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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然晴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伴着美人睡景,外间风雪,帐里温暖,围炉煮茶,吃吃喝喝,总之众人心情都不错。


    崔殊剥了一个烤土豆,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土豆在雪里洗净,用一层湿土壳包裹再放进火堆里,等能吃了敲开土壳,里面的土豆还是干净的。崔殊吹着热气,一口咬下,软绵绵微沙的口感,他都想作一首颂词了。


    姜命很熟练地用火钳往炉子里添了几块干牛粪,他眼神诚恳,目光清澈,对众人说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有一些复杂,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畅所欲言。”


    这几年魏帝萧宏大肆打压世族,耗资两个儿子,手段也很高明,属于阴谋阳谋搭配着来。一个大世族通常也是一郡之郡望,在地方上有不浅的根基,世族子弟代代精心教养,郡中若有寒门的人才出头,往往冒不到皇帝面前,就先被世族以婚配笼络。等人才再次出头时,就已经是某某世族的东床快婿。


    倘若有不肯的呢?结不成亲,那就结仇!世族会不惜代价直接打压,寒门不知多少代才能出一个振兴门楣的人才,想打压下去却很容易的,极少极少有人能在当地郡望的打压下出头。


    萧宏打压世族也是这个道理,一个世族也是举族之力从宗族里挑选出最优秀的宗子,等宗子历练多年再接过族长之位。想打压这个世族,就先给予宗子之类的优秀者优厚的官职待遇,然后挑个错处贬官或流放,往往是些不轻不重不会影响到世族根基的错处。


    只处理掉几个宗族中的机敏聪慧之辈,如同修剪掉一株花束中最漂亮的几朵,看起来还是花开不败之景,实则已经开始颓势。


    其实这事魏帝已经不着痕迹做了好些年,起初只敢坑一坑中小世族。真正来了个大的,则是当初召瑕丘王氏族长入洛都任太子太傅职,然后反手扣给太子一个谋逆大罪,以瑕丘王氏为首,牵连太子属官党羽上下十几个世族,六年前这一把可给老头尝上甜头了。


    瑕丘王氏之后,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套路,倒霉的则是一年前的开国三公庞氏一族,庞氏可没防备老头挥刀,他们是洛下大世族,没有自身郡望根基,属于是依附于皇权的勋贵世族。


    庞氏枝叶繁茂胜于王氏,是可以载入史书级别的“世出高官,代代显贵,长盛不衰”。庞氏历代事魏,出文官也出武将,朝堂上盟友颇多,于是为了斩草除根,男丁全部株连坐死,女眷流至边关又经意外。兜兜转转,只剩下庞半天和庞杀两姐妹,眼看着已经是一族之末路。


    在这里围炉煮茶的基本没有王庞两家这么惨,还是属于魏帝常规操作的那一批,即通过打压世族中的有能者来达成平衡世族权力的目的。


    其中,崔殊是范阳崔氏之宗子,姜命是辽西姜氏庶脉中的最优者,两人在被流放前都是年纪方轻的洛都四品官员。另外有蒋韩沈许四族,蒋家的是一对亲兄弟,沈家是一对年轻小夫妻,许家的是一个兄长带三个妹妹,韩家的是个远嫁的贵女。去掉死去的赵家母女,这一行二十几个倒霉鬼,剩余的就是些丫鬟书童了。


    崔殊不开口,只是吃土豆,其他人也都沉默,姜命再次诚恳道:“客居在此,夜不安枕,难道就这样厚颜胡赖一世?神鸟大人救我等性命,就算不提报答,诸位有谁不是背负罪名被贬来边关,有谁能清清白白回返故国?”


    蒋家的小公子蒋脩看起来还是个少年模样,曾问过林一神鸟故事的那个,等姜命说完,他就急着说:“我自然愿意留下来报答神鸟大人,只是此地是异族之地,我等皆为魏人,神鸟大人又是部落可敦,这是会叫雪域人想起靖容公主旧事的!”


    听得出来他深思熟虑过了,还研究过雪域的历史,蒋家长兄蒋攸也道:“我们不是不愿为可敦效力,萧君弃我如草芥,我视他如仇寇有何不可?只是一来带累家族,二来恐弄巧成拙反害可敦……”


    众人的谈话没把王澈吵醒,他是被奶茶和烤土豆的香气弄醒的,一睁眼就看到众人聚在他床前不远,一人一个草墩墩在那边围着个炉子,跟个招魂的萨满仪式似的。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很大的哈欠,仅凭借醒来时听见的蒋攸后半句话就判断出众人的话题,直接说道:“洛阳最穷的寒门子弟写个桃色本子去卖,都知道取个化名,诸位准备实名在雪域做官迈?”


    这话真提醒了众人,然后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仿佛之前的凝重全是表面功夫,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对魏帝这个旧主的不舍之情,众人马上忙着商议取个什么名字合适自己。


    王澈不意外,世族的教养就是这样的,儒学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说说罢了,都是糊弄皇帝老头的东西。甚至儒学的精髓就是糊弄皇帝,这也是他认为《女诫》是儒学大成之作的缘故,这书拿给皇帝看都不出错,许多君子还觉严苛,不是再三品读,哪能品出里头的“糊弄学”之精髓?教蠢人教条,教聪明人糊弄,这就是儒学。


    所谓世家风骨,也是表面一套,真到了绝境,赠妻献女,谋子孙后路,什么花招都会有。当然,一个宗族有几个聪明人就够了,这种精髓套路绝不可以普及到所有族人的层面,相反还要严格规训,把死教条压进蠢人的脑子里,蠢人只需要体现风骨。人和人的心智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差距还要大,如同庞氏末途,在山贼窝里寻死的那些女眷,死的便死,活下来的是聪明者就够了。


    一个聪明人是祸害,一群聪明人是坑害,只看主君厉不厉害。王澈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往后倒头便睡。


    四月初七,天晴雪,姜命等候了一整日,终于在傍晚等到了俯冲而下的林一鸟,哦,她现在自称是凤鸟了。


    凤鸟来往部落这些时日,众人也都习惯了,住在外围白羊帐的骑兵家庭最多觉得部落里养了只大怪鸟,能亲眼看到林一变形的还没多少,不过该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


    在土豆之前,或许如叶利诃克托这些人会心有疑虑,但现在家家户户分得一些土豆种子种在帐子里,亲眼见过土豆丰产之景,谁敢说一句精怪,把谁种进地里去!


    几千年除了撒点牧草草籽没往地里求过东西的雪域人,经历过土豆大丰收之后,不知从基因里觉醒了啥玩意儿,每天放牧都在盘算这块地化雪后能不能种上东西,谁说鸟丑鸟坏?这鸟可太好了,这明明就是魏人书里总写的那什么、祥瑞!


    姜命还把他编的那一套圣德之鸟传说架骨填肉,往各种描写神鸟的古籍里加设定,为此还重新默写编撰古籍,把什么鲲鹏朱雀金乌毕方鸟全都往后稍了稍。然后又博采众神鸟之长,简称偷设定,昧下鲲鹏的鱼鸟双形态,毕方不食人间五谷,金乌只在神树上栖息之类的习性食性,直接把凤鸟按在古之神鸟第一的位置上,坚定凤为群鸟之王的立场不动摇。


    林一亲眼见证了伪史的创作过程,不仅不批判,反而爽得直拍翅膀,对对对对!就这么写!多给鸟大王来一些!


    姜命最后的设定是这样的:凤于王兮,群鸟从之。凤性孤傲,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弱水濯华羽,碧海下九重。凤有圣德祥光,见之天下安宁。


    林一拼命点头认可了这一版的设定,然后姜命就开始造假,准备一批空白竹简,一刀一刀刻上古文字,火烧水煮刮青打磨做旧,然后土埋一段时间再拿出来上油保养,看着就是一批批货真价实的古籍藏书了。


    除此之外,姜命还建议在林一掌控的辽东郡先行植入一些这样的概念,以同框拉踩等世族常用手段,让凤对标黄帝的龙图腾,将龙凤并称,以此迅速提高凤的地位和知名度。还可以编写一些龙凤相争,龙凤和睦等小故事作为宣传,龙是魏人所熟知的神话生物,以龙作为对手或者朋友,这凤鸟的档次不一下子上来了吗?


    林一越听越震撼,露出了乡下鸟没见过世面的嘴脸,最后,姜命露出凝重的神情,说道:“凤君有武德,攻城得地,惠及庶民,但眼下无忧不代表未来无事,魏朝对辽东贼心不死,必会相争。得地还需治理,姜某不才,非为自己,而是为凤君之大业着想,姜某愿代任辽东郡守,为凤君守土安民,绝无私意。”


    他这话可以推敲的地方非常多,私人情感也表露得很明显,之前还是魏臣,反手就来一句“贼心”,他也不称神鸟大人,也不叫苏赫可敦,更不以林一冒领的公主身份为准,以殿下相称,而是称为“凤君”,直接说出“大业”二字。


    林一反正听懂了表面意思,姜命想去管辽东郡。她思考了一下,现在苏赫部落在辽东放了几千号骑兵,和克烈部差不多规格,这其实属于战备状态了。如果辽东真能安稳下来,这部分人手可以抽回来,由辽东这边自己出人力来抵御魏朝,才是省心省力的事,好像确实需要一个聪明的郡守。


    不算上姜命为她编写古籍伪史的功绩,这事目前在林一这里就是个人编鸟信鸟开心的小事情。


    她是听说姜命在没出事之前是个很有能力的官员,从不出错,本身就是个已经成熟的人才。唯一可能需要担心的是姜命是不是真的愿意和她干,但人和鸟之间还是要多一些信任,万一叛她,飞去啄死。


    夜色下,林一流光溢彩的圆瞳盯着姜命的眼睛,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一定要对庄稼人好点,大家都很辛苦的。”


    姜命折身下拜。


    第62章


    四月初八,雁门郡雪化春水,花开半月有余。正值黄道吉日,良辰佳时,雁门大将杨裳开祖坛祭祀,请了诸多郡望乡贤长者来观礼见证,正式收江骋为子。


    改姓易宗从来都是大事,义子有时也会改姓,但从法理上来说,义子不具备继承家族的条件,杨裳自打过了三十五岁,宗族里就有许多人家想叫他过继同姓小辈为子,被他一概无视。


    杨裳是个性傲之人,无子就无子,既然自身血脉注定无人传承,那就挑个最好的。杨家那些庸碌小辈他一个都看不中,偏偏看中江骋年少英姿,用了许多心机手段,刚柔并济,迫他应承。


    自河间郡折返雁门,今日江骋一身黑衣跟随在杨裳身后,俊丽面容沉冷如冰,但一丝不苟完成各式礼节。到最后杨氏宗祠前一一拜过祖先灵牌,敬香叩头,礼成之时有钟鸣三下。


    杨裳露出慈父的笑容,亲自从蒲团上扶起江骋,沉声对众观礼者说道:“我与骋儿前世修缘,得今生父子之情,敬请诸君见证。”


    江骋沉默片刻,哑声开口,叫了声父亲。


    之后还有改名改字等,江骋都没怎么注意,脑子里纷乱,甚至记不得杨裳给他取了什么新名字。接下来四五日沉郁,到第六日,杨裳忽然派人来邀约,带着江骋去了郡中驻军校场,江骋熟知兵事,远远地在马上看见校场内的情况,就知道是军演。


    雁门郡作为边关重地,杨氏数代经营,没有其他关隘常见的吃空饷喝兵血等污秽事,万军的规模一分不差,士卒脸上都有康健血色,春寒料峭,身上衣裳厚得实在,军演非常有气势。


    江骋沉默了一个早上,看完军演,杨裳笑着说:“我儿心情不好,为父能够理解,你有骨气有志气,为父只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莫自轻,觉得你是为了名利放弃了什么,年轻人总会想不开,可是为父告诉你,男儿在世,若无些权势傍身,等同白活一世!”


