苒便看她一眼说:“瞧着不像没事,像偏不愿意让我知道。” 王溪月眸光微闪,依旧在笑:“表嫂怎么会这么想?”随即有意转开话题,自顾自将一碟红彤彤的樱桃煎往林苒面前递一递,“我那大宫女秋棠做的樱桃煎最是美味,表嫂也尝尝。” 林苒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摁住她手腕看着她:“原是你我如今生分了。” “从前有什么事,问起来总归愿意同我说。” 当初因偶然救起落水的王溪月,她向王溪月讨教过许多京城里的人和事。 至少那时的王溪月不像现下这般遮遮掩掩、避而不答。 王溪月愣怔看得林苒几息时间,垂下眼:“当真无事,只怪姑母太过操心才会让表嫂……” 话未说罢,先听林苒问:“可是与我有关?” 王溪月再一次愣怔:“表嫂怎么会……”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她立时噤声,然而抬一抬眼瞧见林苒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明白已经来不及了。 试探之下确认这桩事情和自己有关系,林苒收回手来。 她冲王溪月一笑,语气轻松:“不怪你不肯说,想来是难以启齿。”也不怪皇后让她来春禧殿。 “确实难以启齿……” 见瞒不过,王溪月终于放弃挣扎,垂下眼抬手摸了摸鼻尖,“不过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林苒道:“那你同我说一说?” “阿月,告诉我吧,你不告诉我,我又好奇又担心,只能去别处打听。” 王溪月顿时双手捂住脸:“丢人得紧,表嫂可千万别去打听。”半晌似下定决心,她慢慢放下手,一双眸子望向林苒,“我……我说,表嫂,我全都告诉你。” 两刻钟后,林苒了解让王溪月烦闷的那件事。 果真谈不上大事。 这一桩事情并不复杂,因着太子与林苒大婚,王溪月便提前去珍宝阁定做一份贺礼想送给林苒。然而这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却被人强抢——强抢王溪月这份贺礼的也不是旁人,正是灵秀郡主。 珍宝阁的掌柜的得罪不起王溪月这个乐安县主,更加得罪不起薛敏瑜这个灵秀郡主,束手无策。 当王溪月得知贺礼被强抢时,东西已经不在珍宝阁了。 这之后王溪月曾上长公主府去见薛敏瑜。然而薛敏瑜矢口否认,只说不知情,王溪月全无办法,她既不能大闹长公主府,也不能让自己姑母出面。 一口气不得不憋在肚子里,王溪月心里不痛快,精心准备的贺礼又弄丢了,愈发感到委屈。 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到头来唯有将自己闷在春禧殿,不愿见人。 林苒认真听王溪月说罢事情始末,也理解王溪月之前的支支吾吾、无法直言。此事说来本为王溪月和薛敏瑜的矛盾,哪怕礼物原本是要送给她的亦同她关系不大,可一旦叫她知道,反似将她牵扯其中。 但在林苒眼里,这位灵秀郡主薛敏瑜强抢贺礼的举动很是令人玩味。 她想起前两日永嘉长公主与她初见便不甚友善的态度。 “灵秀郡主……” 林苒兀自沉吟片刻,斟酌问,“灵秀郡主从前难道也是这般?” 王溪月鼓一鼓脸颊有些泄气道:“表嫂,我之前不曾与你实话实说,其实我同灵秀郡主关系不好也非一日两日,这些本与表嫂无关,更不该将表嫂牵扯进来。” 眼见王溪月变得垂头丧气,林苒伸手摸一摸她的脑袋,继而端起那盏冰镇酸梅汤塞到她手里:“我对永嘉长公主、灵秀郡主知之甚少,若连你也不愿意同我多说,我委实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只是我记得灵秀郡主应当与你年岁相仿。” “按理你们本称得上是自幼相识,又……何至于此?” “自我被姑母接进宫时起,灵秀郡主便不喜我了。”王溪月灌下半盏酸梅汤,略缓一口气,摇摇头,“不仅是我,连对阿婵姐姐也是这般态度。” 对永宁公主一样蛮横? 王溪月的话让林苒意识到这其中牵扯的问题大约不是王溪月能说明白的。 不同于王溪月这位皇后娘娘的侄女,永宁公主萧婵乃陛下之女,在身份上和王溪月无疑存在一些差别。可若灵秀县主对永宁公主也是这种态度,意味着在她的眼里这种差别不甚重要。 林苒所能想到的是灵秀郡主如此行径少不了永嘉长公主的影响。 毕竟永嘉长公主似乎也不喜欢她这个太子妃。 她和长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若想继续深究,可以为她解答的大约除去皇后娘娘便是她那位太子夫君。 先前惦记着寻个机会同王溪月打听,因而不曾问过太子,现下看来,等回东宫问一问太子才是最便宜的。 “罢了。”心思转动不过数息,林苒去看王溪月,宽慰她道,“我知你有这份心便是,说到底此事从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为此自责伤怀……”说话间她忽然一顿,转而好奇问王溪月,“阿月在珍宝阁定做的礼物是什么样的?” 王溪月不知林苒为何突然问起那份贺礼。 但她老老实实回答:“是羊脂白玉雕的奴狸戏水摆件,十分可爱。” 林苒眨了下眼睛。 王溪月皱眉说:“是我自己画的样式,图纸我还留着一份呢。” “图纸能不能让我瞧瞧?”林苒问。 王溪月点点头,当即喊了大宫女秋棠进来,吩咐去取。 当秋棠将图纸取来,林苒看清楚上面的奴狸戏水图样,不由得扑哧一笑。 王溪月不解:“表嫂,怎么?” “阿月,你用心准备的贺礼我收到了。”林苒笑吟吟望向王溪月,复又站起身来,眉眼弯弯对王溪月伸出手,“走,我带你去瞧一瞧。” 王溪月懵懵然被林苒带去东宫。 在承鸾殿,她见到那个羊脂白玉奴狸戏水摆件,正是她亲自设计图样、在珍宝阁定做的那一个。 林苒莞尔摸了两下栩栩如生的奴狸。 “阿月,我没有骗你吧,你这份贺礼我当真收到了。” 长公主府送来的贺礼她曾过目,之后便让宜雪和春鸢一一登记在册,收进小库房。因这摆件煞是可爱,她颇有印象,不想竟原本是乐安县主要送她的礼物。 王溪月久久方回过神。 “原来……灵秀郡主是在故意戏耍我。” “她欺负人,自然是她不好。”林苒笑着捧住王溪月的脸揉两下,开解她,“可你闷闷不乐,只是因为她欺负人吗?没有一星半点是因为用心准备的礼物落了空吗?现下礼物已经在我手中,你的心意我也知晓,灵秀郡主为了让你生气花费重金,若你当真一直耿耿于怀,岂不更是让她得逞?” 王溪月既说灵秀郡主从前便不喜她,想来这么多年两个人常有龃龉。 因此这一次异常郁闷,想必与被强抢的贺礼颇有关系。 “可……”王溪月疑惑看着林苒,“表嫂,你当真不在意吗?” 林苒松开手反问:“在意什么?” “在意这礼物不是直接从你手里到我手里的?”她似若有所思,“但归根结底,你精心准备这份礼物不是希望我开心吗?倘若礼物毁损,说不在意多少自欺欺人,但东西好好的呀。” 王溪月拧眉,兀自沉思半晌,恍然大悟。 她抬头冲林苒笑一笑,发自内心的笑全然不同于春禧殿的勉强笑容。 “表嫂,我明白了!我想送表嫂贺礼,表嫂收到了,我的祝福表嫂也收到了。纵然一场波折,可如若我不躲在春禧殿生这闷气,其实并无差别。” 她一味躲在春禧殿和自己较劲,对于薛敏瑜来说不过一场热闹。 甚至或许她越如此,薛敏瑜越开心。 被林苒点醒,王溪月也认为自己这些天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乃至累得姑母替自己操心很不值当。 若她早些来见表嫂岂不早知礼物送来东宫了? “倒不怪你郁闷。”林苒见王溪月想开了,微笑说,“这世上几个人遇上这样的事能不郁闷呢?只是不希望你太过纠结,反而拿别人犯下的错苛刻自己。”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但往后得想办法让灵秀郡主不敢这么欺负人才是。” 王溪月听罢林苒的话顿时为难起来:“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若同她一样强横,只怕要惹得长公主寻姑母的不是……那我是当真罪过。” “灵秀郡主不来招惹你自然相安无事。”林苒但笑,没有多聊这个,只说,“也罢,总之这一次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瞧瞧这奴狸,着实可爱。”便和王溪月欣赏起羊脂白玉的奴狸戏水摆件。 细细看,一汪池水里有几尾游鱼。 有只奴狸伸出爪子,仿佛要将那鱼儿抓上来。 聊起自己亲自设计的摆件,王溪月终于将那些不愉快抛在脑后。 离开东宫的时候,她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而林苒在送走王溪月后便吩咐宜雪:“去打听下,太子殿下可在书房?”宜雪应声而去,回来也带给林苒确切的消息,太子不在书房,在太极殿和大臣们议事。 想见太子是为着了解长公主的事情。 知萧照不得闲,林苒本也不急,姑且将这一桩事情放一放,自去忙别的。 太子妃不是什么清闲人儿。 偌大的东宫事务繁多,打理起来更是不容易。 林苒清楚自己对这些谈不上擅长,更清楚往日里没有她这个太子妃东宫诸事照样井井有条。是以不打算勉强自己非要将东宫各项事务打理得多好,只要不在她手上出乱子即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想不出大乱子,便不能不熟悉东宫事务。 起码不能让底下的人以为她好糊弄,以为她什么也不懂,进而生出异心。 萧照和大臣们议事结束后从陈安口中得知太子妃曾打听他去向。 “太子妃不曾提有什么事?”他问。 陈安躬身回答:“不曾。” 顿一顿陈安又说,“后来太子妃见过几名内官,想是在了解东宫事务。” 萧照眉心微蹙,略略颔首。 陈安再将乐安县主来过东宫的事情说与他听。 进宫去和母后请安,却和乐安一道回来东宫,乐安离开后又打听他去向……萧照猜出林苒应当有事想见他,因他在与大臣议事不得不作罢,索性吩咐陈安备辇:“孤去一趟承鸾殿。” “是。” 陈安躬身应下,当即出去传令。 几名内官退下以后,林苒方才歇息过片刻,便得知太子过来了。她唯有起身迎出殿外,在萧照从轿辇上下来时,冲他行礼请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太子妃免礼。”萧照大步走到廊下,伸手虚扶林苒。 示意宫人们候在殿外,他同林苒入得承鸾殿正殿,开门见山:“太子妃可是有事要见孤?” 18、第18章 林苒不曾命人给太子带话。 但听太子这么一说,她反应过来太子这是专程来承鸾殿见她的。 “是有事想见殿下。” 林苒颔首,在罗汉床上落座,莞尔而笑,“却不曾想太子殿下这般看重妾身,亲自前来。” 萧照也一撩衣摆径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他逐渐习惯林苒这般不正经口吻,因而淡淡一笑:“孤如何会不看重太子妃?”又问,“太子妃因何事想见孤?” 林苒不动声色挑了下眉,轻“唔”一声:“其实前两日便好奇了。” 她看向萧照道,“姑母为何不喜欢我?” 所谓“姑母”自然是指长公主。 萧照偏头也看向林苒:“太子妃是想问孤同姑母的关系如何?” “是啊。”林苒轻轻点头,且十分贴心执壶为萧照倒一盏茶递到他手边,“妾身实在好奇,只得问一问殿下,望殿下善心替妾身解惑。” 萧照斜睨一眼手边那一盏茶水,轻扯嘴角,淡定端起茶盏略略品尝。 茶水入喉有股淡淡的清凉,是特地添了薄荷。 天气燥热,饮薄荷水最为畅快。 萧照又看一眼林苒,这几日下来他已发现一件事——太子妃在这东宫可谓宾至如归、如鱼得水。 这份心态却极好。 若非如此也不能如当初在桃源寺后山那样的从容不迫。 “姑母不是不喜欢你,是不喜欢孤。”搁下茶盏,萧照回答林苒的问题。 林苒疑惑:“为何?” 萧照反而一笑:“难道孤的性子很讨喜么?” 忽来的话让林苒愣怔数息才回过神。 她看一看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太子,见他面上有笑,知他多少故意拿自己打趣,便十分配合,佯作认真思索,继而深以为然颔首:“原来如此。” 林苒一本正经的模样让萧照又轻笑一声。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俏生生、活泼泼的可爱面庞,他感受到一种于他而言很难得的轻松自在。 萧照嘴角微弯,略低下头凑近林苒,声音也压低两分。 他说:“沈昭仪是姑母举荐入宫。” 字字句句落在依旧十分配合凑上前去的林苒耳中,令她怔一怔。几息时间,她抬眼,恰好与萧照视线撞在一处,四目相对过后,意识到那句话不是玩笑之言,她不由惊讶,却也愈发不解,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她竟然今日才听说? 沈昭仪是永嘉长公主的人。 一句话便足以让林苒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她将这些念头压下去,思忖中问:“这一桩知道的人极少,对吗?” “姑母想来不希望外人知晓。”萧照轻笑道。 林苒蹙眉,记起桃源寺后山那个奸细,声音低下去:“当初那个突厥人,殿下怀疑是……” “在查清真相之前所有人都值得怀疑。”萧照见林苒表情越来越凝重,干脆又说,“姑母曾欲在封地修建一座占地千亩的长公主府,后来只修得占地百亩,想来此事令她多有不快。可若是因此去勾结突厥,多少荒谬,况且姑母总归同父皇兄妹情深。” 林苒听明白长公主的不如意少不了太子搅局。 利益冲突……这确实很可能导致长公主与太子的关系剑拔弩张。 而如若沈昭仪其实是长公主的人,那么这些年长公主未必只往皇帝陛下的后宫塞过这一个美人。 这或许是长公主与皇后娘娘之间不对付的另一层原因。 甚至,她们可能积怨已深。 那些恩怨也远远比王溪月入宫要早得多。 王溪月被皇后娘娘养得天真可爱。 若皇后娘娘不提,王溪月不知道这些内情说来也不稀奇,即便知道,牵扯到皇后娘娘,一样不方便对她直言。 林苒想着,深深觉得当真是一大摊子的事情。 不过往后应该怎么对待永嘉长公主和灵秀郡主她心里也有数了。 当下少不得想起另一桩王溪月之前和她提过一嘴的事——太子曾为一位同沈家结仇的姚大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据理力争,又因此遭受训斥。若沈家与长公主有关联,那太子和长公主不亲近也无须意外了。 眼见林苒陷入思索之中,萧照没有再开口,只端起那盏薄荷茶继续品尝。 沉默许久,林苒方出声打破这安静。 “太子殿下为何不早些将这些事情告诉妾身?”她问。 萧照便说:“太子妃不知情,和姑母见面时反应才最真,太子妃有疑虑,孤自不会故意隐瞒。” 林苒轻笑:“那当真是妾身不懂事了。” 萧照斜睨她,也笑,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掐一把她的脸:“孤的太子妃脾气多大,孤哪有胆量故意欺瞒。” 带点儿不正经的话落在林苒耳中,她抬眼,再看一看眼前这张言笑晏晏的俊美面庞,忽然了悟话本上的狐狸精究竟是怎么勾引人的。她心下腹诽,面上镇定拂开萧照的手:“殿下可真真是折煞妾身。” 萧照凝视她,只笑不说话。 林苒兀自慢慢揉着脸颊,半晌瞥一眼窗外天色问:“殿下在承鸾殿用膳么?” 萧照也朝窗外望去,而后点点头。 晌午将至,留下在承鸾殿用膳自然最是便宜。 林苒同样颔首,随即起身出去吩咐春鸢和宜雪午膳的事宜。待折回殿内重新在罗汉床坐下,她端起茶盏饮一口薄荷茶,微笑问:“那殿下今夜宿在承鸾殿么?” 萧照:“……” 合着是在这里等着他。 若宿在承鸾殿,想必太子妃依旧会拒绝与他同床共枕。 罗汉床上辗转难眠的滋味不好受,近日堆积的奏折也须得尽快批阅,他还是歇在书房为好。 “今日大约不得闲。”萧照冠冕堂皇回答道。 林苒笑一笑:“妾身明白了。” 因而用过午膳,萧照便离开承鸾殿。 送走太子的林苒消食过后愉快午后小憩,当天夜里亦一场好梦。 翌日,解开心结的王溪月再一次来东宫。 不过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永宁公主前来正式拜见林苒这个皇嫂的。 这同样是林苒初次正式和永宁公主萧婵见面。王溪月描述下的永宁公主萧婵知书达礼、深藏若虚且待她十分温柔,今日一见,果真自有一股沉静气质,如风如水,淡淡的却似容得下一切事物。 边关的小娘子们大多爽利活泼。 如王溪月这般性格的或能见到一二,如萧婵这般感觉的则实在稀罕。 其实单单王溪月和萧婵两个人坐在一处,一个话多,一个话少,一动一静之间便自成风景。林苒同她们坐在承鸾殿外小花园阴凉处喝茶吃点心,只觉赏心乐事。 不再对贺礼被抢之事耿耿于怀后,王溪月另外准备一份礼物给林苒。 是一对蝶恋花的白玉玉佩。 萧婵也有见面礼送她,是萧婵自己亲手所绣的一套十二只香囊。这些香囊依据十二月花神绣得不同图样,并且里面塞着依据不同花卉调制成的香料,因而每只香囊所散发出来的香味是不同的。这份亲手准备的礼物不可谓不用心。 林苒自己对女红称得上是一窍不通。 对眼前的精巧香囊由衷赞叹,换作她万万没有那个本事能绣得出来。 “你们这般用心,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林苒依依不舍将手中一只绣牡丹香囊放回匣子里。 她含笑道谢说,“待会瞧过我为你们准备的礼物可不要嫌弃。” 王溪月笑道:“阿婵姐姐心灵手巧才有这种本事,换作我也是不行的。不过这样精致的香囊我也忍不住眼馋,可见阿婵姐姐实在偏心。” “不过阿婵姐姐可别当真回去给我绣一套。” “回头叫姑母晓得了不知如何教训我,我近来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好。” 萧婵莞尔,脾气很好说:“这套香囊是专门为皇嫂所绣,待琢磨出别的精巧图样再给阿月绣。” 王溪月连忙推拒,让萧婵打消这个念头。 她有意转移这个话题,是以对林苒说:“皇表嫂,其实阿婵姐姐不仅女红极好,且雅擅调香,许多经由阿婵姐姐亲手调制的香料既特别又好闻,想来这些香囊里面的香料也是如此。” “那我回头可得仔细研究研究。” 林苒接过话茬,顺势同王溪月、萧婵聊起自己不懂的调香制香之事。 三位小娘子相谈甚欢。 直到傍晚,林苒才放王溪月和萧婵回宫去了。 命宫人准备热水后,等着沐浴的这会儿,林苒坐在窗下研究起萧婵送的香囊。这些香囊上绣了十二种不同的花,除去梅杏兰桃之外,又有牡丹、石榴、荷花、玉簪、桂花、菊花、芙蓉以及山茶,且一如王溪月所说,每一只香囊散发的香味都是不同的。 “永宁公主真真是有心了。”宜雪走过来见林苒在把玩香囊,不由笑道。 林苒也笑:“我若有这等本事,非见天儿绣香囊帕子送人去。” “热水备下了?”林苒搁下香囊问。 “是。”宜雪回答林苒,见她要起身,立时伸手去扶。 “宜雪,将这些香囊收起来……”林苒说着一顿,再扫两眼这些精致的香囊,“先收在梳妆台上便可。”交待过一句,她自去浴间沐浴。 把玩过香囊,指尖残留淡淡香气。 泡在热水里正神游的林苒嗅见那点花香,忽而记起之前一件事。 当初赏花宴上那桩落水之事,后来王溪月曾对她提过说皇后娘娘查出那名小宫女收受的金银之物上沾染着一味独特的香,是皇帝陛下独独赐给沈昭仪的香。 因是这般,沈昭仪才洗不清嫌疑受了些处罚。 但林苒记得太子对她提起此事时的态度反而暗昧,虽未直言,但隐约觉察得出来太子心有疑虑。 唯一的证据亦是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无论那味香多特别,只要有调制之法便有被擅于调香之人调制出来的可能性。 这是太子有所疑虑的原因? 但光凭些许可能,无法做出更多推断,何况沈昭仪当时未必不曾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辩驳。 林苒随意琢磨一阵发现全无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撇开了。沐浴过后,她从浴间出来,得知太子今夜也“不得闲”来承鸾殿,于是一个人用罢晚膳在小花园里溜达几圈消消食,亥时附近便歇息了。 又一夜好眠。 晨早醒来,洗漱梳洗过后,林苒用着早膳,听宜雪说起宫里的事情。 头一桩大事即是皇帝一道旨意,将沈昭仪晋封为沈妃。 这次晋封无疑与沈妃有孕有着莫大干系。 沈妃肚子里的孩子来得不容易。 皇帝陛下重视,想必沈妃本人连同沈家、永嘉长公主也十分重视,近来他们的心思大约都会在这上面了。 沈妃怀孕一事暂时没有对林苒在东宫的生活造成什么特别影响。 只她很快听说宫里传出的许多闲篇。 确认有身孕且得到晋封后,沈妃以宫中养胎更为周全之由央着皇帝陛下从南苑行宫移驾回皇宫。 也因为这个,六宫妃嫔们忽然间不得安生了。 皇帝本便宠爱沈妃,而今愈发事事顺从,无论沈妃提出什么要求皇帝都会满足她。于是,沈妃今日说心情忧郁想听孙婕妤弹琴,明日说怀孕辛苦想看吴美人跳舞,后日又不肯用膳,口口声声想吃良妃亲手做的莲子糕,道从前偶然品尝过一次难以忘怀。 良妃地位虽比沈妃要略高些,但皇帝陛下一道旨意下来亦无法抗旨。亲自下厨将莲子糕做好送去沈妃那里,沈妃尝过一口,嘤嘤泣泣说不是那时的味道,皇帝心疼不已,当即命良妃重新下厨。 然而良妃第二次下厨做的莲子糕依然没有让沈妃满意。 到后来甚至要求良妃亲力亲为去御花园的荷塘摘莲蓬、剥莲子,这才松口夸赞良妃亲自做的莲子糕极好。 为难之意全无遮掩,良妃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据说皇帝命人送去诸般赏赐后,她对着那些金银首饰大哭一场。 宜雪陪同用过早膳的林苒在东宫闲庭漫步,尽管承鸾殿的小宫人们远远缀在后面,她仍压低声音,将这些事情一一说与林苒听。说罢良妃遭遇,宜雪轻叹一气。 沈妃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但她有皇帝陛下撑腰,良妃便只得忍气吞声。 忤逆皇帝的代价,谁也轻易付不起。 林苒明白宜雪为何会叹气。 于良妃而言,这遭遇无疑只称得上无妄之灾,奈何皇帝一味纵容沈妃,连句委屈亦变得无处说。 六宫妃嫔之中感到委屈的又何止良妃一个人? 皇帝陛下总是那样多情,他的宠爱从来不曾雨露均沾,深深的宫墙里便从来不缺委屈之人。 她这个太子妃一路当下去会如何呢? 林苒仰面,望一望头顶碧蓝晴天,轻扯嘴角。 太子殿下的承诺固然算得上一份承诺,可承诺一定能被兑现么? 不如自己替自己多谋划条后路。 这条后路旁人未必行得通,但以她眼下的情况来说,却谈不上有什么不妥当。反而问题出在太子身上,太子无意与她有夫妻之实,她光凭自己如何能有孩子?没有孩子又如何去父留子……太子的不情愿定有原因,只不知这原因为何,或得弄清楚其中因由方能“对症下药”。 不过她与太子新婚不久,这件事不必太着急。 多相处一些时日,对太子多些了解,大抵慢慢能寻得蛛丝马迹。 “喵~” “喵~喵~” 耳边骤然响起的几声软萌猫叫打断林苒飘忽的思绪,她回神,复朝四周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忽而从她的眼前闪过。定睛一看,果真有一只小黑猫。 “哪来的小猫?”林苒笑,“是之前提过的野猫吗?” 宜雪仔细看得几眼:“瞧着像呢,前两日底下的小宫人同太子妃禀报时也说是只小黑猫。” 这是只通体乌黑、瘦瘦小小的猫儿。 脑袋也小小的,衬得那一对看向林苒的琥珀色大眼睛愈发明亮。 林苒见它跑出去一段路又回过头来瞧自己,似乎不怕人,不由弯唇一笑。 她喜欢猫,愿意陪这只小黑猫玩,当即抬脚追了上去。 小黑猫跑得很快。 林苒不是非要抓到它,故而单单快步追在它身后,将它锁定在自己的视线内。 小黑猫一路跑,她一路追在后面,不知不觉追到一座假山附近。在这座假山的另一侧是一处小池塘,水面上缀着一朵朵或粉或白的睡莲,附近栽种着一丛丛翠竹,更深处则是一座约莫两层的精致阁楼。 尚未将东宫逛遍,林苒一时认不出这是何处。 因而即便眼瞧着小黑猫消失在假山里,她依然走上前,未想靠近假山便听见有说话声传来。 说话的似乎是两名小宫女。 她们没有发觉有人靠近,兴致勃勃在聊着感兴趣的事。 一名小宫女惊讶不已:“你说太子殿下中意的其实是丹阳郡主?这个丹阳郡主是什么人,怎得不曾听说过?” 另一名小宫女道:“丹阳郡主便是灵秀郡主的姐姐呀,长公主殿下的长女。不过她前些年出嫁了,如今是端王世子妃,不在京中,不怪你不知。” “端王世子妃?!那太子殿下岂不……” “嘘……你小点声!” “听说太子殿下迟迟不肯迎娶太子妃便是因为忘不了丹阳郡主呢。” “可是我瞧着太子殿下待太子妃也很好呀,怎么会?” 那名看似知情的小宫女过得会儿才开口:“我猜是因为丹阳郡主如今不在京城,倘若哪日回来便不好说了。” “我听说,丹阳郡主出嫁前,太子殿下曾与陛下大吵过一回。” “怎么会那么巧?想来便是因为丹阳郡主。” “竟然这般?那可当真是……” 林苒听她们聊得火热,也觉得很有意思。 丹阳郡主?长公主膝下有两个女儿她是知道的,但太子殿下心悦丹阳郡主这样的事才有所耳闻。 心有所属,是以不愿同她有夫妻之实,甚至对她许下和离之诺? 顺着两个小宫女的话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林苒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怎么看不出太子有那么痴心的一面? “什么人在那里?!” 林苒对宜雪一个眼神示意,早已黑脸的宜雪立时呵斥。 假山里嘀嘀咕咕的小宫女瞬间噤声。 宜雪又扬声道:“太子妃在此,你们还不赶紧从里面出来?!” 几息时间,两个小宫女煞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出现在林苒的视线中。 她们深埋着头疾步上前,便跪倒在林苒面前,连连磕头求饶:“奴婢知错,太子妃饶命!” 这般背后议论太子与太子妃是非乃大忌。 林苒板一板脸,沉声开口:“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 两个小宫女冷汗涔涔,不敢作答,只惊慌磕头:“奴婢死罪!” “该怎么处罚自有宫规做依据。”林苒道,“但在此之前先将你们知道的说来听一听,若叫我发现你们有半字欺瞒,便是真正的死罪。” 两个小宫女一时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然而面对太子妃威压同样不敢继续欺瞒,最终硬着头皮将关于太子和丹阳郡主的流言转述一遍。 丹阳郡主与太子年龄相仿,幼时常常随长公主进宫,又在开蒙年纪曾与太子一道在皇家书院读过两年书。后来即便不在一处读书,丹阳郡主也时常进宫见太子,与太子走在一处。一对表兄妹相伴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兼之丹阳郡主貌美如花、才华横溢……只不知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丹阳郡主远嫁端王世子,而太子殿下迟迟不娶。 总之,按照这个故事,这太子妃的位置本该由丹阳郡主来坐的。 太子真正想迎娶的人亦是丹阳郡主。 林苒认真听罢,觉得她们口中的这一段故事颇为俗气。她对太子没有男女之情,便不至于为此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可身为太子妃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叫人发现她根本不在意太子。 “一派胡言!” 林苒板着脸冷笑说,“你们二人滥言多口,竟敢在东宫如此搬弄是非,真真是罪该万死!” “来人!” “将她们拖下去,各掌嘴二十,罚俸半年,明日便逐出宫去。” “宜雪,让春鸢好好审一审她们,看看她们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造谣生事。”扫一眼这两个抖若筛糠的小宫女,林苒又吩咐宜雪。 将话说罢,见宜雪神色不对,林苒抬眼只见太子穿过假山而来。 林苒眉心微拧,在萧照行至近前时,仿若置气敷衍行了个礼,语气自觉带着点不悦:“见过太子殿下。” “怎么了?” 太子妃脸上写满不快,萧照看出林苒情绪不对,于是直接问,“哪个不长眼的惹到太子妃了?” 瞧见萧照的时候,林苒已经迅速为自己敲定一套反应。 她不愿意表现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那情绪上头时同太子置气不会奇怪,还要嘴硬无事,又似有满腹委屈。 “没人惹妾身。” 林苒硬邦邦回答萧照,而后一福身,“妾身记起有事未做,先行告退。” 话音落下,转身便走。 只留下一个“凄凄惨惨”的决绝背影给太子。 萧照:“……” 明白林苒的反常多半与跪伏在地这两个小宫女有关系,他直接问宜雪:“这两人怎么招惹到太子妃了?” 片刻过后,萧照循着林苒离开的方向去追她。 这流言再荒唐不过,他同薛敏瑛之间从来清清白白,又怎会为了薛敏瑛迟迟不迎娶太子妃? 林苒会相信这两个小宫女的话? 萧照认为不会,但相信与否是一回事,在人前做出什么反应是另一回事。 林苒的反应在那里了,他理应配合。 除此之外也有必要同她解释,免得埋下未觉察的隐患。 萧照很费一番功夫才找到林苒。 他站在樱桃树下,抬头去看枝叶间藏不住的太子妃,无奈道:“太子妃怎么跑树上去了?” 林苒透过枝叶缝隙去看萧照,动作很轻摸摸怀里的小黑猫,没吭声。 反倒小黑猫喵叫一声,如同在回应太子的话。 萧照听见树上传来猫叫声,定睛细看,才发现林苒臂弯里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原是为着抓猫才上树的。太子妃实在胆大,分明可以让宫人做这事,偏要亲力亲为,若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思及此,他又说:“你先下来。” “孤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妃无须在意,孤同丹阳郡主并没有任何私情。” 没有宫人跟来,四周唯有他们两个人在。 因而听见太子主动解释,林苒但笑,好整以暇说:“殿下这是什么话?妾身有在意的资格么?” “谁让你如今是太子妃。”萧照往后退开两步,仰面去看树上的林苒,复道,“这流言来得蹊跷,恐有挑拨试探之意。这种法子上不得台面,却多少有效用,最重要的是难以追究。” “孤知道你不会信那两个人的话。” “不过无论太子妃信或不信,孤也决计不是心有所属,不将太子妃当一回事,随意对待。” 林苒知道萧照说的是真的。 因为他没必要骗她,没必要对她解释,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外人。 “殿下为何要同妾身说这些?” 放开那只小黑猫,林苒从枝叶间探出脑袋,笑吟吟看萧照,“抑或殿下今夜准备宿在承鸾殿?” 第19章【VIP】 第19章 第19章“怎听着像在骂孤。” 宿在承鸾殿? 萧照心思稍转便明白林苒话中之意。 这几日他虽然去过承鸾殿用膳,但未曾留宿。 而今有宫人乱嚼舌根,他若将太子妃“放在心上”,到底不能无动于衷。 “太子妃心情不佳,孤自当去承鸾殿好生宽慰一二。” 萧照给林苒一个明确回答。 林苒很满意。 既然白天发生这样的事,太子宿在承鸾殿方可体现对她的“上心”。 “太子殿下这样为妾身费心,妾身很感动。”林苒道。 萧照见她得到满意回答一时又劝:“树上太危险,太子妃不如先下来,有话可以慢慢说。” “殿下答应妾身一件事,妾身便下去。” 林苒却并没有直接应下萧照的话,反而对他提出一个新的要求。 萧照几不可见挑眉:“你说。” 林苒便道:“过几日妾身想去桃源寺上香祈福。” “好。” 萧照爽快应下,林苒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要去桃源寺,他也没有追问。 太子这样的直率态度让林苒愈感到满意。她点点头,冲萧照笑一笑,随即兑现承诺,动作麻利从樱桃树上下来,没有再去管那只小黑猫。 尽管林苒身手敏捷,萧照依旧担心她会脚滑,于是往前两步以便灵活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 而这份担心在她稳稳站定在樱桃树下的一刻变得多余。 “谢啦!”林苒看出太子心思却很领情。 意外的道谢和明灿的笑容让别有心思的萧照移开视线,他去看被留在树上的那只小黑猫:“不管它了?” 林苒摇头:“它本在东宫自由自在,又何必非要将它带去承鸾殿。” 萧照思绪一顿,当下看她一眼:“怎听着像在骂孤。” 林苒本没有别的意思,她是真心认为反正东宫有这只小猫的容身之所,不是非要被困在她身边才行。但太子的一句话让她微怔,继而反应过来,顿时垂首扑哧一笑:“妾身怎敢骂殿下,殿下当初是亲口问过妾身愿意不愿意的。” 她和萧照往回走。 走出去十来步,沉吟数息的林苒又说:“不管殿下信不信,当初会应下,妾身也是有真心的。” 小猫儿即使被问愿意不愿意也没有选择余地。 可是,她不是猫儿,纵有无奈之时,但未必走上绝路。 她真心愿意赌上一把。 不到最后,焉知自己赌对了还是赌错了? 林苒忽来的一句话落在萧照耳中又不免有另一层意思。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当时并谈不上给林苒选择,可林苒对他说自己也是有真心的…… 太子妃的真心,萧照偏头去看林苒,回想起她曾说过的许多话。 仿若后知后觉在这一刻顿悟,她那时的真心,是决意同他做上一对真夫妻,认认真真对待。 他却没办法真正满足她的期许。 萧照抿唇,没有说话,送林苒回到承鸾殿后便离开了。 已经安排春鸢去审问那两个小宫人,林苒暂时也未继续深想这件事。不过她不期望能够从这两个小宫女的口中问出什么来,流言伤人,便因可能传到任何人耳中,可能从任何人的口中说出,想要寻得那个真正的源头才是最难的,也因此躲藏在流言背后是最容易的。 半真半假的话又最惹人信。 太子解释自己同那位丹阳郡主没有纠葛,这大抵是真的,但想来太子也难以否认别的许多事情。 无论如何,丹阳郡主是长公主之女,与太子年龄相仿,自幼出入宫中。若丹阳郡主确如小宫女所说貌美如花、才华横溢,那么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对于看热闹的人而言自是乐见其成。 她要不是这个太子妃,一样会乐得看戏。 但被看戏的滋味就不太美妙了。 春鸢直到林苒午憩醒来后才回到承鸾殿禀报审问结果。 两个小宫女审起来不难,且太子特地派陈安去陪春鸢一起审,更是轻松。 是以,从这两个小宫女口中问出另一名小太监后,他们即刻命人去将那小太监抓来也审问一通。这之后,春鸢才回来承鸾殿向林苒复命。 “那太监平日里同其他人一道负责采买事宜,接触的人确实不少。” “审问过后,他咬定自己是在宫外听说的,奴婢见一时问不出其他什么,故而先回来了。” 宫外? 矛头指向宫外,恐怕无从查起。 宫里的人个个有名有姓,宫外便不同了,人多口杂,当真要查这些事究竟从哪里传出来的可谓难上加难。查不到根源,便皆是无用之功……不过背后之人让她知晓这些流言目的何在?果真如太子先前所说,有意借此来挑拨试探? 也不无可能。 太子妃之位牵扯诸般利益,偏太子不纳良娣,光凭这个已足以招来祸端。 “嗯,我知道了。”听罢春鸢的仔细禀报,林苒颔首,复对她说,“也这个时辰了,你快去用些饭,再梳洗一番歇一歇,我这儿自有宜雪伺候。” “是。” 春鸢一笑,领命告退,暂下去休息。 允诺今夜宿在承鸾殿的萧照在天将黑未黑之际过来了。 林苒如常同他一道用晚膳,之后下过几局双陆棋便沐浴梳洗,准备休息。 宫人们退下后,殿内一如既往变得安静。 萧照没有任何试探,十分自觉从床榻上取过软枕要往罗汉床去。 林苒伸手扯住他衣袖。 萧照回身,林苒但笑,压低声音:“那罗汉床想必睡不安稳,殿下还是回来床榻上睡吧。” 这本是好事。 不必缩在那张罗汉床上定然能休息得好一些。 然而萧照想起白日里林苒的话。 “无妨。”他抬手轻轻捏了捏林苒的脸颊,抬脚走向罗汉床的方向。 林苒却几乎石化在床榻旁。 看着萧照背影,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愣愣放下帐幔而后上得床榻躺好。 前一刻太子语气过分温柔的话语犹在耳边,以及那样温柔至极的神情与动作……林苒禁不住抱着手臂打了个激灵,太子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吗? 刹那间鸡皮疙瘩仿佛抖落满床。 隔着帐幔虚虚看一眼罗汉床的方向,林苒收回视线,又拉一拉锦被,默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及至第二天,太子依旧早早离开去上朝。 而在之后几天对那名小太监的审问始终没有太多进展。 预料之中的结果不让人惊讶和奇怪。 最终这小太监同两名小宫女一样被逐出东宫。 一晃又几日过去。 六月廿六的这一天清晨,林苒起身之后用罢早膳,换一身便服,稍事梳妆便乘马车离开东宫去往桃源寺。 前阵子她已经同太子提过此事,只不曾说明其中缘由。 其实今日乃是她娘亲忌辰。 自娘亲去后,家中为她娘亲在桃源寺点一盏长明灯,她幼年尚在京城时会和父兄前来祭拜。后来他们离开京城,也有谢家人年年供奉着。当初选在桃源寺相看陈公子亦有这一层原因。 一应祭拜事宜前两日已经让宜雪来打点妥当。 马车稳稳停在桃源寺外后,林苒戴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很快被僧人引着去往一间小佛堂。 至佛堂外,僧人告退。 林苒摘下帷帽,肃然步入佛堂。 待到上过香她便让宜雪和春鸢出去外面候着。 之后她独自在小佛堂待得许久,直到申时将至才从里面出来了。 “走吧。” 从宜雪手中接过帷帽戴上,林苒离开桃源寺,回东宫。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更沉默。 林苒倚靠着马车车壁,只闭目养神,既没有吃备下的糕点也没有碰茶水。 一路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在半途忽然间停下来。 林苒睁开眼,宜雪的声音随即隔着马车帘子响起,解释说:“太子妃,是陛下身边的高公公。” “怎么了?” 伸手掀开马车车窗的帘子一角,林苒问。 宜雪压低声音凑近道:“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前边有名妇人被两个小太监擒住,地上一大相公正扯着高公公衣角,哀求高公公放过他家娘子……” 林苒直听得皱眉,明白事情不简单:“我下去看看。” 宜雪当即绕过马 车车厢,去扶林苒。 “高公公。”下马车后复往前走得十来步,林苒瞧见高振,同样也瞧见宜雪口中的妇人与大相公。那大相公躺在地上,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俨然已经晕死过去了。不管怎么看眼前这般场面都像极了强抢民妇,她不动声色慢慢走上前,脸上带着点淡淡笑意问,“不知高公公这是在做什么?” “奴才见过太子妃。” 瞧见林苒,高振心下生疑,但面上规规矩矩垂首行礼。 林苒笑,没有免他的礼,又问一遍:“高公公这是在做什么?” 不等高振回答,那被擒住的妇人已连忙泣声开口:“太子妃娘娘,救救民妇!救救民妇!” 高振顿时偏头一个眼神示意,那两名小太监也会意立刻捂住妇人的嘴,叫她再说不出半个字来。随后他转过脸,满脸堆笑看着林苒:“奴才奉陛下之命出宫采择绝色,不知太子妃娘娘有何示下?” 奉陛下之命采择绝色? 林苒听言,内心连连冷笑,面上那点淡淡笑意骤然消失,她沉下脸,厉声呵斥:“一派胡言!高公公,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圣旨!” 高振有意将皇帝陛下搬出来,盖因料定太子妃不敢得罪陛下便不敢插手。 谁想太子妃竟然说他假传圣旨? “太子妃明鉴!”高振低下头,似诚惶诚恐为自己辩解,“奴才奉陛下圣谕,岂会有假?” 林苒只道:“高公公既说奉父皇的旨意,圣旨何在?” “这……”被问及圣旨,高振不由语塞。 皇帝陛下自不曾清清楚楚下这么一道旨意给他,只是口谕罢了。 但与太子妃何干? 难不成,太子妃要带他去陛下面前对峙不成? “奴才乃是奉陛下口谕行事,不曾有圣旨。”高振不信林苒这个太子妃当真敢坏皇帝好事,索性说,“太子妃若不信不如随奴才入宫面见陛下?” “好啊。”林苒满口应下。 “把人放了,我便随你入宫面见父皇。”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20章“太子妃这样体贴,令孤很是…… 见林苒步步紧逼,铁了心要管这件事,高振失去耐心。 他今日出宫乃是专程为皇帝陛下采择美人,美人由来不易得,又已是这个时辰,岂能说放便放? 何况区区太子妃罢了。东梁河边与沈家公子的那一桩事情,他有所耳闻,而那之后的事情也多令陛下不快,太子妃难道以为皇帝陛下会为她说话撑腰不成? “太子妃未免风趣。” 高振皮笑肉不笑看着林苒,“把人放了,奴才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我不知父皇口谕为何,但我知父皇绝不会令你做出些欺男霸女之事。”林苒寸步不让,微微一笑,“想来高公公也不是有意为之,放了人,我自会在父皇面前替高公公美言几句。” 高振才算体会到他们这位太子妃的油盐不进。 这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非寻常人能有,难怪沈家大少爷当初会在这小娘子手里吃个闷亏。 但又如何,终归只是个小娘子。 高振暗自冷冷一笑,面上反倒摆出个惊惶表情,无辜道:“欺男霸女?太子妃实在言重,奴才不过想请这位夫人入宫面圣,再无其他。” “好一个‘不过想请’。” 林苒笑,“既然高公公不肯放人,那便没有法子了。” 高振不知太子妃在笑什么,直觉不对劲,却拿不准她会怎么做。 他很快便知道了。 因为下一刻,林苒扭头淡定对春鸢说:“即刻将这个鱼肉百姓的恶棍绑起来,押回宫去。” 春鸢早已摩拳擦掌,得到吩咐,立马动手,绝无拖延。 不等周围其他人反应过来,高振已被钳制住。众人大惊,高振也一惊,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挣扎不动,他恼怒不已、气急败坏:“太子妃如此,陛下定会龙颜大怒,太子妃当真不知罪吗?!太子妃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林苒闻言挑了下眉,轻呵一声,笑容轻蔑:“高公公,若你所说的王法便是可以随意欺压百姓,那我这样对你不正是你口中的王法吗?” “你!”高振终于被气得说不出话。 林苒瞥他一眼,又去看那两个惊慌失措的小太监:“还不把人给放了?” 话音落下,忽听得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声转瞬变得清晰,林苒回头去看,只见太子策马而来,靠近之后将马勒停,立时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她。 “没事吧?” 萧照快步走到林苒的面前,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问道。 林苒摇摇头:“没事……” 想问太子为何会在这里,话到嘴边却咽回去,这个问题不着急。 萧照确认林苒无碍,方才去看高振。林苒没有发话,即使太子来了,春鸢也没有松手,反而高振如见救星,顿时满腹委屈一般冲萧照哀嚎起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快救救奴才的小命吧!奴才、奴才即刻就要被太子妃打死了!” 林苒抬眸,纵然认为高振冲太子鬼哭狼嚎的模样令人发笑,但也猜出此人平日里惯会倒打一耙。 太子即便不信,却少不得叫他将水搅浑。 “殿下,妾身亦是为父皇英名着想。”林苒没有选择去反驳高振的话,只是先将自己摆到一个讲理的位置上,“高公公拿父皇做幌子,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传出去,损害的岂不是父皇英名?” 她轻抬下巴,冷笑一声,正义凛然:“故而妾身想,既撞见了,那定要治一治这等刁奴。” “否则不知他背后要假父皇之名做出些什么混账事!” 萧照又去看林苒。 见她面不改色、振振有词,看不出丝毫慌乱之色,不由得嘴角微弯。 太子唇边浅浅笑意几乎一闪而过,仿佛幻象。细看但见太子面容严肃,一颔首道:“太子妃说得极是,倘若有人假借父皇之名行欺压百姓之事,绝不能轻饶。” 高振原以为太子比太子妃识大体、懂大局,会顾惜皇帝陛下颜面,不可能任由他受太子妃刁难。 谁曾想,太子居然认同太子妃的话。 太子如今居然连皇帝陛下的面子也敢不给了! 太子不怕陛下会震怒吗?! “将高公公带下去。”不等高振开口,萧照复又发话。 当即有侍卫上前,从春鸢手里押解过高振,先行带着高振离开,没有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两个将美妇人钳制住的小太监早已傻眼。 眼瞧着高公公被押走了,他们深深意识到不妙,不等太子和太子妃开口,只消一个眼神,乖觉将人松开。 美妇人一得救便泪眼朦胧朝地上躺着的大相公扑过去。见自己夫君已然昏迷,她泣不成声,又俨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惊吓之余全无应对之法。 林苒见状,主动说:“这位夫人,我家婢女懂一点医术,可否让她先替你夫君查看一下伤势?” 美妇人似从懵然中醒神,离开自己夫君身边,转而朝林苒萧照深深拜下。 “民妇代夫君叩谢太子妃!叩谢太子殿下!” 她哽咽说罢,连连磕得三个响头。 林苒一面示意春鸢去查看那位大相公的伤势,一面上前将这位美妇人扶起来,轻声细语宽慰几句,方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事。待美妇人将前因后果细细说罢,春鸢查看过那位大相公的情况,在喂其服下护心丸后,禀报林苒说伤势颇重,得将人即刻送医。 “先把人抬上马车赶紧送回城中,找个好大夫救治。” 林苒当机立断,又吩咐,“春鸢宜雪,你们一起陪这位夫人回城。” “夫人,请上马车,以便照顾大相公。” 她对美妇人说道。 “多谢太子妃!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美妇人感激涕零,又要跪下谢恩,被林苒一把扶住。林苒扶住她,轻声对她 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夫人恐要离开京城一些时日,避避风头。” 美妇人知林苒一片好心,再三道谢。 最终碍于对自己夫君的忧心,在林苒的催促之下,她登上马车,被春鸢和宜雪陪同着先行离去。 随高振出宫的几个人同样被萧照打发了。 一时留下林苒、萧照以及萧照的那匹玉花骢马在原地。 周遭蓦地陷入安静,而林苒偏头便见太子殿下正意味深长瞧着自己。她干脆回以微笑,“哎呀”的一声:“看来只能同殿下共乘一骑回东宫了。” 半晌以前将一应事宜处理妥当的果断与冷静在一笑间荡然无存。 好似那个雷厉风行的小娘子不过是一个错觉。 可萧照十分清楚那是真的。 知哪怕他没有出现,太子妃照样能将事情处理得很好。 他也笑,主动牵过马,侧一侧身子。 “那么便请太子妃上马。” 林苒点点头,不客气走上前去。没有了马车,自然不能错过太子的马,否则只能走回东宫去了。之前未曾留意,直到翻身上马、稳稳坐在马背上,她才发现马鞍上搭着褡裢鼓鼓囊囊。 低下头多瞧两眼,瞧见里面塞满许多油纸包。 “殿下,这是什么?”林苒抬起头,指指褡裢好奇问。 “方才在街市上买的一点零嘴儿。”萧照回答林苒,继而翻身上马,坐在林苒身后,手臂虚虚环在她身侧握紧缰绳,驱使玉花骢马调转方向带他们回东宫。 林苒听太子这话却有两分莫名。 零嘴儿?太子殿下今天哪来的好兴致专程跑街市上去买零嘴儿? “殿下是特地出宫去买这些的?”林苒顺着他的话问。 萧照无声一笑,瞥一眼林苒后脑:“不是。” 林苒再问:“那是什么?” 半晌没有得到身后之人的回答,她索性问出那个最想问的问题,“殿下为何这么赶巧便到了?”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能得到太子解释。林苒皱眉,不再开口,反而听得身后之人不疾不徐说:“孤今日见过定远侯,也问过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愣一愣,太子已直接问她,“为何不告诉孤?” 两句话让林苒明白过来,太子殿下不是凑巧赶到而是有意寻她。 因为太子晓得了今天是她娘亲忌辰。 “念及殿下日理万机,故而不曾告诉殿下。”林苒嘴角微弯,给出一个勉强过得去的说法。 那个真正的原因,却不必说破。 萧照料到林苒会如此。 为何不告诉他……自是因为在她眼里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他并不是她眼里能够分享心底柔软的那个人。 明明感受得到林苒内心深处不把他当“自己人”,可他丝毫不觉得不妥。 甚至,他十分理解她的这种不愿意分享。 大抵因为—— 他其实也是有过这种处境的人,他母妃的忌辰,他也从不对人提起。 “太子妃这样体贴,令孤很是动容。”萧照将慢悠悠走在官道上的玉花骢马勒停,松开缰绳腾出一只手来,而后从褡裢里摸出一个长长的油纸包,塞到林苒怀里,“这串糖葫芦便送给太子妃了。” 林苒捏了下被太子塞过来的油纸包,当真是串糖葫芦。 她失笑,隐约心有所觉,太子殿下所谓“街市上买的一点零嘴儿”,莫非其实是买给她的? 但这句话没有问出口,亦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林苒将油纸包拆开一个口子,直接咬了颗糖葫芦,一面尝着酸甜滋味,一面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塞回褡裢里。 “殿下,我们先回去吧。”将那颗糖葫芦吃罢,林苒对萧照说。 萧照应得一声,待林苒坐稳后便驱使他们身下的玉花骢马疾驰奔向东宫。 将林苒送回到承鸾殿之后萧照又离开了。 高振的事情要处理,他须得进宫面圣将此事处置妥当。 “太子妃不也曾说过吗?” “你我夫妻一体,合该同心同力,此事,交由孤来处理有何分别?” 知道太子要去处理城郊之事,林苒本欲随太子一起去进宫面圣,但得到的唯有萧照如是几句话。念及太子或许有自己的考量,她便没有坚持,留在承鸾殿。 一并留下在承鸾殿的还有太子从街市买回来的零嘴儿。 油纸包满满当当摆在罗汉床榻桌上,林苒坐在窗下的罗汉床,先行拆开之前尝过一口的糖葫芦。 春鸢和宜雪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也没有要宫人伺候,殿内安安静静,她吃着糖葫芦又去拆别的油纸包。 随便拆开的一样零嘴儿是蜜渍青梅。 林苒将糖葫芦吃罢,喝得两口茶,这才去尝太子买的蜜渍青梅,熟悉的滋味在唇齿漫开,亦叫她意识到什么。 榻桌上其他的油纸包很快也被拆开了。一样接着一样熟悉的零嘴儿出现在林苒面前,花生酥糖、芙蓉饼、酥油鲍螺、各式各样的干果,另又有一份樱桃煎。 梅子水烹煮过的樱桃酸酸甜甜。 林苒尝过樱桃煎复一一品尝其他的吃食,每一样皆是熟悉滋味。 这些零嘴儿无不是家里人从前爱买给她吃的。 今日却是太子挨个去那几家铺子,将这些她爱吃的零嘴儿买个齐全。 太子殿下纡尊降贵,不可谓不用心。 但,太子这到底算什么意思?即便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也依旧无意同她做一对正经夫妻么? 林苒拿了块花生酥糖慢慢吃着。 她托腮望向窗外,心里清楚要么是父兄对太子提起过她的喜好,要么是太子主动问过,而后者可能性比前者大一些。倘若这事不是做给她看的,便大约是做给外人看的。太子自有自己的目的。 “喵~” 一声猫叫拉回林苒的思绪。 她抬一抬眼,只见一只小黑猫出现在窗台,似乎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一只,正用那对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 窗台上的小黑猫伸出爪子往前探一探,仿佛想进来屋内又犹豫。 林苒弯唇,冲它招招手:“过来。” 那只猫儿大抵听懂了林苒的话。 转眼从窗台上跳下来,迈着优雅的步子靠近。 林苒抬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小猫儿也十分乖巧蹭一蹭她的掌心。见它如此温顺,于是闲来无事的林苒便陪这只主动来到承鸾殿的小黑猫玩耍起来。 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萧照进宫去见皇帝。 高振一行人被太子扣下,身在蓬莱殿的皇帝一时不知宫外的事。 皇帝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 问过小太监时辰,知再过一刻便是酉时,然高振仍未回宫,他逐渐焦躁。 沈妃有孕,他自心中万分欣喜。 可是这欣喜之情如今难免有所消减,沈妃却须得养胎,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陪他寻欢作乐。 幸而还有高振在。 替他去宫外寻觅美人一事高振向来办得漂亮。 今日高振亦奉命出宫做花鸟使,偏时辰渐晚迟迟不归。 他派出人去探查情况,未想连同后来派出去的人一样不得音讯。 这帮人到底怎么办事的?! 皇帝望眼欲穿,心急难耐,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歌舞也无心欣赏。本该悦耳的丝竹管乐之声莫名变得呱噪,他摆摆手,终于将殿内的一干舞姬伶人挥退。恰在此时,被派出去的那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皇帝看着他,只见他走上前,一磕头道:“陛下!高公公出事了!” “什么?!” 延兴帝瞪大眼睛,猛地坐直身子,“到底怎么回事?” 小太监冲皇帝磕一个头,这才将自己在宫外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细细说明。他是高振一手提拔在皇帝身边伺候,知晓今日这一桩牵扯不小,因而言语之间少不得将高振说得可怜,皇帝越听也越脸色阴沉。 “这个太子妃真真胆大包天!” 知太子妃坏他好事,皇帝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案几,“当初沈家的事情便罢,如今竟敢管到朕的头上来!” 当初同意太子迎娶林氏女为太子妃已然是他宽宏大量。 偏偏林氏女如此不识好歹! “陛下 ,太子殿下来了。“延兴帝正怒火冲天时,当下又一名小太监进来殿内躬身禀报,“太子说、说有要事求见陛下,还……还押着高公公一起来的。” “让他滚进来!” 得知太子正在殿外,延兴帝当即怒吼道。 不多时,萧照入得正殿内。 甫一瞧见萧照,延兴帝便将手边茶盏摔了出去:“太子,你做的好事!” “儿臣见过父皇。” 萧照只侧身躲开那茶盏,平静上前行礼请安,继而问,“不知儿臣做过什么,惹得父皇动怒?” “太子当真是问了个好问题。”延兴帝冷笑一声,指着被五花大绑堵住嘴、押进殿内来的高振,“你这样对朕的人,莫不是不将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请父皇息怒。” 萧照面无表情一躬身,“儿臣此番进宫正是要向父皇禀报高公公之事。” 高振虽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一进殿内便跪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呜咽几声,哀哀戚戚看向正坐在殿中上首处的延兴帝。 高振这个人,延兴帝用着可心。 此时见他这幅狼狈模样,亦有些不落忍。 “胡说八道!什么欺压百姓,高振是朕亲封的花鸟使,此番离宫是奉朕口谕去为朕采择美人。”延兴帝移开视线,倾身恶狠狠盯住萧照,“朕要采选美人,太子妃横加干涉,孰是孰非,太子不清楚?” “父皇贵为天子,采选美人,充盈后宫,儿臣无有不应。”萧照说,“只儿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父皇,若有人在背地里假借父皇之名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究竟该不该罚?若又恰巧撞见有人行此暗昧之事,究竟该不该阻止?” 延兴帝对上萧照的视线,紧拧了眉。 萧照不闪不避,一本正经道:“高公公今日假父皇之名欺压良善,儿臣与太子妃撞见此事,将其捉拿交由父皇处置,只为父皇英名着想。否则他日此等恶劣之事传入宫中,不知沈妃娘娘作何感想……还望父皇明白儿臣与太子妃一片孝心,儿臣也恳请父皇惩治那等损坏父皇英名的奸恶小人。” 听太子提起沈妃,延兴帝不由得一噎,双唇嗫喏了下。 他记得御医说过头三个月胎气不稳,最须得静养,倘若叫沈妃知晓这些事情,动了胎气…… 思及沈妃腹中胎儿,延兴帝再无之前的强硬。 采择美人一事确实是他欠缺考虑,应当先想个法子让沈妃无从觉察才对。 今日之事……延兴帝看一眼面前的太子,纵然心底有不情愿,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说:“以太子之见,该如何惩治那等奸恶小人为宜?” 皇帝话出口,跪伏在地的高振猛然一惊。 他挣扎着又呜咽几声,企图博取皇帝恻隐之心,然而直到他被大力太监拖下去,皇帝再未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萧照于天黑之际回到东宫。 回来以后未去他处,径自去往承鸾殿见林苒。 “太子殿下。”林苒确实在等萧照,得小宫人禀报后,她从殿内出来,迎至廊下。一经碰面,暗自打量萧照神色,见其眉眼辨不出不快之色,料想没有在皇帝陛下那里吃什么瘪,便不着急盘问情况而是问他,“热水和晚膳皆已备下,殿下是想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难得太子妃如此体贴。 萧照斜睨林苒,反问:“太子妃可曾用膳?” 林苒点点头,坦然回答道:“多谢殿下关心,妾身已用过晚膳了。” 这回答谈不上意料之外,萧照但笑:“那孤先沐浴。” “是。” 林苒又点一点头,转而便吩咐宫人准备热水。 不一会儿,萧照自去浴间沐浴梳洗。 待半个时辰后他从浴间出来,太子妃已经命宫人传膳,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陆续端上桌。 萧照径自在桌边坐下。 将宫人屏退的林苒也在桌边坐下,一副要陪着萧照用膳的架势。 太子妃小意殷勤,萧照只觉得好笑,但她为何这般,两个人皆心知肚明。不过太子妃不开这个口,萧照同样不着急开口,他扫一眼桌上的菜肴又去看林苒:“太子妃这里可有好酒?” “妾身这便让他们送来。” 林苒会意,起身出去吩咐宜雪取一壶好酒来。 “殿下。” 直至将酒送入殿内,林苒重新在桌边坐下,乖觉执壶替太子斟满一杯酒。 萧照笑,反从她手中取走酒壶,另取一只干净的酒杯也斟一杯酒,随即将那杯酒放在林苒的面前:“太子妃无事,不如陪孤喝上一杯。” 林苒偏头看他,萧照已然将干净的碗碟、银筷一一摆在她面前。 同一刻也听太子徐徐道:“太子妃不必担心,高振已经受罚,陛下亲自下旨,罚他一百大板。” “一百大板?” 林苒终于笑了笑,“不愧是太子殿下。” 这一百大板若结结实实打在身上,只怕是要小命不保。 即便宽松些照样能要去半条命。 “太子妃这是何意?”萧照挑了下眉,“原来太子妃不是担心孤,是担心高振罚得太轻?” 林苒眉眼不动说:“殿下怎会这样想?” 她替萧照夹一筷子五彩牛柳,而后搁下筷子,与萧照举杯,笑得眉眼弯弯:“妾身只是想向殿下道谢,殿下的一番心意,妾身收到了。” 20-30 第21章 第21章他目光不由自主在她唇上顿一…… 那些零嘴儿不稀罕,值不了几个钱。 但不能否认太子花费心思,林苒自认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领他这份情。 “看来太子妃吃得不错。”萧照看一看林苒的笑脸和她举起的酒杯,同样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与她碰了一碰。两个人便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胸中好似便有一团火跟着烧起来。 