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像一滴水
星星是看不见了。
不止星星,什么游船饮茶、篝火烧烤、林间观鹿,一帆一桨一渔舟之类的,也是通通一律没有。
实际上往这个风景区前一站,钱琼就在问:
“你俩是打算上这儿玩儿?”
她的话听上去阴阳怪气的,迟柏意没理睬,还一个劲儿从后备箱往外搬东西。
陈运帮着搬。
江月紧张得不行,本来也坐不住,干脆下车一起搬——
上下山的车是早租好的,此时就停在门里面,司机特别有眼力见儿,停下就走人了,东西还得她们自己搬上去。
就这么搬——三人忙忙碌碌,一人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的那位嘴没一刻闲:
“哦,看来这是打算住外头——嗬,还有渔箱呐,烧烤调料也带啊。啧啧,帐篷都扛上了……”
江月帮差不多了,听到这儿就凑过去小声问:
“帐篷怎么了?”
帐篷不是挺好的吗?听说这儿还能露营呢。湖边一扎,山清水秀,满目风光心上人,小空间,多温馨啊。
钱琼呵呵一笑:“温馨,那估计是挺温馨的——行,那你们温馨着,我们走了。”
说完,一拍江月肩膀:“走,别让你家等急了,咱也快点儿。”
江月满心疑惑瞬间抛过脑,又一心一意紧张起来,同手同脚被她领着往车前走。
边走,钱琼边低声说: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江月紧张得要吐了,问:
“什么时候?”
“五九了。”钱琼道:“你老家这儿小年刚过,现在正是冷的时候——你回头往上看一眼。”
江月回头瞥了一眼,背后青绿连绵的:“挺好看啊。”
“往树上看。”
江月仔细看一眼,忽然不吱声了。
钱琼就嘿嘿开始笑:“可太温馨了——数九寒天的大风天,帐篷,钓鱼……”
江月此时再回头看那俩傻乐傻乐的人,很是有些惨不忍睹起来:
“那这、要不提醒一下……”
“提醒个屁。”钱琼跟着看一眼,扭过脸很认真地道:“看那美的——这就叫生活懂不懂,生活就是一点点意外,一点点感动,一点点惊喜、喜极而泣……哎,你俩!两天后咱还是在这儿汇合啊。”
那俩头都没抬,一起朝这边挥手。
钱琼拉开车门:
“行了,走吧。我都开一天车了,你家有床给我今晚躺一宿没?”
江月爬上去系着安全带:“有的有的,视频过了的,什么都有。”
“那饭有没有?”
“有!”江月点头,“做了好大一桌菜呢,她……她都给我发照片,说就等我们了。”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脸:“而且还有我的房间呢,收拾得特别好……姐你知道吗,我都有房间了,自己家的房间了!”
“你都说一路了我能不知道吗?”钱琼笑笑:“你家里人估计得一块儿在村口接,不知道放不放鞭炮——哎,给你带的东西都收好了?”
“收好了。”江月摸着自己身上一直没取下的包,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谢谢姐。”
“客气。”钱琼一打方向盘,“日子长着呢,有谢回头说。对了,你过年还跟不跟我们走?”
江月还真没想好。
钱琼也没看她,道:“照我看,小陈运说得没错,家里人确实疼你。想留就留下,不想留也不用勉强。毕竟生活嘛就是……”
“一点点意外,一点点感动,一点点惊喜。”江月笑着接上。
“还有一点点喜极而泣。”钱琼点头。
当然,对于花了十五年终于走回家的江月来说,这四者并不难理解,很快就尝了个遍。
而同样尝了个遍的还有一旁被卷入得很彻底的钱琼(她现在明白陈运为什么不来了),以及那俩在山上大包小包面面相觑的人——
风很大,雾凇林也很大,雾凇林前的湖面更是光溜的超大,晶莹剔透,恍如仙境。
钓鱼是不用想了,要钓鱼还得先破冰。
划船……没船。
至于露营……
迟柏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您说基地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对方一摊手:
“就是没了,不干了。你们是要去玩儿吗?”
“想玩儿去玩儿呗,随便玩儿,爱怎么露怎么露,不收你们钱。”
陈运张大了嘴。
此人看见立刻又补了一句,道:“放心吧,冬天也没蛇,我们这儿野猪跟熊都不来。”
可这不是野猪跟熊的关系啊。
迟柏意还在伤心:
“没基地了,没地方,没设备……”
“所以你俩就可以随便啊,爱怎么扎帐篷怎么扎,想怎么住怎么住——喏,瞧见没?”
陈运愣愣地跟着她手指往右边看,迟柏意也一起看。
“就那个库房,帐篷什么的都有,自己搬吧。”
“要搬吗?”
