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路大唐》
1. 第 1 章
若非天色这般阴沉、光线这般黯淡,直棂窗口里露出来的那张面孔也不会显得这般白净——异乎寻常地白净,在深长而阴暗的轩廊转角亮出来,简直像一盏莹莹然的玉灯。
徐为正沿着轩廊闷头快行,眼角被这盏灯晃了一下,不由抬眼看去,步伐放缓。
窗内之人正伏案疾书,引出一段与面孔同样雪白的颈;未几悬笔,蹙着眉,轻轻地咬起了笔杆,两颗尖而细的虎牙自唇间浅浅吐露,似是早春刚冒出头的嫩芽。
徐为一怔,一种怪异的感觉也像是嫩芽般,从心底里缓缓地冒出头来。
他煞住脚步,无声地端详起窗后之人。
檐上残雨滴答,摔在天井下的青石地面上,氤出一片白色雾气,那张唇红齿白的面孔在雾气中浮动,恍惚竟是个美貌女郎。
女郎……薛县尉怎会是女郎?!
徐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目光凝在那人的漆纱幞头和浅青官袍上,来来回回扫了又扫,这才暗暗地吁出一口气:
他就说嘛,先以进士及第、又以博学宏词登科、经大唐吏部选司三注三唱、年及弱冠即释褐为官的薛县尉,不过是生得文弱了些、阴柔了些,怎么可能是女郎!
徐为摇摇头,将方才的不经之念压下去,重新迈开了步子。
到了西厅门口,里头那人仍在咋笔思索,浑然未觉身后来客。徐为驻足想了想,笑着诹出两句诗来:
“元真皎皎美少年,当窗咬笔判青天。”
里头的人倏然回首,不假思索地接道:“惭愧赞府及时饭,敢不尽心报俸钱?”顾盼神飞,踔厉风发,果真是位如假包换的皎皎美少年。
徐为呵呵地笑起来:“俸钱萧瑟,天气亦萧瑟,不填饱肚子可怎么捱过去?走罢!”
“诺。”
美少年撂下笔墨,不忘叉手行礼,又将案头文书规放整齐,正了正幞头,撩袍走下榻来。
“赞府请。”
她做了个请他先行的手势,撂下手又扯了一把腰间的蹀躞带,两条腿略岔开来,屁股很自然地绕着中间耸了一下……两下、三下。
这委实是一套不甚雅观的动作,其中的奥妙也只有久坐的男子方能体会。徐为看在眼里,顿时就觉得方才那个嫩芽似的小念头过于荒诞,他将其连根拔掉,暗自好笑。
二人并头走出科房,径直朝着食堂而去。
薛抱玉微微落后半步,觑徐为神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小心驶得万年船,适才她正凝神想着差科之事,也不知道对方在门外看了多久、可曾看出什么破绽。
正当饭时,六曹杂任杂职轮番换值,佐史、执刀、执衣、问事、典狱、白直一干人等汇成了朱黄相间的人流,自四面八方向着食堂涌去。
满目朱黄之中,徐县丞和薛县尉身上的浅青色官袍极为显眼。
“徐赞府,薛少府。”
路上不时有胥吏过来行礼,薛抱玉笑眯眯地朝着他们一一颔首,心里颇有些懊恼。
自她的公廨西厅过到东侧的食堂,须经过中轴线上的二堂,几乎要横穿整个县衙。徐为的东厅紧邻食堂而建,本有近水楼台之利,可他却偏偏要舍近求远,每日不辞辛劳地绕到西边来,就为了邀她一道会食。
一路上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薛抱玉和徐县丞走得多近呢!
徐为与郑县令之间的关系颇微妙,抱玉只想本分做官,不想卷入两位上官的明争暗斗之中。为了躲徐为,她这几天总要提前半刻前去会食,今日因差科一事忘了时辰,又被他给贴上了。
“千万别碰见郑业……”抱玉有些心虚地在人流中搜寻县令的身影,直到嗅到食堂门口的饭菜气味,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
县衙食堂的膳夫最会看人下菜,午食若有鱼鲜之味,不必多想,郑县令必然在衙;若无鳞鳍之气,却有禽羽之香,留衙者必是管公廨钱的卢主簿。
像今日这般,饭菜气息既不鲜香也不荤润,闻之令人清心寡欲、恨不能立地成佛,那两位定然不在。
抱玉随徐为步入雅间,果然不出她所料,只见长条局脚食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中间是三菜一羹:凉拌波斯草,素蒸水豆腐,波斯草豆腐羹,外加一碟笋齑。
“阿弥陀佛!”抱玉心里念了声佛号,回想起昨日午间那盘伪称为鲫鱼的糖醋烧赤鲤公,不禁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再看面前干巴巴的糙米饭,更觉大倒胃口:不见荤腥也就罢了,今日这般阴冷湿寒的天气,总该有碗热气腾腾的馎饦!
“元真是京兆才子,到咱们丰海这偏僻之地来,委实是受苦了。”徐为像是瞧出她心思一般,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赞府说笑,京郊野村田舍之人罢了,既入江南鱼米之乡,合该入乡随俗。”
徐为笑着舀了一匙波斯草豆腐羹,自嘲道:“鱼米之乡为官,当真是一清二白!”话锋一转,提起了差科之事。
“差科舞弊之风由来已久,若无雷霆手段,难以彻底根除。某忝为亲民之官,一直为此事忧心不已,惜乎没有得力干将。”说着朝抱玉叉手,慨然道:“元真不愧是少年俊杰,判事英果,令人佩服啊!你那顿鞭子抽的,可谓是有激浊扬清之效!”
抱玉忙抬手还礼:“赞府抬爱,抱玉愧不敢当。”
“那顿鞭子”已过月余,前因后果说起来,不过就是底下一个里正自作聪明,不小心犯到了她手里而已。笞他那三十鞭子实属照章办事,循规蹈矩而为,远远谈不上什么激浊扬清。
抱玉情知如此,近来一直苦思革新之法,适才伏案所写,正是一纸《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还没来得及呈给徐为。
既然徐为提到此事,抱玉便道:
“诚如赞府所言,胥吏弄权乃是积弊,下官碰巧纠察一例,恐怕还难以彻底遏止此风。愚以为,若是能将《差科簿》上的丁户依序编号,派役时不许里正挑拣,只准依序征发,或可起效。”
《差科簿》是差科派役的依据,上面记载着全县应役丁口的姓氏、年龄和籍贯。每到派役之时,里正们皆得根据《差科簿》所载入乡索人,名不在簿者,不可差科发役。
换句话说,只要是在《差科簿》上,皆是应征人选。实际派发时,到底是征甲还是征乙,这就得由里正们决定,而这正是舞弊的根源所在。
“嗯,元真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徐为频频颔首。
唐令明言,里正差科派役时须遵照’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之法,可有些里正收了富户的好处,当差时便徇私用情,反倒将劳役优先派给贫弱之户。
那个挨了打的里正就是一位徇私舞弊的老手。
一想到此人,徐为面色一肃,语气严厉道:“这些油滑胥吏,仗着百姓老实可欺,县上又无暇一一核对,欺上瞒下、鱼肉乡里!”
抱玉点头补充道:“富户不愿充役,也是人之常情,与其一概禁止,不如灵活而为。可许其在本乡纳钱雇佣,彼此签字画押,由里正做保,将文书备于县上。如此一来,贫富之户各得其所,也免得奸人从中用事,将来若起纷争,县上也有据可查。”
徐为眼角的笑纹堆了起来,目露赞许:“某的确没有看错,元真是位干才,果依此法,差科之弊何愁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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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心下大定,当即朗声道:“下官已草就一篇《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晚衙时恭呈东厅,还望赞府不吝指正。”
“哈哈!原来你我二人早就想到了一处!”徐为笑得爽朗,“此法可行,徐某自当署名钤印,绝无二话。”
·
状文递上去一连几日都没动静,东厅佐吏传话,说徐县丞一早就递到郑明府处了,不知什么缘故,二堂始终没给回话。
又过三日,郑业一直没有来衙视事,抱玉向二堂的人打听,这才知道郑明府新近又得了一房如夫人,正是燕尔时候,无暇理会琐事。
监临官不得娶监临女,违者杖一百,此为大唐律明文之规定,抱玉着实是有些诧异:偷吃几条赤鲤公也就罢了,娶妾这种事,也敢如此明目张胆么?
二堂的人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找补了一句:“新夫人乃是长安娇客,寄寓本县罢了。”
抱玉在二堂那张乌漆墨黑大案后头见到新郎官时,距离状文呈递上去已有整整七日。
郑县令年过四旬,腰身丰腴而四肢纤长,一张脸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细眉狭目,双耳垂珠,很有几分菩萨相。往日里总是红光满面,今日却眼下乌青,嘴唇发白,显得有些憔悴。
抱玉来的路上一直在犹豫,不知见面后该不该向上官道一声“恭喜”,一见他这副肾气虚欠的模样,心口忍不住直泛恶心,索性装傻,只当不知道有这回事。
上官几日不来视事,属下张口便问积压的文书,未免有些催逼的意思,总归是不大好,抱玉略做斟酌,先拿庸调一事做了个铺垫。
“州符昨日已经下到县里,今年缴纳的数目与去年一样,完纳之日定在九月十五。今日是八月十五,距讫日整好还有一个月,下官以为,不如提早预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不知明府意下如何?”
郑业闭眼靠坐在一把高背椅里,嘴里含了一口茶,“咕哝”有声。
执衣捧了盂走进来,到抱玉身旁停下,眼神向她示意。
抱玉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复以眼神相询,那执衣瞥了她一眼,顾自上前,直接将盂递到了郑业嘴边。
一道黄色浊流“嘘嘘”而出,郑业缓缓睁开眼来,执衣适时递上帕子。
抱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执衣的意思是要她伺候郑业漱口!
……
郑业翻了一会积压的文牒,这才抬眼看过来,淡淡道:“庸调事大,不容毫厘之失,你才来不久,未谙本县风土,宜着司户佐骆六专理其事。骆六素称练达,可堪驱使。”
抱玉吃了一惊:收缴庸调本是县尉的职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说,宜着司户佐“专”理此事,后半句又说骆六可堪“驱使”,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这庸调之事,自己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郑业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不耐,似乎是在质问她为何还杵在这不走。
抱玉不由得忐忑起来,郑业虽不似徐为那般平易近人,平日里对她的态度还算不错,怎的今日竟这般冷淡,难道是在怪罪她没有奉送花烛之礼?
转念又觉得不至如此,一则她事先并不知情,二则郑业好歹是一县之长,气量不至如此狭窄。
“下官日前呈上那纸状文,明府可看了?”抱玉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郑业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从镇尺下抽出一张黄檗纸,弯曲双指,向前一移,道:
“元真呐,你年少新进,才学虽好,还是缺些历练。事有经权,不达物情者,徒逞胸臆耳,还是要脚踏实地,毋骛高远。这张状文你先拿回去,再斟酌斟酌!”
2. 第 2 章
郑业出了两道谜题,谜面云山雾罩,令人捉摸不透。
抱玉对着那纸《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琢磨了许久,始终没琢磨出哪里“不达物情”;随着时日推移,倒是庸调一事愈发明朗了。
这些天里,司仓佐骆六到西厅禀事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多时候是抱玉遣人问话。唯二的两次主动过来,一次是在八月末,一次就是在今早,为的皆是同一件事:请薛县尉在牓文上署名钤印,好下发乡里。
牓文的内容是骆六自己拟好的,事先并未通禀。
第一道牓文大致是转述州符,将今岁庸调的数目和期限广而告之,虽文辞粗陋,倒也没什么大毛病,抱玉看过之后没说什么,画名落印。
今早这第二道牓文则是催缴,语气极为生硬,看得抱玉直皱眉头。牓文是这样写的:
“丰海县衙牓太平、金平、银平、慈惠四乡:
管内百姓,仰限九月十五日前完纳今岁庸调,若有贻误脱漏、以次充好者,着里正摄来,当与死棒。
其棉、绢、布、麻之数,各依户等附后,依期照数输纳。”
抱玉指着那句“当与死棒”问骆六:“道理讲清楚就是了,真有不能上缴者,自当按律处置,何必以死惧之?”
她才一开口,骆六脸上就堆起了假笑,此人本就是个油头粉面的长相,这么一挤眉弄眼,活似庙里的小鬼诈尸。
骆六道:“少府有所不知,百姓之中,解事者少,温言好语相劝,反倒会教刁民以为官府软弱可欺,不如加以威慑,早日将皇粮国税收齐,省却往后无数烦恼。”
抱玉想着郑业说过的话,勉强压住心中不快,冷声问:“现如今收上了几成?”
“应该是有五成了……呃……将近六成吧,不到七成,大差不差。”
“应该?”抱玉心里噌噌往上冒火。
骆六满不在乎道:“少府且将心放回肚子里,这往外掏钱的事,搁哪都痛快不了!卑职早就说过,乡民中顽嚣者甚多,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会老实听命的,等到这第二道牓文贴出去,他们知道了县上的意思,自然就老老实实过来纳布了。”
见抱玉还没有动印的意思,骆六眨巴着一对小圆眼睛,又笑呵呵地说道:“庸调是年年都要收的,县里也是年年都这么办,成例摆在这,卑职也是按规矩办事。少府不必过于忧心,郑明府素重庸调,每日都要过问的,他嘱咐的话,卑职句句都谨记着呢。”
骆六抬出郑业,不软不硬地顶了抱玉一句,拿上署名钤印的牓文,心满意足而去。
抱玉窝了一肚子的哑火,倒是将郑业那句话给参详透了。
“庸调事大,不容毫厘之失,你才来不久,未谙本县风土,宜着司户佐骆六专理其事。骆六素称练达,可堪驱使。”
什么叫“专理此事”?
数目、进展、明细簿,除骆六一人外,其他人概不得知,这就叫专理此事。
什么叫“可堪驱使”?
他办事,你只管署名钤印,明面上说得过去,这就叫可堪驱使。
“揽权用事的绿毛老乌龟!嘴让尿腌了?人言不会,打的甚么骚臭哑谜!姓骆的嚼蛆阿堵货,喝肾亏老鳖尿上头了,到你老祖娘这里耍威风,迟早料理了你个狗东西!……”
抱玉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照着榻上挟轼狠踹了一脚,卷轴公文滚了满地。
周泰一溜烟小跑进来,“少府有何吩咐?”
适才他正在西序整理文书,恍惚听见薛少府叽哩咕哝地说了一长串话,以为是在唤自己,屁股刚抬起来就听见“咣啷”一声,进来一看,只见满地狼籍,薛县尉正叉腰立在窗前,一张嫩脸儿白里透红,看着甚是鲜艳,幞头上的两翅还在上下颤着。
周泰赶紧垂下眼,蹲到地上,默默地捡地上的物什,一样样都摆放好了,又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你回来。”抱玉叫住他,深深吁出一口气,“收拾收拾东西,午食后与我走一趟府仓。”
本朝的庸调之物照例是由乡民自行送到县衙府仓的,既然骆六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那她便亲自去府仓察看,大略之数,一看便知。
郑县令的确有言在先,不教她插手庸调之事,可往来文书上钤画的却都是县尉之印,不亲眼看看,总归是心里不安。
“少府……”周泰有些迟疑,见抱玉脸色不善,又垂下眼,点头应诺。
·
这个时节的江南的确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淅沥了几日,最后一丝暑热也给浇没了,人就像是浸在一池冰水里,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关节没一处不僵硬的。
周泰抱着肩膀艰难挪步,深悔今早出门时没有换上夹袍,再看头前的薛县尉,那年轻人身上仍是条浅青夏袍,走得虎虎生风,好似浑身上下都在腾腾地往外冒热气。
“到底是年轻,火气旺、火力也旺啊!”
周泰心中暗想,道一声“少府等等卑职!”脚下紧赶慢赶,这才勉强跟上。
府仓建在县衙西侧,门前对植两株参天乌桕,树冠蓬勃,经了几场寒雨,桕叶由黄转红,远看着像两柄艳丽的大红伞。
抱玉止步在伞后,红伞外头,骆六正领着两个仓督收庸调布。
过来交布的乡民只有零星几个,布帛麻线卷成捆,或肩背、或手扛,门口排成短队。
骆六岔腿坐在筌蹄上,一个仓督捧着壶,立在他身侧伺候茶水,另外一个手里掐着花名簿,站在阶上吆喝乡民上前验布。
“你叫什么?唔,何大……太平乡兴水村人……你家需纳绢四丈、绵五两,输布五丈五尺、麻六斤。”
名唤何大的乡民走上前来,局促着手脚,依样将庸调布摊放在月台的竹席上,起身望向仓督,满脸小心。
那仓督蹲下去,拿着尺子在绢布上比划了一阵,又用秤称麻线,末了懒洋洋道:“不行啊,数目不足。”
“咋会不足?”何大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布足匹、线足斤,出门前还量过好几遍,方才你量的时候我也一直看着呢,半分不短!”
“喊什么?”仓督瞪起眼睛,捻起绢布一角,指头搓了搓,“看见没?经纬稀疏,成色不行。”他故意找茬,再密实的布也禁不住这样抻拽。
“你说不行就不行?满太平乡打听,我们家的绢布也是数一数二的!去年就是这么织的,前年也是……”
何大忍不住与仓督理论起来,身后之人与他同村,见状急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一阵,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青钱塞到他手里,又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何大犟头犟脑地与同村拉扯了一阵,到底还是认了倒霉。仓督接过青钱,掂了掂,瞥他一眼,轻哼一声:“这次就算了,下回仔细些。”转头扬声道:“下一个、下一个,都麻利点!”
骆六稳坐在筌蹄上,嘶嘶溜溜地喝茶,不时往地上喷一口茶叶沫子。
乌桕树后那抹浅青身影突然现出来时,他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骆六起身笑道:“天气不好,少府怎么过来了?”
抱玉冷盯了他一眼,直接问那仓督:“你说绢布成色不足,可有证据?”
仓督可没有骆六的底气,情知不妙,正慌里慌张地将青钱往何大手里塞,何大却不肯收,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既给了官爷,小人可不敢再往回要。”手一松,那串钱掉到地上,摔出一声极清脆的“啪嗒”。
仓督咧着嘴苦笑:“这个……哎呀!少府明察,这愚民硬要贿赂卑职——”
不待他说完,一只乌皮六合靴已当胸踹了上来,那靴比寻常男子的秀气了些,力道却一点不少,仓督不防,差点被踹了个倒仰,向后趔趄两步,慌忙跪了下去。
抱玉仍不解气,撩起袍子,照着他的脸又连踹了数脚,“狗仗人势的东西,哪里学的阳奉阴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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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六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嘴角一点点沉下去,“少府息怒,底下人做事难免疏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抱玉一振衣袍,指着府仓门口,“州府既下发了样布,为何不悬于门前?成色足与不足,一目了然。”
“卑职一时忘记了,回头就教人张挂出来。”
“忘记?分明是故意!郑明府信重于你,你却堂而皇之地指使底下人索贿,骆六,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诶呦,这罪过可太大了,少府有证据么?若是没有,可千万别这么说。”骆六语气不咸不淡,一对小圆眼睛直视过来。
抱玉咬紧了牙。
若他老实认罚,看在郑县令面上,此事也可小惩大诫;既然他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她公事公办。
“来人!”
——“少府,借一步说话。”周泰赶紧在旁边拽她的袖子。
周泰是丰海本地人,十来岁起就端上了衙门饭,如今已服侍过五任县尉,不夸张地说,他其实比县尉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县尉。
莫论是租庸调还是地户税、官廨钱、差科派役,大凡是与“钱”字沾边,里头的事就干净不了。
上头的人吃肉,也得教底下的人喝汤,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其中的分寸,聪明人应该懂得如何拿捏。
薛少府自然是个聪明人,上任几日就看得出来。是以,当她说要到府仓察看时,周泰虽有一肚子的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万没想到,这骆六胡作非为惯了,竟敢公开与上官叫板,薛少府也实在是年轻气盛,三句话不到就要动刑。
那句“来人”脱口而出,下一句定是要着人鞭笞骆六,真打了他,今日之事就难收场了。
“少府可千万莫与骆六一般见识,”周泰压低了声音,“骆家是前资寄庄户,阖族仕宦显达,关系盘错,是有名的地头蛇。远的不说,郑明府前些日子新娶的那房也是骆姓,其中利害,少府慎思。”
郑业纳妾一事在县衙传开之后,如夫人的出身就不再是秘密,现如今骆六得管郑业叫一声堂堂堂堂堂姑丈,抱玉自然知晓。
可那又如何,方才之事,是非黑白清楚分明,打他合规合矩,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若是任由这等胥吏骑到头上,往后谁还会将她这个县尉放在眼里?
