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中庸
离开南兰城后, 中庸便一直没有醒过,全程只在冼君同怀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嘴里委屈呢喃着什么,一会儿又无意识难过地啜泣着。
冼君同看到这样的中庸, 心如刀绞, 只能不断用茶水沾湿了,擦着中庸烫热的身体, 尽可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至于中庸身上那好像坤泽的混着一些君子竹的浅淡兰花信香, 自从出城, 便开始慢慢消散,因为本就不怎么浓,没多久,就彻底闻不到了。
好像是完成了它保护中庸的任务,便就此要离去了一般。
中庸突然有了信香, 可又消失, 这让冼君同心中莫名不安, 只能让侍卫再快一点赶回南云城。
侍卫一路马不停蹄地飞奔回南云城, 终于赶在闭城前赶回。
“你赶紧去请城西医术最好的廖大夫,无论怎么样也要请他来!”
可正当冼君同一边心急如焚命人去请大夫,一边抱起中庸要下了马车时, 却听到白星叫了一声:“相爷,有人要找您和南清哥哥……”
冼君同此刻已经心急得不行, 差点失控指骂对方分不清见客的时候,却在转身看到慈安堂门口站在的人时,猛地一怔:“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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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陷在了一场诡谲的梦中。
他感觉到有人在找他, 可他不仅看不清方向,还感觉自己在这黑暗中越陷越深, 眼看自己就要被抓到,带回更恐怖,更冰冷的地方。
突然,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从黑暗中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猛地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慈安堂自己房间中。
“青青……”
闻声一转头,中庸看到守在自己身边的冼君同,男人眼底发青,满脸胡渣,好像好几天没睡了,眼中还一片没来由的悲伤。
马上,青令听到一声叹息,发现房间中竟还有一人。
“族长……”
中庸正疑惑对方为何会离开青族,突然出现在此,却同样从对方脸上看见一层哀伤,他心底猛地浮出一股极强的不安,稍稍一动,下.体隐隐作痛,鼻尖则蹿上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冼君同按住他,声音发颤,“青青,别动,你才……”
一股莫大的失去极重要之物的感觉冲上心头,青令心跳极快,哑声问:“小南哥哥,我是不是……”
冼君同一把抱住他,眼眶湿润,强忍悲痛道:“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青令愣了一下,视线径直越过男人的肩膀,直直落在了自己被褥下平坦的小腹。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的中庸只觉一股钻心的疼要把他从身体内部撕裂,他率先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小南哥哥…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啊……我们盼了那么久的孩子……我们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他来了……”
紧紧抱住怀中已经崩溃得不知痛苦而挣扎的中庸,眼眶湿红的冼君同心中痛得肝肠寸断,他想说什么,可一想到青易之前告诉他的话,他只能咬住牙,不断抱着中庸颤着声哄道:
“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但冼君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毫无说服力,毕竟中庸怀子,何其困难,千年的医书上都罕有几例,青令的这个孩子,他们一直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他们甚至都已经没有希望了,就更别说还会不会有的下一个孩子。
其实与中庸一样,才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就要马上面对他的离去,冼君同也悲痛欲绝,险些病倒。
可一想到中庸尚在床上,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而醒来,他只能强撑着自己坚持下来。
他不能让他的妻孤身一人面对这丧子之痛。
而听着怀中的妻的那一声声哭声,他的心亦再度经历了一场凌迟酷刑,可他还是逼着自己不能露出软弱的神情,而是要做中庸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支柱。
“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
“可再有孩子…也不会是我们的这个孩子了啊……小南哥哥…这是我的报应……可这明明是我的报应…为什么要报给我的孩子……”
冼君同不明白中庸为何认为这个孩子的失去是对他自己的报应,这一切明明是他这个父亲的过失,若要报应,也该是他一人承担,可为什么最终一切痛苦却唯独让他的妻儿承受。
然而中庸已经听不进旁人的一句话,他整个人已经彻底陷进了这个,连孩子悄悄来了都没有发现,就已经永远失去的痛苦自责的漩涡,无法挣脱,除了在冼君同怀中不断哭喊捶打着对方,直至最后力竭昏厥过去,再也做不了任何别的事情。
而现今还陷在丧子之痛无法自拔的中庸尚且不知,距离他失去孩子后,又永远失去自己的爱人,而自己则重新落入那人掌中金笼,重演父母悲剧,其实也只有短短不足数月光景了。
第72章 “冼君同带回来的是个赝品,也是真品!”
意外失去孩子之后的那一个月里, 青令整个人都过得浑浑噩噩,也就丝毫察觉不到慈安堂外的任何变化。
直到冼君同有一天要出门上朝前,来到房间内,抱住镜子前的中庸, 道:“青青, 我听说今天城东徐记糕点出了一批芙蓉糕,味道极好, 你想不想尝尝, 我下朝回来给你带一份, 可好?”
中庸本来还是想像之前一样拒绝,却突然看到镜子里的男人,一时愣住,慢慢转过头,望着眼前的人, 一点点扫过男人的眉眼鼻嘴, 最后落在鬓角, 从中捻出一根, 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小南哥哥,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冼君同似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白头发,但很快勉强挤出一抹笑, “青青难道是在嫌弃小南哥哥二十有八便芳华不再了?”
“哪有……”
青令蓦地没了声,突然想到三天前是冼君同的生辰, 往年他们的生辰,双方都会认真准备给对方的礼物,而这一次自己陷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中, 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几乎同时, 这一个月里对方无微不至的关怀细节都与愧疚一同涌上心头,青令涩声道:“小南哥哥,对不起,我居然忘了你的生辰……”
“只是一个生辰罢了。”冼君同上来吻了吻他,“青青与我还会一起过好多个生辰,不是吗?”
青令咽下喉咙的艰涩,点了点头,“嗯。”
眼看就快到上朝的时间,侍卫已经在外面催了,冼君同这才恋恋不舍地吻了吻中庸的唇,登上马车,进宫上朝。
先前只要他稍微松手不管慈安堂,慈安堂和里面孩子们就会乱糟糟的。
而回到慈安堂的青令,望着慈安堂的每一处和每一个孩子,发现每一处竟都收拾妥当,孩子们也都一个个整整齐齐,身上干干净净的。
就在青令以为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扒拉住他的双腿,仰起头问:“南清爹爹,我们可以来找你玩了吗?”
青令一愣,他记得这个女孩子叫“秀秀”,是两个月前才来和同胞哥哥的慈安堂。
秀秀才来的时候,特别胆小,经常夜里尿床,青令给她洗过好几次床铺,后面不尿床了,他还为此高兴过,直到后面白星告诉他,秀秀夜里不再尿床,是因为他哥哥夜里不许她睡着,自己也陪着不睡,好提醒妹妹。
青令当时马上找到了秀秀,经过他温柔的疏导,这才知晓原因。
原来是他们兄妹俩是随父母逃离战火,才来的南业国,可这一家人才到,夫妻俩便突发疾病去世,留下这么一对年幼可怜的孩子,后面被好心人送来了慈安堂,后面哥哥听了外面的人的坏话,担心妹妹夜里总尿床,担心他们会因此被赶出慈安堂,这才兄妹俩夜里不睡觉,只为能不再尿床。
后来,还是青令单独带着秀秀一起睡了七八天,夜里适时提醒秀秀如厕,慢慢的,秀秀竟真的不再尿床,只是后面越来越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只小小跟屁虫。
而方才听到秀秀这么说,青令刚觉不对,想问一问对方,为什么之前不可以和他玩时,她却被另外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小孩拉开,是秀秀的哥哥。
也只比秀秀一岁的哥哥此刻有些生气地低声责怪:“大爹都说了南清爹爹这些天身体不舒服,要养身子,你怎么还想着找小爹爹玩!”
秀秀被说得眼眶红红,低下头,“对不起,可我真的很想小爹爹……”
青令这时才反应过来,蹲下身,问:“是大爹让你们这些天不要打扰我吗?”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犹豫了下,怯弱地点头。
这下,青令也才终于知道,在他打不起任何精神的这个月里,为什么慈安堂上下竟都收拾得极为妥当。
难怪他的小南哥哥会生出白发……
想清楚这一切的中庸,心中一阵酸楚。
“南清爹爹……”“小爹爹……”
突然,此前慈安堂中还在不远处观望的孩子一个个走了归来,一边喊着中庸,一边抱住了他。
透着一个个温软的小身体传来的热度,青令流出泪来。
冼君同告诉过他在南兰城昏过去后事情,他也就知晓了自己差点被发现,却因为突然释放的类似坤泽的信香而逃过一劫。
之前南清已经为了让自己逃出北朝皇宫,替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中,现在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为了让自己不再落入那些人的魔爪,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他现在又怎么还能自暴自弃呢?
他的命,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啊。
而望着眼前这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中庸心中下定了决心,他要振作起来,不仅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
他不能再让他的小南哥哥替他承担本该是他承担的责任,也不该让慈安堂的这些已经失去双亲的孩子,再担惊受怕地苦苦守望着他的归来。
青令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笑着对着孩子们说:“孩子们,想吃芙蓉糕吗?小爹爹现在就带你们去买!”
孩子们一阵欢呼。
青令与白星带着所有孩子出了门,因为城东离慈安堂有些远,他们锁上门后,便一起坐上了马车。
刚开始青令还兴高采烈和孩子们唱着歌,可慢慢的,察觉到街上安静得诡异的他们不自觉停下了歌声。
捞起车帘,望向窗外,映入入中庸眼睛的,不再是南云城过去挤满各式部落着装,操着各种古怪口音的热闹熙攘的街景,取而代之的是凋敝的门市,许久不见清扫的街巷,以及路上无不一脸忧惧,拖家带口,像要搬家的百姓。
青令的直觉告诉他,有一个巨大的旋风正在他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中酝酿,刮过来时,会彻底摧毁他珍视的一切,隐隐的不安顷刻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公子,我们到了。”
这时赶着马车的白星提醒他们到了徐记糕点铺。
青令有些担心外面的环境,于是没让孩子们下马车,自己一个人进铺子,付完钱,他便买了足足两大提芙蓉糕要离开,迎面却撞上一个路人,差点被撞倒。
对方说着抱歉便匆匆离开,见芙蓉糕没坏,青令便也没计较。
可坐着马车回到慈安堂,正要掏钥匙开门的他却突然发现腰间的钥匙与钱袋都不见了踪影。
“肯定是刚刚撞公子的人偷了!”白星义愤填膺着跑回去寻那小偷去了,青令没拦得住,只能带着孩子在慈安堂门口等着。
最后还是冼君同下朝回来,见他们一大十多个小的排排坐在门口,无奈而宠溺拿出自己身上的钥匙,给他们开了门。
白星恰此时也回来了,只是一看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便是没有寻到那小偷,青令安慰着在门口取出一块芙蓉糕放在他掌心:“别不开心了,快吃吧!”
白星立马两眼泪汪汪:“公子,你待我是天下第一好。”
冼君同闻言一掀眼皮,白星一见,马上补充:“与相爷不相上下!”
冼君同一时失笑,赶着啃着芙蓉糕的孩子们进了慈安堂。
而在他们进了慈安堂,合上门时,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街巷中,一道臃肿的身影,一边朝一旁的人丢出一袋沉甸甸银两,一边回想自己好不容易调查到的南清尚流落北方时那被称为无锁不开的“幽锁雀”的名号。
“没想到冼君同从北方带回来的,竟真的是个赝品。”
可旋即,目光盯着慈安堂的他就又嘴角露出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
“但也是天下无二的倾世真品!”
第73章 殉国
“今天的芙蓉糕已经吃完了, 剩下的,我们明天再吃哦。”
拿温热的帕子给一个个吃糕吃成小花猫的孩子擦了擦脸,青令转头看到冼君同正一瞬不移地望着自己,待孩子们跑出去玩, 他放下帕子, 主动吻了上去:“怎么了,看到我这样, 不高兴?”
冼君同摇摇头, “当然高兴。”
青令却从冼君同眼中看到了一丝艰难不决, 他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朝上发生什么了吗?”
冼君同一点点握住他的手:“北朝今天已经向南业正式宣战,并一下攻上了南业最北方的七座城池。”
青令脑子嗡了下,“可南业与北朝不是……”
冼君同叹了口气:“那薄薄的一纸联姻怎么拦得住人家数以万计的铁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这七座城池, 都是北朝在南兰城暗中接应下夺下的, 而南云城说不定明天就会兵临城下。
北朝铁骑下, 所有防御皆是螳臂当车。
青令联想到今天上街时看到的那些举家逃离的人, 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攥紧对方衣角,“那我们也要逃……”
冼君同抱紧他, “你和白星先带孩子们逃去南汉,那里深林茂密, 人口散落,还带着瘴气,北朝军队即便到了那里, 也不会花什么大功夫,那里的部落族长曾经欠我一个人情, 我写一封书信,你带过去,他们会保护你和孩子们的。”
青令却捕捉到一处,“那你呢?”