林苒搁下酒杯,又听太子问:“白天的那位大相公情况如何?” “幸而救下得及时才没有性命之忧。”林苒轻抿唇角,对萧照说,“只情况依旧不太妙,伤及五脏,少不得要卧床静养数月才能好转,之后也唯有慢慢调理。” 萧照执壶替林苒和自己各斟一杯酒,宽慰:“太子妃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苒手指虚虚扶着酒杯,闻言淡淡一笑。 她眼下能做的无非是这样而已。 太子可以做的,远远比她这个所谓的太子妃要多得多。 林苒想着,思绪一滞,随即转过脸去看着萧照,半晌没有说话。 萧照被她看得莫名:“怎么?” 林苒反而忽又弯唇笑一笑,她视线始终落在太子脸上,问:“殿下对将来的期许是什么?” 萧照挑眉:“太子妃问的是对何事的期许?” 林苒轻点一点脑袋说:“自然关乎殿下认为妾身帮得上忙的那些事情。” 萧照便领会她心思,看她一眼,亦唇角微弯。 “为人君者,自当盼望四海之内海晏河清、物阜民熙,一年四时风调雨顺、岁物丰成,朝堂上下奉公廉洁、光明磊落。”萧照端起酒杯,自顾自饮下一杯酒,似自嘲一笑道,“可这又谈何容易?” “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眼下最该做的便是徐徐图之肃清朝野,扫除奸佞。”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林苒终于执壶也替太子斟酒,继而如他之前那般举起酒杯同他碰一碰,“只要殿下不忘初心,相信总会有一日可以得偿所愿。” “好,太子妃吉言。” 萧照轻笑,又与林苒饮一杯酒,推杯交盏之间气氛也逐渐松弛。 林苒的酒量其实谈不上好。这件事她心里有数,但今天这个日子……兼之往日醉酒不曾有过失态举动,她生出放纵之心,没有克制自己。 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饮酒闲聊。 不知不觉明月爬上树梢,悄然之中夜色浓浓。 萧照不是第一次和林苒这样坐在一起用膳,只往前多少疏离,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的轻松自在。他不动声色去看林苒,喝过数杯酒,她脸颊似浮现两抹浅浅的红晕,一双眼睛格外亮,嘴唇却染着一层润泽,整个人在殿内微微摇曳的烛光下看起来格外柔和。 一杯一杯酒慢慢下肚,林苒感觉脸颊发烫,人有些晕,却不觉得多难受。她抬手摸摸脸颊,觉察到太子的目光,偏头笑看他问:“殿下可是用好晚膳了?” 萧照嘴角微弯,轻“嗯”一声。 林苒点点头,便让宫人进来将碗碟撤走,她和萧照也离开桌边,移步在窗下的罗汉床坐下喝茶。 七月将至,夏天的燥热也在消退,洞开的窗户吹来一阵阵凉爽夜风。 萧照饮一口茶水,又看一看外面的夜色:“今夜的夜色似乎不错,太子妃可要出去走走?” 这提议来得有些突然。 林苒倒未拒绝,想着出去散散步吹吹风也好,便只是颔首应允。 他们两个人从承鸾殿出来,没有让宫人跟着。走在附近小花园的鹅卵石小道上,微凉夜风吹拂而过,比坐在窗下时愈凉快两分,空气里也有淡淡花木气息。 夏日里的栀子花已经开败。 但石榴树上挂了果,攀援在假山上的凌霄花依旧开得热烈,一靠近假山周围便嗅到浓郁的花香。 林苒嗅着花香,头晕的感觉比之前更为强烈。她晕晕乎乎仰面去看在夜色中绽放的花朵,绕着假山转过一圈又转一圈,兴起摘下几朵凌霄花拿在手里把玩。 萧照将一幕幕看在眼中,终于发觉有些不对。 相比于平常在他面前那个人,此刻的太子妃无端显出几分憨态。 林苒的酒量如何,萧照确实不怎么清楚。 即便心里生出此猜测,一时未多言,他静静陪在林苒身边,随林苒在小花园的石桌旁坐下。 “侯夫人在太子妃的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沉默,萧照开口打破安静。 他视线静静落在林苒身上,见太子妃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凌霄花,淡淡一笑:“娘亲很温柔,很疼我,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糕点糖果。” 萧照听林苒说起和谢夫人有关的事。 谢夫人教她读书习字,教她作画,在她生病时耐心哄她喝药…… 这样的娘亲温柔而又美好。 太子妃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也一直面有笑意。 “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萧照看见林苒抬头看他,笑容淡去,反生惆怅,“许多事情其实我也忘了。” 近十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忘记许多事情。 萧照明白她为何惆怅。 “至少太子妃知道侯夫人很爱你。”萧照随手捡过一朵被林苒搁在石桌上的凌霄花,对她说道。 林苒听言点点头,很是认可:“太子殿下说得极是。” “虽然从前许多事情会因年岁变迁淡忘,但被娘亲疼着爱着的感觉不会忘记。想她的时候也拿出画像看一看,看见画像上熟悉的面容,想起娘亲教我读书,教我作画,教我跳舞,这些抹不去的记忆也让我觉得她其实从未离开。” 萧照看林苒双手托腮,漂亮的眉眼少有流露几分天真浪漫之色。 若非醉了,想来也不会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 不过这个样子的太子妃…… 实在可爱。 “太子妃真真多艺多才。” 萧照微笑打趣她,“往前竟然不知太子妃也会跳舞。” 林苒歪头:“不瞒殿下,我至今只会那一支舞,实在谈不上多艺多才。” “但于我而言这样便已足够。” 对上她的那双眸子,萧照心念微动,顺着她的话追问一句:“太子妃会的是什么舞?” “是塞外的弯刀舞。”林苒爽快回答道。 弯刀舞? 萧照一笑,打量林苒两眼,无从想象她跳舞的身姿,却也认为是合适的。 这打量在林苒眼里变成另一回事。 “殿下不信我?” 一句话说罢,林苒坐直身子视线来回扫过周围,最后起身,奔向远处一棵柳树。萧照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起身太急脚步太快担心她跌倒受伤,连忙也追上去。 萧照跟着林苒走到柳树下。 他伸手略拦了下她问:“太子妃要做什么?” 林苒无辜望向萧照,指一指眼前的柳枝。 萧照微怔,会意点点头:“我来。”便上前帮她折柳。 “不够。” 萧照折下柳条后便听见林苒提醒他,唯有听从指挥,继续折下另外一枝。 翠绿柳枝不一会儿被递给林苒。 她低头轻甩几下柳枝,继而抬头冲萧照笑一笑:“太子殿下,没有弯刀,姑且以柳枝代弯刀。” 未几时,夜色下,林苒以柳枝代替弯刀跳起她唯一会的那支舞。宫宴之上常有歌舞表演助兴,萧照看过不少舞,亦非从未听闻林苒所说的弯刀舞,可是今夜独独他一人欣赏的这支舞总归是特别的。 没有乐声,没有灯火通明,没有与这支舞相称的衣饰。 朴素、简单、随性,这支舞不优雅柔和,反带着洒脱、凌厉与锋芒。 柔软的柳枝随着林苒的动作在飞舞。 枝叶摩挲中一阵沙沙作响,又可谓虎虎生风。 无星无月的夜晚本无太多意趣。 然而不远处那个一反常态的小娘子如盈盈烛火,照亮无边夜色。 萧照视线落在林苒身上,追随着她的身姿,移不开眼。 这般模样的太子妃太过陌生,陌生却又真实。 萧照更确定林苒醉了。 太子妃不会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明知会醉酒偏放纵这一回……想是与今天这特殊日子有关。 念头转动,忽见本跳着弯刀舞的太子妃身形不稳,他立时三两步走上前将林苒扶住,半哄半劝:“夜深了,先回去休息。”话音落下改变主意,不等回复,他直接将林苒横抱起来,带她回承鸾殿。 林苒蓦地被横抱起来,天旋地转过后人也有点儿恍惚。 不过她只仰面看得萧照一眼,没有挣扎,舒舒服服靠在萧照的身前。 之后的一路上林苒很安静。 萧照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无意低下头去看她,才发现她睡着了。 因而回到承鸾殿,萧照示意迎上前来的春鸢宜雪不必行礼,径自将林苒抱入殿内,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床榻上。萧照立在床榻旁,见她睡得安稳,轻吁一气,复小心抽走被她攥在掌心的柳枝,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再命送热水进来。 吩咐宜雪和春鸢服侍林苒梳洗后,萧照也去浴间洗漱。 从浴间出来,他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今天白天发生许多事,又是太子妃生母忌辰,萧照知道自己理应宿在承鸾殿。虽然太子妃已经睡下,但他仍俯身去取软枕,准备和往常一样睡那张罗汉床。 摸到软枕,萧照去看安睡的林苒,他目光不由自主在她唇上顿一顿。 脑海中闪过的邪念让他倏然耳根发烫,他飞快移开眼,欲盖弥彰猛然抓起软枕站直了身子。 再去看床榻上的人,忽见原本睡着的太子妃迷迷糊糊往床沿探过身子来。 萧照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刻钟后,萧照回到浴间。 第22章 第22章这一局依然败得彻底。 萧照几乎是一夜未眠。 醉酒呕吐不是小事,须得有人从旁照顾以免发生意外。 他宿在承鸾殿却又不与太子妃同榻而眠,让宫人进来服侍多有不便,也唯有自己照顾太子妃了。 萧照准备离开去上早朝之时,林苒依旧沉沉睡着。收拾停当,他立在床榻旁看一看自己照顾一夜的小娘子,再瞧一眼床榻旁小几上的柳枝,回想昨夜种种,不由得生出几分想看一看太子妃得知昨夜所作所为会是何种表情的兴致。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小娘子骤然知晓自己醉酒失态竟在他面前跳舞…… 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而羞红了脸。 但总归上朝要紧。 萧照又看一眼熟睡的林苒,离开床榻旁,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只是当他下得早朝、和大臣们商议过北地蝗灾救灾之事,随口问起陈安,却听陈安回禀太子妃尚未起身。在书案后坐下的萧照抬一抬眼:“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巳时三刻了。”陈安躬身道。 萧照便起身从书房出来:“孤去承鸾殿看看太子妃。” 太子过来的时候,林苒醒来有两刻钟了。 但当听宜雪说起过昨天夜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以后,她觉得自己不如不醒。 初初睡醒,林苒只觉神清气爽。 自从来到东宫,她极少会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醒来的神清气爽却在望见床榻旁小几上的柳枝时瞬间烟消云散。 一夜过去,长长的翠绿柳枝已然失去生机,变得蔫蔫巴巴,然而正是这柳枝勾起一幕一幕被遗忘的记忆。 她想起自己以柳枝代替弯刀在太子面前跳一支弯刀舞。 也想起自己在太子面前娓娓而谈小时候的事。 甚至丢脸失态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洗漱过后留下宜雪一个人,谨慎问起宜雪自己如何回来殿内休息的,宜雪便告诉她,是太子将她抱回来的。不仅如此,她还不小心吐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后半夜一直在照顾她,几乎没有休息。 林苒:“……” 回想起昨夜自己那份往日不曾醉酒失态的自信,林苒心情复杂。 若早知会在太子面前这般丢人,她说什么也不碰那酒。 “奴婢愚见,太子妃不妨宽心。”宜雪瞧着林苒一张脸发白,以为她担心太子不悦降罪,便宽慰道,“太子殿下没有生气,不会责怪太子妃的。若太子妃过意不去,不如晚些准备点儿礼物,既向太子殿下表达歉意,亦可借此谢过太子殿下昨夜照顾?” 林苒顿觉脑袋嗡嗡作响,头疼之感愈发清晰。 她哪里在意太子会不会生气降罪呢?只是宜雪不知小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不怪误会她心思。 “太子殿下到——” 林苒正为自己昨夜失态而头疼懊恼,蓦地听见宫人一声通禀,知太子来了承鸾殿,下意识有一瞬的慌乱。慌乱之中,脑海刹那无数个念头闪过,乃至生出钻回锦被里装睡逃避的冲动。 太子却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 几乎在通传同一刻,太子已大步进来殿内,不过数息便出现在林苒面前。 穿过水晶珠帘进来里间,萧照瞧见已然醒来、坐在床沿懵然看他的林苒,嘴角几不可见弯了弯。 他扫一眼正福身行礼的宜雪,一开口,宜雪立时无声行礼告退。 林苒也因此回过神来。眼见太子殿下疾步走近,她强压心底那股复杂情绪,起身立在床榻旁垂首福身道:“见过太子殿下,妾身失仪,请太子殿下恕罪。” 萧照当即多打量林苒两眼。 太子妃依旧穿着昨天夜里被大宫女换上的那一身寝衣,衣鬓微乱,确实是刚刚起身的模样。 但最令人不能忽视的不是太子妃这幅初初醒来的样子。 而是她涨红的一张脸。 显然,太子妃已经知晓昨夜发生的种种。萧照又勾了下唇,只语气听不出来一丝的异样,问:“太子妃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林苒没有看他,摇摇头回:“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妾身无碍。” “是吗?”萧照似乎不信她的话,话锋一转却偏偏说,“既无碍,太子妃怎脸红得这样厉害?” 林苒:“……” 脸颊传来的滚烫不容忽视也不受控制,被太子点破,愈发叫她脸颊发烫。 这一片滚烫之意因此蔓延开来,连同耳朵也不由自主变得发烫。 林苒极少有如此窘迫之时。 越窘迫,越不自在,奈何自己失态在先,太子是遭殃的那个,她便少了同太子叫板的底气。 萧照视线落在林苒身上,看她耳根逐渐泛红,连同脖颈染上一层粉色,羞赧至极。这般羞赧模样更是稀罕,却与他想象中太子妃醒来以后的反应别无二致。 终究也是个小娘子啊。 萧照想着,忽感心情愉悦,伸手捏了下林苒软软脸颊:“难道不是吗?” 林苒:“……” 好烦啊! 一句话让林苒懊恼中脸红得更厉害。 抬眼去看萧照,见他眼底有戏谑之色,不由恨恨咬牙。 自入东宫,她何尝在太子的面前这般吃瘪过? 无奈自己送出去的把柄,无奈自己失策,自信即便醉酒也不会失态。 无话可说的林苒拂开萧照的手,收回视线哼了声,没理他。这样的反应使得萧照轻轻一笑,按捺不住逗弄之心,反凑上前:“不过太子妃昨夜那支弯刀舞确实令孤惊艳,大饱眼福。” 太子太过得意,林苒忍不住瞪向他以示不满。 似嗔似怨的一记眼神让萧照放声大笑,心底那份愉悦之情终于溢于言表。 方才知晓昨天夜里的事情,林苒本为自己失态行径羞愧,有几分无法面对这个人。眼下被萧照这么一笑,那份难为情顿时被不痛快取代。 不习惯被人如此拿捏,想起宜雪向太子道歉与道谢的建议,她心思一变,沉下心,索性也弯唇。 只要她不在意,太子自然不能拿这个取笑她。 于是,萧照便见原本因难为情而眼神躲闪的小娘子骤然朝他伸出手。 那只手不轻不重抵在他胸口,在他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往上勾了下他的脖颈,继而手指羽毛般抚过他的发尾。 “殿下喜欢,妾身也高兴得紧。” 萧照听见林苒说着,而她主动凑上前来,离他很近,那一瞬间心跳如鼓,一怔之下,下意识想将她推开。 然而当他伸出手的时候,太子妃同样主动收回那只手。 并且很快摁住他手背。 萧照感受到林苒柔软的掌心,纵然被太子妃突然的举动打个措手不及,但心里清楚这是太子妃惯用的把戏,是以迅速恢复镇定,淡淡一笑:“太子妃一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孤怎会不喜欢?” “可是妾身在殿下面前失礼了。”林苒又说。 萧照但笑:“即便是失礼,太子妃也煞是可爱,孤岂会往心里去?” 林苒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得格外无辜:“殿下不介意,是殿下宽容妾身,却不是妾身不歉疚不补偿的理由。”熟悉的笑容与“补偿”二字让萧照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他直觉应当抽回手,偏林苒动作更快,直接抓住他手掌,引着他手臂环上她的腰肢。 不仅如此,在他动作慢一拍时,林苒借由一股巧力趁他不备带他一并倒在床榻上,陷在锦被里。 转瞬过后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榻上,近得仿若彼此呼吸可闻,暧昧至极。 眼前那张不施粉黛却无损俏丽的脸庞再次叫萧照心口猛然一跳。 他终究也是个血气男儿,受不得如此撩拨,几乎败下阵来。只依旧不愿让林苒觉察他的异样,萧照强撑着不起身,也不与林苒拉开距离。 “怎么?” “太子妃想补偿孤?” 话说罢,为让林苒先一步败下阵来,他干脆伸出手,手指轻抬林苒下巴。 “那么太子妃打算如何补偿?” 林苒笑容不改,凝视萧照,握住他轻抬她下巴的那只手,先将他的这只手移开,方才继续往前凑一凑。她没有开口,只是一点点靠近,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停拉近,近到额头相触,近到鼻尖对着鼻尖,近到嘴唇快要贴上嘴唇…… 被迫承受的萧照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住。 他清晰感受到林苒的那份决心,他明白她是真的敢同他做亲密之事。 不敢的那个人不是她。 意识到林苒没有玩笑之意,萧照在那个吻落下之前急急将她推开,猛然坐起身,干脆利落从床榻上下来。 他立在床榻旁回头看一看床榻上的林苒。 只见她以手支颐,撑起身子眉眼弯弯,笑容满是得意,便也心知这一局自己依然败得彻底。 刹那 间萧照被气笑了。 一时却分不清是被太子妃还是被捉弄他的老天气笑的。 至此,面对林苒,他实在无话可说。 萧照一甩衣袖,哼笑一声,如来时大步而去。 太子大步离去的背影落在林苒眼中形如落荒而逃,这在她预料之中,因为她如今十分清楚,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太子确实不愿与她有夫妻之实。可是她不介意啊。只要她敢,太子此局必输。林苒想着,手指轻点身下锦被,笑了。 萧照回到外书房。 坐在书案后,脑海里不停回荡着的却是在承鸾殿时的那些画面。 反复折在林苒的手上,他心里多少憋闷。 可是此刻回想起那样的亲密,似乎比起不快,更有诸般异样情绪在滋生。 想起离开之前林苒无比得意的笑容,萧照倍感无奈,却也嘴角微弯。 他的这位太子妃,当真不好惹。 也罢。 若是他不生出戏弄之心,自然不会被太子妃反将一军。 萧照想开了。 过得片刻,终于真正静下心开始忙正事。 宫中。 高振被降罪后硬生生挨下一百大板,快没了半条命。小太监们用春凳将他抬回住处,敷过伤药,他昏昏沉沉趴在床榻上忍受着伤口疼痛。但他没想到沈妃身边的大宫女会专程来看他。 “这是我家主人给高公公的上好伤药。” 沈妃的大宫女玉洁将两只白瓷瓶放在高振面前,“主人也劝高公公宽心一些,来日方长。” 高振到底也是个人精。 听见这话,直觉里头别有深意,且沈妃……往日里沈妃便因他为陛下寻觅美人对他颇有微词,如今沈妃正有孕,如何会在意他这点事情? “你家主人……” 高振强忍疼痛开口,直接问,“究竟是谁?” “主人说过,高公公眼下尽管安心养伤,这些事情迟早会知道的。” 留下这样一句话后对方便离开了。 只是高振禁不住反复思量。 这人没有否认他的话,她背后的主子又是什么人,竟在这时候来拉拢他? 第23章 第23章至多陪她一起疼罢了。 虽然醉酒失态醒来以后在口舌之争上胜太子一筹,但林苒心里明白,宜雪的话不无道理。给旁人添麻烦,她该道歉,太子辛苦照顾她,她该道谢。 因此林苒认真考虑为太子准备赔礼之事。 她对着小库房里的金银珍宝思索良久,思及太子大约对这些全不稀罕,亦觉得诚意不足,唯有另寻他法。 要赔礼、要表诚意,自当对方能清清楚楚感受出那份心意才行。 无奈另一个难题是她女红不好,缝制出来的香囊之流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若送太子,太子客客气气收下便罢。 可如果太子当真佩戴在身上,“招摇过市”,也不知究竟丢谁的脸。 “太子妃若对香囊头疼,那为太子殿下做一身寝衣如何?”春鸢见林苒纠结,大大咧咧道,“从前在定远侯府时,太子妃也为侯爷和二公子做过寝衣,倒比别的熟练,且到底不会穿出门去。” “寝衣……” 林苒轻抿唇角,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十分清楚太子的尺寸,但这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一桩有个人必定很清楚。 想打听便能打听到……眼下看来她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宜雪,你去寻陈公公,向他打听下太子往日里裁制新衣的尺寸。”暗忖半晌,林苒抬头吩咐道,“春鸢,你带人去小库房取几匹锦缎来,我先挑一挑。” 宜雪和春鸢得令,相继福身应下,自去忙碌。 林苒单手托腮去看窗外风景,谈及太子,不免想起太子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当下忍不住笑了笑。 笑过一场,却心知肚明太子这样的态度定然有问题,可若不是因为太子心有所属,还能是什么? 太子殿下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呐。 林苒手指点一点脸颊,哼哼两声,来日方长,这秘密,迟早有机会堪破。 春鸢领着小宫女从小库房选出几匹花样合适些的料子。 林苒一一对比,又念着天气有转凉迹象,最终选中一匹暗云纹缎子。 去向陈安打听太子衣裳尺寸的宜雪也很顺利。知晓太子的尺寸后,无其他要紧事,林苒便让宜雪将一应用什取来,开始着手准备为太子裁制寝衣。 这身寝衣是要拿来道歉的,与太子的关系也非如父兄那般亲密。 清楚自己不擅女红,林苒思来想去,最终秉承“慢工出细活”的原则,耐下性子慢慢折腾。 太子吃瘪而去,她猜这两日太子多半不来承鸾殿,不担心会轻易暴露了。 当真暴露,本是给太子的东西,问一问太子意见也好。 只是出乎林苒的意料,第二天太子又过来了。 她正懒懒散散盘腿坐在窗下捏着针线专心致志缝制寝衣,后知后觉有脚步声传来,动作一顿,未等抬头,感觉一片淡淡阴影笼罩下来,随之一只手伸过来,捏住布料一角问:“太子妃在做什么?” 太子的语气格外平静。 平静得仿佛前一日拂袖离开承鸾殿不曾发生。 既然太子没有计较,林苒无心找茬,便仰头去看他说:“回太子殿下,妾身是在做寝衣。” 当下要放下东西起身行礼,却被松开衣料的太子摁回罗汉床上。 昨天又在林苒手里栽过一回后,萧照确实打算这几日暂且不过来承鸾殿。奈何今日自下得早朝与大臣们在太极殿议事起,手指不时传来的刺痛之感便无法忽视。 这般感受不是头一次。 萧照不费劲记起在他与林苒大婚之前的那一次,彼时他猜林苒在做女红。 那会儿没有办法验证猜测。 今日专程来一趟承鸾殿一探究竟,果真如此。 寝衣?萧照不动声色仔细去看一看林苒怀里的那料子,而后三两步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落座:“这些事情交给御衣局便是,太子妃何必亲自动手。” 林苒坦然一笑,不紧不慢解释:“前两日给太子殿下添了好大麻烦,妾身心里过意不去,故而想要为太子殿下缝制一身寝衣,既是向殿下道歉,也是向殿下道谢。只不知殿下可有什么建议?” 给他的? 萧照因林苒落落大方的坦白而微怔。 昨天才惹得她生恼,萧照当真没想过她会有这种想法。 细想又知,这也很像她的性子会有的举动——将她惹恼是一码事,道谢与道歉是另一码事。 不过……萧照看向林苒:“太子妃怎知道孤的尺寸?” 林苒便知陈公公果然不曾泄密,于是只笑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萧照立时明白了。 想到陈安居然瞒着他此事,他轻扯嘴角,回头定要训陈安两句。 “孤瞧瞧。”说罢,萧照伸手去取那块料子。 林苒没有拒绝,任由他将东西拿过去:“妾身不擅女红,做得有些粗糙,但定然会尽力而为。” 萧照拿过来看一看发现这裤子初具模样。 他未学过女红不宜做太多评断,但也能瞧出这针脚歪斜,确实不甚熟练。 因为不熟练,所以手指频频受伤。 即便手指频频受伤,依然能顶着疼坚持做这件事情…… “其实太子妃不必如此。”萧照嘴角微弯,“孤本不缺这些,也知太子妃心意,只本是孤自己愿意照顾太子妃,没有非要谢礼的道理,反而累得你辛苦。” 林苒探过身子将东西取回来,点一点头:“不辛苦。” 她轻唔一声又说,“给殿下添麻烦非妾身本意,可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唯有聊表歉意。” 萧照挑眉,示意林苒:“将手伸出来瞧瞧。” 领会到他话中深意的林苒反笑:“殿下莫非看不上妾身这点手艺?” 萧照没有开口,看她一眼,直接抓过她手腕,叫她的右手摊开在榻桌上。 其实不凑近一晃眼倒瞧不出来异样。 然而萧照比 林苒想的更清楚她的手指究竟经历过什么。于是,他有意略微用力摁了摁她指腹,那份疼从她的手指传到他的手指,林苒终于皱起眉。 “疼成这样太子妃何苦坚持?”萧照说。 林苒飞快缩回手,答非所问:“太子殿下来承鸾殿可是有事?” 萧照见她强行转移话题,无奈道:“太子妃非要为孤做这身寝衣不成?” 他以为凭太子妃的脾气听不得这样的话,谁知太子妃态度比先前更为坦然,冲他颔首:“是。” 萧照:“……” 今日才知,他也有这样的福气。 若非他们这般情况,他不会置喙半句太子妃想做的事。 眼下却有些拿太子妃没辙。 激将太子妃的法子虽有,但当真用出来着实无耻,萧照沉默数息,只得对林苒说:“七夕将至,届时宫中会举办祭典,你是太子妃,要随母后一起出席,一应规矩想来不熟悉,不如这几日用心准备。” 林苒笑。 太子不停旁敲侧击又字里行间想劝她放弃做这身寝衣,是嫌她女红太差? “殿下,妾身做这身寝衣只因想给殿下做。” “若是殿下不想穿,妾身也不会介怀,请殿下安心。” 林苒一本正经的话让萧照醒悟她自己这些话绝无可能令她更改主意。 又沉默数息,他放弃说服林苒。 至多陪她一起疼罢了。 何必在这样的事情上去惹得她不快? “太子妃亲手缝制的衣裳,孤自是要穿的。”萧照回。 林苒淡淡一笑,低头整理自己怀里这团布料,几息时间,猛然抬头看着他:“殿下方才说得极是,妾身乃初次随母后出席祭典,事事不熟悉,多有难处。” 萧照对上她此刻显得分外无辜的一双眸子,立时间明白她话里有话。 “太子妃需要帮忙?” “不,妾身是想说,倘若届时妾身做得不错、祭典顺利且时辰尚早,殿下可否让妾身出宫游玩?”林苒语气逐渐诚恳,“殿下知晓妾身许久不在京中,京城七夕佳节的热闹也许久不曾体会。” 想出宫去玩? 萧照也笑:“太子妃若将其他事情放一放,认真准备七夕祭典,想来可以有这样的机会。” “殿下说得在理。”林苒认可点头,“单其中一桩已是不易,若妾身既能认真准备七夕祭典,又能将给殿下的寝衣也缝制好,更应该被奖励了。” 萧照:“……” “好。”他彻底束手无策,屈指弹了下林苒额头,“且看太子妃表现。” 额头遭受痛击的林苒瞪一眼太子。 萧照轻笑,站起身,继而故意俯下身去,压低声音:“办砸也无碍……太子妃再跳一次弯刀舞,一样可行。” 林苒:“……” 一瞬变得无言,偏生太子不等她反应过来,转身径自潇洒离开。 幼稚。 知道太子故意调侃,林苒不由得腹诽一句,再看一看手里的布料,莫名不如之前看得顺眼。 只这寝衣当真变得非做不可了。 哪怕为着七夕佳节能去凑个热闹,她也不能懈怠放弃。 林苒定一定心神,不一会儿继续埋头做女红。 过得片刻,她再次动作顿住,抬起头看一眼太子离开的方向:所以,太子究竟为什么来承鸾殿? 第24章 第24章直令萧照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高振卧床休养数日,终于勉强可以下地。 于是,他喊来两个小太监,让他们扶着他去求见皇帝。 延兴帝并不想见高振。 奈何通传的小太监说高振是来向他告老谢病的,他只得让高振进来。 “奴才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高振独自入殿内,因身上有伤,走得极慢,行礼时更颤颤巍巍跪伏在地,一举一动看得皇帝直皱眉。 越瞧见高振这幅模样,延兴帝越回想起前几日那些不痛快的事。 松开怀中的美人,示意其退下,他有些不耐烦开口:“为何不安心养伤,跑来求见朕做什么?” 高振深深垂首,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神情。只见他一磕头泣声道:“奴才无用,今后恐无力再服侍陛下,然日夜感念陛下恩典,心中歉疚不安,故而特来向陛下告罪,谢病乞身,望陛下恩准。” 如是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反而令皇帝眉头皱得愈深。 延兴帝道:“何至于此。” 闻言,高振再拜,哭声更显,哀哀戚戚说:“倘若无力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奴才实在无颜面对陛下!”又再三谢病乞身,求皇帝恩准。 “你……” 高振太过正经,延兴帝一时语塞。 虽则他近来不想见到高振,但若当真要放高振离宫,他确实舍不得。 上次的事情其实也谈不上是高振的过错。 宫里奴才纵然很多,可有几个他能用得趁手? 失去高振,实在可惜。 “哪就那么严重了?”迟疑过片刻,皇帝摆摆手直接驳了高振的想法,“朕不准!”顿一顿复道,“你知道朕向来倚重你,你也只管安心养伤便是,朕待会儿让吴太医去帮你瞧瞧。” “沈妃听说你受罚,昨儿还特地关心过你,抱怨朕不该……罢了罢了,你先养伤,朕还指着你早日回来伺候,那些人哪有你伺候得好?” 皇帝难得耐下性子说这些劝慰之言。 但这席话最令高振在意的却是同沈妃有关系的那一句。 沈妃娘娘关心他,为他而不平? 高振想起那日来见他的宫女,思及那宫女背后之人,悚然一惊。 往常看他不顺眼的沈妃娘娘当真在皇帝陛下面前关心过他……倘若他因当日之事轻举妄动,怕立刻便教那宫女背后之人知道,届时等着他的不知会是什么。 “陛下,奴才……” 高振掩下心思再冲皇帝磕一个头,欲言又止。 延兴帝直接拍板,让他回去安心休养,好言劝两句,便命人进来将他扶下去,亦命人去请太医。 高振识趣,泣声连连谢过恩典,任由小太监扶他退下。 勉强应付完高振以后,皇帝抬手捏一捏眉心。回想起太子与太子妃诸般行径,他不觉又沉下脸。 太子便罢,无论如何终究是他儿子,这太子妃……当初他便不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眼下看来太子当真要被太子妃这个刁蛮女子带坏了。 太子同太子妃大婚不久,对太子妃发难于他颜面有损,这笔账姑且记下。 他日,定要和太子妃仔细清算清算! …… 东宫。 不出三日,林苒便尽已所能将要送太子的寝衣做好了。 她特地命人去请太子过来承鸾殿。 萧照如约而至,于是顺利收到由太子妃亲手缝制的这一身寝衣。 浴间光线虽然比别处略暗些,但无碍他把这身寝衣看得清楚,粗糙的针脚先前已见识过,领口处歪歪斜斜一朵小花却到底令他忍俊不禁。 这几日萧照一直忍受手指时不时传来的刺痛。 但他也因此知晓太子妃如何费心、如何认真对待,此刻瞧见寝衣上这朵小花,只觉得莫名可爱。 沐浴过后,换上这寝衣,意外合身。 萧照对镜瞧一瞧,不觉细细整理一番仪容,这才从浴间出来了。 林苒正斜倚在罗汉床上看话本。 听见脚步声,她合上书册子,循声去看萧照。 飞快上下打量过两眼走近的太子殿下,林苒嘴角微弯从罗汉床上下来。恰巧这会儿萧照走到近前,她索绕着萧照转过两圈方才一笑问:“殿下觉得如何?” 被太子妃这样一边打量一边围着转,偏她脸上带着点玩味笑容,不知怀揣什么心思,使得萧照不觉心弦紧绷。 但萧照面上没有显露半分情绪,面不改色说:“倒也算合身。” 林苒含笑点一点头,动作格外自然探过一只手去抓他的衣袖,继而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 轻软的衣料挡 不住来自太子妃手掌的力度,她掌心不经意擦过他手掌的触感更难忽视,这个瞬间,萧照一颗心猛然跳动了两下。抬眼去看,望见的是林苒笑意吟吟专注在瞧被他穿上身的寝衣。 那样带着欣赏与赞美的眼神不是为他,只为她亲手缝制的衣裳。 萧照:“……” 紧绷的心弦刹那松懈。 萧照抿唇,兀自将手腕从林苒的掌中抽回来。 林苒掌心一空,她轻扯嘴角,视线始终落在太子的身上:“殿下满意,妾身便也知足了。”萧照当下没有回应这话,转而自顾自在罗汉床上落座。 “七夕出宫游玩之事,孤会安排。” 几息时间,萧照淡淡开口。 太子的爽利在林苒意料之外,听见此话,她微微一怔,心下转过两分疑惑。这疑惑来得快散得更快,不管太子出于何种原因改变态度变得如此痛快,既已许诺,她便不担心太子食言。 “多谢太子殿下!” 林苒不扭捏,回神便欢欢喜喜应承下来。 随即她也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又十分识趣替萧照倒一杯茶水,眉眼弯弯将茶盏捧到萧照面前。 “殿下喝茶。”林苒笑道。 闻言,萧照抬眼,不经意对上林苒含笑的眸子,便回想起前一刻心下那点不自在。他强作平静,神色自若接过茶盏,然而飞快别开眼去。 林苒捕捉这微小的反应与举动。 回想萧照从她掌中抽回手腕之举,以为之前的事让萧照如今害怕与她太过亲密,只是好笑。 念及七夕出游的承诺,林苒没有画蛇添足多嘴多舌,一样安静喝起茶水。 萧照亦未赘言,沉默喝茶。 这一夜,林苒和萧照一如往常不曾同床共枕。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林苒一面进宫跟随在王皇后的左右筹备七夕祭典,一面期待七夕佳节。 忙忙碌碌之中,七月初七倏然而至。 是日晨早,洗漱梳妆、用罢早膳,林苒便离开东宫去往凤鸾宫。几乎一整日她都跟在王皇后的身边,为今日七夕祭典之事做最后的准备。 祭典是为祭拜牛女星君,而七夕是小娘子们的佳节,小娘子们会借此佳节祈求心灵手巧、姻缘美满。因此供奉所用刺绣、巧果、雕花果品皆须得经过皇后娘娘之手。身为太子妃,林苒也须得从旁协助。 好在一应事宜早得过皇后娘娘指点。 今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一丝不苟完成便也是了。 入夜时分,七夕祭典开始。 皇帝没有出席,有孕的沈妃亦未到场,王皇后面上看不出波澜,只在司礼官的奏请下拈香行礼。 皇帝陛下后宫妃嫔繁多,这一点林苒一直很清楚。但她与太子大婚之后见过的唯有高位妃嫔,对此感受算不得多深,直至今日祭典,六宫妃嫔几乎到场,她才清楚感知到宫中究竟有多少娘子。 林苒上前拈香祭拜过牛女星君后便让至一旁。 之后永宁公主萧婵和乐安县主王溪月两位未出嫁的小娘子相继上前。 她们祭拜期间,林苒不动声色望向到场的六宫妃嫔们。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许多人,没有尽头。 纵然今日乃七夕佳节,林苒在她们的脸上却没有看出多少喜悦之情。分明是小娘子们的节日,只看她们的模样又似与她们没有太大关联。 林苒想,她大约明白其中因由。 思忖之间萧婵和王溪月已经祭拜完毕,有高位妃嫔上前来拈香行礼。 待到高位妃嫔开始祭拜,林苒便与萧婵、王溪月一道随王皇后移步去听戏。这是宫中七夕习俗,戏台上唱的一出出戏亦与节日息息相关。 当一出《仕女乞巧》唱罢,陈安悄然进来,他行至林苒的身侧,轻声递话:“太子妃,太子殿下在云光阁。” 林苒听言,沉吟中抬眼望向王皇后。 见王皇后点点头,她这才起身无声行礼告退。 林苒告退后,王皇后看一看坐在下首处的萧婵和王溪月,也让她们不必在跟前拘着,允她们自去过节。萧婵和王溪月便相继起身,同样与王皇后行礼告退。 从殿内出来的林苒很快上得软轿,陈安跟随左右,一路往云光阁去。 萧照在这地方等候她多时。 林苒踏入云光阁,一眼瞧见立在窗边的萧照。大约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林苒便看清楚他这会儿穿得一身紫檀色锦袍,玉簪束发,腰间缀着一枚荷叶龟游佩,端的是丰神俊朗、身姿潇洒。 “太子殿下。”林苒走上前冲他一福身。 萧照看一看仍作钗钿礼衣打扮的林苒,说:“热水备下了,太子妃不妨先去梳洗一番,我们也好快些启程。” 林苒颔首,自去侧间,让春鸢和宜雪服侍她洗漱梳妆。 片刻,她褪下一应华丽衣饰,换上丁香色衣裙,发间首饰简单,只一支赤金并蒂海棠步摇。 萧照暗暗觑林苒,想说她打扮得如此朴素,又终究没有说什么。 未几时,两个人从云光阁出来,出宫了。 京中正是热闹时。 长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林苒从马车上下来,一瞧见这般热闹场景便是眼前一亮,笑逐颜开。 今日忙忙碌碌,尚未用得晚膳,纵然在马车上吃过几块糕点,到底不抵饿。尤其是长街两侧有着兜售各种吃食的摊子,各式各样的香气纷纷钻进林苒的鼻尖,勾起她腹中馋虫,只想大快朵颐。 林苒一面走一面逛,顺便买下许多吃食。 最后招招手带着萧照在街边一处卖馄饨的小摊旁坐下。 要来两碗馄饨,她便拆开其中的一个油纸包尝起先前买的馅饼。 刚出炉的馅饼冒着热气,咸香滋味满溢唇齿,一口一口热乎乎吃食下肚直叫她欢喜得眯起眼睛。 萧照对这些吃食兴趣不如林苒大。 他坐在林苒对面,只倒一杯茶水看林苒享用。 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他们旁边那一桌却坐着一对年轻夫妇,正你侬我侬分吃着一碗馄饨。笑声伴着甜腻的话不停飘过来,一口一个夫君娘子,恩爱至极。 浓情蜜意飘进耳中,林苒好奇之余忍不住悄悄看一眼。 那漂亮的小娘子又冲自己夫君撒起娇要吃糖油糕,她的夫君宠溺应下,这对小夫妻便起身挽着手离开了。 林苒目光追随着这对离去的小夫妻。 木桌下她感觉自己的绣鞋鞋尖被轻轻踢了踢,转过脸只见萧照冲她挑眉。 对上太子视线,本略有不解的林苒顿时一笑。那笑容落在萧照眼里便分外熟悉,在他觉察到不对劲的同一刻,对面的太子妃已经伸手轻扯住他衣袖:“夫君,人家也要吃糖油糕嘛!” 平常会不客气让他睡罗汉床的小娘子这会儿掐着嗓子冲他撒娇,直令萧照震惊之余一阵恶寒,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林苒却笑容愈发开怀,扯住他衣袖的手指也轻戳一戳他的手背。 刹那又仿佛周围数道目光朝他们望过来,唯恐她会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萧照抽回衣袖霍然起身:“我去买。”撂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身后同一刻传来林苒的声音:“多谢夫君!” 萧照忍下扶额冲动,回头看一眼林苒,见她眉眼弯弯冲自己挥挥手,收回视线不由也嘴角微弯。 暗处自有侍卫保护安全,林苒兀自笑笑,不在意萧照暂且离开。 她又拆开那包糖炒栗子慢慢吃起来。 软糯香甜的栗子尚未吃罢,太子便捎着糖油糕折回来。 林苒看一看他身后,奇怪徐明盛怎么不在——徐大人与他们一道离宫,甚至帮他们驾马车。 重新在木桌旁坐下来的萧照注意到林苒视线。 他一面将糖油糕递过去一面平静说:“乐安方才把人要走了。” “咦?”林苒提筷夹糖油糕的动作因萧照的话一顿,思索中微微歪头看他,“那阿婵呢?”七夕佳节皇后娘娘 放王溪月出宫游玩不奇怪,但想来萧婵也出宫了。王溪月要走徐大人,萧婵莫不是一个人? 萧照听言却笑:“阿婵晓得她嫂嫂如此细心贴心,必定十分感动。” 林苒轻哼,自顾自趁热品尝糖油糕,又听太子不紧不慢说,“母亲有心为她觅佳婿,今日许有所安排。” 萧婵已是十五岁的年纪,皇后娘娘有此心思实属正常。 林苒了然点点头,不作他想,享用起糕点。待到一块糖油糕吃罢,先前要的小馄饨也端上桌,她食指大动,彻底不再与萧照闲谈,专心填饱肚子。 第25章 第25章萧照揽住她肩膀的手指紧了紧…… 吃饱喝足,林苒和萧照继续逛街市。 挨挨挤挤的人流中,暗卫不动声色隔绝人群,避免他们不小心被磕碰到。 长街人来人往,灯火煌煌,街道的两侧,货郎与摊贩的叫卖声始终此起彼伏,琳琅满目的货物,热气腾腾的吃食,便与熙熙攘攘的行人交织出繁华尘世的一角。看着不断从他们身边走过满面笑容的男女老少,林苒跟着弯一弯唇。 萧照余光瞥见她唇边一抹笑意,知她心情愉悦,目光变得柔和两分。 太子妃当真是很容易满足。 尽管酒足饭饱,但兜售巧果的小摊处处可见,林苒念着应景,起了心思准备买点儿当零嘴。 萧照唯恐她要积食难受,委婉劝道:“吃撑了耽误休息。” 话出口,反惹得卖巧果的老夫妇笑起来。 林苒也笑着斜睨萧照,果然见他耳根泛起可疑红晕,笑容立时愈发开怀。 萧照觉出她的坏心思,掐一把她的脸颊才乖乖同老夫妇付银钱。便听老妇人笑着道:“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可真好,今日乞巧节,又得牛女星君祝愿,这两个人啊,定能长长久久。” “多谢婆婆吉言。” 林苒微笑,一面接过巧果一面坦然收下祝福。 萧照偏头看她,一时回想起在馄饨小摊她的所作所为,也一笑,伸手揽过她肩膀让她往自己身前靠一靠:“婆婆吉言,我同夫人定会长长久久。” 老妇人连声“哎、哎”应着,仿佛替他们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萧照感受到掌下林苒的身体有一瞬僵硬,嘴角又弯一弯,微微低头,含笑说:“走吧,夫人。” 被迫靠在萧照身前,林苒本有些许不解。因萧照前一刻尚在难为情,忽而却应下婆婆的祝福,但抬眼对上他视线,看出他眼底戏谑,林苒明白过来,好笑之余倒也无什么所谓。左右太子殿下不是第一日在旁人面前同她装恩爱了。 只是没料到萧照对此上瘾。 买罢巧果,没有松开她,反将她带到一处卖首饰簪子的小摊前。 “夫人且瞧一瞧喜欢哪一样,为夫给你买。” 萧照轻笑着颇为大方对林苒说。 小贩听见这话,识趣热情向他们兜售起自己的东西,将一支双蝶银簪递到林苒面前:“夫人瞧瞧这簪子。”便夸起这银簪的做工精致、用料讲究诸如此类。 林苒多看几眼这银簪。 和宫里的东西诚然是没法比的,但这小贩也谈不上说的假话,簪子上缀着两只蝴蝶振翅欲飞,可谓栩栩如生,做簪子的人确实手艺不错。 看过银簪,林苒扫向小摊上的其他首饰。 其实多的是一些木簪子,零星几样银质发饰,没有太多值钱的东西。 但她目光最后落在小摊后面正坐在叠放着的竹筐上的小小娘子。 小小娘子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脸颊肉乎乎一团,小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吃得香甜。 她吃一口糖葫芦,便扭头乖巧将糖葫芦递给身后的人:“娘,你也吃!”正帮小小娘子绾发的年轻妇人笑着低头咬一小口,又哄过两句才继续替女儿梳头。 似乎觉察到林苒的视线,小小娘子抬起头来。 发现林苒后,她眨巴眨巴眼睛,轻抬下巴冲林苒得意炫耀手中的糖葫芦,这才欢欢喜喜咬一口。 林苒失笑,移开眼重新去看面前的首饰簪子。一直看着林苒的萧照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见她有些出神望着这对母女,想起的是不久前她酒醉失态,卸下防备透露过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她这会儿又在想什么? 萧照忽生好奇,揽住她肩膀的手指也紧了紧。 小贩见林苒和萧照气质不俗、身上衣裳的料子极好,认定他们颇有家资,故而兜售起银簪。这会儿见林苒似不怎么感兴趣,难免心虚,以为这位年轻夫人瞧不上眼,感觉到女儿在扯自己的衣摆,又连忙低头安抚,谁曾想蓦地听见这位夫人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夫君,我都想要。” 以为自己听错了的小贩愣一愣。 被林苒突来一句话拉回来思绪的萧照多少奇怪看着她。 林苒仰面,笑容灿烂望向她的便宜夫君。 随即伸出手扯住萧照衣袖撒起娇:“好不好嘛夫君?” 刹那如在馄饨小摊时再次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萧照:“……” 只是很快萧照明白过来,此时此刻,林苒冒出这样一句话,并不单单是“反击”他的调侃。因而几息时间,他低头去看林苒,嘴角扬起:“好。” 太过温柔的笑落在林苒眼里满是不对劲。 然而这之后她却未在萧照身上发现其他任何异常,那个笑仿若是她错觉。 太子如她所言,将这些簪子首饰悉数买下来。天降一桩大买卖的小贩大喜过望,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抖,连同那位娘子也带着小小娘子来对他们道谢。最后他们便是在一阵感谢里离开的这个地方。 难得游玩,林苒懒怠去猜萧照心思,依旧兴致勃勃闲逛,一路逛到东梁河畔。 萧照不提买簪子的事,她也不提。 直到上得一艘不知太子几时备下的画舫,林苒忽而听见他问:“太子妃买这么多簪子,是想起侯夫人?” 将巧果搁在茶几上的林苒听言看向萧照。 她后知后觉太子之前那个不对劲的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时今日,林苒仍未想明白为何那一日自己会做出那么蠢的事情,她甚至想过是否自己潜意识里对太子是有所信任的,才会一杯杯酒下肚,才会酒后吐真言。 但已经丢过脸了,覆水难收,多想无益。 若能骗得几分太子柔情,或许他日会演变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于她不见得是坏事。 林苒摆正心态,便不避讳旧事,点一点头:“嗯。”她平静说,“太子殿下也知,妾身记得的那些无非是些小事。小时候懵懵懂懂,自然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这点点滴滴便是最值得怀念的。”人活一世,最贪恋的不正是些温情么? 将簪子全部买下亦不能令这家人在一夕之间变得富有。 但值此佳节,一桩好生意让他们添上几个菜,和和乐乐吃上一顿饭总不是问题。 她喜欢那对母女相处时所散发出的温馨氛围。 那一种温馨也与贫穷富贵无关。 嫁入东宫已有一些时日,她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可这样看似不起眼的东西也是她在宫里难以感受的。只是这些话不必非说给太子听。 萧照脑海回想起林苒醉酒那日的事。 尽管醉酒,可说起小时候那些,她的一双眼睛格外亮,一颦一笑无比纯粹。明灿的笑容不因其他任何原因,只因那是让她感到高兴的事情,这大约也是她方才瞧见那样一幕便心有感触的因由。 “孤没有见过她。”思忖中,萧照开口,“也不知她是何种模样。” 林苒偏头去看太子,此刻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太多情绪。 “太子妃想说什么?”萧照淡淡一笑,执壶替两个人各自倒一杯茶水,“母妃因难产离世,彼时她又不过是个小小的宝林,不曾留下一副画像也不奇怪。” 同太子母妃有关的事情,林苒依稀知道些许。 据说太子母妃原 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一朝承恩,怀有身孕,才被皇帝陛下纳为妃嫔。 林苒想,那些年月皇帝陛下身强体壮,大约不曾想过自己会只得太子这一个皇子。六宫美人繁多,顾不上那个小宫女也是有的——再后来太子母妃难产离世,太子被皇后娘娘抱去凤鸾宫养着。 “殿下也会觉得命运不公么?” 望得萧照片刻,林苒收回视线问他。 “孤已经得到足够多了。”萧照不紧不慢饮一口茶水,平心静气,“固然有遗憾,但想来这世上难有完美之事。若孤抱怨命运不公,旁人又当如何自处?” 他知道林苒指的是他虽为太子,但从未能有机会享受父母疼爱。 可于他来说,眼前坐着的太子妃便是被他强娶的,即便他有不得已的原因,林苒也是被牵连进来的无辜。 思及此,萧照搁下茶杯,似不经意问:“太子妃呢?” 她会不会觉得嫁给他很不公平? “嗯?”林苒本以为太子问的是她母亲早早病逝是否令她觉得命运不公,顿一顿又反应过来大抵不是这一桩而是指她嫁入东宫之事。明白太子何意,她摇摇头,嘴角一抹浅浅笑意,“诚如殿下所言,妾身也已经得到足够多了。” 万般诸事,是好是坏,唯有直面才能往前走。 没有走到头又如何评断好与坏? 林苒的回答却让萧照几分不能直视。 他清楚林苒说得很认真,并无玩笑之意,正因这份认真,令他自惭形秽。 说到底在他面前的是个无辜被卷进来纷争里的小娘子。 受得住变故是因着这个小娘子足够坚韧罢了。 她是不是心底也想念家人? 彼时出嫁匆匆,她又如此在意亲情,如今说不想念亲人恐怕是假的。 当寻个合适的日子陪她回侯府省亲。 萧照想着,迅速打定主意。 两个人默契安静下去。 画舫里静悄悄的,未及半晌,外面蓦地一声巨响,将沉默打破。 那是烟花在天幕之上炸裂开的动静。 一朵朵烟花陆陆续续在黑夜绽放,十分热闹,林苒走到船头,仰面欣赏这一场夏秋之交的烟火。 画舫停泊在东梁河面。 所在之处恰是这场烟火的绝佳观赏之地。 漆黑天幕被烟花不断照亮。 碎裂的火花仿佛散落在河面之上,荡漾出一片粼粼澄澄的水波。 河岸边男女老少纷纷驻足欣赏起这一场绚丽烟花。 惊呼声与喝彩声淹没于烟花炸裂的动静。 如此火树银花不夜天,如此太平盛世景,又的确令人不由沉浸其中,忘怀所有,直到烟火结束片刻,林苒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萧照看她,知晓她欢喜,却未多言。 “别动。” 周遭重归安静之际,她耳边响起萧照的声音。 林苒心有疑惑,然而感觉到太子手掌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便配合没有转过身。随即她懂得萧照要做什么,身后之人将一支簪子斜斜插入她的鬓发,想必是之前小摊上买来的双蝶银簪。太子似乎格外小心,生怕弄疼她,动作很慢。 “好了。” 过得许久萧照终于松开她的肩膀,隐隐似松下一口气。 林苒笑,转身面对太子问:“好看吗?” 萧照认真看她一眼,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映着他的面庞,顿时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少顷动作很轻点了下脑袋。 “殿下今日破费了。”林苒弯唇,“妾身很喜欢,定会珍藏。” 萧照听见这话,说不上为什么便是心底一荡。 然而抬眼再次对上林苒的那双眼睛,他只淡淡“嗯”一声,眉眼不动径自抬脚回到画舫内。 后来他们休息过一阵、吃得会儿巧果便从画舫上下来。离开东梁河,回到长街,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方才行至马车旁林苒和萧照便瞧见王溪月、萧婵、徐明盛并另外一名男子朝他们走过来。 离得远时辨不清那名男子样貌。 待他们靠近,林苒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有两分意外。 “奚校尉。”和王溪月、萧婵打过招呼后,她又看向自己这位故人,落落大方一笑问,“我大哥大嫂可好?” 萧照闻言几不可见挑了下眉,余光瞥向林苒。 太子妃和忠勇伯的幼子原来认识? 第26章 第26章“孤与太子妃,无不可。”…… 念头闪过脑海,萧照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未免太狭隘。 他对太子妃的事情知之甚少,如何敢笃定太子妃从来不认识奚鹤鸣? 这些年,奚鹤鸣一直在军中历练,且是投在定远军,他在军中表现也不错,林苒认识他不稀奇。反而是他忽略此事,不曾认真对待才会感到惊讶。 萧照思忖间再看一眼林苒。 她曾说自己想要寻得个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夫君……这个早便认识的奚鹤鸣想必不是了。 太子心思转动之间,忠勇伯府的公子哥儿奚鹤鸣已对林苒一拱手正经道:“回太子妃的话,林小将军同夫人一切安好,请太子妃放心。” 林苒和奚鹤鸣认识有几年时间,当初在边关因着哥哥们的关系,他们确实多有来往。只半年不见,她嫁入东宫,诸多事情发生改变,见奚鹤鸣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她亦矜持点点头微笑:“那便好。” 夜渐深,时辰不早了。 碰面后的一行人没有多寒暄,不一会儿各自上得马车准备回去。 林苒如来时那般和萧照同乘马车回东宫。 无人开口的马车里,车辙倾轧过青石板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声一声不慌不忙传入耳中。 难得出宫游玩,吃得也十分尽兴,林苒心情很好,此刻在回东宫的路上,她安安静静,闲来摆弄起之前让萧照一气儿买下来的那些簪子。 除去那支双蝶银簪以外,另两支银簪并余下的木簪子大多样式简单。 不过她在其中发现一支别致的海棠木簪。 说是海棠木簪,但除去细细雕刻出来的海棠花以外,簪身上另又雕着一对互相依偎的鸳鸯。正当她将这支簪子拿在手里借着烛光端详时,萧照的声音伴着车辙声传来:“太子妃和奚鹤鸣是旧识?” 不经意的语气仿佛只随口一问。 但林苒没忘记他提过皇后娘娘想为萧婵相看驸马之事。 今日既是七夕佳节,奚鹤鸣和萧婵在一处,想必是皇后娘娘的安排。 太子会关心几句奚鹤鸣的事情合情合理。 “前些年因着哥哥们同奚校尉曾有过些许往来。”林苒视线从簪子上移开望向萧照,沉吟中一本正经道,“说两个人是旧识,倒也算不得诓人。” 这般光明磊落的态度让萧照轻笑。 他口中偏说:“太子妃却也不避避嫌。” 林苒收起手中木簪,深以为然颔首,而后非常配合改口:“殿下这样问妾身,妾身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妾身同那忠勇伯府的公子哥儿仅是见过几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如何谈得上旧相识?只是挂念兄嫂,方才问一问他罢了!” 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无辜看着他,配上这番俏皮话直令萧照弯唇。 他想伸手弹她一记脑瓜崩,记起自己也会跟着疼,唯有打消念头,再看一眼林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子笑得畅快,落在林苒眼里多少莫名其妙。 不知萧照究竟在笑什么,她哼哼一声,继续摆弄手边的木簪子。 回到东宫亥时已过,马车停在承鸾殿外。林苒被春鸢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站定之后一抬眼便瞧见廊下一团黑漆漆的小玩意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这小猫儿灵气得很,似乎知道太子妃不在,便来过几回想要看一看 太子妃是否回来了。” 见林苒发现廊下的小黑猫,春鸢笑着道。 但几句话的功夫,原本停留在廊下的那只小猫已然一溜烟跑了。 林苒便只问一句是否喂过这小猫,得到肯定回答,她颔首,不再赘言,和萧照一道入得承鸾殿。 今日七夕,太子自然不会去别处。 宫人早已备下热水,因而林苒和萧照稍事休息过又很快各自去沐浴梳洗。 热气袅袅的浴间,萧照懒散靠在浴池池壁,回想起今夜点点滴滴,尤其是林苒故作娇柔的模样,又一次笑了。 画舫里那个陪她回侯府省亲的想法重新浮现脑海,萧照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吩咐陈安去安排。 沐浴过后从浴间出来,萧照坐在窗下随意翻看起来一本书册子。 看得几页,林苒也从浴间出来了。 她换上一身宽松的寝衣,热气熏得脸颊红扑扑的,满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今夜在小摊上买的木簪子这会儿已经派上用场,被拿来绾发。 果然是……太素了些。 萧照暗暗思忖,将书册子合上搁在榻桌上,站起身道:“安置罢。” 未几时,春鸢和宜雪领着宫人行礼告退。 萧照照旧取走软枕要去别处休息,却被林苒扯住衣袖。 “难道等天寒地冻,殿下也要继续睡那张罗汉床么?”萧照一回头,林苒便开了口,同时松手放过他的衣袖抬眼看他,微笑,“殿下是君子,妾身相信殿下。” 尽管林苒话语中并无调笑之意,但萧照难免记起当初是林苒要同他分床而眠的,连软枕亦是亲手塞给他。 彼时林苒是怎么说的…… 他记得林苒那会儿对他说,“也不好占殿下的便宜,叫殿下为难”。 “太子妃莫非想要占孤的便宜?”萧照也笑。 他收紧手指,攥住掌中软枕,不让林苒趁机将它抽走。 林苒理所当然应:“是啊,殿下害怕?” 萧照眉眼不动,丝毫没有被激将的意思,反而点一点头:“太子妃聪慧,孤着实有些怕。” 林苒发现太子殿下的脸皮似比往日略厚两分。 只是更清楚在这份不领情之下,是太子认定她本不愿与他同床共枕。 “殿下先前在外人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林苒轻叹一气,松开扯住软枕的手指,却冲萧照嫣然而笑,“但妾身今日当真十分高兴,亦明白自己往日狭隘,只是殿下大度,不同妾身计较。故而妾身痛定思痛,终于幡然醒悟……” 萧照挑眉:“醒悟什么?” 林苒踮一踮脚,倾身凑至近前,近得两个人呼吸交缠,叫萧照胸腔里的一颗心跟着跳了跳。 “太子殿下其实也挺喜欢妾身罢?” 萧照听见林苒对他说。 也……挺喜欢? 突如其来的话让萧照一噎,心又突突跳两下,便听她自顾自继续道:“如此让妾身占点儿便宜也无妨?” 萧照:“……” “你一个小娘子,怎可如此……”他无奈吐出几个字。 林苒但笑:“怎可如此什么?”她眨一眨眼睛,眼底满是狡黠,语言之间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越发肆无忌惮,“殿下待妾身好,妾身自然也喜欢殿下,夫妻之间有何不可?” 萧照:“……” 他知道林苒在胡闹,同样知道林苒是想告诉他不必再睡那张罗汉床。 虽然天气渐冷,多有不便,但分床而眠于他们是最好的——明明知道这样的道理,明明只要一句“不喜欢”拒绝她便足矣,可是那样几个字偏偏说不出口。 一刻间心思几经变幻,直至萧照看着林苒,倏然一笑。 “孤与太子妃,无不可。” 七夕当夜,林苒同萧照这对新婚夫妻又一次睡在同一张床榻上。 如同大婚之夜那般,萧照依旧躺在外侧。 两个人仰面平躺,一床绣龙凤呈祥纹样的锦被平平整整盖在他们的身上。 无法忽视咫尺距离的小娘子,他如当初迟迟无法入眠,而林苒也似一如当初径自沉沉睡去。 帐幔下的一方小天地针落可闻。 双眼紧闭许久仍浑无睡意的萧照重新睁开眼。 他看一看头顶帐幔上的花纹又偏头看林苒,太子妃酣眠时的恬静面容与往日无异,买巧果时,他竟还担心过她要积食难受。萧照暗叹,收回视线闭上眼,反倒不觉回想起他们大婚之夜的事情。 想起林苒生恼跑去前院找他,想起他背林苒回承鸾殿。 想起那天夜里吹拂过脸颊的凉风,想起那天夜里鼻尖嗅到的花香,也想起那天夜里闪烁的繁星。 萧照想着这些,困意逐渐袭来。 然而正当他将睡未睡之时,蓦地被踹了一脚。 猛然惊醒,反应过来这一踹来自林苒,再看她熟睡的模样,萧照无奈,心弦却也放松下来。过得半晌发现刚酝酿出的睡意被踹没了,他转过脸,抬起手臂横档在额前,终究轻笑出声。 对于林苒而言,既然出宫玩得尽兴,夜里合该是好眠。 醒来不见太子亦习以为常。 只是方才用罢早膳,陈公公便过来承鸾殿同样出乎林苒的意料。 “陈公公免礼。”她看一看陈安,语气平静询问,“陈公公一早过来,可是太子有吩咐?” “回太子妃的话,殿下命奴才来给太子妃送些东西。” 陈安躬身回答道。 送东西?林苒心生疑惑,便见陈安击掌两次示意,随之手中皆端着黑漆木质托盘的小宫人们自殿外鱼贯而入。