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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 20 章

作者:夜雪湖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只有野兽才能拥有这样的爆发力,在阴惨的夜色中,行凶的那东西——那个人——也的确像一只野兽:体型彪壮如熊,虬髯蓬乱如蒿,双目赤红,连手指上都生了寸许长的黑毛。


    六个佣保亲眼目睹带头的行人被活生生撕掉一条手臂,皆骇得面无人色,正如身处梦魇,想逃,腿脚却不听使唤。


    行凶之人自己也吓傻了。


    他奉县尉之命去盯“吴有”的梢,从丰海跟踪到余杭,一路跟出杭州府,费了好大力气才混入润州地界,最后竟然跟到了观察使府!他心下大震,晓得事关紧要,这便一刻都不舍得歇,拣野路连夜往回赶。


    经了一整个日夜,入丰海界时暮鼓早过。为尽早报信给县尉,他便想在城门脚下对付一宿,谁知刚行过金沙滩就撞见了方才那一幕:薛县尉像个惊恐的小鸡雏,被一群凶狠的鹰隼团团围住,边往后退,边徒劳地扑棱翅膀。


    “岂有此理!”他顿时怒不可遏,提着拳头就了冲上去,一把薅住领头的凶徒,心道:“敢打我魏家的大恩人,我撕碎了你!”


    仿佛就是一想的功夫,也未用多大的力气,“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手里。


    魏孝宽直着眼睛,缓缓低下头,看见一只陌生的手正与自己的交握在一处;目光沿着手腕、小臂、大臂上移,尽头处空空如也。


    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扔瘟物一样将那玩意扔了出去,满身黑毛根根悚立!


    经魏孝宽这声大叫,梦魇中的几位才纷纷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胳膊,背上重伤的同伙,屁滚尿流逃命去也。


    借着仅有的一点月光,仍能看见一地淋漓的鲜血,那行人伤口处血喷如涌,若无大罗金仙施救,定是活不成的。


    魏孝宽呆立在原地,丈八大汉,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魏孝宽?魏孝宽!”一只手在眼前晃,“你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问话的人鼻青脸肿,泥土混着血沾了满身,是薛县尉。


    “仆八岁时就曾一脚踢死过家里的种猪。自那以后,爷娘就告诫仆,凡事忍让三分,非遇盗杀之事,不可与人动手。”魏孝宽讷讷地回答,牙关还在打颤。


    “原来是这样,”薛县尉若有所思,“你别害怕,别害怕,容我想想。”说着原地转起圈来,左肩奇怪地耸着,底下的胳膊向外折撇。


    “少府,你胳膊折了。”


    “是么?呀!”抱玉动了动,这才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你不说我还……还不觉着疼!”痛潮得到提醒,一下子就漫卷了全身,头、脸、后背、屁股、腿,一处疼胜一处,整个人竟然站立不得了。


    魏孝宽再顾不得初次杀人的惶恐,赶紧扶住她:“少府伤得可不轻,找个郎中要紧!”说着就将她托举到马背上,牵着马欲往城门去。


    抱玉咬牙忍着疼:“不行,你得先躲躲。”


    按《捕亡律》:“诸捕罪人而罪人持仗拒捍,其捕者格杀之……皆勿论。即空手拒捍而杀者,徒二年。”


    隆盛诸人袭击县尉,是为罪人;魏孝宽协助缉拿,对方虽拒捕,却并未持械,魏孝宽致一人重伤不治,按律当徒两年。


    这还是往好处想。


    若是将今夜之袭定为彼此斗殴,依《斗讼律》,斗死者绞,偶遇救助者虽减二等,仍要服流放三千里的重刑。


    本案一旦见官便归丰海管辖,落到郑某人手里,如何处置可想而知;就算上告到州府,有骆氏盘踞其间,结果也未必会好。


    “更何况,骆氏凶横如斯,既敢深夜殴打于我,已是将律法藐为尘泥,一旦得到刁奴报信,知有目击者,恐会加害于你!”