冼君同露出宽慰的笑意,“别担心我,南云城的百姓还需要尽数疏散,完成这些,我自会南下来寻你们。”
虽然冼君同都已考虑妥当,但青令却还是一时间无法接受他们马上要逃难的境况,尤其是前半生从来没有定下来的心,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定下来,可马上就要逃离,忍不住红了眼眶。
冼君同把他抱在怀中,给他擦眼泪,“别哭,青青,你一哭我的心就痛,是我没用,护不住你和孩子们……”
青令赶紧憋住眼泪,“小南哥哥,你别这么说,其实我早就觉得总住这里太久,也住得没什么新鲜感了,你看,我们去了南汉,就能换个新地方住了,孩子们也能见到新的人和新的风景了,不是吗?我们先去落脚,到时候你一来,就能看到我们把新的慈安堂全都安置好了。”
冼君同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中庸抱在更紧,好像要把自己所爱之人的身形永远镌刻进心中一般。
北朝的铁蹄不知何时便会踏落南云,他们早一天离开,便能离战火越远。
慈安堂的孩子们得知他们要离开,虽心中不舍,可绝大多数已经习惯逃难的孩子们不仅没有哭闹,还帮青令一起收拾。
慈安堂离要收拾的东西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是那一个个孩子,只一天,他们就把东西搬上了牛车。
之所以不坐马车,是马车从来就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时局动荡,用马车极有可能会暴露自身身份,惹来麻烦,故而他们才选了两匹牛车。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冼君同便把青令和孩子们送上牛车,把提前写好的书信给了他。
青令没有拆看,而是把信封贴在心口,声音低哑道:“小南哥哥,你要快来找我们,我和孩子们都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冼君同却捧住中庸的脸,目光一点点地扫过,“青青,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便是和你在一起。”
青令吸了吸鼻子,“我也是。”
冼君同眼眶红了起来,可马上便转过身,不再看中庸,“好了,青青,时间不早了,你们要出发了,再晚,路上就人太多了,疏散百姓的任务很紧很重,我之后便不送你们出城了。”
青令心中还有千万句话想对眼前人说,可到底说不出口。
白星甩了计鞭子,牛车便轱辘轱辘滚了起来,加入与无数要逃难的百姓队伍之中。
青令则一直转头望着街尾越来越远的身影,他本想向对方笑一笑,毕竟对方以往看他笑,都会放松下来。
可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回过一个头。
青令突然心慌起来,但还是被他马上强行压了下去,他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毕竟他现在还有这么多孩子要他保护,一旦他如果露怯,孩子们也会受影响。
再者,几天之后,他们就又会重逢,然后永远不分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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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夫人他们已经走远了。”
一道有些还带了点儿稚嫩的声音轻轻提醒,冼君同这才猛地回过神,下意识转身还要再看一眼对方,却只看见无数逃难百姓的身影,一时间脚下竟有些站不住,还好被站得最近的一位年轻侍卫道:“相爷,您没事吧。”
周围侍卫都有些惊慌,但冼君同却迅速镇定下来,他让人拿上来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与在场侍卫人数一致的锦囊。
“我为相十二载,除却留给夫人安置慈安堂孩子们的一部分钱财,其他的积蓄尽数在此,已平均分好,你们每个人领一份,带着家人再往南逃去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相爷!”
所有人皆是一惊,热泪盈眶,有人说不走,要和他一起留下,冼君同却笑着道:“你们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更不能看着你们丢下家人陪着我在这里守一座孤城,走吧走吧,你们只要还活着,南业就还不算真的亡了国。”
说着,他便拿出木箱的的锦囊,一个个放在每一个侍卫手中。
每一个侍卫红了眼眶,最后齐齐跪下,磕了头,这才低着头一个个离开。
待人走得差不多,冼君同看向身边留下的两个人,惊讶道:“你们怎么不走?”
一个面容还有些青涩的少年握拳道:“相爷,我并非南业国人,是您与夫人保护了我和我的家人,现在我的家人现在已经南下离开,他们已经有人保护,而我想留下保护您!”
一旁的人没有多说,低下头,声音枯哑:“属下亦是。”
冼君同没想到会有人留下来,更没想到是两个才来他身边不久的人,眼眶微湿,“好,有你们二人相陪,我也不怕了,那便请你们二人替我更衣。”
“是!”
换上一身宰辅青袍,冼君同坐着马车来到王宫,挺身掠过无数瑟瑟发抖的朝臣,俯身跪下:“王君,臣来迟了……”
“相爷,你再不来,王君和我差点都以为你也逃出城了!”
突然从一旁传来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冼君同皱眉,看向来人,斥道:“王昌邑,你……”
高台之上的人却打断他,急不可耐地问:“好了,君同,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与昌邑斗了,你之前说你有办法保全我们王室上下,到底是什么?”
冼君同坦然道:“请王君下旨,让王室上下以身殉国!”
王君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冼君同,你疯了吗?!你所谓保全王室的方法就是自杀!”
冼君同却毫无畏惧:“整个南业王室上下受南业百姓供养三百年,而今国将不国,身为王君的您难不成还想和百姓一样逃吗?”
不等王君破口大骂,一旁的王昌邑便率先跳出来,大声指责道:“冼君同你简直大逆不道!现在竟敢逼王君自刎!你信不信我把你勾结北朝意图卖国的事情通通说出来!”
此言一出,王宫之中俱是一惊。
可众人见冼君同却不为所动,似是问心无愧,不少平日里就只支持冼君同的臣子站出来,指责道:“王昌邑,你莫要信口雌黄!什么卖国,相爷及冼氏一族可是为我南业鞠躬尽瘁了几百年,岂容你这般污蔑!”
“我、我没有胡说!”
王昌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不信,我可以拿出证据,其实冼君同他的……”
突然,一个人突然跑进王殿,来到王昌邑身边低语数句,王昌邑顿时大惊失色,一脚踹了上去,大骂道:“你们这群废物!一个带着那么多孩子的中庸你们都看不住!”
冼君同的心猛地一跳,皱起了眉,“王昌邑,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王昌邑还是没有彻底老实了,爬上高台,“王君,我们赶紧逃吧,再不逃就真的会死的,其他南国被北朝攻下后,王室可都尽数被活埋了啊!”
草包王君被吓得不轻,登时就下朝跑了。
而此前请求王室殉国的冼君同却并没有拦,其他大臣都看向唯一能够主持这乱局的人。
冼君同则对着殿中其他大臣:“诸位若要逃,现在都可以走。”
有人问:“相爷您呢?”
冼君同摇摇头,“我冼君同生是南业宰辅,死亦该是南业亡魂,王君已逃,国破之时,倘若连我也逃了,我愧对冼氏宗祖,唯有以身殉国,才对得起已经死在北朝兵刃下的南业将士与百姓。”
顿了顿,“如果我的死,能够阻拦北朝铁蹄多一刻钟,多救一个南业百姓南下逃离,那我的死,便是值得的。”
“相爷!”
殿中齐齐响起悲怆一声,无数人跪了下来,“我等亦愿意陪相爷守南业国门!”
冼君同没有说话,而是率先走出王殿,带着南业的臣子们,一路头也不回走出王宫,穿过街巷,逆着人流,来到北城墙。
期间亦有臣子畏死,偷偷溜走,而冼君同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无数本来要逃难的百姓望着这道挺拔如竹的身影,都忍不住驻足,目光悲凄地远送他一步步来到城墙之上,独身面对高墙之下的如黑云般包围的大军。
望见为首的马上之人,冼君同行了一礼,“北武陛下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国亲临战场,君同为南业感到荣幸!”
在李沐风与沈元聿前方,骑着黑色大马的沈长冀一身黑色甲胄,道:“冼君同,你是朕年少时少有能与朕匹敌之人,亦是这南方诸国王室大臣中,唯一在朕玄甲铁蹄下还宁死不屈之人,朕惜你相才,不忍杀之,朕承诺,只要你开国门臣服,朕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奉你为北朝右相!可如果你不臣服……”
他伸出手,沈元聿奉上长弓,李沐风为之搭弓,沈长冀的目光与箭尖一起指直指城墙上那一道身影。
“朕的箭术,你是知晓的。”
冼君同摇了摇头,“陛下的好意,君同心领了,可臣及其祖上已许诺冼氏一族永世侍奉南业王室,请陛下恕臣不能从命。”
望着城墙上狂风摧不断的如松如竹的身影,李沐风眼里流露出一丝阴狠不屑,咬了咬牙,来到沈长冀身边,“陛下,这冼君同如此冥顽不灵,哪怕留下,亦是个祸害,还不如一杀了之!”
沈长冀望了身侧一眼,目光冰冷,李沐风登时心一慌,低下头,“是臣多嘴了。”
“好,既然你不愿降,那朕亦不再留情。”
沈长冀拉长弓弦,道:“但朕可以满足你临死前一个愿望,除却不能停下攻城,其他愿望,有什么想留之物,有什么想护之人,朕无论如何都会替你实现,算是全你我少年时的一番情谊。”
愿望?
听到沈长冀这么一句话,冼君同倒是一愣。
他幼时随尚是王太子的王君前往北都为质时,没有怕过,回国后扶持王太子与其他王子斗争时,没有怕过,后面孤身深入内斗部落时,没有怕过,即便而今即将以身殉国,他亦不曾生出一丝害怕来。
可听到沈长冀那一句“想护之人”,他迟疑了。
他想到了已经逃出城的中庸。
他的妻,是世上最善良的,最美好的人,他愿意付出一切,也不愿意让他再受一点儿伤害。
他后悔当年幼时离开北朝时,为什么没有想尽办法也要把人带走,让他的青青,在那宫中白受了那么多磋磨与苦楚。
冼君同曾经认为自己能够护得住他的青青,可直到现在,他才知自己的无力。
他这辈子做过三件错事,当初许诺带中庸离宫,没有做到,现在许诺陪中庸离开南下,也没有做到,而另外一件事……
冼君同看向城墙下的人,喉咙艰涩:“臣有一妻,姓南,名清,臣这辈子亏欠他良多,倘若陛下日后遇见,还请看在臣的面子上,放了他。”
幼时便满心满眼都是国与民的冼君同头一回开口服输,沈长冀本以为对方会借此机会求自己饶过南业王君,可没想竟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这让沈长冀生出一丝惊讶来,但还是道:
“好,朕会放了她。”
掌中长弓绷出声音,紧接着,在箭簇撕裂长空的声音猛地啸唳后,是一片万籁俱寂。
直到高墙之上的那道身影,如崩断的弦,仰面朝后倒了下去。
紧接着,一声凄厉叫喊撕裂了天穹:
“相爷——!”
中庸猛地从一个满是哭声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一直睡在他身边的秀秀揉着眼睛醒来,却呆住,望着他,问:“南清爹爹,你怎么哭了?”
青令一摸脸,发现自己竟在梦中不知流了一脸的眼泪,虽心慌得不得了,但他还是安慰小姑娘,“我没事……”
他们赶路了整整一个上午,临近午时,他们便停下来休整,带孩子们吃完干粮,青令实在没胃口,想休息一会儿,便趴在牛车上睡着了。
青令发现白星也缩在一棵槐树下睡着了,也十分心疼,白星也不过十七岁,赶了一上午路,也是累极了。
不忍打扰对方好眠,他便给白星盖上一件衣裳,打算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
而就在他来到溪边,打算给水壶打一些水,却突然看到路两侧逃难的百姓都在啜泣着烧白纸,隐隐还听到他们嘴中在还念着“相爷”二字。
他心一颤,赶紧拉过一人,问:“相爷是发生什么了吗?”
对方满眼泪光地啜泣问:“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们都说…相爷他…他要殉国了啊……”
相、爷、殉、国。
四个字宛如一计重锤砸在中庸头上,他直接跌在地上,耳朵嗡嗡。
对方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一刻,中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了,拼了命就要朝好不容易逃离的方向跑。
他不明白,为什么冼君同明明许诺过自己,让他带着孩子们先逃到南汉,安顿下来,他疏散完南云的百姓,便也找过来。
可为什么,那些百姓都告诉他,冼君同要殉国了呢?
中庸一路奔走,甚至考虑不到自己能不能靠双腿走回南云城,哪怕撞到不知谁的马车,整个人飞倒在地,身上痛得几乎要站不起来,他也一边强撑要站起来,一边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他听到一道声音:“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咦?你不是冼君同的……”
听到冼君同的名字,青令马上抬起头,发现马车上坐着的竟是南业的王君,对方见到他,一脸惊愕。
可中庸顾不着那么多,见到对方,他扑了过,抓住对方,惊惶无措地问:“王君,相爷他人呢,他有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来,我听百姓说他要殉国,这是不是真的?!”
“冼君同他……”
就在王君迟疑时,一张布满惊喜的油腻猪脸从马车内钻了出来,看到中庸,眼睛猛地一亮,眼看王君要说出话来,他立马大喊道:“南清公子,我是王昌邑,你应该不记得我了,但还好,王君和我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替冼相爷找到你了!”