“薛某初来乍到,什么骆氏、蛇氏,一概不知。”
“少府莫要冲动呀!”周泰急得口干舌燥,终于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少府先前已得罪了郑明府一回,若是再打骆六,往后就断无寰转的余地了。郑明府为何将《改良状》发回来,少府还没想明白么?”
抱玉挑眉看他。
周泰道:“水至清则无鱼,差科也好、庸调也罢,总归是上官想放水养鱼,少府又何必趟这道浑水?”
他就差将“郑业贪污受贿”六个字直接道破了,回头朝骆六等人瞥了一眼,又道:
“头前为差科之事打那里正,可说是少府初来乍到,无心而为,郑明府心中虽不痛快,却也不至怪罪。千不该万不该,少府不该写那纸《改良状》,更不该将状文递到徐县丞手里,若非如此,郑县令也不会教骆六专理庸调之事。”
他这话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抱玉心里有根弦突地绷紧了,沉声道:“某乃县尉,状文自然要先递县丞、再呈县令,规矩如此,何错之有?”
她当然知道郑业徐为之间的微妙,正因如此,凡是涉及二位上官之事,莫不小心应对,不敢有丝毫逾矩。
若是绕过徐为,直接将文书递到郑业案头,那岂不与骆六成了一丘之貉?两位上官如何明争暗斗,那是他们的事,抱玉不想与任何一位结党,只想本分做官。
周泰摇头道:“少府这可就想岔了,府衙里从来只有两条道,要么往东、要么往西,绝无第三条出路。或许在郑明府看来,照规矩办事,本身就是做出了选择。”
3. 第 3 章
周泰的话教抱玉冷静下来。
自赴任以来,她总是虑事的时候多些、度人的时候少些,仿佛两处心窍只开了一处,此刻得人提醒,许多事竟是骤然明了。
郑业放任差科舞弊,既然周泰知情,徐为就没道理不知。那么,他主动提起差科之事,对《改良状》大加赞赏时,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周泰……对了,还有这个周泰,抱玉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位貌似忠厚长者的老吏,他明明有许多机会提醒自己,偏偏拖到这个时候,揣的又是何等样的心思?
周泰微垂着头,模样恭谨,不卑不亢。
薛县尉是个聪明人,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既拖到此刻才出言提醒,就不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
二十岁的将仕郎锐气逼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事事皆要弄个清楚明白、事事皆要亲力亲为,教底下的人如何自处?得让她知道,周泰虽卑,还是有些用处的。
抱玉看着他默了半晌,淡声问:“依你之见,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周泰一听这话顿时心思大定,微笑道:“仓督公然索贿,有损官威,宜严惩,就地笞之,一儆效尤、二息民愤;骆六督察失职,恤其辛劳可免皮肉之苦,罚钱三贯,小惩大诫。”
骆六的俸钱是每月十贯,三中取一作罚,并不算多。如此一来,县尉有了台阶可下,不管骆六领不领情,郑县令那里都算是有了交待。
抱玉虽有一万个不甘,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依了周泰之言。
骆六直接将得意挂在了下巴上,扬着脖子,很是痛快地打开了府仓,因有恃无恐,倒也不再隐瞒,话说得十分坦荡。
“如少府所见,现如今收上来的还不足四成……交不上?哪里是交不上,只是不肯交罢了,家家户户都拖着,急也没办法。”
“今早那道牓文一贴出去,怎么着?午后立刻就有人过来交布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见棺材不落泪,咱们丰海一贯如此。”
“少府就放心吧,总归是还有最后三天,他们拖无可拖,最终还是要乖乖听命的!”
骆六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话说得笃定,抱玉看着空置了一半还多的布架子,眉头却越蹙越紧。
正欲问话,仓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骆六可在?”
紧接着,一道身影便灵巧地绕过了门口的两个守卫,径自闪入仓房,“不好了,出大事了!乡民闹着减税,正往县衙来呢,你快——”
来人这才看见骆六身旁的薛县尉,话头戛然而止。
抱玉打量过去,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精瘦如猴,颏下翘着几茎短须,一副精明相貌。怪不得声音如此熟悉,原来还是一位熟人。
刘三宝一看见脸白手黑的薛县尉,才愈合没几日的屁股就又觉得隐隐作痛。
他也算是个老里正了,差科上捞油水的事,干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自诩是驾轻就熟、熟能生巧,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薛抱玉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见过少府。”刘三宝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来。
抱玉将目光从他的臀部挪回面部,“怎么回事?”
“乡民们闹起来了,一伙正往县上来,还有一伙要去州里告状,卑职等好说歹说才给拦到半途,他们死活都不肯回去,少府还是派人过去看看吧!”
据刘三宝所言,今年的庸调之所以迟迟收不上来,不是乡民不肯交,而是实在交不上。“今岁年景不佳,大伙都盼着县里能酌情减免些,结果却盼来了第二道牓文!”刘三宝说到此处瞥了骆六一眼,“那几家布商也是火上浇油,加价加到了天上,乡亲们被逼无奈,这就闹起来了!”
“什么布商?”抱玉有些没听明白,才问了一句,骆六便插嘴道:
“皇粮国税自有定额,是说减就能减的?带头闹事的是哪个,绑了打一顿,下到大狱去,看谁还敢生事!”
周泰见抱玉脸色变了,赶紧低声提醒:“事关紧要,须报郑明府知。”
抱玉忍着气,手指骆六,“速去将此事禀报给郑县令,若有贻误,拿你是问!”转头命令刘三宝:“头前引路,详细情由,边走边说。”
刘三宝和同行的里正们自然都知道,薛抱玉因差科得罪了郑业,故而今年的庸调实际上是由骆六勾当。正因如此,乡里一出事,他们不去西厅禀报,反而直接找到了府仓。
可既是已经碰见了薛抱玉,里正们便就着这个局面往下动起了心思。
今年的庸调的却太重,乡民若是实在交不上,缺额就得由里正们兜着,若是新来的白脸县尉能将此事担起来,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三宝与众里正对过眼神,老实回话:
“今年的数目的确与往年一样,可那是总数,若挨家挨户摊下来,每个丁口实际上缴的数目比以往多了三成还有余。”
见抱玉露出惊愕之色,刘三宝仔细给她解释:
“少府应是早就看过计账了,账面上的户口的确还是那么多,可那是给上头看的,实际上的户口自建贞八年起就逐年递减,县里一直没往上报。去岁干旱,地里收成不好,永业田里的桑麻作物泰半枯死,年底光是我们兴水一村就逃了十户,四乡二十村加起来得有百户,这么一摊下来,也不怪乡亲们要闹。”
隐瞒逃户不报,将税赋摊到余下的丁口头上,这不就是朝廷严令禁止的“摊逃”?抱玉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三宝笑笑:“也不唯咱们丰海一县如此,杭州府九县都是如此。”
浙西道乃大唐财赋重地,道州县三级官吏,政绩首重税收,只要租庸调能依期足额输纳,底下做些手脚,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话虽如此,凡事都得讲个度,真逼出什么访府闹衙的事,那可就……那可就不好办了。”刘三宝觑着抱玉,又添了一句。
抱玉嗤了一声:“早知如此,何不及早禀明?某没记错的话,刘里正似乎很有些手段直达明府。”
私下行贿的事干得熟门熟路,到了正经事反倒成了哑巴,岂非可笑?
刘三宝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仗着脸皮厚如城墙,只是一味地讪笑:“少府说笑了、说笑了!”
一行人疾行至村口,就见几架贩货棚子东倒西歪地躺在路中间,四角支撑的竹竿已被人折断,招幡也被扯烂,上头的商号倒还依稀可辨,其中一个赫然是个“骆”字。
“县城几家商号知道村里缺布,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村口支棚摆摊,将成布加价出售。村民本就着急上火,双方议价不成,很快就起了争执,人头越聚越多,最终成乱。”
刘三宝将这事说得简略而含糊,抱玉心里本来还有诸多疑绪,待看清那个“骆”字,疑惑也就解了大半:十有八九,这卖布的生意里也有郑业郑县令的一份好处。
前方一株大槐树下,愤怒的乡民扛着铁锸、大镰等称手农具,将几个里正团团围在中间。
那几个里正好话说尽,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终于看见村口的官袍,急忙扯着嗓子喊道:“县令来啦!县令来啦!”
乡民回头瞧见抱玉等人,呼啦一下便涌了上来。
头前几人有些见识,待看清了她的面貌,立时大声嚷起来:
“不是郑业,是新来的白脸县尉!郑业呢?我们要见郑业!今天他若是不来,我们就过到县衙去找!”
“也不必绕这冤枉路,他既装聋作哑,何不直接去州里问刺史?刺史不成,就去道上问观察使!”
“对,再不成就去长安敲登闻鼓、告御状!”
西厅武吏在抱玉身前拦成一排,周泰趋步上前,扯着嗓子喊道:“父老乡亲们,都听我说、听我说!薛县尉专知庸调事,他听说了大伙的难处,特地来与你们商议……不是扯谎,是商议!你们先别说话,都听我说!……”
“莫嚼蛆,只问你一句:减免否?”
“啥?不能做主?不能做主为何拦路,滚开,教能做主的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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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民意汹汹,周泰喊那几嗓子就如同滴水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乡民识人,一看官位,二看资历,新来的薛少府官卑而脸嫩,自是无法服众。莫论你是进士擢第还是博学宏词登科,锦心与绣口,到了乡里村坊一样无用。
刘三宝抻了一会,瞧着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吆喝了两嗓子,随后将抱玉引到一侧,低声道:
“少府也看到了,事已至此,不给句准话定是不成了。庸调的数目是州里一早就定好的,改动恐非易事,乡亲们交不上布,实是因人丁太薄、织机太少,若是能将期限向后延上十天半月,卑职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此困必解。”
“那怎么行?”周泰跟上来,瞪了刘三宝一眼,转头对抱玉道:“少府万万不可答允,事关庸调,无论是数目还是期限都非同小可。杭州府素有惯例,租庸调不能如期缴纳者,县令罚俸半年,记入考课!”
郑业此人心胸狭窄,视考课如命,薛抱玉若是允了延期,回去怕是要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刘三宝红了脸,呛声道:“你说这话倒好像是刘某存心隐瞒一般,少府明鉴,刘某绝无此意,方才提议,不过是一心解今日之困罢了。”
“哼!说的好听,你的心思,你自己清楚!”
周刘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西厅胥吏并在场里正纷纷加入其中,两班人马的七嘴八舌与外围乡民的吵嚷声交织成一道乱哄哄的音流,绕着抱玉的耳畔旋转不歇。
过了身份关、过了科举关,一道新的关隘又在此刻露出了冰山一角。
官路漫漫,其中的三昧,当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且住!”抱玉定了定神,朝着他们喝了一声,沉声问:“摊逃之弊非始于今岁,向者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没有布,就拿钱买布;没有钱,县城里自有贵人开的邸舍可供借贷;若是就此闹起来,那便绑了几个带头的杀鸡儆猴。此法固然奏效,却如饮鸩止渴,税愈重、逃户愈多,逃户愈多,来年的税更重!如此下去,试问我丰海百姓可还有活路?”
刘三宝争得脸红脖子粗,闻言抢先答道,他这会儿倒是大义凛然,看着与先前那个差科舞弊之徒判若两人。
周泰斜他一眼,讥讽道:“刘里正怕是漏说了一事,若是乡民倾家荡产依旧交不上,余下的就得由诸位里正填补,可若是少府答允了延期,你们这钱也就不用再往外掏了,是也不是?”
刘三宝怒气浮面:“周泰,你这是小人之心!”
眼看双方又要争吵起来,抱玉冷下脸,厉声道:“够了,都给我住口!”
事到如今,这庸调之中的弯弯绕绕她已全然搞清楚了,摆在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苦一苦百姓,苦一苦县令。
若郑县令吃了一分苦头,那她薛抱玉就要吃上十分苦头,是以,苦一苦县令,也就是苦一苦自己。
官路殊为不易,于她这样的人更是难如登天,纵有凌云之志,也要先攀上高位才行——她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抱玉琢磨着这四个字,考辨词意究竟是褒还是贬。一时间,在场的胥吏皆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紧张等待她的决定。
“刘里正,依你之言,延期几日为妥?”
周泰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少府三思!”
抱玉拂袖截断他的话头,“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好意与私心,前因与后果,她已计较分明。理智行事固然可保全自身,可若是连良心都抛却,这个官不做也罢。
刘三宝大喜过望:“回少府的话,二十日足矣。”
“不行,”抱玉断然道:“道里规定州府的讫日是十月初一,从县衙解送至州仓另需一日,最多只能宽限十五日。”
刘三宝的话本就留了余地,与诸位里正商议过后,一齐叉手呼诺。
得了县官的许诺,胥吏自有他们的办法劝服乡民,至于如何说服郑业,那就是抱玉的事了。
4. 第 4 章
一行人返至城门时正遇骆六出来接应,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身着缺胯袍的不良人,个个手执铁尺、短刀、绳索一应捕贼械物,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良人专事缉捕盗贼,隶属县尉管辖,骆六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胥吏,胆敢越俎代庖,显然是受命于郑业。
见抱玉绷着脸,西厅诸人又都神色凝重,骆六还以为他们这是没镇住刁民,灰溜溜地跑回来搬救兵了。
他心里窃笑,方敷衍着叉起手,“少府”二字还未脱口,薛抱玉已与他擦身而过,仿佛是没看见他一般,步履不停,径直而前。
那二十来个不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调转脚步,跟到了县尉身后。
“欸?”骆六不禁纳罕,一把扯住周泰,“乡民可散去了?”
周泰只怕待会儿郑业的怒火烧起来会殃及西厅诸众,哪还有心思与他周旋,当下只含糊地点了头,脚步匆匆向着县衙而行。
“姓薛的小白脸有两下子。”骆六暗忖,望着行在人群最前那一袭鼓荡的青袍,又暗暗地磨了磨牙,“敢管老子的闲事,等会有你好看!”
黄昏将尽,晚照渐收,当第一通闭门鼓“嗵嗵”地响起来时,天尽头那轮金红的圆日也踏上了鼓点,开始一顿一挫地向着地平线坠去。
一行人回到县衙,二堂门口已挂出了獬豸踏云纹的绛纱灯笼,阍人一左一右立于两侧上夜。
抱玉走出了一身热汗,步伐止在门限之外,心仍在胸腔里随着昏鼓声砰砰跳跃,犹豫了几息,还是硬着头皮步入其中。
堂中明烛高烧,郑业升榻居于尊位,左右对坐着县丞徐为和主簿卢从玄。算上抱玉,县里的四位县官倒是都聚齐了,加上下方肃然侍立的几班胥吏,很有些升堂问案的架势。
“乡民不晓法度,先是拖延输纳,后又喧聚闹事,险些耽搁国税,尔既勾当此事,理应知晓轻重,为何不及早上报?”
郑业将脸抻得老长,一张口就往抱玉头上安了桩罪名,若是再拍一下惊堂木,下一刻就能将她拉下去收监候斩了。
抱玉被他问得一愣。
回来时忐忑了一路,临门一脚方才斟酌好说辞,这下倒好了,老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来就反咬一口!
分明是他令骆六专理庸调,出了乱子倒将黑锅扣到她头上了,这不就是借题发挥以泄私愤么?抱玉斜睨向骆六,此人正揣着手,一脸乖巧地立在郑业身畔,那德性就好像嫁给郑县令的不是他那一堂三千里的姑母,而是他自己一样。
亏她听信周泰的劝阻,给此人留了几分脸面,此刻看来,这人定是趁着她去乡里之机在郑业面前告了黑状。
抱玉既恼又怒,先前的惶恐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思及许下那十五日的延宕之期,只好压下情绪,耐着性子道:“此事的确是下官的疏忽,还请明府息怒。”
郑业鼻孔吭哧了一下,听起来介于“嗯”和“哼”之间。
这是嫌她的检讨太过敷衍、还不够发自肺腑的意思。
“装腔作势的老乌龟!”抱玉发自肺腑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嘴上恭谨道:“明府英睿,数度耳提面命,悉心相教。奈何下官愚似听琴之牛、钝胜卷刃之刀,未解苦意,屡出偏错,深负明府之心,思来愧悔不已,几欲顿足嚎啕,以死谢罪。今求再赐鞭策,庶竭驽钝,以效犬马尔!”
她这一番话虽说得颇造作,落到在场诸人耳中却如雷鸣。
周泰眼睛瞪得溜圆,他实是没料到薛少府竟如此能屈能伸;骆六是既觉鄙夷又觉痛快,什么清流文士,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到了长官面前还不是一样的摇尾乞怜?此等肉麻言语,就是他都说不出口。
一想到这,他心底又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嫉妒:到底是才子,摇尾哀鸣也能鸣得天花乱坠,设若姓薛的自此开了窍,日日到姑丈面前溜须拍马,那他岂不是地位不保?
郑业的确舒坦了不少,薛抱玉来的第一天他就看出来了,这黄口小儿脑后生着反骨,自视甚高,十分不懂规矩。隐忍数月,终于等到今日这个好时机,当着县衙众人的面挫挫她的锐气,也好教她知道丰海县的为官之道。
“煽动闹事的匪首可处置了?”郑业缓了语气,淡淡问道。
“明府容禀,百姓聚集非是有意对抗官府,实是无力担负重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请愿减免,也是情有可原。”
见郑业脸色微变,抱玉赶紧道:“然庸调关乎国计,岂能说变就变?下官已断然否决,并与乡民申明道理。”
郑业哼了一声,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就听座下的白脸小儿又将话拐了弯:
“不过,数额虽不可移易,期限却可通融一二。明府牧守一方,素有宽仁恤民之名,但予十五日之宽限,庸调自可足额输纳,如此百姓可免牢狱之苦,明府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亦得成全,岂不美哉?”
岂、不、美、哉……?
县府庸调逾期,罚令俸半年,记入考课。
今年是郑业在丰海县令任上的第三年,恰逢大考之年,这年的考课犹为紧要。
面前这毛都没长齐的白脸小儿上嘴皮一搭下嘴皮就将他的仕途前程给允了出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业险些气炸,扬手便将茶碗摔出,抱玉下意识躲闪,闪转腾挪之间,翘起的靴头与飞来的碗盖不期而遇,那圆圆的物什吃了这股巧力,当下便“骨碌碌”地朝着郑业的方向滚了回去。
满堂皆静,唯有瓷器在青砖地上滚动时发出的细微脆声。
骆六已惊呆了,周泰则死盯着那碗盖,只恨自己不能随它一道滚走。
盖子“啪嗒”躺倒时,郑县令的雷阵雨终于泼了下来。
“薛县尉啊薛县尉,好一个万家生佛薛县尉!张口民情、闭口民情,不谙庶务的黄口竖子,汝焉知民情!”
“庸调者国计也,百官禄米、边军粮草、道桥驿舍皆仰给我浙西道财赋,贻误一日便是误国误民,汝轻飘飘一句宽限半月——数数你项上首级,够不够抵十五日的天雷劈!”
……
郑业骂得吐沫星子横飞,抱玉开始还据理力争,后来干脆闭嘴,躲得远些免得污染衣袍。
好容易等到他骂累了,翕张着鼻孔喷粗气,徐为适时打起圆场:“元真到底年轻,做法欠了些考虑,有失稳妥,却并非有意为之。我等同衙为官,自当宽容后进,明府万勿动怒。”
“旁的事自可宽容,事关庸调,岂能儿戏?”久未言语的主簿卢从玄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嘴,瞥着徐为淡笑道:“这宽和君子,徐赞府还是私底下做为妙,公事公办,方为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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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
郑业阴沉着脸,目光从徐为扫向抱玉,很快又喷出了第二波更猛烈的雷雨。
县令虽卑,却是一县之长,郑业就是丰海的天,骂起人来当真是不留半分情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左一句“竖子”右一句“小儿”,抱玉被他喷得红头涨脸,拳头在衣袖里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又一句“小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徐为、卢从玄、骆六和周泰一干人皆神色各异地看着,抱玉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已多番退让,姓郑的却仍是不依不饶,分明视她与奴仆无二!假使今岁庸调真出了事,捅到州府去,以郑业的德性,怕是会立即将她推出来顶缸。
“我当真是做错了。”抱玉心道,“该怎么做,周泰不是已经指了一条明路么?”