    魏孝宽犯起犹豫:“仆若是跑了,隆盛那些人矢口否认今夜之事,少府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你留下也……无用,”抱玉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活着才有用,先避一避风头再说!放心,我死不了,此间的事有我在,无须你理会……你家小我自会照看……走吧,趁骆家还不知情,快走!”


    “这是银钱。”抱玉用尽力气,将身上的算囊解下扔给他。


    魏孝宽捧着血污的算囊,黑毛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忽而脸色一狠,攥紧了缰绳:“不行!一定要将少府送到郎中处,否则仆宁死不走!”


    他力大如熊,牵着马健步如飞,好端端的抱玉也是拦不住的,更何况是亟待缝补的抱玉?只得瘫在马背上唉声叹气。


    就这么走出十几步,前方忽然现出一片火光,隐约有熟悉的嗓音在呼唤:“薛县尉!薛县尉!”


    抱玉精神一振:“是周泰和刘三宝!魏孝宽,我有人管了,你快走吧,此间事了前,千万莫露面!”


    火光越来越盛,来人的身形已经依稀可辨,有人发现了薛太白,兴奋地高呼:“在那!少府的坐骑!”果然是刘三宝。


    魏孝宽一咬牙:“少府保重!”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那吴有应该是润州使府之人!”


    “竟然是使府。”抱玉涣散的视线虚虚地聚在一处,望向润州的方向,恍惚是提前窥见了一线天光。“走吧,往润州走,我自有计较。”


    “仆去也!”魏孝宽深深一揖,转身奔入漆黑夜色。


    抱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阵昏沉自天灵盖压下,只觉眼皮重逾千钧。


    “少府!少府呀……呜呜……你……怎会如此?”


    “什么人干的?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整日不见人,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与人打听了行踪,这便寻到料场,哪知还是来迟了一步!当初就不该教少府一个人过来,谁能想到他们竟会如此丧心病狂!”


    “姓骆的什么事干不出来!快走,有什么话回去说,此地不宜久留!”


    “不能回官舍,先回金平村……”


    熟悉的声音围在身边吵嚷,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出主意,抱玉身上尽管疼得厉害,心里却觉得好受了许多。用力咬破舌尖,勉力维持着清醒,“不要寻医博士,要……要土郎中!”


    刘三宝哭道:“小人理会得!村里有接骨的郎中,小人家里也有祖传的土方。家里的大黄狗被人打断了腿,敷一帖就能跑了;陈家的水牛掉了腰子,两贴也就过来了;小人阿耶活着的时候,有次偷鸡教人逮着了,打了个半死,三帖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转年就有了小人!少府这副小身板,半帖下去保管活蹦乱跳!”


    “你阿耶不是……”


    “早死了,如今的是继父。”


    “令尊不会是用了祖传的土方才过世的吧?”


    “少府放一万个心吧!黄狗和水牛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抱玉生怕昏迷过去任人摆布,会暴露了女身之实,这般与刘三宝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竟然一路撑到了刘宅。


    周泰揣了夜行状,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入村之后,刘三宝立刻找了十来个壮汉,轮流在村口放哨。


    经了一个多时辰,抱玉身上的伤处皆已肿起,回屋借着火光一看,众人莫不倒吸了一口凉气:薛县尉原先好一张玉面,此刻青的青、紫的紫、鼓的鼓、陷的陷,伤处渗液,口眼歪斜,已肿得变形。


    抱玉要来铜镜,只一眼,一股难以自抑的悲伤直从心底冲破喉咙,忍不住哇哇大哭:“破相了……呜呜……破相了……”


    众人赶忙劝慰:“男子汉大丈夫,保命要紧,破点相更添气概,无伤大雅。”


    抱玉心里愈发凄凉,苦于无言自辩,只好呜咽道:“我、我还未成亲呐!”


    众人默了一瞬,周泰坐过来,低声道:“那也无碍,只要未伤到要害处……少府没有伤到要害吧?”