    江骋看向杨裳。


    杨裳接过亲卫手中的鼓槌,在校场高台座椅上起身,走到鼓前重锤三下。忽从校场南侧传来马蹄人声,有骑兵三千之数奔涌而出,绕场飞驰,呼啸震天,江骋起初不明所以,直到看清骑在马上的士卒面容,浑身一震。


    江骋送嫁的人手之中,有百名江家部曲,副将周鹏也是他的家将。在魏朝禁军的人手回洛都复命后,江骋也遣散了剩余部曲返乡,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家财供养父叔留下的部曲。更早之前江家黑水军非常出名,黑*水军的核心就是三千部曲,再从魏朝兵卒中遴选万余步兵,步骑协同,军阵变化,以此构成江家双虎共镇三关的底盘。


    杨裳轻拍江骋的肩膀,柔声说道:“这些是为父能找回来的黑水军部曲之后人,九成是跟过你父叔的老部曲的儿孙。唉,养这些青壮还好,战马可不易得。今日之后,这三千骑兵便是你的部曲,我儿,你可满意?”


    这般深恩厚谊,慈父柔情,不计付出,真似个再生父母,再冷硬的心肠也要动摇的。


    江骋单膝跪地,抱拳为礼,重重地拜下。


    杨裳又亲自把江骋扶起来,让他坐在侧位,这才示意骑兵们退去,对江骋说道:“我儿,大胜克烈部之事,朝廷已经为你列功。你是自校尉累职,所以加封你为四品武官,从属千人,雁门郡内你可调动这三千兵马,出外只可带兵一千,免叫人说嘴。”


    江骋的眼神已经破冰,用一种黑沉如水的目光看着杨裳,闻言只是点头。


    杨裳略微沉默,又笑道:“去岁陛下嫁女苏赫部,今年还是喜事,今早才收到的消息,陛下要将皇后嫡出之六公主嫁与巴特铁木尔王子,到时途经雁门,也是场热闹看。”


    江骋一怔,随即低声道:“阿父,静宁公主惨死铁木尔之手,如今又下降六公主,实有些示弱了。”


    他可不是觉得和亲公主可怜,而是认为姐妹同嫁一人,还是在静宁公主明显被虐杀而死的情况下再嫁六公主,一国之尊严何存呢?


    “我儿,你打了克烈部这一仗,大胜!胜者若不能乘胜追击,那就只能打一顿,揉一揉,以免狗急跳墙。拔都老儿年老昏聩,巴特铁木尔是他心属的继承人,笼络住他也就笼络住了克烈部。”杨裳又笑,“何况苏赫部落拒不交还辽东,陛下有意挑唆两狼相争,给克烈部一些实际好处,叫他们内斗去吧!”


    江骋点头,已经认可了杨裳的教导模式。


    辽东辽西一线之隔,如今正在新建长城,一个冬天过去,春耕在即,建墙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人每日奔波来回,干得有声有色。


    姜命上任之后,走访各城,基本弄清楚了辽东郡的情况:世族势力被粗暴地打扁,不分贵贱只按劳力算田亩,上等田全部分给二三十岁正当盛年的农民。乡间的宗族势力没有清理,但因为利益交在青壮手中,各处村镇形成了一个权利对峙,暂时和平。而城中则是处处寥落,人口稀少,百业不兴。


    不算好的情况,也不算坏,他是有牧民经验的。这个牧民可不是放牧的部落民之意,在魏朝的语境中,牧是管理之意,一郡之长称郡守,一州之长称州牧,很可惜他没有做过郡守的经验,只管过县级。


    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身份政学,郡守通常不是朝廷任命的,朝廷名义上有权任命郡守,实际上郡中对空降的郡守不满意的话,那么人根本到不了地方上就会出意外。被山贼水贼砍死是基操,还有些喝水呛死,走路摔死,背中八刀死因自尽的荒唐死法,这就是警示了,通常一地的郡守就是当地最大郡望的族长或宗子。


    姜命先选调官员,世族出身是无法避免的,非世族不识字,但人选上可以斟酌,比如举族只剩下几个孤儿的,比如和娘家有仇怨的贵女,再比如一些出身不好的庶出子女。


    他有相面的本事,从小学的,有天赋有经验,相面是一门非常深的学问。相由心生,心胸狭窄的人头尖额窄,嘴角会自然下撇,越向下越糟糕;脾气不好的人眉毛会杂乱无章,眉有缺更是破败之相,若是眼有三白,眼角垂挂就更凶恶;刻薄戾气之人脸型五官多尖锐崎岖,形状多锐角,耳骨逆透而出。若是女子寻夫郎,遇此三者要避让。


    一个常年心平气和,行事有条理的人往往脸色红润,肌肤白皙,五官协调而眼神明亮,鼻宽嘴阔,嘴角如仰月上扬,下唇微厚于上唇,隐隐有笑意,谓之“仰月口”,这种和善官相是最适合做牧民官的。


    倘若是那种眉如利剑,高鼻薄唇的就不适合了,虽然是符合魏人审美的英武面相,但眉有锋脾气烈,高鼻梁自尊强,薄嘴唇寡人情。掌权之人再添杀伐气,是百姓的冤孽,但这种人就非常适合从军伍,掌刀兵,属于“武将之贵相”。


    或者说相面不是预言之术,人的面相会变化的,是人先有各种性格想法,长在面上,再通过相面去识得这个人。当然,少年人不相面,因为少年面相看父母,直到这人形成自己的性格特质后,五官定型,才可以看面相。


    相面之术很少会失败,即便很会伪装,人内心的想法也会逐渐体现在面目上,何况姜命又不是纯靠相面识人,每逢任命重要官员,他都会先带在身边观察相处一段时间。他不是纯粹挑好面相,刻薄较真的安排去管刑狱,能力浅薄但性格好的,安排走访村镇,剑眉星目的安排巡逻捉贼,这份杀伐气反倒可以让居民心安。


    一郡之内,将可用之人扒拉个遍,尽是些边角料。毕竟被克烈部筛过一遍,又被林一锤扁一回,几乎剩不下什么有能者,姜命也有意降低世族影响,花费了一段时间,还真给他发掘出个庶民中的人才。


    此人徐三,村里穷汉一个,自从得了粮,分了田,就每天在村里搞演讲,搞得有声有色。也是他提出聚齐人手去修长城,还真的给他聚拢了二三万人。徐三长得不算好看,但面相属于上等,是个可以掌权柄的长相。


    姜命对徐三很看重,着人教他识字,平时带在身边教导,目前阶段真正交给徐三做的事不算多,主要是派他出去散布龙凤故事。先以龙对标凤鸟,编一些农民爱听的吉祥故事塑造凤鸟形象,等时机成熟,进行一些暗地里的拉踩,再以一些尊龙贬凤的极端言论招人厌烦逆反等等,种种细节之处不便多说,以免影响姜命的老实人形象。


    春耕季节,雪域还是一片白雪皑皑,苏赫部落在少部分化雪区域种下土豆。牧民们每天都热火朝天拌肥料,还有不少人家把牛粪省下来做肥,情愿夜里受冻,但在大批黑石拉过来之后,情况就好很多了。


    林一又出去拾了些种子交给姜命,让他在辽东试种,土豆在雪域的成功是非常令鸟振奋的事,但大部分的植物都很难在寒冷环境存活,土豆可能是最适合雪域的主粮,不过辽东到底气候暖热一些,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林一在各处转悠,走访调查,尤其查找那种不让外流的高产植物,最后交给姜命的除了一些五花八门的种子,最多的就是甘薯和苞米的种子。


    甘薯种子圆扁扁,苞米种子黄灿灿,两样数目都不算少,对林一来说,反正比大块大块背土豆飞回来强得多。姜命根据土豆的成功经验,留了一些在室内种植,其余的按林一的吩咐种在一些下等田或者田埂荒坡里,不占用好田来种。


    在辽东散完甘薯和苞米种子,林一拍打着翅膀飞过辽西郡,往下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许多瘦弱农人正在春耕,看起来苦巴巴的。


    一墙之隔的辽东人,忙活了一个冬天修长城,这会儿也在地里干活,但就是干劲很大,脸上有笑容。林一飞掠过去的时候,胸膛鼓鼓的,心脏在蹦跳,她尚有些懵懂,不明白这种陌生情绪是什么。


    辽西之地,有些农人瞥见林一低空飞过,纷纷拉着干活的村民叩拜飞鸟,极喜悦地左右嚷嚷:“那是凤鸟啊!见之天下安宁的凤鸟啊!那是五彩霞光不是?快快快,都拜一拜,保佑今年五谷丰登,过冬家里不饿死人……”


    鸟大王不懂的事就不放在心上,专心逆风翱翔,搏击长空,不曾听见田间小民言。


    第63章


    黄天大吉之日,皇后之嫡幼女玉华公主自洛都出发,远嫁雪域克烈部巴特铁木尔王子。


    在这之前,五公主静宁惨死在巴特铁木尔手中,七公主玲珑逃婚而去,去向不明,还弄了个不知道哪来的女子替代,打了辽东拒不归还。魏帝萧宏一则为了羁縻克烈部,二则为挑唆雪域内斗,咬咬牙狠狠心,掏了大把的嫁妆。


    这一行送嫁队伍人数超过万人,各种珍宝玩物美人不计代价,光是陪嫁的媵妾就超过百名。这些媵妾大多没有世族贵女的身份,但也精挑细选,同时公主属官五十人,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机灵人,就是世族之中最会拉着公子玩的那种书童玩伴。这些废物放在世族是祸害头子,但放到雪域去就很适合了嘛。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忠心的问题,魏帝暂时还没考虑到,毕竟芝麻点点大的小人物,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小人物们为了过得好点,那必然是努力争宠,把克烈部搅合得乌烟瘴气。


    除此之外,比起萧玲珑的各处绕路而行,这次玉华公主一路穿州过郡,招摇无比,在各个郡望的地盘上穿行而过,显示皇权威严。


    克烈部对接亲的态度比起上次明显要慎重许多,选择了一处水草丰美的区域安置帐区,骑兵接亲,邀请了苏赫部和塔塔尔部来赴婚宴。此时既不赶上夏秋,也不是可汗大婚,阵仗自然不会太大。苏赫阿那和阿勒坦穆尔都很给面子,反正雪域的大部落之间每隔一两年也会聚一聚,从前大多是在位于中部的苏赫部落,只是换个地方聚聚罢了。


    三方约好赴宴人数,都没有带太多的人手,除了现在财大气粗但闷声发财的苏赫部,其他两部刚刚过了一个严酷的冬季,就算是青壮也瘦了一圈,带大量骑兵赴宴只会加剧行军消耗,也不能显示什么身份地位,都在雪域这贫瘠地域生活,谁还不知道谁?


    事实证明两家还是不知道苏赫部的底细,临行前苏赫阿那特意带的是这两年的新骑兵,大多是少年和刚刚长成的青年,面孔青涩,带常备骑兵的话……不太可,全是些满面红光嘴上泛油的狗东西。


    林一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鸟,提前三天就开始收拾行军用具,苏赫阿那这趟将苏赫铎留在部落里看家,请了王澈从旁看顾,带上了苏赫忽律和小王子乌苏。那一批世族青年之中,只有病歪歪小胡子崔殊崔异人,以室友远赴辽东,一个人在帐子里无聊等理由申请随同,也被带上。


    婚宴区域距离苏赫部仍然不远,巧合的是距离黑石部落很近,大概是骑兵跑个半日的距离。


    路上,苏赫阿那对林一说:“这趟要与穆尔汗详谈黑石部落的事,矿奴反复,但地远难攻,又是被你收服,塔塔尔部应该没有报复的准备,但需要给个台阶下,不落他们的颜面即可。”


    人情世故,人情世故。


    林一咧嘴笑道:“这趟回去就打他们了,还要给他们颜面?”


    这话不是疑问句,是个玩笑句,苏赫阿那也知道这是没话找话,但还是沉稳点头,灰蓝眸子看向远方,“嗯,越要动手之前,态度越要温和,必要时候可以和克烈部发生争端,假意拉拢塔塔尔。”


    道理简单,但人在局中时是很难看透一些事的。林一骑着肥壮的马王,顺手撸了一下马耳朵,大耳朵还抖了几下回弹。她也看了一眼远方,圣湖很漂亮的,很适合让尊贵的凤鸟去快乐打渔,公主城也很漂亮,适合冬天住一住。


    林一的马后不远,苏赫忽律浑身气不顺,一直撇着嘴巴,把火气往乌苏身上撒,“巴特铁木尔都娶第二个了,第二个了!你十七了,前日人家阿真娜找你去她帐子,为什么不去?你会不会干?还是不是男人?整天就知道跟着那些魏人跑!也没见你和哪个魏女有进展。”


    “阿真娜只是和我开玩笑,她喜欢王先生。”乌苏把马头别开一点,显得有些不情愿和二哥并马走,小声嘀咕着说:“我只是还没想过那些事,可是我也没见过二哥去找姑娘宿夜,为什么说我不说自己呢?”