定睛细看,在那些黑漆木质托盘上摆放着的无不是异常华贵的首饰头面。 “太子殿下说,太子妃喜欢哪一样便留下。” “若都喜欢,尽可留下。若都不喜欢,再去库房挑新的也成。” 陈安将太子的话尽数转达。 林苒听罢倒有些领会萧照此举因由——大抵与昨日他们买簪子之事有关。 她缓步走上前,仔细打量黑漆木质托盘里面镶金嵌宝的簪子首饰。宫里的东西向来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耀眼,太子命陈公公送来的这些也不例外。 林苒在其中瞧见一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 昨夜沐浴过后她用来绾发的便是一支雕刻着鸳鸯的海棠花木簪。 “殿下厚爱,我自却之不恭。”林苒弯唇,偏头对陈安说,“陈公公,这些我全都喜欢。” 陈安会意应“是”,命宫人将簪子首饰悉数留下,而后便行礼告退。 林苒将那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留下,另外又挑拣几支金钗步摇,余下的只让春鸢和宜雪收进小库房。随后吩咐宜雪说:“一会儿再备些糕点,前两日太子让人送来的柿子和橘子味道也不错,都备着。” “是。”宜雪福身应下才笑问,“太子妃有客人吗?” 林苒轻唔一声,却道:“应该吧。” 昨日在宫外遇到奚鹤鸣,奚鹤鸣又是皇后娘娘给萧婵相看的驸马人选,她猜王溪月会过来寻她。 毕竟这是个打听有关奚鹤鸣消息的机会。 宜雪见林苒心中自有主意,没有追问,自和春鸢一道忙碌起来。前一夜太子携太子妃出宫游玩,今日一早又命陈公公送来许多金玉首饰,在她们眼里这无疑意味着太子和太子妃夫妻感情和睦。她们替林苒高兴,只盼着越来越好。 而如同林苒猜测的那样—— 迟一些果真有小宫女从外面进来禀报:“太子妃殿下,乐安县主来了。” 林苒但笑,收起手里的话本:“快请进来。” “乐安见过皇表嫂,皇表嫂万福。” 王溪月被宫人引着入得殿内,一见林苒便笑嘻嘻上前行礼请安。 林苒与她免礼,又说:“快坐吧。”随即命宫人奉茶。 不多时,宜雪领着小宫人奉上茶水并几样提前备下的糕点与新鲜果品,知她们大抵有正经事,很快示意殿内的小宫人退下,宜雪和春鸢留在外间听候吩咐。 “阿月来寻我可是有事?”留下她们两个人在后,林苒一面招呼王溪月喝茶吃点心一面问。 王溪月始终笑嘻嘻的也不藏事:“想同皇表嫂打听忠勇伯府的奚公子。” 林苒看她,她不紧不慢解释:“皇表嫂应当晓得了罢?姑母正为阿婵姐姐相看驸马,这忠勇 伯府的奚公子也是其中一个。到底是一桩大事,我也替阿婵姐姐挂心,故而想打听打听这奚公子为人到底如何,可配得上我阿婵姐姐。” 王溪月说得正经,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看林苒。 “皇表嫂若对这位奚公子有所了解,可否悄悄说与我听一听?” “我在边关时确曾与奚校尉有过些许往来,但你问我对他了解多不多,我却不敢托大。”林苒沉吟中道,“不过以我所知,奚校尉在军营里表现不错,军中生活多辛苦,他虽是忠勇伯府的公子哥儿,但能吃这份苦,可见心性,这样的人多半会是个有前途的。” 王溪月笑:“看来皇表嫂对这位奚公子的评价不错?” “我同奚校尉关系尔尔,怎敢评断他为人?”林苒摇摇头,只说,“有母后和太子殿下瞧着,想来日后无论相中谁做永宁的驸马都不会差了去。” 王溪月听言,托腮轻叹:“是呀,有姑母和太子表哥在,不会让阿婵姐姐受委屈的。” 林苒看她:“做什么叹气?这不是好事么?” “只是想到阿婵姐姐快要尚驸马成家,有些惆怅,皇表嫂……”王溪月迟疑了下,轻声问出口,“我如今想到将来要嫁做人妇便觉得害怕,为何会这般?” “嫁给中意之人也会害怕吗?” 王溪月皱眉,“我以为……我一直以为我会很期待。” 小娘子初尝情之一字滋味,心中惴惴,林苒倒不觉得十分稀奇。 但她想一想问:“阿月昨日同徐大人玩得不甚开心?” 王溪月当下微怔,没有反应过来。 林苒便确认她昨天夜里和徐明盛之间并无不快,继续问:“那是母后提了也要定下你的婚事?” “没有……”王溪月似回过神,听罢反而撅了下嘴巴,闷闷不乐道,“姑母说我还小,无须太着急此事,可我明年也要及笄了,如何会还小呢?”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自言自语又嘀咕一句,“难道姑母不认同我和徐大人……” 林苒听清楚王溪月的话,心下不免疑惑。 皇后娘娘不同意他们的事情么?可瞧着也没有限制两个人来往? “阿月说什么?”林苒掩下疑问,佯作自己不曾听清。 王溪月回过神,连忙摆手笑笑:“没什么,本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思虑太多了。” 林苒只说:“多琢磨琢磨倒也不是坏事,将这些事情想得明白些总归好过稀里糊涂。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往后说不定又变了想法。至于阿婵的婚事,到底要她自己喜欢才是最好,奚家公子再好,若是阿婵不喜欢,恐也白费。” “皇表嫂说得在理!”王溪月忙不迭点头,“阿婵姐姐喜欢才是最好。”她似乎多少想明白,没有继续聊这些,同林苒一起喝茶吃点心。 后来王溪月提起另一件事:“说来今日一早收到家书,我三哥来京城了。” “算一算日子,这几天便能进京。” 林苒对王家的事情不怎么清楚,但她嫁入东宫之前了解过些许,知道王溪月口中这个“三哥”是她的堂哥王怀仁,年及弱冠,十五岁时已高中解元,在并州城中一直有第一才子之名。 “是因为来年春闱科考?”林苒盘算了下问。 “皇表嫂怎么知道?”王溪月不无吃惊,又笑着点点头,“信中是这样说的,早点儿来也好早做准备。” “我和三哥也快有两年没见了……”这些话起了头,王溪月有许多话可说,絮絮叨叨同林苒聊起来,直到巳时一刻才告辞离去。 春鸢和宜雪一直跟在林苒身边,对奚鹤鸣亦有所了解。听闻这些事,在王溪月离开后,春鸢感慨:“没想到奚校尉竟会被皇后娘娘相中做永宁公主的驸马爷。” 林苒斜眼看她:“成与不成,且说不准,这驸马人选未必只一人。” 春鸢但笑:“做奴婢的自不敢胡乱评说主子们的事情,不过太子妃晓得从前奴婢在边关便见过奚校尉,端得是一表人才、卓尔不群,又是忠勇伯府的嫡子,想来也不会输了旁人去。” 林苒对此不置可否。 皇后娘娘对永宁的婚事上心,这驸马无疑是要往好挑。 奚鹤鸣…… 林苒想起这人,却同样记起昨夜回东宫的路上太子在马车里问起她与奚鹤鸣是旧识一事,记起太子彼时莫名畅快的那个笑。难道是被她当时那番话取悦了? 呵。 林苒轻扯了下嘴角,起身对春鸢道:“今日天气不错,出去走走。” 七夕过后太子忙于朝堂之事,连续两日不曾来承鸾殿。 但第三日清早,她刚起身,太子忽然过来了。 眼见太子大步入得内殿,林苒来不及仔细梳妆打扮,唯有赶忙迎上前:“见过太子殿下。” 萧照虚扶她一把,示意她起身,又瞥向宜雪和春鸢等人:“你们退下。” 宜雪春鸢当即领着小宫人福身告退。 林苒望向满脸肃然的太子:“什么事竟叫殿下一大早亲自来?” “沈世才死了。” 萧照低头看她,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 林苒一怔,难掩惊讶。 沈世才死了?沈妃的哥哥……这是死得蹊跷么? 第27章 第27章林苒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猜测…… “有何蹊跷之处?”因沈世才之死震惊过半晌,林苒回过神皱眉问。 萧照却平静说:“暂未发现蹊跷之处。” 没有蹊跷之处?林苒又是一怔。 她望向走向罗汉床的萧照,转而意会,这件事明面上没有蹊跷之处恰恰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殿下,妾身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林苒微微思量,而后跟上萧照脚步,也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落座,认真问。 萧照看一眼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太子妃,这才不紧不慢说:“事情倒也不怎么复杂,今日寅时附近,沈世才被发现暴毙在京中的一处小倌馆,且被发现的时候衣裳不整,场面十分不堪入目。” 短短几句话让林苒的耳边一阵嗡鸣。 她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震惊抑或是感到疑惑。 小倌馆,衣裳不整…… 可以想见沈世才出事的时候正在同小倌亲热。 林苒自然记得自己回京不久和沈世才在东梁河边的那一场冲突。 彼时她救下了个被沈世才戏弄的小娘子。 这人…… 小倌馆,马上风,如此不体面的死法于沈世才却很合适,半点儿不冤枉。 虽然林苒不为沈世才之死可惜,但太子这般在意,她知道更要紧的是这背后值得深挖之处。念头转动,林苒又问萧照:“验过尸么?有何发现?” 落座后的萧照视线一直落在林苒身上,将她所有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林苒向来聪明,他知道她能猜中他心思。 “沈世才身上没有伤口,仵作也未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可以说他的死并无异样。”萧照手指轻敲榻桌,“不过在验尸期间,也已经确认过了另一件事。” 林苒好奇:“何事?” “沈世才夜里吃过助兴的药。”萧照略略压低声音,回答她道。 林苒:“……” 当真是一个十分不体面的死法。 “这药有问题?”沉默过几息时间,林苒问。 以太子所言,眼下首先值得略做怀疑的似乎便是沈世才用过的药了。 见林苒十分迅速做出猜测,哪怕知道她心思机敏,萧照依旧有两分的诧异。这诧异很快化作坦然,萧照神色缓和,也不废话,一颔首道:“是突厥秘药。” “突厥?”林苒顿时明白太子为何一大早过来承鸾殿。 当初在桃源寺后山 遇到的便是突厥奸细,太子也曾同她说过怀疑朝堂内外有人与突厥勾结。 林苒一面思索一面说:“巧合么?” “单凭这个,却也无法下定论,只若是巧合,未免有些凑巧。” 她说着抬眼去看萧照。 “殿下有何想法?倘若不是巧合,这幕后之人为何突然对沈世才下手?” 萧照这次并未直言,反而问一句:“太子妃怎么想?” 林苒看着他,疑心太子暗示事情可能同自己有关,又觉得荒唐:“总不能是为了大费周章栽赃陷害我?” 话说出口愈发觉得哪怕只是猜测也不可理喻。 偏偏太子不否认,叫林苒心里一个咯噔,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殿下认为是这么一回事?” 小娘子因为震惊而瞪圆眼睛的懵然模样实在太过可爱,萧照险些被闹得失笑。好在尚能稳住得情绪,他眉眼不动,只扯了下嘴角:“沈世才欺辱过的人那么多,如何栽赃到你身上?况且若想用这种法子对付他,为何等到现在?” “既然如此,殿下方才为何做出那般反应?”林苒皱一皱眉问。 萧照垂眸,终是一笑:“太子妃聪慧,孤不过想先听听太子妃的想法。” 林苒不信他。 但既否认栽赃陷害的可能性,余下的…… 撇开刚出事的沈世才,沈家人里面她曾接触过的还有沈妃和沈云芝。 其中沈云芝这位小娘子实在不是个心思深的。 心思不深倒罢了,最为要紧的是,这个小娘子其实也不大讲理。 若她背后遭人挑唆便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思忖片刻,林苒问:“殿下担心沈家人会迁怒于我?” 萧照收敛笑意,沉默过一瞬说:“想要迁怒你的,只怕未必是沈家人。” 林苒又懵然。 想迁怒她的未必是沈家人? 不但如此,而且这个人能够让太子如此重视。 林苒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猜测。 她皱眉望向萧照,过得数息,张一张嘴,只无声询问。 于是,林苒看见萧照不轻不重点了下头。 太子认同了她的想法。 林苒抿唇,一时眉头皱得更深。 …… 沈世才暴毙于小倌馆的事不日便传开了。他死得太不体面,暗地里风言风语自然多,但外人也难免顾忌怀有龙嗣的沈妃,明面上不至于幸灾乐祸。 对于沈家而言,这一桩突来的意外则实在是难以接受。 尤其户部侍郎沈新只得这么个儿子,一遭中年丧子,打击之下便是一场下不得床榻的大病。 “陛下,沈妃娘娘跪在殿外,说……见不到陛下便不走了……” 高振听罢小太监的禀报,转而躬身对皇帝道。 先前挨过那一百大板以后,尽管得到过恩准,但只休养过数日高振便回到延兴帝的身边服侍了。他如今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走动时细细观察却能发现他一条腿略有些跛,不甚方便。 延兴帝对此没有多言。 高振也不提,将当初的事情直接撇过去。 而沈妃已经连续三日为沈世才暴毙一事前来求见皇帝。 延兴帝知道她心思,因而前两日没有见她,只让高振将人劝回来,谁知她今日竟变得如此执着。 “她究竟想做什么?!她如今怀着朕的龙嗣,岂可如此胡闹?” 听罢高振的话,延兴帝一脸不痛快。 “陛下息怒。”高振眼神示意殿内的小太监退下,而后低声劝道,“到底龙嗣要紧,陛下何不让沈妃娘娘先进来?有什么话,想来可以慢慢说。” 延兴帝便冷哼一声:“当真让她进来又如何?此事朕绝应不得她什么。” 因为马上风出事已经够丢人了,何况是死在小倌馆里,沈妃偏也不嫌丢人,竟闹着要见他! “陛下,”高振见状,语气愈发恭敬,“陛下向来体察下情,沈妃娘娘如今正伤心难过,若得陛下一二宽慰,想必不至于再钻牛角尖,对龙嗣也是好的。” “呵!”延兴帝愈发不耐烦,“她怀上龙嗣,朕高兴不假,但难道朕还要因此受她挟持不成?这些时日,三天两头闹自己身子不舒服!” 高振闻言连声安抚道:“陛下息怒,还请陛下息怒。” “沈妃娘娘身子弱,太医也说过得仔细将养着,沈大人一病不起,娘娘难免着急上火……” 提起沈新,延兴帝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沈爱卿病重下不得床榻他有所耳闻,归根结底中年丧子的打击太大,尤其沈爱卿膝下只得那么一个儿子。 延兴帝思及此,忍不住对沈新生出几分同情。 同样膝下只得那么一个儿子,他对沈新的痛苦很是理解。况且,若非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他又何至于此? 沈妃…… 再想起沈妃有孕,延兴帝心底终于泛起柔情,他盼这孩子实在盼得太久。 “陛下,沈妃娘娘晕倒了!”小太监忽然慌张禀报道。 “什么?!”已然心软的延兴帝一惊,霍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皇帝将沈妃抱入殿内时,沈妃在他怀中醒来。 瞧见延兴帝,她眼泪扑簌簌落,似满腹委屈喷涌而出,却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陛下……” 身体不甚健壮的延兴帝被这通挣扎闹得双臂发软,唯恐怀里的人要摔落在地,连忙道:“爱妃快别动!一会儿摔着朕的孩子怎么办?!” “你如今身子重,实不该如此大哭大闹。”快步将沈妃抱到小榻上去,延兴帝在一旁坐下,他揽住沈妃的肩膀,重重一叹,“总归身子要紧,待会还是让御医过来给你请个平安脉,瞧一瞧。” 沈妃依偎在延兴帝身前,泪眼朦胧抬起头:“多谢陛下,只臣妾亦有事相求,唯望陛下成全。” 她一面说一面拉过延兴帝的手,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 延兴帝低头看沈妃,默一默方问:“何事?” 沈妃哽咽,低下头的同时转过脸埋在皇帝的身前:“陛下……” 延兴帝猜得到她想说什么,纵然怜惜她有孕,但提及沈家的事仍按捺不住不耐烦,却未曾料想会听见她说:“陛下,臣妾心里明白,家兄生前没有少胡闹,可……可即便如此,也决计不是太子妃和定远侯府谋害家兄的理由呀!” “太子妃?” 不知沈妃此话何意,延兴帝当下追问她道,“此事同太子妃有何关系?” 沈妃恨恨道:“若不是他们,家兄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她态度格外坚定,对延兴帝说,“有陛下在,旁人怎敢欺侮沈家,可家兄此番死得不明不白。” 延兴帝心觉沈妃此话无甚道理。 沈世才死在小倌馆这事他听高振细细禀报过,说什么陷害,难道有人摁着沈世才做那些事不成? “陛下,不会有旁人!必是定远侯府所为!” 生怕皇帝不信,沈妃又信誓旦旦说。 延兴帝看着怀里语气坚决的爱妃,想起太子妃惹他不快,忽地心念一动。 这事,也不是不能查。 …… 沈世才死后,外面的一应消息动静悉数传到林苒耳中。 她对沈家和沈世才并无同情,但先前太子那些话让她颇为在意。 这些天沈妃一直求见皇帝的事林苒知道。 只是不确定沈家何种想法,也不清楚皇帝打算怎么处理沈家这一桩事情。 不过眼下得先进宫去。 天气变幻,皇后娘娘前几日染上风寒迟迟未愈,身为太子妃,林苒理当进宫去凤鸾宫侍疾。 “时辰不早了,动作得快些。” 林苒从妆匣里面取出那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递给宜雪。 “是。” 正为林苒梳头的宜雪接过白玉簪,答应一声。 林苒到得凤鸾宫时,王皇后的大宫女锦绣恰准备喂王皇后喝药。她行过礼,便上前接过药碗:“锦绣姑姑,我来吧。”一面说一面在床榻旁坐下。 人在病中,王皇后的脸色有些苍白,语声也微哑:“难为你日日刚起身便进宫来服侍我。” “本是分内事,不敢说为难。”林苒微笑,又喂起王皇后喝药。 一直到王皇后重新睡下,林苒才离开凤鸾宫。 与之前几日不同,今日离宫之时,却在半道上被高振带人 拦下。 比起当初的嚣张跋扈,今日的高振笑得颇为恭敬:“传陛下口谕,请太子妃移步蓬莱殿,面见陛下。”见林苒面色微沉,他笑一笑,“太子妃,请移步。” 第28章 第28章林苒确认皇帝今日召见她的心…… 夏末秋初,空气里残留盛夏燥热,蝉鸣声却渐渐消散。 去往蓬莱殿的路上,林苒安静坐在软轿内,想着是去见皇帝,微微皱眉。 沈世才出事的那一日,太子专程到过承鸾殿。 那时太子曾提醒她或许有人会借沈世才之死对她不利。 她有过猜测,太子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可能会借沈世才之死发作于她的并不是别人,恰恰是皇帝陛下。 但亦不曾想皇帝陛下会直接召见她。 帝王之心难以捉摸,她眼下只知这里面定有古怪,有古怪,则不得不防。 林苒沉吟中又记起来沈妃。 既有沈妃娘娘接连数日求见皇帝陛下在前,那么皇帝陛下这一突然举动便多半与沈妃娘娘有关。 待会儿在蓬莱殿大抵也是能见到沈妃娘娘的。 唯一是有一点…… 沈妃娘娘想来是已经得见陛下。 但方才得见陛下,陛下便将她召去蓬莱殿,会否太过着急匆忙了些? 抑或背后其实有必须立刻召见她的原因? 猜不透,却也只得先行前去面圣,之后再见机行事了。 良久沉默过后,软轿停在蓬莱殿外。 林苒从软轿上下来,复随高振入得蓬莱殿内。 一踏入正殿,她便发觉殿内的气氛凝重,延兴帝负手立在玉阶之上,居高临下瞧着她。且不出所料,一袭素裳、几无首饰的沈妃娘娘正柔弱依偎在延兴帝身侧。 来蓬莱殿路上的推断未曾落空。 却似乎意味着今日之召见愈发来者不善。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林苒掩下心思、眉眼低垂缓步上前对延兴帝行礼,继而冲沈妃一福身,“见过沈妃娘娘。” 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只换来一片沉寂里更加难以忽视的凝重气氛。 自林苒踏入殿内起,沈妃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张扬的太子妃,想起自己惨死的兄长,沈云蕊难以控制心底的恐惧与愤怒。 她自入宫不久便是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妃嫔。 有陛下撑腰,无人敢欺她辱她,连同沈家在京中亦是风光无两。 如今她怀上龙嗣,得陛下恩宠更甚从前。 她知道这般情况会令更多人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只她本以为,这些人也决计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的兄长出事了。 她的哥哥一夕之间惨死在小倌馆,那样耻辱、那样狼狈,那样贻笑大方。 意外?不,她绝不相信是意外。 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她也无法接受这不过是一个意外。 何况冷静下来再想一想…… 除去太子以外,还能有谁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换作旁人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她实在无法安心。 尤其是她兄长和太子妃之间当真有过龃龉,焉知不是一场报复? 即便退一步说此事与太子无关,亦无法证明太子没有敲打、警告她和沈家的心思。她怀上龙嗣,注定面对更多的明枪暗箭,迟早有一日,是要和东宫撕破脸的。 既然如此,不如同父亲说的那样,借着兄长之事让太子明白无论如何陛下都会替她撑腰的。 且她和沈家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沈云蕊心思百转,心底泛起几分难以言喻的酸涩,复强压下去。 最终在一片安静里徐徐开口:“太子妃,你可知错?” 未被延兴帝免礼的林苒始终低着头。 沈云蕊的声音响在头顶,忽来的质问令她茫然抬头,面上唯有惊讶与不解:“沈妃娘娘此话……何意?” “太子妃何必装傻充愣?” “我兄长之事,难道太子妃半点不知情?难道同太子妃没有半点关系?” 沈云蕊开门见山、直言指责,未等林苒出声,又转而望向延兴帝,便落下泪来:“陛下,臣妾知,兄长先前同太子妃有过些许不愉快,但那次的事情,臣妾兄长哪怕卧床养伤许久,也从不曾有过报复之心,岂料如今遭遇这般歹毒谋害……臣妾,臣妾实在接受不了呀!” 她一面哭一面将脸埋在延兴帝的肩,似不愿叫人瞧见她的失态。 惹得皇帝满脸心疼将她揽入怀中:“好了好了,爱妃不哭,朕会为你做主,你如今身子重,可不能哭坏了。” “太子妃,你当真不知错吗?” 宽慰过沈妃几句,延兴帝重新看向林苒,板一板脸道。 林苒依旧懵然:“父皇?”顿一顿,她垂下眼说,“儿臣愚钝,实不知犯下什么错事,竟惹得沈妃娘娘如此不快,还请父皇明示。” “太子妃又何必这般装傻充愣?!”沈云蕊像被林苒的态度激怒,骤然拔高音量,但仍将脸埋在皇帝身前,声音闷闷的,嘤嘤泣泣,“你敢说不是你对从前的事怀恨在心,方对我兄长下此毒手?” 林苒听得直皱眉,愈发不解道:“沈妃娘娘,凡事总归是要将证据的。” “不知娘娘所指之事,证据何在?” 沈云蕊听言哭得更厉害了,一时也只冲皇帝诉苦:“陛下!陛下瞧瞧,太子妃实在放肆!” 皇帝手掌轻拍沈妃后背以作安抚,觑向林苒。 “太子妃,朕瞧着太子当真是将你纵得无法无天,才叫你不知礼义廉耻,行事任性。你如此表现,怎堪太子妃之位、怎堪当东宫表率?将来又如何母仪天下?” 延兴帝冷冷几句话却是说得极重的。 面对这位“父皇”的怒火,林苒无从驳斥,亦不得不跪下认错。 “惹得父皇不快是儿臣不对,请父皇息怒。” “只是沈妃娘娘一番话无凭无据,儿臣实难认罪,更担不起这条人命。” 此时此刻,林苒已然确认皇帝陛下今日召见她的心思。 果真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针对她是假象,借着沈世才之死、利用她敲打太子殿下才是真。 不过她方才问及证据,没有得到陛下和沈妃娘娘任何正面回应,意味着他们手上确实没有任何不论真假的“证据”。而自沈世才在小倌馆中出事起,直至今日沈妃娘娘才得以面见陛下,很有可能召她来蓬莱殿也是陛下临时起意。 陛下今日会对她发难已是板上钉钉。 太子对陛下举动早有预料,得到消息便不至于无动于衷,定会赶来。 眼下她能做的并不多。 那么,起码在太子出现之前尽量不被抓到话柄,以免横生枝节,也叫自己免受不必要的罪。 林苒打定心思,老老实实跪着。 皇帝见她表面顺从、话里话外却一腔桀骜,心底那股不喜之情又冒出来。 “哼!” “怎么?太子妃这是觉得朕查不到证据吗?” 延兴帝一甩衣袖,声音愈发的冷沉。 沈云蕊闻言慢慢抬起头,一张素净娇艳的面庞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又含情脉脉望着皇帝:“天网恢恢,陛下英明神武,定能还臣妾兄长一个清白,一个公道。” 两句话让延兴帝受用无比。 他爱怜回望沈妃,伸手去帮她擦泪:“好了好了,爱妃莫哭,朕心疼,这不是有朕在吗?” 林苒眼瞧着皇帝陛下和沈妃娘娘一唱一和、你侬我侬,心知自己说什么皆已无用。不过三言两句,她前一刻的判断得到印证,确实是没有证据的,哪怕是专门用来栽赃的证据也没有。 这让林苒不禁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既然如此,皇帝 陛下今日非要召她来蓬莱殿是为什么? 疑惑浮现不过数息,复听得皇帝声音响起,不似对着沈妃娘娘的柔情小意:“太子妃这般骄纵蛮横,是该重新学一学宫里的规矩了。索性这些时日,太子妃便留在蓬莱殿,也不必回东宫,朕自会安排几位嬷嬷过来悉心教导你。” 听言,林苒微微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将她扣在蓬莱殿,应当是此番召她前来的真正目的。 挟持她并且以沈家之事威胁太子么? 倘若事先没有充足的准备,陛下这一局恐怕是必败了。 早知太子有所警觉,面对延兴帝此番举动,她心下全无慌乱,但面上仍几分惊惶:“父皇明鉴,儿臣……”话未说罢,沈妃忽而捂住小腹,眉头紧锁,面有苦色,延兴帝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过去。 “爱妃,怎么了?!” 皇帝伸手扶住身侧的娇弱美人,头也不抬厉声吩咐去请御医来。 林苒眼见延兴帝横抱起沈妃、脚步匆匆往侧间去,晓得皇帝陛下已顾不上她这个太子妃,而她未得口谕,未被免礼,唯有继续在这殿内乖乖跪着。 沈妃娘娘是否有意为之,已经不重要了。 来蓬莱殿之前她便很清楚自己多半要在这里吃些苦头。 太子理当正在赶来的路上? 林苒想着收回视线,安安静静跪在玉阶之下。 沈云蕊自然是故意的。 太子妃得皇后和太子庇护,想看太子妃吃瘪也不是容易的事,今日得此机会,定不能轻轻放过。 跪一跪罢了。 他们这位太子妃往日在边关生活,身体康健得紧,跪一跪出不了事。 哥哥的事情已然是无可挽回…… 往后,她更得努力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她的孩子才行。 思及腹中胎儿,沈云蕊情绪几分低落,眸光微黯,下意识手指揪住皇帝身上那件明黄色龙袍。然而下一瞬,她听见一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在殿内,恭恭敬敬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 沈云蕊讶然抬头,但见王皇后快步入得殿内。 王皇后行至玉阶之下,站在太子妃身前,冲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刹那蓬莱殿悄然无声。 延兴帝回首,视线落在王皇后身上,半晌不无讥诮问:“皇后不好生养病,来朕这儿做什么?” “听闻沈妃晕倒在蓬莱殿外,臣妾不敢不挂忧龙嗣,兼之刘太医恰在凤鸾宫,便让刘太医随臣妾一同前来。”仿若没有听出皇帝的不快,王皇后认真回答。 延兴帝便是喉头哽住。 未及开口,反先听王皇后疑惑发问:“陛下,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重新聚在林苒身上。 第29章 第29章萧照心底不觉生出一股无名之…… 林苒确信太子会来,却没有想过皇后娘娘会来,且来得这样快。 毕竟她离开凤鸾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才吃过药歇下了。 如此看应当是在得知她被皇帝陛下召见时,皇后娘娘便立刻起身梳妆赶至蓬莱殿,且特地将刘御医带上,以免皇帝陛下将她留在殿外,不允入内。 望着王皇后的背影,林苒心下轻叹。 只盼这桩事了,皇后娘娘的病情别是因此又加重才好。 “太子妃娇纵蛮横、不识礼矩,皇后娘娘难道不清楚吗?”被皇帝抱在怀中、跟着皇帝一起转过身的沈云蕊始终柔弱靠在皇帝身前。她抢在林苒和皇帝之前娇滴滴开口,“陛下管教一下太子妃罢了,皇后娘娘这也要反对不成?” 王皇后以帕掩唇轻咳两声:“沈妃中气十足,听起来倒不像身体有恙。” “只我同陛下说话,如何轮得到沈妃插嘴?” 说得两句,王皇后又忍不住咳几声,语声也愈发虚弱:“太子妃向来乖巧懂事、知礼守矩,怎得到沈妃嘴里,却变成那般?我看是沈妃怀恨太子妃从你家兄长手中救下无辜百姓,故而有意刁难。” “陛下!”挨了皇后的训斥,沈云蕊立刻扭头找皇帝。 “臣妾怎会有如此心思?皇后娘娘简直血口喷人,还请陛下明鉴!” 延兴帝觉得头疼。 抱着沈云蕊这么半天,手臂发软也快支撑不住。 “太子妃自是犯下错事才会跪在这里,难道朕会无缘无故欺辱她不成?”皇帝沉下脸,下逐客令,“皇后身体不适,自当回去好生休养,少操些心。高振,还不快送皇后回凤鸾宫?” 在延兴帝、王皇后以及沈妃之间,林苒根本插不上话。 不过她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尚算客气,似乎不愿将局面闹得太过僵硬,惹得皇后娘娘生恼,因而有些迫不及待想让皇后娘娘回凤鸾宫。 “陛下……” 王皇后被大宫女锦绣扶着,瞥一眼高振慢慢道,“太子妃若有错,自也是臣妾这个母后之错。” “想是臣妾未能将太子妃教导好,才有今日令陛下不快之事。若陛下相信臣妾,不如让臣妾暂且把太子妃领回去严加管教,叫她往后再不如此。”她回头看一眼林苒说,“相信太子妃也会认真改正。” 林苒会意,低下头配合道:“皇后娘娘教导得极是。” “儿臣往后定会更谨慎行事。” 延兴帝和沈云蕊听言皆脸色微变。 沈云蕊是因为不想轻易放林苒离开,皇帝自然是因为不想被坏好事。 “朕说了,皇后尚在病中,应当好生休养。” “这些事情不必皇后操心了。” 延兴帝异常不悦强调,然而王皇后并无退让之意,依旧轻声细语:“陛下何尝不是诸事操劳呢?臣妾为陛下妻,自当为陛下分忧,岂有寻借口懈怠偷懒之理?” “你!你放肆!” 延兴帝生恼,便习惯性想要摸个什么东西砸过去,一时忘记自己怀里还有个美人,松开手。 身体似骤然一空的沈云蕊惊吓不已。 “陛下!陛下!”她惊叫出声,手臂死死吊在皇帝身上不敢动作,慌乱之中一张素白的脸彻底失去血色。 皇帝也反应过来沈妃尚被自己抱在怀中。 想起沈妃腹中胎儿,他更加惊慌,手忙脚乱想要把人重新抱好。 奈何失去平衡,两个人一阵折腾中徒留狼狈。到得最后延兴帝也没能将拼尽全力吊在他身上的沈云蕊横抱起来,只是两手努力托住她身体,让她不至于掉下去。 稳住身形的沈云蕊后知后觉去看王皇后。 见皇后眼神轻蔑看着自己,沈云蕊不禁暗自咬牙,扑在皇帝身前嘤嘤哭泣又一次喊肚子疼。 “陛下!皇后娘娘!” “太子殿下到!” 又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垂首疾步进来殿内禀报。 眼见太子大步入得蓬莱殿正殿,延兴帝闭一闭眼,面色铁青又掩不住尴尬,小心翼翼将沈云蕊放下来,继而命宫女将她扶去侧间休息。沈云蕊同样瞧见太子,亦瞧见跟在太子身后入得殿内的那一名年轻男子。 她不大认得此人样貌。 但在太子见礼后、在被扶进侧间的一刻听见那人说:“微臣陈云敬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陈云敬? 沈云蕊感觉这个名字耳熟得很。 却直到在小榻上躺下,刘太医上前来为她诊脉时才猛然记起—— 陈云敬不就是当初害得她爹爹被停职的新科探花郎么? 萧照入得殿内,首先看见的是跪在地上的林苒,之后是王皇后,以及玉阶之上的皇帝以及沈妃。 他知道自己有些来迟了,但好在,不算太迟。 林苒在听见小太监禀报太子到的一刻,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 尤其太子是专程带着陈云敬过来的。 王皇后见太子来了,脸色也立时缓和许多,唯有皇帝怒火已至顶峰:“你又来做什么?!”他逼视太子,心下清楚太子此番定也是为太子妃而来。 一个一个来得这么迅速,他这蓬莱殿岂不是漏成筛子? 他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沈世才的案子有新进展,儿臣特来向父皇禀报。”萧照一面说一面微微侧身,伸手接过陈云敬递来的卷宗。他没有吩咐宫人,自顾自走上前将卷宗呈到延兴帝面前,“这是此案卷宗,请父皇过目。” 萧照知道他父皇的想法。 沈世才这一桩案子,最初不曾插手,之后想要插手便须得费些周折。 倘若先插手案子再用此事来刁难太子妃难免耽误时间。 他父皇没有那个耐心,但若先将太子妃扣下,自是另一种情况。 但沈世才之死本就有蹊跷。 那点儿蹊跷,足以令他父皇心生怯意,收敛心思不再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新进展? 延兴帝将信将疑,接过那份卷宗,展开细看。 正殿内变得安静的同时气氛也逐渐严肃。 侧间的沈云蕊听见太子的话,实在拿不准太子口中的新进展究竟指什么,一颗心不由怦怦直跳。 皇帝一目十行看完卷宗,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宗抓得皱巴巴的。他不知道这是太子先行暗中动过手脚,抑或当真是查出来这些,但他明白一件事:赌不起。 倘若沈世才之死牵扯到诸般秘辛,那确须得小心行事。 他的安生日子可还没过够。 只是如此一来,又教太子和太子妃如愿。 难道当真奈何不得他们两个人? 延兴帝盯着手中卷宗半晌,心下纵有万般不情愿,也知道不能再拿此事发作太子妃了。 到头来不得不任由太子将太子妃扶起身,看着皇后同他们相继行礼告退。 “陛下……” 惴惴不安的沈云蕊一见皇帝进来侧间,当即命宫女扶她坐起身。 延兴帝面色不豫,抬手示意她不必起身后看向刘太医。 他问:“朕的孩子情况如何?” 刘太医恭敬回答说:“沈妃娘娘身体无大碍,腹中胎儿也无大碍,只略有些动胎气以致身体不适,微臣待会便为娘娘开一副药方以便稳固胎气。” “那就好。”皇帝点点头,“你去吧。” 刘太医应是,当下行礼告退被宫人引着去别处开方子。 沈云蕊在听见皇帝那一句“朕的孩子情况如何”时,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她固然知晓陛下十分爱重她腹中龙嗣,她也是凭着这个被晋封为妃,但次次关心孩子胜过关心她……沈云蕊控制不住有些无言。 可这样的情绪不能在皇帝陛下面前表露。 她强压下去,单是仰头眼巴巴看着延兴帝:“陛下,方才臣妾听见……” “你兄长之事不必再提。”延兴帝直接揭过此事,俯身握住沈云蕊的手,“爱妃勿要忧思忧虑,只管将养好身子,顺利诞下朕的孩子,明白吗?” “是。” 沈云蕊了解皇帝脾性,知他无心多说,垂下眼异常乖巧顺从应下他的话。 …… 从蓬莱殿正殿出来,林苒和萧照一道送王皇后上得凤辇,又目送她先一步回凤鸾宫。皇后仪驾远去,林苒堪堪收回视线,便被萧照隔着衣袖虚虚握住手腕。 “先回吧。” 萧照轻声说罢,牵住林苒步出廊下,继而扶她上轿辇。 太子殿下此番举动固然体贴,但今日在蓬莱殿跪得许久的林苒无心感动。只是过得片刻,当萧照跟在她的身后也上得同一轿辇、要与她一道时,她略微一怔,不解望过去:“宫里缺轿辇吗?” “不缺,但孤想与太子妃一道回东宫。” 萧照眉眼不动,对答如流。 林苒懒得同他多分辨,却不想太子隔着衣摆,轻轻摁了下她的膝盖。 “疼不疼?” 又不等她开口回答这个问题,趁无人瞧得见轿辇里的情形,太子直接撩起她的衣摆,查看她膝盖的情况。左右两个人是夫妻,林苒没有阻止他的举动,不过也低下头看一看——跪得许久,膝盖果然一片青紫痕迹,乍看触目惊心。 萧照在来蓬莱殿的路上已经感受到膝盖传来的不舒服。 尽管有所预期,但清楚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底不觉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林苒不知萧照此刻的心思。 唯独觉得,被人这样盯着膝盖看有几分的不自在,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确实小腿有些发凉。 “倒也没什么。” “以往在边关身上磕磕碰碰是常有的,过得几天也就没事了。” 林苒一面说一面伸手想要将裙摆放下来。萧照反摁住她的手:“先擦药。”话音落下,他收回手,从袖中掏出一白瓷罐子,复解释,“方才问刘太医讨要的。” 问刘太医讨要的?那么便是在他上来轿辇之前的事情。 林苒想着揶揄道:“太子殿下这般心细如发,实令妾身受宠若惊。” 萧照一时未回应。 他动作轻柔替林苒擦着药膏,在一片沉静里轻声说:“是孤对不住你。” 第30章 第30章孤自当为太子妃效力。 太子郑重其事的话语使得轿辇内的气氛染上些许局促。 林苒愣怔之下,反而扑哧一笑。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有些事当初太子殿下不是同我说得明明白白,今日境况,并无意外。” 被卷进风波林苒不认为多可怕。 最可怕的理当是令她卷进风波的人靠不住,幸而太子尚算靠谱。 萧照低头,微抿唇角继续替她擦药。 “那也是你本不该受的。” “殿下说得极是。”林苒弯唇,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既然这般,不如太子殿下便以身相许。眼见天气转凉,今儿夜里恐怕要劳烦殿下为妾身暖床了。” 太子能诚心感到歉疚自非坏事。 可眼瞧着往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若次次这般一脸歉意,她也受不住。 林苒想,她果然更喜欢看太子羞恼却拿她没辙的样子。 比温柔小意有趣多了。 萧照在被林苒伸手摸头时重又抬眼。 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话语以及坦荡无谓的笑容落在耳中、眼底,他会意她不喜欢听这些话。 也对,把人卷进来,再说歉疚,有何意义?徒增厌烦。 远不如平日里对她好一些。 “好。”萧照毫不含糊也毫不犹豫应下林苒的话。替她擦过药,他将撩起的裙摆小心放下,稍作整理,方才补上一句,“孤自当为太子妃效力。” “那妾身却之不恭。” 林苒笑吟吟点头,眉眼不见分毫对今日一场遭遇的抱怨与不满。 回到东宫已然是晌午将至。 轿辇停在承鸾殿外,萧照下得轿辇,转过身来朝林苒伸出手。林苒不同他客气,直接将手递过去,不想待下得轿辇,他顺势将她的手握住,继而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靠近后微微俯下身将她横抱起来。 林苒:“……” 余光瞥见春鸢宜雪在偷笑,她索性靠在萧照身前由着他把自己抱进殿内,受用起他的体贴。 而宫人们也十分乖觉,没有立刻跟进来服侍。 “那卷宗上是写了什么?” 一路被抱至窗下的罗汉床上,林苒坐好以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才发问。 在罗汉床另一侧落座的萧照执壶倒两杯茶:“也没有什么,只是将仵作验尸的结果写清楚了。” 林苒又问:“包括秘药之事?” “嗯。”萧照颔首,平静陈述道,“否则父皇不会轻易罢手。” 林苒了然点头,端起茶盏喝得一口茶水,想起另一个问题:“但这一桩入了卷宗,殿下不担心会打草惊蛇?” 萧照淡定说:“如今倒不怕打草惊蛇。” “敲山震虎?引蛇出洞?”林苒又喝下半杯茶,顿悟,“殿下有谋划?” …… 蓬莱殿发生的事一传到长公主耳中,她便即刻命人备马车进宫面圣。 见到延兴帝时,延兴帝依旧满心不痛快。 长公主萧琳劝慰自己皇兄:“太子叛逆也非一日两日,皇兄何苦同他置气?气坏身子反倒不值。如今沈妃有孕,皇兄高高兴兴,擎等着孩子降生便是了。” “太子不听话的确不是一日两日。” “但自从迎娶太子妃,朕发现他越发不将朕放在眼里,长此以往,不知他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往日太子不是没有忤逆他的时候,只是有这个太子妃以后,越来越频繁。 延兴帝每每想到这一点,内心实在难以痛快。 太子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父子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 但为个女人这般,实在没出息。 “太子妃……确实放肆。”长公主迟疑中轻叹一气,见皇帝冷哼一声,只道,“但林氏如今终究是太子妃,太子又爱护她爱护得紧,为着父子关系,皇兄也勿要太往心里去,免得白白的不高兴。” 延兴帝笑又不笑地说:“太子妃又如何?太子妃若犯错,照样要受罚。” “该废也照样要废。” 废掉太子妃? 这样的话已是说得极重,长公主萧琳也了然自己皇兄对太子妃的不满今时今日滋长到何种程度。 太子为着太子妃甚至不要良娣,夫妻两个怎会不恩爱? 但皇兄如今对太子妃已是万分的不满,少不得要迁怒袒护太子妃的太子。 太子妃废得,太子妃一样废得。 只要皇帝陛下膝下有其他皇子可以继承大统。 “皇兄勿要冲动……” 长公主萧琳掩下心思,始终满脸关切劝慰着自己兄长。 “朕自然不是冲动,罢了,不提这个。” 皇帝烦躁摆摆手,转而道,“妹妹生辰将至,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长公主一笑,欢喜说:“无论皇兄送什么,妹妹都只有高兴。”停顿数息方才似不经意道,“先前南绍进贡的那株红珊瑚着实稀罕得紧,那样大的红珊瑚当真头一回见,光瞧着都匪夷所思。” “妹妹既然喜欢,回头朕让人送去你府上。” 延兴帝也记得那株有近五尺高的红珊瑚,知道妹妹喜欢,爽快应下。 长公主喜上眉梢道:“多谢皇兄!” 又问,“皇兄可是尚未用膳?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该饿着肚子……”便吩咐高振命宫人传膳。 陪延兴帝用罢午膳,长公主萧琳这才离宫回长公主府。 回府的路上不免记起和皇帝的一番谈话。 太子今时羽翼丰满不同往日,一时半会动不得,亦没办法轻易动他。 可太子妃不一样。 今日皇兄想借沈家的事情教训太子妃,说来到底操之过急了些。 有的事不必摆在台面上,更不必他亲自出手。 长公主萧琳兀自琢磨许久。 思来想去,插手东宫一直非易事,但不久之后的生辰宴是在长公主府,论起来是个极好的机会。 待她生辰那日,京城有名有姓的府第无有不来祝贺的。若太子妃在众人面前出丑……虽于皇家颜面有损,但能换来皇兄龙颜大悦,也值。 如是思量过一番,长公主萧琳打定主意。 她便将府中的老嬷嬷找来,避着人同老嬷嬷细细请教。 …… 萧照是在陪林苒用过午膳才离开的。 天黑之际,他自觉回来承鸾殿,赴白天和林苒的“暖床”之约。 翌日。 一贯在萧照去上朝后才慢悠悠醒来的林苒,头一回和他差不多时辰睁眼。 萧照见她睡眼惺忪,念着昨日种种,不免道:“多睡会儿也无妨。” 林苒摇摇头,掀开锦被也从床榻上下来。 “昨日母后人在病中却因担心我匆匆赶至蓬莱殿,我走时,她分明才喝过药歇下的。这般折腾过一场,若病得更重便多少是我的罪过,我也该早些进宫探望。” 她一面说着一面穿好绣鞋在床榻旁站定。 抬头去看萧照,看萧照表情迟疑又说:“太子殿下担心妾身膝盖的伤?些许小伤,当真无碍。” “也罢。” 萧照听言很快松口,“待到下朝,孤也去探望母后。” 林苒便应一声“好”。 两相说定,各自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梳妆,更迟一些,太子去上朝,林苒进宫去见王皇后。 却正如林苒担心的那样,王皇后才有所好转的病情又严重两分。 她要留在凤鸾宫侍疾,反被王皇后柔声劝:“太子妃昨日也受一场惊,更当顾念自己的身子好好休息才是,我这儿自是不缺人服侍的。” “皇嫂若身体不适安心休养便是。”萧婵的声音传来,坐在床边绣墩上的林苒回头,只见萧婵端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缓步进来。一瞬对视,萧婵微笑,“妹妹定会照顾好母后,请皇嫂放心。” 王皇后也道:“阿婵说得极是,宫里自有阿婵和阿月陪着我。” “姑母,我来啦!”说话间王溪月快步进来,手里是一把新折的木芙蓉。 小宫女机灵取来花瓶,王溪月将开得正好的粉色木芙蓉插进花瓶,笑吟吟说:“见小花园里的木芙蓉开得很好,姑母又得卧床休养,故而去折了供姑母赏玩。” 王皇后便佯作嫌弃笑道:“有她们两个人在,要是再多一个太子妃,我才是真的没法将养了。” “皇表嫂还是听我姑母的话罢。”将花瓶摆在花几上的王溪月捂嘴偷笑。 见状,林苒不好强行留下。 因而待太子迟一些过来凤鸾宫请安,她后来便和太子一起离开。 只是之后林苒一如既往早起过来凤鸾宫请安,服侍王皇后用膳喝药。 王皇后念着她一片孝心,再未多劝。 如此过得数日,又一日晨早,林苒服侍王皇后用过药后,念着花瓶里的木芙蓉谢了,便想要去凤鸾宫外的小花园折几枝新鲜开得正好的。 步出廊下,朝着小花园的方向走得数十步,林苒忽见花木掩映之间有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 定睛细细辨认几息时间,她认出在小花园里的是萧婵。 但萧婵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林苒隐隐约约能听见有另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那大约是位年轻男子。 可什么人竟会和萧婵在凤鸾宫外起争执? 林苒心有疑虑,却未曾走上前。 反倒萧婵先一步注意到她,一时闭口不言朝她走过来。 “皇嫂……”走到林苒面前的萧婵行了个礼。 林苒点点头:“阿婵。”说话之间,余光却瞥向慢两步也朝这个方向过来的那个公子哥儿。 这个眉眼温润、面容透着斯文的年轻男子穿一袭蓝色暗竹纹锦袍,玉冠束发,身量修长,通身气度不凡,瞧得出来家世不错。且显见萧婵方才正是在同他争吵。 “这位是?”林苒不认得他,低声询问萧婵。 萧婵轻声解释:“皇嫂,这是阿月的三哥,昨天夜里到的京城,今日进宫来给母后请安。” 王怀仁? 林苒记起王溪月先前提过这件事,只不免有些诧异—— 原来阿婵和阿月的三哥也挺熟的。 30-40 第31章 第31章他的清白,似乎岌岌可危。…… 往日萧婵和王溪月总会同来凤鸾宫探望王皇后。 今日见到萧婵,见到王溪月的三哥,却偏偏不见王溪月,林苒不由问:“阿月人呢?怎未同你们一起过来?” “皇嫂,阿月生病了。”萧婵眉心微拧,解释道,“怕母后病中挂怀,她不让声张,故而不曾派人来凤鸾宫递信,皇嫂便也不知此事。” 林苒讶然:“阿月病了?病得严重么?” “想来不妨事。”萧婵摇摇头,“我方才去过一趟春禧殿,人瞧着倒精神,只是染上风寒,多少难受。” 林苒了悟:“近来天气多变,的确容易着凉,阿婵也要记得添衣。” 她思索中补上一句,“晚些我去看看阿月。” “草民见过太子妃。” 林苒和萧婵的低语被缓步走上前来见礼的王怀仁打断。 闻声,林苒转过脸去,视线落在这个行至近前的公子哥儿身上。她微笑与王怀仁免礼,在王怀仁谢过恩典、抬起头来时,不动声色打量起王溪月的这位生得一张玉白俊美面庞的三哥,也 暗忖起来。 阿婵素来好脾性。 阿月的三哥也眉目温润,文质彬彬。 倘若不是偶然撞见他们在小花园里起争执,兼之阿月的这一层关系在,她恐怕无从想象他们会有矛盾。更令人在意的是在发现她以后,他们默契假装无事。 太子殿下会知道点什么吗? 林苒想一想,一位是亲妹妹,一位是母后的侄儿、阿月的三哥,太子殿下应当不会对这样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正方便她打听。 “先前便听阿月提及她有位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哥哥,今日一见,果真不曾诓骗我。”暗中打量过几眼王怀仁,林苒莞尔一笑,客客气气开口。 纵然论年纪,王怀仁比林苒大几岁,但身份差别摆在眼前,他态度谦和,只道“太子妃谬赞”。 林苒今日与他初次见面,不甚相熟,因此略略寒暄过两句便转而对萧婵道:“母后已用过药,尚未歇下,你们这会儿过去请安正合适。” “是,皇嫂。” 萧婵会意,当即福一福身说,“那我同王公子便先过去给母后请安,免得耽误母后休息。” 林苒嘴角微弯,颔首:“去吧。” 不一时,萧婵和王怀仁去正殿见王皇后,她也继续去小花园里折花。 幸而折花不是个费劲的事。 过得约莫两刻钟,林苒回到凤鸾宫正殿。 见到侄子的皇后娘娘显然很是高兴,即便尚在病中也似容光焕发,靠着宝蓝色绣折枝牡丹大引枕半坐在床榻上,满目慈爱询问着王怀仁的近况与家中诸事。 萧婵安安静静陪坐在一旁,面上浅浅的笑意。 见状,林苒见过礼,将木芙蓉插好,便与萧婵一样陪坐在里间。 直至半个时辰后,药劲儿上来的皇后娘娘倍感疲乏困倦,再撑不住,林苒和萧婵哄着她歇下,终于同王怀仁从凤鸾宫出来,转而同去春禧殿探望生病的王溪月。 偶感风寒的王溪月确实病得不重。 她精神头不差,只嗓子哑了、鼻塞严重、鼻涕不断,总归不太好受。 太医晨早来过一趟春禧殿为王溪月看诊。 见到人、确认过她没有大碍,林苒没有久留,萧婵也一道离开,以便王溪月和久未见面的三哥自在叙旧。 宫人退下,再无旁人,王怀仁才绕过屏风隔着纱帐同妹妹说话。王溪月思念亲人,自然关心家中事,当下兴致勃勃问起家中诸位长辈、姊妹兄弟近来如何。 王怀仁便一一细细说与妹妹听。 如此闲谈许久,他才对王溪月道:“妹妹惦记着家中情况,家里也惦记着妹妹。只有些事,家中不清楚,我也不过略知一二,是须得再仔细问一问妹妹才行。” 王溪月鼻音浓重,语声愈发软糯:“三哥想问什么?” 王怀仁说:“我听闻妹妹落过一次水?” 落……水? 乍听见王怀仁的话,王溪月甚至有点儿茫然,随后才反应过来。 “是有这么一桩。”她嘿嘿一笑,避重就轻对自己三哥说,“但我现下不是好好的吗?已经是几个月前了,三哥也不必心疼,反叫我过意不去。” 王怀仁却追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是我自己不小心……”王溪月一顿,企图打个哈哈蒙混过关。 王怀仁直接打断她:“妹妹为何遮遮掩掩?我分明听说那时有人故意将你推入湖中,这般行径显见有人想要加害于你,如何到妹妹口中变成自己不小心?” 三哥往日里远在太原。 王溪月本以为,他定不清楚宫中发生的这些事,不意他了解得如此细致。 “三哥怎么……” 没办法装傻充愣,王溪月索性反问,“三哥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 王怀仁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轻易看破她的答非所问,因而说:“妹妹不愿意多说,或是不愿意我挂心,只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承担的?我既是三哥又已知情,如何假作不知,对自家妹妹的性命安危置之不理?” 王溪月垂眼,脑袋跟着低下去,不吭声。 王怀仁又耐着性子说:“妹妹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可好?同我说一说究竟怎么回事。”他不催促,选择静静等待王溪月自己做决定。 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事情忽然被重新翻出来晾晒于人前。 被关心、被惦记皆使得王溪月鼻酸,她眨一眨眼睛,眼泪便如同河水决堤般扑簌簌往下落。 半晌没有等来只言片语的王怀仁觉察出不对。 撩开纱帐,见妹妹压抑着哭声泪流满面,一颗心好似被无情地揪住。 “妹妹,没事的,有三哥在……” 王怀仁往前走得两步,摸一摸王溪月的发顶柔声安慰。 一句话令王溪月情绪彻底失控。 那些一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委屈终于得以痛快发泄,她再顾不上别的,扑进自己三哥怀中嚎啕大哭,声声呜咽在里间轻轻回荡。 王溪月哭了个够。 将王怀仁身上一件锦袍哭湿一大片。 看见那大片水渍洇染的痕迹,王溪月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三哥,抱歉。”换来王怀仁递来的一方帕子,“无妨,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妹妹先擦擦脸。” 王溪月接过帕子,慢慢擦去脸上的泪痕。 发泄过后,情绪缓和,她把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一一说与自己三哥听。 “……后来再没有别的证据,沈妃娘娘又受了罚,也不了了之了。”王溪月提起旧事,一张小脸皱起来,轻叹一气道,“这两个月倒也平静,未曾再有当初那样的事出现,只心下难免惴惴,不知那幕后之人哪一日又卷土重来。” 王溪月依旧忧心忡忡,唯恐暗箭难防。 殊不知,她的三哥在认真听她说话期间一颗心早已沉沉落下去。 正因得知妹妹出事,王怀仁才将日程提前,赶来京城。 但个中细节,今日方有机会了解。 心怀鬼胎但死于非命的小宫女,沾染独特香气的金银珠宝……王怀仁深深皱眉,想起在凤鸾宫外偶遇永宁公主萧婵,萧婵将他引至小花园,主动同他说起妹妹曾因遭人谋害落水一事。 他不知萧婵此举何意。 许久未见,总觉得相比从前萧婵又变了一些。 “三哥是如何得知这事的?”王溪月兀自忧虑许久,再次发问。 王怀仁回过神,试探着说:“是永宁公主告诉我的。” “阿婵姐姐?”王溪月惊讶之余鼻子又一次泛酸,泪眼汪汪道,“阿婵姐姐定是猜出我不愿意多提,才背着我偷偷告诉三哥,让三哥来安慰我。” 王怀仁听言,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他看一眼妹妹感动的模样,终究只低声说:“妹妹喜欢永宁公主我一直知道,可你们往日关系再亲近,到底是身份有别。而今坊间流言纷纷,甚至说你这个乐安县主地位赛过公主,实非好事。” “外面竟这么说?” 王溪月愣怔之余紧拧着眉,陛下膝下从来唯有一位公主,这流言矛头岂不是指向阿婵姐姐? “定是有人蓄意挑拨,故意散布此等流言,让阿婵姐姐和姑母、太子表哥离心。”她不悦撇嘴,“不过这些人是不可能得逞的,阿婵姐姐那样好,才不中计。” 王怀仁说:“纵然永宁公主未必介怀,妹妹也一样应当更有分寸。” 妹妹性子太过天真单纯,他很担心。 王溪月不是第一次从自己三哥口中听见这样的劝告了。 为着外人闲言碎语刻意和阿婵姐姐疏远,她不愿意,但三哥反复劝告也是为她考虑、为她着想。 说她地位赛过公主……实在过分也过火。 不敢想,这些话传到阿婵姐姐的耳中,阿婵姐姐会是何种心情。 “若我表现得不甚在意,是不是会让阿婵姐姐难受、让这些流言更加放肆?”王溪月想到另一层,不无沮丧,“三哥,我明白了,往后我会注意分寸的。” 经一事,长一智。 隔得许久再见,王怀仁发现妹妹的确长大了。 放在以往,她只会告诉他,谁都影响不了她和萧婵之间的感情。 如今已知晓努力学习“谨言慎行”。 “妹妹长大了,三哥很欣慰。”王怀仁伸手轻捏一捏她的脸颊,笑说,“既然妹妹这般懂事,三哥迟些去小厨房给你做几道 爱吃的家常菜如何?” “当真?”王溪月两眼放光,惊喜不已。 她瞬间将烦恼抛在脑后,几乎要从床榻上跳下来,王怀仁及时把她摁住:“妹妹生着病,先好好休息。” 王溪月嘿嘿一笑:“好。” 王怀仁也笑,帮她扯过锦被严严实实盖好:“睡一觉便能起来用膳了。” 王溪月轻“嗯”一声,乖巧闭上眼。 过得数息,她蓦地重新睁眼望向王怀仁,冒出一句:“姑母最近在帮阿婵姐姐相看驸马。” 立在床榻旁的王怀仁眸光微闪。 他口中问道:“妹妹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待阿婵姐姐尚了驸马便多半要搬去公主府住。”王溪月往锦被里缩一缩,“往后见面机会也多半要变少,如今这般天天能见面的日子,许是不会有了。” 王怀仁嘴唇张一张,没能说出安慰的话。 王溪月但笑:“想来也无妨,不能天天见面兴许要更想我呢。” 话音落下,她自顾自闭上眼:“三哥,我真的睡啦。” “嗯。”王怀仁应声,直到妹妹沉沉入睡,他从里间出来,转而去小厨房亲自为妹妹准备午膳。 …… 林苒一回东宫便询问太子回来与否。 得知萧照仍在太极殿议事,她先行回承鸾殿。 春鸢从外面进来时,宜雪正服侍林苒梳洗,她几步上前,一福身禀报:“殿下,长公主府来人了。”宜雪动作顿住,林苒偏头望过去,春鸢又压低点儿声音道,“说是来送请帖的。” 那是关乎长公主生辰宴的请帖。 见过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后,吩咐宜雪去送一送,林苒翻看过几眼请帖,站起身道:“我去书房等太子。” 来送生辰宴的请帖自然没有任何的不妥。 但思及太子与长公主关系微妙,又有皇帝陛下前几日落空的刁难,对此事不能不多加思量。 林苒把这封请帖一并捎上。 只当她到得太子书房,太子尚未回来,却意外在书房外面见到另一个人。 “见过太子妃。” 灵秀郡主薛敏瑜本在书房附近的水榭中小坐,见林苒身影,半晌才信步闲庭离开水榭与她见礼。 林苒看着眼前稚气未脱但藏不住趾高气昂的小娘子,微笑说:“灵秀郡主不必多礼。”随即又问,“太子殿下这会儿尚不得闲,不知灵秀郡主前来所为何事?” 薛敏瑜扯了下嘴角,表情有些玩味,笑吟吟说:“本是来寻太子表哥的,但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想来把东西交给表嫂也是一样的,只须得麻烦表嫂再转交给太子表哥了。”她一面说一面伸手从丫鬟手中接过两本书册子递给林苒。 “我姐姐从前借太子表哥的诗集。” 薛敏瑜对林苒解释,“过去一直忘记归还,今日我来替姐姐还书。” “好,我会转交殿下的。”林苒笑意不改道。 她接过那两本书册子,也目送薛敏瑜福身同她告辞、扬长而去。 替姐姐来还书…… 林苒手指轻轻摩挲着书脊,想起之前有一次曾从宫女口中听说薛敏瑜这位已经出嫁的姐姐。 在小宫女的口中,灵秀郡主的姐姐丹阳郡主薛敏瑛乃是与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且也天生一对的小娘子,是太子殿下一直无法忘却的存在。今日薛敏瑜来替姐姐薛敏瑛还书,实是一个有点儿莫名其妙又有点儿意味深长的举动。 留宜雪在外面,林苒携着书册子独自进去萧照的书房。 她在窗下的玫瑰椅上坐下来,随意翻看起这两本无端被送还回来的诗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书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将林苒神游的思绪拉回来,她不紧不慢抬头,知是太子来了,手指点一点翻开的书页,一字一句把上面这句诗句读一遍。 这句诗句被人在书页上临摹两遍。 那是两道不同的字迹,显然出自于两个人之手——除去太子殿下与丹阳郡主想来不会有别人了。 所以…… 特地来东宫归还诗集的薛敏瑜又是什么意思? 萧照刚从太极殿回来。 踏入书房,一瞧见林苒的身影,便听见她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话。 “太子妃今日好雅兴?”萧照一笑,走上前。 林苒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回书册子上,手指依旧点着书页,示意他看。 走到林苒身侧的萧照顺从望过去。 一时间,他认出自己的字迹,同样认出另外一道字迹。 林苒笑笑:“好雅兴的人大约是太子殿下。” 萧照:“……” 他的清白,似乎岌岌可危。 第32章 第32章“其实太子殿下说的每一个字…… “太子妃此言,孤倒是听不懂了。” 萧照哂笑,一撩衣摆在茶几另一侧的那张玫瑰椅落座。 林苒随手将诗集合上,看破不说破太子的装傻充愣:“方才灵秀郡主来过,留下这两册诗集,说是替姐姐来还书。