    抱玉抽抽搭搭:“身上皆是、是皮肉伤,唯小臂骨折。”


    周泰一拍脑袋:“郎中,赶紧接骨!”拿三角眼上下打量惨不忍睹的县尉,“最好除去衣衫,教郎中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以免遗漏……嗯……伤处,坐下病根。”


    抱玉捂紧了腰带:“男子汉大丈夫,没那么娇气,身上只是皮肉受损,养几日就好了。”主动将帕子叼到口中,“请郎中为某接骨。”


    郎中将她左右看看,上下捏捏,给灌下一大碗苦药,最后轻轻把住那截纤细的小臂:“唔,断口倾斜……还好,这种伤好得快,接起来也容易!小人麻利些,少府稍加忍耐,很快就好。”


    他说得轻松,抱玉却觉得他手里拿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整条破破烂烂的小命,疼痛直击三魂七魄。


    死命咬住帕子,心里不住地劝自己:体面些,体面些!可身上疼得止不住发抖,肿成了两条细缝的眼更是开了闸,泪喷如涌,迸溅三尺,帕子也堵不住嘴里的嚎啕。


    刘家老小、闻讯赶来帮忙的邻人和村民,皆被她嚎得头皮发麻,外头很快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有童龀者不解,大声问父母:“关云长刮骨疗毒而面不改色,阿耶摔断了腿也不过哼哼两声,薛少府为何哭成这样?”


    换来父母更大声地训斥:“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当面不揭短,背后莫论闲,再胡说揍屁股!”


    “揍了屁股也不会这般哭泣,嘻嘻!”


    “这就对了,真是阿耶的好孩子!”


    “你们可真会教孩儿……”抱玉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尴尬地昏了过去。


    周泰掩面而叹:少府呀,少府!


    抱玉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翌日的晌午了。


    床前还是昨夜的那些人,一个不少,眼里都带着血丝。


    见她醒来,郎中赶紧过来把脉,众人大气不敢喘;听说她小命得保,顿时又都欢天喜地,刘母一迭声地“偶呦”着,跑出去给菩萨烧香还愿。


    抱玉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糊着,甚是憋闷,刚要用手触碰,刘三宝道:“那是魏家阿嫂送来的草药,有养颜消肿之效。”


    抱玉用眼神寻找魏孝宽妻,在角落里见到一个娇小的妇人。


    魏妻只知道丈夫奉命外出,还不知道他已经卷入天大的是非之中。抱玉满心愧疚,想要问她姓名,跟她说上几句体己话,思及自己如今是个男子,只得客气道:“劳烦阿嫂了!”


    魏妻比她丈夫活泼了不少,闻言笑着揶揄她:“那草药很管用,绝不会耽搁咱们少府娶妻!”隔着门限做了个礼,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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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出去了。


    乡亲们皆笑,抱玉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人一清醒,魏孝宽的命运,昨夜的凶险,连同自身未卜的前途,一齐压上心头,整颗心沉坠如铅。


    乡亲们很是自责:“头前我们闹着非要少府监工,以为是帮了少府,谁成想竟发生了这种事,反倒是害了少府!”


    “此诚我等之过也!薛少府便好好静养,运河的事情就不要再费心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保重自身才是要紧。”


    “那薛少府就白白挨了一顿毒打?”


    “丈夫贵在能屈伸,少府还这般年轻,何必要争旦夕意气?况且此事就算是告官也无甚用,莫说本县是蛇鼠一窝,就算告到州府、使府也不抵事——骆家手眼通天,观察使接圣诏,尚邀其同受纶音!此等熏灼门庭,凭咱们这些小人物如何斗得过?”


    ……


    乡亲们争着宽解抱玉,热心地给她出主意,送来补身子的山鸡和草药堆满了刘家的灶房。


    等到这些人散去,屋里只剩下周泰、刘三宝和几个信得过的里正。


    周泰试探着问:“少府是如何打算的?”


    抱玉反问:“你们呢?”


    周泰等人互相看看,齐声道:“卑职等但凭少府差遣!”