同为属下,周泰对付上官的手段着实值得称道。
一味唯诺,上官便永远视你为奴仆之属;得教他知道,下属虽卑,也是有些手段的,绝无任人搓圆捏扁之理。
她薛抱玉是朝廷命官,并非郑氏家奴,县尉的职分受命于国法,长官亦不可侵夺。
抱玉一声不吭,任由辱骂,郑业总算是出够了气,最后蛮横道:“我丰海县的庸调绝无滞纳之理,你许下的大话,自己去想办法!布帛少一毫一厘、时辰误半分半刻,本县拿你是问!”
语罢扫向周泰一干西厅胥吏,语气阴沉:“薛县尉办事不力,尔等亦难辞其咎,各人罚钱三贯,惩前毖后!”
郑业离开二堂,骆六紧随其后,与抱玉擦身而过时,嘴角一勾。
·
县尉是个愣头青,县令无权罚她的俸禄,却可拿底下的人出气。西厅诸人各个蔫头耷脑,嘴上不说,心里皆有怨怼。
周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等到众人散去,他随抱玉回到西厅,斟酌着言语宽慰道:
“少府莫要将此事挂在心上,郑明府性如烈火,一贯如此。这般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此事便就此揭过,若是他隐而不发,那才叫坏事呢。”
抱玉冲他领情一笑,“多谢你,周书手。”
周泰心里一热:以往都是直呼其名,要么就是干巴巴的“周佐史”,这还是头一回唤得这么亲近。
薛少府才到任半年,往后还有三年半的时日在她手底下当差,郑业在任上则只剩下一年——择善而从,君子之道也。
再说,薛抱玉年方二十,又是进士及第、博学宏词出身,郑业不过明经出身,年过四十还在下县县令的职位上打转,哪个更有前途,不是一目了然么?
薛抱玉的确年轻气盛,适才郑业大发雷霆时,周泰观她那脸色,真是怕她会跳起来打将上去。好歹是一声没吭忍耐到最后,也算是能屈能伸了,假以时日,再多加些历练,保不齐就成了一方大员。尽心辅佐这样的上官,或有一本万利之效。
抱玉掀开匣子,取了几张文书并一纸空白的夜行状收入囊中,回头对周泰道:“距讫日只剩了三天,明日起我当驻守乡里,府衙的事,还要劳你多加看顾。”
周泰有些不放心道:“乡民愚顽,冲突起来恐怕伤了少府,不如卑职随行,以防万一。”
抱玉笑眯眯地摇起头,露出两颗尖而细的虎牙,“你还是留在衙中更令我放心。”
5. 第 5 章
翌日,抱玉果然一整天都没有现身衙署,二堂那边遣人过来问了几次话,周泰一一妥善答对,直到日落扃门,西厅一切如常。他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又过一日,周泰起了个大早,一到科房便伏案处理文书。昨晚临睡前他已计较妥当,今日是庸调截止的倒数第二日,若是午间会食前县尉还没回来,他就过到府仓去看一眼。
辰时夜色尽褪,几缕朝阳透过直棂窗口照进来,案头一片新亮。
难得是个晴日,周泰伸了个懒腰,吹灭烛火,起身走到窗口透气。
一口长气还未吐纳完全,二堂的人就走了进来,手里携着只竹帙子。
“薛少府可来视事?”
来人压着嗓子,神色有些古怪,边说还边用眼睛瞄向县尉公房。
“少府去了乡里,还未知今日回衙否。何事?”周泰有些奇怪。
二堂佐史闻言舒了口气,压不住地眉飞色舞:“你还不知道呢?这回你们西厅可是干了件大事!”说着解开竹帙,从里头取出一卷牒文递过来。
周泰狐疑着接到手里,待看清了那上面的字迹,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声。
那是一份州府户曹下发丰海县司的牒文,正文书“依请,故牒”四字,后附一纸县司请求延期输纳庸调的请牒,清清楚楚钤画着“薛抱玉之印”。
县尉专勾税赋事,直接陈请州曹,的确是合规合矩,只是鲜少会有人这么干罢了。州司痛快应允,恐怕也是以为薛抱玉此行已经得到了郑业的首肯。
怪不得她那晚袖了一张空白的夜行状,原来是夤夜前往州司办大事去了!
周泰眼前天旋地转,满心都是一句话:人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
他先后伺候了五任县尉,有愣头愣脑的,也有八面玲珑的,可是从未有一个像薛县尉这般,看着聪明伶俐,实际上却是个铜头铁脑硬脖子的货色!
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大愚若智?
周泰呆了半晌,明知故问:“郑明府他、他恐怕是气得不轻吧?”
二堂佐史给了他一个“你以为呢”的眼神,摇摇头,迈着四方步,又往六曹科房去宣扬此事了。
·
二堂前日刚下了一场雷阵雨,这会儿又打起了闷雷。胥吏们个个噤若寒蝉,只恨头前那佐史抢了传话的差事,留他们这些倒霉蛋在这担惊受怕。
郑明府的菩萨脸早就阴成了夜叉,捏着茶碗,像是捧着法器,下一刻就要大喝一声“呔!孽畜哪里跑?”将其祭出降妖。
那是一只崭新的青釉花瓣口茶碗,釉面匀实、色泽鲜翠,与折屏后头那二十四式茶器是一套,皆是昨日骆六孝敬的上等货色,砸了委实可惜。
郑业捏着碗缘,火气发不去,怄得腹胀如鼓。
姓薛的小儿不悉官场规矩,既吃了一通杀威棒,往后若能夹起尾巴做人,也不是不能对她网开一面。
谁料这小竖竟然一声不吭地给他来了一出越级上报——这可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打得他这个长官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险些没背过气去!
郑业的怒火直冲牛斗,恨不能立刻就千百倍地报复回去,可是思来想去,一时之间竟还真奈何她不得。
若是个心智正常的属下,就是着人打她一通,她也是敢怒不敢言;顾忌着规矩,亦可罗织罪状,上表弹劾。
可姓薛的显然是个楞头货色,真把她逼急了,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来,郑业现在还真有点忌惮她。
青瓷辟雍砚里的松烟墨在晨曦中泛着冷光,郑业执起砚,缓慢地磨着,火气一点点降下去。
下属欲与上官相扛,必要付出鱼死网破的代价,可若是反过来,上官想要惩治下属,那就容易得多了。
县令的考课取决于州府,还是有些活动的余地,县丞、主簿和县尉的考课却是捏在县令的手里,任姓薛的如何折腾,总归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君子报仇,年底不晚。
郑业在心底记了一笔,咬着牙,将横亘在心口的这股窝囊气狠狠地咽了下去。
·
抱玉到县衙时已接近正午,这个时辰,各厅各房早就将她的壮举传遍了,前往西厅的路上,依旧有胥吏过来行礼,只是眼神里都掺了些别的意思,佩服有之,同情有之,多数还是看热闹的。
抱玉胸怀大畅,不介意成为热闹,笑眯眯地朝他们一一颔首。
行过轩廊转角,徐为果然冒出来与她偶遇。一见到抱玉,他脸上立刻现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嘴角极力向下撇,眉头极力向上挑,将中庭拉得老长;袖管里露出一只羞答答的大拇指,“啧啧,元真呐,啧啧!”
抱玉笑逐颜开,高声道:“还未谢过赞府当日美言!听闻街上新开了家酒肆,就在骆氏布行的对面,散衙之后,赞府可肯赏脸前去,与抱玉小酌一杯?”
她放开了嗓门,邀请得光明磊落,引得科房胥吏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徐为表情一僵,显是有些不自在,“诶呀,真不凑巧,家中还有事,改日、改日吧!”
“这么巧?那可真是有些遗憾!”
抱玉微笑着目送徐县丞远去,待到他身影消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西厅一众杂任杂职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上官了,抱玉却神色自若,一进来便问:“州司的牒文可收到了?”
众人圆睁着眼睛看她,齐齐点头。
“速去誊成牓文,午后牓示各乡各村,日落前务教管内百姓知晓延期之事,但从容纺织,无需高价采买,亦无需贷钱输纳。不良人巡视村口,再有商户胆敢于市外贩布,就地捆绑,押回西厅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一阵点头。
抱玉转向周泰:“周书手,你过来。”
周泰的心悬了起来,他现在是完全猜不透这位年轻县尉的心思了,不敢多言,只沉默地立于案前,静候钧意。
薛县尉坐到榻上,手扶挟轼,脸似寒玉,一语不发地看过来。不过几息的功夫,周泰就被她看出了一脑门汗。
“你紧张什么?”抱玉噗嗤乐出声来,扬手掷了一只青布算囊过去。
那算囊沉甸甸的,粗估也该有几十贯钱,周泰诧异:“少府……这是何意?”
抱玉笑道:“因我一人牵累你们一众,实在过意不去。你去将这钱给大伙分了,不足之数,待到这月的俸钱发下来再一一补齐。”
周泰当真是没想到,她将自己唤进来,为的竟是这么一件事。
看得出来,薛抱玉在银钱上并不宽裕。
一般的县官到任后都忙着置办产业,手头紧张些的,也要先赁一处宽敞居所,唯她一直住在官舍。丰海县的官舍狭窄逼仄,夏季闷热、秋冬潮寒,若非为了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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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钱,实在不必如此。
她身上那件浅青便袍也已洗得发白,似乎并无几件可供更换。
这么一想,去除这半年的吃喝等必要花销,算囊中的该是她上任以来全部的俸料钱了。
“……少府不必如此!”周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抱玉摆摆手:“休要啾唧,且去做事,回头检点几个粗壮武吏,明日随我去府仓视看。”
·
府仓门前,乌桕叶似是又红艳了些,骆六依旧稳坐在筌蹄上喝茶,两个仓督站得笔直,一左一右分布,似是要夺尉迟和秦琼的守门之职。
——这俩人身上的伤还没好,稍微弯腰便有皮开肉绽之苦,只得笔直挺立。
原以为只要捱过最后一日就可回家歇着了,谁知庸调之期竟然活生生地往后延了半个月,两位仓督心里恨极,得空便骂薛抱玉。一天半过去,二人嗓子都有点冒烟,兀自咒骂不休。
骆六听得心烦,“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我早就说过,那姓薛的就是个愣头货色,不知天高地厚,逞一时之快罢了!”
呷了口茶,他瞅着两个仓督,又阴测测地笑道:“你们还别不信,他这回可是将郑明府给得罪透了,等着瞧吧,姓薛的就是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是么?我倒是才知道,你竟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骆六话音才落,抱玉便笑着从乌桕树后绕了出来,“尔既能掐会算,不妨当场卜一卦,算算本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骆六一惊,下意识直了腰身,待到反应过来,又松弛了下去,淡淡道:“少府说笑了,这几日无人过来送布。”朝仓门努努嘴,“样布也都挂着呢。”
“看来你的卜算本事还不到家。”
抱玉袖手走上台阶,到他身前止步,微微俯身而视。
骆六心里一紧,只见上方的小白脸倏尔变色,“无耻小竖,本官岂能与你说笑?来人,给我将他捆到树上,鞭笞一百!”
“……你敢!”骆六也变了脸色,“卑职并无过错,少府何故打人?”
抱玉被他问得呵呵地笑了起来:“骆六啊骆六,打你还需要理由么?本官看你口歪眼斜浑身难受,这就是你的过错!”
武吏们都觉得这对话邪性,迟疑着不敢上前,抱玉撩起袍子给他们示范了一脚,骆六大叫一声跳将起来,下一刻就被一拥而上的武吏制住,几下绑到了乌桕树上。
这回不消县尉亲自示范,武吏已经乖巧地扬起鞭子,争先恐后地朝着骆六狠抽过去。
“薛抱玉,你——啊!”
“堵嘴堵嘴!”
“诺。”
“叫啊,你怎么不叫了?蝇徒鼠辈!阿耶既已将大事做下,收拾你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你这蠢货,这都没卜算出来?”
骆六的惨叫被封在喉咙里,又顺着鼻孔外溢而出,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凄惨。
抱玉聆听哼鸣,闲适地坐在筌蹄上欣赏乌桕木火红的树冠。那两个仓督顾不得疼痛,在一旁点头哈腰,争相伺候茶水。
抱玉嫌弃骆六的杯盏,仓督就将茶敬到了周泰手里。
周泰木然接过,木然饮下,好半天脑袋还是懵的:
薛少府竟是特地过来寻仇的,古往今来可有如此为官者?自己没看错吧?
转念又想,不寻仇就不是她了,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啊!
6. 第 6 章
抱玉痛快地出了回气,一连几日,所到之处无人敢惹。西厅胥吏先前还颇有微词,自从县尉自掏荷包补了他们的罚,也都态度大变,私底下称赞少府是义气之人。
然而,正如老话所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外头的威风和体面都齐全了,私底下的难受和不堪就接连找上了门。
抱玉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是个道地的北人。初到江南,还未经历一个囫囵寒暑,深秋的湿寒上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白日里仗着年轻体壮,又东西奔忙不歇,尚不觉得如何;到了夜间,寒露上升,霉潮气蔓床,手脚都冻得发僵。几床衾褥添上去,徒增湿重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操累过甚的缘故,解送庸布的前两日,抱玉正在府仓督视打包印名,忽觉腹下异样,竟是癸水提前造访。
所幸当时已至深夜,光线昏暗,力役们都忙着手头的活,无人注意到她袍上透出的血污。
她寻了个由头便着急忙慌赶回官舍,着人打来井水,栓上房门清洗衣裤。
夜间井水寒凉刺骨,恐血水经了温热留下顽渍,只得咬牙忍受。直到将衣物搓洗干净,又将自己拾掇妥当,窗外已升起一轮寒月,先前隐隐的腹痛变成了转肠扭肉的绞痛。
抱玉疼出了满头虚汗,要热水,官舍庶仆推说热水已罄,若要现烧要起码得等上一个多时辰;要炭盆,庶仆又面露难色,称如今才九月末,还不到供应炭火的时候。“卢主簿前日才吩咐下来,官舍一应用度不可违制,少府还是莫要为难卑职了。”
唤舍长,此人素来油滑,闻声过来,好一通作揖赔礼,又一通嘘寒问暖,提及炭盆则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笑嘻嘻道:
“少府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一时还不习惯杭州的物候,再过几天适应了,自然就好了。若实在难过,卑职斗胆请少府移步下房,与小人等抵足而眠,寒苦自解。”
“……”
抱玉已疼得打哆嗦,浑身所剩无几的一点精身全用在了伪装上,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再与这些人纠缠。一手死命握住门框,强撑着问:“可有酒水?”
经期饮酒伤身,可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着一壶浊酒,抱玉的胃才一点点地热了起来,困意渐生,昏沉入睡。
所幸她身体一向强健,翌日晨起已无明显不适。散衙后预备去市上置办些御寒之物,到马厩一看,槽子里空空如也,薛太白饿得直刨地,一见到她就将耳朵背后,龇着牙一头顶了上来。
抱玉被它顶了个倒仰,四脚朝天躺在地上。
马夫憋着笑,一面扶她起身,一面解释道:“年底府衙开销甚多,卢主簿教各曹都节省些,官人们的马匹草料只供早上一顿,卑职等已经喂过了。少府若想食马两顿,可自备草料,抑或缴钱五百,卑职等自当尽心侍奉。”
这当然是托词,若真想节流,郑业少娶一房如夫人、少吃几条赤鲤公,那就什么都有了,卢从玄之举,不过是为郑业出气而已。
抱玉寒着脸,咬牙吆喝了薛太白一声,拉它的缰绳;薛太白盯着主人鼓囊囊的算袋,岿然不动。
太白实是一匹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马儿,好吃懒跑,时烈时赖,毫无马德。
买它的时候,马贩就曾委婉地劝阻过:“此马毛色精白,恐不好打理,官人要不再看看别的?”
抱玉当初也是为它的美色所迷,幻想着自己骑在白马上的飒飒英姿,脑袋一热就付了银钱,因此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又以诗仙之字为其命名,真可谓是寄予了厚望。
……
如今虽识破了太白的德性,也是为时已晚——好不容易攒的那点俸禄钱几乎都拿出去补偿西厅诸人了,实在难以再担负换马之资。
抱玉与太白拉锯半晌,弄不过它,只好将算囊中的两个毛桃掏了出来,一口一个,全都喂到了它嘴里。
太白美滋滋嚼着毛桃,这才肯轻移贵步,磨磨蹭蹭地驮着主人走了。
抱玉给了马夫五百文草料钱,又买了一件合制的冬衣,余钱就有些捉襟见肘。取舍一番,最终决定先买一床暖褥。
在市上东挑西选,好不容易寻到一床价钱质量都合适的,好巧不巧,薛太白又闹起来了。
这回闹的不是脾气,而是肚子。
那两枚毛桃害得它一泄千里,金汁洋洋洒洒,一滴不费地喷到了布庄门口挑出来的两床薄褥上。抱玉只得放弃暖褥,含泪将金汁污染过的薄褥买下,又额外付了几文洒扫之费。
虽对薛太白恨得牙痒,可腹泻毕竟是会死马的病,抱玉不敢小视,只好咬着牙牵它去看兽医。买了几帖兽药,外加一捆它爱吃的苜蓿,算囊终于干干净净、一个大子也无了。
回到驿舍,抱玉再要热水,准备洗金汁褥,庶仆依旧推三阻四。
她已忍无可忍,兼腹痛已消、力气重回,当下便柳眉倒竖,厉声叱骂。
那庶仆气焰顿消,不唯乖乖供了热水,还主动将金汁褥拿去洗了。
抱玉黑着脸拴上房门,吸着犄角旮旯里散发的霉潮味,又思想起近日种种,不禁自怜自伤,捂脸痛哭。
县尉虽是流内官中最卑一职,俸料钱却也够用,比平头百姓好了不知几许。她本无需委屈自己住官舍,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身份之故罢了。
若赁民宅,少不得置办奴仆,一旦奴仆贴身侍奉,身份迟早败露;官舍却不然,庶仆伺候日常吃穿,寻常却不会入房近身,于她而言最适宜不过。
想着这些利害之处,抱玉连哭也不敢畅快而为,捂着脸抽搭了好长一阵,衣襟都湿透了,手背上也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这才慢慢平息了委屈。
第二日就是庸调截止之日,郑业摆出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押解送州的差事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决不能出错。”
一想到这个,抱玉心里最后一点委屈也消散了。
打包钤印、验看成色、征发役夫、准备犊车,连同一路上的警戒备盗,一干事样样离不得她,必得打起精神应对。
·
郑业将庸调之事一股脑推了出去,自己则备了厚礼前往钱塘,到州府上下打点,最后一处来到司仓参军孙玠府上。
孙玠收了他两坛乾和葡萄酒并一套越州青瓷,一迭声称破费,又热情道:“弟在厅堂略备薄酒,年兄务必赏脸留宿,你我弟兄二人畅饮达旦。”
说是薄酒,席上实则水陆俱全、冷热齐备,甚是丰盛。郑业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闲谈毕,侍女撤馔上酒,三巡过后,候舞伎撤下,郑业这才说明来意:“不瞒必先,某此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大考之年,不幸出了庸调延期一事,恐会累及考课,不得已来州府托问。使君处,还望必先多多美言。”
孙玠见他神情悒悒,已知是请托不力,当下道:“年兄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此乃弟分内之事,何须嘱咐?”
话头一转,又含蓄道:“使君素称宽达,若是搁在以往,此事也并非没有通融的余地。今年却不好说,裴观察新官上任,火势正旺呐!”
裴弘自淮南节度使任上转至浙西,任观察使兼润州刺史,到任还不满一年。虽时日尚短,这一年来却教上上下下都领教了他的铁腕,各州刺史寻常不敢触他的楣头。
话说到此处,郑业已知希望不大,不由愁上眉头,唉声叹气。
孙玠为他筛了盏酒,语带埋怨道:“既逢大考之年,年兄所为又是何苦来哉!若是贵县实在不能如期输纳,年兄也该提早知会,某关照府仓一句即可,何必牒文相告?如此,某便是想为年兄略尽绵薄之力也是不成了。”
他与郑业是同年,故此二人私底下一直以年兄、必先相称,又同在杭州为官,交谊一直不错。
郑业是从七品下的下县县令,孙玠则是从七品下的上州判司,二人官品相同,并无尊卑之分。因孙玠在州府任职,郑业待他一直礼敬有加,逢年过节从不落礼。
这次州司痛快应允薛抱玉之请,事先并没有与县司通气,郑业心里便埋了疑虑,怀疑自己哪里得罪了孙玠。
此刻听他这一席话,郑业顿时就有了恍然之感,因便裁裁剪剪,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孙玠听得目瞪口呆,末了猛一拍腿:“岂有此理,竟是愚弟想多了!”