一听到冼君同,青令眼睛惊喜万分:“是君同他让你们来找我的?那他现在人在哪里?我听百姓说他殉国了,这肯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王昌邑马上安抚好像马上就要崩溃的中庸,语气坚决道:“当然不是,冼相爷怎么可能会殉国,这都是那些刁民乱说,冼相爷在南业素有美名,北朝又岂敢杀他,只不过……”
见对方迟疑,青令心慌得不得了:“只不过什么?”
对方被中庸抓得手臂上的肉都快抓掉,强忍痛意,吸了口气,“北朝皇帝说相爷三年前偷走了他的一件至宝,倘若相爷他不交出来,对方便把他……”
一旁的王君满眼诧异不解,而中庸却是一下子愣住。
旁人不知对方口中这所谓至宝,三年前唯一被冼君同亲自带出东宫的他,又岂能不知!
他立马跪下,哀求道:“王大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北帝陛下,我知道那件至宝在哪里!只要我去了,他一定会放了君同的!”
王昌邑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暗光,面上却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扶起中庸,道:“冼相爷为国为民而孤守城门,在下早已钦佩万分,相爷夫人既然开口,在下自然万死不辞,赔了这条命,势必要将相爷从北朝魔爪下救下。”
说着,他朝中庸背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感激不尽的中庸刚要开口再问一些关于冼君同的情况,鼻嘴却猛地被人从背后一把捂住,一股诡异的香气蹿进鼻腔肺部。
再下一刻,他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
第74章 被献上的臣妻
王昌邑第一次见冼君同, 就不喜欢这位百姓口中有口皆碑的“君子相”,后面对方和那个素来不怎么真面目示人叫“南清”的人,在和亲使队一起中保护那个便宜公主,而处处和他对着干时, 他更是对这人所谓君子行径厌恶到了极点。
直到他因和亲一事办事不力被贬到偏远之地一年后回来, 突然发现当初被冼君同找回来的人与记忆里不太一样时,他的直觉告诉他冼君同和现在这个南清隐约有什么不对劲。
最开始他不是没有调查过这个南清, 可当他派人去南兰城, 向唯二见过南清的南衣公主打听时, 对方却坚决告诉他,现在的南清,就是当初的南清,是他自己记错了,再加上冼君同已经和现在这个南清成婚,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王昌邑这才压下心中怀疑。
如果自此便是如此, 王昌邑倒也不会再做什么。
可后面冼君同与他冲突越来越多, 王昌邑想了很多办法把这个人除掉, 而自己则不受影响,可惜都失败了。
直到当他与冼君同夫妻二人一起被王君派去参加南衣公主与南兰郡王的婚礼,他意外撞见了北朝靖王沈元聿身边的中庸, 除了脸,其他身形气质都酷似冼君同的那位中庸爱人, 多年前的疑虑再次爆发。
更别说后来北朝皇帝突然降临南兰城,还派玄甲卫封城,虽事后解释是误会, 可这些却都在王昌邑得知冼君同夫妻二人未参加婚礼便离开时,都进一步加深了他对那个南清的怀疑。
既然南衣公主那边咬死南清自始至终是同一人, 王昌邑想到了从南清在北方被冼君同找回之前的节点。
他花了大功夫,终于找到了那所谓曾经认识被冼君同寻回的南氏遗孤的人。
王昌邑本想带对方来南业辨认现在的南清是否为昔日的南清,奈何对方解释说南清的脸时常改换,无人知晓他的真容。
也就是说,即便他把证人带回南业,也没办法证明现在的南清便是真正流落北方的南氏遗孤。
正当王昌邑要为此绝望时,他突然想到,据对方所言,南清尚在北方时,曾是一位盗贼,化名“幽锁雀”,因为任何再难打开的锁,在他面前都能完好无损地被打开。
这给了他另外一种分辨现在的这位已经嫁给冼君同的南清,是否为当年的南清的思路。
他故意让人扒走中庸的钥匙,如果对方能用开锁之术把钥匙打开,那便是真正的南清无疑。
可如果不能。
那现在顶着南清的名字的人到底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而最终结果,是他赌对了。
就在他为找到终于能扳倒冼君同而狂喜时,北朝曾以席卷之势,几乎扫平整个南方的铁蹄却降临南云城下。
王昌邑一开始的打算,原是怂恿让王君把冼君同和他的那位妻子抓起来,到时候他们便可靠着这位被冼君同私自带离天子身边多年的娇雀获得赦免,同样冼君同也会获罪,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他。
哪知属下来报,冼君同竟会一大早把整个慈安堂偷偷混入百姓之中送出城,而自己独自留下,打算殉国。
这下,王昌邑心知自己彻底完了,不得不和王君一起南下逃难。
但老天是如此眷顾他王昌邑!
那位天子心中念念不忘多年的娇雀竟然自己一人返回,还被他们给撞见!更没想到对方一下子便听懂了他那临时编出的谎话,坐实自己的猜想后,还表示愿意用自己换冼君同一命!
而望着车驾帐内被迷晕了的中庸,王昌邑已经开始幻想无数金银财宝与奴仆杂役正在朝自己而来。
到时候,只要他把这个中庸献给……
“王爱卿,我们把冼君同的妻子这样,是不是太过了,冼君同他再怎么,也是幼时为寡人在心口受了一剑的人,后面又助寡人登上王君之位,更别说他现在还……”
一边的王君似内心纠结地迟疑问。
王昌邑马上道:“王君,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是南业的王君,如果您没了,那南业才是真正的没了希望,更何况,臣刚刚已经和王君把这个中庸的身份说清楚了,他本就是北帝最宠爱的美人,如果不是冼君同当初把他带走还独占为妻,北武帝也就不会对我们南业动手,明明是冼君同害得南业与王君您遭此大难,您怎么还可怜起了他来了呢?王君,为冼君同那等人,不值得!”
被王昌邑这么一番颠倒是非,王君心头的良心谴责竟真的减轻了,眼看马上到南云城最近的南央城,他没有再阻拦王昌邑,而是闭起眼,咬牙:“那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王昌邑立马招呼人:“臣一定把这事办好的,不负王君的期望,只是待会见了儿北朝将领,王君您一定……”
话还没说完,突然,只听到逃难的百姓中谁尖叫一声:“北兵来了!大家快跑啊!”
无数拖家带口的南业百姓顿时吓得挤涌南央城的城门口,无数惊叫声响起,似发生了人踩人的事件,若非王君的护卫亮出兵刃,车驾都差点被这些百姓撞倒。
一声马啸之声划破天际。
像被斧头悍然劈开的人流中央,一匹黑色大马带着身后无数玄甲飞驰而来。
王君已经吓得差点跌倒,反倒是王昌邑看到玄甲,激动得浑身发抖,好像那些杀人无数的杀神是能带来他无上荣华的神。
“吁——”
李沐风轻夹马腹,拉住缰绳,挑着眉地望着眼前高大车驾上的人,而骑着马紧跟上来的沈元聿认出了王昌邑:“是你?”
王昌邑立马行了一个大礼,谄媚至极道:“靖王殿下还记得臣,臣三生有幸。”
看出了王昌邑身后人身份的李沐风轻蔑道:“你们怎么不逃?难道不知道我北朝待其他南国宗亲,无论是投降还是抵抗,结果都是活埋处置?还是说,你以为你认识我北朝王爷,便可求得一条生路?”
面对李沐风这话,沈元聿狠狠皱眉,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王君已经是吓得说不出话,王昌邑心中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转头道:“只要北武陛下愿意接受我们南业王君继续成为南业此地番王,不要对我们南业王室赶尽杀绝,我们王君可下旨,让南业百姓尽数俯首,奉北武陛下为帝,同时献上我南业其他各部族的地图,有此地图,玄甲铁蹄可彻底踏灭那些负隅顽抗的南族部落,另外……”
王昌邑让四五个人抬来一个巨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是金银财宝,照得这白天都好似亮了几分。
也不知是浸了多少南业百姓的血。
王昌邑还讨好道:“只要靖王殿下与将军能让我们见一面陛下,除却这些珠宝,臣还可以把南业王室埋藏珠宝的位置告诉二位。”
沈元聿刚想泼盆冷水。
毕竟要是想要地图,他们照样可以把他们杀了后拿到,南业百姓的臣服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在北朝长时间的暴力镇压下,任何抵抗都是无力的,那些已经亡国的南方诸国便是前车之鉴,至于这些金银珠宝他们根本就不……
“好!”
沈元聿不可思议地瞪了过去,只见一旁的李沐风却拿剑挑起箱中一串璀璨的宝石项链,他怒问道:“李沐风,你要做什么?你难不成还真的贪图这些金银财宝?”
李沐风却骑马来到沈元聿边上,轻蔑地笑,“殿下,您在富贵堆里长大的,还是陛下胞弟,自然看不上这些铜臭之物,但臣可不一样,臣愿意上这战场,图得便是这些啊。”
沈元聿愤愤哼了一声,“本王会把这些事如实禀告陛下!”
说完,便拽着缰绳,驾马往回跑了。
而待沈元聿一走,见这黑甲将领答应,王昌邑刚要上前继续攀些关系:“将军果然与寻常人不同,难怪能——”
垂眸看着脖颈前的锋芒,王昌邑一点儿都不敢动,生怕对方一个手抖便刺穿自己的脖子,“将、将军,我们刚刚不是说好……”
“你手中要献给陛下的,应该不只有那所谓部族地图吧?”一边握着剑手中剑,李沐风一边漫不经心把玩着项链,道。
王昌邑还想狡辩,嘴角僵硬哈哈地笑:“怎、怎么会……”
脖颈突地一痛,王昌邑立马激动大喊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们还有一个人要献给陛下!将军,求你了,您可千万小心拿剑啊!”
一个人?
握着剑的李沐风挑了挑眉,目光看向车驾上,越过吓成鹌鹑的王君,最后落在了朦胧车帐中隐隐勾勒出的一道似正睡着的纤瘦身影上。
不知为何,李沐风看到那身影,突地心一跳。
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冷哼一声,“陛下不会接受任何美人的,更别说还是你们南业国的人。”
王昌邑马上道:“那不是一般的美人,那是陛…”
差点把话全部说完的他及时改口:“那是冼君同唯一的妻!”
冼君同的妻?
李沐风突然明白了王昌邑为何会觉得沈长冀会放过他们。
毕竟冼君同来北都为质时,是沈长冀这么多年唯一能看得上的对手。
更别说沈长冀还答应过冼君同,会放过他的妻。
李沐风甩了剑锋的血,王昌邑马上吓得瘫在地,捂着脖子,心有余悸地大口呼吸,好似一滩肉泥。
李沐风驱着马朝那王君车驾靠近,南业的王君早已匍匐跪拜,浑身发抖不已。
李沐风没有理他,而是想起一个月前曾经闻到的那股混杂着兰花与君子竹的坤泽信香,身体微热,他下意识想用剑挑起车帘一角,马上便能一窥这车驾中人的模样。
“将军!”
拿帕子捂着脖子的王昌邑跑了过来,“此人是献给陛下的,倘若将军你要……”
“胡说什么!”
李沐风大声呵斥,拽马远离,“本将军怎么会觊觎陛下的人,我只是想看一眼你们是否在这美人身上藏了什么毒药匕首,届时伤害到陛下,你们整个南业都不够给陛下陪葬!”
“臣自然知晓将军您是为了陛下!”
王昌邑马上磕头,抬起脸,挤出一个油腻的笑,“臣只是想说,此人性格刚烈,现在被臣拿药迷了,倘若不小心惊醒,非要寻死,将军便就不好给陛下解释了……”
对方这般说,李沐风也就不好再纠缠,只是丢下一句:“陛下申时会来此,你让人好生准备着,到时候可别让这人扫了陛下的兴。”
便让下属抬着那满满一箱财宝走了。
王昌邑松了口气,却又想到方才李沐风最后那一句话,猛地拧住眉,马上招来人,低声吩咐道:“你们……”
李沐风回到南云城的王宫,立马单膝下跪,“陛下,臣回来了。”
王殿中只吐来威仪一句:“你现在该在南央城。”
感受到王殿中落下的龙鳞琥珀信香,李沐风闷哼一声,还是咬牙道:“陛下,南业王君已表示愿意在下午申时南央城举办受降仪式,只要陛下愿意到场,此后南业永世为臣,有了他,接下来的南国五城,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
过了许久,李沐风都听不到王殿中一道声音,正在他心慌之际,殿中再次落下四字:
“下不为例。”
下一刻,龙鳞琥珀的信香撤回,浑身大汗的李沐风差点跪不住,只能一掌撑地,虚弱道:“谢、谢陛下……”
待李沐风安然无恙地离开,王殿中的沈元聿有些愤懑问:“皇兄,李沐风他手脚不干净,这一次敢在臣弟的眼前收受贿赂,之前指不定贪了多少,背着皇兄你做过多少……”
沈长冀睁开眼,淡淡道:“元聿,你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我……”沈元聿一时噎住,最后还是低下头:“是臣弟冲动了。”
“下不为例,你亦是如此。”
沈长冀起身。
“为朕更衣。”
–
南业王君即将受降北朝武帝,此事一出,无数逃难的南业百姓尽皆愤慨不已,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国君卖国求荣,可耻至极,不配为君!”