    苏赫忽律一身劲装系绸缎披风,装束都是林一抄世族抄来的,非常华贵。他人骑在马上,顾盼神飞,鹰扬虎视,非常骄傲,胸口挺起,“我和你如何相比?我有大业未成,女人只会影响我的判断,我不愿被感情左右,一旦有了女人就有了软肋,倘若敌人抓住我的女人来胁迫于我,那又当如何?是放弃大业,还是放弃女人?”


    他设定的这个情节在普遍没什么娱乐活动的雪域,堪称跌宕起伏。情谊与霸业难全,让乌苏的心都揪了一下,不由得代入自身,他肯定选择心上人,而二哥这样做大事的男人就不一定了,感情果然会是软肋。


    苏赫忽律沉声说道:“所以我不能被女人所拖累,但你可以,乌苏,你找个女人生几个孩子,我会照拂你一辈子,谁让你和我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呢?我们有相同的血缘,我是你最亲的兄长,即便你庸庸碌碌……唉!我现在已经能够接受这个现实了,不会逼你太过。”


    乌苏有些感动,又觉不对,王先生对二哥的评价明明是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可是二哥的样子真的好威风,好霸道。


    现在距离苏赫部已经有一段路程了,王澈的脸没有出现在面前,乌苏现在看着二哥的脸,渐又觉得可能是两人之间存在什么误解。


    苏赫忽律没有再去看蠢笨的幼弟,抬起头看着林一的背影,想起之前被她故意惊吓的那一回,再次感觉浑身刺挠起来。他跟别人不同,在土豆之前就见过林一的鸟形,第一印象就是心很坏的大丑鸟,结果现在所有人都说这鸟如何如何好,给他整不自信了。


    二王子狐疑地想,难道他的审美真的有问题?可他的群贤谋臣们最开始也说那鸟丑的,最近问他们,却都不肯认了,还纷纷说那是世上最好看的鸟,但他只觉得奇形怪状跟拼起来的一样。


    真的很好看迈?


    雪域上仍然还是大片大片的积雪未化,但已经有青草丰盈的地带,苏赫部千骑到来之时,草地上新立了许多帐篷,围绕着克烈部的移动行宫金顶大帐构成一个圈。等苏赫部的黑帐立起,又渐有小部落靠近立帐。


    玉华公主的车队来得比想象中更晚,苏赫阿那到来后过了六日,连远在圣湖的塔塔尔部也带了大约千骑过来赴宴,仍旧没有见到接亲的骑兵返回。


    雁门郡外,杨裳完全没料到还有他的事,公主车队过路雁门时,属官拿出萧宏诏书,命杨裳调兵五千,以护送公主的名义去雪域赴宴。未尽之语是叫他拿捏分寸,恩威并济,显示出魏朝上国的威风。


    杨裳差点气死了,雪域贫瘠沿途无补给,五千士卒什么概念,每人要携带多少军粮往返,是拉大车押辎重,还是配备马匹?该给的都没给,什么都没到位,一份诏书就要他带半数精兵长途跋涉去雪域抖威风,换个吃空饷严重的大将军,要带五千兵丁走,这不直接倾巢而出了吗?


    当然,这大概也是选杨裳的原因吧,不然怎么不让玉门那边的郑北山去呢?魏帝萧宏心机手段都不差事,就是年轻时被世族压久了,一朝翻身逐渐掌权心态变化很大,老来抠,总想着花小钱办大事,能亏臣子的绝不亏在自己身上。


    这趟雪域之行,杨裳自然带上了江骋,不仅带上江骋,还因为是赴婚宴,杨裳亲自回府一趟,请了自家夫人王清云一道北上入雪域。


    萧玲珑以幂篱遮面,跟随江骋一起,她其实不愿去雪域那种地方,她和江骋在不久前成婚,杨裳和叶氏军中脉络并无关系,只是看重江骋,他反倒劝过江骋几回,放弃萧玲珑,送她去董老夫人处或者找个地方妥善安置就罢。但江骋不愿,杨裳只好让萧玲珑冒了雁门郡中一户世族贵女的身份,为江骋明媒正娶她为妻,同时作为杨氏宗妇。


    如今她是杨裳名义上的儿媳,连常年府中修道的便宜婆婆都要出行,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要去雪域的坏心情比不上看玉华公主倒霉的心情来得畅快,当初和亲时她百般不肯,可无论如何争斗都没有用,萧玉华是皇后嫡出,她丧了祖父,那时这做姐姐的多得意,嘲弄她会一去不回。可如今呢,萧玉华不还是一样去和亲,甚至嫁的还是打死过静宁公主的巴特铁木尔。


    这一行车队再编入五千兵丁,要携带更多的辎重,抵达婚宴地点时,巴特铁木尔已经非常暴躁了。因为许多中小部落带来的食粮少,婚宴迟迟不开——废话,哪有没开婚宴前就把带来的食材吃光的道理。


    已经有不少部族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要告辞了,等个婚宴等了半月有余,冬季才刚过呢,谁家有余粮耽搁在运输路上。


    还有一些部落只来了几十个人的,就很安然,没吃的了到处蹭一蹭就可以饱肚,尤其是苏赫部落最大方,去了就管吃饱,在这种情况下,拔都可汗也拉不下老脸。即便新娘还没到,也还是命人杀牛宰羊建炉灶,草地上空终于飘起了油脂的香气。


    公主车队在开席三天后终于有了音讯,然后在第五日抵达,接亲的克烈骑兵走在最前面,后头魏兵分三个军阵护持在左右两侧和后方,公主的车驾在队列中段,其后是规制相差不多的媵妾车。媵妾的车帘拢起,能看到里面的情况,都是些盛妆美人,两人一车或三人一车,有的怯弱可怜,有的言笑晏晏,不同的美人不同的颜色。


    后头行军辎重不提,用红绸扎束的嫁妆箱笼是真的多,完全有魏人诗中“十里红妆”的奢华排场,马驼拉车,绵延不绝。


    列席的部落人虽然多,但这会儿还真没什么喜庆的氛围,可能马奶酒喝多了,尤其看着魏朝公主浩浩荡荡的嫁妆车队,那嘴巴里的味道就更酸了。


    苏赫部多是些年轻人,看着感觉很愤怒,虽然说我家可敦不是你魏帝的亲女儿,但你退一万步讲,可敦是不是替你女儿和亲来的?你再退个一万步,都是女儿,怎么这个规格相差这么多?你再再退个一万步,是不是该补几个郡做嫁妆?


    第64章


    辽东郡对苏赫部来说是一块飞地,所谓飞地,距大本营过远或周围被其他势力包裹,无法直接连通本部的地盘。


    要管理飞地是很难的,苏赫部虽然陆陆续续回返了一些骑队,但现在还是有三千骑兵在辽东巡防,而隔着辽河辽泽天险,距离又远,使得辽东无法和雪域通商。克烈部打辽东是为把辽东当成粮仓用,可是林一不收高额粮税,那么能获取的利益就有限。


    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能把辽东隔壁的辽西弄到手,将飞地范围扩大化,一来抄些世族得实惠,二来辽东辽西合并成为一块国中之国,增加了魏朝收取两地的成本。这种边角之地,魏帝能遣的兵将更少,打仗不是数据游戏,不是棋盘战略,人离皇帝远,真的愿意下死力打仗的极少极少。


    走一步看三步,林一准备弄完塔塔尔部,解除苏赫部两面受敌的现状,到时候视情况锤克烈部或者辽西郡,她可没有贪吃贪占的想法!那纯粹是因为辽东太远了嘛,从雪域走补给又很难,她仅仅是想从魏朝这侧打通一条雪域到辽东的道路,可不是天生喜欢打仗。


    嗯,按骑兵无辎重行军天数计算,苏赫部距离辽东郡约莫要走二十多天路,算上复杂地形,约莫三千里,林一从空中规划的最短路线大概两千二百里。


    沿途的郡也不多,拢共也就云中郡、定襄郡、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和辽西郡嘛。


    至于锤克烈部是很近很顺手的,但打起来可能会有不小的损失,因为克烈部去年被打到绝境了,一个冬天熬下来,像是一匹饥肠辘辘的饿狼,这会儿偏偏有人喂了狼一顿饱的。苏赫阿那的想法是暂时避一避,不是怕了,而是要消磨对方的士气,两军交战最重要的是不能对着锋芒直撞。


    总之不管接下来怎么打,先锤塔塔尔部,苟也是罪,大罪!你既不投靠也不打我,偏偏还占着一块战略重地,你说你只想苟,你说这地是你祖传的?披条毛毯去喝汤吧,你可以下场了。


    塔塔尔部的穆尔汗看起来比实际更老,脸上有些郁气,笑起来像哭一样。拔都比他大了快十岁,结果两人看起来一个年纪,右贤王赤那没来,左贤王霍都四十多岁,穿得很华贵,是魏人的绸缎布料,一头的小辫子里编着些珍珠玛瑙各色玉石,看起来很体面的一个人。


    霍都笑容满面,自打婚宴开始就在各家部落席间来回穿梭,像个穿花老蝴蝶一样。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十五六的女孩子,面容稚嫩但打扮得很成熟,不说以为是他的小王妃,结果是亲女儿。他把女儿带出来介绍给各家部落族长相识,甚至眼神都没怎么从王子身上瞥。


    毕竟雪域规矩,尊者不可下淫,嫁王子可不是首选,在霍都看来,最好的联姻是嫁给部落掌权者,过个几年十几年,再以后母的身份收继给新族长。当然这事就算是在雪域也比较受人诟病,正当好年华的年轻男女婚配,才是繁衍大计。


    权谋这玩意目前在雪域还比较新奇,大家思想普遍比较原始朴素,有个中等部落的老族长很认真地听着霍都介绍他没来的小女儿,又看了看被拉出来当门面的两姐妹,有些满意,叫来自己的儿子。


    霍都一脸懵,我跟你扯这半天,你以为我给你介绍儿媳呢?


    苏赫忽律吃席没多会儿,就偷偷摸摸跟上了霍都的脚步,他觉得这位左贤王就是他的人生楷模,真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哪里都能吃得开,他很仔细地观察这位人生楷模。


    苏赫阿那不管这个二子,吩咐阿克看住了乌苏就行。忽律虽然不聪明,但他想得多,往往还在想的时候事情就过去了,天性老谋深算,但啥也算不明白,这种性子不怎么容易被坑,因为你想把他带入自己的节奏都很难。


    林一专心吃席,浅浅吃了一只烤全羊,盘子大小的炙烤驼峰也来了几片,这东西油滋滋肥汪汪,崔殊看着都觉得腻到眼睛了,但席间能被端上这菜的,吃得都很香,还有人用烤饼抹干净盘底油,然后撕扯滴油的烤饼吃,吃完还要嗦手指。


    嗦手指的这位是汪古部族的族长乌普,很会过日子的一个人。等婚宴这些天,他才是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那个,谈成了不知道多少笔生意,连就近的黑石部落也走了一趟,定好了采购黑石的计划。他可没打算给钱,而是商品抵账,这种初建的部落最穷,也最好谈生意。


    正吃着,身边凑过来一个人,乌普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又紧张地看了一眼婚宴的上座。三位大汗可没有上下座之分,只以开婚宴的拔都可汗为主家,让他坐在中间,座位完全没有前后之差,并排而坐的。


    林一咧开嘴巴,是个收着喙的礼貌笑容,但礼貌不多,“乌普,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总是避着我,让我很伤心。”


    乌普露出个茫然的神情,这位苏赫部的可敦他当然认识了,可就见过一面啊,打辽东之时从他这里借的粮,可一般“认识这么久了”指的应该是老朋友之类的吧?他一个壮年男子避着强盛部落的可敦这不是应该的嘛!这么多人看着,就算是雪域,已婚的妇人也不会和其他男人一块儿坐小桌啊!