妾身心有疑虑,翻看几页书册,愈发糊涂。” 在来书房的路上,萧照已经知晓事情的始末。 此刻他只问:“太子妃因何糊涂?” 林苒手肘撑在茶几上,双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两分,弯唇道:“自然是糊涂,太子殿下和丹阳郡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丹阳郡主早已出嫁,这诗集却在今日归还,‘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真令人动容。” 萧照斜眼看她,轻笑一声:“太子妃这难道是醋了?” “太子妃不应该醋吗?”林苒轻抬下巴反问。 萧照却知,她根本不会为这个吃醋。 因为她不在乎……嗯……不对,是因为她清楚薛敏瑜的举动很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凭太子妃的聪慧定然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蹊跷。 “应该。”萧照笑笑,伸手将上面那一本诗集取过来。 倘若薛敏瑜今日不来归还,他早已经忘记这些两本书册子,甚至记不起是在何时被借了出去的。 林苒倒当真好奇太子和丹阳郡主的关系。 上一回没有能打听出什么,这一回,太子总不能够又避而不答。 林苒看着翻看起书册子的萧照。 静默过数息,正欲开口,先听太子问:“姑母生辰宴的请帖可送到了?” “姑母谴人送来了。”林苒将被她压在另一本诗集下的请帖抽出来摆在最上面,“不知太子殿下怎么看姑母过些时日的这一场生辰宴?” 萧照直白说:“我们才惹父皇不快,这请帖背后少不得来者不善。” 林苒沉吟中又问:“那……太子殿下以为,姑母的生辰宴同这突然归还的诗集可有关联?” 萧照听见这话便忽地轻笑出声。 果真是错不了,太子妃晓得这里头的不对劲。 但,恐怕生辰宴同这忽然被归还的诗集并无什么关联。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若非有人背后撺掇,灵秀不会在今日巴巴跑来东宫还什么诗集。”萧照手指点一点书册子,“不过想来太子妃无须忧虑,即便此举另有目的,只要你我夫妻同心,自可迎刃而解。” 夫妻同心,迎刃而解? 听出萧照几句话的弦外之音,林苒一笑:“太子有所评断,不妨直言。” 她对长公主、丹阳郡主、灵秀郡主知之甚少。 纵然如今身为太子妃,消息也远远比不上太子那般灵通,有什么事,到底是太子了解得更透彻。 萧照只问:“太子妃怎么看?” 林苒道:“从前有一回妾身从小宫女口中听闻过丹阳郡主,今日又牵扯到丹阳郡主,却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但无论是否有关联,粗粗看来倒似有意挑拨妾身与殿下的关系。殿下方才既道‘夫妻同心,自可迎刃而解’,妾身不免以为殿下也有一般推测。” “所以殿下当真不准备解释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听来是有人想同殿下再续前缘。” 萧照辨出林苒 看热闹的心思。 他无奈,也生出些许的恼,见她睁着一双无辜的漆眸看着自己,不由屈指弹了下她的脑门。 林苒吃痛皱眉,埋怨瞪过来一眼。 额头同样位置传来痛感的萧照又气又好笑,暗道自己手欠,伸手想要去替她揉一揉额头,反被林苒迅速躲开。 “殿下不能好好说话吗?” 林苒揉了两下额头泛疼的地方,“妾身亦是不想受人挑拨才有此一问。” 萧照忍笑,收回手,表情变得正经起来道:“丹阳郡主前些年远嫁为端王世子妃,而今年初始,端王世子缠绵病榻,如今愈发不见康复迹象,想来姑母有意为自己的女儿早做筹谋。” 世子病重…… 林苒顿悟,一旦世子病去,长公主自不会想女儿守活寡,那么身为世子妃的丹阳郡主定是要回来京城的。 “当真要再续前缘。” 见萧照斜睨她,林苒嬉笑却当即识趣扯开话题,“若如殿下所言,两桩事倒应无甚关联。” “孤同丹阳郡主从来清清白白,既无前缘,也不会有何后来。”萧照没有轻轻放过林苒的嬉笑之言,反而愈发严肃同她说,“姑母确曾有意将丹阳郡主许配与孤为太子妃,兼之曾同在皇家书院读书,故而暗地里有些风言风语,但孤同丹阳之间清清白白。” 林苒听太子一番话便知他不甚喜欢这玩笑话,认真应:“妾身明白了。” 萧照挑眉反问:“明白什么?” 萧照觉得林苒不明白。 正因为太子妃根本不在乎也不明白,所以轻易说出这些玩笑话。 被反问的林苒正经看一眼萧照。 她能感觉出太子的不满比前一刻又多了些许,大抵认为她态度不够端正。 不过,她当真明白了。 “总之妾身明白了,反倒殿下明白吗?”林苒笑吟吟。 萧照仍旧是同一句:“明白什么?” 林苒笑。 她轻勾嘴角,一双眸子望住萧照,一字一句道:“其实太子殿下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 每一个字,都信。 萧照思绪一滞,回望林苒,对上她乌润润的一双眼睛。 书房也似在刹那陷入寂静。 窗外掠过一阵秋风,一丛翠竹竹叶沙沙作响,声声敲打在心尖。 “所以此番前去长公主府赴宴,殿下可否赠妾身袖箭以自保?”林苒朝着萧照摊开手,“若殿下也认为或有危险,妾身这个要求应当不过分罢?” 身在东宫,且又身为太子妃,林苒身边自不会有这些利器存在,既防自伤也防对太子不利。 直接问太子讨要,太子知晓此事、得到他首肯便无什么大碍了。 萧照回过神。 他视线落在林苒的掌心,半晌颔首:“好。” …… 长公主的生辰宴是在十日之后。 林苒提前备下贺礼,到得长公主生辰当天,用罢早膳,稍事准备便先进宫去给王皇后请安。 王皇后和王溪月到得今日皆已病愈,萧婵作为小辈自也不能不去长公主府贺寿,因此她们四人定于申时附近自宫中乘软轿去往长公主府。 林苒到凤鸾宫时,王溪月、萧婵便已经在了。 三人一道陪王皇后准备赴宴之事,轻松说笑之间已是吉时将至。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差两刻便至申时之际,忽有小宫人进来向王皇后禀报。 林苒不知太子为何前来,好奇望向那小宫人,反而王皇后偏头看她,笑一笑道:“我看这孩子定是不放心你,才偏要过来再瞧一瞧的。” 打趣的话惹得王溪月和萧婵笑起来。 林苒只是不信,昨夜太子已经将她要的袖箭送到了,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偏偏太子当真是放心不下她,才又走这一趟凤鸾宫——长辈的生辰宴毕竟严肃,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实非能安心用饭的场合。念着这一层,他命御膳房备下些糕点,特地送了过来。 两名小宫人手中的食盒被锦绣姑姑命人接过,太子看一眼林苒,对王皇后说:“母后,孤再单独同太子妃叮嘱几句。” 王皇后笑着摆摆手:“去吧,也不必这样同我请示。” 太子应声,直接朝林苒伸出手。 林苒看一看太子的掌心,再看一看太子,勉强弯着嘴角将手递过去。 她心下愈发觉得太子奇怪,然而当着王皇后、萧婵、王溪月和诸多宫人的面,她不得不给太子这个面子。 “太子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跟在萧照身后走进偏殿的一间暖阁,林苒主动开口问。 萧照不语,反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子递过去。 林苒轻拧眉头,不明所以,可依然配合地伸出手去接:“这又是什么?” 萧照一本正经:“旁的孤不甚担心,唯有一件事……”他压低点声音,微微低下头来,字字清晰,“倘若太子妃一不小心在姑母那儿撒酒疯,那孤的脸面真真不知道能往哪里搁了。” 林苒:“……” 小娘子倏然涨红了脸。 那一抹红少有的一直蔓延到脖颈和耳后。 萧照顿觉畅快,心情极好笑得两声。落在林苒耳中,知道他在取笑自己,懒得同他多说,凶巴巴瞪他一眼,又凶巴巴从他手中夺走那白瓷瓶子,转身便往外走。 “服下这药丸不必担心醉酒。” “太子妃切记。” 萧照忍笑,慢悠悠抬脚跟上林苒步伐,在她身后解释。 林苒扯了下嘴角,兀自打开白瓷瓶,迅速倒出药丸塞入口中,一抬手将那白瓷瓶朝身后扔回去。 迎面骤然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幸而萧照眼疾手快,动作敏捷把那东西攥在手中,随即便听见前面的小娘子颇为不快“哼”一声。瓷瓶空空,他了悟,愈笑:“太子妃倒不怕吃下的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烦死了。 林苒懒怠搭理他,抬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迈出暖阁。 萧照却记起那日林苒说过的话。 她说,“其实太子殿下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 萧照扬起嘴角看着小娘子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一次畅快笑出声。 王皇后三人见林苒红着一张脸回来,纵然不知发生什么事,却感知到小夫妻恩爱甜蜜,齐齐偷笑,并不多言。后来坐得片刻,她们从凤鸾宫出来去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的生辰宴,长公主府上下极为重视,又知来赴宴的皆是贵客,尤其是皇后娘娘、太子妃、永宁公主、乐安县主等人无不要来赴宴,因而晨早起府中奴仆便封住整条街,以免出现意外,冲撞贵人。 入夜时分,林苒一行到得长公主府。 一整条长街灯火通明,也停满了来赴宴的人家府上的马车软轿。 有皇后娘娘在,林苒一行几人乘坐的软轿没有在长公主府外停下,而是直接入得府中,一路往垂花门去。得到消息的长公主萧琳同驸马薛恭、女儿灵秀郡主薛敏瑜已经提前在候着了。 “见过皇嫂。” 长公主萧琳今日穿得身朱红折枝牡丹绣金边衣裙,一支嵌红宝石双鸾衔珠赤金步摇在发鬓间熠熠生彩,映照得她容光焕发,整个人似年轻许多岁。 “今日寿星最大,妹妹不必这般拘礼。” 王皇后笑着扶住长公主,又握住她的手,温声细语道。 长公主一笑:“生辰而已,原本自己关起门来过一过也罢了,偏偏皇兄不允,定要我热热闹闹的办,却累得皇嫂走这一趟,只愿皇嫂今日高高兴兴才好。” 王皇后便又笑着同她寒暄几句。 未几时林苒、萧婵与王溪月三人也相继同长公主见礼。 众人少不得再一番客气,之后长公主萧琳才亲自将王皇后迎进去,一路陪着王皇后到专门为今日生辰布置出来的那一处花厅。这个时辰宾客已经到得七七八八,花厅内十分热闹,只是当他们迈步进去,瞧见他们,众人一下噤声,纷纷与皇 后娘娘、太子妃行礼请安。 各府女眷对长公主的生辰宴也是极为重视的。 林苒站在王皇后身侧,抬眼望去,只觉得衣香鬓影、珠翠罗绮,娘子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众人笑语盈盈,喜上眉梢。 但人群之中一道带着些许怨毒的视线落在林苒的身上。 她有所觉察,不动声色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便对上沈云芝的一双眼睛。沈云芝没有回避,眸光却闪烁两下,眼底藏不住的幽怨哀戚,若有满腔苦楚无处倾泻。 林苒看得懂沈云芝望向她的眼神。 一切皆与这些时日沈妃娘娘、沈世才的遭遇有关罢了。 看来这事儿沈家是赖定她。 不知那背后筹谋之人见此情势是否如愿。 待见过礼,长公主将王皇后请至上首处落座,王皇后坐下后,看一看林苒三人,微微而笑:“你们也不必拘在我们跟前,自去同小姐妹们闲谈玩闹便是。” 林苒久在边关,回京不久又嫁入东宫,在人前露面的次数极少。 大家对她其实不熟悉,故而自她出现在花厅开始,明里暗里向她投来探究打量目光的不在少数。 王皇后也是想让萧婵和王溪月陪她去同其他人多亲近。 明白这一层意思,林苒自笑着点头应好。 “瑜姐儿,好好招待太子妃。”长公主萧琳见状,立刻吩咐女儿薛敏瑜。 薛敏瑜闻言看一眼林苒:“娘亲放心,我定会招待好皇表嫂。” 第33章 第33章变故横生。 这处花厅是为长公主的生辰专门布置出来招待宾客的。 为显身份,处处奢华,可谓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光是各个角落花几上摆放的一盆盆名贵菊花便足以令人眼花缭乱。更不提廊下悬挂着一盏盏栩栩如生的仙鹤灯,端的是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花厅内坐着喝茶吃点心的多是长辈。 今日前来赴宴的小娘子们多在花厅外的小花园里自在赏花玩乐。 从花厅出来,薛敏瑜难得好脾气陪林苒三人在小花园里逛得一阵才带她们去凉亭坐下休息。她们甫一落座,长公主府的丫鬟们便奉上茶水点心和新鲜果品。 太子妃、永宁公主、灵秀郡主以及乐安县主都在这里。 前来赴宴的小娘子们也很快热情围上来。 这些小娘子们林苒大多不认得。 只她如今乃是太子妃,单单凭着这一层身份便几乎只能瞧见旁人的笑脸。 林苒不认得,萧婵、王溪月和薛敏瑜却是同她们熟悉的,兼之小娘子们无不态度友善,一场攀谈,林苒应对得体,便唯有和谐与融洽,气氛没有一丝尴尬。 凉亭内一帮年龄相仿的小娘子说说笑笑间便熟络起来。 性子内敛矜持的安静作陪,大胆热情一些的逐渐好奇起林苒这位太子妃从前在边关的生活。 林苒略同她们说了些寻常之事,薛敏瑜顿时笑道:“我倒曾听母亲夸赞过表嫂骑射厉害,不输许多男子,表嫂几时露一手给我们瞧瞧?”她一面说一面含笑环视一圈周围的小娘子们,不少人会意,附和着说出一连串夸赞之言,轻易将林苒给捧了上去。 王溪月瞧出薛敏瑜别有用心,怕林苒要吃亏。 她轻扯嘴角,出声道:“太子妃身份持重,弄弓弄箭的只怕不甚合适。” 薛敏瑜轻蔑一笑,斜睨王溪月:“今日是母亲生辰,且又已这个时辰,不必乐安县主提醒,我也知道不合适。但秋狩在即,届时表嫂自然有机会为我们展现一番骑射之术,不是吗?” 这却不是假话。 每年秋天,皇帝陛下便会前往玉华山狩猎,今年亦已开始准备。 薛敏瑜的几句话话无可辩驳,王溪月暗恼中唯有噤声。萧婵悄悄捏了下王溪月的手以作安抚,在王溪月看过来时冲她笑一笑,而后才对薛敏瑜说:“皇嫂如今身份尊贵,狩猎一事多有风险,须得慎重,终究不是能随便应允的。” “灵秀表妹心有好奇乃人之常情,只他日倘若皇嫂因此事而有所损伤,表妹担待得起吗?” “皇兄素来爱重皇嫂,心疼之下若要责罚如何是好?” 一番话是说给薛敏瑜听的。 同样说给凉亭内其他的小娘子们听。 萧婵将太子抬出来,薛敏瑜不敢说自己担得起太子妃受伤的责任,纵然不满,也无法反驳萧婵的话,只一时望向林苒笑说:“永宁表姐莫吓唬我,我怕得紧,可皇表嫂还未发话呢。” “你们的心意我都知晓。”静静听她们你来我往的林苒这会儿笑了笑,“确如永宁所言,如今诸事多有不便,纵然我有心,恐也无法随便应诺。不过我素喜才女,无论琴棋书画,抑或雅擅骑射,皆会令我偏爱。既然大家颇有兴致,届时我会准备彩头,只待大家一展英姿。” 太子妃的赏赐谁敢拒绝? 林苒话出,薛敏瑜发现她不仅没有被为难,反而给在场的人来了个下马威,不由得黑了脸。 王溪月则是第一个捧场,拍着手笑道:“如此甚好。” “想来今年的秋狩要更热闹些了。” 其他人闻言,纷纷顺着王溪月的话也说得些捧太子妃场的话来。 之后便又聊起些往年秋狩趣事,气氛重新缓和,凉亭内一众小娘子的说笑声几乎不曾断过。 沈云芝没有去凑热闹,她远远看着凉亭内烛火光影里被围簇着的林苒,内心所有的怨恨与愤怒再也压抑不住。曾经她一样是被许多人簇拥着的,如今身边冷冷清清,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来和她搭话,仿佛她是避不可及的瘟神。 可,她的姐姐分明是身怀龙嗣、尊贵无比的沈妃娘娘。 怪只怪……只怪林苒害得她哥哥出事!若哥哥尚在,岂会如此? 手里的帕子被沈云芝揪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咬咬牙,转身走进暗夜。 皇后娘娘、太子妃皆已经到场,略喝得两盏茶,宴席即开,长公主迎着王皇后去往宴客的膳厅。而因着长公主身份,以及她想为幼女薛敏瑜择婿的那一层意思,今日来赴宴的也不止各府女眷。 林苒随王皇后和长公主步入膳厅时,前来赴宴的宾客纷纷行礼请安。 她一眼扫过去,在人群中瞧见不少熟人。 父兄之外,徐明盛、奚鹤鸣以及王溪月的三哥王怀仁都在。久不见爹爹和二哥,这会儿在长公主府见到他们,林苒眼前一亮,心底不由溢满欢喜。碍着身份碍着场合不能随便同父兄叙旧,但能见上一见、知道他们很好,也是高兴的。 皇后娘娘同长公主与众人免过礼,相继在上首处落座。 其余诸人各有座次安排,林苒作为太子妃无疑陪在王皇后身边。 宴席很快便开了。 长公主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准备的珍馐佳肴,长公主和王皇后动筷后,众人才跟着动筷了。 面前一道道菜肴固然美味,但来赴生辰宴前,林苒吃得些糕点,这会儿不怎么饿便也不过略做品尝而已。只是面对长公主这位长辈,且是在生辰宴上,难以推拒仍不得不吃下几杯酒。 她酒量不佳,本就不宜贪杯,在太子面前耍酒疯也并非多遥远的事。 不提这是在长公主府,在生辰宴上。 那一日她醉酒之事谈不上隐秘,承鸾殿的宫人鲜有不知,被有心之人暗暗惦记上亦不意外。 她却是经不起灌酒的。 林苒想起下午在凤鸾宫萧照让她服下的药丸。 太子日理万机,依旧惦记着这一桩……想来当初被她吓得不轻。 反而她自己险些便忘记了。 那药丸亦似乎发挥效用,接连几杯酒下肚,只如饮茶。 猜测有人在盯着自己,林苒仍做醉酒状,半阖了眼,一手虚虚捏着酒杯,抬起另一只手,手指一下一下摁揉额头,仿佛不胜酒力。萧婵和王溪月皆坐得离她很近,见她这般都 凑上来关心,一个取走她手中酒杯,一个担忧道:“表嫂若酒量不佳,还是少喝些为好。” 林苒放轻声音,勉强道:“是有些头晕。” 话音落,薛敏瑜已再冲她举起酒杯:“往日是我不懂事,对表嫂多有得罪,今日且以这杯酒作为赔礼,还请表嫂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勿要怪罪。” 两句话惹来周遭许多人的注目。 随即有小娘子笑着帮腔:“世人皆知太子妃仁善,宽宏大量,怎会怪罪灵秀郡主呢?何况都是一家人。” 薛敏瑜笑:“我想表嫂也不会同我计较的。” 一面说一面再冲林苒举杯,“表嫂,这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王溪月心有忧虑,连忙说:“灵秀郡主,表嫂身体不适,不如让表嫂暂且以茶代酒。”便喊丫鬟来奉茶。薛敏瑜几不可见哼笑一声,没有理会王溪月,问林苒:“表嫂当真不给这个薄面吗?” “太子妃的确不会吃酒,灵秀你还是放过你皇表嫂吧。”王皇后笑容和蔼,朝这边望过来。 长公主也笑,嗔怪女儿一句:“灵秀,哪有这样央着你皇表嫂喝酒的?”继而劝林苒说,“既是如此,那太子妃喝过这杯也就罢了,后边以茶代酒亦无碍。否则你若醉在我这长公主府,回头我却是不好同我那太子侄儿交待了。” 闻言,林苒笑容里染上点歉意说:“多谢姑母体恤。” 端起重新被斟满酒的酒杯,她冲薛敏瑜举杯,两人客客气气满饮一杯酒。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薛敏瑜去看林苒,见她不适模样比方才更甚,几乎握不住酒杯,暗暗偷笑,面上只好心体贴命丫鬟为她奉茶,劝她莫贪杯。 林苒喝得半盏茶,借口更衣离席。 才走到廊下,二哥林长洲已经寻过来,正正经经同她行了个礼请安:“见过太子妃。” 林苒佯怒:“二哥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林长洲便笑得一声,站直身子,一面和妹妹往外走一面低声道:“方才见妹妹喝得不少酒,有些担心。” 自己妹妹什么酒量自是有数的。 唯恐她在这长公主府醉酒,叫人钻空子闹出什么事来。 “是有些醉。”林苒走到石桌旁坐下,扶额低语,“干脆出来吹吹风。” 林长洲一听便知另有玄机。 妹妹这会儿同他说话根本听不出来醉意。 前一刻的话语含糊同这一刻的口齿清晰令他反应过来,妹妹在装醉。 林长洲蹙眉:“妹妹可还好?” “二哥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当真醉了也有太子殿下在呢。”林苒回答。 林长洲听明白了。 今日妹妹来长公主府赴宴,太子殿下很上心,即便有什么事情,太子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放下心,不再追着妹妹问这些,而是说起家中近况。 两个人略聊得片刻,林苒见一切如常,又同自己二哥先后回到膳厅。 之后亦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林苒随便吃得一些饭食,而待更迟些的时候,她瞧见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女官进来同长公主耳语过几句,长公主便率先起身邀皇后娘娘与一众赴宴宾客去后花园看烟花。 萧琳搬进长公主府之前,整座府邸被修过一番,变得比之前更加阔气。 尤其这后花园,几乎一步一景,堪比皇宫里的御花园。 天黑了,白日可以得见的许多美景难以欣赏。 但夜色之中亦是别有一番意趣。 尤其是横穿长公主府的后花园、连通东梁河的那一条溪流,夜色茫茫,一盏盏精致河灯倒映水面上,顺着流水的方向缓缓而下,在黑夜里点缀出一片绚丽景色。 众人陆续步入后花园,乍看这般景色,无不惊叹连连。 长公主十分高兴,满面笑容同王皇后说些闲篇,沿着溪流散步消食。 “皇嫂,永宁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我瞧着先前相看那些个公子哥儿里确实有不错的,不知皇嫂怎么想。” 长公主笑吟吟提起萧婵的婚事,王皇后也笑,直接回问她:“不知妹妹觉得不错的是哪一个?” “忠勇伯府那一位我瞧着便不错。”长公主直言不讳。 萧婵、王溪月和林苒离王皇后和长公主很近。 她们将这几句话听在耳中,皆心知肚明,长公主说的是奚鹤鸣。 林苒悄悄去看萧婵,但见萧婵垂下眼,辨不出心思,一时又听王皇后面不改色说:“我是瞧着都不错,无不是一表人才,这事儿只看永宁自己怎么想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长公主斜眼看萧婵,“皇兄皇嫂觉得好的,难道永宁还能觉得不好吗?” 这是在点萧婵,想让萧婵表态。 然而萧婵只是一味沉默,没有接她话茬。 “不急。”王皇后淡淡而笑,“我们还是看烟花吧。” 长公主唯有止住话题,吩咐一声,示意底下的人可以开始放烟花了。 天幕之上绽放的烟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在后花园一阵阵喧闹里,变故横生。不知何处突然飞来一支熛矢,带火的长箭直接射在一个小娘子脚边,小娘子慢一拍才反应过来,回过神后一声尖叫,惊得四周的人也慌乱起来。同一刻,一群黑衣人闯进后花园,步步逼近。 第34章 第34章不对劲。 危险降临时,林苒如同之前那般陪在皇后娘娘的身边。 最先受到惊吓的小娘子离他们有一点距离,故而当他们有所觉察之际,黑衣人已经出现了。 锋利长刀在黑夜里泛着冷冽的寒光。 长公主府仆从首当其冲,转眼之间数人在惨叫声中倒在血泊里。 血腥的味道逐渐在空气中蔓延。 刺激得宾客们愈发慌乱不安,骤如鸟兽四散。 “护卫!护卫呢?!” 见黑衣人紧逼而来,长公主满面骇然,咬牙厉声高喝。 她看起来对这些黑衣人的出现毫不知情。 也似乎顾不上别的什么,下意识牵住身侧的女儿,要带薛敏瑜逃命。 长公主府自然是有护卫的。 他们闻声赶来,拔刀便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原本有长公主府的婢女端着茶水点心穿梭于宾客之间,因这突来的变故,其中一个离林苒极近的小婢女惊吓之中失手将托盘上的茶盏打翻,茶水泼得林苒一身。 小婢女见状,意识到得罪太子妃,更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陪在王皇后身边、要护送王皇后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的林苒却因此事动作有所迟缓,继而被惊慌无措的宾客轻易将她和王皇后冲散。转眼之间,她再难回到王皇后身边,难同萧婵、王溪月会合。 事已至此,林苒当机立断,冲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快些离开。 王皇后被王溪月、萧婵紧紧贴在左右,隔着人潮望见这一幕仍忧心忡忡。 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出行,不会无人守护。 一有异动,暗卫便已经出现,围住林苒也警惕四周的所有动静。 “母后,有皇兄的暗卫在,皇嫂不会有事的。”萧婵见林苒被暗卫保护起来,劝有所迟疑的王皇后,“太危险了,母后快些离开才是。若母后今日有所差池,皇兄和皇嫂都会自责。” 王溪月忧心林苒亦忧心姑母的安危。 可一时顾不上两个人,唯有先顾身边的姑母。 “姑母,快走,皇表嫂定不会有事的。” 王溪月劝着,与萧婵对视一眼,两个人便一道护王皇后快步离开后花园。 不过片刻的时间,烟花炸裂的响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惨叫声、惊叫声、慌乱的脚步声与兵器碰撞的打斗声。长公主府后花园陷入一片混乱骚动。 林苒在边关见过血腥场面不知凡几,并未眼前的景象被惊吓住。 她很冷静,隔着人群见王溪月和萧婵护王皇后离开,又有暗卫护在她的身侧,姑且放下心。 注意力从王皇后三人身上移开,林苒终于有心思去研究这些突然出现在长公主府后花园的黑衣人。观察这些黑衣人的身手,似外邦功夫,并且她很快 发现这些黑衣人既不是冲着长公主去也不是冲着王皇后去,反而……一个一个纷纷逼近她所在的位置。 起初是她身侧的暗卫打杀两个靠近的黑衣人。 再后来,更多黑衣人与暗卫缠斗,令他们一时间几乎寸步难移。 目标是她? 林苒不由得皱眉,在来长公主府赴宴之前她想过或有危险,须得小心,却未曾想会是这般阵仗。 倘若这些黑衣人背后当真牵扯到外邦,事情只怕远比她以为的严重。 甚至能同之前的许多事联系在一起。 但也有些许奇怪之处。 刺杀太子妃,对那背后之人有什么用处? 虽只数息,林苒心思百转,而数名黑衣人越发逼近。暗卫要护她,面对黑衣人的狠招有些招架不住,眼见便有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朝她劈砍过来,她侧身躲过,不再犹豫亮出暗藏的袖箭,一支短箭飞射出去,正中黑衣人眉心。 一名黑衣人倒下,又一名黑衣人冲上来。 林苒与暗卫互相配合,借着从萧照那里讨来的袖箭暂护得自己周全。 人影幢幢,光影明灭。 沈云芝躲在花木的阴影处见证着后花园里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那些黑衣人朝林苒扑过去,再相继倒下,竟无人伤林苒分毫,愤怒间不觉手指用力,折断一枝木芙蓉。林苒整日躲在东宫得太子庇护,便是不在东宫在皇宫里,皇帝陛下一样轻易奈何不了,今日这样好的机会怎能错过?怎能叫林苒平平安安回去继续当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沈云芝不想忍受这一切了。 自当初东梁河边她哥哥遇到林苒起,一桩接一桩不幸便降临在沈家。 短短时日,沈家再无往日风光。 连带着她这个沈家的小娘子也落得如此下场。 凭什么林苒过得那样好?凭什么林苒是那个尊贵无比的太子妃?沈云芝闭一闭眼,手中那枝被摧残过的木芙蓉跌落在地,复被绣鞋无情碾过变成一团花泥。她从暗处走出来,埋头朝林苒走去。 长公主府后花园的混乱在继续。 被黑衣人盯得死死的林苒迟迟未能脱身。 只是同样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黑衣人身上的她觉察出一些变化。 之前黑衣人招招凶狠,到这会儿明显攻势变弱,似乎目的在将她围困住,而不再是她性命。 她想起最初引起骚乱的那一支熛矢。 那意味着这一批黑衣人在暗处是有弓箭手的,既然目标在她不会不出手。 他们是有备而来。 如此明处与暗处的人互相之间定有配合。 这些黑衣人的攻势变化,说不定正昭示着他们的策略。 或许…… 林苒一面思索一面留意黑衣人的举动,在黑衣人悄无声息阵型再生变化,位置更分散些许的这一刻,她提醒身边的暗卫:“小心弓箭手!”话音才落,忽见一人持剑出现,转瞬已砍杀两名黑衣人。 “保护太子妃!”那人朗声冲暗卫与附近的长公主府护卫喊道。 林苒定睛一看,再凭此声音,认出他身份,是奚鹤鸣。 未及细想,黑衣人反扑得比之前更猛烈。 本便是不要命的架势,且人多势众,哪怕有奚鹤鸣的加入也让暗卫和林苒面临更大的压力。 “太子妃,救救我!”偏偏在她和暗卫皆无暇分心的这一刻,林苒被人哭喊着抱住,口中喊的是救命,实际上却令她变成黑衣人的靶子。 沈云芝将她死死抱住。 林苒想挣脱而不得,随即耳边忽然捕捉到一点利箭破空而来的动静。 捕捉到响动,一支利箭也已朝她飞射而来,她被沈云芝绊住,闪躲不及,唯有勉强避开。而这一支利箭方才从她的肩头擦过,下一支利箭不留空隙逼向她,这一次再来不及躲,以为自己势必要受伤,面前一团黑影猛然间罩过来。 是奚鹤鸣替她挡下那支箭。 林苒惊愕中抬眼,望见一名黑衣人手中长刀砍在奚鹤鸣的后背。 她看见奚鹤鸣因受伤的痛楚而表情狰狞,亦听见奚鹤鸣喉咙间竭力忍耐依旧扛不住的一声痛呼。 再下一瞬,奚鹤鸣在她眼前倒下了。 林苒腾不出手去扶,脑袋嗡鸣,有些失神,但暗处飞射而来的利箭没有停止。当又一支利箭逼近她时,有人先一步将那支利箭截断,接着她身上骤然轻松,是沈云芝被两名身穿铁甲的侍卫强硬扯开了。 “苒苒!” 熟悉的属于萧照的声音传入耳中,林苒心神如拨云见雾,刹那恢复清明。 她回头,直接落入一个带着强势的怀抱。 萧照单手将她紧紧抱住,复对她说得一句:“别怕,孤来了。” 林苒下意识心弦一松。 她并不觉得怕,依旧在听见这句话时感受到一种安心。 太子来了。 她知道,太子一定会保护好她。 …… 长公主府后花园一场刺杀的骚乱最终因太子带着亲卫出现才被制止。 王皇后、萧婵和王溪月平安无恙,也被先行送回宫中。 奚鹤鸣经太医抢救,性命无恙,被送回忠勇伯府。诸般事宜落定,林苒拜别过父兄才随萧照登上金辂车回东宫。骚乱出现的时候,她的父兄因有武艺伴身须得保护其他人先离开,迟迟未能去确认她的安危,直至太子赶到了。好在她无碍,父兄也平安。 在回东宫的路上,林苒始终沉默。 太子也未多言,在一片寂静里举着颗夜明珠凑近,轻声细语:“让孤瞧一瞧你肩上的伤。” 萧照语气十分温柔,仿佛怕惊扰她一般。 林苒听在耳中,知这是在担心自己,慢慢抬了抬眼,想摇头,最终轻抿唇角,低声:“殿下,不对劲。” 萧照握着夜明珠的手动作一顿,狐疑看林苒一眼:“太子妃在想这个?” 林苒点点头道:“无论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太子殿下以为妾身在想什么?” “以为妾身在害怕?” 林苒后知后觉反问萧照,萧照没有回答,但他的确以为林苒多少受到惊吓才沉默不语。那样惨烈厮杀的场面,寻常小娘子定是要受到一番惊吓的,虽然……太子妃并不是寻常小娘子。 想到这里,萧照兀自笑了一下。 他将夜明珠收回来:“太子妃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全部。”林苒听他语气正经也认真回答,“这一场刺杀出现得便不对劲,妾身瞧着那些黑衣人似乎用的外邦功夫,可若是如此,岂不是明明白白说有人勾结外族?为了取妾身惜命,不惜暴露这么大一个把柄?是否有些划不来?除非暴露这个把柄,可以换来更大的利益。” 但她想不出来这该是怎样巨大的利益才值得这样冒险。 所以,她只能感觉出来不对劲。 “那些暗箭一样不对劲。” 林苒思索中说,“第一次的熛矢若说是指令,那么后面算什么呢?” 萧照挑眉:“何意?” “太刻意了。”林苒轻叹,“若计划要以暗箭伤我,为何要在最开始便暴露有弓箭手呢?” 第35章 第35章彼此都觉出其中或许有古怪。…… 今天夜里长公主府后花园发生的事萧照了解过大概,却不如林苒这个亲历者知道得详细。他沉吟中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妃可否与孤细细说来?” “好。” 林苒应下他 的话,念着在金辂车上,身体微微前倾想凑近些同他细说,反而牵动肩上伤口。 萧照听见林苒轻轻“嘶”一声,立时让她靠回车壁上安生歇着。 “罢了,回去再说。” 林苒点点头,复听萧照道:“让孤瞧瞧你肩上的伤。” 这是太子第二次提出查看她肩膀伤口的要求。 林苒对此无可无不可。 但在长公主府,伤口已经处理过,太子这会儿执意要瞧伤口做什么? 不对劲的人和事着实有点儿多。 “殿下若瞧过妾身的身子,可就当真没得选了。”林苒眼帘轻抬,含笑道。萧照面不改色,如之前那般一手举着夜明珠凑过去:“难道太子妃觉得孤负不起这个责任吗?”他另一手小心拉开她的衣领,动作很轻将衣裳层层剥下林苒肩头,那处伤口便暴露在他眼前。 伤口不深,故而尚未包扎,单单以伤药止血。 因此依旧可以分辨得出伤口的大致情况。 虽然没有正经确认,但萧照知道,在自己肩膀同样的位置也有伤口。 他能感觉到伤口传来的疼。 太子妃伤得不重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检查伤口并非担心有所隐瞒,而是须得亲眼仔细确认情况——因为他们性命相连,他得掌握更多的信息。 他一直好奇。如这般因林苒而出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倘若不去特别处理,会不会因为林苒的伤口痊愈而跟着治愈?之前林苒没有受过什么伤,他也未曾留意到有关这一点的特别之处。今日既已如此,正好借机加以确认,以便应对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 半晌,萧照动作很轻,小心帮林苒将衣裳重新整理好。 林苒又问:“殿下瞧明白了吗?” “嗯。”萧照淡定应她一声,收起夜明珠,在林苒继续发问之前先一步转移话题道,“奚鹤鸣今日为太子妃挡箭,救主有功,太子妃有何想法?” “殿下这话问得倒奇怪。” “既然殿下说他今日救主有功,妾身又能有何想法?” 林苒似不解,又故作沉吟。 “但殿下一向明察秋毫,不知是否殿下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才有此一问?” 萧照斜眼觑林苒,辨她语气了悟太子妃没有为奚鹤鸣感动,心里顿时舒坦许多。谈及昔日故人为她挡箭全无热泪,绝非太子妃不良善,显而易见,只能是因为太子妃对今夜之事确有一些独到想法。 且这一次太子妃不想先袒露自己的见解。 是想要他来抛砖引玉? 萧照几不可见扯了下嘴角,如林苒一般做思忖状:“若说特别之处……” 林苒眼中流露好奇,认真聆听,他便几个字故意说得极慢,待话音落下,金辂车偏也稳稳停下。 “好了,晚些再说。”一句话打碎林苒的好奇心也令她不满皱眉,萧照失笑,掐一把她软软的雪腮,率先下得金辂车。他立在金辂车边朝林苒伸出手,“太子妃有伤在身,孤抱你。” 林苒呵笑,依旧不客气将手递过去。 今夜一场刺杀惊险刺激,不知多少人仍惊惶不安,太子殿下却淡定得紧。 想来如是种种,几乎在他掌握,这会儿才能这样平静。 难怪白日里在凤鸾宫太子说唯恐她醉酒。 呵。 林苒被萧照横抱回承鸾殿。 入得殿内,萧照便吩咐春鸢宜雪服侍太子妃梳洗,又吩咐宫人在偏殿备下热水,自去沐浴。 春鸢和宜雪未曾随林苒去长公主府赴宴,今夜发生的事她们尚不知情,但她们跟在林苒身边已久,在见到她时,立刻觉察出气氛沉重,猜出今日赴宴多有不顺。得知林苒身上有伤,印证猜想的同时她们更是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竟有人如此大胆包天,敢设计在长公主府里行刺太子妃?!”春鸢一脸愤愤,为林苒抱不平,“这样的逆贼,非得立刻揪出来杀鸡儆猴才行!” 宜雪一面替林苒宽衣一面说:“幸而太子妃无什么大碍,便是最好的。” 当瞧见林苒肩上的伤,她目光一顿,咬咬牙道,“但若明日能将那逆贼揪出来拷打便更好了。” “这些事自有太子殿下操心。”林苒淡淡一笑,语气平和,“你们且先服侍我沐浴更衣再来气恼。”她在长公主府动过手,加上被那个小丫鬟泼得满身茶水,衣裙也脏污了,因而这会儿只想先行沐浴梳洗,让自己变得舒服一些。 “是。” 宜雪连忙应下,对春鸢使个眼神,两个人不再多言,专心服侍。 沐浴时,林苒反复思量着长公主府后花园发生的种种。 尤其是奚鹤鸣彼时以身为她挡箭又闪躲不及被迫挨下黑衣人一刀那一幕。 在回来东宫的路上,太子问她有何想法。 她避而不答,可无论是发问的太子抑或是她,他们心知肚明,彼此都觉出其中或许有古怪。 古怪在何处? 太子的心思有待确认,于她而言,是她所了解的那个奚鹤鸣不该会做这样的事情——奚鹤鸣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是年轻将士里的佼佼者,许多事会比旁人更为敏锐。譬如她清楚暗处有弓箭手,随时可能出手,奚鹤鸣怎会不知?若他知晓,又为何当时会选择以身挡箭这种自伤八百的方式救人? 但这不是实证,不能用来作为对奚鹤鸣下判断的依据。 是以,太子因何对奚鹤鸣起疑甚为关键,兴许太子掌握着其他重要消息。 萧照的确掌握着其他消息。 不过与奚鹤鸣无关,他那么问林苒单纯是看这个奚鹤鸣不顺眼。 救主有功又如何? 林苒,终究是他萧照的太子妃。 只是眼下比起长公主府发生的这些事情,更让萧照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关于他和他的太子妃如今性命相连的这件事。 金辂车内,他查看过林苒肩上的伤。又一次可以确定,他肩膀上莫名出现的伤口与林苒的一模一样。他的伤口无人知晓,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林苒的伤是上过伤药的,他同样可以确定的是林苒的伤势变化同样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今日之前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想。 但进一步确认之前,始终无法说得太肯定,而今日已格外明晰。 亦即是说—— 倘若林苒今夜在长公主府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要跟着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些人自然无从知晓他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 可是如今太子妃被盯上了,不管背后目的究竟是什么,既然今日未得手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沐浴过后,萧照一面自顾自穿好寝衣一面暗忖半晌才回到正殿。 林苒更迟约莫半刻钟才从浴间出来。 她半干未干的长发披散,热气熏得脸颊酡红,小巧的嘴唇也红润润的,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没有经历过一场生死后知后觉的惊慌害怕与无措不安,淡然得像是寻常出门吃得一顿饭后回来罢了。 即便知晓她本便是这样的人也依旧会生出些许的感慨。 到底是在边关历练过许多年的小娘子呐。 萧照摆摆手,屏退殿内一众宫人。 林苒惦记着他在金辂车内未说完的话,在罗汉床另一侧落座时直白开口:“太子殿下先前未能说个明白,不知殿下以为今夜长公主府之事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萧照是要与她细细分说的,故而从善如流接过她的话:“那些在长公主府后花园企图刺杀太子妃的黑衣人或被击杀或服毒自尽,唯有那名躲在暗处的弓箭手不知所踪,多半是逃了。那些尸首也仔细确认过,皆是突厥人,如此明目张胆,只怕背后的图谋远不止针对太子妃这么简单。” “单论刺杀太子妃一事。” “黑衣人在明,弓箭手在暗,本是相互配合,黑衣人为弓箭手做掩护。” “若要掩护弓箭手,便不该过早暴露弓箭手的存在。”林苒顺着萧照的话说下去,“偏偏他们以熛矢为暗号,过于张扬。事先计划,这一点不应是疏漏。” 萧照颔首:“故意为之。” “殿下以为,他们为何要如此?”林苒又问。 “或是掩盖他们的真正目的,或是……” 萧照一顿,望向林苒,林苒看他一眼,会意太子要听她的想法,只望向榻桌上的茶壶:“渴。” “太子妃如今是越发金口玉言了,确有太子妃风范。” 嘴上这样说,手上动作不停,立即取过茶杯替林苒倒一杯茶水。 “多谢殿下。”林苒笑眯眯端起那一杯茶,慢慢喝得两口,“妾身有伤在身,多有不便,才不得不劳烦殿下,妾身位卑言轻,岂敢在太子殿下面前造次?” 萧照想笑,她若叫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谁敢? 但没有同林苒计较这话,他提起茶壶为她再添满茶水:“说说吧。” “或者……不止一拨人。”林苒手指扶着茶杯,微微垂下眼,思索着,“以妾身所见,那些黑衣人同暗处的弓箭手是互相配合的,但仔细想一想,到得后来在那后花园场面已是异常混乱,想来唯有抓到那名弓箭手才能真正确认他们是不是同一伙人。” “城中已经戒严,孤命徐明盛亲自带人搜捕,很快会有消息。” 是什么样的消息须得另当别论。 林苒点点头:“希望徐大人诸事顺利。” 萧照却话锋一转忽问,“太子妃想怎么处置奚鹤鸣?” 第36章 第36章不谋而合。 林苒发现太子当真有点在意这个人。 她觉得好笑:“殿下先前不是说他护主有功,何来处置之说?” “奚大人为妾身挡箭是事实,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自该重赏,若非妾身有伤在身,是当亲自去一趟忠勇伯府的。现下多有不便,只得待明日一早命春鸢宜雪代妾身前去探望。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照也确认林苒对奚鹤鸣当真十分无动于衷。 太过冷淡反而让他生疑,他记得当初太子妃夸赞过此人,今日之言怎似对奚鹤鸣全无认可? “既护太子妃有功,孤怎能不闻不问?” “明日孤会命陈安陪同你的丫鬟们一道去忠勇伯府。” 萧照没有急着去追究林苒态度变化。 他明白,无论何种原因,定与今日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太子妃再同孤细说一说罢。” “姑母今日的这场生辰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凡太子妃所见不拘事情大小尽可一一道来。” 林苒无意隐瞒,便从她们抵达长公主府起事无巨细全交待一遍。 这一次不必她暗示,萧照也自觉添满一回又一回茶水。 允诺秋狩要为大家准备彩头的事儿说了。 被薛敏瑜灌酒说了,长公主同皇后娘娘提及奚鹤鸣,对皇后娘娘表明对奚鹤鸣的认可同样说了。 一支熛矢惊扰后花园宾客,一群黑衣人忽然出现,小侍女泼得她满身茶水、人群将她和王皇后几人冲散,以及后来沈云芝不知从何处冲出来抱住她、奚鹤鸣挺身护她……所有发生在长公主府尤其是在长公主府后花园发生的事情,林苒无不与萧照坦白。 “以长公主当时的反应看来似乎不知会有这场刺杀。我也信长公主不知,否则太子妃在自己府中遇刺出事如何逃得了干系?且殿下曾经说过,长公主不会糊涂到同外贼勾连在一起。” 黑衣人的出现在长公主意料之外,那么长公主原本的心思便无从得知了。林苒搁下茶杯,由着萧照又一次为她添茶,慢慢道:“这些人对长公主府的布局了如指掌才能在夜里也顺利实行他们的计划,他们背后之人对长公主府的情况定是十分熟悉的。” 背后之人与其真正目的单凭推测难以触碰,林苒很快打住念头。 “妾身所言,殿下可觉得有怪异之处?” 萧照直截了当回:“有。” 不必林苒追问,他补上三个字,“奚鹤鸣。” “奚鹤鸣从前在军中历练,多得称赞,想来智勇无双,武艺不俗,但今夜,如太子妃所言,熛矢为暗号,可知有弓箭手藏在暗处,奚鹤鸣既能从缠斗中脱身赶来护主,便有机会将那名弓箭手找出来。” 萧照所说与林苒不谋而合。 但她想要听的不是这个:“殿下之前提及处置奚鹤鸣是为何?” 萧照含笑看她,眼底闪烁着愉悦之色,却答非所问:“今日孤的岳父与小舅哥皆去赴宴了,他们护佑宾客才没能赶去保护太子妃,反倒这个奚鹤鸣似直奔太子妃而来。”萧照冷笑一声,语气更冷,“孤倒想问他藏的什么心思。” 林苒:“……” 太子竟然真的莫名其妙在吃醋。 “他乃是皇后娘娘为永宁相看的驸马人选。” “太子殿下慎言。” 林苒语气一样冷冷的,但瞥见萧照面上笑意不改,顿时了悟他先前恐怕不过瞧奚鹤鸣不顺眼才句句带刺。她沉默,萧照不语,安静中外面传来陈安恭敬的声音:“太子殿下,徐大人有要事禀报。” “想来徐大人有所收获。”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妾身也不便多留,恭送殿下。” 说罢林苒站起身。 萧照见她别开脸不看自己,明白她心下恼怒,是与往日不同的不快。 “孤出言不逊,太子妃见谅。” “天色已晚,今日辛苦,太子妃早些安置。” 萧照跟着站起身,宽慰过林苒两句,确实须得先行去处理今夜之事。 纵未得林苒的回应,仍离开去见徐明盛。 林苒的确恼怒,谈的是正经事却说些不正经的话,她很难不恼,甚至险些脱口而出问一问他可知尊重二字。只是拿这样的话去问一个万万人之上的太子着实愚蠢,她没有问,也失去继续聊下去的心情。 虽然有些许的不愉快,但萧照走后,林苒便未再多想。 多想无益,今日确实辛苦,一松懈下来倍感疲乏,于是她交待过春鸢宜雪去探望奚鹤鸣的事情,自顾自歇下。 离开承鸾殿的萧照去了外书房。 徐明盛候在这里,见到太子,行过礼立即禀报:“那名受伤逃脱的弓箭手找到了,在沈家,微臣无用,未能抓到活口,此人反抗过一番见逃脱不得也如长公主府那些黑衣人一般服毒自尽了。” “意料之中。”萧照语声淡淡,“但在沈家找到的人,却是耐人寻味。” 他想起林苒提及沈云芝今夜的反常举动。 祸水东引,引向沈家? 上一次是沈新独子沈世才一夜之间暴毙于小倌馆,这一次轮到沈云芝连同沈家蓄意谋害太子妃? “太子殿下说得极是。”徐明盛道,“沈大人乃户部侍郎,沈妃娘娘怀有龙嗣,在沈家发现那名弓箭手实在诡异,只是,此人是被沈家二小姐藏在闺阁之中。” 萧照扯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沈妃得宠沈家上下才得以鸡犬升天,他们没有和外族勾结的能力和手腕。 但有沈世才一条人命横在中间,种种迹象又指向沈家,而沈家二小姐对太子妃的嫉恨已无法遮掩,沈家在此事上只会百口莫辩。而沈家能暂时幸免的唯有一个人——怀有龙嗣的沈妃。 事情如柳暗花明骤然变得清晰许多。 萧照脸色微沉道:“之后的事情你不必插手,交由刑部审理。” “是。”徐明盛领命,等得片刻,不见太子有其他的吩咐,正欲告退,听得太子平静发问,“孤今日让你去赴宴是为何,你不清楚么?” 徐明盛低下头:“微臣明白。” 萧照说:“孤也不怪罪你,只是你若对乐安有意,何必将她拒之千里。” 让徐明盛去赴宴,自是要他护卫太子妃平安。 然而今夜,徐明盛先 行保护母后、永宁以及乐安去了。 萧照无意与他论此事对错。 可,徐明盛得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退下罢。” 萧照伸手从书案上取过一本未批阅的奏折,没有再去看徐明盛。 “是,微臣告退。” 徐明盛冲着萧照行一礼,后退几步,随后退出外书房。 关上书房门,徐明盛轻吁一气。他转过身,站在廊下仰面看一看黑漆漆的天幕,眼前浮现的是王溪月慌乱无措的样子。今夜无疑是他失职,这样的错不能再犯。 春禧殿内,王溪月仰躺在床榻上呆呆望着帐顶足足有一个时辰。 她一遍遍回想起徐明盛护她的模样,心情越来越复杂。 都道患难见真情。 今天夜里徐明盛算不算对她袒露了真情?若非担心她、怕她出事,怎么会那样快赶来相护? 却也不见得。 毕竟,她同姑母、阿婵姐姐在一起。 即便不在乎她,也绝不可能连同姑母和阿婵姐姐的安危一样不在乎。 没准她是那个被捎带着的。 刚好她在才连同她一起保护罢了,并无特殊。 这些想法在王溪月脑海里来来回回翻腾,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一颗心一会儿甜蜜,一会儿酸涩。想到最后,她拿手掌捂住脸,不愿再想,眼泪反而控制不住从眼角落下来。 罢了罢了。 王溪月哭过一场,愤愤坐起身,她终于下了个决心—— 明日,不,过得些时日,等徐明盛不忙了,她定要去找徐明盛问个清楚! 这天夜里难以入眠的远不止王溪月一个。 长公主萧琳一夜未曾合眼,天未亮,她已经进宫去求见延兴帝。 昨天夜里消息已经传到延兴帝耳中。 得知皇后、萧婵、太子妃以及妹妹一家性命无虞,且太子已经在查,他便放下心睡了个安稳觉。 延兴帝睡醒已是辰时附近。 长公主萧琳被召见是又过得半个时辰的事情。 入得殿内,延兴帝正用在桌边用早膳,长公主疾步上前,一面哭一面拜倒在他面前,哀泣痛哭喊冤:“皇兄这次一定要为妹妹做主啊!昨夜府里发生的种种,妹妹事先丝毫不知情,求皇兄明鉴!” “朕哪次不曾与你做主?” 延兴帝不以为意,“朕倒不曾听说事情与你有关,你慌什么?妹妹快起来,陪朕用早膳。” 长公主一怔,见自己皇兄如此淡定,拿帕子擦擦泪,由着宫女扶她起身。 她迟疑问:“妹妹怎么听说……在沈家寻见了贼子。” “沈家同妹妹有何干系?”延兴帝重重哼一声,扔下银筷,“无非是沈妃有了身孕,怀上了朕的龙嗣,沈家便一日又一日不太平罢了!” 长公主萧琳最是知晓皇帝心思。 在自己皇兄眼里会因为沈妃有孕便针对沈家的能是谁? 可话不必说出口。长公主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双干净的银筷,夹了块银丝卷放在延兴帝面前的碟子里:“我瞧着沈妃也是顶好的,这些时日安心养胎,很是本分,沈家也不曾再生事。这一回,不知最后刑部那些人要查出什么来。” 她将银筷塞到延兴帝手中,又劝其用膳。 延兴帝说:“无论刑部查出什么,朕都不会让任何人动沈妃腹中龙嗣。” 沈家落得今天这地步也称得上一句咎由自取。 不过,他的孩子不能有事。 “有皇兄在,谁敢动皇兄的孩子?”长公主恭维道,“皇兄不必担心,妹妹今日便再去皇恩寺求一求佛祖保护,沈妃腹中的孩子定能平安降生。” 见过皇帝、吃下定心丸,陪延兴帝用过早膳,长公主萧琳便告退了。高振从外面进来,摆摆手示意殿内的宫人退下后走到延兴帝跟前,躬身压低声音道:“陛下,沈大人、沈夫人、沈家二小姐都已经下了大狱,沈妃娘娘尚不知此事……但不知能瞒得了多久。” “能瞒一日是一日。” 延兴帝也清楚有人会想尽办法让沈妃知道这件事,“省得她又动胎气。” 高振叹气:“当真是太子所为吗?陛下……太子若如此大费周章对付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会不会有些丧心病狂了?奴才实在不敢想。” “不是他,谁能有这等本事?” 延兴帝态度很坚定,“他为了那个太子妃,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一直怕朕有别的孩子,怕朕会废了他这个太子。” “他对朕这个父皇向来不敬重,事到如今,只怕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提起太子,皇帝满腹牢骚,顿一顿又说:“太子越是害怕这个孩子出生,朕便偏要让这个孩子平安诞生!要不是朕就他一个皇子,怎会由着他这般无法无天?” 延兴帝的一番话听得高振连忙跪下,口中心疼道:“陛下受苦了。” “但奴才听陛下所言,记起来一件事。” 延兴帝问:“何事?” 高振立刻拜下,伏在地上:“请陛下恕罪,奴才其实早得消息,兹事体大,未能证实,一直不敢禀报陛下。” “要说便说,吞吞吐吐做什么?”延兴帝不快,“你若继续隐瞒,朕必定治你欺君之罪!” 高振道:“陛下息怒,奴才这便禀明陛下。” “陛下可还记得,十四年前陛下微服游历江南时,曾宠幸过一个人妇?陛下一直苦恼子嗣问题,奴才也派出人暗中探寻那妇人踪迹,始终未得消息。直至近来终于有了结果,且此妇人膝下有个幼子,如今正是……十三岁年纪。” 十四年前下江南…… 延兴帝自然记得这一桩,宠幸妇人?似乎也曾有过这么一回事。 但所谓如今正值十三岁的幼子。 难不成,是他的孩子? 念头从延兴帝脑海中闪过,他自己先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难道,他当真还有其他的孩子?那个孩子流落民间,只待他命人寻回来? 第37章 第37章自己的太子妃自己哄。 长公主萧琳离宫回府。 一回到长公主府,她便直接领着位太医去了小女儿薛敏瑜住的院子。 昨天夜里后花园中一场厮杀血腥残忍,侍女仆从倒在黑衣人刀下的不在少数,更不提不少相熟的小娘子受伤,她的瑜姐儿几时见过这种场景?从昨天夜里开始便魇住了,失魂落魄,神不守舍。 “瑜姐儿,让太医给你瞧瞧。” 长公主隔着帐幔轻声细语,见女儿不抗拒,这才回头示意太医上前。 太医为薛敏瑜看过诊,只道受过惊吓方以至此,为薛敏瑜开过两幅安神的汤药已行礼告退。 萧琳心中有数,让太医退下,又让在里间的丫鬟们一并退下了。 “瑜姐儿宽心一些。” “已经无事了,不必害怕,还有母亲在呢。” 萧琳在床榻旁坐下来,伸手撩开帐幔,见女儿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却泪流不止,不无心疼,立时握住她的手连声宽慰。想到昨日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再看女儿这个样子,她叹一口气:“你振作一些,母亲以后还得指望你呢。” 她膝下只得这么两个女儿。 大女儿婚事不顺,尚未回来身边,小女儿被惯得不经事……这个样子如何能够抗得住京城里的风风雨雨? “你不是喜欢事事同王溪月争高下吗?我瞧她昨夜倒未被吓着,春禧殿也不曾请过御医。”萧琳发愁地又握一握薛敏瑜的手,“我瑜姐儿怎能输给她去?” 这话多少刺痛薛敏瑜。 她思绪迟钝,待反应过半晌,才偏过头去看自己母亲。 薛敏瑜双眼红肿,睁大眼睛颤抖着问:“昨夜之事当真同母亲无关吗?” 萧琳愣住,几息时间,一股无名火冒出来,索性甩开女儿的手。 “这话是什么意思?” “瑜姐儿你实在太过放肆了!” 薛敏瑜抹去眼角的泪坐起身,哽咽道:“可是母亲不是看太子妃不顺眼,想趁机给太子妃教训吗?否则母亲为何要我去灌酒?若不是、若不是……事情怎会变成那样?”她磕磕巴巴,到底说不下去了。 一番话却直说得萧琳气不打一处来。 她霍然起身,看着女儿这个样子,恨恨咬牙:“我看你是被吓傻了,竟敢这样胡说八道!” “这些话莫要再提。” “你若再浑说,整个长公主府届时便是沈家的下 场!” 萧琳又看一眼薛敏瑜,眼中掩不住失望之色。 当真是被惯坏了,这样拎不清! 她知道,太子妃酒量不佳,因而确实想过借着醉酒让太子妃在宾客面前丢脸,尤其是太子妃父兄也会来赴宴,这事定远侯府也得给个交代。如此一来,皇兄便有借口废了这个太子妃。 可纵然有这等心思,也绝对不会将那样多人牵扯进来。 尤其那些刺杀太子妃的黑衣人是突厥人! 勾连外族,一旦被坐实,哪怕是皇兄照样不会保她,她岂会犯这种糊涂? 可恨这样利用她,险些将整个长公主府拖下水,实在其心可诛! 沈家没那个本事。 要不是她沈家也今日的荣华富贵都享受不起。 萧琳想着又深深叹气,皇兄似乎认定太子自己做了一场戏针对沈家,但她总觉得此事不会如此简单。太子如今羽翼丰满,沈妃腹中胎儿根本威胁不到太子地位,即便太子不喜,亦有千百种更为隐秘的法子让沈妃生不出这个孩子。 那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目的? 罢了罢了,只要不牵连到长公主府,随他们折腾便是! “你便安心休养,莫要忧思忧虑。” 萧琳心下烦躁,无心多说,最后对薛敏瑜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 沈家的下场? 沈云芝……不也是母亲特地吩咐她送去请帖请来的吗? 薛敏瑜呆坐在床榻上。眼前再一次闪过后花园的场景,耳边回荡着那些痛苦哀嚎,她死死咬着唇,竭力忍耐却徒劳无用,才止住的泪依然落下来。 ……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更热闹。 昨日长公主的生辰宴遍邀京城各府,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半点儿瞒不住。 一场混乱厮杀,受伤的小娘子、夫人很多,亦有奚鹤鸣那样重伤的,自然都要讨个公道讨个说法,字字句句要太子下令彻查给朝堂上下一个交待。 萧照自然顺他们的意。 待下早朝,因知晓昨天夜里他只睡得一个时辰,已经去过忠勇伯府的陈安禀报过一应事宜,听萧照命备马,忍不住劝道:“太子殿下为朝堂之事殚精竭虑,但也应顾念自己的身体,不如歇息一场……” “该歇息的时候孤会歇息的。” “但不是现在。” 太子妃多半还在生他的气。 昨天夜里不得闲,这会儿再不去哄一哄,下回恐怕只能回去睡罗汉床了。 自己的太子妃毕竟是得自己哄才行。 萧照笑一笑,换过一身便服,待到宫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上马,在徐明盛的陪同与暗卫的保护下出宫一趟。 林苒昨夜时睡时醒,远不如平日里睡得安稳。 夜半醒来,想到自己此番受伤与太子脱不了干系,深觉吃亏,应该趁机同太子提点儿要求才对。 自她嫁入东宫便不曾回过侯府。 也许可以趁机提一提。 林苒打定主意,心中变得舒坦两分,渐渐又睡着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锦绣姑姑来了,皇后娘娘惦记她身体,是以一大早命大宫女锦绣来东宫探望。 洗漱一番见过锦绣姑姑,说得不少话的林苒再次生出困意,她索性继续睡觉。这一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醒来时春鸢和宜雪已经从忠勇伯府回东宫了。 有太医彻夜守在忠勇伯府,奚鹤鸣的伤势稳住了,一夜过去,并未恶化。 太子和太子妃的赏赐,他自也悉数收下。 林苒靠坐在床头,随意听罢春鸢和宜雪的禀报,点点头道:“不曾伤筋动骨,安心休养上一些日子也不易留下病根。”只是一谈及奚鹤鸣便想起昨天夜里萧照那些荒唐话,她默一默,正欲撇开念头让宜雪去为自己准备吃食,便听得萧照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太子妃昨夜休息得如何?” 人未至,声先至。 林苒转过脸,但见太子一身便服似满面春风大步进来。 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但她心里清楚,昨夜之事朝堂内外闹得沸沸扬扬,太子势必没什么时间休息。即便如此,此刻在他脸上却看不见疲惫之色。 春鸢宜雪当即与萧照行礼请安。 靠坐在床榻上的林苒没动,一双眼睛看他:“妾身仍身子不适,不便行礼,请太子殿下恕罪。” “无妨。” 萧照辨认林苒语气,知道自己想得不错,太子妃依然生气昨夜之事。 他不生恼,大步走到床榻旁低头看她,见她别开脸,反而笑一笑:“孤听说太子妃才睡醒,也不曾用早膳?正好孤带了些吃食过来,太子妃瞧一瞧可合口味?” 林苒听着这话有些许奇怪。 太子哪回过来承鸾殿正巧带过吃食? 不待细想,几名小宫女端着黑漆木质托盘进来,托盘上一碟一碟吃食的香味飘至鼻尖,一闻便知,这些是集市上的小吃,而非宫中御膳房、典膳所的菜品。 两名小宫女搬了张案几摆放在床边。 那些吃食也被一一摆在案几上,扫得两眼,更确认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她爱吃的花生酥糖、芙蓉饼、酥油鲍螺都有。 另外还有一碟牛肉酥饼,一碗小馄饨,一笼肉包子…… 太子这是做什么? 在哄她? 林苒鼓了下脸颊,萧照已经示意宫人退下,并取过干净的碗碟,夹了一张牛肉酥饼后将白瓷碗搁在离林苒最近的地方:“将这些吃食趁热从集市上带回来也费了孤一番功夫,太子妃且赏个脸尝一尝。” “太子殿下何故费此心思?”林苒问他。 