末了,还会加上一句饱含痛惜的一句:“只是可惜我们相爷呜呜…相爷夫人他知道了不知该……”
而当无数南业百姓赶来南央城北城外,被漆黑铁甲拦在外围,只能怒视着最中央被李沐风保护在身后,似是无脸见人的南业王君与一脸激动急切的王昌邑。
李沐风目光扫过周围被玄甲卫挡住的躁动百姓,最终落在了身后的东西是,诧异的同时,鄙夷地笑了一声:“王昌邑,我该夸你办事利索呢,还是脸皮够厚呢?”
把为守国门而死的孤臣留下的妻献给敌国帝王,也能被对方装饰的如此冠冕堂皇,哪怕是自诩早已把良心出卖才换得如今地位权势的李沐风,此刻也不禁在这小国之臣的脸皮前甘拜下风。
王昌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还多得李将军先前的点拨,否则臣哪里想得到这些。”
李沐风心中冷笑一声,别开了眼,不再出声。
突然,南业百姓都感觉到地在震动,且越来越激烈,还以为灾祸突然降临的他们惊慌欲逃之时,却发现这震动并非地动,而是军队兵马的行进之声。
绣纹着黑龙的旌旗出现在山岭拐角处,下一刻,数不尽的黑甲骑兵如黑云般覆盖了过来,无数百姓吓得摔倒,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骑兵护卫簇拥着一辆足有普通房屋三层楼之高的巨大车驾一点点逼近。
而在那巨大车驾上,只坐着一人,龙袍加身,冕旒垂肩,容貌威仪,抬眸间似有雷霆落下,无人敢直视。
这便是初掌乾坤,便横扫南北,结束天下已千年分裂之久局面的北武帝。
已经被王昌邑事先提醒数次的南业王君颤颤巍巍走上前去跪下:“天威浩荡,圣德无边的北武陛下,蕞尔小国的南业君主前来受降,臣恳愿陛下接受我代南业所有百姓,永世为北朝臣民的请求,倘若陛下不弃,草芥之身为陛下之忠诚会如葵藿之心,永世不变。”
他从内侍掌中接过一卷古老的牛皮纸,谦卑至极奉上,瑟瑟发抖道:“此乃南业三百年所绘西南共一百零九个部族位置及地形图,还望陛下不嫌。”
此言一出,周围南业百姓无不怒目而视,可面对周围玄甲卫手中的凛寒兵刃,到底只能咬牙忍住。
而沈长冀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抬了下手,便有人从南业国君掌中取走了地图。
可马上,取而代之的便是他脖间一柄冰冷剑身。
面对剑下吓得魂飞魄散的南业国君,沈元聿冷冷道:“卖国求荣者,怎堪为我北朝臣民。”
同时,他还看了眼不远处的李沐风与王昌邑,本意是想给对方一个警告,哪知却看到了他们身后那盖着黑布的造型巨大车驾,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那是……
南业王君被吓尿裤子,却还是看向身后,涕泗横流地求救道:“王、王爱卿,怎么还不把那东西打开救寡人啊!”
王昌邑立马跪下:“陛下,我们王君除却南业部族地图,还有一稀世之宝,要献与陛下!”
沈元聿猛地皱眉,快速看向王昌邑身边的李沐风,发现对方面色不变,似是早就知道此事。
见帝王没有开口阻止,似是有些兴趣,王昌邑便壮着胆子,命人将黑布拉下。
下一刻,一个巨大的莲花造型的车驾展露于在场所有人眼前。
王昌邑又禀告道:“陛下,此物中藏着南业宰辅冼君同身上最大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句话一出,巨大帝王车驾上的帝王眉眼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冼君同身上最大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单是沈元聿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今日高墙之上面对兵临城下,还是那般如松如竹的身影。
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几乎是在场每一个人的想法。
而几乎是同时,那好像是被所有人的目光一瓣瓣剥开莲瓣的莲花车驾上便徐徐绽开,一片片,一瓣瓣,最外层的大花瓣剥开,然后是里面稍小的,最后露出的,是里面的白纱花蕊……
可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便看直了。
——因为在朦胧的白纱蕊心之中,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似在沉睡着,身上月白色衣衫轻薄,一头乌发顺长如海藻般披散于脑后,赤裸纤细的雪白双足与双手各被一对脚枷与手枷束缚。
——似被卑劣凡人设法受缚而被迫囚在人间的仙子。
虽因为蕊纱阻挡,故而看不清模样,可单看那朦胧身形,便世间无二的美人。
只一瞬,沈元聿便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竟是君子相当日唯一放下身段求帝王饶过的爱妻……
可旋即,沈元聿便释然了,是君子相之妻又如何,反正他皇兄已经答应放过对方,对方当做救命稻草般献上,难不成对方认为他皇兄有那等癖好,会如此不耻地看上他人之——
仅剩的“妻”字,在白色蕊纱徐徐展开,露出里面那人绝世真容的瞬间,轰然在沈元聿脑中炸开,把他炸得七荤八素。
“肃静!”
而周围南业百姓见到莲台中心之人,突然爆出出躁动,李沐风几次下令镇压,还是听到无数人在喊:“是南清公子!”“是相爷夫人!”
就在他一边惊叹这位所谓的“相爷夫人”的南公子居然能惹得这些南业贱民看到他,比看到他们王君受降还激动时,一边转头看向莲台,望见看到那人沉睡的面容时,也不禁呼吸一窒,发自内心嫉妒起冼君同怎么会有如此娇妻美眷。
“噗通——”
突然的重物落地声吸引李沐风的目光,而看到是沈元聿失魂落魄得从马上落下,李沐风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再次抬头,却在帝王车驾上看见一道已站起身的高大身影。
李沐风猛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为了那一箱珠宝而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故而当王昌邑与南业王君被冲进来的暴民带进人堆惨遭暴打而痛苦向自己呼救时,他理都没有理一个眼神,而是全程阴毒而痴迷地凝望着莲台上的那个人。
定鼎二年,北朝接受南方最后一位国王归顺,自此南北合壹,天下一统,改国号“秦”。
而这位创下千古不世之功的大秦帝王,却也在那一日,从高高帝撵上走下,从失魂跌坐的胞弟身边走过,一步步来到莲台前,俯下身。
——只为紧紧抱起自己失而复得的无二珍宝。
第75章 他在求“朕”,求“朕”放过他的夫君!
黑甲林立的青瓦石台之上的巨大王殿前, 惜月带着人快步走上百阶青梯,经过王殿前的兵甲好几次搜身,这才轻声拉开殿门,放了她们进去。
昔日奴仆遍地的偌大的南国王殿中, 此刻空空荡荡, 唯有一轮巨大宛若明月落下的圆窗下,一道坐在床边, 一动不动俯首凝望着床上人的高大身影, 被镌刻得好似亘古不变。
惜月暗中吸了口气, 低下头,带着人走了过去,越靠近,惜月的心就越是怦怦跳,最后终于在床榻下一丈远跪下。
“陛下——”
可诡异的是, 她们一行人跪了好久, 都没有听到帝王说一个字, 惜月鼓起胆子抬头, 却见在外面不威自怒的帝王此刻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声音般,只在一瞬不移地凝望着床上的人,好似他少望一眼, 对方便会突然消失不见般。
惜月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毕竟帝王这般情深不改,上一次见,还是四年前。
但一想到那正被帝王如此一眼都不舍得移开的人的身份, 惜月就觉得难以置信。
可这也怪不得她。
毕竟,谁听到后宫空荡多年的帝王, 把被献上的已亡小国宰辅唯一的爱妻抱回自己寝宫,会一点儿都不震惊呢?
可惜月的震惊与旁人不一样。
——她是世上真正少有知晓帝王冷落后宫多年原因的人。
也正是如此,她更加无法接受帝王会这样做。
可不敢如何,她身为帝王身边的贴身侍女,不管私心能否接受,现在她理应尽她义务。
她站起身,取一块帕子,在温水中浸湿又拧干,低着头,一边来到帝王身边,一边低语道:“陛下,请容奴婢先给夫人擦——”
“啪——”
手里的帕子蓦地脱手落地,望着床上正昏睡之人的睡颜,惜月只觉脑子被重锤一砸,下一瞬天旋地转,差点站不住,“陛下,奴婢这是在做梦……”
“不是梦。”
被其他宫婢扶住的惜月听到床榻上响起帝王这么一句,好像是说给他听,却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对方握住床上人的手,无比珍视地贴在脸上,俯首低语:
“是朕的小鸟,又飞回到朕身边了。”
惜月下意识要为自己的主子失而复得至爱而激动,却猛地想到一事,“可奴婢怎么听他们说,南业王君献上的还是南业相爷的夫——”
被一个冰冷眼神封住喉咙,惜月登时清醒,慌不择路跪下,磕头道:“肯定是误传,九殿下怎么会与那南业相爷有什么……”
“即便真的有什么,朕也不计较了。”
帝王深深凝望着床上的人,“只要阿泠他能回来,能回到朕身边,朕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无论是冼君同把朕的阿泠偷走,还是哄骗他成了自己的……这些,朕都可以不计较。”
“只要阿泠回到朕身边。”
惜月暗暗觉得不敢相信,隐隐觉得此刻的男人与过去她认识的那个帝王,有哪里不同。
惜月不敢多想,取出两把钥匙,“奴婢为九殿下取下手枷与脚枷吧。”
先前以为帝王抱回的只是君子相之妻,故而得到钥匙的惜月没有第一时间提出要取下中庸身上的两道枷锁,可现在,知晓对方乃是她的九殿下,她自然第一时间想把两个折磨侮辱人的东西从中庸身上取下来。
咔哒一声,中庸细细手腕上的木质手枷脱裂成两半,让其他宫婢拿走。
惜月又来到床尾,两只雪白的赤裸双足被一只脚枷锁住脚踝,她莫名联想到小时候渔民出身的长辈讲给她的半人半鱼的鲛仙的鱼尾。
可用钥匙一打开那脚枷,惜月一眼就看到中庸右脚脚踝上的一圈颜色稍淡的印记。
——那是中庸被困东宫金笼太久,所戴脚镯留下的,永远不可能消除的疤痕。
惜月的心猛地一跳。
“唔……”
突然,床头一声轻轻呢喃,意识到中庸即将醒来,惜月马上带人退下,把空间都留给这一对分别多年的爱人。
可殿门合上时,脑中闪回那脚踝疤痕的惜月却心中隐隐不安。
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惜月带着宫婢们一离开,床上的中庸就睁开了眼。
头还晕乎乎的,眼睛也模糊着,只能隐隐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勉强找回昏迷前一点儿记忆的青令本以为是王昌邑,可视线甫一清晰,随之浮现的,竟是一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威严而英俊的男人面孔。
青令脑子蓦地一片空白。
望着眼前人苏醒后见到自己第一眼却宛如吓到的眼神,给此前一直无比期望着中庸醒来的沈长冀,还以为中庸被王昌邑骗来时受了惊吓,伸出手,想要和四年前一样去抱住他的小鸟,给他的小鸟安慰。
可还不等他触到中庸,中庸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顾自己才醒,身体无力,马上从床上爬起,直接在床上跪了下来磕下重重一头,随后仰起头,拽住衣衫,凄惶无助地哭喊着:“陛下…你饶了君同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四年前在东宫…是我求他带我走的…也是我让他和我在一起…求你…你要杀人…就杀我一个人吧…只要你能放了他…求你…求你放了他……”
沈长冀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浑身冰冷得像掉进冰窟,沈长冀伸出手,捧起中庸哭得发颤的小脸。
曾经只消自己随便勾勾手,就给骗得傻傻剖出整颗心献上的小玩意儿,如今却凄惶无助地在他掌心淌着泪,一声声地哀求他——
不,是哀求“朕”。
求“朕”,放过他的夫君!
早在中庸醒前便早已根据中庸与那人为人推断出某种答案的沈长冀,此刻宁愿眼前人骗自己都好!
告诉他,与冼君同的一切,都是对方的逼迫,把那些错推到对方身上,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二人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而不是一边喊着自己“陛下”,一边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为给冼君同开罪!
这简直比告诉他他们二人是真心相爱还要让他发狂。
昔年的小芽,而今已经长成一颗茂盛大树,覆盖他整个头颅外层的根系几乎进一步刺穿他的头,几乎要把他撕裂成两半,可沈长冀咬紧牙,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句:
“你、叫、我、什、么?”