    这里的小桌是真的小桌,雪域木料稀少,木具一般都比较小,够用就行。就算是克烈部的婚宴,也是一个小桌子一个席位,林一坐过来的时候都把乌普的位置抢走了,现在汪古族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满脸懵逼。


    林一继续说:“黑石部落现在有苏赫部的支持,不准备买你那些物资,我知道你经常收一些坏毡帐烂皮衣什么的卖给小部落用,但是这个我们不要哈!这样,你弄些母牛母羊,种公不要多,马匹就算了,我知道你弄不到。”


    乌普又看了一眼主位上的苏赫阿那,见苏赫大汗是真的一眼都没朝他看,略安下心来,同时又有些好笑,压低声音说道:“苏赫可敦……”


    林一纠正,“我姓林,名一,字老大。”


    她可是很有学识的凤鸟,林是音译,一是意译,老大是她深思熟虑为自己取的字,倒不是对苏赫可敦这个称呼有什么不满,但是辛辛苦苦取了这么优秀的名字不叫,太可惜了。


    乌普想了一下,说道:“林……林可敦,现在正是春季,牛羊繁衍的时候,愿意卖牛羊的人家也不多,何况你还要母牛母羊,只靠黑石可抵不了那么多啊。”


    黑石这种东西嘛,冬天肯定卖得俏,可是现在春季了,最俏的是牲畜,用过季货买换俏货是很亏的,乌普不怎么情愿。


    林一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乌普族长,你也不愿意支援过我们打辽东的事情被克烈部知道吧?等等等等,我知道说这个不合规矩,我不是威胁你啊,而是在谈生意,你马上就要来一笔大生意了!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和你说,你就说赌不赌吧!”


    乌普按了按太阳穴,又换上笑脸,“这样,三千只母羊三千头母牛,种公各百,林可敦满意否?”


    林一不怎么满意,但是牲畜可以繁衍,不是为了立马拿去吃,只好勉勉强强点了点头。乌普见她这才愿意松开钳着他肩膀的手,感觉那一侧的肩膀都要疼掉了,看着这位可敦嘎嘎笑着大步往回走,无奈虽然无奈,但倒是没什么恶感。


    雪域人穷,都是为了生活,他不是黑心商,但绝不施舍多余的怜悯,因为没有多余的能力支撑他的善心,力所能及吧。


    余光撇见塔塔尔部左贤王霍都携女穿梭席间的身影,乌普咬了一口烤肥油,嗤笑出声。


    霍都身后,苏赫忽律感觉自己学到了太多东西,和太多黑暗面了,他精神恍惚往回走,撞到带着人来拦他路的克烈部小公主其其。他浓眉一皱,直接呵斥道:“每次相见必纠缠不休,一天到晚,只想些男女相爱的破事,你的人生难道除了男人,就没有其他事情要考虑了吗?你如此愚蠢,我又这样智慧,我与你之间岂有缘分?”


    其其愣住,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但她柔弱又倔强地说:“忽律阿哥,其其这辈子得不到的,是不是只有你了?”


    苏赫忽律更加生气,指着那边结亲的大帐说道:“那里头的也是公主,魏朝公主,比你还要尊贵得多,还不是要嫁给巴特铁木尔,你所依仗的能依仗一辈子?你这辈子得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你阿父会把汗位给你吗?你阿兄会把兵权给你吗?你觉得除了我什么都能得到,正是你眼界浅薄的证明!”


    其其哭道:“可我只是个女人,我不要那么多,只想要你。”


    苏赫忽律一点怜爱的心情都没有,其其不难看,但是哭起来还是比较丑,他自己照镜子比她漂亮多了。小姑娘哭得颤抖,他反而更加怒了,斥道:“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女人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天天就知道想男人,更坏的话我就不说了,走开!”


    他推搡开拦路的其其,却已经找不到霍都的身影了,不由恍惚又茫然,朝着苏赫部的方向走去。


    其其追了几步,按住心口,虽然又被骂了一通,可为何她越发爱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两个跟随霍都的女孩子也在不远处听着,对视一眼,眼眶全都红了,看着苏赫忽律的背影,眼神中微带光彩。


    多好的一个男人,多么智慧的儿郎啊。


    第65章


    苏赫忽律回到席间,不知道是不是被其其带歪了,他坐着喝闷酒,忽然就想起女人来。


    他和苏赫铎不一样,生下来的时候苏赫部就已经蒸蒸日上,他和很小就丧母的幼弟乌苏也不同,是被母亲阔真公主带在身边教养到懂事的,所学的都是*一些高深的权谋。


    母亲聪慧过人,强势高傲,却不得阿父看重。母亲殚精竭虑,和部落之中觊觎可敦或汗妃之位的女子斗智斗勇,维护了可敦的地位,到她死都没有第二个女人出现在阿父身边。


    幼时阿母常抱着他说,他是她的骄傲,他长得似父,心智随母,以后必然是这雪域上一等一的优秀儿郎,苏赫忽律也就此养成了高傲的性格。


    母亲死后,他同样殚精竭虑,只不过和那些不成气候的女人相比,他的对手是苏赫铎,这个熟知兵事,掌控兵权,深得父亲看重的原配长子。他很辛苦地为自己打拼,渐渐地通过人格魅力,身边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的贤才谋臣,为他谋划将来之事。


    嗯,以上全是苏赫忽律自己的视角。


    苏赫忽律幼时生得就漂亮可爱,经常有小男孩为他打架,小女孩追着和他玩,长辈总是逗弄他。到少年时代更烦人,几乎是个女孩子看他一眼就脸红,有时候连男人都不敢直视他,他每次发火都会引来更多的爱慕眼神,令人烦不胜烦。


    这个情况直到王澈来后有了好转,但好转不大,反正苏赫忽律对男女之事存有一些厌恶心态,也从来不觉得那些看脸的肤浅小姑娘和他能有什么结果。


    若真要有一个女人相伴终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时年二十二岁的二王子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喜欢其其那样的,也就是说要避开柔弱和愚蠢,反之是强势和聪明。他不喜欢年纪过小的,这样经历不多的女孩子可能被人认为单纯天真,但他觉得肤浅,因此年纪可以放大一些。有和男人相处经验的寡妇最好,因为他不想耗神在哄姑娘开心这种小事上,最后得出结论,他适合寻找一个强势聪慧、略年长于他,有一定经验的妇人。


    苏赫忽律陡然看向叶利诃。


    苏赫部拢共两个万骑长,叶利诃来了克托守家,这会儿叶利诃正在喝酒。雪域部落男人之间最硬的通货就是酒,大多是马奶酒,毕竟是真没啥酿酒的材料。从魏朝贩过来的酒那就更珍贵了,那可都是粮食酒,号称“酒是粮中精”,一头羊换一坛酒都不算高价,但谁家经得起这样喝?反正苏赫阿那规定苏赫部民不得私下购酒,也和商队讲好,只要物资往来,在温饱都凑合的雪域谈奢侈享受,一律按照靖容公主处理。


    叶利诃这辈子就喝过一回魏酒,就是林一从辽东世族那里抄出来的藏酒,因为不好运输没有多带,只弄了几坛放在绸缎堆里,结果弄回来没人喝,全便宜了叶利诃。


    老酒鬼对此念念不忘,喝着克烈部招待的马奶酒,左右观望,总觉得自己阶层都不一样了,发出非常大的品酒声,故意哀叹,仿佛喝过更好的压根看不上这种雪域特色酒了。


    苏赫忽律盯着叶利诃看,他所设想的未来妻子,那不就是——格桑大娘!


    这样一个又强势又聪明的女人,在部落里有威望,年长于他,有和男人相处的经验,对他很好很照顾,肯定不会像小姑娘那样总是缠着他,不仅不会影响他的大业,还会有助于他,现在只差一个寡妇身份了。


    叶利诃完全没注意到这道阴惨惨的目光,他喝干了一壶,朝侍从招手又要了一壶,他面色红润声音很大,身材又健壮,很显然没有喝酒突然喝死的征兆。


    苏赫忽律相当遗憾地收回视线。


    席上自然有林一的位置,她不大喜欢这种座位略后的摆位,自己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上去又发现椅子不高,去拖了个坐垫来,瞪了一眼布置婚宴的拔都老头。


    这老头是真的小气啊,不就上次拿了他一个辽东,给她这么大个身板安排个小凳凳,鸟腿都抻不开了!


    主位上格局于是显得非常微妙,林一和苏赫阿那坐在一块儿,坐着都差不多高,拔都可汗在中间位置,身侧是妆容端庄明艳的祝若嫣,她微侧位,位置略低,偶尔低眉侧目看向拔都,眼神却不是那种低下柔软的,而是微微撩拨,带着成熟女子风韵的那种媚气。


    穆尔汗的可敦早逝,这趟出来带的几个汗妃坐在下首,他一个老头坐上头,看起来难免尴尬,也是他先打破了沉默,对苏赫阿那笑着说道:“苏赫大汗去年成婚,不期我病了一场,没能观礼,这些日子多见苏赫可敦走动……”


    林一哑哑纠正一句,穆尔汗看了一眼苏赫阿那,见他眼带笑意,于是很自然地接着道:“林可敦这些日子多在外走动,但一直没有说话机会,如今靠得近,看着真是、真是不凡。”


    夸奖女人的话一般都不少,像祝若嫣那样的明艳女子,夸个十句都不打折扣,穆尔汗也是个老成的汗王了,愣是没想到该怎么夸。


    说实话,老头当时差点脱口赞美她,真是身高八尺,形貌甚伟,英姿勃发……


    拔都可汗简直像是辽东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脸上还能挂笑,声如豺狼,笑道:“我一早就说苏赫贤弟得了一位佳妇,往后不管是阿铎还是忽律,谁有幸收继,苏赫部都是稳赚的买卖,林可敦看起来是魏家女子,别怪我老头话多,我们雪域的规矩是好女传三代,福大男人多。”


    这话说时完全没有考虑到祝若嫣,这位明艳的汗妃微微低头,手按在拔都的手背上,仿佛示意他少说几句。


    拔都就是在故意阴阳,哪可能听她的,又笑了起来,“林可敦岁数不大吧?看着比忽律还小些。来来来,忽律你过来,我这个外甥自小招人喜爱。”


    苏赫忽律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听拔都舅舅的过去,他过去干啥啊?就在他犹豫纠结的时候,林一飞快而心虚地瞟了一眼苏赫阿那,霍然起身,震声说道:“你凭什么污人清白?什么男人多,我根本没想过!”


    她涨红了脸,暴起一把拍扁了拔都桌案上的卤牛头,然后草草收场,警告道:“下次不许再说了,再说打烂你脑袋!”


    拔都看着摇摇欲坠的桌案上被拍扁的牛肉牛骨,脸色很不好看,他对魏女很了解,很喜欢从贞洁啊经验啊这方面玩花样,也知道打压一个女人最好从这些方面入手,他好像是成功了,但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怎么感觉她对好女传三代,或者福大男人多这种讽刺的话,挺向往的?简直就像是被说中了然后恼羞成怒。


    林一把手上的油往侍从呈上来的布帕上擦,但是感觉布帕太白太干净了,半途收手,去叶利诃那儿用他胳膊上的半旧布料上抹了抹手,侍从都惊呆了。林一若无其事地回来,仿佛之前的争端都没发生过,还对穆尔老头招呼道:“吃点羊血肠不?”


    穆尔汗呆愣愣的,点了点头,林一就给他切了一截,剩下的一大盘子都端过来自己和苏赫阿那两个人吃。


    婚宴是会一直开下去,连开几日的,但是每日夜间也会散场,今天第一天散场,许多青年男子簇拥着巴特铁木尔去结亲帐子里。雪域也有暖房的说法,这些人有的是巴特铁木尔的亲信随从,有些是其他部落的王子等。


    因为要洞房,巴特铁木尔喝酒不多,进了帐子看到新娘坐床,周围有侍女十几个,本来嫌碍事,但一回头看到兄弟们,顿时乐了,大声嚷嚷:“今晚都不白来,来来来,每人拉个姑娘走,要是睡得满意就带回去,不满意再换!”


    他的魏语不错,雪域的权贵都会学习魏语,且就是有意让侍女们听懂,自然用的是魏语。这话让帐子里的魏朝女子都惊住了,坐床的新娘更是慌张道:“王子,这些都是自小服侍玉华的宫人,若要婚配,外头有那些媵妾留用,可以招待宾客。”


    因为嫁妆丰厚,让巴特铁木尔感到很有面子,而且给了替代方案不是一昧拒绝,所以面对公主的话,他也没有恼,反而笑着说:“有什么不同,都是女人,我见你这帐子里的更乖俏些,也不是婚配,大不了不叫他们带走,只今晚去与我兄弟宿夜,回来还服侍你如何?”