    抱玉要人扶她起来,倚靠着床头,平静道:“某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除了仰仗诸位,还要多谢魏孝宽。昨夜的凶徒共有七人,六人逃走,一人当场被魏孝宽打成重伤,看伤势,应是活不成了。”


    周泰做了多年刀笔吏,对律法的熟稔不在抱玉之下,震惊过后,不由面露忧色:“此事原本是我们占理,人命既出,事态大变。骆家恐不会善罢甘休。”


    “理?”抱玉讥诮一笑,“论理无用,与这些人,须得论力,论智,论勇。”接过熬好的药,皱着眉一口饮尽,咂着口中余味,语气转为坚毅:“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我薛抱玉!人家既已白刃相向,我自当奉陪到底,莫说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就算是他们肯,我亦不会答应!”


    刘三宝眼睛一亮:“少府已经有了打算?”


    抱玉点点头:“我已教魏孝宽暂避风头。村口的岗哨先不要撤,暗中留神,暂时也不要惊动魏家老小。你寻个机会,将此事单独透露给魏二郎,教他去找康茂元。”


    “少府是想在运河工事上做文章?”刘三宝思索起来,“康瘸子手里肯定有细料单,却未必有实账,姓骆的不会傻到将把柄递到别人手里。”


    抱玉一笑:“细料单就够了,某手里还有这些日子的验收单据,凭着这些,编也编得出一份凭据。”


    周泰眼皮一跳:“本朝例不许匿名揭举,纵有其事,官府亦不敢受理,否则主事者必遭弹劾。一旦具名,若揭举的内容与实不符,具名者必遭反坐。骆、郑、徐、卢贪墨工款,纵然人尽皆知,没有证据,依旧无法定案。少府投信于州,无异于飞蛾扑火,还望三思!”


    “记得那个吴有么?是使府之人。无缘无故,使府为何派人到丰海打探,想必是上头早就盯上了某几个人。”


    “这只是猜测而已!况且揭举州司县府,状文理应投于刺史,若越级状告,无论对错,少府当先要吃一顿鞭挞,查证无实,还要罪加一等!”


    抱玉的脸已经肿成了抱团,糊着一层黄黄绿绿的草药,看起来更与先前那个如玉美少年判若两人,唯有狡黠一笑时嘴里露出的两颗虎牙仍显出几分本色。


    “周书手所言甚善!正因如此,此事第一要做大,越大越好,最好能大到令整个浙西官场震动、人尽皆知,想要压都压不住!你想想,若连刺史一并状告,此案不就名正言顺地上到使府了?”


    周泰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字;很想用手试试她额上的温度。


    “第二,”抱玉忽然笑嘻嘻地比出了三根手指,俄而屈回一根,余下两根,在周泰眼前晃,“此事甚大,一不留神反累自身,既然如此,何不假旁人之手?”


    “假……谁的手?”刘三宝吃了一惊,旋即苦笑着咧开嘴,“小人自然愿意为少府赴汤蹈火,只是上有老下有小……”


    抱玉不理会他,只盯着周泰。


    周泰盯着那两根手指,额上逼出了豆大的汗珠。半晌后,喃喃道:“此事并非天衣无缝,若有心查证,不难查出破绽。”


    “骆郑之徒枉法之事车载斗量,若有心查证,同样不难查实。”


    抱玉说到此处嬉笑一收,毅然道:“以小搏大,本就后果难料。犹如博浪之椎,纵不能摧其筋骨,亦可撼其心魄,大励后来者之志!世上更无天衣无缝之事,此为明局,本也无须天衣无缝。薛某甘愿躬身入局,搅他一个天翻地覆!”


    “少府到任以来,每走一步皆是险棋啊!”周泰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心里有几分担忧,也有几分敬佩。


    少年郎的确是夸不得,闻听这话顿时流露出得色,顶着口歪眼斜也要吹嘘:“这些都不算什么,薛某做过的冒险事还多着呢,随便拎出一件都是震古烁今的传奇!”


    周泰一个劲地点头:“是了,是了,少府快躺下歇歇嘴……歇歇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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