原来薛抱玉携牒访司时他便起了疑心,诘问牒文上为何没有县令之印,当时那姓薛的小白脸就将脸一绷,不阴不阳地反问了一句:“庸调非县尉事?”
孙玠吃她一顶,端是格外恼火,正欲斥责,观那小白脸神情,一副又臭又硬模样,他心里便突地转了个弯:若此事正是郑年兄之意呢?
以他对郑业的了解,十有八九,郑业不钤印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出了差错,也可推到小白脸身上,那小白脸大概也是被逼无奈,这才一脸悲愤。
更何况,当时已是规定之期的最后一日,根本来不及知会县衙,若是无故耽搁,对郑业更为不利。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他猜测的那般,姓薛的也绝不敢瞒着长官越级上报,此行必有其他缘故。
孙玠心思百转,最终点头应下。
……
得知自己竟是被一个从九品下的末流卑官给戏耍了,孙玠实在恼火得紧,咽下一口酒水,恨恨道:“待她解送到州之日,某必为年兄此恶气!”
郑业急忙摇手,“惩罚鼠儿事小,输送庸调事大,必先幸勿因小失大!”
若是州司在庸调上挑毛病,薛抱玉固然会倒霉,郑业这位长官也要遭受牵连,如今的他可是再也承受不了一丝丝雪上之霜了。
“这倒真是投鼠忌器了。”孙玠磨了一会儿牙,忽而笑道:“虽不能拿他如何,磋磨一顿总是可以的,年兄宽心,弟自有分寸。”
也是天公作美,解送那日竟是个晴转雨的阴阳天。
出发时还艳阳高照,刚上了官道便淅沥起来,至半途则成滂沱之势,雨注森森似寒竹,下得天地一白。
好在抱玉事先有所准备,扎捆打包时皆裹了三层油纸,每车之上又都苫了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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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雨水和潮气分毫不得侵入。
杭州府治在钱塘县,从丰海县衙出发,晴天赶路需半日功夫,雨天泥泞,整整耗费了一日。解送队伍抵达时已届傍晚,天光已黯,好在雨水渐收。
“这边,快点快点!”
一个披蓑戴笠的仓督探出头来,见是丰海队伍,老远便吆喝起来,“怎么才来?等了你们一整日!”语气不善。
抱玉好言解释,一面示意周泰。周泰上前,往几位仓督手里都塞了个肥荷包,小心赔笑。
“过来吧!”头前那仓督道,又冲丰海县的役夫高喊:“列成一纵队,包裹全都拆开,从头到尾等候查验。”
“这可使不得!”周泰赶紧制止,“这种天气,一旦打开必定受潮,再经运河长途转运,到京城左藏库时岂不发霉?无需如此,只消挨个称重,每车抽检一捆就是了。”
仓督道:“那怎么行?你们耽搁了这么久,不逐一检验,万一成色不足,我等如何与长官交待?”
周泰据理力争:“以往都是抽检,这么多车的布,逐一检查要耗到什么时候?”
“当我乐意?这是上头的意思!”仓督态度强横,“这鬼天气,直着眼候你们一日已是老大情面,等会还要与你们耗到半夜,不够倒霉的!”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周泰说不动他,无奈只好请抱玉示下。
抱玉料到孙玠会使些不大不小的绊子,骂了一声“鼠辈”,道:“告诉他们,逐一查验可以,绝不可使布匹受潮,真出了差错,我们一道沉沦。”
仓督早得了孙玠的吩咐,牢记着“略施小惩,莫误大事”的八字箴言,听对方口气强硬,也就顺水推舟应了。
解送队伍被引到一所敞厅外,厅中燃了火把驱赶潮气,仓督吆喝丰海役夫将布捆卸到厅中拆包,之后再逐一检验。
卸货完毕,丰海众人连同抱玉都被关到厅外,无人理睬。
这钱塘府仓本就设在余杭塘河与运河交汇处,傍晚江风劲吹,秋寒透骨。众人在大雨中赶了一整日的路,此刻又累又饿又冷,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再往水边一站,不是受刑胜似受刑。
抱玉命周泰砸门,要求入室内等候,这回仓督们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扬言此乃府仓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
运河附近方圆几里皆无店肆,又要照看着这头进度,众人只好就近寻了个稍微避风之处,撑着牛皮围坐成圈,彼此紧靠,以身体的温度抵御寒气,一面分食干粮。
好不容易拢起了几堆火,因柴湿烟大,一时间黑气滚滚,众人皆被呛得咳嗽连连。
夜幕像一条湿重的黑毯,紧贴骨肉,将人密密罩在运河之畔。
抱玉冻得骨节发青、牙关打颤,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跺了几下脚,又连蹦数下,自觉双腿的僵麻缓解了些,便命众人效仿。
江风推水,黑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打到岸上,来时“噼啪——噼啪——”撤时“哗啦——哗啦——”
抱玉蹦着蹦着,不觉就踏上了浪头的拍子,众人随着年轻县尉的拍子,“噼啪——噼啪——哗啦——哗啦——”
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先是“吭唷吭唷”地喊起了号,后来竟索性唱起了歌。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唤天。”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歌声由俗而荤,愈发欢快得不成样子。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夹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
抱玉玩心大盛,一把拉住周泰就舞了起来,周泰的老胳膊老腿被她拽得嘎嘣作响,连呼岔气。
大唐子民能歌善舞,役夫胥吏虽不似胡姬舞伎,总归是都会扭那么几下。既然薛少府不矜身份,带头扭得欢实,众人便也扭腰摆胯、各显神通。
仓督们听到外头动静,探头窥看,一时皆看得目瞪口呆。不久便过来要人,要求丰海的役夫进入厅中,打包检验好的布匹。
抱玉跳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当下扬声道:“既已验过,再打包就是、就是州仓的职责,与我丰海无关,出了岔子,一起砍头!”
役夫纷纷称善,手舞足蹈不休,仓督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干活,一边干一边骂人泄愤,骂够了薛抱玉,又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在心里骂起了孙玠。
杭州刺史、州司马、别驾、长史、钱塘县令,连同浙西道判官、推官、掌书记一干幕府僚佐簇拥着观察使裴弘抵达钱塘仓外时,江畔篝火燃得正旺。
一群褐衣役夫围着一位青衣小官,在岸边张牙舞爪、虎啸猿嚎,各个脸上都被烟熏得乌漆墨黑,只有一口牙是白的。
杭州刺史蔡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道是见了鬼,直到看清了仓外停放的丰海犊车,这才省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偷眼望向裴观察,裴弘的面孔一半为火光照亮,一半隐藏在潮湿的夜色之中。
7. 第 7 章
抱玉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越级上报是不得已,用俸钱补偿西厅胥吏是硬充体面,打骆六是为了解恨……那都不是真正的快活。
只有像此刻这样,唱着歌、跳着舞、吹着江风、燃着篝火,身体舒展,心无杂念,这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快活。
可人就是这样,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快活,这快活也就到了消退的边缘。
抱玉的手足仍舞动不停,心却渐渐沉重下去。方才她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何样身份,几乎连自己是个人都忘记了,快活得就像只禽兽——手舞足蹈的确是禽兽也享有的快活。
可是现在她记起来了,记起自己是个人,还是个易钗而弁混入官场的女子,须得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不可教人瞧出一丝端倪,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凭什么呢?就是禽兽的族群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么一想,最后的一点快活也烟消云散了,太上忘情之境土崩瓦解,身后那片被火把烧红的半边天一下子闯入眼帘。
火光中是一个色泽鲜明而形态奇异的阵列,就像是只拖着条玄赤长尾的扫把星。
定睛看才发现,那扫把长尾乃是两列头戴抹额、身着戎装的府兵,头前的扫把星头则是品服衣冠错落形成的同心半环,由外向内依次是:
服深浅青色袍的八、九品卑官,服深浅绿色袍的五、六品中层官员,再往里则是等闲不得见的绯衣高官。
在这重重叠叠斑斓衣冠的正中心,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紫衣大员,腰环玉带,上有点点金光跃动。
服紫带玉,佩金鱼袋,出现在浙西地界……抱玉一瞬间清醒过来,急忙趋步至前,行拜礼道:“下官丰海县县尉薛抱玉拜见裴大使。”
湿润的泥土在膝下陷了几寸,周遭的风和浪似乎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抱玉双耳皆是咚咚之声。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面见柱国鼎臣,十八岁进士及第时就曾在尚书省都堂拜见过两位宰相,所以如此忐忑,还与裴弘这个人有关。
裴弘出身赵郡裴氏,家族蝉联圭组,自北朝至隋朝代出簪缨,到了本朝更臻顶峰:裴弘祖、父两代均官至台阁,身后荣爵相加,正所谓“冠内廷者两代,袭侯伯者六朝”,被时人艳称为宰辅世家。
裴弘本人以才器自负,不屑科举,遂以门荫入仕——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据说他对寒门士子成见极深。
早年待诏翰林时,他就曾上疏奏请禁停进士关宴,并在疏文中将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杏园探花之俗贬称为“浮浪之风”;及第进士例呼知贡举的主考官为座主,自称门生,彼此执师生之礼,进士之间则以同年相呼……裴弘以为此乃“树党背公”之兆,应诏令禁绝。
又据说,他任京兆尹时,开衙问案不先审来龙去脉,而是先问出身门第,若是五姓七望衣冠子弟则罪减一等,若不幸生在柴门,又志在读书,那便罪加一等。
又据说,他节度西川时,为了讨好监军使,竟然公然枉法,处死了一个寒微士人,而那士人所犯的全部罪过,也不过就是说了几句阉人的坏话而已。
……
抱玉出身寒微,本是无由知晓这些达官显贵之事,奈何“裴弘”二字在士人中实在如雷贯耳,历年曲江宴上皆有人提及他这些恶行,想不知道都难。
若传言不虚,科举登仕且作风浮薄的卑微小官薛抱玉,正是裴弘裴观察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哦,对了!除此之外,据说他还特别讨厌涂脂抹粉的男子,尤其是那些身量纤纤、面若好女的文士,被其目为“南朝亡国之遗毒。”
抱玉深埋着脑袋,只盼他已老眼昏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何故喧哗江畔?”
未几,一道沉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听着竟颇为年轻,不似想象中那般老气横秋。
“鄙县今岁歉收,蒙州司体恤,特许延期十五日完纳庸调。下官奉命解送庸布,府仓外等候查验,因天气寒冷,遂燃火取暖。无意惊扰大使,伏企恕罪。”
“嗯,起身回话。”
抱玉站起身来,依旧垂着头,尖尖的下颏硬是被挤出了一层双下巴。
观察使出行果真气派,火把不要银钱似地烧着,此地亮如白昼。这个距离看过去,抱玉能清楚辨认出裴弘紫色官袍上的雁衔仪委纹路;耐不住好奇,又偷偷翻起眼睛,向上瞄去。
出乎意表,面前之人竟生得十分儒雅,器宇中兼有豪迈,看着分明是位儒帅。
思及他节度西川和淮南时曾数次举兵平乱,如此气质确也顺理成章,抱玉心里另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他。
裴弘面上看不出喜怒,杭州刺史蔡丕的心就悬了起来。
裴大使此番来杭是为了视察运河疏浚的进度。
钱塘县是江南段运河的起点,他特意选了这么一个雨天,顺着这段河道浮槎而来,待到州司得到消息,观察使已将沿线堤堰走了个遍,结果是:不甚满意。
蔡丕落了训斥,先前已红过几回脸,出过几遭汗,以为这关终于过去了,不想经过府仓时又遇见这么一幕。
丰海县尉,薛抱玉,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官,他记住了。
“大使容禀!”蔡丕拱着手,小心道:“蒙大使惠抚浙西,今岁风调雨顺,治内人情大洽。杭州各县早已将庸调输齐,丰海虽是下县,税赋亦不足为虑。所以延误,实是……运送不利所致。”
抱玉一惊:什么叫运送不利?怎么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了!
蔡丕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又看向孙玠。
孙玠早就吓懵了,方才一直在外围竖着耳朵听刺史的话风,此刻得到蔡丕眼神示意,慌忙近前道:
“启禀大使,诚如使君所言,丰海庸调一早齐备。只因连日阴雨,通往钱塘的官路泥泞难行,薛县尉又是新官初任,经验不足,唯恐有所损耗,这才迁延至今。”
蔡丕觑着裴弘脸色,“正是如此,下官已下牒申饬,按律罚了县令半年之俸,只等年终录入考解;至于薛县尉——”
“丰海县令是何人?”裴弘抬手打断他的话。
蔡丕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只好如实答道:“郑业,宝泰九年以明经释褐,这一任乃是第三任。”
“郑业、郑业,心系民生方为正业啊!”裴弘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微笑,“赋税切关考课,为仕途故,州县之官莫不苛索百姓,竞以盘剥为荣。这个郑业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实属不易。”
他虽出身华胄,仕途却起自亲民之官,很清楚下面的弯绕。
庸调名归县尉勾当,实则掌于县令之手,丰海之延期必是郑业之意,鼻孔黢黑的薛姓小官依言办事而已,不巧撞见了自己。蔡丕想大事小化,就将这倒霉小官推出来当替罪羊。
听了观察使的话,抱玉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怎么又成了郑业的功劳?
感觉到观察使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流转,下意识回看过去,便见裴弘眉宇微轩,其间似有一丝嫌恶,正如雁过长空,瞬息留痕。
她似有所悟,偷偷揩了一把脸——指腹竟是一片黢黑!
……
蔡丕的心在这一晚上忽悠不定,像是乘了一叶扁舟,被裴弘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
当下连声道:“大使教训得是,下官必定谨记于心!”
裴观察名震朝野,官场中素有“雅剑”之称。
雅者,状其儒雅温和之表;剑者,言其凌厉孤峭之实。
蔡丕被他看得发毛。
裴弘心里一哂,移开目光,振袖迈步。
如今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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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道摊逃成风,早成积弊,此为人所共知之事。西北边患一日不除、河朔三镇一日不平,此弊一日不能消除。
监临一方者要在朝廷索取和百姓生计之间艰难平衡,殊为不易。
既不可解,又何必纠缠不放,苛责属下?
蔡丕如蒙大赦,赶紧从后跟上,“仆已于馆驿备下薄酒,为大使接风洗尘。”
裴弘回头看了眼远处那青衣小官,淡声道:“风雨天气,远路输送辛苦,与他们些温热饭食。”
·
抱玉灰头土脸地抵达丰海时,郑业正对着州司下发的褒奖牒文发呆。
「杭州牒丰海县为令长善政事:
牒奉判
杭州诸军事守杭州刺史蔡牒
当州丰海县令郑业
准《考课令》:诸县令抚育有方,户口增益者,准上下考。今得司户参军孙状称:丰海县令郑业,当官恪勤,字民有术,鳏寡赈给,狱讼简息。又停非时差科,全活户口数十。能于法外请延庸布之期,殊为异政。
右牒
得长史陈议:郑令善政,合符四善。请申尚书省,录为课最。牒至准状,故牒。
建贞十三年十月二日
典签王行
史李书
录事参军崔检
刺史蔡丕」
郑业的目光在“停非时差科”和“请延庸布之期”两处来回扫看,一时间还以为州司是在阴阳怪气。
又举着牒文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观看,牒文骑缝处盖着鲜红的杭州之印,不似作伪。
郑业怀疑是自己的请托起了作用,直到读了孙玠的信,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孙玠在信中将此事描述得起伏跌宕,结语作判,先是称赞了裴大使慧眼如炬,后又含蓄夸耀了自己的功劳,尔后开了个玩笑,希望郑年兄“苟富贵,勿相忘”,最后还不忘狠狠奚落了薛抱玉一番。
郑业原以为落个下考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岂料事情峰回路转,不光免了处罚,还得到了裴观察的嘉许!
这可是入仕以来最荣耀的一回了,他美得鼻涕冒泡,二堂之人也是与有荣焉,个个喜上眉梢。
转天早衙过后,二堂的人便到西厅来索文书,“明府问,少府那份《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写得如何了?”
抱玉有些惊奇,转念便领会了郑业之意:看在褒奖牒文的份上,既往不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长官示好,她也只得就坡下驴,重新将那张状文递了上去。
郑业关起门,躲在围屏后头,眯着眼将状文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心改上几字,竟是不能。
他恼火了一阵,很快又转怒为喜:万一能藉此青云直上,彻底附上裴弘的骥尾,也算是姓薛的一件功德。
直到第二日晚上散衙,抱玉才从徐为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郑业照搬她的状文,起草了一纸《陈杭州差科改良事状》,已教驿马连夜送往州府出去了。
“原来如此,下官属实荣幸。”
抱玉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窝火得要命,喉咙像是被一大团棉絮给堵了,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有心与人倾吐,奈何异地他乡为官,举目无亲;市上虽不乏消遣处,可这月的俸钱还没发下来,实在难中羞涩。
无奈之下,只好着人打了二斤浊酒回去,就着一碟盐津奈子,正欲一醉解千愁,却有不速之客在外叩响了门扉。
刘三宝同几个眼熟的里正来到官舍,言说外头已备好了牛车,想接她去乡下吃酒。
抱玉纳罕这酒席的由来,刘三宝却一改油滑之态,长揖到地,郑重道:“少府恩惠,小人等无以为报,近日之事多有耳闻,特来宽解。寒舍已备得新舂脱粟饭、盐渍菘菜羹,若少府不弃,还请赏脸移步。”
8. 第 8 章
夕晖染衣,牛铎叮当之中,一行人沿着田间小路往乡下去。
刘三宝本是随行在一侧,拍一段马屁,讲一段笑话,嘴里一刻不闲。见抱玉笑得僵硬,又乔张做致地抽了两下嘴巴,“小人嘴笨,少府勿怪!”
快走两步到前头,猴着身就跃上了车辕,屁股一撅,直将另一个里正给挤了下去。
长鞭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似的,空中绕起了漂亮的螺旋,发出持续而尖锐的唿哨声。炫技罢,刘三宝重重落下一鞭,得意地吆喝了声“驾!”瞧着像是将车夫的差事当成了上大夫一般荣耀。
抱玉心疼起牛来,“它走得稳稳当当,你抽它作甚!”
刘三宝笑容一滞,慌忙收了鞭子,摩挲着牛臀道:“对不住啦牛兄,真是对不住啦!”
抱玉:“……”
见他还翘着腿坐在车辕上,忍不住一脚蹬出,将他踹了下去。
刘三宝夸张地“哎呦”起来,“小人的屁股还没好利索呐!”倒是被踢得眉开眼笑,走在里正堆里更显神气了。
里正们先前欺负薛县尉年轻冲动又不谙县政,欲驱她做马前卒,为自己谋私利。那会儿没安好心是真的,这会儿心怀愧疚也是真的。
周泰那老儿嘴毒,当场就将个中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薛抱玉只是年轻,又不是傻,如何能听不懂其中的利害?
众人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料想到县尉会在郑业跟前据理力争,至于争不争得过,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都没想到,薛抱玉被郑业痛骂一番后,竟然连夜赶赴州府,来了个越级上报,硬是将这件不可能的事给办成了!
刘三宝吃她一顿好打,本是恨得肝胆如沸,可经了这么一件事,他对薛县尉已全然改观,打心底里敬佩起来。
里正们一致认为:薛抱玉虽生得玉面花颜,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则是条硬邦邦的汉子,敢闯敢干、铁骨铮铮的硬汉!
——虽然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愣头青,官路也未必走得多长远,到底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
车行过一段坑洼石砾路,硬汉好人薛抱玉被颠得七荤八素,软绵绵倚靠在车壁上,手藏在袖子里,指头对着绕圈。
“停车停车!”
绕到第三十三圈,抱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不得不拂了里正们的好意,弃车步行。
斯时金乌西坠,正倦鸟归巢时分,村路两侧槭林间时有伯劳掠翅而过,声声啼晚。暮色苍茫,陂塘如镜,云天雁断,霜荷枯放。乡野间草木尽染,落叶斑斓,鞋靴踏足其上,碾出一股潮湿而清苦的江南味道。
这味道不由令抱玉忆起了长安,春日灞上杨柳初折时,也是这样一股相似的生苦味。只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彼为春朝,此为秋暮罢了。
心有所感,一首《丁酉暮过金平村田畴即兴》已写在心头,抱玉唇齿微启,缓缓吟道:
“寒塘照影雁行斜,陌上霜禾卧陇霞。
暂借枯荷听晚籁,忽惊伯劳破蒹葭。
十年客路青衫薄,半篓诗愁赊酒家。
欲问秋声何处老,一丸赤玉坠天涯。”
四联八句吟出,悲戚之色已上眉头。
里正们面面相觑,此行本是为了宽解于她,不想却反倒唤起了她异乡为客之悲。他们都是胸无点墨之徒,一时皆不知如何接话。
刘三宝分开众人,挤到抱玉身侧,道:“少府虽有才学,这诗却做得不好!”