    他说话的工夫已经有性急的王子拉扯住了一个漂亮侍女,都要亲上嘴了,雪域的王子可没几个长得像苏赫忽律的,三四十岁不修边幅不洗澡的王子比比皆是。


    一个小侍女下裙都被扯掉一半了,帐里年长的姑姑忽然挡住那个小侍女,拉着她跪下,所有侍女也都跟着跪下,连新娘都滚下床来跪着磕头。


    那姑姑抱着抽噎不止的小侍女哭道:“王子殿下恕罪,这位才是玉华殿下,公主年小面皮薄,本想叫侍女暂代一代,等王子醒酒再叙话,不料、不料……”


    巴特铁木尔愣住,随即大怒,扯人衣裳的王子也有些尴尬,连忙举手直摆,“铁木尔大哥,我哪里想得到这事!”


    帐子中灯火通明,仔细观瞧,果然新娘眉低眼怯,磕头如捣蒜,有些奴婢气,在姑姑怀里痛哭的侍女肤白容色好,气度迥然不同。


    巴特铁木尔怒气酒气一起上涌,他也不是傻子,什么叫醒酒再叙话,苏赫部去年不才闹了一出吗?只是那玲珑公主高明一点全身而退,这做姐姐的蠢一点,他的运气也好,才没叫跑掉罢了!


    第66章


    结亲大帐那边闹起来的时候,林一也在结亲,嗯,结着亲呢。


    成熟的大鸟要会安抚心思敏感脆弱的伴侣,喜欢男人是雌鸟天性,是基因里带的,但是、但是……但是个什么,林一说不上来,总之先安抚再说。


    苏赫阿那极少表露感情,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内敛藏情之人,他仁慈不需要被人所知,有情不需要表露在外。过了这个冬季他四十六岁了,在雪域,五六十去世的人比比皆是。他从前没有过爱情,第一个妻子是收继婚带来的责任,对第二任妻子则是无奈与尊重,他原本以为男女之间本就是这样的,到了年纪成婚生子,然后老去死去,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份很迟很迟的情爱。


    人生若早得知,他情愿孤身到此时,可年少时又怎么会知,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如今已得明月入怀,体会到了爱人的滋味,他这一生何其圆满?何苦要追求极致掌控,要她懂这份老来沉重的爱意,飞鸟拴不住,就莫让她背负太多,快快乐乐地出去偷食也许更合适。


    苏赫阿那发觉自己和旁人居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她开心快乐大过占有欲,是爱她无拘无束的自由气。


    他的占有欲,仅仅是“莫叫我知,莫叫我见”,知道会妒,见到会怒,不是恼她。这样的一面不希望被她看见,太丑陋了些。


    林一埋头苦啾啾,苏赫阿那叹了口气,伸手想拢起她的乌青色长发,凌乱地铺散在他身上,有些冰凉又撩人,手才伸到一半,外面就那么闹腾起来了。


    苏赫阿那想要起身,林一按住他,继续啾啾,不满地说:“不理他们,专心点。”


    又亲了会儿,外面闹得更凶了,隐隐听见拔都可汗的怒斥声,巴特铁木尔狼嚎似的怒叫,总之就是很扰人兴致,林一终于忍不住了,对苏赫阿那说道:“你别动,别穿,就这个姿势,我马上回来!”


    这可是她最最最喜欢的褪衣程度,苏赫阿那的表情姿势也非常撩拨鸟,大好的情景,该死的克烈部吵吵什么呢?


    林一光着膀子就往外走,边走边套上个外袍,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她走路的气势简直像穿了十八层盔甲,大步走到正在被两个青壮拉着左右胳膊的巴特铁木尔面前,啪啪给了他两个巴掌,声音比雷霆都大,响彻春季的草原:“吵什么?骂谁呢?是不是想死了?”


    这会儿人不少,毕竟已经闹腾了一阵子,是刚才拔都可汗过来息事宁人,不知被拱了什么火,巴特铁木尔忽然发癫吵闹才声音大了起来,他怒声嚷道:“魏朝欺人太甚!嫁个公主来,她拿女奴来抵账,魏朝的公主都是贱人!”


    刚嚷完就被冲出来的林一赏了他最爱吃的大嘴巴子四个。


    平心而论,观感上挺像是骂了玉华公主,结果被人家的姐妹跑出来打了一样,目前知道林一是假公主的人不多,许多小部落还看热闹呢。


    真正的萧玲珑也在看热闹,被林一打断后还有些遗憾,但作为魏将,杨裳的脸色就不够好看了。他面沉如水,在近前挡住巴特铁木尔,侧脸对拔都可汗说道:“事情原委已经弄清楚了,玉华殿下并没有离开帐子,所谓替嫁根本子虚乌有,我魏朝下嫁公主之时,本就有宫女试婚的规矩。王子对玉华殿下如此不满,婚姻结两姓之好,连新婚夜的体面都不给,那婚事不如作罢,大魏也不是不可以将殿下转婚克烈二王子。”


    同为二王子的苏赫忽律本能抬了一下头,他没去暖房,这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喝了半壶的马奶酒,人还晕乎着。


    拔都可汗老脸阴鸷,走到巴特铁木尔面前,也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声音狠厉:“去!给公主殿下磕头赔罪,磕七个,不到不许停,你真要看着你二弟迎娶公主?”


    事实上杨裳没这个权力,但话术而已,连拔都也只是为了让巴特铁木尔先低一下头,避免让事情更加难看。


    巴特铁木尔露出愕然神情,看架势是还要发癫,林一跃跃欲试,想再来几个大嘴巴子。不知道为啥,这个铁木尔王子长得就很适合挨打的样子,脸面方阔,一巴掌下去可以打出个完整的巴掌印,很少见的。


    还在抽噎着的玉华公主,她真的还在抽噎,然后就等着巴特铁木尔过来磕头赔罪了。


    人在无语时真的会笑出声,这蠢的,给杨裳气乐了,浓密的胡子都颤了一下。这时他身边一直很平静的夫人王清云走到玉华公主身侧,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公主嘴巴颤了两下没吭声,表情有点倔,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个赔礼。


    王清云也无奈,柔声开口道:“殿下方才说,夫妻一场,没有妻子站着受丈夫磕头的道理,既然是误会,解开便罢。今日殿下与王子新婚大喜,闹腾许久,就当是暖房,将这辈子的吵闹都了结在今日,往后要和和睦睦的。”


    虽然给了台阶下,但脸被打得很痛,拢共挨五个大嘴巴子,亲爹打的也就算了,只是因为嚷嚷的声音太大,就被林一冲出来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打四下!但是巴特铁木尔没敢和林一发狠,发狠是要看对象的,他只是盯着玉华公主看,看上去是恨极了。


    事情解决完,姑且算是解决完,林一急吼吼地回到帐子里,发现苏赫阿那没听话,他不止把衣裳拢起来了,姿势也变成了靠着床头看竹简。


    先前予取予求中透着一丝无奈,无奈中带着一丝羞愤,有点要脸面的矜持和快要崩溃的底线,浓眉微低,灰蓝眼睛里带着惹人的怜意,唯独嘴角是上扬的,仿佛很心甘情愿,很愉快。就是那种、那种特别香,特别美味的氛围不见了!该死的巴特铁木尔,就应该一翅膀打飞他的头!


    她辛辛苦苦啾啾了半天的成果啊!知道要让苏赫阿那露出这样的神情有多艰难吗?她很少能办到的,从新婚到现在,拢共加起来不到四回。


    她现在出去打死巴特铁木尔还来得及吗?


    次日天光大亮,乌苏吃了一顿饱饭从帐子里出来,才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他其实对和亲来的公主总有一些同情,嫁给阿父那样的英雄豪杰尚且要嫌他年纪大,何况是铁木尔那样的凶人。然后听说玉华公主为了赔罪,给昨晚来暖房的男人都送了一到两名美貌媵妾,昨夜的帐区堪称一场宿夜大比,甚至有人不去帐子里。


    雪域人不在意贞洁这种东西,繁衍是基于朴素的生育和快乐两项需求,常有大胆的少女主动示爱,主动邀请勇士宿夜,女人遇到侵犯就和走在路上挨了顿打差不多。如果抓得到犯事的,通常会索要牛羊赔偿,也有不要赔偿直接痛打一顿的,以打到骨折为惩罚标准,被看不起的通常是犯事人,大家普遍觉得只有没本事的老光棍能干出这事来。这是在苏赫部落,在其他部落其实更少会强迫本部落的女人,犯不上,大多数部落是有女奴存在的。


    魏女不一样,魏朝的观念就和雪域不一样,听闻女子失了贞洁,无论主动被动都要受到极大的苛责甚至危及性命,乌苏听人说起的时候,没有错过一场热闹的遗憾,只是眉头拧在一起。


    和亲来的公主已经是处境很差的了,她居然还有处境更差的欺凌对象,或者说这些女子被送到雪域这里来,就注定了结果不会太好。


    乌苏的心情有些闷闷的,连二哥难得来叫他出去打猎都没有理会。


    苏赫忽律有些奇怪,摆摆手自己去了。他昨夜没去暖房也被送了个女子,观看完巴特铁木尔挨大嘴巴子之后,他挺愉快的。总觉得林一打人的时候显得很英勇,看得人也跟着痛快,他因为谋略在胸,学着阿父内敛沉稳,于是很少有能够发泄情绪的时候,看鸟打人还是很解压。


    昨晚就是因为心情愉快,又喝了些酒,他睡得美滋滋,是很难得的一次好眠,人被送进帐子时他半梦半醒懒得管,可女子一直坐在那嗷嗷哭,渐渐又很烦。


    春季的雪域,夜晚还是很冷,苏赫忽律终于睡不下去了,帐子里乌漆嘛黑,他摸了个毡帽扣在头上遮脸防风,黑着个脸说了声闭嘴,然后裹了大衣把她往回送。


    结果女子看到帐区那边“宿夜”的情景又吓哭了,哭求让他饶过自己。苏赫忽律感到很奇怪,你自己说要回去的,大冷的春夜我离了被窝把你往回送,我当你很想凑这个热闹哩!


    但他没长那个嘴,生着闷气又把人往回领。他本来以为这种柔弱女子既然不愿意跟人宿夜,那就不会烦他了,结果刚回帐子,他摘了毡帽,转头才点起酥油灯呢。一回头,那边哭唧唧的声音停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女子就在那边脱,一边脱一边说什么遇到好心人了,愿意跟着他云云,求他怜惜。


    屁嘞!我看你是馋男人身子了!


    二王子很愤怒,于是扣起防风的毡帽夺门而出,又怂得不敢回去,怕那女人还在帐里等他羊入虎口,在外面溜达了大半夜。


    以上还是苏赫忽律自己的视角。


    婚宴连开四日……本来应该多开一段时间的,但是等婚宴的时间太长了,食材被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的余粮回去都费劲,于是各自散场,就在这个情况下,一直像个专业吃席人的崔殊忽然开口了。


    “要打塔塔尔部的话,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路上先设伏抓住阿勒坦穆尔和霍都两父子,使其内乱,然后再进行收割呢?”


    连林一都惊了一下,她本来以为请人吃席,然后吃完路上打老头是她的绝活,是只有她这样没有道德的鸟人才想得出来的法子,万万没想到这病歪歪小胡子竟有不逊色于她的道德水平。


    崔殊笑眼弯弯,分析说:“塔塔尔部右贤王势力虽大,但被这对父子压制,倘若两人来赴婚宴一去不回,右贤王必然聚众作乱,试图掌权,而我们早早埋伏在附近,趁其内乱动手。至于事情有些不讲武德也没有关系,雪域人戎狄蛮夷也,此战过后能来批判我们苏赫部落的,只有克烈部了,速战速决,兵家上策也。”


    林一一把按住了崔殊,看他清俊面庞中透着一股莫名猥琐的气质,她很慎重地说:“其他先不论,我要拜你为军师,崔异人,你真的有些与众不同。”


    在普遍崇尚君子道德的魏人里面,恁真是缺德得别具一格,非常具有军师特质。在主将打仗水平不低的情况下,军师纯纯是用来做缺德指导用的,真的是非常合适!