没有得到任何预期的同意还是拒绝的回答,而是得到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青令一愣,而多年前曾经因为困在金笼中太久,只能依靠对方,而瞬间学会的读懂对方情绪的本能顷刻从记忆深处苏醒。
也告诉了他,他方才是哪里说错话了。
他不该叫对方陛下的,这太生疏太陌生,把他们两个人隔成了一上一下的帝王与臣妻。
他们的关系曾经在无数个深夜中那么的亲密过,也理应一直这么亲密下去。
所以,他应该叫皇兄。
更甚,是叫夫君。
而且还该是他唯一的夫君。
中庸这近乎求生本能的能力告诉他,只要叫这么一声,沈长冀便会饶过他方才犯下的过错。
可明知最优答案的中庸,此刻却像不愿意说出那两个字般低下头。
这个逃避的举动,顷刻就把沈长冀先前还勉强压制的头疼瞬间崩裂,脑子里那棵大树进一步往脑子深处扎。
帝王一怒,便是一场祸及九族的灾祸降临。
当然,这股怒火,沈长冀当然舍不得发在眼前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身上,就在他要拂袖离去时,一只细白的手却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发着难耐的颤,似极痛苦的声音一点点钻进耳朵:
“皇、皇兄…我好难受…呜呜…好像有好多火在烧我……”
沈长冀猛地心一慌。
虽然已经知道当年那场东宫大火烧死的另有其人,可对于天乾而言,那已经成了他永远都挥之不去的噩梦,更无法再接受大火第二次带走他的小鸟。
先前的愤怒尽数消失不见,天乾一把抱住浑身滚烫的中庸。
“阿泠,你怎么身上这么烫——”
可他刚想询问情况,却蓦地没了声。
见怀中人脸上红得异常,心中突然有了某种猜测的沈长冀,中庸嘴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哼唧声,身体立刻像菟丝花一样依附了上来,啜泣道:“好、好烫…皇兄…呜呜…有好多火在烧我…可不知道怎么了,你刚刚那样…我就…唔唔!…皇兄…皇兄……”
哪里来得什么大火,看了眼掌心的男人心中掠过一丝阴郁。
不过那个南业降臣为了让把臣妻顺利送上敌国帝王龙榻,事先给他的小鸟喂了催.情.药罢了。
这个仇肯定是要给他的小鸟报的,可……
望着怀中似喝醉般的中庸,嘴唇比记忆里濡红柔软得千倍万倍,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伴着勾人的兰花香,只一点儿,便引得天乾的龙鳞琥珀失控。
他的小鸟离开了他多久,他就整整素了多久。
他碰不了除他小鸟以外的人,也不想碰。
可不说自己还是本身就性.欲旺盛的天乾,哪怕是正常的男人,也不可能素了整整四年,而在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在自己怀中情.动时,自己还能毫无反应的。
捧起中庸小小的后脑勺迎向自己,轻而易举打开中庸那柔软的唇关,吃咬那小舌,扫掠只能凭借记忆回味的甜美滋味,沈长冀只感觉自己的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把眼前人的每一寸肌骨都吞吃到腹中就好。
随着月牙白的薄衫与玄黑龙袍一件件从床榻上交叠滑落,沈长冀在中庸修长白皙脖颈上一路吻下,在上面留下一蹿灼得中庸哭喘不止的火花,男人深色的掌中似有晃动的雪白羊奶。
“阿泠…我的阿泠…我一人的阿泠……”
在男人难以忍耐的粗喘呼唤中,另外一道柔弱得快听不见的啜泣声突然如断了的弦般蓦地中断,可马上,就又随着愈来愈激烈的床脚嘎吱嘎吱声,在空荡王殿中显得愈发惹人怜惜。
宛如落月的巨大窗前的几度影画变换。
一会儿是一道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单脚站地,单脚跪床的动作*。
一会儿是一道披散长发的纤瘦的身影似在海浪上吃力地来回起伏**。
一会儿是一团宛如蚕蛹般的剪影,下一刻却分裂交叠出两道相拥着的身影,身形纤瘦的那道在高大的那道怀中,一会儿如鹤一般扬起细长脖颈,一会儿又伏在宽厚肩头颠簸哭吟。
无论外头天黑了又亮,窗前影画却不曾停歇变化片刻。
第76章 “你保证,以后永远做皇兄一人的妻。”
王殿里的人三天都未曾踏出一步, 期间只有饭肴甜汤被送进去,空掉的碗碟送出来。
但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三天王殿中发生了什么。
而偌大王殿中,交叠丢满地的玄色龙袍与月白色衣衫之上,长到快沾地的黑瀑般乌发在被褥间若隐若现, 白得可以看到脸上绒毛的脸上黑睫轻颤, 紧接着,一双如琉璃珠般的眸子缓缓睁开。
在适应头顶那轮宛如坠落明月的圆窗的刺眼白光后, 青令感受到紧紧环在自己腰身的一条男人赤裸有力的手臂, 微微抬头, 正好撞上了男人正深深凝望的墨沉黑眸。
“醒了?”
中庸的瞳孔极快速的放大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点了点头。
三天里与对方几乎不带停歇的欢.爱记忆,以及后颈的刺痛,不用人提醒, 中庸便知道二人发生了什么。
虽然发生这些事情时他意识有些不清, 可但事先便已有了心理准备, 故而此刻很快掩下了心中的难以呼吸之态。
而望着怀中满是自己信香与痕迹的乖顺中庸, 还有些感觉自己在做梦的沈长冀忍不住一手捧起怀中人的脸,又吻了上去。
中庸怔了下,可马上很自觉张开了嘴唇, 让对方伸进来,不知腻味地来回吃着自己的舌。
最后中庸满脸红晕喘着气被放开的, 分开时二人唇间还拉出一条细亮银线。
沈长冀先下了床,捡起一件用金线绣着龙纹的黑袍穿着,让外面一直等候的惜月送水进来。
不多时, 热水便被送了进来。
送完水,其他人都出去了, 沈长冀把青令从床上抱下来,放进桶中,自己也随后进来,打湿了澡豆盒,给中庸一点点清洗身体。
“南业王殿的浴池太旧太小,阿泠,只能先委屈你。”
沈长冀一边给他轻轻搓着小腿,摸到中庸小腿内侧的两个小小圆圆的疤痕,不由皱眉时,一边道:“皇兄已经让人去太极宫里开一处浴池,等我们回了北都,就能修好了。”
听到又要回到那个飞雪占据全年一半时间都地方,闭着眼的青令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正给他洗着脚的大掌一顿。
“怎么了?”沈长冀问。
青令刚想说没事,可马上就对着沈长冀红了眼眶,伸出手臂,带着哭腔:“皇兄,你快抱抱我……”
尚未篡位登基前,在每一个失去中庸的午夜梦回被火光中哭喊声惊醒的沈长冀都只能攥着中庸最后留给自己的这句话,反复提醒着自己大仇未报。
而再次见到中庸这么伤心地说出这句话,沈长冀的心都快停止跳动,立即丢下手上的东西,一把在水中把他的小鸟抱在怀中,用全身的体温去暖着怀中纤瘦的躯体,轻声问:“怎么了?”
青令靠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摇着头,可马上啜泣道:“我只是有点儿怕,怕回到那里后,还有人要放火杀我……”
一听这话,沈长冀顿时心如刀绞,把怀中人搂得愈紧,一边吻去中庸脸上的泪,一边低声哄道:“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到阿泠了,阿泠相信皇兄,好不好?”
青令点了点头,又在他怀中靠了好久好久,久到沈长冀都以为中庸睡着了,刚想尽可能不扰醒对方将其从水中抱起,却又听到怯瑟的一句:“皇兄,我们回去之后,你就放了他吧,好不好,他不会威胁你什么的……”
沈长冀本要揽起中庸的手猛地在水中顿住,三天都不曾疼一分的头再度痛了起来。
中庸方才突然的示弱一下子有了解释。
好啊,好啊,故意提起他们二人的过往,甚至不惜揭开自己的伤疤,原来都是在给那个冼君同求情了!
他真就那么喜欢那个冼君同?!
沈长冀突然想到,在他最开始打算把中庸骗到手时,装出来的,便是和冼君同一模一样的正人君子的模样,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中庸可是几乎都快对那样的自己心动了!
或许中庸就是格外偏爱仰慕那样光风霁月,磊落如一的人。
可关键的是,他沈长冀却与冼君同是完全截然相反的人!
而自己得出的这个推断,几乎快把沈长冀给逼疯到无法思考。
“好。”
许久等不到沈长冀回答,已经快要绝望的青令突然这一个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地坐起,“真的?”
可见到沈长冀猛地黑下去的脸,青令马上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转而低下头,心慌结巴找补道:“我、我给他求情,只是想着要不是他,我就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明知中庸这话掺着假意,可天乾却见不得中庸在自己面前因伤心落一滴泪,马上抱住,“阿泠,他一日不死,南业的旧民便一日不会是大秦的子民。”
青令心一攥紧,仰头:“可……”
“但皇兄可以为了你不杀他。”
青令一愣,却见沈长冀一点点摩挲着自己的脸,“我会将他永远监禁,但前提只是你要答应皇兄一件事。”
他深深凝望着怀中水雾氤氲的中庸,“你与他曾经有过什么,皇兄都可以不问,但你要忘了那个人,心中只能有皇兄一人,永远做皇兄一人的妻。”
中庸身体一僵,随后慢慢地靠进天乾健硕的怀中,把头靠在男人火热颈窝,低低发出一声“嗯”。
得到了中庸的承诺,沈长冀心中的那口气终于出了。
把中庸抱出水桶,再擦干水,穿好素白的内衫,才小心抱上床,抱着中庸,失去中庸的四年来,沈长冀心中第一次充盈起来。
“阿泠,吃些东西好吗?”
虽然这三天也吃了些东西,但沈长冀还是觉得中庸比三天前要瘦了一些,“也让惜月给你脖子上点药。”
三天三夜,青令都记不清对方标记了自己多少次,像是要把过去四年的通通补回来一般,又像是要把除自己之外的天乾曾经在中庸身上留下的痕迹彻底覆盖。
青令想到了冼君同,他以前庆幸自己是中庸,不会被沈长冀永久标记而被迫留在对方身边,可现在,他又后悔自己为什么是留不住伴侣信香的中庸,悲哀地想到,现在已经背叛了对方的自己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属于对方的一点儿东西了。
而望着青令的这副黯然失神,似是想到某个人的表情,沈长冀头又开始痛起来。
为什么都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还是要想着那个人?!
那个冼君同就那么好?!
可沈长冀马上强迫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的小鸟的错,他的小鸟太善良太单纯,要怪都怪那个人!
没关系,沈长冀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他的小鸟已经回到他身边,再也不可能与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他不能让自己吓到他的小鸟。
惜月进来了,刚对帝王行完礼,便敏锐地注意到帝王起身后,身边床头兽雕断掉了一只,似是被人硬生生掰断。
虽心中疑惑,但她很快收敛了神色,来到中庸面前,行了一礼,微笑道:“九殿下,还容奴婢为您上药。”
时隔四年见到惜月,青令发现对方的容貌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举手抬足间多了天子近侍的威仪从容,他微微转过身,方便对方给自己上药。
而望着榻上被帝王深深宠爱了三天三夜,脸上泛起好看红晕的中庸,惜月心中一直悬起的石头放了下去,看来先前是她多想了。
但将中庸脑后还微湿的乌黑长发撩开,惜月的瞳孔放大了一瞬,脸颊微热,心中惊叹自己杞人忧天,陛下待九殿下的情意,不仅丝毫未因九殿下这几年曾与旁人在一起过而有半分减退,反倒经过四年时间的发酵,变得愈发醇厚了。
她小心上好药,再给中庸纤细的脖子上缠上一圈圈的白色绷带。
菜肴此时也端了上来,满满一桌子,皆是中庸从前在东宫时爱吃的。
沈长冀陪他一起吃。
这时,惜月突然禀告道:“陛下,靖王殿下求见,说是想见九殿下。”
沈长冀眼睛都没抬一眼,把筷间的鱼刺挑出来,然后夹在中庸碗里,“想见元聿吗?四年过去,他应该很想见你,你若想见他,皇兄可以回避。”
青令筷子一顿,低下头,“靖王殿下是皇兄的亲弟,而我是…是夫君的妻,叔嫂私下见面,于理不合。”
这一声“夫君”顿时喊得沈长冀眉眼郁色一扫而空,又往中庸碗中夹来一只剥了壳的虾:“那就都听阿泠的。”
再绝口不提沈元聿多年未见,有多么想见他的事。
惜月才要退下去,便听到沈长冀又开口:“还有,告诉元聿,朕带回来的,自始至终都是南业南氏遗孤南清。”
惜月一愣,见一旁的中庸的手一顿,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
惜月似是明悟了什么。
过去中庸曾为天乾名义上的弟弟这一身份,让当年除夕晚宴上的天乾即便为对方饮下“毒”酒,也无法将自己与中庸的真实关系公之于众,反倒让中庸受了不少“狐媚太子,□□东宫”的异样眼光与压力。
而现在帝王的这句话,无疑是表明了他对于中庸的态度——
他要中庸。
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改变这一决定。
即便自己留下足以夺走他国臣子之妻的千古骂名,被史官口诛笔伐,也不愿让中庸顶着引诱帝王“兄弟”相.奸的名头。
“奴婢明白了。”
惜月退下了。
宫婢迅速将饭桌收拾好,将殿门关上时,看到见中庸放下筷子,似是用好了,沈长冀把人打横抱起,大步朝龙榻而去,而怀中的中庸则动作有些僵硬地慢慢把头贴上男人胸膛上。
而王殿外的百阶台阶下,听完惜月复述的沈元聿脸色煞白,差点站不稳,身后的中庸伸手来扶,却被他一手挥开,中庸登时脸色惨白。
而自始至终,沈元聿却没有回头看一眼,五指抠进扶栏,只失魂落魄地仰望着那修筑在百级石阶上,似有天堑阻隔的王殿。
第77章 帝王的战利品
“陛下!在南业王君的带领下, 再加上南业各部族的地形图,除却还有部分部族冥顽不灵,还在负隅顽抗,南业已有八十九个部族已臣服在我大秦铁蹄之下!”