萧照直言不讳:“昨日孤说错话,今日自然是来给太子妃赔罪道歉了。” 太子一本正经令林苒颇不适应。 未曾想,下一刻,萧照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纸扇,纸扇“哗啦”一声被打开,林苒看见冲着她的那一面上写着遒劲有力的“太子妃”三个字。随即纸扇翻转,换另一面对着她,同样是三个字,却变成另外的半句——“原谅孤”。 林苒:“……” “太子妃以为如何?” 萧照将纸扇在林苒面前来回翻转过几次,询问她意见。 幼稚。 林苒心下腹诽,口中道:“让太子殿下如此费心,是妾身的不对。” 萧照反笑,把那纸扇收起来,搁在林苒枕边,哼一声:“陈安信誓旦旦这法子能哄得太子妃开心,孤便知不妥。到底得是孤自己的法子才可行。” 还有? 林苒有点儿好奇,又深觉对这位太子殿下少好奇为妙。 但是萧照没有对她卖关子。 “过些时日,太子妃回定远侯府省亲如何?” 不轻不重的话落在林苒的耳中使她愣住,也因太过突然而反应不及。 萧照继续道:“虽有伤在身,但不妨碍太子妃出行,回侯府休养几日对太子妃身心亦有益处。” 林苒慢慢回过神。 她抬眼看萧照,清楚他此时绝对不是在说什么玩笑话。 太子妃归宁省亲不是小事,几日的功夫准备定然是远远不够的。若非临时起意……便意味着太子早有此想法,且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提前吩咐做好安排。 她是想借这次的事对太子提要求的。 但太子尚且不知情,会提起此事,单纯是太子明白她心中渴望。 “太子殿下是何时有的想法?” 林苒终于还是问。 第38章 第38章博得太子妃的欢心真真是任重…… 太子妃的聪慧与敏锐萧照向来是佩服的。 堪堪提起,她立刻洞察他有此想法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自然是太子妃醉酒那一日。” 萧照坦然回答,“七夕与太子妃出游也生了念,便吩咐陈安去准备了。” 七夕至今有月余时间。 她醉酒是比七夕更早一些的事情,时日更长。 “原本想着给太子妃个惊喜,未曾想遇上这样一桩事,又惹得太子妃不快,倒变成补偿。只想来太子妃应当不会介怀?若太子妃不喜,另寻闲暇也不无不可。” 在萧照的预 期,能够回定远侯府小住,林苒理应是会很高兴的。 但她反应比他预想的平静许多。 萧照忽然拿不准她想法,因此说出这几句话时,心底莫名生出两分紧张。 那是种担心一不留神惹得她更不高兴的心情。 小心翼翼,临深履薄。 这是萧照自知事起从未有过的心情,而这一切单纯与林苒有关。 “为何会不喜?”林苒不知眼前之人心思百转千回,只习惯性直言,“太子殿下能为妾身这般考虑,妾身只有高兴,多谢殿下如此费心,是不曾想殿下会这般才一时反应不及,但妾身觉得十分惊喜。” “昨天夜里,妾身亦有不对之处。” “是妾身不该恃宠而骄,对殿下那般不敬,请太子殿下见谅。” 萧照主动退一步,林苒也爽快同他认错道歉。 太子给的台阶已经足够多了,若让太子继续下不来台,便是她太过放肆。 想到马上可以回定远侯府,林苒心中畅快,本就腹内空空的她这会儿不再同太子计较,主动端起盛着牛肉酥饼的白瓷碗,津津有味用膳。一块牛肉酥饼吃罢不忘夸赞萧照几句,才继续去盛小馄饨来吃——要是放坨了就不美味了。 萧照在一旁安静看着林苒享用这些吃食。 林苒心情好转本是好事,也是他想要看到的,但回味林苒方才的话,他却有些说不出滋味。 想来即便不是他,换作旁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一样会十分高兴。 认错道歉更无形之中将他拒之千里。 想要真正博得太子妃的欢心真真是任重道远。 好在来日方长,仍有时间。 林苒美美享用过吃食,心情更为舒畅,见太子迟迟未离去,索性道:“妾身听说,沈家人已经下狱了?”她晨早初初醒来那一次,消息便已经传到她耳中。 “外面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何瞒得住沈妃娘娘?” “只怕要好一番折腾了。” 深宫里的弯弯绕绕,林苒不敢说自己多了解,却可以想见沈家出事少不了踩低捧高的人在沈妃面前放肆。从前沈妃行事嚣张跋扈,在她手里吃过亏的不在少数,如今岂会轻易放过她让她好过? 皇帝陛下念着沈妃腹中龙嗣或许无意太快让沈妃知晓沈家之事。 然而,悠悠众口,终究是堵不住的。 “不闹到太子妃面前,太子妃便尽管安心养伤。”萧照淡然说,“当真闹到太子妃面前,正好多个由头回定远侯府避一避这些麻烦事。” 林苒闻言,想了下问:“殿下认为沈妃会找上妾身?” 也是,若沈家被认定有罪,那日的黑衣人是冲着她来的,沈妃走投无路之下兴许会想求她原谅。 “太子殿下,妾身哪一日可以回侯府?” 光想一想那个画面,林苒便受不住,倒不如早早避开。 萧照笑:“太子妃不想替自己出口恶气吗?” 林苒斜睨他道:“明知故问。” 沈家人她是不喜欢,沈云芝、沈妃往日里也不是没有针对过她。 但她哪怕要替自己出气也不会是这样的。 沈家人罪有应得,她拍手称快。 可若要趁着沈家失意去肆意践踏沈妃的尊严,她不想。 “明知故问”四个字落在萧照耳中,他咂摸数息,深觉这话合心意得紧。 他又笑一笑:“明日,如何?” 明日? 林苒眼前一亮,不住点头:“非常好!” 从承鸾殿出来的时候,萧照想着太子妃欢欣鼓舞的样子,扬起的嘴角便没有下来过。看她如此高兴,只觉得没有白费功夫。再想起她嗔怪的一句“明知故问”,愈发感到通体舒畅。她知道他懂她。 “太子妃明日回定远侯府省亲。” 回到外书房,萧照将这件事知会陈安,让他安排下去。 饶是服侍那么久、习惯太子行事风格的陈安在听到这话时也愣了下。 萧照看他表情不对,问:“有何问题?” “没有!” 陈安回过神来,“一应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奴才这便去安排。” 萧照颔首,陈安行礼告退。 他这才命个小太监去将刑部的几位大人请来。 得知明日便能回定远侯府的林苒则立刻变得忙碌起来。她让宜雪去将小库房的簿册取来,细细翻看,挑选要带回定远侯府给亲友的礼物。父兄不能少,外祖一家上下亦少不得,须得认真挑选,也不能少了漏了谁,否则徒生事端。 这一天,她和春鸢宜雪一道忙着这件事。 待诸事准备妥当已是天黑之际。 典膳所将晚膳送来,林苒在桌边坐下,难得记起萧照。 她发现自己疏漏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太子殿下明日去定远侯府吗? 回想萧照提及省亲之言,不曾说要陪她一起。 林苒想,最近朝堂内外事务繁多,太子大抵不得闲,她独自回去父兄也能落得个轻松自在。 毕竟太子身份尊贵没法真的当成自家人。 且他住哪儿也是个问题……总不能挤一挤她的闺房罢? 各种念头在林苒脑海里转一转,她默认太子不会与她同往便把事情放下了。惦记着翌日一大清早须得起身,用罢晚膳,洗漱梳洗过,她早早歇下。 但第二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林苒莫名感觉呼吸艰难,鼻子像被人捏住。 烦闷中睁开眼,眼前却是太子萧照的那张脸。 “太子妃若再不起身便要耽误时辰了。” 耳边传来太子的声音,林苒回过神正是他在捉弄自己。 不过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太子出现在承鸾殿。 一大清早…… 林苒蓦地清醒过来,她拥着锦被坐起身狐疑望向萧照。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怎么有空过来承鸾殿?” 闻言,萧照猜出她心中所想,于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笑道:“太子妃初次省亲,怎能让太子妃独自回去?孤今日自当陪太子妃一道回定远侯府。” 林苒:“……” 她知道太子不是开玩笑,正因为知道不是玩笑话,一瞬间,天塌了。 “朝中要紧事务孤已经处置妥当。” “定远侯府也在京城,当真有急事将消息送至侯府便可,太子妃无须担心,不会耽误了正事。” 未说出口的心思被轻易堪破,林苒哑口无言。 太子同往已是板上钉钉,她无意辩驳,老老实实起身洗漱梳妆。 他们此番去定远侯府,一切从简,并未安排什么大排场,免得劳心劳力。尽管如此,太子与太子妃出行不是小事,待他们乘金辂车与厌翟车自东宫去往侯府,依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定远侯府事先已得到消息。 林苒的父亲林景与二哥林长洲连同外祖家的人早早候在定远侯府大门外。 当太子与太子妃的车驾行至近前,众人纷纷下拜行礼。坐在厌翟车内把外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的林苒,不免回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情形。无论当初或现在皆是热热闹闹,这样的热闹于她却总有几分不真实,无法真正置身其中。 从厌翟车上下来,林苒随萧照上前虚扶父兄一把,与众人免礼。 之后,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入得侯府。 林苒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一一分送出去便同外祖母等人离开正堂去自己未出阁时住的小院。 萧照留下来同林景等人闲谈吃茶。 太子妃要回府省亲,定远侯府虽未大肆修建亭台楼阁,但也修过一番。侯府焕然一新,往荼锦院去的路上,林苒四下瞧一瞧,知父兄费了心思。 “太子妃身子如何?今日舟车劳顿,可有什么不适之处?”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亦传到谢老夫人耳中,受了伤断没有一日两日轻易痊愈的,她关心外孙女身体。 “外孙女无碍,不觉得劳累,身上也无不适之处,请外祖母放心。” 林苒挽着谢老夫人的手莞尔一笑。 今日回府,林苒有心让春鸢和宜雪为她用心打扮 一番,虽只薄施粉黛,但她容貌昳丽,如此已然足够明艳动人,又是翠绕珠围、锦衣玉带,望过去不过一个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漂亮小娘子。 谢老夫人认真再看她几眼。 见外孙女气色很好,微微颔首,转而同她谈起其他事。 后来到荼锦院,谢老夫人陪林苒去她闺房,将一路过来跟随在她们左右的人悉数留在外面。林苒晓得外祖母这是有话要说,乖乖巧巧竖起耳朵,意料之外,听到的是谢老夫人分外直白的一句:“苒苒可曾考虑过子嗣的问题了?” 第39章 第39章他是心悦她的。 子嗣问题确实是个大问题。 林苒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在她和太子尚未圆房面前变成多想无益。 但外祖母特地提起此事也不在预料之中。 一时之间,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谢老夫人将外孙女的沉默理解为害羞,便语重心长拉着林苒的手道:“你娘亲走得早,许多事没有人细细教你,只得外祖母同你多说一说。苒苒,外祖母瞧着太子殿下待你不错,是真心爱重你的,但他终究是太子,身在皇家,必定看重子嗣。你是太子妃,不拘生下的是女儿还是儿子都是能傍身的,因为那会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 “苒苒也要多为自己的将来做些打算。” “虽说女儿家该矜持,但只要不会惹太子不喜,略主动些也无妨。” 谢老夫人眼中,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尚未经世便稀里糊涂嫁入东宫,在男女之事上单纯至极。 然而许多话、许多事唯有点到为止。 林苒却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尤其想起自己在太子面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叫外祖母知晓怕要晕厥过去。 “苒苒省得,外祖母不必担心。”林苒反握住谢老夫人的手,甜甜一笑哄她,“太子殿下的确待我很好,爱重我,庇护我,舍不得我受半点儿委屈。外祖母说的这些,我也会仔细记在心上。” “哎……” 谢老夫人听着这些话,看着外孙女的明艳面庞,思及旧事轻叹一气。 定远侯不是贪慕虚荣之人。 若非太子认定苒苒,外孙女绝不会嫁入皇家。 太子向来行事磊落光明,也是因外孙女没有婚约在身方至于此。那时为外孙女相中陈家探花郎,可惜出了点差池,两个人没能在桃源寺顺利相看,便不曾定下。 “要是当初和陈家那……” 话出口,意识到不妥,谢老夫人止住话,“罢了罢了,只愿咱们太子妃往后都平平安安。” 林苒几乎忘记以前的那一点儿事情。 听外祖母提起,反应半晌,才明白“陈家”是指的哪一个陈家。 当初外祖母确曾安排她同探花郎陈云敬相看。想来外祖母是想起往日这些事情,多少遗憾那时他们二人未能成好事,否则她如今也不会须得直面诸般皇家纷争与朝堂明争暗斗,遭遇许多危险。 桃源寺发生的事情她不曾令任何人知晓。 外祖母不知,正因那时去桃源寺,她才会遇见太子,才有其后种种。 不过如今更不必多说。 一旦外祖母知晓她同太子产生纠葛的真正源头,不知会如何的懊悔难过。 “自然会平平安安的呀。”林苒掩下心思,笑吟吟回。晓得外祖母今日也给自己带了礼物,她撒着娇主动提起,将话题转移开来,不再聊关乎太子与皇家之事。 祖孙两个人在荼锦院闲话得一阵,府里已经备下午膳。 她们便又相携着去往膳厅。 东宫自有山珍海味,因而定远侯府准备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并不奢靡。太子不计较,林苒更不计较,众人在膳厅围着在一起,萧照和林苒皆不摆什么架子,是以即便席间没有任何歌舞助兴,但一顿饭吃下来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用罢饭天色便不早了。 谢老夫人携外家女眷先行告退,林景与林长洲察言观色后也识趣退下,留萧照与林苒独处。 今日自晨早离开承鸾殿起,萧照便不曾同林苒好好说过两句话。 这会儿见她神采奕奕,不由笑问:“这般安排,不知太子妃可还满意?” 不是太子郑重嘱托谁敢有一丝一毫怠慢? 一切从简也不代表怎么样都没关系。 林苒知道,太子是费了心思的。 “唔……还差点儿什么。”她轻唔一声,一本正经回。 萧照好整以暇:“还差什么?” “显然是差了妾身陪太子殿下逛一逛这府宅。”林苒忽而冲他展颜一笑,说罢,率先步出廊下。 在这一刻独属于他的明灿笑容映入眼帘,那是满心欢喜的模样。 萧照便几乎下意识也弯唇,跟上林苒的步伐。 定远侯府相比皇家园林,相比皇宫乃至相比东宫实在没有多少特别之处。林苒说带萧照逛一逛亦是托辞,她知道太子不会对定远侯府有多少兴趣,却总归要尽一尽“待客之道”。尽管嫁入东宫有些时日,但于她而言,这才是家。 萧照对定远侯府的景致确实没兴趣。 可傍晚时分与林苒并肩在这府中散步则是别样的意趣。 夕阳余晖洒落天地,鹅卵石小道两侧的花木悄悄被镀上一层橘黄色的光。挂满橙红柿子的柿子树上停留着许多鸟儿,在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里相继惊飞而去。 待随林苒步入定远侯府的小花园,萧照朝远处望一望又扫视两圈近处的风景,确认一件事。 “府里因何种得这么多樱桃树?” 凭着一路闲逛过来的印象,定远侯府随处可见樱桃树。 想来不是随性而为,是有特别原因。 “记得太子妃在东宫时也曾在樱桃树下逗留,甚至为只猫儿爬上树,本以为……原来不是。”萧照想起之前的几桩小事,那时他以为太子妃是想吃樱桃了,特地命陈安送过一筐新鲜樱桃去承鸾殿。 “因为娘亲喜欢。”林苒言简意赅为他解惑。 萧照眉心微拧:“那时太子妃在樱桃树前流连不去,是思念娘亲?” 林苒忍笑,摇摇头,却说:“太子殿下今日说起这一桩事,妾身才明白那时太子殿下为何忽然命陈公公送樱桃。”合着是以为她嘴馋了。 不是睹物思人那便是有其他的因由。 萧照深深看林苒一眼,兀自一笑,她不愿意多提,难道他在这定远侯府里会打听不出来吗? “倒是让太子妃笑话了。”萧照随意道。 心情不错的林苒却莞尔说:“妾身那时才是忘记告诉太子殿下。”她顿一顿,扭头看着萧照,唇边笑意愈深,“樱桃很甜,我很喜欢。” 樱桃很甜,我很喜欢。 一字一句声声入耳,萧照不争气一颗心怦怦直跳,险些按捺不住心底喷涌而出的那股愉悦之情。他看见落日照在林苒的面庞,晚风抚过她颊边散落的发丝,那样美好的一个小娘子。在这个仿佛稀疏平常的瞬间,他清清楚楚意识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是从哪一刻开始无从探究,但于此一刻,他清晰感知到这样一件事——他是心悦她的。 …… 离开小花园,萧照送林苒回荼锦院休息。 他借口有要事与定远侯商议,又暂且从荼锦院出来了。 林苒没有追问是什么事,也没有去多想萧照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毕竟有事才陪她回府省亲很说得通。 太子走后,林苒让人准备热水,而后在春鸢宜雪的服侍下避着肩膀的伤沐浴梳洗。从浴间出来,太子未归,她独自坐在窗下发了会儿呆,打过两个哈欠,顺便将等着太子回来的念头打消,正准备先行歇下,太子便从外面进来了。 与她同住荼锦院无疑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回来之前已经安排下去,林苒不会在定远侯府折损他颜面,何况她不想让爹爹和哥哥挂心。 “太子殿下回来了。” 林苒压下困意起身迎上去 ,“妾身命人备下热水,殿下可要先去沐浴?” 萧照看出她困倦:“太子妃先歇息吧。” 说罢,自去浴间。 太子待她小意体贴是常有的事情,林苒习惯了,不觉得有不对。但她没有先歇息,一直耐心等到萧照沐浴完毕,她才同他一道躺下休息。 这是林苒的闺房,一应陈设用什与东宫自是不能比的。一张床榻,两个人并排躺下便挨挨挤挤,不如一个人睡自在,也不如承鸾殿那张大床舒坦。好在林苒沾上枕头便昏昏欲睡,根本顾不上这些,唯一念头是速速去赴周公的约。 偏偏躺在她身侧的太子非要拉着她说话。 “孤都已经知道了。” “终有一日,太子妃也会有属于自己的那棵樱桃树。” 半梦半醒的林苒听清楚萧照的话,然而思绪迟钝,迟迟反应不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在睡意朦胧里抬手虚虚拍了下萧照手臂含糊说:“多谢太子殿下……” 萧照见林苒几乎合上眼,明白自己对牛弹琴。 他姑且放弃,沉默下去的同时听见耳边传来轻浅的呼吸声,又笑了。 回定远侯府的第一日,林苒一夜好眠,醒来发现太子如在承鸾殿时那样早已起身,没有在意,自顾自赖床。静静在床榻上躺得片刻,逐渐回想起昨夜睡着之前太子似乎同她说过些什么,她努力在脑海搜寻记忆,依稀记起“樱桃树”几个字,愈发糊涂。 “太子殿下呢?” 林苒懒散伸手撩开帐幔,问走上前来听候吩咐的宜雪。 宜雪迟疑了下,凑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晨早同二公子比试过一番箭术,回来以后便独自去了书房。” 书房? 林苒怔一怔,醒悟太子去的是她的书房。 “太子殿下在妾身的书房做什么?” 即刻起身洗漱梳妆,林苒匆匆赶到自己的小书房,将萧照堵在里面。 第40章 第40章“孤难道是外人么?”…… 萧照与林长洲切磋过武艺,回来荼锦院见林苒睡得香甜,闲来无事随便转一转。路过她的小书房时想着她实在不是喜好舞文弄墨的性子,好奇之下进来瞧一瞧。 书房不大,却也像模像样摆着一面书架。 书架上堆满书册子,粗略望过去,似乎多是话本小说。 更吸引他目光的还是那面黄花梨木的博古架。 这一面博古架精巧玲珑,其上却大大方方摆放着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萧照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把长弓。 他看见这把长弓上刻满象征突厥的狼图腾,无声昭示它的来处。 在这把弓旁边又摆放着一把缀满红蓝宝石的精巧匕首。 与长弓一样,匕首上也刻有狼图腾。 萧照想,这两样东西应当都是属于林苒的战利品,故而她将它们摆放在这样明晃晃的位置,大大方方向能够进入她这间小书房的人炫耀独属于自己的荣耀。 欣赏完博古架上陈列的珍藏,转过身瞧见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副笔触十分细腻温柔的婴戏图。 细细分辨,画上的小小娘子眉眼与林苒很像。 枝叶繁茂的樱桃树挂满青涩的果子。樱桃树下一个梳丱发、穿银红夏衫的小小娘子蹲下身,她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正抚摸着一只小狸猫。那只小猫儿却也乖巧趴在地上,神情似有些惬意享受。 这幅画的落款是一个“姗”字,题字用了“吾家乖乖”的措辞。 萧照了悟,作画之人大约正是林苒的娘亲,画上的地方也不是别处而是定远侯府的小花园。 他又将目光落在画上那个小小娘子身上。 太子妃幼时实在可爱,白白嫩嫩一张脸,脸颊肉嘟嘟带点儿婴儿肥,引得人想要掐一把她的小脸蛋,尤其一笑之间那种明媚灿烂的感觉同现在也几无差别。 萧照一看再看,倒觉得这幅画挂在东宫一样十分合适。 他在这幅画前流连过许久,终于去看在这幅画不远处的另一幅裱字。 字迹于萧照不大陌生。 往日他见过林苒的字如今便认得出。 这一幅裱字写的是《木兰诗》,字迹如他往日所见铁画银钩,暗藏锋芒,下笔写的虽是木兰从军的故事,但仿佛由此悄然窥见写字之人心内一隅。 萧照想起许多事,想起太子妃说过的许多话。 然后,太子妃的声音便传入他耳中:“太子殿下该用早膳了。” 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 萧照回身,看从外面进来的林苒有些不满望向他,步伐轻快朝他走过来。 “太子妃不起,孤如何用膳?” 瞥一眼走到他身侧的太子妃,萧照视线重新落回这幅裱字上,“这幅字是太子妃写的吧。” 林苒“嗯”一声:“太子好眼力。” 萧照又看她,见她皱着眉,便说:“写得不错,挂在孤的书房正合适。”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林苒耳中如平地惊雷。她震惊中僵硬转过脸,咬了下嘴唇,沉默片刻道:“太子殿下正人君子,怎可夺人所好?” 对于萧照擅自进她小书房这件事,林苒确实有所不满。 只是她的不满在对方的太子身份面前,既无足轻重又“蛮不讲理”。 毕竟那是太子,难道有去不得的地方吗? 何况,是“太子妃”的小书房,也非什么未出阁小娘子的闺阁。 可她不喜欢。小书房里有她的隐秘,那不是愿意轻易让旁人知晓的,而她与太子殿下并不是可以坦然分享一切隐秘的关系。她本以为太子这个人向来知情知趣,她以为在这一点上他们其实有共识。 原来是她一厢情愿了。 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随意翻看过她在小书房里的东西,想到这一种可能性,林苒眉头皱得更深。 萧照将林苒脸上表情细微变化悉数看在眼底。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一一洞悉,知道小娘子此刻必定在心里狠狠埋怨他。 这意味着,林苒把这间小书房看得远远比他想的更重要更在乎。 若非如此她神色不会这样严肃正经。 萧照便不觉得恼。 但林苒疏离客气、把他看成外人的态度一样令他不满。 于是,萧照伸手掐了下林苒气鼓鼓的脸。 “太子妃这是在置气吗?” “闲来无事走到附近,故而进来随意瞧一瞧,一时之间忘记当先征得太子妃的同意,此事孤确有不对,还望太子妃见谅。但孤不曾乱动太子妃的东西,略看了看罢了,更不曾损毁此处物什。” “太子妃这般如兴师问罪的态度又是何意?” “孤难道是外人么?” 被掐脸的林苒想别开脸回避萧照的触碰。 然而听见一句又一句不满控诉,她压下那股任性冲动,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子主动道歉,这也让林苒心里的不愉快淡下去几分:“妾身言行无状,请殿下恕罪。小书房的东西皆是妾身的珍藏,一时失态,是妾身无礼。” “孤也发现了。”萧照不是当真计较她的态度,是以很快略过这些,转而指着博古架上的大弓、匕首与那幅婴戏图道,“这把弓与这把匕首应当来自突厥,它们华贵精致,想必原本属于某位将领,但未曾细看,不知上面是否有其他佐证身份的标志,太子妃得到它们应当很不易。这幅婴戏图大约出自孤的岳母,且画的是太子妃幼时模样,落笔俱是一位母亲对小女儿的爱意,如何不是珍宝?即便太子妃不特地解释,孤也能看得出来,自然不会随意对待。” “但太子妃不信孤。” “因为不信,所以才这般着急,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萧照越说越笃定,林苒却无从反驳。 可她清楚,无论太子多笃定,她都不能承认自己的不信,否则后患无穷。 “殿下不能因为妾身失礼便这样冤枉妾身。” “唔……既是妾身惹殿下不快了,待过几日回东宫,妾身送殿下一幅字作为赔礼,可好?” 林苒一心转移话题,干脆耍赖。对萧照而言,这份心思一点儿都不难懂,他挑了下眉,了悟林苒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于是提要求:“孤想要太子妃的画作。” 画作? 林苒微怔,迟疑说:“妾身画艺不精,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无妨,只要太子妃花费了心思,孤便不会不喜欢。” 萧照格外大度,又话锋一转,“抑或是太子妃赔礼道歉之心不过尔尔?” 林苒:“……” “好。”她咬咬牙,被迫应下,“殿下不嫌弃,妾身无不可。” 萧照嘴角微翘:“那孤便静候佳音了。”林苒勉强也冲他笑一笑,正想劝他去用早膳,却被抢先一步,“左右无事,这把大弓和这匕首的来历,太子妃不趁此机会同孤介绍介绍吗?” “都是太子妃的战利品吧。”萧照说出猜测。 林苒深深望萧照一眼。 她此刻恢复冷静,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态度没有惹怒太子已经是太子宽容,且分明对她的态度有所不快,却没有生气没有恼怒,甚至有兴致趁机同她提点儿要求索要她的画作、要她分享大弓和匕首的来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对她的事颇有兴趣。 林苒想起昨天夜里昏昏欲睡时,太子同她说过一些话。 记忆太模糊,回想不起那几句话到底说的什么,但为何会同樱桃树有关? 昨夜……太子是去见过她爹爹回来。 太子彼时说有要事相商,继而离开荼锦院,想来只是一个借口。 傍晚在小花园,她曾提过娘亲喜欢府里才种得许多樱桃树,但没有多说与娘亲有关的事情。 没想到,太子会上心。 几件小事串在一起,太子夜半提及樱桃树的因由终于变得清晰。林苒逐渐醒悟,多半太子去向她爹爹了解过与娘亲有关的旧事,才会有那样的话。 心思百转也只在转瞬之间。 林苒兀自在心中将这些梳理清楚,真正有了计较,才道:“太子殿下英明,的确都是战利品。” 她与萧照说起在边关生活那些年的一些事。这些事情对于林苒而言并不复杂,虽为女子,但她喜欢跟在父兄身边做事,父兄也不强行阻拦,自然便有机会随父兄上阵去抵御外敌。战场厮杀,刀光血影,几个人有心思去在意同自己生死搏杀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后来她射杀一名突厥勇士,弓和匕首便都属于她,那是她第一次收获战利品。 萧照起初如听故事般听得兴致勃勃。 到后来,看林苒说起这些眉飞色舞的动人模样又生出其他心思。 “太子妃可会遗憾?” “如今处处受规矩束缚,这些事情是再不能经历了。” 萧照流露出惆怅之意的话语换来林苒的不解。 她不懂太子为何忽然多愁善感,笑一笑:“太子殿下多虑了,妾身从不为这些感到遗憾。” “为何?” 萧照以为林苒会更喜欢在边关的生活,听起来却不是。 林苒眨眨眼,理所当然说:“因为安稳富足平和的生活才是大家追求的呀,妾身亦如是。将士们奋勇厮杀抵御外敌,不正是为了大齐百姓的平安喜乐吗?故而妾身会贪恋无事忧愁的日子,却不会遗憾随父兄离开边关回到京城。” “可你当初……” 萧照脱口而出的话又戛然而止。 他想起当初林苒拒绝做他的太子妃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她曾说想要嫁得一个同自己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夫君。 同她眼下的话是不冲突的,乃至彼时、此时当得上是一脉相承。 原来在最开始她便同他说得很清楚。 林苒不知萧照忽然提起的“当初”是哪一个“当初”。太子沉默,她跟着沉默过几息时间,思索中问:“太子殿下想说什么?妾身当初怎得了?” 萧照没有回答她。 又过得片刻,林苒听见萧照一声极轻的叹息过后说:“当初太子妃曾直言,想要一个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夫君,那时孤以为明白太子妃心思,今日方知,其实孤从来没有明白过。” 林苒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抬眼,不期然与萧照四目相对,她望见他眼中藏不住的柔情。 莫名的林苒便感觉到一阵心慌。 “妾身也不明白。”不想萧照继续说下去,她语气生硬截断他的话,“昨天夜里妾身睡得迷迷糊糊时,太子殿下无端提起的樱桃树究竟是什么?” “终有一日,太子妃也会有属于自己的那棵樱桃树。” 萧照对林苒重复一遍自己昨天夜里说过的话。 林苒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疑惑中,目光触及墙上娘亲的那副婴戏图,她看着画上在樱桃树下陪小狸猫玩的小小娘子。 她爹爹娘亲因樱桃树结缘。 种种事情串联在一起,一刹那福灵心至,林苒顿悟萧照之意—— 他在说,终有一日她会有属于自己的好姻缘。 是了。 在他们大婚之前,太子已将和离书给了她,她迟早恢复自由身。 “好。” 林苒点点头,“承太子殿下吉言,届时若得机会,定请殿下去喝喜酒。” …… 从林苒的小书房出来时,萧照内心五味杂陈。 他知道林苒误会了却无从解释。 当初那封和离书是他亲手交到她手里的,而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可谓是做得一回哑巴吃得回黄连。 之后两个人一道吃的一顿早膳更是全无滋味。 用罢早膳,谢老夫人登门,林苒陪自己的外祖母去了,萧照也只得去同自己的岳父小舅子喝茶。 定远侯府安宁祥和,皇宫之中却不平静。 沈家出事的消息在这一日晨早传到沈妃耳朵里,大抵晓得这一次事情非同寻常,她惊慌不已,立时让大宫女扶自己去求见皇帝。延兴帝早知她会来,事先便命高振出面将人给劝回去。 皇帝的脾性沈云蕊自认为了解透彻。 延兴帝拒而不见的态度令她更确定这一次沈家要遭殃。 放在往日她势必磨一磨皇帝,盼他心软松口。 但这次,沈云蕊知道再怎么恳求大抵也不会有用,她在殿外跪得两刻钟便直接往凤鸾宫去。 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她已知晓。 偏偏在这时太子陪太子妃回定远侯府省亲,分明是有意避开她。 只是牵扯到太子妃,想要沈家被宽恕,总是绕不过去。 出不了宫寻不见太子妃,唯有先寻皇后娘娘。 来凤鸾宫之前,沈云蕊以为王皇后不会轻易见她。未曾想,她甫一到凤鸾宫正殿外,皇后娘娘身边的锦绣姑姑便迎出来,将她请进殿内。 “此事,我也帮不得你什么。” 王皇后免了沈云蕊的礼,叹一口气,“你自己想开些,先保全自身罢。” 如是两句话直惹得沈云蕊泪如雨下。 她顾不上有孕,径自跪在王皇后面前:“皇后娘娘,求你……” 40-50 第41章 第41章显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沈妃,你也是个聪明人。”示意锦绣将沈云蕊扶起来,王皇后慢慢对她说,“事到如今,不仅我帮不得你什么,旁人亦是如此,事关重大,更无回寰余地。” “但好歹还有你在。” “只要陛下待你与从前无异,总归有所顾忌,不至于落得最坏的情况。” 皇后娘娘话说得含蓄,沈云蕊良久方才醒悟话中之意。因为有她在,因为她怀有龙嗣,陛下会有所顾念,朝堂之上也会对沈家有所宽宥——这便是最好的情况了,再多更是不能奢求。 通敌卖国的罪名沈家万万担不起。 一旦坐实,连她也难幸免,最后能保住性命已是幸运。 纵然心有不甘亦无可奈何。 有心之人既算计利用沈家至如此地步,他们全无觉察自然也无抵抗之力。 沈云蕊蓦地记起之前兄长在小倌馆出事那一次,陛下本欲借此机会狠狠敲打太子与太子妃,却忽而偃旗息鼓。太子那时……她记得,与太子一道出现在蓬莱殿的还有陈云敬,那个曾经害得她父亲被停职的新科探花郎。后来,陛下便直接命她不许再提兄长之事。 虽然那时暗地里她不是没有想办法去打听消息,但却一无所获。 今时今日,她依然不知究竟为何她兄长之事再无下文,陛下亦绝口不提。 只能凭借陛下态度推断,她所不知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又或许正因那时不知,才酿下今日祸患。 沈云蕊一颗心沉沉落下去。 当真是太子吗?若几次三番是太子在针对沈家,太子如此本事,她当真保得住她的孩子吗? 但…… 倘若与太子有关系,皇后娘娘为何劝她借着这个孩子保全自身? 离开凤鸾宫,沈云蕊更加失魂落魄。 想起皇帝的态度、想起沈家遭遇、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她终究控制不住内心压抑的情绪。 “你们都先退下罢。”殿内不停传来瓷器碎裂的动静,沈云蕊的大宫女玉洁看一眼殿内的方向,将在外面听候吩咐的宫人屏退。过得片刻,待里面的响动消停些,她才推开门进去了。 大宫女玉洁踏过一地狼藉走到沈云蕊的身边。 她蹲下身,为正趴在罗汉床榻桌上痛哭不止的娘子递去一块干净的帕子。 “娘娘,顾念着些身子。” 玉洁低声劝沈云蕊,复慢慢说,“奴婢新打听出个消息,说陛下近些时日派人去江南了。” 沈云蕊仍在哭,对她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玉洁又道:“娘娘年纪小,许多陈年旧事不太清楚。奴婢在宫里不过三五载,太过久远的事无从知晓,只暗中细细打听过,原来十数年前,陛下曾下江南,此番陛下派人去江南,或与那时的事有关。” “同我有何干系?” 埋着头的沈云蕊闷声反问一句。 “有些话奴婢亦不敢说……”玉洁轻叹一气,似万般无奈,而后才探过身子又凑近沈云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陛下可能有个多年流落在外的孩子。” 沈云蕊思绪凝滞,刹那忘记哭泣,连带着整个人动作变得僵硬。 良久,她茫然中红着眼抬头,复震惊望向大宫女玉洁。 “你说什么?!” 沈云蕊犹觉得不可置信,“谁同你说的这些话?你究竟从哪儿听说的?” 玉洁似被问得惶恐,一下跪在沈云蕊面前,忙磕头道:“娘娘息怒!奴婢不知死活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沈云蕊盯住浑身发颤、瑟瑟发抖的大宫女,脑海中却一点一点回想遭遇的种种,她不再追问,心里不期然有答案浮现。 …… 定远侯府。 萧照心不在焉陪自己的岳父定远侯林景下过一盘棋,心里惦记着太子妃,便觉得这下棋实在觉得无趣又乏味。于是,他端起手边的茶盏,似漫不经心闲话家常:“孤记得听太子妃提起过,定远侯为侯夫人在桃源寺点了长明灯?” 定远侯闻言,不知太子为何提起此事,颔首应:“确有此事。” 萧照说:“太子妃如今难得有机会去上香。” 定远侯听出两分弦外之音,看一看老神在在的太子殿下,心念一转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只太子妃责任所在,万般皆乃分内之事。” 萧照抿一口茶水,忽觉这茶多出些滋味。 “话虽如此,但太子妃既归家省亲,合该前去祭拜一番母亲才是。” 定远侯没有着急接话。 萧照直接拍板:“今日得闲,孤正好陪一陪太子妃。” 三言两语,萧照将此事定下来。 定远侯自然不反对,只恭送一连串吩咐的太子殿下离开外书房。 萧照在定远侯府后花园一座凉亭里寻见林苒。 他寻过来时,林苒正兴致勃勃听自己外祖母聊起京中各府各宅新鲜趣事。 起初老夫人说起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前一日的子嗣之事。今日再提,因算不得抵触这个话题,林苒并无什么不耐烦。她心态不错,哪怕同太子尚无夫妻之实,稍作思量便干脆借此机会多多了解外祖母口中的“主动一些”,于是祖孙两个聊着聊着便逐渐说起诸般闲篇。 老夫人本希望外孙女借这些事知晓其中利害。 到最后却也变成凑热闹,只念着外孙女在东宫难得这般放松便由着她去。 东宫宫人与府中丫鬟们在远处听候吩咐。 萧照一出现,众人纷纷行礼,亦将凉亭内祖孙两个的闲聊打断。 老夫人收起话匣起身。 林苒虽意犹未尽,但随外祖母起身,向信步步入凉亭内的太子行礼。 “孤借太子妃出门一趟,老夫人见谅。”萧照与她们免礼,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瞥见林苒面上闪过的一点疑惑,他弯了下唇,没有做其他解释。 太子开口,老夫人无疑是立刻放人。 林苒跟在萧照身后从凉亭出来离开后花园,马车已经在垂花门外候着了。 “这是要去哪儿?”上得马车林苒才问。 马车平稳上路,坐在她对面的萧照抬眼看一看她,轻笑:“太子妃现在才问不会太迟了些吗?” 林苒也笑:“那妾身不问了。”既然太子非要卖关子便让他卖个够,究竟去哪儿大约都没差别,无非是有事才会突然要同她出这一趟门。 萧照被她的话噎了下。 被太子妃噎住不是一回两回,习惯之后倒也处之坦然。 “去趟桃源寺。”太子妃不愿意问,萧照神色平静,兀自揭晓答案。暗中观察太子妃表情,全无变化,他继续自言自语,“难得归宁省亲,有此闲暇,去祭拜一番岳母也是应当的。” 话说罢,片刻依旧没有等来林苒的只言片语。 萧照终于按捺不住,发了问:“太子妃为何不说话?” “在想太子殿下今早同妾身说过的话。” 林苒抬眼看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从归宁省亲到晨早那些话以及眼下陪同她去桃源寺上香祭拜,桩桩件件无可否认花费心思。她不是铁石心肠,不会不领情,以他们的假夫妻关系,也明白太子殿下是个顶顶好的人才愿意去做这些事,不让她在任何人面前失体面。 “殿下至情至性,乃妾身之幸事。” “多谢殿下。” 林苒郑重同萧照道一声谢,莞尔而笑:“让太子殿下费心了。” 被一本正经道谢的萧照红了耳根,接不上话。 他知道林苒领他的情。 但如此客气,显然不知他真正情意。 “日后若有机会……” 萧照讷讷无言时,听见林苒又冒出这样一句话,立时也回想起晨早在书房的那句“喝喜酒”,一瞬脑袋嗡鸣,当即打断她:“近日京中守备森严,那些贼人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出行十分安全,虽未曾令百姓回避,但太子妃不必担忧,孤定护你周全。” 林苒心下并不担忧这件事。 但太子这般说,她便道:“妾身相信殿下。” 萧照故作平静颔首,将案几上一碟蜜饯一碟点心往林苒面前递一递:“特地差人去买的。” “多谢殿下。”林苒不再多言,随即一一品尝,聊以打发时间。 桃源寺向来香火鼎盛,香客繁多。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林苒戴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萧照也戴上面具,纵 然因此难免吸引来往香客注意,但无法窥知他们身份,便无什么大碍。 萧照陪林苒前去供林苒娘亲长明灯的小佛堂。 上过香,他没有久留先一步出来了,在外面耐心等着。 林苒亦未在小佛堂里待得太久。 戴上帷帽出来时,步出佛堂,抬眼之间,隔着垂落的一层轻薄面纱,她看见在银杏树下的萧照。 秋日里的银杏树满目金黄。 落叶铺满地,便是一地的金黄,萧照在其中,目光却落在别处。 那是一个小小娘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鹅黄衣裙,梳丱发,发间绑着与身上衣裳同色的绸带。一只低飞的鸟雀吸引她的注意,她旁若无人眉开眼笑去追那只鸟儿,不矜持、不淑女,一遍一遍绕着圈追着鸟儿跑,不在意旁人眼光,只在意自己的快乐,那快乐在笑声里萦绕回荡。 明媚灿烂的小小娘子萧照看得津津有味。 半张面具挡不住嘴角笑意。 林苒想起外祖母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步出廊下,不紧不慢走到萧照的身边,轻声问:“若喜欢,为何迟迟不考虑子嗣问题?” 萧照在林苒靠近时早已回过神。 对于太子妃的这个问题,他嘴角噙笑没回答。 也不必回答。 他只是想起林苒小书房那副婴戏图画上的小小娘子,想林苒小时候大约也会是这个样子,活泼明媚,想他们若是有个女儿,定也会这般俏丽可爱。 但以他们如今的情况,道阻且长。 “时辰尚早,逛一逛吧。” 萧照将视线从林苒身上移开,离开银杏树,朝桃源寺深处走去。 第42章 第42章他怕她起疑心。 奚鹤鸣受伤卧床休养。 萧婵出宫特地去忠勇伯府探望他。 皇后娘娘相中奚鹤鸣一事忠勇伯府心中有数,永宁公主亲自登门,他们自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将人迎至奚鹤鸣平日起居的院落。萧婵只在忠勇伯府待得两刻钟,见过奚鹤鸣,她很快回宫去了。 “公主,是王家三公子。” 大宫女的声音自忽然停下的软轿外传来。 萧婵蹙眉,伸手掀开轿帘一角便见王怀仁立在不远处。 那副架势分明特地在此处等着她。 此处几乎已是凤鸾宫地界。 略扫得两眼周遭,萧婵从软轿上下来,偏头吩咐:“你们退下罢。” 大宫女应是,不敢多嘴,领着其他一众宫人行礼告退。 萧婵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王怀仁,过得片刻,先一步转身往别处走去。 “有事吗?” 直到行至无人僻静处,萧婵才率先发问。 王怀仁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道:“离奚鹤鸣远一些。” 萧婵便问:“为何?” “此人心术不正。”王怀仁说,“那日在长公主府他也不曾护你。” 萧婵忽而一笑,却如往常般沉静:“何谓心术不正?” “不曾护我又如何?” “他护得皇嫂周全,我不介意。” 萧婵轻描淡写,王怀仁被堵得哑口无言。 “何况这些事情与你无关。”萧婵又说,“你这般纠缠于我,若叫阿月知晓,叫她如何自处?” 王怀仁听她提及王溪月,瞬间眉头皱得更深:“她这会儿有事要忙,不会知晓。” 萧婵点点头:“那便好。” 等得片刻,见王怀仁沉默不语,知他没有更多话要说,萧婵主动道:“我去同母后请安。”她要走,同王怀仁擦肩而过时却被拽住胳膊。 萧婵垂眼看一看那只拽住自己胳膊的手,继而抬眼去看王怀仁。 她没有开口发问,想要说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王怀仁依旧沉默。 萧婵略略用力挣脱他的手掌,正欲抬脚离开,终于听见他出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母后替我相看的驸马我也觉得不错。” “这有什么问题吗?” 萧婵反问他。 王怀仁只沉下脸,又一次立在原地,看她一步步远去。 …… 林苒和萧照一直逛到桃源寺的后山。 数月之前,他们在这里相遇,而后对于两个人而言,一切变得不同。 但那时正值桃花盛放,如今已然不见桃花踪影,唯有枝头缀着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桃子。林苒起初没有太在意,可满眼皆是这些粉红饱满的大桃子,又一路嗅得到桃子熟透后的果香,她渐渐被吸引。 林苒在一棵桃树前驻足,微微仰起头去看树上的果子。 萧照也停下脚步,见她正盯着桃子看,不确定问:“太子妃饿了?” “殿下觉得这桃会好吃吗?”林苒也问。 他们来桃源寺虽未特别令百姓回避,但这后山不同别处又曾出过事,暗卫出于谨慎,在他们过来之前已先一步细致查探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也没有外人。因此,在这个地方他们说话无须拘束。 萧照便了悟,不是饿了,是馋了。 再看看桃树枝头挂着的桃子,确实诱人:“好吃与否,尝过才知。” 这个回答林苒很满意。 没有尝过,怎么说得清究竟好不好吃呢? “殿下说得对!” 林苒点头认可,随即上前两步,认真仔细挑选过,才摘下一个大桃子来。 她伸手要往腰间摸去,记起如今身上不带匕首才转而停下动作看向萧照:“殿下带匕首了吗?” 萧照挑眉,没有回答却将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递过去。 太子用来防身的匕首自是上品。 这匕首削铁如泥,用来给个桃子削皮简直大材小用、牛鼎烹鸡。 萧照不甚介意。 只是当瞧见林苒一手桃子一手匕首且拿匕首刀锋对着自己,分明笨手笨脚,顿觉心惊胆战。 这匕首锋利,稍不留神划破手便要受伤。 他们两个人在这后山,一旦受伤,他避无可避,要被林苒抓个正着。 “孤来。”萧照制止林苒动作,从她手中取走匕首再取走桃子,“太子妃虽性子直爽,但也是被娇养长大的小娘子,这些粗活还是让孤来做罢。” 林苒觉得萧照的话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她没有阻拦,既然太子甘愿,她由着他做这些事。 萧照兀自寻得个大石块坐下来替太子妃削桃子,重新闲下来的林苒则自己去附近再转一转。转到一棵桃树下,发现一颗格外红艳艳的大桃子,瞧着比别的更香甜,她有心采撷,可惜那桃子挂在高处,须得费劲些将树枝拉扯下来。 密密匝匝的树枝剐蹭着林苒的手背。 她没有在意,因此当去摘那桃子时一个不小心便被树枝划伤了。 那颗桃子虽然到手,但虎口处多出一道指甲长的伤痕。 伤口不深,隐隐泛着疼,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这样的伤在林苒看来算不得什么,是以她不太在意,没有多加处理直接带着那桃子回去寻萧照。未曾想,萧照竟然也受伤了——替她削桃子结果削到自己身上。 林苒受的只是小伤,萧照的却不是。 远远见萧照受伤那只手似血流如注、一片刺目的红,她快步走上前:“殿下怎么伤得这么重?” 将那桃子放在大石头上,林苒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这血止不住,得快些处理伤口才行。” 她拿帕子替萧照擦手背上的鲜血,发现伤口血流不止,更确认伤口严重。 太子受伤从来不是小事,何况是替她削个桃子受伤的。 林苒心下有些着急,相比之下萧照要镇定许多,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住林苒被划伤的那只手:“太子妃怎么也受伤了?孤身上带着伤药,太子妃帮忙取一下,先处理伤口再说。” “不小心被树枝划到的。” 解释过一句,林苒连忙去找萧照所说的伤药。 寻到药瓶,又立刻忙着将伤药敷在伤口上以尽快止血,再用块干净的帕子替他包扎了一下。萧照再次提醒她处理自己的伤口,林 苒才也替自己敷了点伤药。 桃源寺之行匆匆结束。 比起自责,林苒更后悔一些,明知那匕首锋利便不该让太子做这些事情。 太子又何尝做过这种粗活? 不小心伤到自己是完全可能出现的状况。 林苒表情凝重,时不时盯着他被包扎过的那只手,萧照看在眼里,有心安慰:“是孤非要逞强,与太子妃无关,太子妃不必自责懊恼。” 是安慰,却也同样谈不上说的假话。 伤口与林苒有关,可并非削桃子所受的伤…… 那会儿手上突然冒出道伤口,他立时反应过来是林苒不小心受伤了。 虎口附近的伤无从遮掩,若林苒回来,定会发现他也有伤,甚至会发现他们的伤几乎一模一样。 故而他以新伤作遮掩。 至少林苒一时半会无从觉察不对劲。 “殿下金尊玉体,未能照顾好殿下自然是妾身失职。” 林苒轻叹,“是妾身疏漏了。” 萧照见林苒这般在意自己,虽不希望她为此自责,但受用无比。 他不再安慰,只是道:“太子妃同孤无须这般客气。” 林苒没接他的话。 看一看萧照被包扎得十分粗糙那只手,她说:“待回府里便让太医为殿下重新处理伤口。” 这次归宁有太医随行同住定远侯府。 林苒与萧照回到荼锦院,两位随行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林苒手上的那一点伤不足为道。 清理过伤口,再上些伤药,尽管伤口有结痂迹象,但太医依旧委婉说过两日便能痊愈。 太子受的是皮肉伤,在后山便上过伤药,这会儿伤口不再流血,小心翼翼清理过伤口与周围凝固的血渍,那道伤的模样才真正显露出来。守在旁边的林苒瞧得两眼,发现伤口比想象中的深一点,想要细看,听见太子道:“孤无碍,太子妃还是先去见一见定远侯为好。” 忽而提及父亲,林苒视线从伤口处移开。 对上萧照目光的刹那,她回过神,太子受伤的消息此时定已传到父亲耳中,是该去解释,免得父亲担忧。 “是,妾身去去便回。” 林苒未作他想,应下萧照的话,先离开去寻自己父亲。 如她猜测,定远侯得知太子受伤的消息,听罢女儿的一番解释才真正放下心。见女儿受伤,知她向来淘气,却不忍心指责,叹气之下,低声道:“终究不是在家里,万事谨慎为上。” “是女儿疏漏。” 林苒垂下眼,“下次定不会这般任性。” 从定远侯的外书房出来,在回荼锦院的路上,回想起近日大大小小的事,她心觉自己在太子面前多少骄纵。不如趁这次太子受伤一事,表明态度。 林苒下了决心,行动上亦有所体现。 用晚膳时,她格外自觉,不要宫人伺候,不假手于人,主动为太子布菜。 “殿下多喝点儿汤。” 林苒替萧照盛碗鸡汤递过去,“这庄子上养的炖出来的汤最鲜美。” 萧照被她喂得饱饱的。 尽管如此,当鸡汤被放在面前,他还是老老实实喝了。 “太子妃也喝。” 萧照取过一只干净的瓷碗,替林苒盛上一碗。 “谢殿下。” 林苒猜他差不多吃饱了,因而乖乖接受他的好意,取过瓷勺,慢慢喝汤。 夜里,底下的人备好热水。 林苒不忘叮嘱萧照:“殿下的伤口不能沾水,须得小心一些。” “还以为太子妃要来服侍孤沐浴。”萧照打趣一句,见林苒愣怔,笑着起身,“正所谓无事献殷勤,太子妃太过热情,孤瞧着反而有些不安了。”不等林苒说什么,他径自去往浴间。 直到萧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林苒才撇撇嘴。 她明白是她多少反常,让太子不适应,因而被认为“无事献殷勤”。 这份殷勤却不能不献。受伤一事,太子不计较归不计较,叫朝臣知道,定要抨击她这个太子妃。若叫陛下知晓,有心发作,也不是不能借此罚她。 林苒想一想,太子不适应与她往日骄纵态度息息相关。 她往后更该有所克制。 再接再厉的林苒第二日没有收敛自己的殷勤小意,且在太子换药时自告奋勇,要替他换药包扎。萧照本不欲令她做这事,可太子妃异常坚持,便未能拒绝得了。 毕竟不过是换药包扎而已。 拒绝得太彻底,在林苒看来不免奇怪,他怕她起疑心。 林苒动作轻柔、仔细小心替萧照处理起伤口。 她很专注,所有的注意力皆落在萧照手上这一道伤,于是,在上药时,她忽而觉得有些许不对。 太子手上这道伤口…… 不,应当说,这个地方,似乎有两道伤。 第43章 第43章她不知他为何生气。 林苒对受伤不陌生,对不同的伤口亦是如此。 她甚至可以分辨得出部分伤口情况。 萧照手上的伤称得上常见。 严重的那道伤毫无疑问是被利刃划伤的,被匕首所伤并无蹊跷。 只是在更明显、更严重的这道伤之外似乎有一道小伤。两道伤的伤口虽有重叠,但细细看,那道小伤的情况依稀可辨——不似利刃划伤的平整,伤口更粗糙些。 对太子的关心有些少,林苒不能肯定他手上原本是没有这样一道小伤的。 可哪怕不过是小伤也不该出现在太子的身上。 是与二哥切磋时不小心留下的? 念头闪过,很快被林苒否决,二哥不会不知轻重,当真发生过此事,亦不可能故意瞒着她。 是弄错了吗? 林苒一面为萧照上药一面暗中观察,然而没有推翻自己的判断。 无论怎么看都像有两道伤。 却也无论怎么看,都令人弄不清楚为何这样。 林苒没有开口问萧照。 尽管有自己的判断,可一样担心多思多虑,她不想闹出笑话,叫太子以为自己对他的忧虑与关心到如此地步。 她只字不提,短暂的思索无果之后,暂且将念头抛开。 上过药,小心包扎好伤口,林苒方道:“殿下,我们今日便回东宫罢。” 太子受伤许多事情难免不便,回去东宫无疑能被照顾得更精细。 回府小住她心满意足,提前两日回去也无碍。 “孤一受伤便匆匆回去,太子妃以为大臣们会怎么想?母后父皇又会怎么想?”萧照看一看自己被林苒包扎过的手掌,徐徐道,“这点小伤过几日便能痊愈,太子妃不必担心怠慢了孤,且安心住下,待伤口愈合再回去也不迟。” 太子所言不无道理。 林苒将念头打消,一颔首认同了他。 不多时,陈安送来些亟待休息过两日的萧照批阅的奏疏,萧照便借了林苒的书房自去忙碌。外祖母今日未再登门,林苒亦变得无比清闲。她闲来无事,在里间坐得片刻,到底是坐不住从闺房里出来了。 萧照在林苒的小书房批阅奏折。 坐在她的书案前,举目皆是与她有关的事物,连批阅起奏折也是松快的。 萧照在这里,闲杂人等自然不得靠近,四下里静悄悄的,针落可闻,什么声响也传不进来。 直至奏折被批阅完大半,外面的院子里忽而传来笑声。 笑声来自于林苒。 萧照一下认出来是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抬头,凝神听院子里的动静。 “太子妃在做什么?” 一阵阵笑声传进书房,萧照嘴角微翘问陈安。 留下伺候笔墨的陈安当即去打探。 他离开片刻又折回来禀报:“回殿下的话,太子妃在荡秋千 。” 荡秋千? 这个回答出乎萧照意料,随之而来是一股浓浓的担忧。 他起身走到窗边。 洞开的窗户恰能窥见院子里此刻的情势。 如陈安所言,太子妃在荡秋千。她一双手牢牢抓紧两侧秋千绳,整个人站在秋千上,在半空来回飘荡着,丁香色的裙摆也随风舞动,衣袂飘飘,出尘如仙。 太子妃笑逐颜开、兴致正好。 萧照却没办法不做这个破坏她兴致的“罪人”。 离开窗边坐回书案后,他重新提笔批阅奏折,并且吩咐陈安:“你去将太子妃给请进来。” 顿一顿又道,“便说孤让她过来还债。” 陈安应声“是”,即刻出去了。 院子里的笑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是林苒出现在书房。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林苒步入书房,行至书案前与萧照行礼请安。 一句“还债”让她领悟太子召她前来,是要她兑现之前所说的赔礼画作。但偏生在她荡秋千的时候召见她,不是嫌她太过吵闹,便是看不得她太清闲,非要替她找点儿事情干才罢休。 陈安领着小宫人搬来一张书案,纸墨笔砚一一备下,连同茶水、糕点乃至干果蜜饯也奉上。 之后他们退出去,留林苒独自面对萧照。 然而,坐在书案后的人埋头批阅奏折不置一词,将她晾在一旁。 林苒也未开口,小书房里只有一点朱笔摩擦宣纸的沙沙声,这样莫名其妙的安静令她暗自努嘴。 “太子殿下,妾身有伤在身,这画可否回东宫再说?” 过得半晌,林苒兀自挪动到书案后坐下,提笔之前不甘心望向萧照。 “昨日手才受伤了。” “前些日子肩膀的伤也未痊愈……” 林苒看着萧照动作微顿,缓缓抬头,微微一笑望向她:“原来太子妃晓得自己有伤在身?” 林苒:“……” “既玩得秋千,有何作不得画?”萧照慢条斯理追问。 林苒:“……” 大意了。 闲来无事瞧见院子里的秋千,想起小时候,才忍不住玩一会儿。 一时忘记尚欠太子一幅画。 反倒被逮个正着,给太子机会将她困在这里。 林苒被萧照拿捏住了。 她无话可说,只得依着萧照的意思,规规矩矩提笔,努力作画。 前一刻在院子里荡秋千得开怀大笑的小娘子下一刻坐在书案前愁眉苦脸、叹气摇头,看得萧照嘴角扬起。非是他偏要为难林苒,但眼下实在禁不得她再受半点儿伤,唯有让她陪在小书房,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暂且看顾起来才行。 堆积的奏折很多,萧照一会儿又继续埋头处理朝事了。 林苒却迟迟未能下笔,她没有想好要画什么。 大脑空空,频频走神。 到后来,林苒干脆单手托腮盯着萧照看,企图从他的身上寻得些许灵感。 太子生得俊美——自初次相见她便这么认为。如今日日相对,她的想法却未改变,乃至在这俊美皮囊之下,亦非败絮其中。太子脾性固然有恶劣的一面,譬如讹她一幅画,但不管怎么看都称得上君子。 林苒暗忖中视线在萧照脸上停留过少顷便不自觉落到他受伤那只手。 思绪一下飘远,回想起昨日桃源寺发生的事情,也回想起为他包扎时那点儿说不清的异样发现。 太子从未提起过。 林苒想,大抵她弄错了,何况不是什么大事。 出神之际,忽然听见太子笑得一声。 “太子妃这样一直盯着孤看,在太子妃眼里孤便这么好看么?” 林苒的思绪猛然被拉回来。 朝萧照看过去,望见他面上淡淡的戏谑笑容,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低下头,懊恼皱眉。 “自是好看的。” 深吸一气努力平复过心情,林苒抬起头,勉强笑一笑。 萧照轻呵:“莫不是太子妃想要赖账?” “专心作画。”他搁下手中朱笔,取过一本未批阅的奏折,提醒道。 林苒:“……” 见萧照没有看她,她愤愤掂起一颗蜜饯塞进嘴巴里,吃得咬牙切齿却不再分心,终于把心思悉数放在画作上。 小书房变得一片静谧。 除去纸笔摩擦与翻动奏折的细微声响外再无旁的动静。 决定好要画什么后的林苒专心致志作画。 哪怕水平不佳她也没有法子,但总归是要交差的,她尽力而为。 林苒一门心思让自己的画不那么不堪,压根没有注意萧照偷看过她几次。安静专注的林苒对萧照而言亦有两分陌生与稀罕,令他忍不住看一看她。 尤其她此刻是在一心一意为他作画。 光想到这一点,萧照便压抑不住嘴边的笑意。 悄然之中便至日落时分。夕阳余晖透过窗棂静静照进来,落在林苒的芙蓉面上,将她莹白的小脸镀上一层暖光,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萧照看她嘴角微翘,显然是高兴的,想必作出来的画比她预想中更满意。 顷刻便感受到这一刻如此美好。 他舍不得出声,舍不得破坏,只想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可惜小书房光线变暗渐渐引起林苒注意。 有所觉察的她搁下毛笔,抬头看一看外面天色,发觉已是傍晚又看萧照。 赶在林苒看过来之前萧照迅速收回视线假作仍在专心批阅奏折,听见林苒开口,他似恍然醒过神,故作正经道:“竟已是这个时辰了。” “妾身去命人掌灯,再让他们先备下晚膳。” 林苒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 她坐得小半日,又始终对着书案,一时恍惚,衣袖擦过书案上的茶盏,那茶盏被带得不稳,摔落在地,碎裂成一地的瓷片。林苒被这响动惊了下,脑中并未多想什么,几乎下意识俯下身去捡。 直到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林苒彻底清醒。 伤口很浅,不疼,只是流血了,令她想起太子昨日也受伤,深觉他们两个人个个都不小心。 眼前却有一片阴影骤然笼罩下来。 手腕被握住,连动作亦带着点儿强势带她站直身子,林苒眼帘轻抬,望向急急大步走到她面前的萧照,不知怎得便觉得他一张脸微微发白,表情有些难看。 “不碍事的……” 林苒试图解释,“方才不知怎得便犯糊涂去捡,才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萧照沉默着把她受伤那只手翻过来掌心朝上。 随即松开手,直接离开小书房。 林苒有点儿犯懵。 慢一拍跟上萧照的脚步,从小书房出来,但见他在廊下,正面容严肃对陈安吩咐着些什么。 “太子妃先回去休息罢。” “尚有许多奏折要批,不必等孤用膳。” 林苒走过去,得到萧照如是两句话,之后他同她擦肩而过又回书房去了。 她感觉太子似乎生气了,她不知他为何生气。 