    第67章


    崔殊可没有觉得自己不道德,他反而觉得雪域人道德水平是不是过高了。他和王澈不仅是同窗,还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挺谦虚地认为自己和王澈之间的道德还是相差了一个苏赫大汗那么多。


    道德战争比较出名的应该是春秋时期的宋襄公了,两国交战,要等对方渡河而不是半途攻击,对方渡河而军阵未备,要等对方军容齐整再攻。这样的道德君子果不其然输掉了,鸣鼓而攻,列阵为战成为过去式,自此开启“春秋无义战”的时代。


    所有的聪明人都试图让敌方成为傻子,以各种拉低人类道德水准的损招作战,什么水淹火烧反间下毒诈降杀俘祸水东引坚壁清野层出不穷,如今的大世族,可正是这些诸侯、最低也是个公卿的后裔子孙啊。


    而雪域,居然还维持着最原始的约定俗成,最离谱的就是夏秋繁衍季不得动刀兵,夏秋之时各个部落完全没有防备。像克烈部这样的大部族,去年就这么大喇喇地带着一堆堆青年男女过来约会繁衍宿夜,带的骑兵可不多,带来甚至也是为了和其他部落的姑娘睡觉的。


    去年克烈部远途来到苏赫部落附近参加集会,拔都可汗带了二王子和小公主,结果巴特铁木尔半途被捉来,属于整个部族最高长官全伙在此,这不直接给他打掉?


    而错过了去年的机会也不要紧啊,这趟和亲三个大部落的大汗全都在这儿,只要有一方设伏,这不是直接改变雪域格局的大好良机吗?


    苏赫阿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林一越听眼睛越亮,频频点鸟头。是的是的,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尤物不同意,觉得是坏了规矩,其实规矩的第一个破坏者,肯定是吃得最好,吃到满嘴流油的那个啊。


    总之崔殊把自己说痛快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异人一直不言,是因为故国恩义,萧君虽苛,国民无罪。但近来造化贤弟书信于我,讲了辽东的情况。异人不如造化果决,若要南下中原,我也许无法建言,但是在雪域之中,愿为君解忧。”


    林一啪啪地拍他肩膀,好!好小胡子,好!很解忧!


    这话虽然是对两人说的,但苏赫阿那自然不会认为崔殊口中的“君”是指他。虽然眉头蹙得紧,但他没有提出反驳的意见,毕竟他用兵时也喜欢夜袭偷袭,现在也不是最重要的夏秋季。如果真的能因此减免大量战场上的伤亡,那损失一些信誉是可以接受的。


    自然,信誉上的损失是由他来担的,林一其实没什么信誉,她坐在可汗大座上检查脚上脱落老皮都没什么人朝她看。


    她目前在雪域还没有太多形象和名声流传,一个对她完全陌生的雪域人,基本上对她的印象差不多是“魏朝来和亲的公主”“苏赫部落的实权可敦”“冬季带着苏赫骑兵打下克烈占的辽东”“打仗厉害”。


    大约这一战过后,就会开始传扬她的某些信誉和形象了。


    中小部落开始散去,汪古部却是留下了,除了和附近黑石部落的交易,还有一些婚宴后要和克烈部谈的生意。毕竟玉华公主带来的大量嫁妆,对克烈部来说是无用的,拔都老头喜欢享受是不假,但他是一个人享受,看到别人享受也会斥责。


    之前静宁公主那一趟和亲,克烈部本就是把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陆陆续续贩卖掉,换成实惠的茶叶酒水瓷器之类。这趟嫁妆更多,汪古部准备挑一些好货反卖给魏朝商人,商人最喜欢捧权贵臭脚,这些贵重物品卖给世族,人家看不上过了二手的,商人却是会愿意高价买回家的。


    苏赫部落的黑帐准备拆卸装车,这需要一段时间,林一闲着也不帮忙,她坐着啃羊腿,准备待会儿飞去看看折返的塔塔尔部,这趟大家出来带的人手都不多,可是她在这里有一个部落啊!


    当然人家塔塔尔部本来也没防备这事。


    正啃着,林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头戴幂篱的女子走过,是很典型的一个主家带四个侍女的配置,林一举起羊腿很高兴地叫道:“是你啊!吃晚饭了吗?”


    萧玲珑回过头,愣了愣,脚步顿时放快,但林一几步就窜过去了,很热情地说:“要不要去吃点羊?自从去年我们分别,我虽然有时候忘记你,但是我一直记得江……”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萧玲珑只咬牙说道:“可敦认错人了,小女是雁门郡杨家新入门的宗妇公孙琦,并非是可敦所想的人。”


    林一有点奇怪,她隔着幂篱也能分辨出这就是萧玲珑啊,想了想,她又很委婉地暗示,“没关系的,你和江骋做的事,我不怪你们,我还要感谢你的,苏赫……”


    萧玲珑又打断她,微微行了个端庄的礼节,说:“小女出来许久了,要回夫君身边,可敦留步。”


    林一看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总是一句话没说完就打断她,萧玲珑的脾气都没怎么变化嘛,怎么就不肯承认身份呢?她现在其实不想用萧玲珑的身份了,主要是暂时用不上,而且那么个爹挺烦人的。


    看来她也不想要了,那算了,不必要让小姑娘再次背上一个破爹的抚养责任。作为她和苏赫阿那之间的媒人,林一对萧玲珑和江骋的印象都还挺好的呢。


    说到破爹,林一又想起了这次克烈部的新和亲对象了,然后出去了一趟。


    苏赫部中午启程回返,当然,是表面上回返,实际上要绕一圈到黑石部落,然后筹划截住塔塔尔部的骑队。路上苏赫阿那看到林一的毡衣口袋里鼓得老高,不由询问:“带了什么?都要撑破衣裳了。”


    林一态度比较自然,一脸都不脸红,“木带啥,就点小东西,地上拾嘞。”


    她感觉自己真没有拾什么,现在大家穿衣裳要么是羊毡要么是毛皮,也有些人穿上魏朝来的丝麻之类,但基本都是手搓线或者纺毡。她这几天听人说玉华公主来和亲带了百工艺人,各色器械,立刻想去拾些织机什么的,可是没想到居然只是样机,而且是用小很多号的木头做了个微型的,和飞舟模型一个功能,用来看的。


    大约是为了路上携带方便,总不能公主和亲这样大的嫁妆阵仗,用几百台织机充数,贵重物品还是要占大头。而且也藏有魏帝萧宏的一些心思,雪域没什么像样的林子,木料资源少,织机技术我是给你了的,想用上你就用,反正我资助你的名声是传出去了,但也不提供原料。


    和亲队伍里没人重视这些东西,守卫比较严的就是那些珍宝玩具,金银丝绸宝石瓷器漆器美酒等,这些百工艺品被孤零零摆放着,那不就几乎等于丢弃嘛!


    反正林一趁着没人,打开上锁的箱子,就给拾走了。


    自己飞去魏朝弄,一来织机不像长在地里的粮,不知道去哪弄只会耽搁时间,二来弄到手里,那么大一个织机又怎么扛回来呢?谁知道玉华公主就这么贴心,带的是小小的样机。


    下一步也许可以等打完塔塔尔部,再薅一些工匠,也可能用不上,在薅之前就打下克烈部了,反正这一批人手林一是看上了。


    折返的路上,苏赫忽律满脸不快,身后的马上坐着那名被赠送的媵妾,他再三说明苏赫部落没有奴隶,他不需要奴隶,这名叫小薛姑娘的女子就是非要跟着他。小薛姑娘还说她是书房婢出身,很会服侍人,还说了很多“会”的方面。


    苏赫忽律都听呆了,为什么他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需要被另一个人服侍吃喝服侍穿衣服?部落里的王澈已经够懒的了,连他都是自己穿衣*裳。还有磨墨,不是自己磨墨添水最能掌握浓黑度和份量吗?多顺手啊,为什么这也要别人做,魏人到底什么毛病啊?


    不过乌苏也劝,说跟着那位玉华公主,可能还得被送人,就是不送给别人,在克烈部也不是好地方,不如带回去给她安排个工作,就当行善事。


    苏赫忽律很勉强地把人带上了,他是真的对这种依赖性强的柔弱小姑娘没有半点怜惜之情,他很害怕被人依赖的。


    格桑大娘虽然很好,但苏赫忽律不是傻子,知道除非叶利诃喝酒喝死掉,不然他机会渺茫,而强势又聪明的女人大多有些年纪阅历了。苏赫部落这些年不怎么打仗,寡妇基本都过了四十岁,他自己不大在意这些。女人年纪多大长得怎么样,对他这种心里只有王图霸业的男人来说并不重要,可是作为未来的王者,他也要注意影响的。


    唉,世上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年纪又轻,又强势聪明,还会迁就他性格,助他成就大业的女人吗?


    苏赫忽律决定把事情扔在脑后,这么多年没有女人的日子都过下来了,这种事愁两天也就算了,压在心里是很麻烦的。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现路线偏移了,刚要提出疑问,就看到前头林一嘎嘎大笑,飞马而出,不远处的连绵帐区明显是个人数不少的聚居部落,笑声中有大量的青壮涌出来,齐声欢呼着。


    老大!老大!你终于回家来了啊!


    第68章


    作为新兴的部落,黑石部落的定位上有一些奇异。


    按照雪域的标准,十万人以上称之为大部落,部落之主为“大汗”,在雪域语系里是王的意思,不是大部落之主不能称汗,当然也没那个死规定,就是你人口没那么多,称王也很尴尬的啊。


    偌大的雪域几千年下来,能养活十万人以上的地域,也就是现在的塔塔尔圣湖流域,苏赫部大河谷平原,克烈部那其实勉强,是以大江沿岸和小河谷两地作为分部,常年由一两名叶护带领五万人别居。


    一万人以上,十万人以下,就是中等部落,比如汪古部,也比如苏赫部的两个附属部族铁勒和兀鲁,大多数的中等部落都有其生存的本事,占不到最好的地盘,想要维持一个中等部落的水平不滑落也是需要生存智慧的。


    黑石部落就属于小部落,类似林一之前去就食过的呼兰部落和札答阑部落,人口常年不超过一万人。但小部落也有区别,呼兰部落就属于小部落中的极强者,之所以部族人丁不兴,是因为他们有把青壮赶出去自力更生的习惯。一户人家假如生了五个儿子,那至少要赶走三个才行,处于强势的克烈部控制范围内,地域又很贫瘠无法养活更多人口,这是呼兰部落的生存之道。


    可是黑石部落的人口构成又和普通的小部落天壤之别,一个三万人规模的中等部落,可战的青壮大多不会超过五千之数,而且是要算上一些老兵和健妇的,然后黑石部落呢?五六千号人都是正当盛年,除了穷之外再也没有缺点了,而穷的这块短板,林一决定让塔塔尔部给补上。


    忽查是第一次见老大的部族家眷,骑在马上的苏赫阿那一身黑衣,身形高大,眼眉深邃而神光内敛,就算对老大的男人很挑剔,他暗暗挑剔了半天,也只得出一个缺陷。


    发鬓上有点白头发了。


    林一让人收拾了最好的帐子,这天气其实已经很好了,雪域人只要不是在最严寒的月份,都是很耐寒的,已经没人烧黑石取暖,而且许多青壮在自发动工。


    从前督工拿着鞭子抽,都没能提升多大黑石产能,成立部落没过多久,明明林一的要求是让众人歇一歇,等到开春还要减少一些工作时长,要以身体为重。但她一走,总是有小规模的组织悄悄去动工,尤其是一家父子兄弟的,很好组织。


    给别人当奴隶和给自己干活能一样吗?林一现在的规定可是个人挖的黑石归个人,只要要换资源时才尽量以集体单位来换取,个人挖的归个人啊!什么概念啊!现在谁帐子前后不堆着几个大黑石堆?别说歇着了,还有人抢着挖,偷着挖,夜里偷偷把别人家的黑石往自家堆上扒拉!


    忽查叶护很兴奋地报告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挖的黑石数目,林一点头,又说道:“跟汪古族长谈成了一笔生意,三千母羊三千母牛,种公各百,看着点,是要留着生小崽的,等生意完成,我这边给你带几个人,按照各家的黑石数分配牛羊。”


    是的,就这点事在雪域也属于个大项目了,给脑瓜子不够灵活的人来干就等着混乱吧。


    忽查点头。


    林一又说:“这趟挑三千人出来,跟着我们的骑队走,这趟要把塔塔尔的大汗和左贤王抓起来,挑体力充足的,剩下的人记着生意的事,就这两天汪古的乌普族长会来一趟的。”


    忽查还是点头,然后反应过来,啊?出去抓什么东西?