李沐风单膝跪地, 震声向他前方的高大身影回禀。
沈长冀是第四天, 才走出的王殿。
帝王一扫先前阴郁,身上的龙鳞琥珀前所未有的浓郁, 却又不见先前一靠近便令所有天乾近乎窒息的压力。
而其中原因, 凡是天乾, 不可能不知。
见帝王不语,李沐风低下头,吸了口气,主动提及道:“虽南业诸部族臣服者众多,但近来南业民间暴民对我大秦的抵抗情绪不仅不见消减, 臣调查到似乎与南业王君献与陛下的君子相之妻有关, 毕竟君子相已经被陛下……”
“先杀带头者, 倘若再闹, 悉数镇压。”
无情丢下的短短一句话让李沐风猛地一凛,抱拳道:“臣明白了。”
再抬头,却见沈长冀已经没了踪影。
回到王殿之中, 第一眼没有看到中庸,直到惜月提醒人在□□, 沈长冀一眼便看到中庸正在□□屋檐下的软榻上睡着,他走过去,俯身从后面抱住, “在看什么?”
青令回过神来,小声说:“在看外面的花, 等明天回北都,就再也看不到了。”
望着庭中迎风舒展的各色鲜花,沈长冀眉头微微皱了皱,收紧双臂,把头埋进中庸的颈窝,闻着那与混杂着龙鳞琥珀的淡淡的兰花体香,他的心稍微平复,“回到北都,我让人想办法造个四季皆暖的暖房,到时候你想看什么花都可以,都可以移植过来种下,想何时看花都可以。”
既然南方的花儿,在太冷的北方是活不了,沈长冀想,那么他便把花儿养在用一直烧着热炭保暖的房中,这样花儿便也能一直活下来。
青令却犹豫了下,摇头道:“一直烧炭保暖太浪费了,我看不到花儿也没关系的。”突然似又想到什么,说:“皇兄去和你的人交代了吗?南业的百姓都是很善良很友好的人,你不要让人不要为难他们。”
见青令似有困意还要叮嘱自己,沈长冀一边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把人打横抱到王殿中,放在床上,盖好被褥,刚要起身,却被拉住,中庸似有些纠结:“皇兄,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和他见最后一面,就见一面,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见沈长冀脸沉了下来,青令立马后悔自己方才的开口,虽然沈长冀说不在乎他与冼君同的曾经,也已经答应不杀冼君同,可他怎么还能这么贪心。
而当中庸红着眼睛正要把头缩进被褥,“算、算了,我不见……”
“明日。”
青令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眼中溢出欢喜的光。
沈长冀望着身下的人,突然俯下身,像想吻他,中庸下意识躲开,对方的唇僵在半空,青令突然后悔起来,“皇兄,我……”
沈长冀却坐起身,道:“阿泠,皇兄既然答应你,给你时间忘了那人,便会做到。”
见青令呆住,沈长冀又道:“再不睡,皇兄就不让你见他了。”
青令一听,赶紧逼自己闭上了眼,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而望着床上睫毛上湿漉漉睡着的中庸,沈长冀凝看了许久,这才松开攥紧的拳头,掖好被褥起身,来到殿外,对惜月交代了几句。
惜月听了,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随后又低下头。
“是,奴婢这就去办。”
–
第二天一大早,青令便醒了,收拾好自己,沈长冀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话。
可一直到中庸登上帝王回都的车驾,他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身影,心终于有些慌了,抓住沈长冀的一片衣角:“皇兄,你不是说让我和他见一面……”
沈长冀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青令立马看去,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前一道身形眼熟的身影,中庸立马站起来,胸腔里的心瞬间狂跳起来,踮起脚,竭力想看清对方,身上有没有受伤,最近过得好不好,可惜因为太远,他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确定是对方,但眼泪还是湿了眼睛,忍不住朝前迈了一步,只想和对方一起离开。
而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沈长冀眼中眼中汹涌起嫉妒的浪。
“可以了。”
沈长冀突然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进怀中,中庸吓一跳,怕自己与沈长冀的亲密被冼君同看到,马上挣扎,同时马上去看冼君同,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不远处的冼君同一动不动,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与沈长冀的亲密举动。
青令心中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旁的惜月从袖中掏出一面小旗子,在空中挥了挥。
远处马车的那道身影便被身后好几个人“请”上了马车。
让青令心中觉得不对劲的是,对方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心中怪异之感更甚。
而车驾下的沈元聿则痴痴地望着上面的一幕,李沐风则在另一侧,也看着车驾上的那一对身影,眸色晦暗不明。
青令注意到车道两侧的南业百姓。
大秦帝王的寒甲铁蹄征服了此处,此生却不再有可能重回此地,临走前,还带走了这片土地上最爱他们的人。
前来相送的百姓无力把人留下,只能不远千里赶来,挤满街道,含泪跪拜磕头,只为给北上的他祈祷此去平安,再无痛忧。
青令爱这片重新养育了他的土地,更爱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愈发不敢看。
“皇兄,我想先去休息。”青令哽咽说。
沈长冀本想说出口的话收回去,让惜月带他去车驾后。
–
初冬落下的第一场雪落下,一举实现高祖未统一南北之憾的大秦帝王终于率兵回到北都,捷报先至的三日里,便有城中妇人便用红绸扎好了牌楼,而当军队真正归来时,沿街的阁楼窗口不断抛下香囊,彩纸混着飞雪落在战旗上。
长街两侧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挥舞彩绸,白发老者颤巍巍捧出新酿的米酒,满城都回荡着"英雄归来"的呼喊。
而从南方带回的一众稀世无二的战利品中,最吸引人注意的,当属坐在他们帝王怀中,貌若天仙的纤弱中庸。
因为这位中庸的夫君的身份太过有名,再加上最后是被他们的陛下亲手……
总之当百姓得知此事时,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可看着那般貌美的中庸亦被他们的帝王收入囊中,或震惊或悲哀或兴奋或淫邪的念头在每个人脑中浮想联翩。
但也有一些年龄稍大的百姓,见到了车驾上中庸的容貌,难以置信地幻视了已故去多年某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同样还有他身边的帝王,亦与多年前的帝王身影隐有重合,在联想到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往事,心中一片惊愕恐惧。
走过街道,来到北都皇宫宫门前,中庸的心都要呼吸不过来,沈长冀见了,伸手把人抱入怀中,安抚道:“马上就到家了。”
回家?
青令头晕得厉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走下车驾时,更是差点摔倒,还好被沈长冀一把搂住,亲昵异常。
这一幕远远便落在了宫门下早早迎候着的一行人眼中。
昔日的元后,而今的元太后仍旧是一身黑白尊贵凤袍加身,眉眼似还如四年前一般年轻貌美,可细看,被梳起鬓角却藏着几根白发。
远远望着两人携手走来的一幕,她难掩心中高兴,“朱兰,先前本宫听闻皇帝宠爱这南公子三日不曾出殿乃是误传,而今,本宫却信了。”
不等朱兰开口,她又得意道:“虽说这南公子曾是君子相之妻,还是中庸,但只要皇帝宠爱他,这就都不重要,毕竟史书上亦有中庸产子的记载,更重要的是皇帝和他二人还年轻,只要皇帝可以一直宠爱这中庸,接下来几十年未必就没有可能给皇帝添嗣,届时太子之位还会不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坐,就不一定——”
声音突然哑灭。
朱兰察觉不对,抬头朝前方看,却也顷刻身体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喃喃道:“是南夫人……”
元太后看着被沈长冀牵来的中庸,脑子轰轰,连沈长冀给他请安介绍中庸身份时,突然失控走上一步,一把抓住中庸的手臂,“你、你也姓南?!”
青令吓得猛地身体僵住,沈长冀赶紧把他与元太后分开,把人护在身后,“南清才来北方,还不习惯,您别吓到他。”
望着帝王背后中庸垂眸时的故人之影,再联想到对方曾经嫁过人之事,元太后只觉天旋地转,死死抓住天乾的手,歇斯底里大喊:“不行,皇帝,你们不能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你带回的这个中庸与先帝——”
沈长冀顷刻冷下眉眼,把人甩开,“母后,朕的事,朕自有分寸,不用母后多操心。”
说完,便带着中庸离开。
只剩下元太后被自己的贴身侍女扶着,恍若失智般大喊:“他们不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那个南清和南夫人一模一样!皇帝和他在一起,会重蹈先帝覆辙!我绝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元太后,青令统统不知道。
他被沈长冀带走一处陌生的宫所,可走进去,他莫名觉得里面庭院中种的一片枯树有些眼熟,可不等他想起,却突然两声“九殿下”,一转头,青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年,小齐子……”
“殿下!”
二人齐齐拜下,青令赶紧扶起二人,却看到两双泪蒙蒙的眼。
小齐子啜泣道:“殿下,奴才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殿下。”
小年也扑了上来,“殿下,小年这些年真的好想您呜呜……”
青令也哽咽:“我也好想你们……”
沈长冀见这一主二仆激动团聚,先离开了,留给了他们单独叙旧的空间。
“殿下,您怎么四年不见,一下子变得这么好看了,就和话本里的仙子一样。”小年虽然大了四岁,可说话还是透着一股天真,很明显这四年中被保护得很好。
小齐子也擦着眼睛,道:“是啊,殿下,我和小年刚刚要不是看陛下牵着殿下,都还不敢认殿下。”
青令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一直是这副模样,不过以前为了避免麻烦,都是拿药膏抹了脸,故而你们觉得我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
二人恍然。
小年坐在地上,亲昵地把脑袋枕在中庸的膝上,问:“殿下,您这四年去哪里了,为什么还在世上却不回来啊?”
提到离开北方的四年,青令很自然就又想到冼君同,不免心中难受,故而只简单说了这来龙去脉:“东宫大火那日,有人来救南方进献的一只雀鸟,便顺带把我救了出去,之后我便一直呆在南方。”
小年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殿下,我和小齐子之前还以为您真的没了,每年二月十一的那天,我们俩都还偷偷给殿下烧纸。”
小齐子听她这么说,赶紧用手肘撞了下她。
青令察觉到不对,“为我烧纸,为什么要偷偷的?”
小齐子拉了拉小年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小年对小齐子哼了一声,“你不让我说,我就要说。”
转头便告诉中庸,“陛下一直不相信殿下您没了,一直觉得殿下您肯定还活着,是还怕有人想杀您,才在哪里躲了起来,一直等陛下找来,所以也就不肯我们在您祭日那天给您烧纸。”
青令一愣。
离开北都的这四年,中庸不是没有想过沈长冀,最开始一年尤其频繁,直到后面嫁了人,再加上要照顾慈安堂的孩子们,这才慢慢不再想起对方。
可他没想到沈长冀竟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已“死”,一直在想着自己。
小年恨不得献宝一样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殿下你知道吗,陛下不仅相信您没死,还让我们来到南月苑一直伺候这些花树,因为东宫烧掉了,陛下说,这些花树是与殿下唯一的记忆了,等您回来,再看到这些花树开的花,肯定会很开心的。”
青令这下完全呆住了,抬头环顾四周的花树,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地方眼熟了。
——这是沈长冀曾经夜里带他来过过生辰,赏过夜花的地方。
可马上,青令就捕捉到一处地方:“小年你刚刚说这里是哪里?”
小年歪了歪头:“是南月苑啊。”
青令很小的时候就从梅嬷嬷口中得知,他的母亲身怀有孕被抢入皇宫后,就被帝王关在了一个叫南月苑的地方。
换言之,那个地方,是他母亲生下他养育了他一年地方。
是唯一能证明他也曾是有母亲疼爱的小孩的地方。
青令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想回到他母亲曾经呆过的地方看一眼,奈何南月苑是帝王禁地,紧挨天子居所,等闲人不得入内,他也只能作罢。
可他没想到沈长冀竟好多年前竟偷偷带他重回过此地,还是在他生辰那日。
小年又附耳过来,低语道:“还有还有,陛下不让我们给殿下您烧纸钱,可每年殿下生辰,陛下都会来这树下枯坐一晚上。”
青令呆住。
沈长冀回来时,听小年与小齐子说中庸独自一人坐在树下,走过去,捧起中庸的脸,发现满手都是泪,他心疼无比道:“见到小年与小齐子,阿泠不该高兴吗,怎么又哭了?”