难道不是一点小事吗?萧照的态度林苒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她回到闺房,在春鸢宜雪的服侍下梳洗过又处理了手指的小伤便懒懒斜倚在罗汉床上休息。 太子说不必等他用膳,林苒便不等。 她一个人用膳,用过晚膳,继续躺在罗汉床上看话本。 大抵白日累着了。 林苒不知自己何时躺在罗汉床上睡着的,醒来已是亥时将至,闺房寂静,太子也尚未回来休息。 “陈公公方才来传过话,太子殿下说恐怕要忙至深夜,让您早些休息。” 宜雪走到罗汉床边,低声知会林苒。 对于林苒而言,从不必等他用膳到不必等他休息,放在今日的太子身上是颇为奇怪的。异样自下午她在书房不小心打翻茶盏、弄伤自己开始……太子会因为一只茶盏生气么?这太过荒谬,那么,难道太子是生气她把自己弄伤了? 可是。 林苒略闭一闭眼。 纵然她不小心,对她却也没有半句指责数落。 若生气的是她把自己弄伤,又为何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何况…… 林苒细想在小书房里萧照的反应,她倏然意识到,那时太子拽住她,用的竟是受伤那只手。 太子,似乎对她受伤十分在意? 第44章 第44章荒唐,却足以解释所有的事。…… 念头出现在脑海,林苒几乎不自觉想要否认这个想法。 只因太奇怪。 不过被碎瓷片割伤手指,并无性命之忧,值得太子着急到忘记自 己分明也受了伤,用受伤的手来制止她吗?她几时对太子来说已重要到这般地步? 然而,太子在小书房里的反应不是假的。 这样的反应必有原因。 林苒抬手慢慢摁揉两下额角,定一定心神,迫使自己去直面萧照的奇怪。 她开始尽力回想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倘若……倘若太子当真对她受伤之事十分在意,不会只在今日如此,而应当在更早以前便是这样了。只是过去她没有在意没有留心,将那些事情都忽略了。 自回京,在她的身上,哪怕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也极少。 仔细回想皆是能够记得起来的。 最初在桃源寺后山被挟持,肩膀处留下淤青。 其后东梁河边,与沈世才起冲突后,没有防备手臂挨下了沈云芝一马鞭。 为父兄亲手缝制寝衣时手指没有少受罪。 遭陛下惩戒,在蓬莱殿跪得一阵——那一次太子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以及在长公主府里被箭矢擦伤。 昨日被树枝挂伤,今日被碎瓷片割伤了手指。 除此之外,林苒想起在院子里荡秋千被萧照喊去小书房,若既不是嫌她吵闹也不是见不得她清闲,而是有其他的原因……她摁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手掌虚握成拳敲敲自己的额头,又觉得未必这样复杂。 总之,太子确实很不对劲。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曾意识到太子怀揣着秘密,却无从窥探。 会有关系么? 林苒想不出来这其中能有什么样的关联。“宜雪……”她拥着薄毯坐起身,本想命宜雪备些宵夜以去小书房见一见太子,又很快将这个念头放弃。 “服侍我洗漱休息罢。”林苒掀开薄毯从罗汉床上下来,淡淡吩咐宜雪。 太子似在有意回避,她即便过去,大抵也不会有收获。 不如先休息。 左右太子不会一夜消失,更不可能一直避着她,大可明日再说。 林苒自顾自安心歇下。 留在小书房里的萧照却仍被傍晚的事情困扰。 他知道自己彼时反应有些激烈。 但林苒接连在与他独处时受伤的境况也令他倍感棘手。 秘密太容易暴露。 一旦林苒知晓,他不敢去赌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届时她会怎样看待他? 倘若知晓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个秘密,在她眼里,他恐怕要沦落成一个对她只有利用的小人。 他亦无从否认,在最初太子妃之位非她不可与此有关。 无法否认许多事情与这个秘密有关。 哪怕已经不一样了,可发生过的事无从更改。 他不认为她会喜欢这样的真相。 在她被碎瓷片割伤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也立时出现一道伤口,血珠渗了出来。只要他们继续待在一处,她很容易会发现不对劲,因而他让她先行回房休息。 “殿下,太子妃歇下了。” 廊下传来陈安的禀报,萧照微抿唇角,并不感到稀奇。 亦不是坏事。 太子妃能安心休息,大抵未太过在意傍晚之事,兴许也不在意他的反应。 念头在心底浮动勾起几分酸涩。 也罢,萧照想,眼下能瞒一日是一日,坦白真相须得合适的时机,时机未到只会适得其反。 摊开双手,两只手留下的伤口皆与林苒有关。 若早知他会对她动了心,当初无论如何断断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 林苒夜里休息得尚可。 晨早神清气爽醒来,才在春鸢宜雪的服侍下洗漱梳妆妥当,她忽而听见窗外传来几声喵叫。 侯府不曾养猫,既有猫叫声,定是从别处来的小猫儿。偶有野猫溜进府里不稀奇,林苒未太在意,谁知春鸢好奇去廊下瞧一瞧,竟传来一声惊叫。 “娘子!” “奴婢瞧着怎像是东宫那只小黑猫?!” 宜雪很是不信:“怎么会?远在东宫的猫儿如何能跑来侯府?”又对林苒道,“娘子,奴婢也去瞧瞧。”她觉得春鸢在胡说八道,索性去廊下凑一凑热闹,亲眼见过才好同春鸢对峙。 林苒点点头应允。 谁知宜雪出去不一会儿,廊下传进来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惊叫声。 宜雪的反应让林苒弯了下唇,被勾起好奇心。 不等她们进来,她起身径自出去了。 步出廊下,先是瞧见春鸢和宜雪两个人朝她望过来,林苒看一看她们惊讶又欣喜的面庞,视线往下,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只小黑猫的身上。通体乌黑,瘦瘦小小,以及一双明亮的琥珀色漂亮大眼睛——林苒一眼认出来,当真是东宫那只她见过许多次的小黑猫。 “娘子,是同一只,对吗?”春鸢欢喜问道。 林苒笑一笑:“瞧着是。”她没有上前,反倒是小猫喵叫一声,主动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几步。 几个人愈发感到惊奇。 宜雪不由得问:“侯府与东宫隔得那样远,它竟也能寻过来?” “可见这只小猫儿灵性,同娘子有缘。” 春鸢依然倍感新奇,探头探脑去看那只小黑猫,又笑着说,“往日里娘子没有白照顾它。” 林苒听她们两个人叽叽喳喳,不置可否。见小猫儿靠近,她一样朝小黑猫的方向走得两步,不曾想却惊扰它,小黑猫迟疑之下直接掉头离开廊下奔向别处。 “让厨房煮点儿鱼汤,我去寻它。” 林苒吩咐一句,提裙步出廊下,独自去追这只小黑猫。 萧照整夜待在小书房。 他把堆积的要紧些的事务处理完毕,将就睡得两个时辰,准备去见林苒。 昨天夜里没有回房去休息,今日总归不能再避而不见。 起码得陪她用个早膳免得惹她多想。 萧照打定主意,吩咐陈安命人送热水进来洗漱梳洗,堪堪整理好仪容,却先从陈安口中得知林苒不在荼锦院。“太子妃去了何处?”他眉心微蹙问得一声。 “说是瞧见只猫儿,太子妃便自个追着那猫儿去了。” 陈安躬身答,“但不曾出府。” 猫? 萧照记得,林苒曾经对一只小黑猫很感兴趣。 “孤去寻太子妃,不必跟来。” 林苒是独自去追小猫儿的,萧照便也没有让人跟随伺候,一个人去寻她。 哪怕已经在定远侯府住得几日,他对定远侯府的布局亦谈不上熟悉。不过林苒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踪迹,府中仆从多有撞见过她的,即便不知她此时在府中何处,想要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并不难。 是以,萧照没有太费劲追到小花园。 他在小花园里一路走一路寻觅林苒的身影,偏偏迟迟不见人,乃至未能捕捉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正当疑心林苒已经离开时,头顶悄然中响起一声猫叫。 萧照微怔,仰面去看才注意到树上有人。 是林苒。 看着树上怀里正抱着只小黑猫的小娘子,萧照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太子妃怎么又跑树上去了?” 萧照后退几步,仰头静静看得林苒几息时间劝道,“下来罢。” 秋日里的樱桃树已是树叶稀疏枯黄,再不复夏日里的茂密翠绿,藏不住小娘子,也藏不住猫儿。树上的林苒低头望向萧照,同样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连同他说出口的话亦如此耳熟。 林苒想起在东宫那次,她追着这只小猫儿到樱桃树上。 当时的萧照站在树下对她说:“你快下来。” 当时什么也不曾多想。 只是眼下,同样要她从树上下来,令她想起自己昨日种种思虑。 太子害怕她受伤。 无论她上树、荡秋千乃至用匕首削个桃皆令他不放心? 可是,长公主府可能有危险也是让她去了的。 她想要袖箭防身,他没有拒绝。 林苒又有点儿糊涂了。 但她不知真相,便不知太子如何考量的这些事情,唯有太子暗藏秘密、别有心思 不会有错。 今儿是个阴天。 厚重的云层遮蔽天光,秋风萧瑟,吹不散天地之间那一抹阴郁寂寥。 林苒手掌抚过怀里的小黑猫,望一望天色,继而收回视线,再去看萧照。她开口语调轻快,如往常那般带着调侃之意:“殿下怎么得闲来这儿?” 萧照听出林苒的不快。 被无端冷落一整夜,他想,以她的性子愿意表露不快便是愿意听他解释。 思及此,萧照稍微变得安心,语气平和道:“要紧的事务昨天夜里已经处理妥当,方才去寻太子妃,本欲同太子妃一起用早膳,却发现太子妃不在荼锦院。想着只当散步,故而出来寻一寻。” 林苒笑:“还以为妾身将殿下惹怒,殿下不愿意理会妾身了。” “孤不该生气吗?”萧照反问。 “无非想要太子妃一幅画,太子妃不愿便罢了,何必故意将自己弄伤?” “妾身几时故意将自己弄伤了?”林苒好笑。 萧照挑了下眉,却不接话。 以为她故意受伤逃避作画故而生气? 林苒不信萧照的说辞,但不准备同他多纠缠这个问题。 她又摸一摸怀里乖巧的小猫儿,轻哼一声:“分明是太子殿下见不得妾身清闲自在,才非要将妾身喊去。若非太子殿下要妾身去作画,怎会有后来的事?” 萧照便说:“太子妃笑得太大声,孤在小书房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妾身高兴,殿下未免太过霸道。”林苒对他的巧言令色几乎想翻白眼,但不得不承认,太子实在很有定力,滴水不漏,企图蒙混过关。若她愚笨些,想必要信了这番说辞。 “霸道么?” 萧照目光上下打量面前的这棵樱桃树,“太子妃既能爬树,可见手上那点儿伤已然无碍。” “今日便将画作完成罢。” “待用过早膳,太子妃随孤一道去小书房。” 林苒:“……” “下来罢,孤不逗你便是了。” 见树上的太子妃一脸吃瘪,萧照忍笑,再次喊她下来。 林苒看太子一眼,立刻道:“殿下答应妾身一件事,妾身再下去。” 萧照颔首:“你说。” “妾身应允太子殿下的事情定会做到。”林苒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但殿下往后不可再拿此事压人,尤其不可说出‘今日便要如何‘之类的命令。” “好,孤答应你。”萧照又颔首,随即再退开几步,等着她从树上下来。 林苒这才放开怀里那只小黑猫。 她一如既往身手敏捷从樱桃树上下来了。 见太子上前相护,直到确认她不至于脚滑栽下来才拉开距离,便记起在东宫那次也是如此。 林苒认为,日后她须得找机会试探试探太子。 那个未知的秘密大约同她很有关系,以致于太子对她的许多事感到紧张。 既然与她有关,她便无法置之不理。 她想知道真相如何,哪怕真相如何残忍残酷,总好过一无所知。 林苒心思坚定却不甚着急。 离开小花园,她和太子一道回荼锦院去用早膳,一切似与往常无异。 那只小黑猫林苒依旧没有管它。 本在东宫的小猫儿出现在定远侯府固然稀罕,但特地留住它抑或是将它送回东宫皆无必要。 用罢早膳,萧照回小书房,林苒回闺房休息。 外祖母今日也来看她,且特地带上亲手做的小饼——中秋在即,待林苒与太子回东宫,多有不便,索性提前做上一些让外孙女尝尝小时候的滋味。 用过早膳不久的林苒十分领情尝得两块。 后来同外祖母坐在罗汉床上聊天,聊得一阵犯起困,但强撑着和外祖母一道用过午膳才去休息。 这一觉林苒睡得许久。 勉强睁开眼,闺房里光线昏暗,辨不清时辰。 林苒伸手撩开帐幔,不过略挪动下身子,忽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继而发觉身上发冷,有一股隐隐的酸痛感。守在外间的春鸢正巧进来瞧一瞧,注意到帐幔下的动静,快步上前道:“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林苒声音低哑问。 春鸢道:“已是戌时……娘子这会儿声音怎这样哑?” 饶是平日不如宜雪细心的春鸢也立刻发觉不对,当即将宜雪唤进来。房中掌上灯,试过林苒额头温度,宜雪脸色微变:“娘子有些发热,奴婢这便去请太医。” 林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生病,由着宜雪去。 她没有起身,头脑昏沉躺在床榻上,想兴许是晨早在樱桃树上吹得许久的风才会染上风寒。 回想这几日不是受伤便是生病愈发头疼。 顾不上等太医过来为她诊脉,醒来不过片刻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宜雪去请随行的太医时顺便将林苒生病的消息递给陈安,事关太子妃,陈安没有耽搁,立时禀报给太子萧照。得知林苒生病,他才知白日身体不适的真正缘由,当下从小书房出来去看一看她。 “太子妃前些时日受伤,本便虚弱,今日又吹风,故而染上风寒。” “微臣已开过药方,待太子妃不再发热便无大碍了。” 太医为林苒诊脉过后将情况禀明。 萧照略一颔首,允他告退,复上前两步,行至床榻旁,伸手撩开帐幔,去看昏睡中的林苒。 记得当初乐安遇害落水,是太子妃撞见下水救起的她。 后来,太子妃生病,他也跟着生一场病。 今日又这般,心境却大不相同。 萧照想着,重新放下帐幔,吩咐过春鸢宜雪仔细伺候林苒便回小书房了。 昏睡的林苒不知太子来过。 醒来后从春鸢宜雪口中得知此事,她无甚想法,只是在她们的服侍下灌下一大碗刚熬好的汤药。 太医开的药方有安眠之效,因而喝过药,不多时,林苒又昏睡过去。 这一次再醒来便已是寅时将至。 大抵昏睡太久,身上比起之前又舒服许多,林苒迟迟未再入眠。 百无聊赖,不免记起萧照。 今天夜里太子也没有回闺房来休息。 已是连续两日如此了。 当真这样忙吗?林苒随意拨弄着锦被上一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回想太子得知她生病来看过她,无端觉得太子今夜如昨夜一样,其实在有意回避。 受伤要回避,生病也要回避么? 却不是每一次受伤都回避她,在长公主府受伤那次,太子不曾如何。 林苒思索中又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 或许不是回避是当真忙呢?不过……是与不是,一探便知深浅。 趁这会儿清醒,林苒生出念头,想要去小书房瞧一瞧。因是要去寻太子殿下,宜雪见她精神头不错,没有劝阻。她也没有梳妆,更深露重,穿上一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些便往去了。 依旧是陈安守在廊下。 见林苒过来,念着太子妃人在病中,他不无惊讶,正要行礼请安,被林苒先一步抬手拦下。 “怕扰太子妃休息,太子殿下已经在小书房歇下了。” 陈安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林苒道。 太子歇下了? 林苒望一眼小书房的那扇门,轻声说:“我进去看一看殿下。” 萧照不曾特别吩咐不许太子妃打扰,陈安自不至于拦着林苒不许她进去。是以,林苒很顺利入得小书房,进来本有些动静,偏偏没有吵醒睡梦中的人,林苒见太子未醒,便轻手轻脚走上前,走到萧照用来将就歇息的那张小榻前。 身高腿长的人被迫缩在小榻上,光 瞧着便觉得不舒服。 林苒来回扫视萧照几遍,目光落在他搁在锦被上受伤的那只手,静静看得数息才移开视线。 萧照去承鸾殿的次数算不得少。 哪怕起初分开睡,但无碍林苒了解他这个人向来浅眠、睡梦中一贯警醒。 可今日,有人进来了,他混无所觉。太累了么?林苒望向书案,堆积的奏折如小山,只是往前太子要面对的一样是堆积如山的朝务,辛苦却大约早已习惯。 转过脸再看一看小榻上的萧照。 不经意一瞥,忽而瞥见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显露出一截白色纱布。 林苒微怔,定睛细看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她俯下身再凑近,迟疑中小心翼翼手指拨开一点衣领。 虽已然未能看清全貌,但足以知晓在萧照肩膀处的确有被包扎过的伤口。 肩膀的伤……林苒猛然记起自己肩膀那道伤。 她呼吸一滞。 念头尚未在脑海中真正明晰,胸腔里一颗心脏先不受控制狂跳。 林苒愣愣的又伸出手,鬼使神差触碰了下萧照的额头。 肌肤相触,指尖感受到的热意令她迅速缩回手,心也顿时跳得更快。 脑袋嗡鸣间她下意识想要夺门而出。 转身走得两步,想到慌乱的反应必定令陈安起疑,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几次深呼吸过后,林苒勉强平复翻涌的情绪。 她折回小榻旁替昏睡中的萧照掖好被角,这才从小书房出来了。 回到闺房,林苒面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她再也无法入睡,脑海中全是与萧照有关的事情。 太子肩上有伤,额头滚烫似生病……难怪太子今日睡得这样沉,丝毫不曾发觉有人出入小书房。但恐怕不是太子在何处受伤,而是关乎到那个暗藏的秘密。 不是太子受伤而是她受伤,不是太子生病而是她生病。 纵然荒唐,偏偏足以解释所有的事。 那日在桃源寺只怕不是太子不小心伤到自己。 是因为她被树枝划伤,伤口无法遮掩,一旦被她注意秘密无法掩盖,索性故意弄出新伤来。 所以才会有两道伤**叠。 所以这两日他确实有意在回避她,甚至并不仅仅是这两日如此。 太子担心她受伤。 因为她受伤,意味着他也会被牵连。 诸般想法与推断在心底翻腾,越荒谬越好笑,只是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林苒有些笑不出来——原来太子认定要她做太子妃是这样的原因。她虽从未信过其他的说辞,但真相实在太过冲击。 平心而论,太子待她不差。 至少太子从来没有选择更为偏激更为惨烈的方式强行将她困住。 可那又如何? 一切于她皆是无妄之灾,她亦不愿如此,但别无选择。 林苒记起太子承诺过的和离书。 她心神稍定,领悟他此举真正用意。 当初迎娶她为太子妃非本意,她嫁入东宫亦非本心,无奈之下不得已之举才有他们这一对夫妻。他们不知为何有这般牵扯,说不得哪一日这种牵扯便会消失,待到那个时候,自然不必绑在一起。事先承诺,等的无疑便是那一日。 太子考虑得周全。 对于他们而言,已称得上是不错的安排。 林苒想,也不无不可。 如今她与太子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有待朝堂诸事尘埃落定她方能离开。 恰如太子当初对她说过的,他需要她的帮助。 且非她不可。 林苒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长吁一气。 眼下形势,不必让太子知晓她已窥见他们之间的秘密。 总归尚且要在一个屋檐下。 往后他们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罢。 …… 萧照睁开眼,发现外面天亮了。 坐起身,昨日的头昏脑胀减轻许多,想是太子妃病症有所缓和。 想着萧照将陈安喊进来,命准备热水洗漱梳洗,好再去看一看林苒,陪她用个早膳。不曾想,竟从陈安口中得知,林苒昨天夜里来过一趟小书房。 他少有睡得沉,对此毫无所觉。 不知林苒来过更不知她来小书房是否觉察到什么不对。 “太子妃几时来的?”萧照沉声问。 陈安未作他想,恭敬回答道:“约莫寅时一刻过来的,恰逢太子在歇息,太子妃只待得半刻便回去了。” 萧照默一默,又问:“太子妃尚在病中,夜里怎未安心休养?” “奴才不知。”陈安说,“瞧着是惦记太子殿下,故而特地过来探望。” 从陈安的话里辨不出林苒有无奇怪之处。 “嗯,孤知道了。”萧照点点头,心下自有思量然而不再多问。 洗漱梳妆过一番,他去寻林苒。 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的林苒这会儿将将醒来尚未起身。 “太子妃病着,不必拘礼。”大步走到床榻旁的萧照先行开口免她请安。 林苒笑一笑:“多谢殿**恤。”便安心靠坐在床头。 春鸢宜雪互相看看,相携无声退到外间。 萧照没有坐,立在床榻旁看着林苒:“听陈安说太子妃半夜不好好休息,竟跑去小书房寻孤?” 林苒如今窥探到那个秘密,心中有数,晓得太子有意言语试探。她已然打定主意,不慌不忙:“夜半醒来,发现太子殿下连续两夜不曾回来休息,难道不应该去瞧一瞧吗?若对殿下不闻不问,不知落在外人眼中,妾身这个太子妃如何失职,又如何不得太子殿下宠爱。” “殿下当真不觉得不舒服么?” “那样的一张小榻,如何能休息得好?” 萧照凝视靠坐在床榻上的小娘子,无论表情或语气,均无异样。他道:“虽说太子妃向来睡得沉,但你人在病中,扰你休息总归不妥,因而昨夜仍宿在书房。” 林苒说:“到底委屈了太子殿下。” “不如今天回东宫罢。”她沉吟中问一句,“沈家的事应是有着落了?” 那个时候萧照说陪她回定远侯府省亲,其中也有避一避沈妃的用意。 过得这么几日,沈妃想来已经有所动作。 林苒没有刻意去打听。 不过,她知道太子不会不清楚。 “去凤鸾宫求过母后,被母后劝了回去。”萧照不瞒她,“这两日倒也安分,不曾求见父皇,应是明白这一次的事情单凭她回天无力。” 林苒轻唔一声:“沈家……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妃希望怎么处置?”萧照反问道。 她希望怎么处置? 林苒品着萧照的话笑问:“殿下这是允妾身干涉朝中事务吗?” 萧照理所当然:“有何不可?” “殿下既这样说,那妾身便直言了。”林苒说,“单论长公主府行刺一事,沈家恐怕遭人诬陷,罪不至死。但若与沈家往日罪行一并处罚,则另当别论。沈家女眷多受牵连,如何处置又是一桩问题。” 萧照不语,她又道:“妾身信口胡言,请殿下见谅。” “如何处置沈家自有朝廷章法。” 萧照却笑:“太子妃说得在理,孤如何会怪罪?沈世才已死,沈新私下肆意敛财,大多上供给了孤的父皇,若论罪行,究竟是谁罪孽深重姑且要仔细论一论。” 但怎可能定皇帝陛下的罪? 林苒听出太子话中辛酸,不由得宽慰:“陛下和殿下,终究是两个人。” 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 林苒内心从不将他们做的事情混在一处评判。 “太子妃能这样想,孤甚是欣慰。”萧照伸手轻拍了下她的发顶,而后说,“待案子审理完毕,沈家会被抄家,沈家众人流放岭南,女眷随行,至少他们家人能在一处,互有照应。” “他们还不能有事。” 林苒听罢,点点头帮萧照补上一句。 第45章 第45章平安喜乐,顺心顺意。 林苒虽尚在病中,但同在京中,回东宫十分便宜,不至于路途颠簸。 因而待与父兄用罢午膳,他们便启程回去了。 萧照送林苒回承鸾殿。 直到她歇下,他才从殿内出来。 林苒知道,在她病愈之前,太子是不会宿在承鸾殿的。 她无什么所谓,反而以他们眼下的情况,少见面对彼此都不是坏事。 人在 病中的林苒回来后先安心将养身体。 一如她所想,之后的几日太子偶尔会过来陪她一起用晚膳,但太子未曾有一夜留宿承鸾殿。 只是每次见到萧照,林苒便要回想起那天夜里在定远侯府在她的小书房所见所知。她时而感到事事虚幻,那个无意之间窥探到的秘密如此不真切,与此同时,却又知晓那些不是假的。 纠结无益,不如认真考虑往后究竟该怎么办。 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从无先例……但太子允诺过她便会言出必行。 和离之后重新开启新生活才更重要。 她对东宫的一切、对太子妃之位并无留恋,对将来的皇后之位亦无想法。 细想想,当真没有什么值得专程带走的。 事事不过身外物。 午憩醒来的林苒坐在梳妆台前,心下想着这些,余光却瞥见妆奁里的一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与这支白云簪搁在一处的还有一支海棠木簪——是七夕出游那日萧照为她买的,那一日被买下来的不止这支海棠木簪而是那小摊上的所有首饰。第二日,萧照命人送来更多华丽精致的首饰。 她伸手将海棠木簪取出来拿在手中端详片刻。 当初太子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怎对着这木簪子发呆?” 春鸢见林苒愣神,大大咧咧道,“莫不是太子殿下这几日少来承鸾殿,太子妃想念得紧?” 思绪被春鸢惊悚的话语拉回来。 林苒回神,手里那支海棠木簪立时被她放回匣子里:“多嘴!” 春鸢以为自己说中林苒心思,不禁偷笑。 “太子殿下爱重太子妃,得闲定会过来陪太子妃的。” 林苒自不会去争辩太子是否爱重她。她扯了下嘴角,只道:“今儿有些想吃芙蓉肉和雪花糕……再添一道鱼圆,让人去典膳所说一声。” “是,奴婢亲自去一趟。” 这几日将养身子,吃得比往日里清淡,故而林苒一开口,春鸢当即应声。 萧照今天没有过来陪林苒用膳。 但当典膳所备下的晚膳送至承鸾殿时,王溪月过来了。 林苒有些时日没见她。长公主府遇刺后回了定远侯府,这几日因着生病也未进宫请安。不想今日一见,却是王溪月耸拉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红红的,分明哭过。 “表嫂……” 王溪月入得殿内,见到林苒,一开始便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 宜雪不动声色多添上一副干净碗筷。 林苒直接拉着她落座:“这个时辰来寻我,阿月定不曾用膳,来得正好,我们一块儿吃。” 没有被问发生什么事,反而惹得王溪月落泪。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止不住,见状,林苒接过宜雪递来的帕子,只眼神示意她们先退下。 “怎么突然哭成这个样子?”林苒一面用帕子替王溪月擦着泪一面问她。 王溪月泣不成声,唯有眼泪变得越发的汹涌。 林苒噤声,收起那方帕子,站起身把人揽入怀中给王溪月一点安慰。靠在她身前的人“呜哇”一声,彻底崩溃,一张脸埋在她身前,干脆抱着她痛哭起来。 王溪月哭得止不住,像恨不能把满腹的委屈痛快哭尽。 林苒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不免暗暗猜测她如此伤心难过的缘由。 皇后娘娘在宫里,她的三哥也尚在京中。 想来不是家里出了事。 她是乐安县主,轻易不会叫人欺负,当真被欺负,反而不必来寻她,自有皇后娘娘会为她做主主持公道。这样想来,能令她这般伤心难过的便是那一人了。 徐明盛。 林苒记得王溪月曾经与她倾诉害怕嫁做人妇。 她那时以为王溪月与徐大人有不愉快,试探之下知晓并非如此。 但今日恐怕当真是有什么不愉快。 徐大人……她隐约记得,长公主生辰宴那一日,徐大人应是去保护了阿月,怎么反倒闹成这样? 王溪月哭得许久,慢慢止住泪,也哭湿林苒身前的一大片衣裙。抬头瞧见那片水渍,王溪月脸红了红,林苒只递给她帕子擦脸,又替她倒一杯茶水,借故离开:“我去换身衣裳,等我。”让王溪月一个人静一静,重新平复心情。 林苒去得约一刻钟才回来。 心绪变得比之前平静的王溪月依旧乖巧坐在桌边,脸颊的红晕暂未消退。 “表嫂,我又丢人了。”王溪月垂眼,小声对林苒说。 林苒笑:“什么丢人不丢人不清楚,这会儿实在饿得慌却是真的。” 王溪月更加羞愧,埋下头。 林苒摸一摸她的脸:“我让人把饭菜热一热,再让人送热水进来,阿月待会儿正好梳洗一番。” 脸颊被泪水冲刷过后有种黏腻感。 王溪月默许林苒安排,去梳洗过才回来见她。 之后她们用晚膳。 待填饱肚子,王溪月的情绪也彻底平复,她便同林苒说起心事。 去长公主府赴生辰宴那一日,一场意外刺杀与徐明盛的保护让她心乱如麻,不知徐大人究竟在乎她还是不在乎。寻得机会,她去道谢,想着趁机问个清楚。 她不想再猜,想要确认他心意。 她以为不管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都能接受。 然而,当听见徐大人亲口说那一日不过为着保护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顺带也庇护她,她终究承受不住。知晓自己从前的纠缠令他困扰,知晓他对自己从来无意……她难抑伤心,未寻见阿婵姐姐,难以对姑母倾诉,于是来了东宫。 “表嫂,我羡慕你。” “若能如你同太子表哥一般感情甚笃便好了,那该有多幸福。” 王溪月恳求的话语落在林苒耳中,林苒却忍不住想笑。 若叫眼前小娘子知晓真相,知晓一切皆是假象,会不会叫她再崩溃一场? 可见有时她们都一样。 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各有各的难处。 “许是如今缘分未到,阿月不急,日后定也会得遇良人。”林苒宽慰她,“感情之事最难强求,洒脱些,既放过自己,也可以给彼此留个余地。” 话说出口,又觉得未必只是宽慰王溪月。 日后同太子之间体面收场,对他们这对假夫妻同样是最妥当的。 王溪月兀自惆怅,未能觉察出什么。 她轻叹一气,趴在罗汉床榻桌上:“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林苒笑笑,摸一摸她的发顶:“那不说日后,只说今日。”王溪月抬眼,林苒继续道,“已是这个时辰,回宫也不甚方便,阿月不如在我这承鸾殿歇上一宿?” “嗯……麻烦皇表嫂了。” 不知不觉亥时将至,回宫确有不便,王溪月不好意思应承下来。 林苒颔首,吩咐宜雪带宫人去偏殿稍作收拾。 这消息不一时传到萧照的耳中。 王溪月哭哭啼啼特地跑来东宫寻太子妃,哪怕萧照平素不管这些事情,亦猜得到与徐明盛有关。他无心插手此事,便没有专程将徐明盛喊来盘问,但徐明盛还是来了外书房禀报事宜。 “陛下暗中撒出去不少人手前往江南。” “似乎想找什么人。” 萧照抬眼,徐明盛又斟酌着道:“未免打草惊蛇,不曾抓人私下盘问,但以收到的消息看,陛下要寻的应是十数年前下江南时的故人。” 十数年前…… 那时他们年幼,萧照对当年的事所知甚少,不过他记得,母后不曾同往。 留守宫中的皇后娘娘整日以泪洗面。 他无意中听过小宫人的议论,道是皇帝陛下在江南又收了不少美人。 年幼时懵懵懂懂不知真意。 长大一些,依旧记得那时听来的这些话语便逐渐了然。 这事不难想。 在宫中荒淫无度的人,难道在别处会突然转性么?不过换个地方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罢了。 此番所谓派人下江南、寻故人,若与当年之事有关……萧照面上浮现一点讥诮笑意,问徐明盛:“你觉得孤的父皇忽然想找的会是什么样的故人?” 妄自揣测圣心是大忌。 徐明盛默一默,仍说道:“陛下当年宠幸过的美人,早已非豆蔻年华。” 为当年旧情寻人的可能性极低。 不为旧情,便有其他目的,那定然是对皇帝陛下而言十分迫切的事。 “沈家沾上外族,沈妃失宠,沈妃腹中未出生的那个孩子日后注定要面对重重困难。”萧照把徐明盛说不出口的话一一补全,“孤令父皇不顺心不是一日两日,倘若他认定长公主府刺杀一事乃孤有意做戏,势必心慌意乱。只以父皇脾性,今时今日才寻人,多半往日不知情,想来是有人故意往他面前递消息,诱使他动了这番心思。” 徐明盛垂首。 萧照道:“只怕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孤的父皇皆会有所收获。” 几桩事情串联在一起。 可见那背后之人动作越发急切,不会等得太久便要露出狐狸尾巴来。 不管他们真正目的是什么,他这个太子都注定是阻碍。 矛头迟早对准他。 “确实不必打草惊蛇。”萧照沉吟中说,“便瞧一瞧他们届时究竟要找回个什么人出来。” 徐明盛应是,一时无其他事宜便欲行礼告退。 但记起王溪月今夜宿在承鸾殿,在徐明盛走到门边时,萧照忽而开口问:“你和乐安,究竟怎么回事?” 徐明盛脚下步子顿住了:“殿下明鉴,微臣与乐安县主并无瓜葛。” 并无瓜葛?莫怪她今日要去承鸾殿寻太子妃。 “你心里有数便是,去吧。”萧照平静道,对此再无其他的话。 “是。” 徐明盛应一声,推开门出去了。 夜深人静,萧照待在外书房兀自回想一遍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想这背后之人以林苒为饵,想起奚鹤鸣为林苒挡箭,以及奚鹤鸣与是他的皇妹正相看的驸马人选。 奚鹤鸣纵有古怪,毕竟只是忠勇侯府的出身。 他背后之人才是操纵一切的存在。 萧照抬手摁揉两下眉心,又记起在定远侯府的最后一夜林苒去看他。不知为何,每每记起此事他内心总有不安,然而这些时日,太子妃并无任何奇怪之处。她待他一如往常,在承鸾殿也无异样……大约是他多思多虑方心有惶然。 嗯,等伤再养好一些。 萧照想,等身上的伤再养好一些,他再抽空多陪陪她。 …… 王溪月在承鸾殿偏殿住得一夜。 翌日晨早,她陪林苒用早膳,之后两个人一道进宫去给王皇后请安。 王皇后知晓林苒生病,怜惜她身体,命大宫女锦绣备下许多补身子的名贵药材,让她带回东宫去。林苒谢过,一一收下,领了皇后娘娘这份好意。今日请安,林苒也从王皇后口中得知丹阳郡主回京了。 “不止丹阳郡主,端王世子也一并来京城。” 王皇后叹道,“世子体弱,来京路途颠簸,又须得将养许久。” 端王世子缠绵病榻,林苒从萧照口中听说过。 不过他们夫妇回京今日才耳闻。 有过在长公主府遇刺之事,更不必同长公主一家多打交道。他们夫妇对于林苒而言称得上两个素未谋面的陌路人,她笑一笑,未予置评。 未出两日即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团团圆圆的节日,宫中设下宴席,但往年最热闹的中秋今年却显得冷清。 席间没有嚣张跋扈、趾高气昂、万千恩宠的沈妃娘娘,连延兴帝只略略坐得片刻便离席而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们无人欣赏,这宫宴便显得沉默起来。 殿内的气氛古怪。 一顿饭,所有人都没胃口,在延兴帝离开后不久,王皇后借故离席,萧照也带着林苒先走一步。 回到承鸾殿,宫人已另外备下热腾腾的吃食。净过手后萧照率先落座说:“孤瞧着太子妃方才也没吃什么,幸而提前命他们备下晚膳。” 同满屋子的生面孔一起用膳确实有些吃不下。 林苒本不觉得饿,见这满桌佳肴多是她爱吃的菜式,又被勾起食欲。 “殿下有心了。” 她也在小宫人的服侍下净过手,复在萧照身旁坐下,待他提筷,便跟着提筷同他一起用膳。 吃得第一口,林苒便尝出来这不是典膳所准备的饭菜。 只未立刻下定论,她又去尝其他菜肴,试过几道后,终于确定。 “这是……侯府的厨子做的?”林苒偏过头去看萧照。定远侯府的厨子是她爹爹专程按照她的口味挑的,何况几日前才回去小住过,她不会认错。 萧照一味替她夹菜,不置可否。 尽管如此,但林苒从眼前之人脸上神色瞧出些许求表扬的意味。 她扯了下嘴角,没有顺萧照的意,安静用饭。萧照等得许久也未等来夸赞,并不气馁,只在用过饭后,命人撤下碗碟,奉上茶水点心与新鲜果品。今日乃是中秋,点心里自然少不得一碟小饼。 “太子妃且尝尝,权当应个景儿。” 萧照替林苒取个小饼递过来,林苒接过,尝得一口,继而看得萧照一眼。 这回是外祖母的手艺。 前些时日惦记着中秋将至,外祖母做得些小饼给她吃。 那些小饼大多是叫她吃光了的。 她也认得这滋味。 太子,今日的确有心,知她念家想家,且是她在东宫过的第一个中秋,做了这些准备。林苒又认真去看萧照,如之前那般在他眼角眉梢辨出些许骄傲,他对他今日安排必定十分满意。 道谢与夸赞的话陡然变得说不出口。 一旦记起那个秘密,明知道他想要听什么,那些话偏偏堵在嗓子眼。 林苒转过脸,安静吃小饼。 甜香的滋味在唇齿蔓延,那一点甜却蔓延不到心尖上。 只是心下又清楚,要让她吃上这些热腾腾的饭菜,不是一句吩咐便能了事的。看似简单的事,背后有许多人的付出,她的外祖母、她的父兄,亦包括太子。 “多谢太子殿下……” 林苒将一块小饼吃罢,低低道,“妾身今日很开心。” 萧照看林苒的表情深觉辨不出多少开心。 不过哪怕单单如是两句话,他晓得她心下明白他的用意,便足够了。 “太子妃开心便好。” 萧照应一句,同样取过一块小饼,细细品尝。 之后喝得两盏茶,萧照起身要走。 林苒向来是不会留他的,将他送至廊下,目送他离去。 “今日中秋,太子妃……”今日中秋,宜雪见太子无宿在承鸾殿之意,暗自发愁。毕竟自从定远侯府回东宫后,太子殿下一日也不曾宿在承鸾殿。太子与太子妃不曾有过争执,每每见面相处也十分融洽,可不留宿难免遭人非议。 “太子殿下若想宿在承鸾殿便不会走,若不想,即便殿下勉强留得一夜,往后又待如何?” 林苒看穿宜雪心思,笑一笑说。 太子宿在承鸾殿,她便得和太子整夜躺在一张床榻上。往前对此事她不甚在意——他们拜过天地宗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如今反倒有几分别扭。 倘若太子要在承鸾殿过夜,哪怕别扭,她也不会阻拦。 但若太子无意,倒正中她下怀。 “好了,我同太子殿下不是挺好的么?” 知道宜雪向来爱操心,林苒掐一把她发愁的小脸,“今夜月色极美,不如陪我去散散步。” 太子妃心宽,不计较这些,宜雪明白自己瞎操心无用。她不愿为林苒平添仇恨,当即应声:“是。”折回殿内取了件披风,这才同春鸢一道陪林苒去散步赏月。 圆月如玉盘高悬天际。 晚风徐徐,病愈不久的林苒在宜雪的念叨下无奈穿上披风,漫步于东宫。 明月悠悠沉寂,月光如水倾斜。 天地万物笼罩在月色下,仿佛蒙上一层轻纱。 林苒在月光里行走,不知不觉走到太子外书房的地界。 小池塘残留着一池的枯荷,一丛丛翠竹一如往昔,然而不远处那座精致的阁楼却没有掌灯。 太子不在外书房。 萧照离开承鸾殿的时候,林苒没有过问他要去何处、要做什么。 但太子不在外书房多少出乎她意料。 林苒记起曾经便是在这附近,她从小宫女口中听见太子与丹阳郡主的闲篇,继而想起前两日从皇后娘娘口中听说丹阳郡主已经回京。莫非太子去了会故人? 光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她已忍不住笑。 但那是太子殿下,假使情投意合,又有什么不可行的?只苦了丹阳郡主他日难免要担些骂名了。 胡思乱想中,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太子妃是来找孤?”林苒一怔,回头果然望见萧照,不期然对上他一双含笑的眸子,她移开眼往周围扫视一圈,才发现春鸢宜雪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月色正好……” 林苒想说自己散步至此处而已,可太子无意听她解释,截断她的话。 “太子妃来得正好。” “有个地方,须得太子妃陪孤一起去。” 话音落下,萧照没有给林苒拒绝的机会,直接隔着衣袖拽住她的手臂,带她去往别处。林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想一想左右无事,去也无妨,是以并不有意挣扎,只抽回手来与他并肩而行。 他们穿过一条两侧种着秋海棠的鹅卵石小道。 转个弯,眼前骤然明亮,林苒停下脚步,定定看着眼前的灯海。 一盏盏悬挂的各色漂亮灯盏将黑夜照亮。 一阵风过,花香飘向鼻尖。 花瓣也片片盘旋而下,在灯光如昼的夜色下如梦似幻。 这是太子的手笔。 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林苒一颗心猛然跳了跳,她偏头去看萧照。 “时间仓促,苒苒见谅。” “惟愿孤的太子妃岁岁年年,平安喜乐,顺心顺意。” 萧照回望林苒。 他望入她明灿的眸子,字字句句说道。 第46章 第46章如今更是坚信不疑。 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颗石子,泛起一层层涟漪。 林苒站在光影里,久久不能言。 太子不在外书房。 不是她形如幸灾乐祸猜测的所谓同谁暗中幽会,是在为她准备惊喜。 林苒便对自己有些许生恼。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实在不该有那样荒谬的想法。 哪怕是对太子也不该。 定一定心神,林苒重新细细欣赏眼前的景致。 远远近近、各式各样的灯盏无一不精致,可以想见是认真挑选过的。 这些灯盏高低错落,方才交织出夜里中一片瑰丽景象,因而毫无疑问这些花灯须得一盏一盏布置,不但费心亦十分费力。她想得到在这份惊喜背后的付出。 正因清楚,更能感知到萧照的用心。 有些话或说千百遍亦始终无法令人信服,但实实在在的行动却无法否认。 太子真真切切在尽力哄她高兴。 她感知到他心意,同样感知到这份心意里包含的真心。 她丝毫不怀疑这一刻他的真心。 只是……林苒看着眼前灯海,微微一笑,只是太子殿下的这份真心究竟有多少重量谁又说得清? 望她平安喜乐是真的。 但与他们之间那个秘密息息相关也会是真的。 “许个愿。” 不知林苒此刻心中所想的萧照自顾自将提前备下的孔明灯取来。 林苒敛起思绪,望向被递过来的孔明灯:“而今非年节,太子殿下怎得连这个也准备了?” 萧照回答:“年节太远,孤不想等那么久。” 孔明灯被塞到林苒的手中。 随即萧照又如同变戏法一般递来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 林苒再次接过笔,略作思索,在孔明灯上写下萧照方才那句祝福——岁岁年年,平安喜乐,顺心顺意。哪怕别有因由才有此祝福,也不妨碍她认为这祝福不错。当真一直平安顺心,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在花海与灯海之中将孔明灯放飞。 失去束缚的孔明灯冉冉升空,渐渐化为夜幕之中一点微弱荧光。 “太子妃的愿望,是否有些犯懒?” 萧照带着林苒走进灯海,在提前布置好、摆放着茶水点心的桌案前坐下。 林苒但笑:“若能如愿便是再好不过。” “与其说妾身犯懒,倒不如说妾身同殿下一般贪心。” 萧照深深看林苒一眼:“太子妃不相信孤?孤在,定会护你周全。” 林苒笑着摇头:“妾身一直相信殿下。” 她怎么会不信他? 从前相信,如今更是坚信不疑。 萧照从白玉高足盘里拿了个圆滚滚的橘子:“听起来怎么像埋怨?”他剥起橘子,解释般说,“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繁多,去承鸾殿的确少些,只是没有想到太子妃这样在意孤,孤甚感安慰。” 林苒不辩驳,笑一笑,也伸手去拿橘子。 才落到手里的橘子却立刻被萧照取走,随即被塞过来他剥好的那个。 往日受用过不知凡几的体贴变得不自在起来。 细细回想,为了将她稳在身边,太子殿下的牺牲颇大。 但她的牺牲也不小。 “多谢殿下。”林苒想着,心安理得掰了两瓣橘子塞入口中,认真品尝。 萧照早已习惯太子妃的不客气。 他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又剥起一个橘子。 这橘子甜得紧,于是被林苒三两下吃光。 耳边听得一句:“好吃吗?”她想也不想点点头,立时手心里被塞过来第二个剥好的橘子。 但不等林苒继续品尝,陈安神色严肃,脚步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宫里头出事了。” 萧照早先吩咐过无事不必打扰,见陈安出现便知定然有要紧事,但陈安没有直言,多半碍于太子妃在场。因而他示意陈安道:“说吧,什么事?” “陛下今夜去了沈妃娘娘的宫中,但沈妃娘娘却触怒陛下,叫陛下打了一巴掌。后来沈妃娘娘惊惧之下跌了一跤,当即见了红,太医已经赶去了。”领会萧照的意思后,陈安直接细细禀报道。 林苒静静听罢,去看萧照。 中秋佳节,皇帝陛下特地去沈妃宫中,以沈家眼下的处境,沈妃该高兴才是。然而事实偏偏是她与皇帝陛下相处得十分不愉快,甚至闹出事情,伤及自身。 沈妃能得宠那么多年,定是格外会哄皇帝陛下高兴的。 今日闹成这样……想必另有秘辛。 太子知道因由吗? 没有从萧照的脸上捕捉到半点儿诧异与惊讶,林苒认为他是知晓内情的。 沈妃失宠,会有人从中挑拨不奇怪。 皇帝陛下从前那样看重沈妃肚子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但以陈公公所言,今日分明毫无怜惜,不能说不蹊跷。 兴许这便是症结所在。 那个让皇帝陛下不再怜惜这个孩子的原因,大约恰恰是沈妃今夜与皇帝陛下起争执的原因。 “太子殿下快去吧,妾身无碍。”心思百转间,林苒对萧照道。 宫里既出了这等子事情,他势必要进宫一趟。 “孤送你回去。” 萧照站起身,林苒只摇摇头说:“殿下费心布置这些,左右无事,妾身想多欣赏一会儿。” 此处离承鸾殿甚远。 她一路走过来,好不容易坐下歇会儿,实在不想动弹。 萧照闻言,以为林苒留恋这份惊喜,心中宽慰,便温柔道:“那太子妃再小坐片刻,但夜深露重,你才病愈,不宜待得太久,切记要早些回承鸾殿休息。” “是,妾身省得。” 林苒嘴上应下萧照的话,起身恭送他离去,并不将他的话听在心里。 太子进宫去了,哪里管得了她? 她愿意待多久便能待多久。 林苒的心思萧照懵然不知,满心以为自己花费数日准备的惊喜她极喜爱,也为此心情愉悦。哪怕深夜进宫,延兴帝与沈妃之间的事亦未 影响他的心情分毫。进宫后得知沈妃无大碍,他直接去往凤鸾宫。 “是见了红,但太医尽力将孩子给保下了。” “只日后沈妃须得时常卧床休养,不宜再动胎气,否则只怕是……” 王皇后将沈妃的情况告知与她见礼的萧照,叹一口气,疑惑道:“你父皇原本最是爱重沈妃肚子里这个孩子,今日也不知怎得,竟会气极了对沈妃动手。” 萧照淡淡说:“喜与不喜,无非是在父皇一念之间。” 他没有多揣测皇帝心思,而谈及沈妃,“但父皇既去看她,本不该会如此暴怒。何况沈家最近不太平,这样触怒父皇于她于沈家恐怕全无好处。” “是呀。”王皇后眉心微蹙认同说,“也不知沈妃受何人撺掇才这样招惹陛下。”她略一沉吟,慢慢对萧照道,“这些时日去她宫里见她的人倒不多……只是她的脾性,往日里六宫谁也瞧不上,又未必是遭人撺掇今日才如此。” “我明日去看看她。” 王皇后静默数息,缓一口气道,“再问一问她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兴许能问出点儿话来。” 萧照颔首,算认同这安排。 他没有在凤鸾宫久留,很快从正殿内出来,乘轿辇去见延兴帝。 今日中秋宫宴上,皇帝略坐片刻便告辞而去。 萧照知道他的父皇为何坐不住。 “陛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 见了萧照,高振面上依旧态度恭敬,眼底的一丝阴狠却越发藏不住。 “父皇身体不适,孤岂能不闻不问?”萧照说罢,不理会高振,直接闯进殿内。他是太子,无人敢拦,高振亦不敢伤他,只一个劲高声规劝,于是哪怕没有通传,延兴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好儿子进来了。 延兴帝身体并无不适,但确实已经歇下。 萧照入得侧间,他穿着明黄绣五爪龙纹寝衣坐在床边,面色阴沉抬了头。 “太子果真一日比一日放肆。” 说着,延兴帝又讥笑道,“也罢,你向来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萧照不接话,与延兴帝见了个礼,口吻却冷淡:“儿臣给父皇请安,因有事须得同父皇商量才在父皇面前失礼,请父皇恕罪。”而后命殿内宫人悉数退下。 这儿究竟是皇帝寝宫。 延兴帝沉着脸,高振没有告退,其余的小宫人一时也没有动作。 “朝中事务,父皇要当着这许多宫人的面说么?”等得半晌,萧照复道。 延兴帝仍有所迟疑,显见十分不情愿与这个儿子独处。 萧照瞧出自己父皇的胆怯,不禁笑了笑。 他踏过一地沉寂,走到一把玫瑰椅前一撩衣摆落座,兀自开口:“姑母生辰宴那一日……” 提及长公主,延兴帝心神微凛,当即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高振这才不情不愿领着小宫人告退。 “那日的事情同你姑母有什么干系?”变得坐不住的延兴帝赤脚站起身,在侧间来回踱步,念念有词,“她同那些刺客根本没有关联,分明是沈家被牵扯进去了,你不能这样对你姑母一家!” 萧照淡定说:“儿臣正是向父皇禀报对沈家的处置。” 他将对沈家抄家、沈家人举家流放一一说了,顺势问,“沈妃,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儿臣听闻沈妃今夜惹得父皇不快,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叫父皇大动肝火。” 延兴帝住步,回身去看萧照,眼中难掩怀疑。 太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天夜里他去见沈云蕊,全然是看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份上。 虽说江南马上会有好消息传来,但在人平安送进宫之前,总归不能叫太子起疑心,于是他去见沈云蕊了。 没想到,从前对他百依百顺的沈云蕊今日发了疯一样,叫嚣着要落了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其实也无什么所谓,她不想要孩子傍身,他也等不及这个孩子出世。偏偏,偏偏她胆大包天,竟敢质问他是不是其实在别处还有孩子?! 呵。 好端端的沈妃怎会说出这种话? 定然是有人背后挑唆! 又还能有谁? 延兴帝深吸一气,沈妃不可能知道江南的事情,多半误打误撞。 背后挑唆之人只怕正希望看见今夜局面。 他不该伤了沈云蕊的。 若非如此,太子不会深夜进宫,说不得也起了些疑心。 奈何当时气性上头,顾不得那许多。 他掐死沈云蕊的心都有了! “她还需要做什么?”延兴帝掩下心思冷笑一声,怒气冲冲一甩衣袖,“朕那么宠爱她,宽待沈家,结果呢?沈家同外族不清不楚,几次三番挑战朕的底线,要朕如何?朕确实在意她腹中的孩子,但不是她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萧照说:“若沈妃不是急昏了头,便多半受人挑唆。如今朝堂之上暗藏奸佞,沈家未必是罪魁祸首,只望与父皇父子同心,待铲除奸佞,再行处置沈妃。” 背过身去的延兴帝有两分讶然。 以太子之言,真正的佞贼尚未拔除,要求他安分守己乃至听话? 可笑至极! 依他看,未必朝堂藏着佞贼,指不定太子自己作怪,巴不得他早日退位! 但沈妃兴许受人挑唆颇为在理。 若不是受人挑唆,原本那样乖巧懂事的小娘子怎么会突然疯了? 事到如今,哪怕沈妃肚子里的孩子顺利降生也不会对太子的地位产生什么威胁。可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沈妃说出那些话,是要将她赶尽杀绝才罢休……除太子之外,当真有人有必要做这些?分明只有太子才会生出斩草除根之心! 念头一起犹如被打通任督六脉,延兴帝顿觉眼前一片澄明,又忧心忡忡。 太子若有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他失去耐心、坐不住了。 逆子! “朕心里有数。” 延兴帝转身走回床榻旁,态度更冷冰冰,“太子还有别的事?” “父皇安心休息,儿臣告退。” 一番交谈确认自己的父皇今时今日对他全无信任,萧照不再多费口舌,起身而去。 从他父皇的反应来看,可以推断今夜之事不单纯奔着沈妃去的。沈妃腹中龙嗣是其一,撩起他父皇对他的厌恶与警惕是其二,且远远比沈妃腹中龙嗣重要。 今夜与沈妃起争执的缘由他的父皇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可见那些话他听不得。 萧照心下有计较,延兴帝同样有自己的思量。 太子去后,他彻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太子想要将他从皇位上赶下去,他便恨不得亲自去江南把人接回来。 倘若不是只得这么一个皇子…… 倘若他膝下子孙绕膝,怎会让这个逆子轻易爬到头上? 但凡有别的皇子,他早把这个太子废了! 而今这些话多说无益。 把人寻回来难免要费上些时日,太子几时会有动作却难以预料。 为今之计,唯有抢占先机,先下手为强。 幸而他身边尚有可用之人。 打定主意之后,延兴帝猛然坐起身:“高振,立刻去传禁军大统领来见朕!” 第47章 第47章无法否认他一片心意。 萧照回到东宫同底下的人问起太子妃,却得知她尚未回承鸾殿。 于是,他去寻她。 先前萧照离开林苒犯懒没有走,后来便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一面享用萧照命人准备的茶水点心一面赏月看景。期间她也曾起身在附近转悠两圈,对悬挂着的一盏盏漂亮花灯稍作研究。 虽然有些事戳破显得很不解风情,但最初飘落的花瓣定是太子命人撒的。 闲来无事,林苒索性便寻了个小宫人来问话。 小太监机灵得紧,见太子妃问起这些,当即倒豆子一样说起来:“这儿每一盏花灯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选的,连同上面的祝词也是太子殿下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写上去的。不仅如此,连这场景亦是太子殿下费心费力亲手布置,一切只因 想要给太子妃惊喜。便是奴才这样的也觉得,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喜爱真真令人动容,太子妃可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娘子了。” 这些话多少带着恭维之意。 林苒一笑而过,对小太监提及的祝词倒生出几分兴趣。 太子没有特别说起,她先前亦未看得如此细致,直至此时特地走到一盏挂在低处的灯盏前,方才注意到花灯上的悬挂着的木牌。每一块木牌上皆写着祝福之言,字迹熟悉,如小太监所言出自太子之手。 “平安顺遂。” “福泽深远。” “岁岁安宁。” …… “事事无忧。” 亲力亲为予她惊喜…… 林苒虽不懂太子为何如此,但面对此情此景,无法否认他一片心意。 这是安抚吗? 怕她暗地里为着在定远侯府的事心有不快,因而这般? 林苒猜不出萧照心思。 只原本应该万分感动的时刻,她却逐渐心如止水,生不出多少热烈情绪。 唯一无法否认这份惊喜着实不错。 无论出于何种心思,尚且头一回有人为她做这样的事。 林苒受用,故而停留许久,直至萧照回到东宫、亲自寻过来,她亦尚未回承鸾殿。萧照出现的时候,林苒已经重新坐回桌边继续闲闲赏月、喝茶与吃点心。 “冷不冷?” 萧照走上前,将命人送来的一件月白绣折枝海棠斗篷披在林苒肩上。 林苒出来时已经添了衣服,因而并不觉得冷。 但她懒怠拒绝萧照,只摇了摇头问:“宫里还好么?” “孤见过父皇了。”萧照有些答非所问,随即冲她伸出手,“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罢。” 林苒觉察出他有话说,便递过手去:“好。” 两个人乘轿辇回的承鸾殿。 沐浴梳洗过后,屏退殿内一应宫人,困意泛滥的林苒先行上得床榻。 萧照略迟片刻才从浴间出来。一片安静里,他走到床榻旁在床沿坐下,偏头去看昏昏欲睡的林苒:“父皇近来暗中派遣过不少人下江南。” 林苒含糊问道:“这是为何?” “寻人。”萧照顿一顿,又说,“父皇认为孤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兄弟。” 忽来的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林苒刹那清醒,拥着锦被坐起身,她望向萧照,但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侧脸,辨不清他神色。 “此事当真?”她沉默半晌,迟疑开口。 便听得太子一笑,语气尚算平静:“只怕到最后是假也是真。” 皇帝陛下突然之间要寻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子,意味着他此前不曾有过这般想法……恐怕此事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因而有太子这句“是假也是真”。撺掇陛下去寻皇子的人大抵不会全无安排,自会有一出陛下深信不疑的“事实”。 “难道今晚陛下同沈妃娘娘的一场争执与此事有关?” 林苒想起萧照进宫的因由。 “可……陈公公不是说陛下去看的沈妃娘娘吗?无论如何,沈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是陛下子嗣……”她一面说一面在心底分析,蓦地如福灵心至,讶异中问,“难道沈妃也知晓了?” 倘若沈妃知晓此事,心中定然惊慌,皇帝对沈家的冷漠也会更令她害怕。 且她腹中龙嗣今后难以成为她的倚仗与依靠。 会伤及沈妃,便代表陛下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不再如以往看重。 觉察自己成为陛下的弃子,沈妃能够接受得了吗?兴许这正是陛下与沈妃闹出不快的根源。 “想来沈妃娘娘如何知晓此事最关键。”林苒慢慢道。 在真正将人带回宫之前,皇帝陛下无疑只会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寻人亦因对太子有所不满。太子……太子已经掌握消息不假,但这件事的背后是奔着他而来,若令陛下皇帝觉察他已知情,情况会更糟糕,他应不会轻举妄动。 沈妃不知情不会影响什么。 一旦知情,做出形如今夜之举动,帝王暗中生疑,对太子势必更加防备,对寻人势必更加迫切。 递消息给沈妃的人,应当也是奔着太子来的。 萧照对林苒的敏锐已习以为常。 尽管他父皇言语之中未曾泄露太多端倪,但有些事情不难推测。 若非知晓此事,沈妃不至于自暴自弃与他父皇起争执。 挑起这场争执必有目的,而所有事情的出现、背后之目的只怕殊途同归。 “山雨欲来风满楼。”林苒略扯了下身前的锦被,伸手拍一拍空着的另一半床榻,“但总归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殿下还是快安寝罢。” 太子妃的反应比预想中要冷静许多。 萧照看她,四目相对,见她眼神透出无辜,便忍不住问:“太子妃没有话想要同孤说吗?” 林苒愈发无辜反问:“妾身应当说些什么?”反应过来太子话里的意思,她扑哧一笑,“太子殿下不是从一开始便告诉妾身,有一日可能会遭遇这些事情吗?如今不过当真发生了而已,且认真计较,眼下尚未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更凶险的局面在后头呢。” 其实背后之人的动作比她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但也非坏事。 既然迟早要来,那么早点儿解决这些事情,她和太子之间也能早点儿有个分晓、有个说法。 若败了……败了何尝不是一种说法? 从她被迫上太子这条船起,本就被迫赌上自己的一切。 唯望太子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最终言而有信,护得她的周全。 几句话却说得萧照心下越发歉疚。 但明白无须啰嗦,他将帐幔放下来:“孤定会护你周全的,睡吧。” 林苒笑一笑。 “妾身相信殿下做得到。” …… 宫里一个中秋过得比往年冷清。 中秋过后,沈妃与陛下起争执的消息传开,整个六宫也变得比往日消沉。 发生在长公主府那一场刺杀在中秋过后不久有了交待。如萧照对林苒说过的,沈家被抄家,举家流放,与之相对的,奚鹤鸣护太子妃有功,擢升为正三品金吾卫,负责巡逻京师,待伤愈之后上任。 这股消沉之意直至秋狩出行前夕才散去几分。 每年的秋狩之行延兴帝都格外重视,今年更甚以往,宫人们筹备起来自然更不敢懈怠。只是往年伴随帝王左右的沈妃这回与皇后娘娘一道留守宫中,随行离宫的妃嫔已然换作了旁人。 林苒在东宫闷得许久,对秋狩之行不无期待。 何况当初在长公主府她许下过承诺要为小娘子们准备彩头,总不能食言。 春鸢和宜雪为出行做准备,林苒也从小库房里挑选出几样合适的金石玉器作为彩礼备下了。 一应事宜准备妥当,秋狩之行如约而至。 是日,寅时方至,林苒已经起身在宫人的服侍之下洗漱梳妆。太子与皇后娘娘极少拿规矩约束她,因而嫁入东宫之后的她极少这样早起身,一时难以适应。纵然坐上厌翟车去往宫中,她依旧困倦不堪。 好在不必做什么。 随太子入宫后,她按部就班静候皇帝陛下出现,待帝王仪仗队伍出发,便又随太子上得马车,出发去往行宫。 玉华行宫座落于玉华山中,距离京中有大半日的路程。 萧照年年随帝王出行,已然习惯,不觉得如何,但看一看对面双眼迷离的太子妃,按捺不住笑。 “时辰尚早,太子妃可以睡会儿。”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本书册子,对林苒提议道。 林苒揉一揉眼睛,偏头打了个哈欠,环顾一圈马车车厢,视线落回萧照身上。太子的马车已经足够宽敞,尽管如此,要躺下来休息也不甚方便,且她担心路途颠簸……自己会一不小心从小榻上滚下来。马车车厢里有一方案几不假,可惜太过低矮,一样不方便。 “太子妃这样看着孤是何意?” 萧照翻看过两页书册子,迟迟没有等到林苒开口,只得主动问。 林苒默一默,猫着身子动作麻利从马车车壁这一侧钻到另一侧,与萧照隔着点儿距离坐下。萧照目光从手中的书册子上移开,转过脸望向林苒,便见她莞尔而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借殿下一用。”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人也躺下来,小脑袋直接枕在他的大腿上。 萧照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慢一拍垂眼去看,他的太子妃已舒舒服服闭上眼,脸上满是受用。 林苒只 不过想寻个“枕头”,且她相信太子会留心,不会让她滚下去的。而这样的举动落在萧照眼里可谓亲昵中透出信赖,他没有想到会被林苒如此对待。 “睡罢。” 萧照放松下来,取过薄毯盖在林苒身上,免得她受凉。 林苒清晰感受萧照从紧绷到放松的变化。 只未说什么,没有被拒绝,她便替自己调整个舒服些的姿势,安然睡去。 去往行宫的一路上,马车走得姑且称得上平稳,是以林苒这一觉比预想中睡得更安稳。一觉醒来,缓缓睁眼,头顶已经响起属于太子的声音:“醒了?太子妃顶顶会挑时候,快要到行宫了。” 初初醒来,思绪迟缓。 林苒过得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萧照两句话。 快到行宫了? 她这一觉竟然睡得这么久? 林苒全无感觉,唯独知道自己意外睡得不错。 回过神后,她连忙坐起身,顿一顿,心虚瞟一眼萧照。 太子不介意被“借用”是一回事。 而她睡得安稳也说明太子维持这个姿势几乎一动不动有半日时间…… “殿下怎么不喊醒妾身?”林苒小声问。 萧照合上书册子,斜睨她道:“为何要喊醒太子妃?” 闻言,林苒又瞟一眼萧照。 她抿一抿唇,终于怀疑自己是否睡得那样久,便凑到马车车窗前,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 目之所及遥远天际群山云雾缭绕,绵延起伏。 近处官道旁边草木枯黄,在凄凄秋日里温和的日光下无声萧索。 细细看,晨露未干,日光温柔而和煦,分明尚是晨早。 哪来的睡得大半日、快要到行宫了? 林苒醒悟太子在诈她。 她放下帘子,瞥向嘴角飞扬的萧照,呵笑一声,便换来对方的哈哈大笑。 林苒:“……” 无聊。 心虚与歉疚顷刻一扫而空,懒得理会萧照,林苒整理过仪容,又觉出几分饿,于是自顾自用了些点心。之后的一路上,林苒如萧照那般捡了话本看,即使又犯起困也强撑着再未睡过。 抵达玉华行宫已然是下午。 太子有单独的别院,马车一直行至别院外才稳稳停下。 在马车里憋得大半日的林苒身上几分酸痛,她被春鸢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绣鞋结结实实踩在地上,整个人却感觉轻飘飘的,下意识眯眼,神思也有些恍惚。 “累了?” 萧照从旁看出林苒疲惫问得一句,不等她回答,干脆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附近的小宫人们齐齐低下头,不敢乱看。 林苒任由太子抱她进殿,顺便得寸进尺开口:“殿下,妾身饿了。” 路上只能吃糕点填填肚子。 点心吃多几块难免腻,不如热乎的饭食来得称心如意。 “嗯,这便让他们传膳。”萧照从善如流应下,又说,“天色不早了,今日无什么事,用过膳,太子妃梳洗一番便可先行歇下。孤仍有事要忙,要出去一阵。” 林苒听懂了。 太子暂时没空陪她,她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是。” 乐得清闲自在的林苒应下萧照的话。 两个人用过膳,太子离去,她歇息片刻便沐浴梳洗,之后美美睡得一觉,路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皇后娘娘虽不曾前往玉华山狩猎,但萧婵和王溪月同样在秋狩的队伍里。 林苒睡醒一觉后,她们相携着过来与她请安。 出宫游玩总归令人高兴,王溪月因着与徐明盛之间的事郁闷许久,今日难得心情不错。当初在长公主府,因薛敏瑜有意刁难而提及秋狩、让林苒许下彩头的事情她依旧记得,这会儿三人坐在一处喝茶,她不免提起来:“表嫂没忘自己的承诺,备下贺礼,反倒她索性不露面了。” 今日秋狩出行,薛敏瑜没有来。 不仅是她,长公主、驸马与其他人也不曾来。 只是提起那一日的事,一样惹得人记起林苒遇刺受伤。 萧婵悄悄扯了下王溪月的衣袖,几不可见冲她摇头:“病了也是无法。” 王溪月哼笑,乖乖换个话题,却道:“奚大人今日也不曾来,身子尚未痊愈么?近来阿婵姐姐去忠勇伯府不如先前频繁,还以为奚大人的身子好了不少。” 萧婵垂眼:“不过去得两次罢了。” 王溪月当她害羞,笑着调侃:“从未见有人叫阿婵姐姐这样上心,还不够吗?奚大人好福气。” “你便非要招你阿婵姐姐不可?”林苒闲闲吃起葡萄。 王溪月努努嘴:“我分明是羡慕你们。” 所谓的羡慕无疑是想起徐明盛。 几句话下来杀敌未必一千,自损却不止八百。 林苒看着王溪月逞强的模样有些想笑,她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直接略过前面的话题问:“阿月,你三哥哥今日来了么?” “来了呀。”提起自己这位三哥,王溪月不无骄傲,“我三哥看似文弱,骑射之术可不差,待见了表嫂便晓得了。不信问问阿婵姐姐,阿婵姐姐是见识过的。” 林苒一笑,萧婵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是呀,竟然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王溪月单手托腮叹一口气。 反而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林苒忽然间想起之前有一回在凤鸾宫外的小花园撞见萧婵与王怀仁似起争执。本是旧识,联系他们平日的相处,倒品出两分特地避嫌的意思,可这是为何? 林苒凝神思忖中听见王溪月喊得一句:“太子表哥!” 随即是萧婵说:“皇兄。” 她回过神,见太子从外面进来,也如王溪月、萧婵那般站起身。 “殿下回来了。” 萧照一回别院,王溪月和萧婵告辞而去。 等着宫人送晚膳来,林苒随口问太子:“阿婵同阿月的三哥既自幼相识,为何如今这样生分?” “自幼相识便要熟稔么?” 萧照挑了下眉,“太子妃同奚鹤鸣不一样生分得紧。” 林苒:“……” “殿下同丹阳郡主不也一样?” 第48章 第48章萧照骤然被林苒的话刺痛。…… 林苒脱口而出的话取悦到萧照。 他笑得一声,不直接回答林苒之前的问题,而是说:“为何问起他们?” “方才与阿月、阿婵闲聊,想起有一次无意撞见阿婵同阿月那位三哥起争执,只不知他们为何闹得不快。”林苒轻抿唇角,“说来若单纯关系生分、不能如小时候那般玩在一处,不过来往少了,可也不该会有什么不愉快才是。” 起争执是有分歧、有矛盾。 两个没有来往的人,何来分歧矛盾可言? 萧照沉吟中问:“几时的事?” “便是阿月的三哥这次来京,初初进宫给母后请安的那一日,那也是我头一回见他。”林苒说。 正因第一次见王怀仁,她才记得清楚这日子。 那同样是她头一回见萧婵与人相处不快,对那日又添两分印象。 原本在那日便想问太子的。 但被其他事搅合过一场,将这一茬忘在脑后。 王怀仁此番来京乃是说要为科考做准备。 进宫请安,同他妹妹久别相逢、甫一相见便起争执……不怪太子妃一直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凭着林苒的话,萧照一时陷入思索。 林苒见太子态度并不随意,不由得好奇追问:“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太子妃眼里孤什么都晓得不成?” 萧照好笑,一句话落在林苒的耳中令她听出些避而不答的意思。 但林苒依旧反问:“太子殿下难道不是吗?” “只是既然殿下不想 叫妾身知道,妾身不问便是了。” 小娘子的不满摆在脸上,萧照无奈扶额,默一默道:“感情之事如何说得清楚?孤不曾过问,永宁也不曾同孤说过什么,阿月更是什么也不知。” 感情之事? 林苒愣住,几个字把她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阿婵还是……”半晌过去林苒勉强吐出几个字,转而发觉自己犯蠢。 萧婵如若对王怀仁有意,怎会和奚鹤鸣亲近? 看来是郎有情妾无意。 不怪阿月不知情,这样的事情她晓得了,被迫夹在中间,难免头疼。 太子,果然什么都晓得呐。 林苒深深看一眼萧照:“母后晓得吗?” 萧照但笑不语,林苒轻唔,自顾自说:“不过母后即便知情,只要阿婵无心,母后便不会勉强。阿月的事情母后也从不插手,否则她的婚事该定下来了。” “孤今日才知太子妃对这些事如此有兴趣。” 林苒嘀嘀咕咕说起王溪月与徐明盛,宫人送晚膳进来,萧照道,“不过眼下用膳更要紧一些。” 他先行走到桌边坐下。 疑心他无意多聊这些事的林苒随他上前,收敛话匣,安静与他一道用膳。 在玉华山相安无事的第一夜很快过去了。 睡得一个饱觉,翌日晨早,用罢早膳,林苒换上提前备下的骑马装,随太子从殿内出来,宫人已经牵马过来。 林苒事先为自己选好过一匹红鬃马。 这会儿却不见那匹马的踪影,唯有太子坐骑。 “太子妃今日与孤共乘一骑。”萧照开口为林苒解惑,继而从宫人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再冲林苒伸出手,“太子妃有些时日不曾骑马,难免须得稍作温习,否则若是不小心受伤便不美了。” 看似体贴的话语在林苒听来却刺耳。 表面温柔小意,实则担心她万一受伤要牵连到他罢了。 林苒不满意这个安排。 毕竟,太子甚至没有与她提前商量过便直接命人不必将她的马牵来。 太子妃立在原地不言不语,萧照看着她,感受到她有所不快,当即与她承诺:“明日定让太子妃自己骑马。”话音落下,再一次冲林苒伸手,邀请她上马。 林苒这才走上前。 她递过手,被萧照扶着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好,亦坐在萧照身前。 萧照的两条手臂环在她身侧,将她圈住。 林苒从前并不抵触与太子在人前偶尔有些许亲密举动。 今日却难压抗拒之心,直想要皱眉。 她觉得十分讨厌。 当触及那个秘密与真相后,所有事都变了味,她再无法以轻松随性的姿态看待太子的种种行径。 “走了。” 萧照的声音响在耳边,思绪被拉回来的林苒点点头,以示认同。 他们便在侍卫与宫人的簇拥下骑马去往猎场。 行宫与猎场同在玉华山,相距不远,骑马过去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到。只是添上与萧照共乘一骑这一层,半个时辰对林苒而言也足够长了。她在静默过思考良久,最终对萧照道:“下一回若要如此,殿下可否提前同妾身说一声?” 山道蜿蜒,山林在道路两侧不断后退。 林间鸟雀惊飞,偶尔出没的小动物也被达达的马蹄声闹得四下乱窜。 太子妃的话毫无征兆卷着风声袭来。 闻言,萧照怔一怔,过得数息才醒悟林苒指的乃是“共乘一骑”这件事,这一件令她不满的事。 她提前挑选过马匹的。 萧照记起此事,更明白林苒的那份不满。 “是孤思虑不周,请太子妃见谅。” 顿一顿,萧照又补上一句,“多谢太子妃如实相告。” “这些时日太子妃忙着养伤,今早才记起难免疏于骑射之事,故而命他们暂不牵马过来。” “因此疏忽太子妃的确是孤不对。” 林苒听着这番解释,心底的那一股烦闷稍缓。她明白太子做事无须征求她同意,只是她并不喜欢,且如若她只字不提,太子或装傻或无知无觉,总归不会放在心上,待到下一次依旧会无视她。思来想去,沉默下去无非自己受罪,白白坏了心情,左右太子不会拿她怎么样,不如直接开口提醒。 不管太子这一番话是真心是假意,起码听着顺耳舒心。 这也足够了。 怕太子妃认为言语上的认错不够诚心,萧照问:“便补偿太子妃一匹宝马作为赔罪如何?” 林苒自然是来者不拒:“好。” 萧照一笑,见她应下,晓得她没有在生闷气。 “待回东宫,孤便陪太子妃去挑。” 他们到猎场时,除去皇帝之外,秋狩随行的所有人几乎都到了。太子一出现,众人齐齐望过来,与太子同乘一骑的太子妃林苒也因此比往常更受瞩目——太子妃将门出身,却与太子一骑,这一幕落在不同人眼里被品出不同意味。 但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不过数月而已,夫妻情浓、感情甚笃亦在情理之中。 无论心下有何想法,众人皆笑着行礼请安,恭迎太子与太子妃。 萧照下马后,林苒才从马背上下来。 她站在萧照身侧,待萧照与众人免过礼,便走向上首处的宽阔露台。 皇帝未至,围猎仪式无法开始。 幸而他们多等得一刻钟,帝王仪仗队伍缓缓出现,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陛下驾到——” 延兴帝没有骑马而是乘坐轿辇来猎场的。 轿辇附近围簇着许多身穿甲胄、气势凛凛的高大侍卫。 萧照率众人上前行礼,延兴帝慢吞吞从轿辇上下来:“都免礼吧。”而后又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行至上首处的露台,大手一挥宣布围猎仪式开始。 随行而来玉华山的将士们从容有序在锣鼓声中互相配合着布围。 延兴帝站在栏杆前,一双眼睛看似盯着远处,余光却一直瞥向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太子萧照。 他今日其实巴不得不露面。 但狩猎初日,又是他安排下去的秋狩之行,不出面势必要引起猜疑。 好在大臣们、将士们皆聚集在此,想来不会有人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太子也一样。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总觉得不放心,故而他谨慎行事,只坐轿辇、让侍卫寸步不离保护他。 “陛下,太子殿下,已布围完毕,请示下。” 布围结束之后,禁军大统领上前与延兴帝和萧照禀报。 “朕身体不适,这第一箭便由太子代射罢。” 延兴帝淡淡发话。 “是,父皇。” 萧照领命,看一眼林苒,而后离开露台,走到露台前的空旷处。 数名将士合力将只铁笼子抬过来,铁笼子里是一头提前捕猎到的雄壮公鹿,正焦躁转着圈。又有将士奉上弓箭,萧照接过,他弯弓搭箭,将士们便立刻将铁笼子打开,放出这头公鹿。恢复自由的公鹿奔向山林,速度极快,众人屏息凝神,待到太子射出的第一箭正中这头公鹿,便是一阵喝彩。 林苒在露台上看着萧照一举一动。 当射中公鹿后,她同样看见萧照朝她的方向看来一眼。 那记眼神里带着点儿得意,像在炫耀,也似中秋那夜想要被夸赞的样子。 林苒:“……” 延兴帝注意到萧照朝露台望过来。 太子目露得意之色,俨然得意自己身强体壮,一箭便足以把一头公鹿撂倒,着实叫人恨恨。 果真是狼子野心! 延兴帝胸中一阵憋闷,不愿在此地多留。 太子一回露台,他命众人各自狩猎,自己则摆驾回行宫,扬长而去。 恭送延兴帝离去后,王溪月和萧婵才来寻林苒,王溪月笑嘻嘻问:“表嫂今日便同我们一道可好?旁的不提,我也想要见一见表嫂的骑射之术。” “太子妃自有孤作陪。”萧照冷淡拒绝王溪月的提议。 林苒明白他心思,无心做对,笑说:“我许久不曾骑马也不曾碰过弓箭,确实生疏,太子殿下为此答应陪我温习,我不能食言,只得改日再与阿月阿婵一道。” 太子与太子妃如胶似漆、恩爱甜蜜,王溪月知道是自己打扰了。 她瞥向露台下身姿挺拔的徐明盛,酸溜溜一笑:“那我和阿婵姐姐去,表嫂今日便和太子表哥一起吧。” 未几时,王溪月和萧婵离开了。 萧照这才命人牵马来,不过这一回两个人在马背上坐好后,他主动把缰 绳交到林苒的手中。 林苒接过缰绳,感觉到坐在她身后的人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到底善心一回:“太子殿下晨早说得对,妾身对骑射有所生疏,须得有人相护才行,此事便暂且拜托殿下了。”她一面说一面拉过萧照的一条手臂,让他如来猎场时那般握住缰绳。 这样的话落在萧照耳中无异于被认可。 他顿时备受鼓舞,喜上眉梢:“太子妃放心,孤定会办好的。” 两相说定,他们终于在侍卫的保护之下策马奔向山林。 太阳早已升起,然而山林深处凉意不减,可是策马疾驰、山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太过自由,让林苒忘却一切。 林苒不知要去何处,她只想纵马,不想停下。 萧照也没有问她想去哪里。 于是,他们在山林之间乱窜,一味沿着山道疾驰,遇见岔路随心而走,不在乎最后去哪儿。 不知不觉中便走出去几十里路。 周遭风景已一换再换。 直至隐约听见水声,林苒才放慢速度去寻得声音来源。 那是藏在山林深处的一处瀑布溪流。 悬崖峭壁间有飞流直下,在日光的照耀里,映照出一道七彩的弧光。 林苒勒停身下马匹,相继和萧照从马背上下来,他们走到溪流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稍作休息。冷风吹得脸颊僵硬,她拿手揉一揉,望着眼前风景,笑说:“这样的美景,少了人欣赏为它遗憾,太多人知晓,又觉得失了趣味。” “那是因为太子妃无心占有方才有此感慨。”萧照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囊递过去,“喝点儿水。” 林苒琢磨着太子的话,慢慢喝得两口水:“有心占有又如何?” 萧照道:“有心占有便不会遗憾无人欣赏,只愿独自赏玩,只求自己痛快,假使求而不得亦情愿摧毁。” “唔……但这本也不是会叫任何人占有的。”林苒说。 “抵不过人心贪婪。” 萧照反笑,又道,“难得松快,太子妃没有轻松一些的话么?” 林苒斜眼看他:“殿下说得我们很有话聊。不过,这倒令我想起太子殿下当初给妾身的承诺,说来说去,原来殿下是在夸赞自己心胸宽阔,从一开始便许诺妾身自由,而非霸道将妾身摧毁。” 萧照骤然被林苒的话刺痛。 他不语,只枕着手臂躺下,仰面静静望着天幕之上一朵漂浮而过的白云。 这些时日他的父皇动作越来越密集。 时局越是紧张艰难,离一切尘埃落定也越来越近,而他与林苒之间,终究会有一个说法的。 以前总觉得来日方长。 以为有大把时间他可以和她慢慢来,近来才发觉不是。 她还惦记着日后有机会请他喝喜酒。 这会儿更是话里有话,在提醒他日后不要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 实在是太过聪明的小娘子。 糊弄不了,忽悠不得……那样冷静清醒,同他泾渭分明,辨不出丝毫对他对太子妃之位的留恋。 真真令人发愁。 萧照忽而感到一阵头疼,后悔方才完全由着她性子来。 林苒抱膝坐在旁边,等得半晌没有等到太子开口,偏头去看,见他手臂横在额头,遮住一双眼睛,似睡非睡,索性故意问:“殿下怎么不说话?” “累。” 萧照只扔给她一个字。 身累还是心累?脑海冒出这个疑问的林苒忍不住笑,弯了弯唇。 只怕不但是身累,而且心更累。 罢了,放他一马。 林苒想着,念及此处秋高气爽、风景独好,也如萧照一般在他身侧躺下。 但身下那块大石头枕得格外不舒服。 她重新坐起身,哼哧哼哧“借”来萧照的一条手臂,才重新枕着他的手臂悠闲自在躺下来。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一片静谧里,假寐的萧照听见耳边传来轻浅的呼吸声。 他睁开眼,动作很轻偏过头,望见林苒近在咫尺的一张恬静的莹白小脸——她对他总是不客气,他却觉得这样很好。若她能一直在他身边这样对待他便更好了。 萧照做起美梦。 林苒原本只是想要闭目养神片刻,全然不晓得自己几时睡着的。 等到悠悠醒转,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下意识转过脸,对上萧照的视线,顿时一愣。 林苒:“……” “太子妃终于醒了,孤的胳膊有救了。” 萧照看着林苒脸颊通红、如离弦之箭霍然坐起身,心情大好戏谑道。 林苒:“……” 无话可说,林苒背过身,理一理有些凌乱的鬓发与衣裙,许久才艰难道:“太子殿下辛苦了。” 萧照呵笑一声,同样坐起身来。 林苒尴尬得无地自容,在他命人牵马过来后,悻悻上得马背,骑马回行宫去的一路上更是说不出的老实。 回到别院已是暮色四合。 萧照命人备下热水,没有多理会沉浸在懊恼尴尬的林苒,自去沐浴。 “太子妃……这是怎么了?”直到萧照去了浴间,春鸢和宜雪才围上来关心林苒。 白天发生的事林苒自然说不出口,但在朝浴间看去许多眼后,她忽地“恶向胆边生”,干脆起身朝着浴间走去。 泡在热水里的萧照正回味林苒为自己懊恼的可爱模样,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到一双柔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肩,他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太子妃立在一旁,举着双手无辜说:“请殿下让妾身服侍殿下沐浴,以弥补妾身今日失态之举。” 萧照:“……” 大可不必。 第49章 第49章以身挡箭。 趁着林苒没有继续乱来的空隙,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萧照迅速伸手扯过条干沐巾裹在身上,把水面之上、自己光裸的身体部分悉数藏起,不暴露于林苒眼前。 “那点儿小事孤未放在心上,太子妃不必未此介怀。” 确认把自己裹严实了后,萧照才安抚道。 林苒当然不是为着所谓“弥补失态之举”闯进来的,同样也不是为着趁机从太子身上确认什么。 她单纯不甘心自己今日失态、白白给太子递去个笑柄。 看着萧照刹那惊慌失措以及此刻如临大敌的模样,林苒舒坦了。 他若不慌神,她何必多此一举? 浴间的光线本比别处黯淡,兼之水汽缭绕,哪怕站在近处,若不凑近去瞧,一样辨不出清楚太子肩膀处是否留下伤痕。只是见太子裹紧沐巾做出贞烈状,又知他为何慌神,林苒不由得想要多逗一逗他。 “殿下宽容总归不是妾身失礼的借口。” 林苒往前一步再次伸出手去,见萧照身体略往后倒,语气更无辜,“不能给妾身一个机会吗?” 无端感觉被拿捏的萧照:“……”顾忌着不久前肩上留下的那道伤疤,他坚定拒绝,“不必了,太子妃今日也累得一天,当好好休息。” 林苒腻腻歪歪说:“伺候殿下,妾身不累。” 萧照喉结上下动了动,默默移开眼,嘴上却呵笑:“孤从前怎不知太子妃有此觉悟?” 话一说出口,人跟着冷静下来。 以往有几回不是太子妃等着他伺候的?眼下忽然要伺候他沐浴,不可不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见得是想要弥补…… 萧照想,以他这位太子妃的脾性,恐怕更多是故意戏弄他来了。 “从前没有现在便不能有吗?太子殿下这样说,又如此贞烈,抗拒同妾身亲密,真真叫妾身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了。”林苒没有罢手,佯作哀戚又往前一步。 贞 烈? 萧照一时无言以对,见她靠近,心思一转,嘴角勾了勾,原本泡在热水里的他蓦地站起身。 水声哗哗里,眼前出现太子精瘦的胸膛,猝不及防的一幕使得林苒一怔,回过神后又下意识飞快别开眼——她倒也没有多想看他的身子。萧照见林苒没有再直视自己,愈发认定她是故意来戏弄他的,因林苒便站在浴桶旁,他长臂一伸,直接揽过她腰肢,迫她靠近自己。 没有防备鼻尖卒然逼近萧照的胸膛。 离得太近,林苒清晰感知到他身上那一股湿漉漉的感觉以及身体的温度。 呼吸似也凝滞住。 想要后退偏被扣住腰肢,没能立刻拉开距离。 于是萧照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孤怎会抗拒太子妃?今夜便补上洞房花烛,孤也不无不可。” 他微微俯下身,脸颊几乎贴着她的脸颊。 林苒心下不太把萧照的话当真。 洞房花烛?她曾经数次试探,很清楚他根本无心于此。 呵。 躲闪的心思顷刻散了,林苒偏了下头,同样凑近萧照耳边:“想得美!” 话音落,她后退一步想要离开,太子没有松手放开她。赶在他开口之前,林苒直接上手,手掌搭在他窄瘦的腰上,感觉到掌下的人瑟缩了下身子,又弯唇直接在他腰上掐一把:“身材不错。” 萧照:“……” 被调戏以致浑身一激灵的萧照愣怔间看着林苒背影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腰间仿佛残留温热触感,他默默泡回热水里,良久才扯掉沐巾继续沐浴。 后来一整晚,林苒没有多理会萧照。 待沐浴梳洗完毕,从浴间出来,见萧照不在,她懒怠追问,倒在床榻上自顾自睡了个昏天黑地。 狩猎初日,一切随心随性。 及至第二日随行的众人便开始有了切磋比试。 薛敏瑜虽未来玉华山,但此番随行的小娘子不在少数,林苒提前备下的彩头并不白费。在王溪月的提议下,小娘子们各自组了队去山林中狩猎,被萧照看住的林苒没有与王溪月、萧婵一起,而是如前一日般同萧照“形影不离”。 好在今日林苒可以自己骑马了,是她自己提前选好的那一匹红鬃马。 除此之外,萧照命人为她准备好趁手的弓箭。 皇帝陛下则似乎依旧身体不适。 与前一日一样,只露个面,延兴帝便回玉华行宫去了。 饶是不甚关心皇帝,林苒也难以忽视这番奇怪举止,何况有从太子那里听来所谓去江南寻人的消息在前,她嗅出点不寻常味道。可太子镇定如常,既像稳操胜券,也像成竹在胸,让人觉得不必多操心。 林苒最后并没有多问。 这一天倒是如前一日那样风平浪静,她和萧照一道猎回来许多野山鸡、野兔子,还有一头獐子。 他们满载而归,组队去山林狩猎的小娘子亦收获颇丰。 林苒特地带来玉华行宫的彩头最后则叫徐明盛的妹妹徐静淑得了去。 晚膳是让小厨房用带回来的战利品炖汤烤肉。 用过膳,萧照又去忙了,累得一日的林苒沐浴梳洗后依旧没有等着他回来,一觉睡得香甜。 及至第三日。 延兴帝依旧如前两日露个面便要回行宫,只是这一回他对太子提出要求。 “朕听他们禀报,说昨日发现玉华山中有白狐出没。” “白狐现身乃祥瑞之兆,太子今日便去将这只白狐带回来吧!” 天子有令,莫敢不从。 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萧照自应下延兴帝的话。 延兴帝便又点了个将士出来,据说是昨日发现白狐踪迹之人,且命其为太子引路,萧照无有不应。不一时,由此人带路,一行人出发去山中寻所谓的白狐。 林苒毫无疑问陪着萧照一起去。 若不知那些事,她或许不会对皇帝陛下的举动太起疑。 至多以为是非要折腾太子。 然而,有前两日的衬托与对比,林苒只觉察到延兴帝的不对劲。 山林狩猎、替父寻白狐,作为太子,孝敬自己父皇、满足自己父皇的些许要求,无可挑剔。 正因无可挑剔,更显得延兴帝别有用意。 林苒相信萧照对此不会无知无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无外乎是因为当皇帝陛下起了心思,他们父子之间迟早会有这一日。 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 既然如此,直面帝王心思亦是一种应对之法。 林苒和萧照如前一日骑马进山林。 太子出行,身边自然是有侍卫追随保护安全的,但若太多人动静太大,难免影响狩猎,因此,跟随萧照与林苒进山的不过四十精锐侍卫。 马蹄声不断在山道回荡着。 在那名将士的领路下,林苒与萧照一行人直奔玉华山的最深处。 是最深处亦是往年秋狩围猎所不及之处。 渐渐地,从别处传来的马蹄声一一消失再听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是飞禽走兽的鸣叫低吼。 “太子殿下,昨日卑职最后一次寻见那只白狐便是在这附近。”在放慢速度骑马走得一阵后,负责引路的那名将士终于勒停马匹,向萧照禀报道。 白狐昨日消失在这个地方,现下在何处已无人知晓,唯有细细搜寻。 便也无人再能引路了。 萧照听罢此人禀报,沉默颔首,环顾四周,随即下令命其中三十名侍卫分散开来寻找白狐踪迹。将士见使命完成,道须得回去向皇帝陛下复命,面上态度恭敬与萧照、林苒行礼告退。萧照不强留他,一派云淡风轻允他骑马离开。 有外人在,林苒一路上始终保持安静与缄默。 直到这名将士策马而去,她看一看萧照,终于似是而非问得一句:“殿下有几分的把握?” 萧照偏头看她,笑容淡淡应声:“不成功,便成仁。” 林苒闻言轻挑了下眉。 短短几字道出太子此番的决心。 可见这一次绝非之前她所见任何一次状况与形势可比。 太子却未令她感知到太多危险与风波的逼近。 对她可谓仅有的安排,便是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 也对。说到底他们如今性命相连,倘若她有事,他将难以幸免,倘若她无事而他有事,在他出事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他也无能为力,无法相护。至多不外乎是提前为她做些安排,让人护她远离京城,从此隐姓埋名重新生活罢了,那时纵使有心为她做得更多也是不能了。 这一次他不需要她做什么。 如是情况下,一时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事情。 林苒与萧照骑马而行,沿着山道慢慢往前走。 山风吹过,卷着丝丝的凉意,山林里一股莫名的寂静悄然袭来。 在这寂静之中,其后一切均如意料。 暗处飞射而来一支支利箭直指他们身下的马匹,马儿或受惊或受伤,阵阵嘶鸣、四下乱窜。 提前潜伏在附近的黑衣人几是从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逼近他们。 纵然四散的侍卫迅速折回,依旧挡不住黑衣人的攻势。 林苒此番秋狩出行捎上萧照赠她的袖箭,这几日她一直将袖箭随身带着。今日狩猎的弓箭她也背在身上,当她从马背上下来后,立刻抽出一支箭,随后弯弓搭箭瞄准,射伤一名离得近些的黑衣人。 当厮杀出现的时候,她比自己预想中更冷静。 只是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多、侍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想到这些人许是皇帝派来的,她心底由衷生出些恼恨。 所谓虎毒不食子此刻不值一提。 这些黑衣人无不是奔着要他们性命而来。 混乱之际,也早有侍卫发射鸣镝以通知其他人有异样。 萧照提前做下安排,负责支援的侍卫很快赶到,加入这一场搏杀中。 “走。” 趁着侍卫抵抗住黑衣人的冲击,萧照偏头看一眼身侧的林苒,拽住她的手腕,带她先离开。 这些黑衣人原本便冲着他们来的。 唯有迅速离开这个地方,得到更好的保护才可能让这些人放弃追杀。 林苒听见萧照的话,没有犹豫跟着他一起走。 几名侍卫摆脱黑衣人的纠缠,随他们一道、护送他们去到更安全的地方。 山道被堵住,他们只能先从山林中穿过。山林中草木茂盛,头顶松树枝叶葳蕤,脚下灌木野草丛生,步步皆是崎岖不平,不可不谓行路艰难,却不能停下。 利刃搏击、刀剑碰撞的动静始终在他们身后不停不休。 不必回头也知追杀没有停止,然而,一时半会,再难有更多的支援。 鸣镝信号发出,不会无人在意。 只怕有其他异动与示下,将他们引去别处,无从立刻赶来救人——虽则这也是料想得到的状况。 林苒今日也如前两日那样穿的骑马装,行动尚算方便。太子始终拽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她亦未在意,埋头跟上太子步伐。逃离追杀难免狼狈,直到这会儿她才抬起头看一看走在自己前面的这个人。 刹那分神,脚下便踩中一块大石头。 险些崴脚的林苒一个踉跄,萧照回身稳稳扶住她:“没事吧?” 林苒正欲冲他摇头,利箭破空的响动已至耳边,躲闪之下,那支箭擦着他们而过,暗处更多支箭已飞射而来,也让人根本无瑕顾及脚踝传来的疼。 只周遭处处有树木遮挡,暗箭失去准头,兼之有几名侍卫的保护,这些箭矢未能伤及他们。 不妙的是,有更多黑衣人追了上来。 “徐明盛会在前面接应。” 萧照沉声对林苒说道,手上用力越发握紧她的手腕,带她继续往前。 林苒一点头,回身借袖箭又射伤一名黑衣人。 但这次未能走出去几步远,在他们前面已再冒出来一批黑衣人。 前路、后路顿时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与之前那些黑衣人不同,略同这些人交手,林苒便发现,这些人的路数与在长公主府的黑衣人一脉相承。 今日围堵太子的,是两路人马。 “是另一批人。” 林苒出声提醒萧照,见萧照全无讶异,明白他其实也看出来了。 不仅看出来了,而且不见惊讶。 想来明知今日皇帝陛下要对他不利依旧走这一步险棋……实则正是为了这一刻的引蛇出洞。 是了。皇帝忽然派人去江南寻人,本便有人暗中作祟,如今皇帝正因此事欲对太子痛下杀手,那背后之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定也是要借此机会,做自己要做的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必须得活着回去。 唯有活着回去,才可能与之对抗,才可能知道究竟是谁一直在背后生事。 远远有猎犬咆哮的声音与凌乱脚步声传来,隐隐约约亦能辨认得出一道道身穿甲胄的身影。林苒定一定心神,知道是萧照所说的徐明盛带着人前来接应了。 “殿下,我可以。” 林苒反握了下萧照的手,随即挣脱他的手掌。 单论眼下他们被两面夹击的形势,实则难以一心二用。 太子要顾及她毕竟处处掣肘,她被这样“照顾”一样多少限制行动。 伴随着林苒的话传入耳中,萧照掌下一空,立时看她一眼。林苒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不必多言,萧照了悟她心中所想,又见远处徐明盛已经带着人来了,一颔首,认同林苒的决定。 不再受到约束的林苒行动更加自如。 射伤一名黑衣人后,她夺走对方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反手砍向逼近她的另一名黑衣人。 厮杀之中,血腥气息不断蔓延,与山林中草木与泥土气息混杂一起。 受到惊吓的飞禽走兽早已另寻栖息之地。 焦灼而压抑的气氛里,面对黑衣人的团团包围,暗处忽地飞来一支冷箭。林苒捕捉到那名树后那名黑衣人的身影,莫名有种熟悉感,但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那支箭便直冲萧照而去。 她余光瞥见萧照正背对利箭射来的方向。 一瞬间,林苒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无,几乎下意识的,便推开了萧照。 她本以为自己会受伤。 因为一旦太子避开,意味着她将代替太子承受这一箭。 然而,在她将萧照推开之时,觉察到危险的人动作敏捷回身把她护在怀里。她只觉得自己无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伴随着视线黯淡,整个世界骤然安静。 所有喧嚣被在呼吸之间被隔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之外。 却也仅有一呼吸的时间,转瞬而过,向她袭来的是萧照为了保护她、不惜以身挡箭的一幕。 箭上淬了毒。 在萧照失去意识之前,林苒听见他在她耳边说得两个字:“无妨。” 他整个人的重量随之压在她身上。林苒勉强扶住他,让他大半个人靠在她身上,她亦摇摇欲坠,手心里紧握着的是他昏迷之前塞给她的一块令牌。 …… “如何?!” 自来玉华山起便日夜坐卧难安的延兴帝,今日比前几日要更为焦躁不安。他急急等得半日,终于等到高振从外面进来,知定是有了消息,几乎跳起来追问。 高振连忙跛着脚小跑上前,压低声音禀报:“结结实实中得一箭,正被护送着回行宫来。” 听闻太子受伤,延兴帝怔一怔。 高振见皇帝表情凝滞、立在原地不动,又低声说:“究竟是何情况尚无法确认,须得待人被护送回行宫,太医们一诊治,才能见分晓。” 延兴帝似回过神,细看眉眼仍有淡淡的不安,但脸上露出点点欣喜之色。 “左右是不省人事了罢?” 高振回:“是,人是抬回来的,据说中箭之后当时就昏迷了。” 延兴帝眉头紧拧:“可会有诈?” “此等大事,岂敢作假?”高振细细分析,“消息传回,势必人心大乱,这样的险如何冒得起?何况纵使作假又有何用?终究陛下才是天子,终究整个大齐都要听陛下的,难不成还能倒反天罡?” 延兴帝琢磨半晌,认同高振的话。 太子遇刺,只有平平安安回来方可稳住人心,否则人心大乱,朝堂哗然,他控制不住局面。 “陛下请放心,且……”高振停顿了下,凑到延兴帝的耳边说,“且太子乃是为保护太子妃、为太子妃挡箭,以致于受伤的。单凭这一点,也知假不了。” 保护太子妃? 延兴帝想起太子对林苒的回护,冷笑一声:“为个女人,他该有此劫。” 直至此时,皇帝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大事将成。他慢慢坐回椅子里,闭眼思索良久,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扶手:“人呢?几时能送进宫?” “快了。” 高振上前替延兴帝捏肩放松,“已在路上,快马加鞭,不出三日。” 延兴帝一拍椅子扶手:“好!” “高振,你做得很好,待此事成,朕定给你立头功!” 高振面上欢喜得不行:“谢陛下隆恩!” 延兴帝也哈哈一笑,想着日后不必再受任何的约束,畅快不已。 而这之后又过得半个多时辰,昏迷的萧照被送回玉华行宫。秋狩随行的太医们早已在太子别院恭候,萧照被送入殿内,太医们立刻跟进去,即刻为他诊治。 消息传回行宫会早上些许。 是以,从得知太子遇刺受伤起,春鸢和宜雪便提着心焦急等待林苒回来。 太子被送进殿内,陈安忙着安排底下的宫人做事,徐明盛跟进殿内,所有人都围着太子转。林苒没有跟进去,春鸢和宜雪便围上来,见她身上衣裙脏污、染了血迹,连忙带她去 偏殿。 之后宜雪去取一身干净衣裙,春鸢去打热水。 两个人伺候着林苒换下脏污的衣裳,又重新梳洗一番。 太子出事,她们知道林苒必定心情糟糕,俱不多问,只倒一杯茶水递过去,而后安静作陪。 林苒灌下一杯冷茶,轻吁一气,彻底回过神。 萧照为她挡箭这件事对她多少带来冲击。尤其看着这个人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刻,那种感受与长公主府里奚鹤鸣为她挡箭的感受截然不同。 回行宫的路上,她脑海里有两种声音不停拉扯、纠缠。理智告诉她太子今日与其说保护她,不如说在保护那个秘密,可与此同时,她又明白,保护她绝非太子本能。那一刻下意识将她护在怀中,将她护得那样紧,很难说只与那个秘密有关系——只是也绝不会于此无关。 她便有些不知如何看待太子今日的举动。 亦不知,今日之后,所有的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子塞给她的那块令牌她藏好了。 她不清楚太子抱着何种心思把这一块象征太子身份与地位的令牌塞给她。但有这块令牌,只要太子没有被废,她便可通行无阻,也可以借令牌对东宫发号施令。 被交到她手里的是属于太子的权力。 要不要用这块太子令牌,却是另一回事,太子似乎对她过于放心了。 林苒没有做决定。 太子情况未知,皇帝陛下步步紧逼,又有另一路人马虎视眈眈,这担子太重,不该轻易下定论。 见林苒迟迟一言不发,春鸢逐渐有些沉不住气:“太子妃……” 她刚开口,被宜雪瞪来一眼,连忙闭嘴。 枯坐许久的林苒抬眼看着这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思及父兄,心情又沉重几分。许多事是容不得失败的,不单单因为失败之后要万劫不复,更因为会牵扯到许许多多本不该被牵扯进来的人。 今日局面却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太子当初没得选,被迫上得太子这条“贼船”的她又何尝不是? “我也去守着太子殿下。”林苒定住心神,搁下手中紧握的茶杯站起身。 她从偏殿出来,去正殿寻萧照。 秋狩随行的太医们已经都聚集在这里了。 他们正在商量为太子拔箭,见林苒进来一时停下讨论,先与太子妃见礼。 “诸位太医请免礼。” 林苒看一看不省人事的萧照,移开视线问,“殿下情况如何?” 太医们沉默过数息,其中一人才躬身道:“回太子妃的话,此箭却未伤及心肺,是为不幸中的万幸,但从太子殿下的脉象看,箭上有毒却尚无法分辨中的是什么毒……因此,实在有些危急,但臣等定尽心竭力为太子殿下医治。” 林苒点点头,叹口气说:“诸位辛苦。” 话音落,外面小太监便高声通传皇帝陛下驾到,她唯有领着众人迎上去。 “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林苒与徐明盛、太医等人纷纷向大步入得殿内的延兴帝行礼,延兴帝瞥向林苒,冷哼一声,沉着脸问太医:“太子情况如何?”太医便将向林苒禀报的情况对皇帝重述一遍,延兴帝听罢,呵笑道,“听说太子是为救太子妃才中箭的?朕当初便反对太子迎娶你,若他听朕一言,何至于此?!” 究竟所有人眼中太子会受伤与她有关,不提皇帝本就不喜她,林苒不置一词,受了这谴责。 延兴帝也未继续多言,一甩衣袖,行至榻边去看萧照。 昏迷中的太子面容隐隐似照着一层黑雾,双唇发白,浑无血色。 任凭谁瞧见便知晓他伤得极重。 不过太医说箭上有毒,延兴帝略一思索,记不清自己是否有过这等吩咐,但他的确同高振说过,不论用什么法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谈不上底下的人自作主张。 这局面他很满意,太医连什么毒都不知道,想要解毒岂不难如登天? 太子轻易是不会醒了。 即便醒来,只要在那之前新立太子,诸事皆成定数,届时太子回天无力,什么法子也没有。 失去太子之位,能如何忤逆他这个父皇? 终究是该让这个逆子明白,所有的一切无不是他这个父皇给的! 延兴帝心下愤愤想着,再看一看萧照昏睡的模样,又想叹气。若不是这个儿子这些年时时忤逆他,不肯让他好过,他们父子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太子理当明白。 “你们要尽力救治太子。” “朕只这么一个儿子,若太子有事,朕拿你们是问。” 延兴帝对殿内的太医撩下狠话。众人无有不应,之后一名太医才战战兢兢奏禀:“玉华行宫名贵药材稀缺,请陛下允准尽快送太子殿下回京,以便医治。” “回京路途遥远,太子的情况一路颠簸也无妨?”延兴帝淡淡发问。 太医回:“如若走得慢一些、稳一些,应是无碍的。” “罢。”延兴帝很快下令,“如此,那便先护送太子回京。”他看一眼在旁边听候吩咐的徐明盛,“徐明盛,东宫羽林卫由你掌管,便由你来负责此事。” 太医提出太子要送回京城医治,延兴帝内心万分赞同。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无意在玉华山多待,却总不能撂下太子先走一步。 既然太医将此事提出来,自然顺水推舟。 他要回宫,要召集大臣议事,要等着从江南寻回来的人被平安送进宫里,堵住所有人的嘴。 “是,卑职领命。”徐明盛即刻抱拳应下延兴帝的话。 延兴帝又说:“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吧,不必事事来请示朕。” 众人再应。 延兴帝对着床榻上的萧照一脸痛心叹几口气。 等到太医为太子拔箭、处理过伤口后,他没有多留,先行离开。 皇帝陛下允了回京一事,萧照的情况又的确耽搁不得,于是别院的宫人即刻为启程做准备。从玉华山回京城紧赶慢赶也须得大半日功夫,顾及太子身体,不能走得太快,便要夤夜赶路,方能尽快回去。 徐明盛带人把太子的马车改造一番。 出发时,王溪月和萧婵尚未回来玉华行宫,林苒把春鸢留下来,带着宜雪陪萧照先行回京。 赶路多有不便,林苒与昏迷的萧照一辆马车,同样负责路上照顾他。 太医的叮嘱她记在心上,时不时喂萧照几口参汤续命。 未免路途再生意外,被安排护送太子回京的侍卫与将士极多,马蹄声与脚步声一直响在马车外。哪怕深夜,因着这样的动静,并不叫人万分戒备。 林苒勉强靠着马车车壁睡得小半个时辰。 醒来后借夜明珠的光芒看一看萧照,仍如之前那样沉睡着,她便坐回去。 回京不止是回京。 回去以后,需要面对的有很多,林苒摸出那块太子令牌,心里明白,在路上她就得做个决断了。 不能拖到回东宫再做决定。个中内情她其实清楚,太子想要做什么她一样知道,唯一的问题她与朝中大臣没有怎么打过交道,接触过的不多,确定太子十分信任的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她的父兄与徐明盛之流,她知道可以信任。 思及父兄,林苒的想法坚定了几分。 哪怕太子事先为她安排好后路她也不可能扔下自己的父兄不管。 她的选择只有唯一的一个。 第50章 第50章宫变。 萧照被护送回东宫已然是天蒙蒙亮之际。 旭日初露端倪,金碧辉煌的一座座宫殿静静笼罩在晨光熹微中。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被召集至东宫。 箭伤在玉华行宫处理过,到这会儿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确认太子中了什么毒、寻得解毒的法子。 太医们轮流上前为萧照看诊,林苒与徐明盛守在殿内。 未几时, 收到太子遇刺消息的王皇后赶到东宫,他们齐齐上前行礼请安。 王皇后与众人免礼,继而看一看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似不得不相信太子受伤昏迷之事,闭一闭眼,面容哀戚询问太医情况。太医将太子情况细细回禀,王皇后便对殿内的太医沉痛下令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下太子!” 一句话说罢,王皇后身形微晃,似承受不住打击,险些站不住。 林苒连忙扶住她,将她扶到外面去坐着。 王皇后坐得片刻、缓和过来,一看林苒眼下两片乌青,憔悴不堪,不由叹气,拉着她的手说:“太子妃就算着急太子的情况,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正劝着,外面便有小太监高声通报延兴帝来了。 殿内众人当即迎出去。 延兴帝是专程来看太子的,见太子依旧昏迷不醒,只对一众太医下死令,命他们尽力救治。 “太子妃可曾自省过了?”交待过太医,延兴帝将目光转向林苒,“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左右是为救太子妃才落得这般,太子妃干脆作陪罢!” 这是要太子妃陪葬的意思。 皇帝此话一出,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是王皇后开口打破这沉寂:“到底是那些刺客胆大包天、罪不容诛,陛下爱子心切,可太子妃从无害太子之心,陛下这样迁怒于太子妃恐有不妥。若太子醒来听见这些话,亦会痛心不已。” 听见王皇后忽然提及刺客,延兴帝不禁有些许的心虚。 他眼神闪烁,面上呵笑:“那她便最好时时刻刻祈祷太子能平安无事。” 延兴帝驾临东宫不过走个场面。 探望过太子以后,他借口朝事忙碌启驾而去。 王皇后率众人至廊下恭送皇帝离开,待帝王仪仗队伍消失在视线中,她转过身来拉着林苒的手低声叮嘱:“母后也须得先行回宫,要累太子妃照顾好太子了。” 林苒说:“本是儿臣分内之事,请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同太医尽心尽力照顾、救治殿下。” “好孩子,受苦了。”王皇后叹着气又拍一拍她的手。 不一时,王皇后也乘轿辇回宫。 太医们回殿内继续摸索为太子解毒之法,林苒和徐明盛也依然陪在一旁。 但回到东宫后,太子的情况没有好转,乃至急转直下,发起高烧,整个人身上滚烫得厉害。太医们连忙开药方,命宫人煎药,再命人取来烈酒为太子擦拭身体,只盼着太子能尽快退热免得情况更糟糕。 林苒将这些看在眼里。 纵然太医们嘴上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无碍她清楚萧照的情况远比想象得危急,而此刻宫里宫外的平静背后酝酿着的乃是一场狂风暴雨。 思及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事情,林苒反而愈发的冷静。 她已做出决定,这局面也容不得她退缩,自然越早做些安排越有利。 吩咐宜雪在殿内看顾萧照,林苒把徐明盛请至殿外空旷之处,宫人们皆被屏退到远处,他们两个人单独叙话。林苒单刀直入,问备受萧照信赖的徐明盛道:“殿下之前可曾特地交代过什么?” “是,太子曾吩咐过微臣,若他遭遇不测,便听命于太子妃。”徐明盛回答得很干脆,“现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微臣听凭太子妃调遣。” 林苒相信萧照当真说过这个话。 只是太子对她信任至此,再一次感知,仍然有些许迷惑,但想要解惑唯有等到太子醒来了。 “好。” 应下徐明盛的话,林苒道,“殿下做下哪些安排,徐大人请一一细说。” 她将那块太子令牌亮出来让徐明盛看了。 徐明盛神色严肃一颔首,她收起令牌,安静聆听徐明盛的转述。 …… 萧婵和王溪月从玉华山赶回京城已经是晌午。 她们直接来东宫,一见林苒,王溪月便抱着林苒痛哭,最后是林苒和萧婵合力将她劝住的。 虽说四下里暗流涌动,皇宫不见得不会有危险,但有皇帝陛下在宫里,守卫必定森严。是以在她们探望过萧照之后,林苒直接劝说她们先回宫去。 王溪月这次没有耍小性子,乖乖随萧婵回宫。 送走她们,宜雪端来一碗汤羹搁在罗汉床榻桌上,低声劝林苒:“没胃口也得吃点儿,不然人要垮的。” “太子妃从昨日起便未合过眼。” “娘子……” 怕林苒听不进去,宜雪话说到最后已是恳求。 春鸢是随萧婵和王溪月回东宫的,她去洗漱过一番回来恰听见宜雪的话。 “娘子终究不是铁打的。” “宜雪说得对,娘子当用些东西好好睡上一觉才是。” 春鸢附和着宜雪的话,也劝说林苒。 “我哪里就不懂这些道理了?”拿起瓷勺,林苒说得一句,慢慢喝起汤。 宜雪见她用了,又忙去端来一碟葱花饼、一碗鸡汁粥。 几样吃食林苒都吃得一些,后来她去守了会萧照,便都交给徐明盛,自己去偏殿稍作休息。 萧婵和王溪月回京了,林苒知道,自己父兄定然也从玉华山回来了。因而休息之前,她让徐明盛安排可靠之人去定远侯府将自己父亲、二哥请来。 林苒这一觉睡得约莫一个时辰。 醒来后,父兄已到,她又同父兄、徐明盛一起商讨诸般事宜至夜深。 回到正殿时,煎好的汤药被送进来。 在床榻旁坐下后,林苒接过那一碗汤药,慢慢喂萧照。 往前在军营里她见过许多。将士们战场负伤以后最凶险的便是高烧这一遭,倘若不能退烧,情况势必一日较一日凶险,乃至扛不过去,就此牺牲。而太子眼下无外乎是走到这一步了。 太子……能挺过去吗? 林苒想着,拿帕子擦去萧照嘴角染上的汤药,终究轻声说道:“殿下还是努力挺过来罢。” 挺过来。 他们且有许多的账没算清楚呢。 …… 萧照这场高烧熬得两日才勉强退烧,其后太医们日夜不休为他尝试解毒之法。另一边,延兴帝下令追查刺客尚无下文,朝中有大臣开始奏请新立太子以固朝纲。 久不理会朝务的延兴帝连续上朝数日却日渐神采奕奕。 朝务固然烦闷枯燥,但想到即将得偿所愿,他心里百般欢喜,看书案上堆积的奏折都顺眼了些。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人马上要到了。”高振陪延兴帝下朝回到御书房,屏退宫人后笑吟吟禀报,“按路程算,明日一早便能进京。” “让他们抓紧些,明早直接把人带去上朝。” 延兴帝靠坐在龙椅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盘龙扶手,哼起小曲。 人找到了,定然要过明路。 大臣们认可其身份,后面的事情才好办,这其中或有阻力,却也无大碍,他自有应对之法。 太子昏迷不醒,脑子清醒一些的定然不会看不懂局势。这个时候能站出来阻扰的便统统称得上冥顽不灵,这样的人留着也不会忠于他,正是杀鸡儆猴的好苗子。一个不够,多杀几个也够震慑这帮人了,难道他大齐还能无人可用? “是。” 高振笑着躬身应下,当即出去传话。 诸般事宜早已吩咐下去,只待明日人进京让百官见一见,心情愉悦的延兴帝百无聊赖中再瞥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随手取过一本翻看几下,又扔了回去。 罢了,也不在这一日。 明日过后,自有人会处理这些事的。 想着,延兴帝起身从御书房里出来,干脆回蓬莱殿听小曲去了。 直至亥时过,听罢底下的人禀报太子全无好转迹象,他才命准备热水沐浴梳洗,而后安心休息。 延兴帝一觉睡得黑甜。 他往日甚少做梦,但这一夜做得一个美梦,梦中美人在怀、酒池肉林,再也没有了任何拘束,好不快活。 然而睡梦之中却被外面传来的动静吵醒。美梦被打断,最是烦闷,延兴帝怒意翻腾中睁开眼,听见外面脚步声整齐划一,一时心觉不对,不由拥着锦被坐起身。 什么时辰了? 可不管是什么时辰,底下的人从来不会敢随意吵闹、扰他清梦。 延兴帝心底翻涌起一阵阵不安。 他眉头紧锁,凝神细听外面的诸般动静,一腔怒气早已转瞬间哑火。 “高振,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回事?” 稍微压下那股不安情绪,延兴帝撩开帐幔扬声喊高振。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振进来了。 只是,和高振一起进来的另有一群身穿甲胄、腰佩长刀的侍卫。 殿内烛火幽暗,一道道高大人影随着闪烁的烛火摇晃,延兴帝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几息时间,勃然大怒,连声斥责:“高振,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做什么?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快寅时了。”高振皮笑肉不笑缓步上前。 延兴帝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振笑答:“奴才奉命恭请陛下休息。陛下往日辛苦了,从今往后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奴才恭贺陛下!今日的早朝会有人替陛下上的。” 本无比熟悉的面容此刻落在延兴帝眼里,却无比陌生。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高振,不明白他面前这个卑贱的奴才怎么敢突然翻脸不认他这个天子。 什么叫奉命? 什么叫有人替他上朝? “高振,你大胆!竟敢对朕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来人!快!把他拖下去砍了!” 心底那股不安再无法压制,延兴帝坐在床榻上表情狰狞叫嚣着。 但这一次,他的这一道命令迟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殿内骤然鸦雀无声。 越安静越令延兴帝醒悟,蓬莱殿已经被控制了,他将要被困在这个地方。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愣怔片刻,反应过来之前种种只怕是一场骗局,延兴帝猛然扑向立在床边的高振,“谁?到底是谁竟敢这样对待朕?是太子吗?是不是太子?是不是?!” 高振抬手,直接推开延兴帝,叫他从床榻上摔下来,摔在地上。 “太子且在东宫进气多出气少呢。”高振轻蔑瞥着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趴在地上的延兴帝,冷冷一笑,“陛下便好好在这里待着罢,日后会有人送饭的。” 延兴帝听着高振的话,听见那一句太子在东宫进气多出气少,才真正感觉到大齐似乎要变天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大太监的背影不断喊叫,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话,甚至在高振迈步出去的一刻,蓬莱殿大门被从外面关上。 “完了……” 延兴帝瘫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身上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彻底痴怔。 …… 卯时将至。 朝中一干大臣如往常身穿官袍、手持朝笏在太极殿外听候上朝。 待到上朝钟鸣,他们陆陆续续入得太极殿,井然有序分列于殿内左右,继续耐心等候皇帝出现。延兴帝上朝向来懒散,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即便皇帝一时没有出现,也无人觉察出太多不对劲。 太极殿的殿门却轰然在他们身后被关上。 沉闷声响传来、殿内光线愈发黯淡,众人齐齐回头望见殿门紧闭,心知大事不妙,俱惊骇不已。 殿外显然是有人在的。 有大臣奔向殿门附近用力拍打殿门要求开门,有人高声诘问怎么回事,有人走向窗户旁边试图开窗,然而回应他们的是一阵窗户飞快从外面被封死的动静,殿内也因此顷刻乱作一团。 宫中生变的同一刻,京城也不太平。 身穿甲胄、手持利器的叛军在天亮前迅速团团围困住朝中大臣们的府宅,不许任何人进出。 得令想要闯出府宅的奴仆惨死叛军刀下,不一时各宅各府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不清楚外面发生什么事,可太子遇刺已有先兆,谁都知道——出大事了。 宫里宫外处处乱糟糟。 太极殿内的大臣们在被困住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等到殿门被重新打开。 殿外已天光大亮。 殿门被打开的那个瞬间,晨光争先恐后涌入殿内,被困在这里的大臣们反而由于不适应眯了眼。 回过神后,有人动作麻利想要趁机往外面跑,靠近殿门口时直接被两名士兵架着长枪挡回来。那人被迫步步后退,退回殿内,随即一大批手持长枪、腰佩长刀的将士涌进殿内把所有人包围,也使得他们这些大臣被迫聚集在一起。 这些将士出现在太极殿的原因显而易见。