抱玉眼风扫过他汗津津的幞头,挑眉,“哦?”
刘三宝搔了搔头,“少府才入仕途,分明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如何就成了又老又愁?这便是应了李太白那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诶呦,你还会吟诗。”这倒是出乎了抱玉的意料。
刘三宝笑嘻嘻道:“少府这就是瞧不起人了!小人不光会吟诗,还会作诗呢!”
说罢便摇头晃脑,竟真的当场诹出几句来:
“日头像个咸蛋黄,小人走得直晃荡。
田里稻茬扎脚板,树杈黑鸟嘎嘎唱。
少府非要拽诗文,憋得俺把屁儿放。
赶紧走路是正经,别等婆娘抡擀杖!”
“小人这首《迎少府吃酒路上偶感》如何?”
抱玉听得目瞪口呆,忽而笑穴触动,不禁掩口大笑。
众人亦觉好笑,看着唇红齿白的薛少府笑得睫羽挂泪、花枝乱颤,活似一个大姑娘,又都笑得捧腹。
抱玉被他们笑得神思复位,赶忙将手负到身后,仰起头,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又嘎嘎地重新笑了一遍。
……
愁肠刚打了一个结,笑一场就解开了,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得心事一轻,很快就恢复了耳聪目明。
前些日子因牵挂着庸调,虽下到乡里几次,始终不曾留意沿途风物。此行说说笑笑,缓车慢步,抱玉便看出了些异常。
这个时节正是江南晚稻收获之期,按说该是满目金黄的喜人景况,可一路所见,水田中的稻子大多低矮枯萎,稻穗干瘪,永业田里的桑麻作物亦是无精打采,看着像是刚遭过一场大旱。
抱玉不由奇怪:浙西道水系丰富,气候湿润,怎么这丰海县的田地却像是极为干旱的模样?方才经过的几方陂塘也是远处看着亮如镜鉴,近看则只有浅浅一洼。
刘三宝解释道:“咱们杭州府的确有’水乡泽国’之称,不过这水的分布却是极不均衡的。”
“少府请看!”他引着抱玉爬上一方视野开阔的缓坡,指着远处道:“浙江八水贯流,可流经本县的就只有金沙河这么一条河,全县两千多口人吃水、灌溉,皆指望着这一条河。”
从此处望下去,凭借着地势,大略可看出丰海县的地形。
丰海地处杭州府中部,东南两面环山,西部与临邛县接壤,北部则紧邻浙东道的玉谷县。卢江支流金沙河自县域中部贯穿而过,太平、金平、银平和安山四乡沿河均匀分布,整体呈瘦长“田”字。
抱玉顺着刘三宝手指的方向眺望金沙河,但见夕阳下的河道宛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金带,河水在晚风推动下迢递生辉,眯起眼来,似乎还能看到一架架水车在转动。
“此河的流量似是不小啊?”
抱玉还是不大明白,这鬼地方潮湿得要命,吸口气都能吐出半口水来,再如何也不至于干旱吧!
“少府有所不知,咱们丰海是在金沙河下游,水量至此已减了一半,这几年灌溉农田的几条引渠又淤塞不通,很多地块根本借不上河水之力。杭州府的确多雨,可是水田不似北方的旱田,吃水狠着呢,全靠着老天爷降下那点甘露如何能够?”
刘三宝所在的金平乡三里正处在引渠的末端,也算是深受其苦,是以一说到这个,他便收敛了嬉笑神色,变得正经起来。
抱玉奇道:“既如此,为何不疏浚引渠?”
“疏浚是要银钱的嘛!少府也知道,丰海是个下县,哪有那么多的公廨钱可用?更何况……诶呀,这事真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刘三宝眼珠一转,岔开话道:“天色不早,烦请少府快行几步,酒席上小人自当细说分明!”
·
过了村口大槐树就是刘宅,有茅舍五间,对称围成个宽敞庭院,前植桑、后种菜,菜畦边上一口水井苔痕青绿,上有乌木辘轳,旁边撂着两只汲水用的木桶。
本地民居多就地取材,以竹木夯土构造,单屋皆不算大,间架以两、三楹居多,数目则依丁口多寡而不同。
因乡间人口不稠,院落就不似东西两京那般逼仄,普遍宽敞。
房屋质量却禁不起细看,大多低矮破旧,有些年久失修,不唯门窗挂网、墉壁倾颓,就连两山的椽子都已露出头来,扫眼看去,一个赛一个地伶仃;像刘三宝这样的家宅,在本乡算得上是中上之户。
紧邻刘宅西厢有一处杂草蔓生的空地,见抱玉望过去,刘三宝道:
“这户也姓刘,与小人还沾着亲。建贞八年,为了躲徭役,五口人举家夜遁,再也没回来过。房屋原本还在,小人家里的也常过去照看一二。前年端阳飓风过境,房梁竟给吹折了,整个房子也就塌了。这才三年不到,如今是连门窗木都烂没了!”
抱玉默然听着,眼见着近处一截残木上似乎还遗有半方燕巢,心下不免戚然。
听说薛县尉来家吃酒,刘家全家老小都跑到柴门外迎接,有拄着拐杖的,也有光屁股的,男女老少一共十来口人,个个又热情又拘谨。
就连禽舍里的鸡鸭鹅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一只大黄狗警惕地站在旁边,扯着脖子上的铁链汪汪大叫。
抱玉暗道:“这阵仗与裴观察出行有什么区别。”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向着刘家人揖道:“不速之客贸然来访,叨扰了!”
刘家人不像刘三宝那么能说会道,闻言只是连连摆手,异口同声,皆是那一句话:“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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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
刘三宝赶忙将话接过去,“少府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小人脸上光彩还来不及,谈何叨扰?快请!”一面埋怨家人没看好狗,一面引抱玉和众里正入席。
因客人众多,刘家没有那么多食案可用,左邻右舍借了一圈依旧不够数目,刘三宝便教家人将门板卸下,两扇拼成个长桌。
他与众里正围着长桌坐成一圈,独将抱玉供在上首一方独榻上,美其名曰:“尊位”。
抱玉真是啼笑皆非,坚持与众人同桌而食,刘三宝拗她不过,这才作罢。
桌上盘碟碗筷新旧不一,连酒盏也大小各异,显然也是临时借的;看菜色便知,因薛少府此行,刘家的鸡鸭鹅算了遭了殃。
抱玉喝下一大口桑葚酒,心里一热。
里正们一连敬了几轮酒,见她面不改色,似乎酒量不浅,彼此眼神一对,便开始了车轮战。抱玉也喝起了兴,笑眯眯地来者不拒。
她以女子之身混迹此中,胆敢开怀畅饮,自是禀赋过人。
酒席过半,里正们歪了一圈,抱玉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了,神志还是清醒的。刘三宝酒酣耳热,主动提起了挨打之事。
“少府那顿鞭子抽得对,小人也确实是冤!我与魏家村头村尾地住着,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会为了几文钱干昧良心的事?还不是被逼无奈!那冯家与骆家是姻亲,我若是不答应他,回头倒霉的就是我!”
抱玉笑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一分好处都没捞着,也不曾往上头使过钱似的!”
“哎呀,事都干了,钱若是不拿,小人死了算了,少府就莫要揭短了!”
刘三宝大倒苦水,说到这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朝着抱玉揖道:“孔夫子说,大丈夫当威武不屈,刘某之前一直以为,他老人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直到结识了少府……少府是大丈夫、真汉子,刘某敬你!”
抱玉:“……”
与他碰了盏,又忍不住纠正道:“不是孔夫子,是孟夫子。”
刘三宝又喝了一杯,忽然喉头一松,问出了那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咱们丰海县四个乡二十里两千户一共七千多口人,每年派役的文书不知凡几,摞在一起怕是要比门楣还高!少府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当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撒谎,一来是欺负薛抱玉初来乍到,二来也是了解差科的实情:一县人口何其多,过往派役的经过又不往差科簿上记,谁家已经派过、谁家还没派过,谅她也记不清。
万万没想到,新来的县尉一看到他递上去的捉役书就问了这么一句:“金平乡三里的魏孝宽……可是魏孝和之兄?”
刘三宝当时就是一愣:难道薛县尉与魏孝和有故?
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那魏孝和是个一辈子都没出过丰海县的怂人,而薛抱玉则是个新到任的外乡人,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相识呢。
还不待他琢磨明白,薛少府的质问已经成串地砸了下来:
“前年三月份州里修桥,充役的是魏孝和;去年五月份运租,充役的乃是魏孝宽。魏家成丁只有这么两个,两个都已轮过,这次为何还是他?你们金平乡三里只有这一户可差?”
“魏孝宽上有老父卧病,下有三个小儿待哺,魏孝和则患有跛疾,不能做重活,一家老小只有永业田三亩、口分田五亩——刘里正,你告诉我,这样的人家是富户还是贫户?”
……
刘三宝现如今还是懵的,抱玉却得意地笑了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外露,显得有些狡黠。
——原因无它,只是薛少府新官上任,两眼一抹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只能苦读甲库中的计账和手实而已。
她的记性的确比常人强上一些,刘三宝的运气又比常人差了一些,所提人丁正是她前几日看过的,因就成了这么一桩巧事。
抱玉眨眨眼,“这样吧,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若是满意了,自当为你解惑,如何?”
刘三宝大着舌头:“知、知无不言!”
“我为差科事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改良之法。你来说说,若依我的法子,你这里正可还有钻空子的机会?”
抱玉将差科改良之法细细道出,满心期待他一句“高明”,不想刘三宝听后竟是连连摇头,几个还没喝趴下的里正也跟着摇头,纷纷道:“不行!少府这法子不行!”
抱玉酒气去了三分,“如何不行?”
9. 第 9 章
里正们的话教抱玉一时沉默了。
她那张《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落脚于《差科簿》,实际上是将里正的贪心视作舞弊之症结。
可刘三宝却道:“假使徭役落到我头上,我又在本县有些势力,我当如何?自然是教里正押个老实人上门。我会问他,’一文钱可乎?”不可?不可就打到可为止!彼此签字画押,由里正做保,到时候县衙红印一盖,这就是两厢情愿,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抱玉思索片刻,“不妨限雇佣之值,例如最低十贯,与此同时,县衙审看契书时仔细询问佣方意愿,可乎?”
“且不论少府有没有这么多闲功夫,就算是有也无用!若真如此,我大可写一套、做一套嘛!文书上许他几万钱,教他当场立下收据,实则一文钱都不与,他能拿我如何?”
“……你就不怕那老实人状告到本官跟前?”
“少府呀!”刘三宝顿着箸笑起来,“我是本地豪强,几代人经营乡土,族中秉笏披袍者不可胜数,就是到了刺史席上也是上宾——寻常人家哪个敢惹?除非是他不想在丰海住了!”
他喝得醉颜酡红,话就比平常直率了许多,“再说,官场上多的是郑明府,有几人是薛县尉?铁打的乡豪、流水的县官,为之奈何!”
·
里正们酒后吐真言,唾沫如钉,将抱玉那纸《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喷出了千疮百孔;而此时此刻,这状文已改头换面,以《陈浙西道差科改良事状》的名头,躺在了观察判官颜行懿的案头。
颜判官是幕府中的大手笔,口能成诵、下笔千言,日理文书百十余,决断如流,事无壅滞,深得裴弘器重。
除了朝廷敕书和紧要军檄,大凡底下州县递上来的文书,一般都是先经他手,筛去那些没事问安的、自说自话的,以及心智难评的,而后才会恭送至府主裴弘手中。
像《改良事状》这样的文书,虽谈不上心智难评,到底是有欠考虑。
颜行懿本已将其扔到了废文箧里,打算原样发回,余光瞥见末尾附的一页,又将其给捡了出来,重新看过一遍,而后亲自送到中堂。
果不其然,裴弘才扫了一眼便挑着眉看他。
“主公,这是丰海县令郑业呈给杭州的;州府拟准,请在浙西十州推行,郑业的原文附在最后。”颜行懿不慌不忙道。
这个郑业也算是个善于把握时机的人,府主前脚刚夸过他,他后脚便有了动作。杭州也是想逢迎使府,因便将此人抬举上来,既如此,自己也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官场之中,多个朋友多条路,广结善缘总是没错的。
“原来是他。”
裴弘倒有些意外,因庸调一事,他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县令颇有好感,于是便耐着性子将文书翻到末页。
郑业的行文简练峻切,析理透辟,颇有几分韩昌黎的风格,只可惜墨迹圆媚,书法甚是庸俗。
这就好比一个风流才子竟是个垢牙臭腋之人,虽无伤大雅,总归是令人心生失望。
颜行懿追随裴弘十年,察言观色日久,早已炼就了一对火眼金睛,见府主神色淡淡,便轻声细语道:
“此人年过而立方才明经登第,才学上是有些先天不足,释褐以来又一直沉沦下僚,久不得高师提点,纵怀恤民之心,亦如石中昆玉,犹待良工剖璞。”
裴弘一哂,笑着瞥了他一眼,“教他来一趟吧。”
使府的意思经由州府转达丰海,郑业梦想成真,激动得食不下咽、夜不成眠,为见面之礼更是绞尽了脑汁。
这礼的确是不好选。
若太贵重,不免有贿赂之嫌,那就犯了忌讳;且裴弘贵胄公子也,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只怕高不成低不就,反招他嫌弃。
卢主簿建议送些丰海土产,“贵人莫不爱山野之味,本县鱼鲞和干笋颇有佳名,裴观察或许会喜欢。”
郑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初次拜会,见面礼不能太值钱,也不能太不值钱,土产得送,不过须得等到第二次、第三次见面时再送,最好是能直接送到后宅,那才显得亲切。
“裴观察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礼者,祭神以求福者也,贵贱皆非紧要,关键还是要投其所好。
“这倒真没听说过……”卢从玄沉吟了一会儿,“裴弘以才干闻名,诗词文章皆有成就,据说书画琴棋亦通,只不知其特好何物。”
“也罢,既不知特好,逢其雅好也算是中上之选。”
时间紧迫,郑业来不及仔细打听,最终决定将自己珍藏的那方汉代十二峰古陶砚送出去。得杭州刺史蔡丕提点,又给观察判官颜行懿也备了一方端石莲纹砚。
饶是事先已有准备,一望见浙西观察使府气势宏伟的重檐歇山顶,郑业还是紧张地不住吞咽口水。
行过一座高耸石门台就到了下马门,从这里北望,可隐约看见中衙戟门,戟门两侧有牙兵把守,戎衣上的护心镜反着银光,尖枪上数点红缨随风而动。
戟门之后有数道飞檐重叠、琉瓦相连如镜,郑业料想,使府大堂、中堂、议事厅和寝房应是都建在门后这条轴线上。
踩着门基跂脚而望,只见两侧屋宇栉比,大致依左文右武排列,布有曹署、州院、军事院、厩库,以及牙将和孔目诸院。马将鞠场,教旗、讲武驰驿之传舍,兵食之储廪,于西侧另辟一地而建,皆栋梁宏丽,柱础丁当。
前来接引的是个头缠抹额的虞候,见到随行而来的卢主簿和丰海一干胥吏,眉头一皱,“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教他们都在下马门外候着,只领着郑业一个人进了戟门。
郑业也是头一次来到润州使府,路上忍不住左右顾盼,被这虞候老实不客气地斥了一句,不敢再看,勾头快行。
虞候将他领到一所科房外,自己到门口通禀:“颜判官,人带到了!”
一位相貌清雅的美髯文士闻声而出,面带微笑,目露精光。
“郑县令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十分地客气,说着话,目光已将郑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郑业已知此人身份,不敢有丝毫怠慢,当下便紧步趋前,长揖作礼:“久仰颜判官大名,今蒙得见,下官幸甚!”
将早就打好腹稿的奉承话说罢,趁四下无人,又将东西递了过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手刚送到半途就被颜行懿一把挡住,推回。
郑业紧着往回推,堆笑道:“颜君莫要多心,一方土砚而已。”
“正事要紧,大使已在中堂等候多时了。郑县令,请吧!”颜行懿仍面色和煦,语气却不容分说,当前迈开了步子。
郑业只好讪讪地将东西收起,窥他神情,又试探着问:“还不知大使唤下官来所为何事,颜判官可否透露一二?”
颜行懿面似春风,心里已经十分懊恼。
原以为这郑县令会是个倔头倔脑的老实人,岂料这厮竟生得肥头大耳,举手投足皆透着股油腻气息,分明是一枚丹炉里翻滚过千百回的老滑丸了!
杭州刺史蔡丕也是,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敢往上推,也不怕掉下去砸死他。
颜行懿有些后悔自己多事,又暗暗告诫自己:使府无小事,往后做事还是得打起精神,万不可再像这次这么草率。
“郑县令自己拟写的状文,还不知道所为何事么?”他保持着亲和的微笑,反问了一句。
郑业的心差点冲出喉咙,一时觉得这句话的重音落于“自己”二字,一时又觉得是听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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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走到中堂门口,还未瞥见裴观察的袍角,自己的官袍已腌出了一圈汗渍。
待到颜行懿从里头通禀出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先前对颜判官是十分小心、十分讨好,到了裴弘面前就是二十分小心、二十分讨好。郑业折着腰,双手捧砚,高举过头顶,口称:“谨献芹曝,惟祈使君莞存。”
听到上首之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头绷到尾的那根筋才稍微松弛下来。打量四周,只见室内陈设甚是朴洁,上首一人凤目隆准,生得儒雅宏贵,应是裴弘无疑了。
裴弘先是过问了庸调延期一事。
郑业拿出忧国忧民之色,照着事先准备流利应对,“既为亲民之官,自当以民生为重,何惜仕途?”末了不忘吹捧长官:“下官生性鲁直,原已有了一生滞于州县的打算,幸遇大使明察,免去罚课,真个似久旱逢甘霖,下官幸甚、浙西百姓幸甚!”
候在西序的颜行懿听到这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用看,已能想象出府主的脸色。
裴弘耐着性子,又问起差科之事。听郑业一顿骈四俪六,又起了拽白架势,摆手打断道:“直陈要义。”
郑业口齿流利,半点不打结巴,几乎是将状文原样复述了一遍。
裴弘不动声色,又问:“依你之见,此法可有疏阙之处?”
“下官牧丰海三载,虽未敢称洞悉庶务,然于闾阎疾苦亦略知一二。今差科之弊,实源胥曹贪蠹,故作此条陈,欲绝其上下其手之途,当是正本清源之策。”
“这么说来,此法还未尝试于丰海?”
郑业喉间一滞:“诚如大使明鉴……”
话音未落,就听见裴弘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县司未施之策,遽欲上达州府。若依尔策,则我大唐徭役,岂非专困黔首耶?”
郑业听了这话,瞬间汗透重衣,顿首及地:“大使高屋建瓴,下官百不及一!然此法绝非下官率尔操觚,实因夙夜目睹积弊,椎心泣血而成。伏惟大使宽恕愚钝!”
上首未语,只传来指节叩案之声。
这中堂不施障幔,不设屏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能够阻挡视线,郑业只觉裴弘的两道目光灼如滚油,兜头泼下,生蜕了自己一层皮。
“罢了,”裴弘还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缓了声道:“尔既殚精于此,必谙本县丁籍田册。九等户各占几何?各等之中,分番上役者几何?这两年收成折绢几匹?寄庄户姓甚名谁,且为我细陈。”
“呃……本县寄庄户有骆氏、闻氏……九等之中,上等户约有三成,二百……三百……不到四百来户,收成、收成……”
郑业答得结结巴巴,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实在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只好伏地哀求:
“启禀大使,本县差科派役皆付县尉薛抱玉勾当,下官只是掌握大略而已!改良之法最初也是出自薛县尉,下官为此事苦恼已久,听后也是头脑一热,不及细察疏漏,这便草率上报。不期搅扰大使,深负雅望,实是惭愧啊!”