青令摇了摇头,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沈长冀一时间心猿意马,忍不住又想吻下来,却又吻了个空。
中庸低下头,攥紧手,“皇、皇兄,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忘掉别人,做好准备和他在一起。
听了这个答案,沈长冀的心在滴血,可脸上却还是一副包容的模样,笑着道:“不要紧,阿泠,我们还来日方长。”
中庸垂下眸,却又听到沈长冀道:
“阿泠,有个熟人想见你,你想不想见?”
第78章 殉情
虽然青令事先也猜过沈长冀要让他见的熟人是谁, 可当他真的看到对方,却还得愣住了。
李沐瑶望着眼前模样与记忆里并不相像的中庸,眼角色却泛起泪花:“九…南公子,时隔四年, 沐瑶终于又见到了您了。”
说完, 便要跪下行一大礼。
虽然不知对方是如何知晓南清便是自己,可青令赶紧把人扶起, 却看见从她身后伸出的半个小脑袋, 他一怔, “这是……”
李沐瑶把孩子哄出来,“太子殿下,快出来见一见南公子,南公子可是有大恩于你的人。”
听到李沐瑶这句话,青令一时惊愕。
一是不敢相信这个小萝卜头竟是大秦的太子, 如果真的是, 那他与沈长冀又是什么关系?
二是不解自己离开北方四年, 小太子明显三岁左右, 为何李沐瑶会说自己有恩于这位小太子?
在被拉出来羞涩的孩子面前,中庸慢慢蹲下身,伸出手, 点了点小鼻头,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有些紧张的小男孩, 看到眼前漂亮温柔的人,不好意思地鼓起嘴,说:“我、我叫沈念青……”
沈、念、青?
青令一愣。
沈念青一说完, 便马上就又跑回李沐瑶身后躲起来,但还是总钻出半个脑袋好奇观察着这个好看不像凡人的中庸。
“公子, 念青的名字是陛下为您亲自取的。”
才于南月苑□□水中亭中落座,青令就被李沐瑶这句话一惊,看向李沐瑶身后一直躲着的小萝卜头。
是沈长冀给他取的名字?
这边李沐瑶也告诉中庸小太子名字的由来以及与帝王的真实关系。
四年前,帝王最疼爱的弟弟北护王死在了先帝曾设计的东宫一场大火中,帝王悲痛欲绝,为弟报仇,弑父登基称帝后,力排众议,执意把中庸世上唯一留下的“血脉”立为太子,对这个弟弟的孩子视如己出,打算自己百年之后,把大秦帝位传位于他。
听完故事,青令呆住。
作为这段往事中的主角之一,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孩子,竟会是已经“死去”的自己的名义上的孩子。
更没想到,自己假死离开后,沈长冀为自己报仇,不惜做下弑父篡位这等大逆不道的大事,甚至还立了自己与李沐瑶名义上的孩子成为太子。
这边念青眼馋桌上的糕饼,李沐瑶拿了一块给他,他便立马仰起头喊了一声:“谢谢王妃姨母。”
青令不解,“念青他不是你的孩子吗?怎么会叫你姨母……”
李沐瑶笑了笑,“对外,太子殿下他的双亲一直都只有陛下这位父皇,以及已逝的九殿下这位父亲,我只是照顾他长大的姨母罢了。”
“可是……”
见青令似乎要说什么,李沐瑶马上笑着摇头,道:“公子,现在太子殿下与我能活着,还能不愁吃喝,沐瑶已经知足了,其他的,沐瑶再也不求了。”
她又摸着孩子的头,笑:“沐瑶真的很感谢陛下与九殿下,没有你们,我与太子早就在四年前偷偷死去了,又怎么能活到今日?”
青令心中想了想,最终也轻轻叹了口气。
想到四年前那盘乱局,或许现在,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又想到一个人,问:“那你的那个他呢?”
他说的那个“他”,是指的李沐瑶曾经的爱人,也就是太子真正的生父。
虽然他没见过对方,但他知晓对方肯定与李沐瑶情深意切,不然不可能会有小太子的出生。
就和他与冼君同差点也有他们的孩子一样。
李沐瑶有些恍惚,苦笑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已经死了吧,再者,哪怕他还活着,我们也无法厮守。”
青令一时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低下头,有些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
李沐瑶却说:“公子,您现在已经回到陛下身边,陛下总不用每日服三剂抑阳散来压制信香了。”
嫁给冼君同后,青令也了解了一些天乾与坤泽之间的事情,故而知晓抑阳散是何作用,但听到沈长冀一日需服如此多药汤,还是一时心惊:“他为何要一天之内喝这么多药?”
李沐瑶却很奇怪地道反问:“这四年来,陛下后宫从未有过一人,身为天乾,体内信香无法释放,才需要日服药,公子,你难道一直不知?”
青令一愣。
他去南方后,北方的消息他能不躲便躲,后面从冼君同口中得知沈长冀已登基为帝,也理所应当认为对方会后宫三千,子女成群,哪里会知沈长冀后宫空持四年,还立他名义上的孩子为太子的事情呢?
见中庸低下头,李沐瑶又道:“陛下待公子的心意,这四年中,一直未变,公子何不放下过往,跟从自己的内心走。”
见青令似有触动,李沐瑶这话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
而就在中庸陷入沉思时,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摸上了他的手,他回过神来,看到小太子正眼巴巴看着自己。
望着眼前的孩子,青令想到了自己曾经来过,又离开的未出世的孩子。
他不禁想,如果他与他的小南哥哥的那个孩子还活着,长大了,也会这么好看可爱吧。
这时,小太子突然鼓起勇气,说:“你是叫南清吗?”
青令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是。”
小太子张开手,掌心一把糖果,羞涩问:“你吃不吃,这糖很好吃的。”
青令自然不可能不给小孩子面子,接过一颗,剥开糖纸,吃了,果然很甜,他正要谢谢对方,却突然看到刚吃的糖纸上似是写着什么。
展开一看,一个端正“冼”字映入眼帘。
青令的心猛地一跳,马上强装镇定,又问小太子,“还有糖吗?”
小太子慷慨地把所有糖都给了他,青令手指发着颤地随便抓了一颗,剥开糖纸,里面的字霎时冲击地他要坐不住。
青令脑子已经嗡嗡响,指尖发抖地又拿了好几颗糖,尽数把糖纸剥了。
一旁的李沐瑶看到剥了一桌子糖纸的中庸背部剧烈颤抖,终于发觉不对,刚想询问一二,却突然看到走入亭中的人。
“给陛下请安。”
“给父皇请安。”
结束朝事便立刻赶回南月苑的沈长冀匆匆丢下一声“平身”,视线便从正行礼的李沐瑶与小太子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亭中桌旁背对着自己的人。
虽然事先已经交代好李沐瑶此行要说的和不能说的,可沈长冀心中还是难掩激动。
虽然他早已承诺不会再强迫他的小鸟,而是会给时间让他接受自己,可每天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小鸟心中还在记挂着别的男人,他便妒火中烧。
他承认,他的确嫉恨着冼君同,凭什么他的小鸟之前那么依赖着自己,可现在整颗心却被后来的对方轻易私有!
他不服!
他事先让中庸见到小年与小齐子,后面又请李沐瑶带着小太子前来,便是要一点点攻破小鸟的心防,让他的小鸟知道他爱他,不仅不比那个人爱他少一丁点,还要多得多!
所以,一下朝,他便急不可耐地回到南月苑,便是想要确认自己的小鸟是不是开始接受自己。
可当他炙热的目光落在见一旁的中庸身上,确猛地皱起眉。
自他来到,中庸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背对着他坐着,而且身体蜷缩起来,似是很不舒服。
沈长冀觉得不安,马上走过去,喊了一声:“阿泠……”
中庸僵硬地转动身体看了过来,却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似是看到了厉鬼一样猝然尖叫。
沈长冀霎时一惊,想要去抱他的小鸟,可中庸却竭力远离他,一时不察,还顺带扯翻了桌布,盛着糕点的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整个人倒在碎片之中,身体蜷缩着颤抖,撑在瓷片的掌下渗出血来。
“阿泠!”
沈长冀给骇得心停止跳动,飞奔而去,想要把他的小鸟从危险中抱出,可才俯身伸手欲抱,中庸猛地一个回身,手掌抹过自己脖颈,沈长冀只觉一疼,下意识抬手,便已经夺过中庸掌中瓷片,可中庸却也趁机逃离。
“陛下——!”
窥见方才一幕的李沐瑶与惜月贺宵齐齐白了脸色,而见帝王遇刺,暗中潜伏的暗卫瞬间出现,掌心兵刃亮出,便要直取湖边围栏处伤害帝王的中庸的性命!
“走开!都给朕走开!”
沈长冀却一声厉喝止住所有人,明明自己脖颈源源不断流着血,可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眼中只有已经坐上围栏,神情近乎崩溃的中庸。
男人伸出发颤的手,竭力温柔喊:“阿泠,你别冲动,湖边危险,快回来皇兄身边……”
可半边身子已经挂在围栏外的中庸却凄悲大喊问:“你早把他杀了,对不对?!你一直都在骗我,南云城破那一日,你就已经一箭把他射死了,对不对啊?!”
沈长冀浑身冰冷,他不知道中庸是从哪里听来的冼君同已死的消息,明明这消息他已经让人瞒了这么久都没有出纰漏,任何可以接触到中庸的人与物都被他再三检查防范,为什么中庸还是知晓了一切,是谁?!
可面对坐在围栏上,似小鸟般展翅,便会彻底离他而去的中庸,他已经无从思考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只能他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冷静,逼自己赶紧想办法把中庸带下来,“阿泠!你听皇兄解释!我当日并非想杀他,箭头瞄准的也是他的肩头,可是——”
“沈长冀,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多少次——!”
中庸突然凄厉地哭喊:“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以前为了把我困在你身边,一直在骗我,哪怕到现在,你都已经杀了他,还在骗我!我太累了,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你哪句话真哪句假了……”
他又看向虚空,似是看到了一道儒雅身影朝自己打开怀抱,嘴角露出笑容,手臂展开:“小南哥哥,你是来带我走了吗……”
说完,彻底失去平衡的中庸便已如殉情般,让身体自然朝冰湖上空倒去。
“阿泠——!!”
沈长冀目眦欲裂,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中庸的手。
可还是迟了一步。
一片衣角都没有触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闭上眼的中庸似一只白蝶从他指尖飞走,扑通一声,就这么在他眼前直直坠入身后冰湖之中。
沈长冀想也没想,便已翻过围栏,跟着纵身跳入刺骨冰冷的湖水中。
岸上的惜月也回过神来,一边立马激动下令所有人下水救人,一边马上让人去叫御医。
“陛下!”
而正当剩下一半人下水时,突然几个暗卫簇拥起沈长冀破水而出,怀中的中庸一动不动,面色惨白,生死不知。
上岸后,浑身湿透的沈长冀放下怀中几乎什么呼吸都没有的中庸,口对口挤出腹中一小口积水,可中庸气息已近于无,好似一点儿求生欲.望都没有,真的已经要随自己已逝的爱人一起离开。
“阿泠!阿泠你快醒醒,你别吓皇兄啊!”
沈长冀前所未有的惊慌,手都抖得不行,这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就失去自己的小鸟,恰此时御医来了,他立即抱着怀中人便冲回殿中,乌泱泱的人又涌了过去。
“快说,是谁让你做的!!”
而被这一个巨大骚乱吓得不轻的小太子突然被拽到一旁,以前从来温和美丽的生母此刻也近乎疯癫,指甲掐进他细嫩的手臂里,疼得他眼泪直掉,他尖叫道:“姨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沐瑶拿出一把糖纸,上面墨迹就快消失于无,但还能隐约看到“冼”“死”“帝”“箭”等字,她歇斯底里逼问道:“是谁给你的这些糖!”
小太子被吓得大哭:“不知道——我不知道——娘你抓得我好疼——!”