俩人摇头。
“那去吧,顺着外面那个小路自己走,左拐右拐再左拐,走到空地就到了,哦那儿可能不是空地了,现在草比较高……”
最后陈运听了一耳朵方位晕头转向地跟着迟柏意出去。
站在这个看起来很不像游客中心的门口,迟柏意很茫然地说:
“我明明记得这儿以前还有个道观啊。”
“有啊。”背后一个声音道:“原来你们要来道观啊,来呗,在后面呢。”
俩人齐刷刷回头,刚才那个工作人员正抱着胳膊看她们:
“来不来?我们这儿签可好了,来抽吗?”
迟柏意无可无不可,转头问陈运:
“抽吗?”
陈运就问:“要钱吗?”
“不要。”对方笑着道。
她们便跟着去了。
这回是右拐左拐再右拐,大殿白玉像,签筒三振,落出来支上上签。
再三振,还是支上上签。
“二位施主好运气,福生无量,遇难呈祥,六合同春。”
趁着陈运提笔沾墨去写祈愿牌,迟柏意偷偷摸开签筒一看,一筒全是上上签。
迟柏意面无表情,默默把签筒放了回去,转身找陈运。
陈运正把什么东西往兜里揣,看见她来了,笑盈盈地迎上前道:
“你抽完了?”
“抽完了。”迟柏意把手放在她手心,笑了笑:“你呢?牌子挂上去没有?”
陈运却没回答,牵住她朝外走,边走边说:
“我问过刚刚那个道长了,她说基地是荒废了,不过应该还是挺美的,要不咱们就去住一晚?”
“怕我失望啊。”迟柏意摇头:“不用。天这么冷,住一晚该冻病了。我刚刚也问那个工作人员了,山腰有酒店,我们可以坐索道下去住那儿。”
“那帐篷呢,可是顶上透明的帐篷呢,双人的呢。”
“没事儿,等明年夏天。”
“可该看不到星星了啊,你说这儿的星星很漂亮的,还可以看见银河……”
迟柏意拉过她,轻轻一吻:“没关系,冬天本来也难看到星星的。是我忘了。”
然而星星也并不是一定要在帐篷里,要在最晴朗的夜晚才能看见的。
就像银河也并非只有出现在夏天。
它还可以落在身上,落在爱人的眼中。
结冰的湖面无法行船,而摇晃散漫的床榻被褥间头发会像水波一样荡开。
鱼不会在天冷的时候开口上钩,手上的动作却会。
灯光如黄昏暮色般流动过整个房间,迟柏意看着眼前的人,仿佛可以看见那天晚风晚霞中朝自己走来的某只小熊。
小熊毛茸茸,小熊头套中的那颗脑袋也是毛茸茸。
菠萝味儿的糖果没有,只有香炉中香气还随着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亲吻流转。
青烟缠绵悱恻,酿出药味儿,茶味儿,苦味儿,以及那后来居上的一分甜。
比蜜甜,比糖香。
“我看到了。”
“嗯?”
亲吻中露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星星……”
陈运跪行过去,俯身轻轻问:
“什么?”
“星星。”
迟柏意说。
是星星,很多很多星星。
银砂流火,摇曳颤栗,错落水中如珠走镜复明复灭。
它们纷纷坠落。
像极了迟柏意八岁那年仰头望过的那场流星;也像迟柏意十八岁的梦中绽放开千朵万朵的烟花;亦像迟柏意二十八年终于淋过的这场大雨。
又像……她们此刻眼角鬓边淌出的那一滴。
正划过彼此脸颊和喉咙,相会交融。
后来天就亮了,天总会亮。
农历冬月二十八,行李箱轱辘滚滚响起,高铁飞机在天在地穿梭,下山的脚步于走廊匆匆来去。
陈运仰躺在迟柏意的膝盖上,平复着呼吸,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木牌。
红褐色的木牌,黑色的字,只写着她们的名字。
迟柏意接过看看,紧紧握在了掌心。
“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过了一会儿,陈运说。
迟柏意说:“嗯。”
“好像要写的好多,好像又没什么了。”陈运接着说。
迟柏意说:“我知道。”
“我也不太信这些。”陈运继续说:“不过我信你。”
“你说周大夫好,周大夫就一定很好。你说我有本事,我就肯定行。你说我的鼻子三个月能好……”
“它就一定能好。”迟柏意低下头看着她:“交给我了。”
俩人赤祼着四目相对,半晌后,陈运点了一下头:
“都交给你了。”
好的,坏的,一辈子。
哭或笑,汗与泪,十年二十年一生——
只是迟柏意依旧看着她,总是看着她。
于是她们下山,走向人群,汇入人潮川流不息的大河中。
像那相会交融的每一滴也总会重新飞回。
像一粒沙,一条鱼,一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石子。
“像一滴水。”陈运说。
迟柏意笑着点头:“是,是像水。”
就像一滴水。
没有任何不同,没有味道,顺着唇齿进入,冒出白烟。【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