……
薛抱玉。
裴弘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两只黑鼻孔、一对白虎牙,甚善蹦跳的一位邋遢小官。
默然打量了郑业的胖头颅半晌,裴弘淡淡道:“原来如此,你且回去,教薛县尉过来。”
·
郑业一走,颜行懿便讪讪地走进来,先自陈失职之过,后问如何发落郑业。
“不急。”裴弘把玩起那方汉砚,“此人脑满肠肥,满腹钻营,实为一小蠹尔。既抢差科之功,庸调一事恐也另有隐情。”
“是,属下这便着手查办。”
裴弘点点头,脑海中晃过两只漆黑的鼻孔,又将颜行懿叫住,吩咐道:“取薛抱玉的由历来。”
10. 第 10 章
抱玉走在行贿的路上,蹀躞带被满满一算囊的钱坠得直往下沉,每走几步就得往上拽一把。
这月的俸钱还没发下来,所以腰缠万贯,还是拜众里正所赐。
那日的酒席吃到最后,刘三宝等人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郑县令因祸得福,往后指不定会平步青云,冤家宜解不宜结,少府何不趁此机会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里正们每人掏出两贯钱,凑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作为抱玉的行贿之资。
抱玉遽然色变,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发怒,刘三宝不顾她脸色,娓娓相劝:
“小人位卑,也知官员考课之重,得四次上考尚要守选数年,若不幸有了下考,下一任只怕遥遥无期!郑业在丰海任上还有最后一年,算上今年末和明年末,少府有两次考课都捏在他手里,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是再不情愿,好歹糊弄过这一年再说。这人心胸狭隘,却是个见钱眼开之辈,但得厚赂,必不会将事做绝。”
这话里的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敲打在抱玉的心房上,纵有万般不愿,她还是被说服了,只是坚拒银钱,说什么都不肯要。
里正们也是一片诚心,又都喝了酒,个个拿出扶犁插秧的力气,堵门的堵门、拦路的拦路。
抱玉双拳难敌四手,拗不过他们,最终只得将钱收了,只是给每人都打了借据,白纸黑字写明,到年底时会连本带利一并还清。
“这就是腰缠万贯的感觉啊!”
抱玉收回思绪,将算囊托起来掂了掂,听着哗啦啦的响声,只觉一颗心也是沉甸甸的。
就这么掂了几番,她忽然发觉这算囊有些寒碜,青麻布都洗得发白了,两角透光,堪堪未破。
这样的东西,虽说缝缝补补还能将就三年,可若是用来行贿,那就显得太不合宜了。“得去买个新的。”抱玉脚步一转,掉头往市上而去。
算囊这种小物就跟香球扇坠一样,贵可天价,贱至分文,一分钱一分货,典型的丰俭由人。抱玉想买个极便宜却又看起来极贵的,这便有些难找。
东挑西拣好半天,沿街布肆都走遍了,终于在尽头那家找到一个合心意的:靛蓝囊身,银白丝线收口,素面朝外,打开方能看到暗绣,清雅极了!
且只要五文钱。
抱玉端详着新算囊,越看越满意,越满意越不舍:如斯雅物,郑业可配?
市上人流如织,来往不乏提匣拎箱者,她忽然受到启发,决定将铜钱兑换成贵重礼品。
贵重之物在出售时往往附赠精美椟匣,不必额外掏钱,如此新算囊就可归为己有,余下零钱还可以美餐一顿。
郑业爱茶,抱玉便来到茶行。
掌柜为她逐一介绍:“本店有剑南蒙顶石花,顾渚紫笋,东川神泉,峡州碧涧、明月、芳蕊、茱萸簝,也有方山之露牙,夔州之香山,江陵之南木……官人相中哪个?柜后有煎好的茶汤,可逐一品鉴。”
抱玉品鉴不出它们的区别,只关心价钱。
掌柜依她的预算,推荐了蕲门团黄,并允诺额外赠送陆鸿渐陶偶两枚。
她还想要一只团花纹带盖瓷碗,掌柜宁可再送两枚陆鸿渐……两厢里谈不拢,抱玉转身就走。
实指望掌柜的能追出来拉一把,不想这人只是跟到门限,意味不明地“嘿”了一声,就这么任由她走了。
抱玉气结,甩着袍子就离开了茶街,先后又看了砚台、玉佩、香炉等物,皆不如头前的蕲门团黄实在。有心重返故地,又实在拉不下脸面,街肆中间左右为难了一会,忽然气呼呼地往西而去。
西边卖肉菜果蔬、粮油干货,便宜实惠,量大管饱。
她已下定决心,就送郑业两爿鱼鲞、一篓笋干——他脑满肠肥,想是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必定喜爱山野之味。也不必再为行贿之地伤脑筋,酒楼宴请难免破费,公衙之中又人多眼杂,索性直接送入后宅,也显得亲切。
最终,抱玉只花了一点零头就采买好了赂献,还为自己配了个崭新的算囊,为薛太白买了五斤青萝卜。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上门行贿了。
·
郑业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自家门口碰见薛抱玉。只见她神色鬼祟,一手提着筐,一手拎着篓,欲前不前地在台阶下转圈,过来干什么的,不言自明。
“这不是元真么?”郑业笑着走了过去,“某正有事相寻,你就主动送上门来了。”目光落在她手上,左筐右篓地探了一圈。
抱玉正在踌躇,郑府大门修得阔气,铺首都是鎏金的,近前能清晰地映出人影。她先前已鼓起勇气迈上了台阶,一看见自己那些小小的影子,羞耻之感便控制了全身,又一溜烟缩回到门侧了。
郑业身后还跟着卢从玄以及两位二堂佐史,这几人看着抱玉,皆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抱玉出门前特地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拣小路而来,生怕被人看见,这会儿被人堵了个正着,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两颊已臊得通红。
“明府找下官有何事?”她强作镇定道。
郑业笑道:“本官已向裴观察禀明,改良事状乃是出自你手。大使想要见你,快回去准备吧,这几日就不用来衙了!”
他从使府回来一直有种死里逃生之感,心中有两事悬而未决。
一是裴弘的态度。就这么任由自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是不屑与卑官计较还是想等到秋后一并算账?郑业猜不透。
第二件悬事就是薛抱玉接下来的润州之行。裴弘显然是对《改良事状》十分不满,姓薛的此行是福是祸?郑业还是猜不透。
既猜不透,郑业便着意将话说得含糊,为往后留有一线余地。
姓薛的心思浅薄,看她那神色,显然是已将此事当成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郑业心头恼恨翻涌,忍耐着情绪道:“裴观察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听说过。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好好把握,可不是所有的长官都像本府这般好说话。”
说着已将手伸了过来,虚虚地握住了笋干筐的提梁,“别愣着了,快去吧!”
抱玉瞬间回过神来:郑老乌龟绝无成人之雅量,为何忽然道出实情?只怕是裴观察看出了状文的疏漏,他承受不住诘问,不得已才将自己供了出来!
大好机会已摆在面前,又何必将鱼鲞和笋干舍给老乌龟?银钱事小,气节事大!
抱玉心思电转,手上的动作却比心思更快——郑业的手还未握牢,她已飞快地向后撤了一步,将筐和篓都藏在了背后。
“既如此,下官就告辞了。”
抱玉保住了清白,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提着东西行步如飞。
这般疾行出一射之地,忽而察觉有些失礼,又回眸笑道:“今日买菜路过宝地,不及登门拜访,改日一定!”
·
“好个美少年!”
甫见下马门外的青袍小官,颜行懿就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复又不可免俗地暗忖:这般人物做出为民抗命之事才合情理嘛,姓郑的算什么东西!
前往中堂的路上,又问了郡望科年诸事,应答俱合访察,颜行懿暗自满意。
见这年轻人面若新雪,就连手掌也瓷白无瑕,似乎有些脂粉气,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确认其并未搽粉,最后一丝顾虑遂消。
他打量抱玉,抱玉也悄悄打量他。
这人穿绯衣、佩金带,分明是位高官,不知为何,竟亲自到下马门相迎,容色甚是亲和。颏下长须飘飘,应该不是阉人。
这人一路上问东问西,抱玉不知他底细,皆老实作答,快到中堂门口时,终于忍不住问道:“还未请教长官尊讳,恳请赐教。”
绯衣金带者笑道:“某乃观察判官颜行懿。”
“原来是颜君,”抱玉有些吃惊,“久仰大名!”
这话并非虚言。
裴弘三度出镇地方,先后为西川节度使、淮南节度使和浙西观察使,颜行懿始终追随身侧,如今他身上已经带着宪衔,以侍御史知观察判官,因此才着绯衣。
观其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似与裴弘仿佛,抱玉不由心生羡慕:这就是跟对人的重要性啊!
且不说郑业有没有那个能耐当上节度使,就算是有,他也只会提拔卢从玄和骆六之流。
使府占地广阔,屋宇连绵,抱玉随在颜判官身后,从一座庭院穿至另一座庭院,自一道回廊走向另一道回廊,心头的掌故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不是韩信遇萧何,就是刘备访诸葛。
抱玉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越紧张,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怕稍一松懈就会泄露心绪一般。
“不必紧张,使君但询数语,如实作答就是。”
颜行懿见她如此,温言宽慰了一句,心里却暗笑:要的就是这股青涩味,这才对主公的胃口!
时隔数日再见裴大使,抱玉心头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减反增,裴弘却诧异地深看了她一眼——这小官鼻孔干净,嘴将牙紧紧关在里面,衣衫也甚是整洁,与那晚判若两人。
“改良状是你写的?”
“是。”
“可知为何教你来?”
“下官的状文未经深思熟虑,错讹百出,劳大使面诘。”——这话已到嘴边,抱玉又急急地改了——“郑县令并未告知,下官猜不出来。”
裴弘嘴角蓦地一勾,“现在猜。”
抱玉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大使容禀,下官勾当差科,偶然发现胥吏舞弊,未经深思熟虑,这便拟写了一纸《陈丰海县差科改良事状》,交于郑县令。事后与里正聚首,询以此法,这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因便重新拟写一份,伏请大使过目。”
抱玉将文书递上去,之后便观察裴弘神情,只见他那双凤目只是上下一扫,接着便看了过来。
“胥吏者,小人也,此为当世之公论。你身为流内之官,如何与胥吏厮混一处?”
抱玉暗暗叫苦,那状文好歹是她点灯熬油写就,他就不能仔细看看么,扫一眼算怎么回事!
还有这个古怪的问题……抱玉忽然心弦一紧。
都说裴弘甚重出身,清浊之见想必很深,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好,恐怕会触他的楣头。
以职位划分清浊,又以清浊论人品,此风实肇始于南朝。本朝虽废除了九品官人之法,开科广取天下之士,清浊之分仍根深蒂固。自开天以后,朝廷曾数次下诏,先是缩减了胥吏入流后可任之职,后竟禁止胥吏出身者应科举,歧视弥深。
莫论官场还是民间,皆视胥吏为小人,以为这些人只会钻营盘剥,德才皆无。抱玉一开始也不能免俗,可是与刘三宝、周泰等人接触下来,这想法就不知不觉地变了。
此刻受裴弘质问,她得以细思此事,竟觉世间胥吏的处境与女子一般无二。
非是因无德无才而不能科举为官,恰是因没有机会读书做官,这才无以彰显德才。
——以身份论人品,这实在是荒谬极了!
抱玉知道怎么回答能逢迎长官,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打好了腹稿的假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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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以为,所谓当世之公论,实为偏见。人皆有天良,何地独无君子?胥吏身处县官、豪强与乡党之间,周旋实不易,纵有非违,亦不可一概而论。若论实务,反胜书生空谈。”
见裴弘没有打断的意思,抱玉便将乡民闹事时,里正们如何与自己讲条件,之后又如何劝退乡民之事一一道来。
“县官自谓亲民之官,一任也不过三四年,远不如里正熟悉乡里人情。若无这些胥吏,单凭四位长官,如何能治理一县呢?”
“再说差科,下官先前所犯之错,在于想当然尔,若非里正直言不讳,恐怕下官此刻还懵然无知。”
……
颜行懿听到这里,不由替她松了口气。
若她轻信流言,阿谀府主,或是唯唯诺诺,不敢直言,那可就白白错失了一条青云之路。
抱玉沉浸在论理之中,不复先前的紧张,裴弘面色平静,依旧看不出喜怒,等她说完了,又慢条斯理道:“你这新状只陈弊端,却未拟出新法。”
抱玉还以为他没仔细看,原来是扫一眼就看完了。如实答道:“诚如大使所言,下官先前以为,差科舞弊系于里正之贪,如今却觉得,此事远非一纸文书可以解决。”
裴弘追问:“若本官一定要你拟出个解决之法呢?”
抱玉这才发现,裴大使真的很善于强人所难。
她蹙着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未几苦笑道:“那便干脆废除徭役好了!君不见,多少田地因徭役错过农时,多少壮丁因徭役伤残不治,多少人家因徭役妻离子散……为何不能彻底废除徭役,而将国税简化为银钱和布帛呢?”
一口气直抒胸臆。
而后才惊觉自己说多了。
“书生大言,言语未经深思,乞使君海涵!”
裴弘还是那副不愠不喜的表情,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她的文书上,“如此说来,此次回返丰海,差科一事便放手不理了?”
“……下官没有更好的办法,与其劳民更制,不若修渠整田、劝课农桑,为百姓办些实事。”
吃酒路上,引渠一事只说了个开头,之后便被别的岔开,抱玉心里还一直记挂着。
“嗯。”
裴弘应了一声,“你过来。”
抱玉不明就里,只得遵命上前,到曲足大案前站定,便听裴大使闲闲道:“你这小官,初次拜会本使,也不知携带见面之礼?”
抱玉一惊,呆看着这位传言颇多的贵胄公子,良久无语。
因她不备礼,周泰那老儿念叨了一路,她听得不耐烦,一句话便教他住了嘴:“若裴观察是重贿之人,郑业先前必已备了厚礼,有他珠玉在前,我如何比得过?若裴观察不重这些,那就更没必要了!”
……
两种可能都教她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裴弘会公然索贿。
“下官囊中羞……不是!下官疏忽了,下次一定!”
裴弘忽然叹了口气:“也罢,你不识礼数,本官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薛少府,字写得不错,这方砚台,就当做裴某的见面之礼吧。”
抱玉又呆住了。
裴大使这人实在是太……太稳重了!表情稳重,腔调也稳重,稳重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教人猜不出来他是什么意思!
那砚台就在案上摆着,颜色灰不溜秋,质地似乎是粗陶,形状也古怪,下有三足,上雕一十二座山峰,瞧着怪好看的。
抱玉虽不识货,却也看出这砚台价钱不菲,就跟裴弘本人一样,也没有镶金嵌玉,可就是显得很贵,给人一种要不起的感觉。
“多谢大使,只是这砚台太贵重了,下官不敢收。”
裴弘笑道:“你还怕我贿赂你不成?”
“……’长者赐,不敢辞’,下官多谢使君厚赐!”
抱玉行过礼,捧着砚走到门口,人还是懵的。刚要跨出一步,忽然想到还有一件要事不曾解决,又转身踅了回去。
裴弘目露询问。
“大使可还记得运河畔风雨之夜?”
“嗯。”
“还未谢过大使赐饭。”
“嗯。”
裴观察当真是惜字如金,但凡他多问一句什么,抱玉也可自然地将话引到庸调上,偏偏他什么都不问。
“……当时天气寒冷,下官生火取暖,不意竟冒犯了大使。”
裴弘又“嗯”了一声,他倒想看看,这小官究竟会如何将话扯到庸调上。
抱玉觉得自己的心好累,索性放弃了东拉西扯,单刀直入:“大使有所不知,其实上陈庸调延期也并非是郑县令之意,而是下官的想法!”
——终于说出去了,神清气爽!
郑业那老乌龟还警告她,让她把握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呸!这就是最该说的!
抱玉心潮涌动,等候裴弘追问。
裴弘已低头看起了文牒,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嗯,知道了。”
抱玉:“……?”
“可还有事?”
“……无事,下官告辞。”
·
等到抱玉离开,裴弘问颜行懿:“济美以为,此人如何?”
颜行懿笑着朝座上一揖,“属下岂有识人之能?不过,单凭着主公索贿一事,便可知薛少府的前途不可限量。
裴弘笑起来,“油滑!”
“如此,薛抱玉的官职,是否要动一动?“
裴弘略一沉吟,“以他的科第,按理该给个校书郎或赤县尉,如何会被发配到丰海?”
11. 第 11 章
自隋炀帝于大业元年始建进士科,历二百余年,科举之制日臻繁盛,本朝除进士科外,更设明经、三史、开元礼、明法、明算等科。
各科之中,尤以进士和明经两科为重,二者之间又特重进士。
明经及第者,一般需守选七年方可授官,进士则只需三年,授官之职亦远胜前者。
正因如此,许多人舍明经而求进士,为此一考就是十几年、几十年,更有甚者为之老于科场。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正谓进士之难于明经者也。
薛抱玉十八岁进士及第,担得起一句出类拔萃;十九岁应吏部科目选,再登博学宏词科,那便真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了。
与礼部主持的科举不同,吏部科目选多采糊名试法,难度亦远在科举之上,登科者无需守选,立即授官。
历来应此试者颇多才子,如元微之、白乐天,双双以书判拔萃擢第,柳河东以博学宏词擢第,韩昌黎则三试而不中。
依照惯例,以薛抱玉的科名,若留在朝廷,则应授秘书省正字或校书郎,若外放地方,则应任赤、畿县尉或雄、望州之参军。
再不济,也该是上县县令,无论如何也不该到丰海这样的下县,出任最末流的县尉。
由历中倒是给出了两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是年岁过轻,不宜为一县之长,故授以少府;第二条则谓其面貌阴柔,不合“身言书判”四项中“体貌丰伟”的要求,故此分配至下县。
裴弘久历宦海,自然清楚这些都是托辞,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严行懿道:“主公明鉴,此事的确另有缘故,说起来还与薛县尉的两首诗有关。”
裴弘眉目微扬,显是来了兴味。
“这第一首诗题为《观放榜》,据说是在礼部放榜时当场吟就,诗是这样写的:
朱门榜上墨痕腥,子弟金鞍压玉衡。
十载蠹鱼吞墨死,一朝秕糠胜珠明。
空悬贾策惜太傅,抱恨卞和泣连城。
欲剪青云补天漏,姑将白眼照青蝇。”
末尾青云补天之语,指的自然是后一年再应吏部科目选之事,却不知压了玉衡的金鞍归于哪家子弟。
严行懿早在裴弘吩咐取由历时就已着手打探此事,以备府主不时询问,当下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薛抱玉的同年之中有一品子,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壮字,其父乃是京兆尹令狐茂才。
这令狐壮才气之平庸,大抵在众同年中是出了名的,本是落第之选,一朝放榜竟榜上有名,举子们莫不议论。好巧不巧,排名正在薛抱玉之前,因便有了那首直抒胸臆的《观放榜》。
因观榜人数众多,这诗又是当场高声吟就,引得许多知情者大声叫好、不知情者彼此询问,一时闹出了颇大的动静。京兆尹令狐茂才,以及当年主持科举的知贡举人皇甫钧等自是恼恨不已。
裴弘听到此处,不禁变色道:“既为品子,本已有仕宦之路,但为虚名故,仍要侵夺寒俊之路,令狐茂才养的好儿孙!”
科举至今已蔚然成风,以至于官场之人寒暄必问科年等第,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为不美。品子、品孙虽不必科考,为求才名,莫不趋之若鹜。
正因如此,裴弘一贯主张区分门第,寒贵分流,禁止品子品孙科考。因有心人着意歪曲,他反倒成了士子中口耳相传的恶人。
严行懿想到此处也不由叹道:“世上有几人更似明公!”
裴弘哼了一声,“皇甫钧前一年知贡举,次年即擢吏部侍郎,薛抱玉正是在这一年应吏部科目试,难怪会被发配到丰海为尉。”
“正是如此。”严行懿颔首,“因是糊名试,皇甫钧也是后来才知登第者姓甚名谁,两厢谋面,他也有些尴尬,便以《宏词登科后作》为题,要薛抱玉效仿曹子建故事七步成诗,大抵是想给薛抱玉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第二首诗就是这么作出来的。诗云:
紫陌重开翰墨场,青衿再试九回肠。
君栽桃李三千树,我有清风一袖飏。
风拂曲江新柳色,艳阳偏许旧枝光。
莫讶蟾宫折桂手,云路从来属文章。”
“好个薛元真啊!”裴弘也不由莞尔,“皇甫钧恐怕是要被当场气昏过去了!”