    苏赫阿那已经习惯了林一讨论战事前总喜欢在桌子上铺个地图,这趟出来林一确实没带人,因为没料到可以说服苏赫阿那搞事情,但是没关系!她把塔塔尔部返程的路线描绘清楚,圈定了几个追击点,正要讲解一些作战计划,帐外帘子一掀,带进来些许春日寒气,苏赫忽律停在门口,脸色有一点奇怪,但还是侧了侧身子让进来一个人。


    “阿父,可敦,这个小薛姑娘说,有人托她带话,是很重要的事,关乎我们的生死。”


    苏赫忽律的眉头拧在一起,显然他没问出来什么,只是很朴素地把人带来。那小薛姑娘姿态柔柔怯怯,说话声音很轻缓,是接受过世族规训的习惯,怯声说起前因后果:“奴婢刚来的时候,就有一位姑姑来找,说会给奴婢留一条活路,但需要给苏赫大汗和可敦带一个消息……拔都大汗在小咸水附近藏了骑兵。”


    苏赫阿那和林一对视一眼,崔殊捻了捻自己那两撇好笑的鲶鱼须须,沉声说:“看来想到一处了。克烈部中能得知此等机密的人不多,愿意带话的更少,以女子传话,主仆同为女子的可能较大,拔都汗身边有许多魏女汗妃,约莫是其中一个,不必多想。现在暂时不知兵数,走为上计,迎为中计,最忌不动……”


    他还在秉承一个军师的职能进行分析,林一已经转身回到地图桌子前,很兴奋地圈住了小咸水的位置,又描了一下塔塔尔部的行军路线。


    崔殊走到地图边一看,顿时有些惊讶地看向林一。


    哦哟,天生的坏鸟啊!


    春夜春寒,穆尔汗和一众骑兵就地安营,帐篷打实,点上黑石炉火,渐有烤肉的香气弥散开来。作为老牌大部落,塔塔尔部是把享受刻进骨子里的,尤其是王室贵族,吃羊不吃炖煮的,只吃炙烤的,烤羊要刷蜂蜜料汁。就算是路途上随便歇一夜,也是五六百个青壮一起搭手,立起最大的帐篷。


    前后方圆三十米的大帐竖立起来,再由屏风分割成小区域,铺上带来的狼皮地毯,光是这趟忙活就给塔塔尔部的青壮弄得够呛。阿勒坦穆尔在一众汗妃里挑了个年轻漂亮的,带进屏风内隔的小睡帐里,他其实年老了很少有那方面的事,但身边不可一日没有女人陪寝。退一步来讲,夜里要伺候老头拉尿倒夜壶的。


    其他汗妃也没有羡慕这个年轻妹妹的意思,谁还不愿意睡个好觉,非得去伺候老头。左贤王霍都那儿就精彩一些,他自己也带了一些妃子,除了妃子还有女奴,他的儿女数目不少,大多不是和雪域女子所出,当然也不是魏女。他的口味特别一点,就喜欢高大的白奴女子,和白奴生了许多混血儿女,反正这个爱好让右贤王阿勒坦赤那很是厌恨。


    谁懂出门走几步就遇到白奴混血面容的惊怒?老子看你是没挨过苏赫的毒打!


    霍都也是个生意人,这趟谈成了好几桩联姻,可以得到更多的中小部落的忠诚,距离他打压右贤王的目标更近了一步!作为奖励,他把这趟定好婚约的女儿,她们的生母叫来,准备这些天挨个宠幸宠幸作为安抚,今天他精力很好,可以安抚两到三个。


    入夜,大帐里睡觉的睡觉,睡觉的睡觉,忽然有金鸣鼓响,惊破梦乡。


    一支二百人左右的骑队踏破大帐,踹帘扯布,发射了几轮箭矢后撤走,随后又换了一队,穆尔汗从睡梦中惊醒,连忙组织人手抵御。他们是在路途中,可没有犯人马分离的错误,不多时千人骑兵组织完毕,穆尔老头还是严谨一些,只想搞搞防御,其余等拖到天亮看清对面人数再说,但是霍都已经带着一拨人追上去了。


    他奶奶的,肯定是小部落的游匪,不为伤人只为抢劫,撸了他手上三个宝石戒指不说,还把他谈好价钱的两个女儿掳上马了!


    穆尔汗没法子只能上马追着走,他其实心里头有一些怀疑,但这怀疑太可怕让他不愿意深想,前头霍都的身影渐近,他大声呼喝:“霍都,回来!不要硬碰……”


    话音未落,小咸水畔一支人数在两千多的骑兵冲杀出来,最前面的几十人马速有种诡异的缓慢,一看就是重甲在身,坏了,这是冲我们来的!


    霍都直接被迎面裹挟上马,后头的骑兵怒气冲冲跟随前面的重甲兵追杀出来,时不时张弓搭箭。


    塔塔尔部的骑兵顿时出现溃散迹象,老可汗临危不乱,喝令指挥,对面人数虽然多于他们,但是这趟他带出来的都是塔塔尔部的老骑兵,两军交战只要不乱,必是鏖战。


    而最开始的那几十重甲,却混在人群里渐渐散到边缘区域,像是普通的溃兵那样溜掉了。


    夜尽天明之时,双方逐渐照面,阿勒坦穆尔在重重亲卫的保护下,老脸上只有几滴飞溅的血,对面的骑兵已经不再冲杀,时不时发射些箭矢,领头的定睛看去,骑在马上都觉得腿一软,眼前一黑。


    艰难打了一夜,他还以为打的是苏赫阿那!还沾沾自喜来着,怎么是你这么个老东西!


    阿勒坦穆尔也看清了对面,顿时恨声骂道:“果然是克烈人!”


    两面正要对质之际,远处有马蹄声传,大量箭矢瞬发而至。苏赫阿那策马在最前方,牛角弓拉成半圆,箭出如流星。乱军阵中,一箭射穿克烈头领的颅骨。


    林一正按着不住扑腾的霍都,这一箭给她看愣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苏赫阿那的身上。


    男人和战场,真是令鸟兴奋的搭配啊!


    第69章


    春季早晨,雪域的空气是非常新鲜的,带着冰雪的余韵和新生草木的芬芳,林一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是她非常喜欢的自由气息。


    已经人身不再自由的阿勒坦穆尔和霍都两父子无暇欣赏空气,老可汗昨夜也是遭了大罪,这会儿本就显老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沧桑,勉强挤出一点可怜相,对苏赫阿那说道:“苏赫大汗,我向来不曾得罪,不知这是因何啊?”


    先是克烈伏击,再是苏赫包抄,阿勒坦穆尔是真的没明白,把他杀了有什么意义,这不是给右贤王上位机会吗?他向来软姿态,绝对不曾得罪人。


    苏赫阿那接过亲卫递来的湿水帕子擦洗干净手脸上的血液,检查了一下身上没有擦伤箭伤之类,闻言有些无奈:“大汗不曾得罪我,可战事一起,岂独善人得免?”


    更何况你阿勒坦穆尔是什么善人呢?


    林一很喜爱战后搜刮战利品的环节,正在带领黑石部人嘎嘎笑着去摸尸摸俘虏,哪怕只是搜到一把完好无损的铁刀也会嘎出一声来,何况搜的不止是武器。


    带血的皮甲扒下来,御寒的毛皮扒下来,马具扒下来,裤带……裤带是一定要扒的,雪域人的裤带虽然不像魏朝世族那样有些金线银绣坠宝石珠玉,那也是皮革的,结实又耐用。黑石部落这些前矿奴可用不起这些好东西,好多人就算被支援了物资,也没舍得穿,一身破毡衣带个小铲到战场上来的不知凡几。


    苏赫骑兵不动手,骑在马上观望四周,但就算是这样,这趟出来三千黑石部人,把塔塔尔部连大汗带左贤王一千多号人全部摸一遍,也没能装备到所有人,有的还争抢起来。雪域人的争抢很有效率,最强壮的抢到兵器,其次抢衣裳皮甲,然后是一把零碎物件。


    倒也有人去摸霍都的镶彩宝金刀,到手就后悔了,后悔没去捡亲卫的大砍刀,这金刀的刀柄干啥也镶嵌宝石呢?握起来好膈手啊!


    阿勒坦穆尔这边还在和苏赫阿那说话,林一窜过来一趟摘了他毛茸茸镶着一块华贵白玉的雪貂帽,过了一会儿忽查摸走了他的腰带坠,又掏了掏兜,发现兜里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于是啐了一口走掉了。


    苏赫阿那神情不变,声音沉稳道:“有劳大汗父子前往黑石部落暂住一段时间,等平定塔塔尔后再论其他。”


    阿勒坦穆尔还要再求,霍都已经回过神来,颤声说道:“苏赫大汗不如放我回去,右贤王势大,想必得知消息后很快控制本部,如果我回去,必定献上部族,投诚贵部。”


    苏赫阿那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收拾完战场,林一把阿勒坦穆尔和霍都一手一个拎起来扔到辎重车上,对苏赫阿那说道:“这次调五千本部骑兵,再借五千战马,我带着他们去塔塔尔,你自己一个守家,能不能行?”


    苏赫阿那给林一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点头。


    苏赫部落经营几十年,战马是最宝贵的财富,平均一个骑兵家庭照料两到六匹马,可用的战马必须是青壮年,以性格稳定的阉割公马为上等好马,这通常也是苏赫骑兵的主马。林一本来想借用一些母马替马,但这次出借,苏赫阿那仍然四处凑了凑,给了一批好战马,战场上马是很重要的装备,一匹劣马可能断送一个青壮的性命,不得不如此。


    从备战到出发耗时不到十天,林一带着整编过后的一万骑兵上路。上次她打辽东不过带了八千骑兵,这次人数更多,但黑石部骑兵战力上是薄弱一些的。有的从小就是奴隶没有接触过战马,也有些中小部落被抓来的矿奴,本身有骑射经验。趁着在路上的时间,林一让他们组成小队,以老带新,没几天就熟络了。


    韩小六带着他的百骑,每天都很兴奋地在前面行军。


    他在魏朝可从来没有带兵的机会,他是被带的那个,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将主脑子有包,但从不敢表露。


    他的经历在魏朝兵丁里算是多的,经历过好几任将主,从地方守将到洛都将门世家子,韩小六这辈子没服气过谁,就算是用兵如神的江骋……啊对,此处不是贬义,韩小六是真的觉得江骋用兵如神。他没能从治军用兵这些方面看出丝毫破绽,不满的是江骋严苛,对内对外双重标准。


    在送嫁途中,江骋经常带兵剿匪,他能做到几乎无伤亡,而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江骋的家将部曲在军中是第一位,吃喝待遇最好,其次洛都禁军,再次玉门守军,他是直接把差别待遇摆在明面上的。


    打仗也是,守军需要做先锋,禁军打边鼓,江家部曲是冲杀,是收割,是去除掉最大风险后的单纯杀伐,战后又有第一批拿战利品的待遇。


    现在行军上路,韩小六不自觉地模仿江骋带兵的节奏,回忆他的每一个治军要求,凭借他自己被带的经验开始领兵,逐渐体会到了做将主的快乐!


    不是浴雪粪战,是真的带兵打仗!


    林一完全不了解韩小六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她发现韩小六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他很能把控行军节奏,像她一般是比较难把握的,因为她压根不会因为骑着一匹毛茸生物走走路而感到疲惫。她的战马大肥别看肥壮,实际上是马中的耐力王者,真正的宝马良驹,连苏赫阿那都说非常少见,他也只有年轻时有过一匹,那匹马王活了二十七年,直到临终前一年还能日行二百里,在野马群里称王。


    人马不疲,是比较难观察到行军队伍的疲劳程度的,之前林一一般在身边放个体力差的随时观察,现在有了韩小六,她完全实现了解放双眼,全军上下跟着韩小六走走停停,竟然不怎么费劲地又实现了行军效率。


    这时节不必担心草料,林一又熟知水源,自黑石部落集合出发,这趟是携带了必要辎重的,不可能去打塔塔尔部还从沿途部落取食,那附近的中小部落是人家塔塔尔部的附属啊,所以后军携带大量铁勒高车拉辎重。


    王澈崔殊坐一车,王澈是行军前林一特意又带上的,主要是考虑一些打下塔塔尔部后的工作。行军前两日,两人还能风雅地在车里煮茶论道,第三天屁股疼,第四天感觉浑身颠散架了,第五第六天,两个文弱世家子弟怨气比鬼都重,得知还要绕行一日在丘陵扎营,感觉脑壳要炸了。


    彼时大军正在一块平地上休整,埋锅造饭煮奶渣汤,王澈和崔殊一瘸一拐地从后军过来,没等林一开口,崔殊先道:“主君,我们不如挖些陷马坑洞,待塔塔尔部骑兵赶来,一坑一个,马折蹄就死,先坑一批再说。”


    王澈揉着腰说:“俺有一计,附近有几个小部落,先屠干净,收掩尸骨,俺都住下,放牧牛羊一如往常,掩人耳目,夜来再屠周边,直到塔塔尔部孤立如何?”