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因无从窥知此番背后作乱的究竟是什么人。 “沈妃娘娘到——” 大臣们对高振的声音从来不陌生。 但这一刻,听见他为沈妃通传无不感到震惊。 出这么大的事,陛下没有来,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来了,且几乎被软禁的沈妃娘娘也来了……这、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懵然中,但见小腹微隆的沈妃娘娘脸色微微发白,被宫人搀扶着缓步而来。 “诸位大人忘了礼数么?还不拜见沈妃娘娘?” 大臣们一时满头雾水,瞧见沈云蕊也未立刻反应过来行礼之事,高振笑得一声,提醒他们。 听见这话,他们反应过来,忙挨挨挤挤与沈云蕊见礼。 步入殿内的沈云蕊双膝发软、双腿打颤。 若不是被人左右搀扶着,她定早便转身逃走。 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沈云蕊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来太极殿。 宫里出事了。 往后这天下将不再由皇帝陛下做主,而那些人需要一个龙椅上的傀儡——她腹中未出生的婴儿。 一想到自己同孩子往后要面对什么样的境地,沈云蕊浑身一阵一阵恶寒。 她曾以怀上龙嗣为傲,数月时间,她却因此处境凄凉。 “高公公,不知陛下在何处?眼下乃早朝的时辰,陛下迟迟未至,臣等实在忧心。”有大臣主动发问,而殿内所有朝臣心知肚明,沈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陛下今日恐怕是来不了了。” 高振一笑,亲自扶着沈云蕊步上玉阶,“太子殿下命悬一线,陛下忧思成疾,已然卧床不起。” “故而,陛下往后皆再不能上朝。” “传位的诏书一会儿到。” 几句话如平地惊雷,叫一干朝臣们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何谓陛下往后再不能上朝?何谓传位的诏书? “高公公,此话何意?”先前开口那位大臣连连发问,“陛下昨日尚且身体康健,怎会忽然卧床不起?太子殿下既命悬一线、尚未脱险,陛下又为何要在此时下传位诏书?这实在匪夷所思,无论如何该让我们见陛下一面才是。” 高振撩了下眼皮,笑了笑:“陛下口谕,谁也不见。” 随即将沈云蕊扶至龙椅旁边站定,复慢悠悠与众人道,“沈妃娘娘腹中不是有个马上出生的小皇子吗?” “高公公慎言!” 那大臣被高振的话震得情绪激动,“稚子何辜,你们这分明是要造反!” 高振笑意不减,眼神异常冷漠。 他抬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将这名大臣擒下,大臣惊惧道:“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该慎言的是您呐,魏大人。”高振离开沈云蕊的身边,步下玉阶,而士兵已经把这名大臣押至玉阶之下,迫使他跪在地上。高振走到他面前,伸手抽出其中一名士兵腰间的长刀,架到这大臣的脖子上。他环顾被一众士兵拦住的朝臣,讥笑说,“诸位大人,慎言。”话音落下,温热鲜血也染红那把长刀。 玉阶上的沈妃双腿发软、瑟瑟发抖。 若不是被两名宫人用力扶着,几乎瘫软在地。 那名大臣瞪大眼睛,再说不出半个字,轰然倒在地上。 高振又扫视一圈殿内众人,面上再无笑意,冷冰冰重复一遍自己之前说的话:“传位的诏书一会儿到。” 没有人开口指责诘问。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深深的沉默。 …… 东宫。 皇宫与京城不太平,有太子在的 东宫再这一日晨早更无法幸免。 一场厮杀过后,叛军近乎长驱直入,闯到正殿外。弓箭手把整座殿宇围住,俨然是不给任何人逃走的机会,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将士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到正殿外。 林苒从殿内出来。 春鸢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行至廊下。 早在东宫生乱之际,宫人已四下逃窜,这会儿廊下再无其他人。 林苒停下脚步,望向为首之人。 那人也抬了眼朝她看过来。 她看清楚他的脸,一张于她而言不陌生却很难感到不意外的脸,奚鹤鸣。 率领叛军闯入东宫之人正是奚鹤鸣。 不久之前,他上奏称重伤无法参与今年秋狩,须留在府中休养。 林苒看着十来步外的奚鹤鸣,见他似身强体健、身手敏捷,全无伤态,想起自他受伤以后萧婵没有少去探病。她微抿唇角,抢在奚鹤鸣之前开口:“为什么是你?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你。” 奚鹤鸣不为所动,扫视过一圈反而问:“徐明盛呢?” 林苒冷笑:“在你带人硬闯东宫之际,徐大人便去召集人马保护太子,我还没问你徐大人呢?”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奚鹤鸣瞥一眼林苒道,“我会带太子妃平安离开的。” “离开?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懂了。”林苒说,“我既是太子妃,又能如何离开?离开又能去何处?”她轻抬下巴,直视奚鹤鸣,“左右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只想问一问,奚鹤鸣,你在边关见识过最多将士与百姓所受蛮夷之苦,你怎么能忍心出卖同胞,同外邦勾结在一起?” 几句质问令奚鹤鸣表情微变,他沉下脸:“我亦是被逼无奈。” “谁会逼你通敌卖国?”林苒嗤笑。 奚鹤鸣顿时往前走得一步。 他动作停顿了下,依旧快步走到林苒面前,低头盯着她:“你不知道吗?苒苒,你当真不知?” 逾矩的称呼仿佛悄然昭示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林苒蹙眉,冷声呵斥:“放肆!” “放肆又如何?”奚鹤鸣眉眼不动说,“事已至此,不如乖乖跟我走。” 林苒道:“你我虽不相熟,但想来也算有所了解,奚鹤鸣,你觉得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奚鹤鸣不语。 林苒视线从他面上移开,望向在他身后乌压压的叛军。 “但这样多兵马,今日的确插翅难飞。”沉默过数息,林苒慢慢开口,“奚鹤鸣,你说得对,事已至此,故而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闻言,奚鹤鸣迟疑过一瞬,依旧点了点头:“你问。” 林苒道:“沈世才之死与你可有关系?” 奚鹤鸣微愣,眼神骤然冷下去,语气也冷冰冰:“他胆大包天,竟敢调戏于你,害得你受伤。落得那般下场,无非是他咎由自取。他出事之后,我见人人拍手称快,想来我也不过为民除害。” 言语试探之下知晓沈世才之死实则是奚鹤鸣的手笔,林苒想起的是七夕那日与他在长街的偶遇。 那时他同萧婵在一起,因皇后娘娘做下安排。 看来,奚鹤鸣的回京便是一场预谋。 长公主府那场刺杀,可以想见同他也很难逃得了关系。 当初沈世才出事她不同情。 但今日从奚鹤鸣口中听到这样的几句话,她一样并不觉得感动。 “我同沈世才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干系?”林苒语气淡淡,戳破他心思,“你若为民除害,便不必攀扯上我。你若为我才做下那些事,那你可曾在意过我是何想法?是你为着你想要的利益才做下的事,大可不必说成是为了我。” 奚鹤鸣怔一怔,眉眼染上不快:“若非为了你,我怎会如此?” 他忽地拽住林苒手腕,逐渐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是你刚回京城便要嫁人,都是因为你!” “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难道太子是那个人? 突如其来接连的质问使得林苒暗自深吸一气。 既然说出这些话,奚鹤鸣眼下便不会懂,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眼里除去自我感动只剩下借口。 “放开太子妃!” 春鸢见奚鹤鸣对林苒动手,立刻怒吼道。 林苒偏头示意春鸢退下又去看奚鹤鸣,她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云破日出,朝阳升起。 金碧辉煌的蓬莱殿却比往日任何时候更安静。 延兴帝抱着头瘫坐在地上,始终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更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他被软禁在这里,只能等着有人来救他……可太子昏迷不醒,在玉华山,是他派人去刺杀太子的。 本以为只待太子出事,他顺理成章废太子、立新储君。 谁曾想,竟功亏一篑,反落入他人彀中。 谁……? 到底是谁在谋害于他?甚至连高振都背叛他! 难道太子其实根本没有出事?是特地做一场戏用来诓骗他而已? 但他分明亲自探望许多次,他亲眼看见太子昏迷不醒。 延兴帝越想越痛苦,将头埋得更深。 耳边却忽地响起“吱嘎”一声,外面的光线更加猛烈照进殿内,是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没有抬头,缩一缩身子,然而传入耳中的脚步声令他呆愣住。哪怕从未刻意留心,在这一刻,他依然感觉到这脚步声熟悉,他心底浮现出一道身影——夫妻二十余载,原来,他对她的一切早已熟悉。 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延兴帝终于抬起头,先望见一道影子被日光映照在殿内,慢慢抬眼看清楚站定在他不远处的人。 “你这贱妇!” “是朕册封你为皇后的!是朕给了你这一切!你怎敢如此?!” 当看见王皇后那张脸时,延兴帝仿佛彻底回过神,意识到今日之事与眼前之人离不开关系。他难以接受,愤怒难以言状,几乎睚眦欲裂。 延兴帝扑上去,两名大力太监也上前挡在王皇后的面前,轻易把延兴帝拦了回去。他狼狈跌坐回地上,鬓发凌乱、衣裳不整,哪里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严? “王婉莹,你到底想做什么?!”延兴帝怒吼中质问。 立在原地的王皇后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恍惚了下,皇帝的指责并未停止。 “倘若对朕有不满,你尽可冲着朕来,为何连太子也不放过?他视你若生母,从来恭敬相待,你为一己之私,连他也不放过,竟设下毒计想要取他性命!你这个毒妇,你可知今日之事,要叫你们太原王氏跟着你一起万劫不复!” 王皇后已回过神。 她淡漠看着面前这个全无反抗之力的男人,轻扯嘴角。 “陛下何必将自己做下的事往旁人身上推?” “难道不是陛下派人刺杀太子吗?亲生父子尚无情意可言,何况旁人?” “还有——” 她目光冷下去两分,“王婉莹这个名字,你不配喊。” 皇帝尚在潜邸时,她便嫁与了他。 那时年幼,万事懵懂,彼时听他一口一个“婉莹”亦心中甜蜜。 但没多久所有的甜蜜便破碎了。 他开始暴露出本性,骄奢淫逸、美人不断,她如梦初醒,知晓自己的天真,居然对这样一个人心怀期许。 日子却总归能过下去。 再后来,藩王生乱,借着王家他才得以顺利登上帝位。 换来的是他忌惮之下趁她孕中不备,害她小产,从此再也不能有孕。他彻底安心,自觉高枕无忧,甚至如同怜悯一般,宠幸她的大宫女令其怀 孕。 自那个大宫女怀孕起,人人皆知这个大宫女的孩子等同于她的孩子。 乃至曾有人为此同她说陛下是爱重她的。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 分明是他亲手将她摧毁、将她掐死,落在旁人眼中,反倒竟可能变成他其实爱重她的证明。 可是从那个时候起世上的王婉莹便死了。 她恨他,恨他杀死了自己,那么轻易,那么随便,又那么理所当然。 “什么不配?”延兴帝觉得王皇后的话听来莫名滑稽,“便是你今日发动宫变,朕也依旧是你的夫君!这辈子你只能是朕的人,你的名字朕为何不配喊?”话说罢,他重新找回一点气势,立时挣扎着站起来,理一理散乱的衣襟。 “闭嘴!” 王皇后眼底迸发出怨恨,上前一步,一巴掌重重打在皇帝脸上。 延兴帝不敢相信皇后会对他动手。 “你这个贱妇,你竟敢打朕!”他伸出手去拽王皇后衣襟,尚未碰到她,又被那两个大力太监用力推开。 延兴帝再次跌坐在地。 “取诏书来。”王皇后淡淡吩咐一声,恢复冷静,又对延兴帝道,“今生今世,你我便缘尽于此,能得我送你一程,也算是你的福分。” “你,你想干什么……”听出话里的古怪,延兴帝悚然一惊,惊慌中无力恐吓,“王婉莹,你疯了!你敢弑君,你胆敢弑君,朕要诛你九族!朕定要诛你九族,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王皇后只是轻蔑一笑。 她漠然看着她,一双眸子遍寻不见一丝温情。 …… “走水了!走水了!” “蓬莱殿走水了!蓬莱殿走水了!” 殿外宫人奔走呼号的声音传入殿内,大臣们悚然不已。 蓬莱殿,陛下不是在蓬莱殿吗? 沈云蕊万事不知,又自身难保,无暇顾及那个早已决裂的男人。 高振却比朝臣更震惊。 先前不曾说过蓬莱殿会走水…… 这是,什么情况? 第 51 章【VIP】 第51章 第51章局面 萧婵从凤鸾宫出来,望见蓬莱殿的方向一股黑色浓烟袅袅而上,提起裙摆,拔腿便往蓬莱殿跑。赶到时宫人已经在忙着救火了,火似乎是从偏殿烧起来的。 火势尚未蔓延到正殿。 但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思及母后来了蓬莱殿,萧婵急切抓住个小宫人。 “母后……” “母后呢?皇后娘娘呢?” 小宫女胆小得紧。 面对萧婵的连声追问,她慌张得手中提的半桶水险些砸在地上,连连摇头,只道自己不知。 萧婵松开她,再看一眼蓬莱殿正殿,深深皱眉,但没有犹豫抬脚往前走。走得两步,忽然叫人从身后拽住,回头看见王怀仁,萧婵眼底闪过丝厌恶:“放开!” “你要去做什么?”王怀仁愈发用力拽住萧婵的胳膊。 萧婵挣脱不得钳制,恼怒中道:“与你何关?王怀仁,少插手我的事!” 王怀仁索性迫她转过身来,双手抓住她两条胳膊:“我知道你厌我烦我恼我,但我不能看你一错再错,不能让姑母背上更多的债。你不一样,你是公主,是陛下亲女,是太子亲妹,现在回头来得及。” 萧婵只觉得眼前的人疯了。 她与母后相依为命十数载,外人怎么会懂她们的感情? “王怀仁,没有什么一错再错。” “我所做之事皆我所愿,能不能不要再妄自揣测,你若有这般闲情,能不能先去保护好阿月?” 萧婵实在是受不了他。 最终趁着王怀仁不备狠狠踩他一脚,随即在他吃痛的间隙挣脱钳制,转身奔向蓬莱殿正殿。 殿外因偏殿走水、宫人忙于救火而脚步纷杂、闹声不断,然而萧婵踏入正殿内,感受到的是一股凉意与沉寂。这里没有人声嘈杂,甚至静得出奇。 萧婵往里走得几步,凝神细听,辨出里间传来粗喘般的“嗬嗬”声。她快步入得里间,瞧见坐在床榻旁的王皇后,不由松一口气,随即瞧见床榻之上,她的那位父皇仰面躺在那里,神色痛苦。 “母后……” 萧婵低低喊一声,慢慢走上前。 话音才落,殿外忽而响起一阵厮杀声。萧婵拧眉,快步走到窗边,借着窗外人影幢幢与兵刃相接的动静知晓外面情况生变。情况有变,则说明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那么母后……她心头一凛,疾步回到王皇后身边,轻声说:“母后,这里不安全了。” “阿婵,你不该来这里。”仿佛才注意到萧婵,王皇后转过脸看她。 萧婵的声音更低了点:“蓬莱殿走水了,我担心……” 她是不该来的。 母后曾仔细叮嘱过不许她插手今日之事。 “回去!”王皇后冷声呵斥她。 萧婵听着外面的吵闹响动,咬咬牙,再一次奔到窗边。 鲜血四溅、血肉横飞,她不是第一次见。 在暗处观察半晌,也确认此时此刻果真有另一支军队闯入宫中。 这支军队俨然训练有素,面对禁军更无丝毫畏惧胆怯。 可是,这支军队从何而来? 萧婵眼看着禁军一步步溃败,心下愈发着急。 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她并不甚在意,只是一旦事不成,母后怎么办? “母后,此处不宜久留。” 萧婵劝说着,想要和自己母后一道离开。 尚未得到王皇后的答复,又有人闯进来里间,萧婵看过去,见是王怀仁,立时沉下脸。王皇后也回头瞧见王怀仁,她当即吩咐道:“仁儿,你马上带阿婵走。” “是,姑母。” 王怀仁本就是来找萧婵的,他应下王皇后的话便要带萧婵离开。 萧婵不懂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尤其是王怀仁,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姑母,他怎能对自己的姑母置之不理? “母后不走我便不走。”萧婵没有听从王皇后的安排。 王怀仁同她拉扯片刻,终于失去耐心,带点儿恼怒说:“萧婵,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萧婵好笑:“我怎么了?” “你做过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一定要我戳破你?”王怀仁面有阴翳,“勿再自欺欺人,今时今日,已经是你最后一次悔改的机会。” 萧婵也不耐烦:“不必说得你很懂我一样。” “王怀仁,我与你不熟。” 萧婵一门心思只想自己母后随她离开,然而坐在床榻旁的人却已经不再看他们。她逐渐确认自己母后的奇怪,想追问,先听见王怀仁说:“萧婵,我不懂你,但你犯下多少错事,我知道,我不能看你这样为了我姑母一错再错。”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听清楚王怀仁的话,萧婵急急驳斥,惊恐看向王皇后。 王怀仁眸光一黯,看一眼姑母,问萧婵道:“难道不是吗?若非如此,你为何要害阿月落水?” 萧婵诧异不已:“你……” “是,我早就知道。”王怀仁恨恨说,“在听闻阿月落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我竟没有拆穿你,被你害的人是我妹妹,我竟然选择包庇你。” “已经够了,萧婵。” “不管是姑母亏欠你的,或者你亏欠阿月的,都该到此为止。” 他的确早便知道。 甚至,他知道萧婵为什么要那样做。 沈妃有孕,她替姑母不平,为了保护沈妃,不惜拿阿月的性命做局,才有那一场落水。阿月倘若出事,姑母势必追查到底,沈妃不可能平平安安度过此劫。阿月倘若无事,也可以借此事情打压沈妃——用来栽赃的那一味香料的香味固然特殊,可她便是雅擅调香之人,身为公主,什么制香的东西没有?这事,旁人做不来,她却可以。 萧婵一时因他的话而沉痛,一时又因他的话稀里糊涂。 “母后……亏欠我?此话何意?” 王怀仁再看一眼自己姑母。 见其沉默不言,他方闭一闭眼,深吸一气说:“你感念姑母抚养之恩情 ,做下诸般错事,可你母妃……“他有些说不下去,停顿许久缓缓道,“你从来没有深究过你母妃因何而死。” 王怀仁没有把话说尽,但萧婵很快懂了。 她不信,怎么可能……不,她不信,即使她母妃尚在,她一样是要喊皇后娘娘一声“母后”的。 “你闭嘴!” “不许你这样污蔑母后!” 萧婵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她去看王皇后,见王皇后一味沉默,无意反驳,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只不肯轻易认输,她口中依旧说:“王怀仁,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必在这里大放厥词。” 王怀仁记得,他第一次见萧婵,四岁的她小小的一个。 那时自然不是现在这样的。 四岁的萧婵在路上碰到只受伤的小鸟儿都会命人请太医来包扎。 会悉心照料那只鸟儿,直到它伤愈将其放飞。 她原本是一个善良的小小娘子。 后来却做下许多错事。 起初,有宫人犯错,惹得姑母不快,她会私下重重惩戒。之后,是宫里得宠的妃嫔若在姑母面前耀武扬威,总会摊上大大小小的事,继而失宠……终有一日,她将手伸向阿月,被谋害投进枯井的那名宫女,大抵她早已想不起来。 太过糊涂了。 她不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这些年你做的事,姑母哪一件不知?” “但她还是一直在纵容你,萧婵,你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王怀仁再按捺不住将藏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萧婵脸色微微发白,而自己母后始终无动于衷的态度,她更加恼恨王怀仁:“闭嘴!你闭嘴!” “何必自欺欺人?”王怀仁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字字句句道,“在你两岁那年,你的母妃病逝,之后良妃娘娘去求陛下,将你放在自己膝下抚养你。可良妃娘娘待你不好,你小小年纪备受折磨,后来,姑母发现你被苛待,不惜顶撞陛下也要把你接到自己身边,因此你感念姑母恩情,对姑母万分信赖,什么都愿意为姑母去做。” “可你的母后、我的姑母是皇后娘娘。” “那时许多事难道她当真不知吗?当真要等你备受折磨,才能发现吗?” 王怀仁面露痛苦之色:“萧婵,我的姑母、你的母后,其实待你冷血至极,对你百般利用,乃至是在你幼时!她对你何其残忍,当真爱护你怜惜你,又怎会舍得让你犯下诸多错事?” 萧婵脑袋嗡鸣,尚未厘清混乱思绪,眼泪已不受控制先一步落下来。 王怀仁几步走上前,低声道:“回头是岸。” 至少,他可以不拆穿她。 离开这个地方,只要没有证据她参与今日之事,她便依然会是永宁公主。 “你胡说八道!” 萧婵仍旧在反驳王怀仁的话,却失去底气,“母后才不会……” 她又一次去看王皇后。 自己母后默许般的态度让她被泪水模糊视线。 王怀仁说的是真的,她心里很清楚,否则母后不会是这般态度。 怎么会这样? 萧婵后退一步,身形踉跄。 王怀仁当下伸手扶住她,她却发了狠,用力将他退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姑母,抱歉。” 眼见萧婵跑出里间,王怀仁迟疑中对王皇后的背影道。 “不用抱歉,仁儿,你做得很对。”久久不言不语的王皇后淡淡开口,“终究是我这个姑母自私,今日事不成,阿婵才及笄,不应该给我陪葬。” 奚鹤鸣迟迟未进宫她便知事情不成。 她从不小瞧太子,哪怕受伤昏迷也不见得事先全无安排,万事皆有可能。 果然有一支军队杀入宫中。 毫无疑问是太子的人,皇帝手里的人不堪用,比起训练有素的将士,她手里的人亦不堪用。 结果注定,挣扎与否已经不会有差别了。 “去吧。”王皇后移开视线,重新望向床榻上的延兴帝,“去看着萧婵,免得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阿月往后怎么办?”王怀仁问。 王皇后说:“我会求太子与太子妃为阿月赐婚,她出嫁便可脱离干系。” “姑母保重。” 王怀仁嗫喏了下,临了只说得这样一句,又去追萧婵。 今时今日,这一切的一切已经发生,任凭谁来也一样回天无力。 他改变不了姑母与王家的命运。 …… 今日的皇宫格外萧索。 林苒策马入宫,一路畅行,但甬道上随处可见厮杀过后的满地狼藉。 奚鹤鸣已经在东宫便被拿下了。 那本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太子既昏迷不醒,宫中生变,东宫势必不可能安全,太子一定会被盯上,故而她与徐明盛商量来一场瓮中捉鳖。 而奚鹤鸣入局了。 从他率领叛军出现在东宫起,他注定不可能顺利离开。 破局关键在于一支出人意料的军队。 谁都不会想到,本该远在边关、她的兄长林长庚会出现在京城。 这是太子提前做下的安排之一。 一旦京城里出现异动,他们便会以黄雀在后之姿出马。 林苒赶到蓬莱殿时,在这里的那场厮杀尚未结束,她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射杀几名叛军后才从马背上跳下来。她一下马,当即有几名将士围上来,护在她左右。二哥林长洲与她一道入宫,翻身下马后也走到她身侧,陪在她身边。 “将军、太子妃,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里面。”林长洲手底下的人小跑着上前与他们禀报。 林苒一点头,与自己二哥对视一眼,便一道入得殿内。 蓬莱殿的正殿内静悄悄的。 他们循着延兴帝发出的细微动静寻至里间,如之前萧婵来时那般一眼望见坐在床榻旁的王皇后。 林苒脚下步子一顿,低低喊得声:“母后。” 王皇后没有回头,慢慢替延兴帝掖一掖锦被,温和道:“太子妃来了。” 听见皇后娘娘语声平静,林苒这才走到床榻旁。靠近床榻,把延兴帝的狰狞模样看得更为清楚,他嘴巴大张着,双目猩红,喉咙一直发出粗喘的声音,费尽力气,但未能说出半个字。 林苒移开视线,复看向王皇后。 只听皇后娘娘徐徐开口说:“苒苒,有一件事,母后想求你。” 这尚且是皇后娘娘第一次这样喊她,言辞之间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亲密。 林苒知道,这亦是来自皇后娘娘最后的恳求。 两个人默契不去多提宫变之事。 “母后但说无妨。”林苒很快出声接下了王皇后的话。 王皇后道:“无论如何,你同阿月的感情不是假的,你应也了解她,晓得她单纯懵懂,心地善良。故而,母后想求你给阿月一道赐婚的旨意,保她平安无虞。” 这一道旨意如今已不是谁都能给了。 皇后娘娘的旨意势必无人买账,因而在王皇后真正开口之前,林苒猜出或许与阿月的去处有关。 不过,在她进宫之前,当确认宫变与皇后娘娘有关时,徐大人已经先对她提过这件事。徐大人认真而严肃同她说,愿意娶乐安县主为妻。 徐大人是英国公府世子,与太子殿下关系亲密,前途不可限量。 林苒觉得,求娶一事徐家定不知情。 是以,对于徐大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十分轻易的事情。 却也因此更看清他的真心。 林苒很难不答应。 他们都知道,阿月与这些事情不会有太深的纠葛,她确实是无辜的。 “好。” “母后请放心,阿月不会有事的。” 林苒给出自己的承诺。 她如此爽快,哪怕开口之前晓得她不会拒绝,王皇后依然生出些许恍惚。 多余的话便已然不必再问。 相信她不会将阿月随随便便嫁了的。 “好,多谢。” 王皇后点一点头,话才说罢,王怀仁又一次从外面闯进来里间。 林长洲拦下他,没有允他继续靠近。林苒看过去,但见他涨红着一张脸,仪容不整,满头大汗,眉眼满是急切之色,气喘吁吁说:“姑母,快救救萧婵,她、她寻短见冲进偏殿了!” 林苒与王皇后闻言皆一怔。 冲进偏殿?偏殿的大火尚未扑灭,何况处处浓烟滚滚,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林苒一时不明白为何王怀仁来求皇后娘娘去救阿婵。 再去看王皇后,见 她面有惊讶,眼底闪过不忍之色,俨然知晓缘由。 王怀仁却顾不上林苒与林长洲在这里,一味恳求着王皇后:“姑母,过去的那些事情对她还不够残忍吗?除了你,还有谁能救她一命?” “母后……” 林苒的话才出口,王皇后兀自长吁一气,站起身说:“我去寻她。” 王怀仁隐隐不忍:“姑母,对不起。” 王皇后摇头,反而自嘲一笑:“仁儿你说得对,终究是我亏欠她太多。” 林苒不知王怀仁所说究竟是什么事,唯一能感知到内里复杂,且皇后娘娘须得亲自入火场救人。 此事她终究有所顾虑。 王皇后看出林苒心思:“仁儿会陪我进去,其他的事太子妃无须在意。”她瞥一眼床榻上的延兴帝,补上一句,“命人请太医来罢,陛下恐是要不行了。” 未等林苒多言,王皇后与王怀仁便先行离开。 林长洲见妹妹无意阻拦,与他们放行,而后上前关心一句:“还好吗?” “二哥,无事。” 林苒轻轻叹一口气,“只不曾想,最后是这个样子。” 她知道皇后娘娘不会逃。 当真要逃,在他们赶过来之前便离开了。 只方才听皇后娘娘与王怀仁之间那一番对话,她有种不祥预感。但已没有阻拦的必要……或许,尊重皇后娘娘的选择,亦是给了彼此最后的体面。 几名太医被请至蓬莱殿时,蓬莱殿外的厮杀已经结束。 来来去去的将士正在清理残酷厮杀过后的痕迹,地上躺着的一具具尸首被搬走,遍地血痕来不及冲刷,空气里氤氲扑鼻的浓重血腥味道。 被请来的太医背着药箱穿过满地狼藉,入得蓬莱殿,甫一瞧见床榻上躺着的延兴帝俱是脸一白。 他们互相看得两眼,齐齐跪下哀泣道:“陛下,微臣来迟了!” 皇帝陛下的情况一看便知不对。 身体僵硬、口不能言,又已然进气多、出气少……只怕半日都撑不过去。 “尽力救治便是。”林苒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晓得皇后娘娘那话不是虚言,也无意为难这几个太医,但总归不能放任皇帝陛下不管。这话让几名太医心安两分,纷纷领命,放下药箱开始救治皇帝。 蓬莱殿的厮杀结束了,另一边,太极殿的大臣也被林长庚率兵救下。 皇宫连带皇城各处风波逐渐被平定。 消息接连来报,意味着这一场宫变骚乱即将被平息。 可这场骚乱带来的后果、对朝局的影响,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皇帝陛下不知能撑多久,皇后娘娘以及王家与此事牵扯巨大,永宁公主似也参与其中,太子伤重未醒,沈妃腹中的龙嗣更不可能挑得起大梁……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朝堂风波不会真正消停。 太子,难道不知吗? 林苒想起萧照,越是被迫面对眼下局面,越无从真正理解他的行径。 太子不会想不到今日局面,因而他安排得极为妥当。 可最终将一切交付于她……他为何不怕? 只因为若她出事连累他出事是更糟糕的情况? 林苒很想问一问,有多想问,也不得不等到他熬过这一关,醒来再说了。 得救的朝臣们关心延兴帝和太子的情况。得知皇帝正在蓬莱殿便要入宫求见,皇帝已口不能言,而大臣们无诏不得入宫,这件事被摆到林苒面前。 听过禀报,林苒收起思绪,直接应允几位重臣来蓬莱殿见皇帝。 倘若皇帝陛下撑不了多少时间,合该有大臣在场,也可免去许多的麻烦。 大臣们不多时便到了。 入得蓬莱殿,见到躺在床榻上的延兴帝,纷纷下拜,泣声告罪。 朝堂内外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未能有所防范,险些不知落得个什么下场,这会儿自然又心虚又后怕。见到皇帝陛下,瞧着陛下模样,思及太子情况,更多几分慌乱……往后,可如何是好? 众人心思各异,哀哭片刻,询问起太医皇帝陛下如何。 太医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囫囵话,恰在此时,外间蓦地传来王怀仁的声音:“太医!太医!” 林苒往外走得几步,撞见奔进里间的王怀仁。他发鬓凌乱,衣裳不整,脸也花了,怀里则横抱着一个人,那人双眼紧闭,半边脸血肉模糊,是火烧的痕迹。 萧婵?! 意识到被王怀仁抱过来的人是谁,林苒大吃一惊,连忙喊太医:“快!为永宁公主医治!” 王怀仁把萧婵小心翼翼放在小榻上。 他看向林苒,没有多言,又急忙转身往外走。 大臣们看着毁容的永宁公主瞠目结舌,几名太医回过神,围上来看诊,林苒低声同自己二哥林长洲说得一句,林长洲随即追着王怀仁背影出去了。 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重伤的永宁公主使得蓬莱殿内一阵忙乱。 但延兴帝与萧婵的情况一个赛一个不妙。 大臣们心中惴惴之际,林长洲去而复返,他走到林苒身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皇后娘娘为救永宁公主,亲自闯进火场,不小心被坠落的横梁砸伤,未来得及救治,皇后娘娘已经……薨了。” “你说什么?皇后娘娘怎么了?” 林长洲的话清楚落在大臣耳中,其中一人下意识不可置信发问。 “皇后娘娘……薨了……”林长洲语气沉痛。 众人哗然,尚未来得及消化这件事,又听得正在床榻旁忙着救治皇帝陛下的太医连声惊呼。 几名大臣赶紧围上去。 但见皇帝急促的两声呼吸过后,如同被扼住脖颈般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微弱,唯有充血的一双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眼底似乎满是不甘。几息时间,他忽然四肢抽搐,接着两眼一翻,嘴巴大张,在他们的面前气绝而亡。 众人冷汗涔涔,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蓬莱殿内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驾崩、皇后薨逝、太子昏迷,而永宁公主伤重…… 面对这般局面,林苒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太子醒来,她想回东宫看一看了。 【正文完】 第52章 第52章他等到了。(正文…… 伤心归伤心。 伤心过后,一干大臣皆忧心起善后事宜。 太子若不曾伤重昏迷,本有储君,一切自然好说,现下却是无人做主,叫所有人难办。到头来,他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林苒这位太子妃。 “太子不日便会醒来主持大局,眼下我们自然是做好该做的事情。”林苒语气坚定,顺便提醒他们一句,“诸位大人皆是大齐栋梁,想来定然十分清楚,倘若之后再生乱子,谁也不会好过。” 已经是异常糟糕的局面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该怎么做便不必多言。 蓬莱殿的几位大臣个个精明老练。 一看太子妃如此态度,又晓得她手里有兵,他们心下稍定,当即着手准备帝后的丧葬事宜。 林苒没有回东宫。 即便诸事自有朝臣与底下的人去办,但她也只能先留在宫里,稳住人心。 萧婵最后被太医救回来了。林苒对她与皇后娘娘之间的事暂未了解透彻,便先命人将她送回明心殿去看顾起来,其他的事留待日后再说。 王溪月在宫变之前被皇后娘娘命人保护起来。 她被困住,平安无虞,却也骤然要面对失去疼爱她的姑母、失去“阿婵姐姐”的痛苦现实。 林苒无从安慰,同样没有阻拦她为王皇后守灵、没有劝她别哭。 也幸而还有她的三哥王怀仁在。 直至夜深,林苒尚未休息,王怀仁主动找来。 于是,她从王怀仁口中听说关于萧婵与皇后娘娘之间的事,是在王怀仁眼里的某一种“真相”。 林苒便第一次知晓萧婵幼时的经历。 亦在听王怀仁说出王溪月落水为萧婵所害时诧异一回。 那日是她偶然救下人,因此与王溪月慢慢熟识,却未曾想竟与萧婵有关。 更未想,萧婵那样一个看起来温和沉静的人这样疯狂。 林苒便也懂得王怀仁的心思了。 一边是自己的姑母,一边是在他眼中因自己姑母而被耽误的小娘子,另一边,又是自己的妹妹。这样许多事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凭他一个人根本斩不断这场纠葛,而明知前方无路,偏偏无能为力、救不得谁时最痛苦。 王怀仁 被这种痛苦折磨。 他左右不了姑母,爱护不了妹妹,劝不住在他眼中本无辜的小娘子。 “同太子妃说这些,是希望日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能怜惜她一回,再给她一次机会。”王怀仁道,“经此一遭,活着于她也非幸事了。”但,还是要活着才好。 林苒默一默问:“那公子呢?” “吾亦是王家人,今后听凭朝廷处置。”王怀仁微怔过后平静回答。 王溪月自得知姑母薨逝、阿婵姐姐毁容之事便未停止过流泪,连睡梦中也在哭泣,醒来眼角满是湿意。她不知自己几时睡着的,只晓得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头疼欲裂。短暂浅眠过后,醒来无意懵然听见自己三哥的一句“听凭处置”,头疼的感觉愈发强烈。 “三哥……” 她张一张嘴,嗓子里艰难挤出微弱的两个字,依旧引得正交谈的林苒和王怀仁朝她望过来。 林苒转过脸看一看双眼红肿、泪花闪烁的王溪月,没有多言,只递过去一块帕子,便留王溪月和王怀仁单独说话。皇后娘娘对于王溪月的安排及徐明盛愿意求娶王溪月一事,王怀仁悉数知晓,这些事他们兄妹细细商谈更为合适。 王怀仁明白林苒心思。 在林苒离开之后,他对自己妹妹把后续诸事一一说明。 王溪月一面听一面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她曾经爱慕徐大人至极、曾经想过同徐大人结为夫妻,然而当要以这种方式实现时,她一点儿都不想要。 可是她说不出话。 擦不干的泪眼代替她所有的回答。 “阿月,莫要任性,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王怀仁语声温柔耐心开导,“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该被牵扯进来,不该在这般年纪赔上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姑母待你总是爱护的,最重要的是徐大人这份情谊难能可贵。永宁公主也会活下来,你们可以互相作伴,她……会需要你的。” 王溪月一味摇头。 王怀仁抬手摸一摸她发顶:“没事的,但这一次妹妹当真是要成长起来,往后靠自己了。” 王溪月只是眼泪更汹涌,头摇得更厉害。 王怀仁轻叹一气,抱一抱她,任由她在自己的怀里再大哭一场。 …… 林苒回到东宫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她沐浴梳洗过才去看萧照。 这两日,徐明盛一直守在东宫,保护太子安全,太医们同样未放弃救治。到得今日,太子不再发热,情况稳定些许,而太医们也已确认太子所中之毒来自突厥,正在摸索着解毒之法,连同被擒获的奚鹤鸣等人也正在被日夜审问。 大约连日来未能好好休息,回到东宫后,林苒身心疲惫,大脑一片空白。 坐在床榻旁看着依旧昏睡的萧照,她什么想法也没有。 宜雪将新煎好的一碗汤药端进来。 林苒接过,喂萧照喝下,宜雪便悄悄退了出去,留他们两个人。 难得的安静令人心神松懈。 不过守得萧照片刻,积攒的疲乏困倦似悉数涌上来,她不知不觉伏在锦被上昏昏沉沉睡去。 萧照自一阵头疼里勉强睁开眼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入目处处熟悉,他意识混沌,迟钝之至,直到眼角余光注意到趴在床边的林苒,思绪方才逐渐变得清明。 秋狩,遇刺,受伤…… 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终于得以回想起来。 再看守在床榻旁边的林苒,反应过来她平安无恙,萧照刹那间心安。伴随着安心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疑问,他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不知朝堂内外发生什么事,不知今时今日诸般事宜进展如何。 想要开口却嗓子发紧,未能发出半点儿声响。 伤口的隐隐作疼慢慢感知清晰。 明白自己身体情况不妙的萧照放弃挣扎。 他躺在床榻上,静静盯着林苒深埋在锦被上的小脑袋。 林苒后来是顶着萧照的目光醒来的。 趴在床边睡多少不舒服,这一觉她睡得不长,醒来愈发觉得疲惫,但在觉察到萧照视线时,蓦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林苒愣怔。 随即意识到太子已经醒了,她长吁一气,撑着床沿慢慢起身,去喊太医。 萧照把林苒的所有反应看在眼里。直觉告诉他,太子妃这个反应多少不对劲——他没有看见她因他醒来而生的欣喜,她眉眼流露出来的是一点如释重负的情绪。 这似乎不是一句不在意他能解释得了的。 萧照眉心微蹙,张一张嘴仍未能发出半点儿声音,只得看着林苒出去了。 候在偏殿的几名太医立刻赶来。 诊脉过后,确认太子身上中毒之症消退许多,他们十分欢喜,一时连连祝贺太子与太子妃。 林苒便知萧照会好起来的。 太子苏醒对于朝堂内外同样是一颗定心丸,朝臣们会更加安分。 她吩咐下去,将太子醒来的消息传到各处。 同时传大臣前来东宫。 不亲眼瞧见醒过来的太子殿下,总有人心里犯嘀咕,只消见上一见什么浮躁心思都会烟消云散。林苒安排完这些事情,让陈安照顾好萧照,自己便带着宜雪暂且先回承鸾殿去休息了。这一次,她睡得安稳,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之后林苒的日子重新变得按部就班。 多余之事不必操心,她每日照顾好太子用药吃饭即可。 萧照最初醒来,精力不济,依然时时昏睡,见得大臣半个时辰便要休息。 待一日较一日身体好转便能处理更多的事宜。 他昏睡期间朝堂内外发生的事情,在他醒来后自然全部了解过。但大臣们最着急的是登基一事,若非顾念他身体受不住,恨不得他一醒来就将他架上龙椅。 是以,萧照能够下地后,礼部立即着手准备登基大典。 但他更在意林苒。 自醒来起,从彼时林苒的反应以及之后林苒对他的态度看,他能越来越清晰与明显感觉到里面有事。他迟迟不问,一则拿不准林苒心思,二则下意识想要回避。 按照当初他们大婚之前做下的约定,如今当得起一句“尘埃落定”。 若林苒想离开,他没办法强留。 萧照却不是不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 因而,在登基大典前一夜,当林苒主动提出有事要说,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残酷现实。 灯火通明的殿内这会儿寂然无声,唯有夜风吹得窗外花木枝叶沙沙作响。 萧照陪林苒坐在窗下,如同等待被审判一般等她开口。 “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承诺?” 林苒比萧照预想中更为直接,把那封和离书摆出来,她严肃而认真,“太子殿下,我想归家。” 萧照醒来之前,她心下有过许多想问他的话。 后来,这些念头都散去了。 无论如何她是要走的。 想到会离开又觉得不必事事弄个一清二楚,只要太子放她离开即可。 萧照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撇开这件事,而是低声与林苒说:“这些时日太子妃确实辛苦了,若有什么委屈,尽可说出来,莫憋在心里。” 林苒摇摇头:“殿下不曾委屈我什么。” 甚至以身挡箭护她性命,她要怎么去谈委屈? “多谢这些时日殿下的照顾。” “我只是想念家人,想再与他们团聚,望殿下成全。” 萧照感觉到林苒的疏离与冷淡,明白此时的她不愿意同他说心里话。他昏睡期间所有的事已经一一了解,尤其是与林苒有关的事,但听徐明盛所言并无怪异之处,叫他无从 探究她的真正心思。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是有不快的。 “抱歉。” “是我对不住你。” 萧照的话让林苒不由得问:“殿下为何说对不住我?” 她抬起眼看他,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当林苒问出这句话后,在他们对视的这个瞬间,萧照忽然觉得,关于他们之间的秘密林苒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他骤然沉默,犹疑中决定以诚相待。 说出真相情况也不会更坏。 但不说,事情可以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桃源寺后山,第一次见面过后,我发现自己肩上莫名多出一片淤青。之后又一日,我在书房批阅奏折,手臂忽然一疼,硬生生多出一道鞭痕。那一日,沈世才于东梁河边欺男霸女,是你路见不平,被迫挨了一鞭子。但那时也未能十分确定,直到后来,母后设下赏花宴,你机缘巧合救下乐安,回去后病得一场,那几日我也病了。一次次看似巧合的事情串联在一起便不再是巧合。”萧照慢慢说着,停顿了下才声音低了点说,“意识到不对后,我动了心思将你迎娶为太子妃。” “我知道这于你而言并不公平。” “可,我还是这么做了,将你卷入这朝堂是非之中。” 后来的事情无须解释。 林苒嫁入东宫后,他们之间的所有事情,除去这一点真相,她清清楚楚。 见她并不惊诧,萧照确认她早已知晓这件事。 是何时晓得的?应不会太远……或许正是回定远侯府省亲期间。 知道,那些时日却什么都没说。 思及她委屈自己、强压心事,萧照说不出话。 哪怕无意中知晓这个真相,当真听太子亲口说出来,感受大为不同。她不知道萧照会不会向她坦白,但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确是在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易地而处,林苒同样没办法信誓旦旦自己绝不会选择隐瞒真相。 她无意苛责太多。 但当他们之间隔着这样一个秘密、这样一个真相的时候,许多事情不再纯粹,也不再简单。 这才是她想要离开的真正原因。 “多谢太子殿下坦诚相告。”林苒轻轻点了下头,“我知殿下正人君子,品行端正,迟迟未告知真相实属无奈之举。今日之后,此事揭过,谁也不再提。我心所愿,仍只归家一事,望殿下成全。” 林苒语气温和而坚定。 萧照听得很明白,她不愿留下,她不留恋这所有一切。 “好。” 良久沉默,萧照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艰难从嗓子里挤出这样一个字。 未能说出口的话深埋于心。 事到如今已不必再说,白白叫两个人都尴尬。 “登基大典过后,你我和离的旨意会传出,从此你恢复自由身,只是林家小娘子。”萧照又说。 林苒得他允诺,又点了下头:“谢谢。” 萧照没有应。 他偏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无星无月的夜晚比往日更黯淡一些。 天总归是会亮的。 时辰到了,天会亮、太阳会照常升起,或许他们也是。 …… 延兴十九年。 九月,宫变横生,帝后崩逝,太子登基,牵扯宫变者纷纷下狱听候审问。 但令朝野内外震惊的是一封和离书。 新帝继承大统,下的第一道旨意却是与潜邸时的太子妃和离,准太子妃归家,恢复女儿身。 君无戏言。 旨意既下再无更改的可能。 大臣们纵然深感荒唐亦不愿轻易触新帝逆鳞。何况,如此一来,后位空悬……定远侯府为平定叛乱本便立下大功,再得后位撑腰,往后必将愈发不可小觑。于是几乎所有人诡异地默许了这道和离旨意。 最不能接受的人当属王溪月了。 一场秋狩之行过后,于她而言可谓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如今林苒也要走,她如何接受得了? 王溪月寻过来,见林苒正在命宫人收拾一应物什,顿时哭成个泪人。林苒拉着她的手宽慰:“好啦,马上要出嫁的人,这样整日哭哭啼啼的可不行。和离罢了,我也不会消失不见,往后我们照常可以见面的呀。你来寻我,或者我寻你,不见面也可以写信,若你不愿意找我,那便另当别论。” “你说得轻巧!” 林苒轻飘飘的态度让王溪月又气又恼,一张嘴便哇哇大哭,“当真能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笨蛋,哪有那么复杂。”林苒笑着拿帕子替她擦一擦泪,命宜雪将当初王溪月送她的新婚贺礼取来,“你送我的贺礼,我是要带走的,你大婚,我也备下贺礼,既来了,索性今日先给你。” 王家因王皇后被牵扯进谋逆之案中,王溪月身份敏感。 哪怕有赐婚旨意,她与徐明盛这桩婚事亦只能一切从简、低调操办。 和离在先,林苒在京城便当不了那个低调人。 他们的婚礼她不准备出面。 王溪月如今十分警觉。 她立时听出林苒话里有话,抓住重点:“要去哪儿?” 林苒闻言一笑,没有故意隐瞒:“近来风头太盛,避一避为好,大约先回老宅住上一些时日。”远离京城,自然也远离是非,远离流言,便让新帝独自承受罢。 “一些时日是多久?” 王溪月脸颊尚且挂着两颗豆大的泪,嘟一嘟嘴,“当真会回来吗?” 林苒但笑,没有给出承诺。 王溪月心下明了,放弃追问,只说:“无论去何处,安顿好以后记得给我来一封信可好?” “好。” 林苒应允她,王溪月稍微放下心,点了点头。 送走王溪月后,春鸢和宜雪也带着宫人将行礼收拾得差不多了。 林苒在东宫的东西谈不上太多。 嫁妆之外,无外乎一些衣裙首饰与赏赐。 那些赏赐她没有全部带走,挑了些自己喜欢的,塞满一辆马车便罢。 大哥林长庚和二哥林长洲一道来接她回侯府。 坐上定远侯府的马车,林苒没有回头,心情松快跟着兄长归家。 “陛下,太子妃……”陈安悄声入御书房,行至龙案前,低声与萧照禀报时意识到失言,立即改口说,“林小娘子已经平安回侯府了。” 萧照动作一顿,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林苒今日走,他确实知道,怕她不自在故而并未相送。 林小娘子没有留下任何话、任何书信,陈安再无其他可禀报的。 见萧照全无询问之意,他方悄悄退出去。 “陛下保重龙体。” 多少担忧,陈安临走前多嘴一句。 萧照身体尚未痊愈,不宜太过操劳,他在御书房多待得半个时辰便歇息了。一觉醒来不过亥时附近,亦不记得自己做了个什么梦,只记得梦里有林苒,但看见的全是她的背影,连背影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忽然心绪烦闷。 无处排解,萧照把陈安喊来,吩咐备辇。 没有林苒在的承鸾殿徒留消沉。 萧照命人点灯,殿内一应陈设尚未更改,与从前无异。 陈安陪他入得正殿,将他从过去到如今对待林苒的心意看在眼里,此时此刻难免怕他触景生情、伤怀伤身,但不知如何规劝开解,不由暗自叹气。 萧照只让陈安也退下。 他想要一个人待在这里静一静。 环顾熟悉的一切,往昔回忆轻易被勾起。 从分床而眠到同床共枕,从大婚之夜闯进前院寻他到龇牙咧嘴为他作画。 萧照想起林苒答应过会给他而他却未收到的画,心下几分怅然。行至梳妆台前,瞧见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妆奁,又记起七夕那日为她买下的簪子,他抬手将妆奁打开,里面的首饰簪子依旧满满当当。 他注意到那支鸳鸯海棠纹白玉簪。 也记起往前这白玉簪都是同一支海棠木簪放在一处的。 萧照未在这些首饰簪子里寻见那支海棠木簪。 他想到什么,心跳忽地漏了一拍,随即再坐不住,把陈安喊进来,要他确 认林苒从东宫带走了哪些东西。 陈安不明所以,依然照做。 林苒带走的东西不多,没有太过费劲,萧照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 除去金银珠宝外,七夕那日,他给林苒买的簪子,她都带走了。 那支海棠木簪亦如此。 林苒特地带走他为她买的木簪子。 念头闪过脑海,萧照心跳如鼓,隐约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一点重要的东西。 至少。 至少愿意带走那支海棠木簪的她对他不会只有满心的怨恨不满。 这比什么都要紧。 …… 和离归家翌日。 林苒晨早从京城出发,在二哥林长洲的陪同下回祖宅。 又过几日,王溪月出嫁了。 她与徐明盛的婚事筹办仓促、一切从简,亦不曾宴请宾客,低调得只同徐家人吃得一顿饭。 王溪月也不是以乐安县主的身份出嫁的。从前那些因姑母而来的荣华富贵已因姑母而去,她如今只是普通小娘子的身份,但萧照送她一座三进宅子作为嫁妆,又有赐婚的旨意傍身,外人作何想法,明面上亦不至于刻意刁难欺辱。 宫变风波带来的影响日渐消散。 萧照的身体一日较一日好转,他初登大宝,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忙碌。 林苒远在林家祖宅,他没有派人去盯着她一举一动,便不会时常得知与她有关的消息。但他与林苒之间那一层性命相连的关系没有消失。 于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他依旧会在不经意时蓦地感知与她有关的事。 这便足以令他安心,知晓她过得不错,无须多加打听。 辰光在林苒的逍遥与萧照的忙碌里一晃而过。 又是一年春好处。 懒怠散漫过近一个冬天的林苒决定替自己寻点儿开心的事情做。 她同自己二哥说起想摆擂台,比试招亲。 林家本是大户,备受瞩目。 擂台一摆,林家小娘子有意招亲的消息定然迅速传开,毫无疑问可以吸引许多人来凑热闹。 林长洲向来溺爱妹妹。他不认为妹妹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却也担心太过火,且拿不准妹妹到底什么心思,暗忖之下,少不得旁敲侧击问上一问。 “先前和离之事,妹妹只字不肯透露缘由,如今又想要打着招亲的旗号摆起擂台……我瞧着不像当真想招亲,毕竟来的是什么人全无定数,那些歪瓜裂枣,难道妹妹瞧得上眼?妹妹莫不是因着之前的事受了刺激,至今耿耿于怀,才想折腾这一出罢?” 林苒好笑:“二哥这是什么话?我为何要耿耿于怀?” “难道不是吗?”林长洲挑了下眉。 “我那前妹夫怎么也当得上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即便在妹妹眼里当不得第一人,其他人也轻易越不过他去。我怕妹妹在赌气,白白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苒白林长洲一眼:“我为何要赌气?还有,二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林长洲但笑:“说几句实话罢了。” 林苒无心争辩那位“前夫”究竟怎么样,只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自当慢慢挑选。要慢慢挑选便须得时间,想来越早开始越好,免得耽误。二哥若觉得此举太招摇,那费些心思帮我物色些好儿郎,我日后一一相看便是。” “我上哪儿替你物色?”林长洲无奈说。 林苒轻哼:“二哥不知道,难道媒婆也会不知道吗?” 林长洲无言以对。 他体会到妹妹对此事的执着,不试上一试怕是轻易不会罢手了。 也好,林长洲想,多挑一挑总不是坏事。 他很快替妹妹张罗起来,遍寻十里八乡的俊秀年轻郎君,自己挑过一遍,再送到妹妹面前相看。 而林苒为自己相看夫婿的消息终究传回京城。 消息是一层层递到萧照面前的。 彼时他如常与大臣们商议完朝事回御书房,因今日朝堂之上又有大臣提及充盈后宫一事,他难免不耐烦,回到御书房时,沉沉的一张脸。陈安跟在他身边,入得御书房后屏退小宫人,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诸位大人也是为陛下着想,近来才反复提及此事,只奴才以为,大臣们好应对,有些人却……” “有些人是什么人?” 萧照听出陈安话里有话,冷冷发问。 陈安低声道:“这些事如今也不知究竟传到何处,只怕定远侯府的二少爷一样听说了,近来才忽然忙着替自己妹妹张罗相看夫婿之事。” 他拐弯抹角,不妨碍萧照一瞬间便听明白了。 定远侯府的二少爷,林长洲,他妹妹不是林苒又是谁? 相看夫婿? 萧照思绪一滞:“哪儿来的消息?” 陈安回答:“徐少夫人。” 萧照:“……” 徐少夫人自然指的徐明盛的夫人王溪月。当初林苒答应王溪月安顿后之后会去信给她,后来王溪月常常给林苒写信,两个人一直有联系。此番王溪月收到林苒的回信,见信中提及相看一事,顿时将事情说与自己夫君,几经辗转,消息才传到萧照耳中。 “这是,徐少夫人呈上来的书信。” 陈安将林苒的那封信笺双手捧至萧照的面前。 萧照一眼望去,瞧见信封上的熟悉字迹,顿一顿这才慢慢伸手取信。 信上只有家长里短的几句闲聊,但看着林苒写下的字字句句,他又回忆起他们同在东宫的日子。 这封信不一会儿被搁下了。 沉吟片刻,萧照对陈安说:“退下罢。” 冷淡反应让陈安多少感到疑惑,陛下时常回东宫,俨然是放不下林小娘子,如今得知林小娘子的消息,瞧着怎么不甚在意?他却不便多言,唯有领命告退。 春光明媚时,林苒又开始相看年轻郎君。 有自己二哥帮忙把关,她见到的论起样貌、才学、性情多少有保障。 他们一道去骑马踏青、游湖赏花。 但几乎见过一面后,林苒便兴致缺缺,无意再见这些人第二面。 “二哥又替你挑中一个。”林长洲屈膝坐在窗沿上,偏头冲托腮望向庭院的妹妹笑说,“明日见一见罢,必定比之前那些都让你满意。” 林苒哼哼唧唧的,没什么兴趣。 林长洲仍笑:“妹妹为何这幅模样?先前不也是妹妹非要相看吗?” “这会儿腻了。”林苒说,“想先歇一歇。” 何况该来的人也没来。 林长洲当即道:“明天已经安排好了,总归不能让人白等,妹妹且多坚持一日,过得明日再歇也不迟。”他忍下笑意,耐心劝,“知道妹妹累了,明日只在茶楼喝得两杯茶,不会耽搁太久。” 自己二哥既这样说,林苒便点点头应允下来。 翌日,她依着约定的时辰去茶楼,约好的年轻郎君却迟迟未至。 林苒百无聊赖,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看长街人来人往。 直至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而来。 坐于玉花骢马马背上的男子器宇轩昂、高大俊朗,打马而过,轻易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林苒在高处,往下望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清楚他束发所用金冠。 他在靠近茶楼位置后却仿若有所觉。 勒停马匹,他抬起头来,一眼捕捉到身在二楼的林苒。 刹那间四目相对。 这一刻,林苒终于看清楚他的脸,与记忆中无甚差别的一张脸,依旧俊秀不凡如画中谪仙。 新帝,萧照。 林苒勾了下嘴角,慢悠悠收回视线。 萧照同样笑一笑低下头,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奔上茶楼。 木质楼梯只剩下最后几阶时,他放慢脚步,半晌,平静在林苒对面落座。 时过境迁,再次相见,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长街两侧摊贩的吆喝声间或传来,一楼茶客的说笑声以及说书先生有力的评书声从未停歇。 唯有他们之间长久的维持安静。 但谁也没有觉得尴尬。 “陛下怎么来了?” “苒苒想见我,我自然是要来的。” 她想归家,她带走那支海棠木簪……后来萧照慢慢明白过来,她想离开是真的,他放她走,她才能感知到他不是一门心思将她困在身边。她对他并未心怀怨憎亦是真的,故而他懂得她的心。他一直在等,等着她开口,等她想见他的那一天,他等到了。 所以他来了。 千山万水,她想见 他,他总归是要来的。 林苒听清楚萧照的话。 更听清楚他的心,她刹那明白了,他其实一直在等她。 “不委屈吗?”想得片刻,林苒问。 萧照缓缓说:“我会一直心甘情愿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林苒微怔,没有接话。 她偏头又望向外面,长街上,一个梳丱发、穿粉色裙衫的小小娘子手中捏着几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蹦蹦跳跳从茶楼走过,粉嫩的桃花引来一只彩蝶落在花枝上,惹得小小娘子咯咯直笑。清脆稚嫩的笑声回荡在街道上,又引得行人被笑声感染而嘴角弯弯。 林苒莞尔一笑,以手托腮,忽觉心绪悄然被喜悦填满。 原来是,多么美妙的一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