严行懿笑道:“不错,皇甫侍郎的确气得发疯,偏又不得不顾忌着身份,不能当场发作,只好事后耍些阴谋诡计,在授官上做文章了。”
出了气,却也差点断送了自己的仕途,这便是越级上报的薛县尉。
一想到那年轻人如今的模样,竟然已经是受过一次大挫折之后有意收敛的结果了,裴弘就忍不住笑容浮面,摇头道:“历险难而不改其心,也算难得。”
“既如此,可要给他加些担子?”严行懿旧话重提。
“的确是年轻气盛,璞玉待琢。”
“那么郑业……”
“且留他做把磨玉刀,”裴弘敛了笑意,语气沉缓道,“枉他食粟多年,发落之前,好歹物尽其用罢。”
·
自润州通往杭州的官道两侧夹植桑树,因是深秋时节,树上的桑果已所剩无几,路上倒是还有些零星的遗存,不过需要伸长了吻部,在堆积的落叶底下耐心翻找。
薛太白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一步一停地走着,小嘴吃得血红。抱玉也不催它,脑袋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使府中发生的一切。
严判官实是令人印象深刻:官高位显,却又礼贤下士,言谈举止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抱玉不仅得他亲迎亲送,临走前还被留在使府的食堂用了一餐饱饭,并赠送了沿途官驿的转牒,就连薛太白也得了一顿上好的饲料。
“周到,太周到了!”抱玉心想,自己的境界与严君之间还差了好几千个郑业,还要继续修炼才行。
再就是裴弘,这人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至少不似人们说的那般如妖似魔。只是心思也太难猜了些,完全看不出他是喜是怒,是在与你玩笑还是严肃诘问。
这么一想,抱玉就更佩服严行懿了。
若换做严判官,今日必定不会主动提及庸调之事,而是会另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到底是失之急躁了。
周泰骑着一头大青骡随行在侧,见她神情时喜时忧,出言宽慰道:“自来都是位卑者奉送见面之礼,裴观察却反其道而行之,这砚台一看就价值不菲,足可见大使对少府有多器重。”
一提到砚台,抱玉便也欣欣然了,嗔怪道:“什么话!物件只在其次,使君的心意才是千金不换,某当奋发图强,再接再厉,以报使君厚意!”
周泰腹诽:你已经足够奋发了。
嘴上却笑道:“少府说得是。”
一语未落,却见抱玉忽然勒住了缰绳,接着便喝令薛太白掉头,一夹马腹,竟是重新朝着润州城的方向而去了。
周泰愣神过后赶紧追赶,“少府去哪里?等等卑职!”
薛太白在一家打着“骆氏僦柜”招幌的店肆前头停住四蹄,抱玉翻身下马,将砚台往周泰手里一塞,低声道:“你先进去。”
周泰惊讶至极时,眉飞头顶,两眼圆如绿豆。
僦柜的掌柜将砚接过来,端详了几眼便扔回给他,“非洮非端非歙,造型还算别致,雕工尚可,”伸出一只手掌,“五贯。”
五贯就是五千钱,以一方砚台而论,足算是贵价了。
可周泰以为,以裴弘的身份和家世,五贯肯定是低了。当下便一声不吭,包起砚台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掌柜的急忙将他叫住,埋怨道:“客官可真是个急性子,你说多少,开个价!”?
周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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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于五十贯免谈!”
那掌柜的闻言便笑了,“就是金砚、银砚也没有这个价,最多三十贯。”
周泰暗暗吃惊:竟这么贵?这店家先前只出价五贯,当真黑心。
“不行,说五十就五十,少一文都不行。”
“三十五!”
“四十五!”
“……”
二人正讨价还价,忽有一青袍美少年从外而入,径自走向周泰,叉手笑道:“处士当真愿以五十贯出此古物?”
“你这郎君好不讲道理,做买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才是!”不待周泰答话,那掌柜的已抢先道。
周泰却不顾他的先来后到,转头与青袍少年攀谈起来。
“五十就五十!”掌柜的心里一急,竟同意了五十贯之数,又斜着少年道:“做生意不能只看价钱,还要看对方是否牢靠。小店就开在此处,先生若是将来后悔,也有再将爱物赎回去的一日,若是随随便便卖给了不相干的人,就是后悔也没办法了!”
少年闻言倨傲一笑,“处士若以五十贯卖出,回赎时恐怕要出一百贯,不若以八十贯卖与在下。”
……
这少年不断往上加价,掌柜的嘴便越来越松,最后竟加到了一百五十贯,咬牙道:“最多这个数,再多,小店奉陪不起!”
“某出一百五十贯零一文。”青袍少年笑嘻嘻道,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脸无赖相。
“你成心的吧!”掌柜怒火上窜,挽起袖子就从柜后走了出来。
却听那砚主人忽然在这时嚷道:“此乃我家祖传之物,少于一千贯,想都别想!”说罢抬腿就走,那少年抿着嘴偷笑,一溜烟地追了出去。
掌柜的呆愣原地,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被两个吃饱了撑的闲人给耍了!火冒三丈追将出去,街上哪还有两人的影子?唯余一滩紫红的马粪,静静躺在门口。
抱玉与周泰故技重施,接连进了四家僦柜,最终试出一个结论:这砚台至少也是个汉代物件,大抵能卖上五百贯钱。
“五百贯啊,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两年多呢!”若对方不是裴弘,抱玉真要怀疑他想贿赂自己了。
五百贯钱缠在腰上,走起路来该是什么响动?恐怕是地动山摇!抱玉喜孜孜地继续想着,耳畔似乎已经听到那悦耳的哗啦声,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一条康庄大路。
她嘴角勾如弯月,两眼亮如太白星,周泰看在眼里、怕在心中——真怕她一时冲动,将使君赠送之物给卖了!
直到两人再次踏上回返的官道,周泰这才确定,她只是想问问价钱,并没有卖出去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
抱玉从颜判官身上得到启发,给里正们带了产自成都的冰糖块,也给西厅诸人带了几包润州马鞍饧。
各人皆大欢喜,围着那尊汉代十二峰古陶砚左看右看,少不得说些溢美之词。
薛少府意气风发,心里虽美,仍极力克制着情绪,连声道:
“哪里哪里!”
“惭愧惭愧!”
“欸!勿作轻浮之语,但勤勉恪职,为分内事尔!”
……
在郑业看来,薛县尉的分内事应该是一到县衙立刻到自己面前禀明情况。
然,正因为情况有待禀明,薛县尉拖拖沓沓不过来,他一时也不敢发作,只能按捺住心头火气,暂且忍着。
佐史奉命去西厅打探,郑业觍着肚子,在二堂焦躁地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那佐史终于小跑着回来,一进来便气喘吁吁道:
“明府宽心,卑职看得清清楚楚,那砚台灰不溜秋,且质地极为粗糙,形状也甚是奇怪,似是雕刻成了十二根手指的模样……总之是十分丑陋,一看就是便宜货色。想必是哪个田舍儿孝敬给裴大使之物,大使嫌弃,随手打发给薛县尉而已!”
12. 第 12 章
郑业感觉自己脸上像是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裴弘抡着薛抱玉扇过来的大耳光。
火辣辣地疼,却不能教人知道。
知道了更丢人。
这便令人窝火得要命——比恼火还折磨人的就是窝火,窝在心里无法发泄出来的火气能令人五内俱焚!
郑业的五脏六腑都烧得毕剥作响,烧得外罩的那张菩萨面皮随着火势几变颜色:先是霎白,很快就憋得紫红如桑葚,慢慢褪了红,又晕染开一抹铁青,最终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混合色,介于撒手人寰和大病初愈之间。
两眼明灭不定,灰烬中偶尔反出几点红光;鼻孔快速地一翕一张;喉咙里好像蹲了一只□□,咕哝咕哝地倒着气。
二堂的人从没见过这么狰狞的郑明府,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饶是如此,短短一上午的时间,还是有两个执衣、三个白直和一个佐史不幸被邪火殃及,各自吃了一顿发落。
郑业窝着火,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忍着没有直接将薛抱玉传来问话,而是托人到州府和使府去打听。
如此几日,上面既没有传出提拔薛抱玉的消息,也没有传出处理他的消息;因庸调延期而导致、又因裴弘一句话而免除的处罚,也没有重新落回到他头上的迹象。
紧接着,孙玠又发来一封亲笔信,称使府只是发回了那张状文而已,州府既没有受罚,那么郑业的考课也就无须多虑,此事可以就此揭过了。
事关前途,郑业还无法就此揭过,卢从玄为他做军师,揣摩裴弘的意思:“大使对明府的不满在于两处,一是那纸改良状,二就是丁口田亩之数,明府的回答没有教他满意。那么,他将姓薛的叫过去是何用意?”
“哼!”郑业肥身子向后一靠,“有话就说。”
“那状文可是姓薛的亲手写的,大使既不满状文,将他叫过去,想必也是当面训斥一顿而已。至于后来为何又送了砚台……”
郑业睨他:“有屁快放!”
卢从玄笑道:“下官听说,姓薛的三不五时就去甲库翻计账和手实——这种书呆子,死记硬背的功夫一定在行——这便讨得了大使的一点欢心!不过,”见郑业似欲发作,他赶紧又将话拉了回来,“照如今这个情形,欢心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裴大使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会一个九品县尉?只怕这会早就已经将姓薛的忘在了脑后。”
卢从玄拉拉扯扯地来回分析了一通,最终得出结论:“裴大使赏砚,奖薛抱玉是假,气明府才是真。何也?盖因其仍念着明府那庸调之功,这个……有些恨铁不成钢罢了!”
郑业脸色好看了些。
他自己也觉得,裴弘现如今应该还不知道庸调的真相,否则岂会毫无反应?姓薛的还算识相,总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如此,等到抱玉主动过到二堂来时,郑业看起来又像是一尊半醒半睡的菩萨了。
听她说想疏浚引渠,耷拉了一半的眼皮倏地全揭开来,一对浑眼珠里透出疑问。不过,还没等抱玉将事先斟酌好的理由一条条地陈说出来,他那眼皮就又遮了下来。
“这是好事啊!”
淡淡地语气说着“好事”,总教人觉得后面还有个“但是”。
郑业没说“但是”,只是又用淡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疏浚引渠是好事、好事啊!”
这是官腔的一种,意在给说话之人争取思考的时间,同时起到些许安抚听话之人的作用。
“是好事,也是一件大事。”郑业打完了官腔,思考出了一个结果,“你先回去,把所需工料、民夫和银钱列个单子出来,回头叫上徐县丞和卢主簿,一道议一议此事。”
“数目都已经估算好了,请明府过目吧。”抱玉就跟变戏法似的,应声变出一沓工料单来,递到郑业鼻子底下。
郑业觉得呼吸不畅。
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来翻看。只见单子上用蝇头小楷密麻列着青石、河沙、木方等工料的数目,每样都细细注好了三贾,根据上、次、下的不同,数目也相应作出了调整;除了民夫的工钱外,就连工期和膳食所需也已经估算好了。
这么厚的一沓黄檗纸,就算是抄也得抄上两日,更何况还要实地勘测、走访,到市上估问价目。甲库里虽有当年开凿时的旧账可供参考,不过用处极为有限——官府之中,凡是明面上的账目皆水分极大。
姓薛的能拿出来这么一沓工料单,少说也得花上十几日的功夫,算算日子,应该是一从使府回来就着手此事了。
这便是癞蛤蟆嫌井沿低——还不够她蹦哒的了!
郑业的不快透过哗啦纸张的动静显示出来:“你这是先斩后奏。”
无论是实地勘测还是估算价格,都得带着人一趟趟地往乡里跑,少不得还要各乡里正请懂行的老师傅帮忙。如此兴师动众、来来回回的,疏浚引渠的消息只怕早就泄露出去了!
长官还没点头,先教乡民知道了意向,这不是挟民意独谋还是什么?
郑业此刻的不快与庸调和差科皆无关系,也与裴弘和汉砚无关,因而也就无需过分忍耐。“薛县尉往后做事须得三思而后行,你手里的印鉴是县衙之公印,不是私人之玩物!”义正词严。
抱玉料想到他会推三阻四,却是真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而生气。
她只是想把该做的事情都提前做好,一旦得到首肯就尽快动工而已——如今晚稻刚刚收割完,正是农闲时分,这个时候动工不伤农时;若是进展顺利,到夏季水渠贯通,农田得利,下半年的收成就会好很多。
郑业脸色阴郁,眼睛翻着看她,显得像是下三白。
“是。”抱玉低了头,叉手道。
使府走那一趟的确教她好生得意了一场,不过那得意也只是短暂地在周身浮躁了三两日,很快就收敛到心底,沉淀出一个明确的念头:
世上或许真有一步登天之人,不过大多活在传言之中,而她是活在现实里的人,往后的路该怎么走还得怎么走。
裴弘为什么不接庸调的茬?不管他信还是不信,那都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而已,且是县官的份内之事。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指望起了提拔,那可就太不知自己的斤两了!
抱玉有点后悔将工料单直接拿出来了,她应该等上一两日再往出拿的,也省了平地而起的这番波折。
不过,波折归波折,郑业抻了几天,最后竟点头同意了。
只是额外往抱玉头上派了个长官,教徐为督办此事。
·
抱玉召来里正和工匠,又将数目仔细核对了一遍,尔后掐着工料单去了东厅。
徐为对那厚厚一沓黄檗纸大为赞赏,表示疏浚引渠乃是利民之举,自己义不容辞,一定全力支持,要抱玉尽管放手去做。
“那么工料钱……”
“哈哈!”徐为很善于用爽朗的笑声打断别人,“你办事我岂有不放心之理?这些细枝末节,尽管自己拿主意就是。”
他打着哈哈,动作已经很流畅地将抱玉带到了门口,朝对过尽头的簿房歪了歪头:“你也知道,公廨钱向来是卢主簿管着,具体要多少、怎么拨付,你去与他商议。”
往那边走的路上,抱玉琢磨徐为这人:郑业揽权,他不满意,见缝插针地说几句风凉话,底下鼓捣些小动作;给他事做,他又不肯出力了,全身上下能动的似乎只有一张嘴。
那张嘴也实在辛劳,抱玉留心数过了,方才徐为就疏浚隐渠一事总共发表了二百五十一句议论,其中的意思其实只用三个字就能说清:我不管。
此人的言语就和他的人一样,有存于世的理由,却无存于世的价值,白白耽误人的功夫。
抱玉忽然参悟出了一点郑业的心机:他莫名其妙地要徐为督办此事,大约就是相中了其特擅耽误功夫这点优长,专门给她添堵的。
到了簿房门口,袅袅水汽当先扑出来迎人。
房中温暖静谧,临案架着一口铜釜,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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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烧水,底下烧炭。案上摆着瓶插,不知用途的小罐子小匣子琳琅一堆,旁边叠着一摞比文书还高的巾帕,看着像是居家过日子的意思。
案后之人手持一只单照,正出神地看一册蝴蝶装的小书。
“诶呦,当真是稀客呀!”
一见是抱玉,卢从玄便将单照放下,蝴蝶装的小书也赶紧敛了翅膀,心虚地钻到了公文底下。
抱玉眼尖,已掠到了书上的几行字:“纵嘤嘤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
是白行简的名篇,《天地阴阳口口大乐赋》。
她识字不久就曾拜读过此文,遇不通之处,也曾反复参详,之后又怀着鄙夷之情读了好几遍,竟能成诵。是以,方才只远远一瞥就识出来了。
……
这并不妨碍卢从玄是个可鄙的猥琐之人。
他笑眯眯地请抱玉坐下,手上非得拿点什么似的,撂下单照又拾起了茶碾子。
茶碾子来回轱辘,将茶叶碾成茶碎,又将茶碎碾成茶末;水沸开,加入一茶匙井盐调味;第二沸,舀出一碗,用竹荚搅出水涡,捻一撮茶末进去;第三沸,将碗水倒回,使釜水停沸,撇出黑沫;最后分茶让客。
“哎呀元真,你急什么!且稳稳地坐下来,”卢从玄拉长了音调,稳稳地说,“好好品一品某这霍山黄芽。怎么样,味道如何?”
“奇妙。”
咸滋滋的茶沫子汤,谁知道里面还加了什么东西,一股宿醉晨起时唾液的味道。
抱玉消受不来这股怪味,只尝了一口就将盏撂下,忍不住又催促道:“明细某都列出来了,卢主簿给参详参详,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莫要心急,心急品不出真味。”
卢从玄吹着茶汤,慢悠悠地品完了一盏,之后掀了张帕子擦嘴,往工料单上一盖,终于说到了正题:“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参详出来的,且得费几日功夫!”
指头移到边上那沓文书上,敲了敲:“事有轻重缓急,这些都是明府急着要的,卢某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也得一样一样来不是?”
那沓文书里还夹着只敛了花翅膀的蝴蝶。
抱玉算是看出来了,卢主簿这人就像是颜判官的反义词,后者令人如沐春风,他则是从里到外透着恶心。
“这茶不错,烦请卢兄再为某添一盏。”
他既拖着,抱玉便陪着他拖,时时刻刻盯着他,教他那花蝴蝶翅膀永远都没有机会张开!
如此三日,抱玉日日到卢从玄房中喝茶,卢从玄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个案牍劳形的样子,且一低头就感觉到有双锃亮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也实在是难受。
第四日,卢主簿告病休假,抱玉携了工料单和一篓萝卜上门探病。
卢家下人好周到,上了点心果子,又一遍遍地给上茶,生怕茶汤凉了似的。
到晚饭时候,卢府管家又进来道:“主君害了病,府中忙得团团转,不及准备酒菜,粗茶淡饭恐怕怠慢,就不留少府了。”
“不必客气,”抱玉早就吃了个肚歪,“某就在凑合一口!饭厅怎么走,烦请老丈引路。”
卢从玄在门外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险些真的气出病来。
索性现身进来,与抱玉亮出底牌:“那工料单某已看过,可行。”
“银钱何时拨付?”抱玉追问。
“诶呦,这可就不好说了!”卢从玄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非是卢某吝啬,实在是公廨钱拢共就那么些,各房纸笔、官舍洒扫、入冬的暖碳、食堂的开销,还有全衙的俸料钱都在这里面,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用来修渠。”
他哭了通穷,又好心给抱玉支招:“要不然先赊着?各县征发民夫都是先赊着工钱,等到竣工后再兑现不迟。”
抱玉忍着怒气:“赊工也就罢了,料钱若是都没有,这事就别干了!”
卢从玄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代他说了话:不干就不干,关我甚事?
13. 第 13 章
抱玉又去找郑业。
郑业捧着肚子,像是捧着一只巨大的绞线盘,线盘的另一头栓着一只满天乱飞的纸鸢,名字就叫做“薛抱玉”。
“既然卢主簿都已经把账给你盘清楚了,那么本官也是无能为力。”绞线猛地收紧了。
“本官身为一县父母,岂无泽被黎庶之心?想法归想法,账目归账目。空言高论谁不会?落不到实处,那便是凌虚蹈空,书生大言!”绞线又往前扽了一下。
“尔等少年人行事,一要讲规矩,二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是好高骛远——本官早就告诫过你!”绞线这回算是收到头了。
于是便又一松:“也罢!此事若真能做成,也算是一桩惠及千家的好事。县上是有心无力了,元真既认得州府的门路,不妨去州里拜一拜财神,万一显得了神通,那便是咱们丰海的福祉。”
纸鸢气冲冲地飞出门去,一只骚烘烘的花蝴蝶扇着翅膀飞进来。
郑业与他相视一笑:引渠这事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姓薛的自讨苦吃,那便教她去吃。吃成了,功劳是县里的;吃不成,有的是机会拿她的把柄。
官场上若想拿一个人的把柄,不怕他做事,就怕他不做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且等着瞧吧!
·
抱玉当真飞到了州里,虽不抱多少希望,终究是想碰一碰运气。
六曹之中,她最不想去的就是孙玠所理的仓曹,偏偏仓曹正对口地租之事,又是六曹中肉最肥的一个,不得不去。
果然,有肥肉处必有恶犬守门,少不得被吠咬几句:
“请牒呢?不是这个,要盖印的!……不行,我说县尉之印不行,得是县衙的公印!听不明白?……盖好了?我怎么没看见?……嘶!那你怎么不早说!”
周泰从一沓文书里挑出那张盖了郑业大印的,指着鲜红的印记给当直的令史看;令史悻悻地闭上嘴巴,掀起眼皮,连同他身后的抱玉一并瞪了一眼,拔河似地,又将文书抽了过去。
文书一张张地翻,印和字一处处地对,令史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丰海的文书分明是照着格式律令准备的,不唯齐全,还有冗余,就好像是故意不让人找茬一样——这不是找茬吗?