李沐瑶听了这答案,瘫软在地,小太子马上钻进母生母怀中,啜泣道:“娘…娘…你刚刚吓到我了呜呜……”
可马上,他就哭累再生母怀中睡着过去,隐约听到李沐瑶抱着自己喃喃自语道:“念青,你不要怪娘,娘这辈子欠了九殿下的,下辈子都还不完,如果九殿下这次真的出了什么事,不用陛下做什么,我会亲自取了你的命给九殿下抵罪,娘再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给九殿下赎罪……”
才三岁的小太子听不懂生母说的这些话,但却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惧,只能潜意识往生母怀里钻。
第79章 “他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大雪纷飞, 愁云密布。
北都皇宫之中人心惶惶。
那日下午南月苑中发生的事情,早已如一阵风般顷刻传遍了宫内宫外。
慈宁宫第一时间派了人来,却被玄甲卫的铁刃刀锋尽数挡在了南月苑外,即便太后懿旨也传不进去, 也就更别说其他人的耳目。
之后帝王接连罢朝三日, 同一时间从南月苑源源不断抬出的宫婢太监的血淋尸首,令人骇然失魂。
自出生起, 便得到帝王无理由偏爱的小太子以及生母北护王妃, 亦一开始被监禁起来, 非帝王圣旨,无人知其生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不少年龄稍大的老人,又恍惚想起,似乎同样的事情, 在二十多年前好像就发生过, 而当初最后的结局, 恐怖得没有人想再回忆第二次。
而帝王迟迟不出现, 朝中早已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元国公带一众朝臣齐齐冒雪跪在宫门之下足足一整天,这才请得帝王再度身着玄黑龙袍登上金銮殿。
可紧接着, 臣子递上的时隔多日的第一道请奏,便是请帝王赐死那胆敢伤及龙体的君子相遗孀, 帝王却怒而拔金剑,直接在金殿上砍下了那进谏大臣的头颅,丢下剑, 站在血泊中,怒形于色放言道, 倘若日后还有人上谏要将那人赐死 ,便是公然要与他为敌!
直到有人突然来到帝王身边,低声耳语数句,帝王顷刻扭身便丢下所有朝臣离开。
余下所有人心有余悸,突然听到殿中惊呼一声,原来年事已高元国公突然仰面直挺挺倒下,被送回国公府后,很快就传出中风的消息。
而匆匆从前朝赶回南月苑的沈长冀一跨进殿门,殿中乌压压的御医便立即缩头,赶紧退至两侧,让帝王穿过,大步来到床边,正好看到御医署首席李文颀将床上正给昏迷不醒的人脖子上抽出最后一根银针。
看到床上人的脸色比自己先前离开时要差上不少,沈长冀心都停了几瞬,脱口便问:“发生什么了?”
李文颀额上一层汗,道:“臣启奏陛下,南公子方才脉象骤乱,气若悬丝,险入膏肓之境,虽然臣已急施金针渡穴,并用参汤吊命,暂时稳得形骸,但南公子脉象涣散如游丝,神光游离若残烛,全因心火尽灭,神志自绝,臣虽竭力维系一线生机,然生死之机终系于病者一念之间,若南公子七日内仍无求生之志,恐……”
沈长冀逼问:“恐什么?”
李文颀咬咬牙:“恐大罗金丹亦难回天矣……”
沈长冀瞬间如遭重锤,倘若不是惜月眼疾手快扶住,他怕是会再顾不上什么帝王之仪而跌倒。
他强撑着放下狠话:“朕命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他,否则,你们御医署便统统给他陪葬!”
李文颀一众御医顿时纷纷跪下,“陛下息怒——”
中庸每日要喝不下三碗汤药,沈长冀把人抱在怀中,惜月舀一勺稠苦的药汁送到中庸嘴边,却发现中庸竟含入嘴中的汤药没有咽不下一滴到腹中,尽数从嘴角流出。
惜月听到李文颀悲声道:“南公子气血枯槁,又拒饮拒食,这是在自绝生机啊!”
小年与小齐子听了这话,立马相互抱着哭泣起来。
惜月急得不行,却也没打算就此放弃,刚想问有何方法能让中庸喝药,却猛地听到殿中齐齐一阵惊呼声,望见周围所有人瞪大的眼,她立马朝床榻上看去,却震惊地看到已经含下一大口药的沈长冀,正嘴对嘴吻住中庸,强迫地把汤药灌入昏迷不醒的中庸口中,有棕褐色的汤汁蜿蜒从中庸嘴角流出,甚至沿着脖颈没入素色衣领之中。
但马上所有人骤然回过神来,纷纷背过身,只能听到殿中响起轻微的吞咽水声。
最后,虽然有不少汤药浪费,可比之原本那大一碗汤药,绝大多数都还是进了中庸肚中。
之后的几天,沈长冀几乎是寸步不离床上中庸半步,每一碗汤药都是他口对口地逼中庸喝下。
帝王几乎不睡,时刻盯住中庸病势变化。
可即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天乾,这般耗下去,精气神也肉眼可见迅速衰沉下去,可他仍旧强撑着不肯倒下,眉眼间满是怕会永失所爱的惊惧失惶。
到第七天,精神恍痛的惜月都已经报着送中庸最后一程的心态走入殿中,却看到帝王紧紧握住床上中庸的手,额头贴了上去,眼眶微红,颤抖的嘴里念念有词,卑微至极祈求道:“菩萨佛祖,倘若你们这次不带走他,长冀愿意为你们修筑万座佛庙,供奉百年香火,只求,只求你们能垂怜我这一回,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惜月的心也痛起来,刚欲退下,却猛地瞳孔放大。
隐隐听到惜月在身后急又轻地唤了一声,沈长冀正抬起头询问,却蓦地看到一双病弱疲淡的琉璃瞳正望着自己。
沈长冀顷刻身体立住,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眼睛便会重新闭上。
可当他看到中庸的唇微微张开,似有话要说,沈长冀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以为对方是想告诉自己可能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别的想要的什么,沈长冀立马起身附耳去听中庸的话,“阿、阿泠,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皇——”
下一瞬,声音与男人的身体一起猛地僵在空中,整个人似掉进无底的漆黑深渊。
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中庸用极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对自己吐出的竟然是:
“他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第80章 “小南哥哥…我又梦到我们的小宝宝了……”
南月苑里的贵人醒了。
帝王为那人疯魔的模样, 没人见了不怕,听说这个消息,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按理来说,南月苑中气氛却与苑外人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为帝王心上人脱离危险的庆幸欢喜, 而是另一种要人喘不上气的压抑。
沈长冀从低着头的惜月手中端来药, 用汤勺舀动再细细吹凉,随后送到闭起眼不愿看他的中庸嘴边, “阿泠, 来, 喝药。”
满是病弱之态的中庸偏过头,似是又要绝食寻死。
心被狠狠攥紧,几乎要呼吸不过来,沈长冀压下起伏的胸口,道:“公子不喝汤药, 小年与小齐子你们伺候不力, 杖二十。”
“陛下饶命!”
“沈长冀——!”
在一旁的小年与小齐子发抖扑通两声跪地中, 怀中中庸猛地睁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浑身发抖,清丽的琉璃瞳中尽是对眼前人此般胁迫的不敢置信。
终于愿意睁开眼看自己,不是为了已死透的冼君同, 却又是为了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沈长冀头疼得厉害, 可渴慕那双琉璃瞳,他心中又生出渴念,几乎就想马上吻上去。
可又被那满是惊错痛恨的目光刮得鲜血淋漓, 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冷下脸,“阿泠, 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现在你的命,早就不属于你一个人的,倘若你出什么意外,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得出。”
言外之意,他若不喝药,小年二人会受罚,他若寻死,小年二人也活不成。
青令没想到沈长冀会拿小年二人威胁自己,可他也清楚知道,沈长冀是绝对做的出这件事的,含着泪咬牙道:“我喝…可你不要动他们……”
“可以。”望着眼前的中庸沈长冀脱口便答,似是早已料到中庸会答应。
惜月马上端来汤药,青令一把接过,强忍药汤稠苦,一口咽尽,因为喝太急,最后还给呛住,咳嗽连连。
沈长冀赶紧一边替他抚背,一边让惜月端来蜜饯趁机喂到中庸嘴中,散掉苦味,可马上对方抗拒地远远推开,背对着自己躺下,似是又睡着了过去。
其他人离开,沈长冀脱了外衫,上了床,可他才从后面抱住那纤瘦的身体,那本该已经睡着的中庸却立马挣扎起来,嘴里喊着:“你滚!你给我滚!”
无论沈长冀如何解释他只是抱着他睡,暂时不会碰他,中庸也不听,在男人怀中拳打脚踢。
虽同是男人,可中庸力量还是远不敌天乾,再加上他病尚未痊愈,无论最后他如何抗拒,丝毫不能阻止背后的男人把自己在怀中越搂越紧,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中庸,最后只能认命般喘着气放弃。
中庸的气息慢慢在怀中平复,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长冀以为怀中人睡着时,他突然听到闭着眼的中庸声音低弱而坚定的一句话:“沈长冀,你现在不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给他报仇。”
中庸为那人跳湖殉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沈长冀心痛得厉害,失去中庸的惊悸之感再次搅动他的头,他只能俯身吻了吻中庸微凉的耳垂,哑声说:“好,皇兄会等着那天。”
好像自己所有挣扎与痛苦,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小孩子的玩闹,中庸的手在黑暗中一点点攥紧。
–
第二天上早朝前,沈长冀在侍女服侍下穿上龙袍后,又来到床榻前,捞起床帐,吻了吻里面似还在睡着的人,低语了一句:“阿泠,皇兄下朝后马上回来。”
然而床上人似还安睡着,没有给一声回应。
沈长冀收起心中失落,给中庸掖好被角,放下床帐后离开。
可帝王才走不多时,原本在外面处理事务的惜月突然看到小齐子着急跑过来,喘着气道:“惜月姑姑,您快去劝劝公子吧,他突然要回冷宫一趟,但他病还没好啊!”
惜月马上丢下手上的东西,马上小跑回去,却正好碰上无论小年如何阻挠也硬要拖着病体离开的中庸。
惜月立即上去,急问:“公子,您大病初愈,御医嘱咐您要好好修养,您要回冷宫,我完全可以等病好之后——”
脸上仍有病态的中庸却执意要往外走,“你们若想告诉沈长冀,直接去找他便是。”
中庸尚未出病,身体脆弱,惜月唯恐强行拉扯伤着他,只能一边让小年赶紧扶着青令去冷宫,别路上摔着,一边让小齐子去前朝通知帝王,自己也在后面跟着。
越接近冷宫,青令脚步越快,而真正回到了与嬷嬷一起生活的小院子,青令不禁眼睛湿了起来,推开门,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如他当初离开时一样,除却厚厚的灰尘,每一个物件都整整齐齐摆在原本的地方,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
摸着房间里的一椅一桌,青令似是陷入回忆之中,“你们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呆一会儿。”
“可是……”惜月有些犹豫,中庸却猛地回头,声音陡然变得悲怆不已,眼眶通红,“难道我在这儿回忆我与我嬷嬷的过往,都要让你们像犯人一样时刻监视不成?!”
惜月心一颤,赶紧拉着小年出了房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与小年在外面时刻关注房间内的动静。
但庆幸的是,房间内一直很安静,惜月还松了口气。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慢慢的,惜月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是的,里面是太安静了!
惜月心一跳,正要敲门,却听到院门口一声:
“陛下驾到——!”
这时,一下朝便得到消息,便立即赶来冷宫的沈长冀环顾一周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那道身影,马上问:“他呢?”
惜月马上把一切说明,沈长冀狠狠蹙起眉,当即便要推门而入,可一上手,便发现门竟被人从里面给锁上了!
惜月还想找人开门或是另寻进入的方法,沈长冀却已经把门撞开。
而一进门,他们便看到中庸竟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沈长冀心脏骤停,冲回去把人抱到怀中,第一时间试探中庸鼻尖,发现还有呼吸,他的心这才堪堪落下,可还是马上把人抱起,让惜月传御医。
“南公子晕倒应该是情绪激荡所致。”
御医李文颀收回把脉的手,并将中庸的手臂放入被中,道:“虽无大碍,可还是要时刻注意不能受刺激。”
有了御医的话,沈长冀这才彻底放心,可马上就又把心提起来。
虽然他拿对方在乎的人的命强行把他留住,可沈长冀还是没有丝毫安全感,只能握住中庸的手。
在此之前,沈长冀虽知晓他的小鸟对那人有感情,可打心底还是不肯相信他的小鸟对那人的感情能有多深,而是觉得这段感情之中,肯定是那个已经死掉的人付出的更多。
毕竟他当初用了那么多手段,都还是差一点让他的小鸟喜欢上他。
可那日中庸跳湖,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的小鸟竟要为那人殉情!
越想,沈长冀就越心痛到无法呼吸。
明明是他先发现的他的小鸟的,为什么最后他却怎么都比不上那个后来者?!到底是为什么?!
而就在沈长冀为此想要想出一个原因,而想得头痛欲裂,心火摧烧之时,床上的中庸突然似是做了一个噩梦,捂着肚子,额上尽是汗,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沈长冀心惧至极,立马抱起中庸,柔声问:“阿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青令似还在噩梦中挣扎,但一被他抱住,就像被安抚下来般,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旋即往沈长冀怀里钻,眼角流出泪来,嘴里模糊怜惜地喊着一声声“哥哥”。
“皇兄在…皇兄一直在……”看着这样的中庸,沈长冀心如刀绞,刚要低声再哄,可中庸下一句哭喃哀泣的话,却如惊雷般在他耳边轰然炸开。
因为,他听到中庸在自己耳畔啜泣哭道竟然是:
“呜…小南哥哥…是宝宝…我又梦到我们两个人的小宝宝喊我们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