    林一看着两个犹如从地底爬上来的怨鬼,有些委婉地说:“总待在车里肯定颠簸烦闷,要不然你们先骑两天马?”


    结果两人纷纷摇头,坐车散架是散架,骑马磨裆更疼。


    林一当然不听这一对阴间版卧龙凤雏的计策,有时候缺德军师是很有用的,但大多数时候光缺德是打不了好仗的,她要是外来的魏将肯定就这样打,打出血淋淋的威风来!可她也是住在这雪域的人,这么大一个塔塔尔部,难道都给杀空了不成?


    所以杀死的只能是很小一部分,她要的是完全接受这块地盘,包括地盘上的部民和牛羊。


    塔塔尔部主要有两个聚集地,公主城和圣湖沿岸,其中公主城是二百多年前那位靖容公主所建。公主城落成不久,她的人头也被挂上了城头,但偌大的城池设立之初,本身是有战略意义的,是想要在雪域建立一座不亚于洛都的人口中心。公主城附近有圣湖支流环绕,沿岸养活不少中小部落,是一个天然的聚集地,也是现在的塔塔尔大汗所居之地。


    圣湖沿岸则是塔塔尔部的老根据地,右贤王赤那一年在那住六个月,剩下的四个月包含新年在内,他也会住在公主城中的右贤王府邸,毕竟公主城奢华,住这里才叫享受。


    今年新年不久,右贤王还没启程,他每次来公主城都会带上麾下精锐骑兵约莫六千人,而圣湖沿岸的塔塔尔部民几乎没有多少青壮,每天放牧牛羊,打渔下网,日复一日,不曾有变。


    林一观察公主城和圣湖一带后,决定先打圣湖。这地方物产颇丰,按理过得不应该太辛苦,但塔塔尔部不同,为了供应公主城的奢华生活,附近的中小部落和圣湖本部的部民终日忙忙碌碌,唯一活得比黑石部人好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没有督工打骂了。


    公主城的“贵人”和魏朝世族如出一辙,并不是把部民当子民看待的,而是资源的一部分,少年男女是优质资源,年老的人同样会被抛弃。为了不被抛弃,必须从年轻时就开始努力干活,努力生孩子,给部落创造更大利益,才能在老年时得到一句“是个有劳之人,再养活几年”的评价。


    林一马踏青草来到圣湖附近时,早就有蹲在草地里捡虫子拾牛粪的小孩子远远跑来观望,塔塔尔部的小孩子有一个显著特征,没有上衣穿,仅在屁股上围一圈毛皮之类。


    此时春寒刚散,他们时不时就会用粗糙小手摩擦皮肤取暖,带着两坨红斑的小脸抬起来,黝黑眼珠好奇地张望来人。


    第70章


    圣湖塔塔尔部非常不像一个大部落的样子,帐区不够集中,没有骑兵巡逻,青壮离家,老幼留守,这些老幼却负担着整个部落最辛苦的劳役。


    林一直接在帐区沿岸开始扎营,直到营地快要扎好,才有塔塔尔部的牧民官过来查问,连态度都是很谦卑的,语气很委婉地说:“这位大人,请问您是来做什么的呢?这里已经到塔塔尔部了,在这里扎营是否有些……”


    鸟大王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夜晚时分,劳作了一天的塔塔尔部民往帐区走去,他们比小部落唯一好的地方在于活虽多但人口也多,得以有良好的分工。放牧的活计辛苦,大多是四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半老头子和健壮妇人承担,捡牛粪这些和其他部落一样,是小孩子和少女去做。圣湖附近有山林,但平民和奴隶不可砍伐,是和黑石一样专供贵人的,所以也只有牛羊粪便做燃料。


    除此之外还有打渔人,由年老的渔把式带领圣湖本部难得的留守青壮来做。打渔辛苦,是按月算例,今天空军明天需要翻倍捕获,完不成定额就要罚,有时候集体挨鞭子,有时候罚没口粮。渔队上下也是最没有欢声笑语的地方,从渔把式到拉网力工常年都是一副眉心竖纹嘴角下弯的沉重姿态。


    乌力是个典型的拉网力工,他是个白奴混血,在部落里属于不怎么受待见的平民,成年后没有成为骑兵的渠道,只能去干力气活。


    父亲那一支不认混血,他长到十岁就开始带着白奴母亲过活,按照塔塔尔部的规矩,母亲是属于他的奴隶,他有权贩卖转让或者平换。他从小的好兄弟,现在已经闹翻的同为混血的某人,就是卖掉了母亲换了一个半大女孩做童媳的。


    乌力不肯这样,他和白奴母亲语言不通,但他很小的时候生病,母亲宁愿被人打骂也要冲进帐子里抱着他,一边挨打一边唱白民小调,来安抚烧得昏沉的他。


    他一直记着那支欢快温柔的小调,等到离开父亲的帐子,接手了人生唯一一个奴隶,他慢慢就成了部落里“一个奇怪的青壮”。他不让高大却瘦弱的白奴母亲做力气活,不让她为了几块奶酪茶砖去接待“客人”,甚至把帐篷外迁,避开他人视线和母亲一起过活。


    今日仍然是周而复始又劳累的一天,从船上换班下来,乌力感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也没有什么精力和母亲说话,疲惫又沉默地躺进破烂的羊毡小床里,他的母亲给他端来一碗奶渣汤。


    看到奶渣汤,乌力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大声呵斥:“你又做那事了!你难道还想再怀孕一次吗?只是为了这么一点点奶渣,我明明可以养活你的!”


    高大又瘦弱的白奴只是喏喏应声,她根本不懂这些火气是因为什么。


    乌力又叫又骂,最后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喊他,很兴奋的声调:“乌力,乌力!快出来,大坛那边有贵人要讲话!叫所有人都去开会,真奇怪是不是?几万人的大会那不是吵死了,难道贵人能叫所有人都听见他讲话,哈哈!”


    贵人要讲什么,乌力压根没有心思听,但他还是沉默地套上毡衣,没有理母亲往帐子外走去,他有几个怀疑对象,准备等散会后挨个询问,问出来就狠揍一顿。


    大坛是塔塔尔部的祭天之地,重要的祭祀礼已经被挪到公主城的宫殿里,但这里的大坛历经几千年沧桑,周围立着许多石碑。石碑都是塔塔尔部历史上强盛的君王祭祀时所立,有的是敬告上苍自身的功绩,有的是意气风发点算今年部落的人口和牛羊,也有的是娶妻生子,立碑庆贺。其中最出名的一块公主碑,则是当年靖容公主掌权后第一次祭祀时所立,通篇魏文大篆,不知其意。


    反正林一是看不懂,她连小篆都连蒙带猜,别提大篆了。


    她一脚踩在大坛边缘,底下都是黑灰白骨,塔塔尔部的祭祀是人牲,多用白奴或者魏奴,大多是年老有病者,奴隶一旦干不动活,就需要杀死或者驱逐。哪一年攒了许多老病奴隶的话,就会来一场盛大的人牲献祭,不是单纯的残暴。


    人口逐渐聚集起来,不时有小孩子蹦跳穿梭其中,发出一些尖叫欢笑,孩童生命力旺盛,即便是很辛苦的生活,也很少能到让孩童一起沉寂的地步。


    林一一直等到夜色黑沉,点起火把,反而能让大坛底下的人更好地看清她面容,她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开口,声如雷震:“你们都是我的俘虏,从现在开始需要听从我的安排,我已经打死了牧民官十二人,现在大坛边有属官三百七十七人,他们平时主要负责牵走你们的牛羊,拿走你们的渔获,欺负你们,打骂你们,现在有没有人要上来报复的?敢见血的,我让他脱离俘虏身份,奖励十只羊!”


    在场人数约莫有个快四万多,整个塔塔尔圣湖本部也就五万多人,有的住得实在远,甚至在湖那边了,有的是船上的渔队,虽然林一声音很大,但圣湖辽阔,最多能让大坛周边的几万人听个真切。


    当场就有二三十个人越众而出,局促但兴奋地从黑石部人手里接过小铲,往那些属官身上头上打去。


    乌力也想出去,但他身边的邻居按住他,压低声音说:“别冲动!还不知这贵人目的哩!”


    林一再次开口道:“我来自苏赫部落,你们知道苏赫阿那吗?是我的男人!他规定苏赫部落没有奴隶,所以脱离俘虏身份之后,你们就是苏赫部落的平民,哪怕以前是奴隶的,也都一笔勾销!”


    立刻就有上千的塔塔尔奴隶往大坛上走,起初迟疑,越走越快,接过小铲邦邦邦邦殴打属官。


    乌力的邻居是个谨小慎微的魏奴混血,还是劝告拉住乌力,“……再看看,再看看,也许是想拉拢人心呢?出头的椽子先烂,万一是假的就不好了。”


    此时林一又嘎嘎大叫道:“塔塔尔部的黑石矿已经被我建了新部落,叫黑石部落,挖出来的黑石归自己!同样的,对你们而言,就是自己的牛羊归自己,不替贵族老爷放牧!就是自己的渔获自己得,烂在地里也不给人抢走!这么多的人怎么就全是孬种?每天天不亮起来干活,天不黑不往家走,就是为了饿肚子的吗?守着一块宝地饿肚子!真给你们能死了!”


    圣湖啊!物产丰富的地带,沿岸的土质甚至可以少量耕种,水草丰美养牛养羊,湖里捞鱼,天上射雁,偏偏大家从早干到晚还没个温饱,都供养公主城去了!


    乌力几乎是拖着他那位邻居老哥往前走了。


    “大家有儿女在公主城的,也不要担心!虽然我们这趟带了万人骑兵,但是会尽量避免打仗,你们也要劝劝你们的儿女,他们是为啥要和我们打仗?守家守你们吗?我人都在这里了!他们是在守塔塔尔部的贵人们啊!”


    已经有人哭泣起来,面对苏赫部落装备精良的万人骑兵,他们这些老弱病残能怎么样?奋起去送命,叫人家疲惫歇息几天吗?原本塔塔尔部就很惧怕苏赫部的,右贤王都是被打回来的。


    乌力和邻居老哥一起接过了小铲,乌力找到了一个经常来他家欺负母亲的老属官,对准他的脑袋邦邦来了两下,第二下就见了血。


    林一立即喝道:“给他记名!给十只羊!”


    明明已经在船上劳累了一天,*连敲人的手都在颤抖,但乌力就是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浑身发烫,他脑子里没有很多事情,就是迷迷糊糊觉得,天好像变了。


    次日雪域天晴,林一已经由本部人带路在右贤王的金顶大帐睡了一夜,右贤王阿勒坦赤那喜爱享受且男女不忌,他甚至还更加偏爱魏家男子一些,老头玩得很花,林一照着酥油灯看过了这些后宫花,表现得很正直,她还是喜欢健壮的。


    当然,留在这里的基本上没有受宠的,受宠的人家长居在公主城了,这些人交给王澈和崔殊,林一挺期盼能在里头翻出几个人才来的,但是两个怨鬼去了一趟,回来就是摇头。


    老头玩得太花,人已经半废不废的了,有一个精神不太好的,连字都不会写了。


    林一只能叹气,安睡一夜,次日起来巡视圣湖沿岸的帐区,她准备先把十只羊给到位,至于她其实没带羊来?不打紧!塔塔尔本部可是养着大量牛羊的,名义上属于王室的资产,分!挨家挨户地分!


    中午林一宰杀了一批羊,烤制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出点香气而已,大部分的羊还是杀来炖汤,这样能分润的人多一点,别说雪域部落人三天两头吃牛吃羊,放什么屁呢,那是苏赫部落!


    塔塔尔的部民因为靠圣湖而居的缘故,基本上吃的都是一些野菜水草,湖鱼奶酪,少量粟米青稞,看这一个个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来!慷慨大鸟请你们吃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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