“不行。”令史面无表情,只吊着眼梢,将文书往前一推。
周泰赔笑道:“敢问是何处不妥?劳驾指正,在下也好勘误补全。”
令史两眼一翻眼,抽了张书仪甩过去,意思是教他自己看。
周泰左手拿着书仪,右手拿着丰海的请牒,左看右看,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来。令史从他的疑惑、不安和满心焦灼里得到了应有的滋润,这才伸出一只胖手指,点着落印处,得意洋洋道:“看清楚没有?位置不对。”
“骑缝处和画名处皆无遗漏,如何不对?”周泰更疑惑了,拿给抱玉看,抱玉也是一头雾水。
令史更得意了,歪着嘴角给他们二人解惑释疑:“没、对、齐。”
他的意思是,钤印的位置需与书仪所示毫厘不差,上下左右均需对齐!
既然没有对齐,那就“实在抱歉,本曹收文行文素来严谨,不敢容一丝纰误——这也是我们孙参军的意思——在下只管执行;劳驾二位回去再盖一张来罢!”
狗汪汪乱叫,最省事的法子就是扔一只肉包子堵它的嘴。
周泰的手已熟练地摸上了腰间的算袋,抱玉的脾气却早就从心头冲上了脑袋,将他往旁边一推,抢过书仪和牒文,卷成一个厚重的纸柱,指着那令史的鼻子尖: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错处?一并说清楚了!谅你也是听命于人,耶耶便由着你折腾一回;再有一回,哼!与你们参军打听打听耶耶的名声,做怪之前,也掂量掂量你自己的分量!”
薛县尉的名声在仓曹自然是响亮的,经了庸调那件事,上到判司孙玠、下到钱塘仓督,莫不交口赞她一句:“什么东西!”
令史也自然知道自己的分量:直棂窗后头坐一辈子,文书笔墨里营生,俸钱和前途都很有限。对待底下各县司的来人,能为难处且为难,硬碰硬就大可不必。
鬼怕恶人,狗也怕恶声恶气,令史被文书卷成的纸筒指着鼻子尖,两眼珠一对、又一分,咽了口气,低头没吱声。
抱玉又做成一桩解气而不划算的买卖,乌皮六合靴跺在积了薄霜的青石地面上,大步流星,微微有些打滑。
周泰叹口气:从州司返回丰海,再从丰海赶到州司,这么一来一回,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要一整天;马儿的饲料且不算,光是耽搁的功夫也划不来呀,何必与那令史置气呢!
眼见县尉足下已打了好几个溜滑,周身兀自冒着腾腾热气,周泰不敢将埋怨的话说出口,只得爬上大青骡,认命地踏上了回返之路。
在郑业那又耽搁了一日,二人再度来到州司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晌午了。
离敲会食鼓还有半个时辰,通往食堂的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官吏。
抱玉拽着周泰穿梭在三三两两之中,一口气跑到仓曹直房门口时,里头的吏员正忙着往架上归拢文书、给箱匣上锁,手脚利索得像是要逃难。
阍吏合上一扇门,身体挡在另一扇前:“散衙了,有事明日再来!”
抱玉那口气还在心头亘着,当下便充耳不闻,一脚碾在他的靴上,展着肩闯入门去,径直到头前那令史跟前,将文书摔在他案上。
那令史一改上次的敷衍,换了副笑脸:“薛县尉找错人了,卑职今日不当直。”手指一侧,示意当直者另有其人。
周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箭步冲过去,抱玉的嘴唇刚刚启开一条小缝,他的荷囊已塞到了当直者手里。
当直者的态度确也对得起荷囊,笑呵呵地揣起来,文书看都没看便笑呵呵地推还给周泰:“这事不归仓曹管,二位出门右转,去户曹问问罢。”
见官居从九品下的丰海县尉面露怫然之色,这人赶紧端起两分恭敬,叉手道:
“裴观察奏请转今岁羡余为恤农专资,朝廷日前已经准了此奏,敕书下行,州里还未来得及转牒各县。你们疏浚隐渠为的是灌溉农田,这正合恤农之意,去户曹是应当应分的。”
只这么一句话,活生生教人来回跑了两趟,耽搁了整整三日;抱玉怒火中烧,转过头去,头前那令史早就溜没影了。
两个朱衣吏在窗外唤:“走呀,食堂去。”
当直者闻声站起身来,朝着抱玉一拱手:“失陪了。”翩然而去。
阍吏一手把着门扇,一手朝外扬了扬:“请吧,二位。”
会食鼓还没敲响,六曹科房落扃上锁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地连成了片,先前的三三两两眨眼就汇成了一股嗷嗷待哺的洪流,推着抱玉和周泰往外走。
州司不像县里还有晚衙一说,也不像观察使幕府那样日夜有直;若无紧要之事,官吏一般只当半日差,午间会食后便可散衙归家,直到第二日晨起才会再来科房。
眼看今日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到明日再去户曹。
余下半日,往返一趟定是不够用的,抱玉与周泰合计过后,决定在杭州驿对付一宿。
因抱玉官品太高、地位太显,这一宿便不得不住在下房;可下房只剩下了一间,这倒也没什么,因为周泰善解人意,表示若长官不弃,可教驿卒再添一床被褥,二人一室同眠,既温暖手脚,又省却一份额外的差旅之赀,两全其美。
薛县尉平日里看着通情达理,在这件事上却与时下的浮浪少年人一样,专在不该讲究的时候穷讲究——说什么自己眠浅,有一点响动便无法安睡云云——坚持自掏荷包,去邸店过夜。
“真搞不懂如今的少年郎!”周泰心里说,只得由她去。
翌日晨鼓才过,两人在街边买了几个萝卜虾皮馅的毕罗,揣在怀里,匆匆赶往户曹。等到毕罗消化得差不多了,头顶上的大太阳也将一身的寒露都晒干了,户曹的令史才姗姗来迟,嘴里哼着小调,幞头上的两脚一晃一晃。
一见科房门口还候着俩人,这人的小调就自发消了音,脸色跟着一青,接了文书便钻进房中,再没出来过。
周泰过去叩门,令史的声音没好气地扬出来:“敲什么敲!没看见门上贴着’勿叩’?参军没来,外头候着!”
周泰拉开一道门缝,将荷包亮在身前,像是举着一道专克尸变的道符,小心翼翼走进去。
再出来时已经不见了道符,道符换了变尸的一句话:
“疏浚水渠是漕务,与我们户曹有甚相干?这事理应归士曹管嘛!趁天色还早,你们赶紧过去吧,听说骆参军今日要去使府述职,错过了不定还要再等上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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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参军。
抱玉看向周泰,周泰点了点头。
司士参军骆复礼,按辈分是骆六的堂兄,俩人之间具体隔了几堂,那便不得而知了——骆氏枝繁叶茂,外人想要理清楚他们的族谱,实是有些困难。
士曹令史进去通禀时,骆复礼正陀螺似地在地当间转圈,手里掐着一沓文书,看一眼闭一眼,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
一听有人过来请款,骆复礼没好气地挥手:“打发了!”吸了口气,继续背诵细目。
他此刻实在无心理会闲杂琐务。
士曹掌城池营缮和工程勘验,本是六曹中的冷灶,裴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来便要修运河,而江南段运河正始于钱塘,这便硬生生将他的冷灶给烧成了热灶。
这本是一件好事。骆复礼如今还不到四十,仕途上尚存几分雄心,若是能将此事做出些名堂来,官品也有望往上再晋一格。
只是裴弘这人实在不大好对付。他节度淮南时曾三次主持疏扩山阳渠——此渠沟通江淮,为漕运至今所仰——于水利事上门清,寻常手段糊弄不了,此为其一。
其二,郑业在使府的遭遇堪称虎口历险——问细目——听着便教人心悸!试问有几人能架得住过问细目?谁摊上谁倒霉!
骆复礼深觉自己倒霉,不想步郑业的后尘,这便临阵磨起枪来。
参军痛苦背诵,从头到脚散发着六亲不认之气,令史一时踌躇,虑及请款者来自丰海,正是骆氏寄庄之地,这便屏着呼吸,又小心地提示了一句:“来者是丰海县尉薛抱玉,说是要疏浚金沙河支流的隐渠,县里没钱,过来请一笔专款。”
一提丰海,骆参军果然转动脑袋,看了过来。
“你去告诉他,士曹的款子,就算是喂了狗也轮不到他,教他有多远滚多远!”
“……”
“还不快去!”
“诺!”
令史领会了骆参军的意思,滤去“喂狗”、“滚”等粗鄙之言,将原话整饰一新,转述给丰海二人:
“金沙河支流离着运河有十万八千里,疏浚隐渠也算是漕运,在你们家后院打口井算不算?既是灌溉农田,那便是地租的勾当,要找也该找仓曹!二位请吧,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
回程是灰呛呛的路,灰蒙蒙的天,灰秃秃的枝头立着灰不溜秋的丑鸟,灰扑扑的一匹瘦马驮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秋风卷着尘沙,枯叶打着旋,抱玉迷了眼睛。
她边揉边想:这点事算什么,女子科举难不难?做官难不难?这都已经闯过来了,世上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若是官路那么好走,岂不人人都当了宰相?若是人人都能当宰相,那我薛抱玉便不当了,定是要去做另一件更难、也更有趣的事了!
再说,临行前不是已经有了空手而归的准备了么?来时两手空空,回时亦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损失。
也不是没有——除了往返两趟的草料钱,一宿的邸店钱,十来顿伙食钱,流水似地往外送出的荷包还有几日大好的光阴外——没有任何损失。
这都不算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周泰见县尉瘦削的背忽地弓起来,一抽一抽,还以为她是吐了;拍着骡子上前,正欲问候,却见县尉猛地仰起脸来,嘴一咧,竟冲着迎面而来的风沙嚎啕大哭。
一片不长眼的枯叶误入县尉之口,县尉呸了几下,没有呸出去,索性咬牙切齿地嚼起了枯叶,嚎得更大声了。
周泰无比震惊,想好的安慰之辞全都噎在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朝一日,我若为杭州刺史,就把他们都剁了喂狗!……咳咳……”
县尉的嚎啕里夹杂着一些美好的愿望,被秋风呛成了一连串的咳嗽。
周泰叹口气:“少府呀,少府!”
抱玉这才想起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自觉脸上无光,只好狠夹了一下薛太白的肚子,大喝了声“驾!”
主人方才嗷嗷大叫,薛太白竖起耳仔细聆听,以为是驴语抑或骡语;正新奇,忽然得了冲锋的号令,当下便意气奋发,尥开四蹄,长鸣一声,一蹿直入风尘之中!
周泰呆了半晌,后头高喊:“少府等等卑职!等等卑职!”
14. 第 14 章
“款子……州司没批。”
抱玉一语道罢,屋里顿时一静。
里正们的目光黯淡下去,刘三宝的笑容僵在嘴角;自告奋勇过来看吉日的渠工师傅兼阴阳先生鲁天师正蘸着唾沫翻历书,刚翻到用朱砂圈红的那页,手指滞在“初十宜动土”上;刘家一对妯娌,三个未及笄的小姑,以及帮忙烧菜的邻人新妇,闻言各自在襜衣上擦了把手,又默默地转身回灶房去了。
仍有乡民扛着酒坛,提着腊肉,先后推开刘家的篱笆门,很快又都失望地伫足在院子里。
桌上鸡鸭鱼肉的热气渐渐冷下去,油脂在表面凝成一层黄色的蜡;深秋潮湿的霉气趁机从土坯墙角和木头梁枋里往外泄,丝丝缕缕缠绕成一片郁云。
屋里闷得令人喘不上气。
“都别愣着了,吃菜吃菜!”刘三宝率先打破了沉默,又率先举起酒盏,“引渠淤塞不是一日两日,若是那么好通,一早就通了!这么多年来,咱们丰海县经了多少任县官,除薛少府一人,还有谁提过此事?不论事情成与未成,但就少府这片赤心,我们也该敬少府一杯!”
众人从失望中回过神来,纷纷捧场地举起酒盏:“敬少府!”
抱玉抿了一口酒,只觉有一线火辣自喉咙直烧到肺腑。
太平乡一个里正接过刘三宝的话道:“疏浚引渠这事,要说难也不难,无非就是要人和钱这两样——人也是钱——归根结底还是要钱!县上不愿意出钱,其实就是算不明白这笔账:工程是要花上千八百贯,可只要田地丰产,用不了几年,这本钱不就回来了?”
“不是算不明白这笔账,而是算了另外一本账!”邻席一里正抢过话,筷头蘸了菜汤,在案上比比划划,“自兴工至告竣,快则大半年,慢则一两年,彼时丰海的明府还姓郑么?早就换人了!”
郑业本就不是恪勤之人,今年已是最后一考,更不愿意为下一任作嫁衣裳。
“这还是往顺利了说,万一不顺呢?破土动工的事可不简单,夫役需监否?粮秣足供否?物料采办须行家否?账目得人核对否?哪里出了事都是麻烦,更别提迁延一日就是哗啦啦的银钱!莫说今年已届郑业最后一考,就算是他履新之年,就凭他……哼!”
这里正笃定地一摆手,仰起脖子又咽下一大口酒。
他将此事的不成归因于郑业,反过来说,也是将此事的希望寄托于郑业。
里正们其实都这么想,郑业毕竟是一县之长,县里的工程不得长官的首肯怎么能行得通呢?薛抱玉虽有赤心,也只是徒有一片赤心而已。
想想也是,二十岁的少年郎,活到如今,除去吃奶就是读书,连个新妇都还没娶,能扛起来什么事。
先前凭着一腔热血越级上报,将自己的前程都豁出去了,也只是将庸调之期往后延了十五日而已——这里面多少还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如今又要疏浚引渠,这可不只是挖土引水那么简单,谁都没指望她能将事情办成。
所以升腾起期待,一则是郑业竟然破天荒地答允了,二则是薛县尉刚从使府回来就风风火火地去了州里,这便给了里正们一个不切实际的错觉,以为好日子终于要轮到丰海了,州里也当真有一笔专款,只待有人过去请了!
他们话里话外指责郑业,原本是一片好意,抱玉却是听在耳中,堵在心中,一句话没有,只没滋没味地抿着酒。
周泰见状忙将话岔开,连骂带笑地说起了这趟州司之行。
刘三宝听后又敬了抱玉一杯,叹道:“世上就没有比向官府要钱更难的事了!这些年捉丁充役,工酬一直都是赊账,等到官府想起来,就算是上坟烧纸,死鬼也早托生了!应当应分的钱都不给,更何况是额外讨要一笔呢?嗐!”
他这话教抱玉再次想起了头前那张差科改良状。
本朝力役,除却正役和指定的杂徭外,其余差派征发皆须给付酬资,名曰“和雇”。
然而名虽如此,实际上却多是强行摊派,日夜兼工的苦活,不光不给半分酬劳,多数时候就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时不时地遭受辱骂和毒打。
一个壮丁被拉出去充役,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力;月余甚至年余归来,壮丁成了弱丁、残丁,家里又多了一个累赘。正因如此,乡民才会畏差科如猛虎,有些人家宁可举家而逃也不愿应役。
再往后想,朝廷分明已经下诏明立和雇,禁止强差,官府又为何置之不理?
这便与摊逃一样,宦海之积浊、酷吏之惨刻、庸官之尸位……皆非根本,根本依旧是那个老生常谈的缘故:边军日耗千万,朝廷紧着向江南六道索取,地方官府也没办法。
从上到下,都缺钱。
钱又是从哪生出来的?
钱是禾秧结出来的,麦穗打出来的,桑麻织出来的,棉花开出来的,盐井晒出来的,矿山凿出来的……天下兆民的血汗浇出来的!
——也只好再向他们要呀!
一股郁气在抱玉胸口激荡、冲撞,几令她坐立难安。
“县里差的科,就是给钱我们也不乐意做;薛少府差的科,我们分文不要,自备干粮!就问薛少府一句话,这引渠还修不修?”
一道洪钟嗓音突然闯入屋中。
众人循声望向门口,待看清了来人,有几个里正的目光便又落到刘三宝面上。
刘三宝尴尬地将手拢在嘴边,头朝抱玉一偏,低声道:“魏孝宽。”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因抱玉的一顿鞭子而免了苦差的金平乡三里壮丁,魏孝宽魏大郎。
抱玉是在计账和手实上认识的魏家人,“魏孝宽”只是三个字,忽然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便引得她仔细打量过去。
只见这位活生生的魏孝宽生得好似一座铁塔,周身毛发蓬勃不羁,两只蒲扇大手皆在骨节处炸出黑硬的汗毛,脸上一圈络腮胡子,两道眉毛在额头上连成一个墨气淋漓的“一”字。目光如灼,拎着两口黄泥大坛。
见县尉打量自己,魏孝宽突然往地上一跪,“当当当”就是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啵”地拔掉一只酒塞子:“薛少府对我们一家老小有活命之恩,大恩不言谢,仆先干为敬!”
话音落下,酒坛子举起来,“吨吨吨”——坛子口朝下,一滴不剩。
“好个壮汉!”抱玉情不自禁地大赞,胸中郁气竟为之一舒,扬眉道:“再开一坛,我与你喝!”
刘三宝递上大碗,魏孝宽为抱玉倒酒,抱玉与他连干三碗,两人将一坛酒喝尽。
见白脸县尉的白嫩面皮只是微微泛红,魏孝宽也不禁在心中赞了一声“好汉”,抱拳道:“少府好酒量!”
一直留在刘家院子没走的乡民此刻都围挤在门口,争着探头朝里看,有几个胆大的便趁机走进来,各自也端了酒碗: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为我们请命,少府是真正的好官,小人敬少府!”
“对,少府才是咱们丰海的父母官,咱们一起敬少府!”
周泰怕抱玉不胜酒力,原本还想劝阻,见这堂屋里热诚诚的一双双眼、清亮亮的一碗碗酒,心头不由一热,也跟着端起了酒盏。
抱玉环顾着众人,胸怀中蓦地涌起一股豪情:边事得失与六道财赋自有宰相称量,此身既为九品卑官,这一方土地便是职责所系,浚渠引水,肥田富民,责无旁贷!
“刘里正、赵里正,诸位里正,在场的乡亲父老,薛抱玉也问你们一句:这水渠,你们还想不想修?”
周泰脑袋“嗡”了一声:不好,少府上头了!
里正们彼此看看,刘三宝小声道:“想是想,只是银钱……”
民夫的工钱和伙食只是小头,大头还在匠人的报酬和料钱上。
抱玉一振衣袍:“我只问你们,想,还是不想?”
“想!”魏孝宽声音洪亮,头一个响应,“但得少府发话,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这就能将家伙扛起来,哪个敢提一句工钱,哪个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正是!不要工钱,自备干粮,只要少府一句话!”
抱玉再次转向诸里正。
刘三宝紧锁着眉头,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忽然一咬牙:“干就干!钱料齐全得等到什么时候?先挖起来再说,能干多少是多少!”
看向其余里正:“大伙手头宽绰的,多少凑一些,先把金平这段的淤泥挖开,后面的也就好干了!在下愿捐两贯为倡,诸位意下如何?”
金平乡的几个里正皆道:“我等也出两贯。”
其余人却不吭声了。
“凭什么先修金平?”太平乡的赵里正当先拔高了调门,睨着刘三宝:“咱们凑这点微末之资够干什么,怕不是只够修你们金平乡这一段!刘三宝,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够响的,当我们都是傻子?”
赵里正开了个头,银平和安山两乡的里正立即加入他麾下,纷纷指责刘三宝夹带私心;在场的乡民多是金平人氏,见状自动与刘三宝结为同盟,朝着另一方亮出唇枪舌剑。
刘军摇旗呐喊:“你们是小人之心!我们金平这段地势最高,不先挖通了这里,淌下去的泥沙还会把底下的堵住!”
赵军擂鼓鸣锣:“休要胡乱放屁!地势高怎么了,你们可是在下游!挖渠岂有从下游开铲之理?”
两军酣然激战,气势如潮,一铲土还没挖,先用唾沫把对方埋了。
抱玉胸中本有诗意涌动,才酝酿出“诸君倾浊酿,独我愧酡颜”二句,不期屋里风云突变,诗意登时烟消云散。
反了天了,还有没有人将她这位县尉放在眼里!
俏脸一黑,叉腰高喝道:“都给我住口!”
按理来说,凭薛少府在乡民心中的地位,这嗓子一出,屋里的争吵应该立刻消弭于无声。
可惜大伙都喝了点酒,胸中也多少涌动着一些诗意,嗓门便一个赛一个地高。薛少府就好比是鸦群中的一只黄鹂,“唧啾唧啾”,轻易淹没在“嘎嘎嘎嘎”中。
周泰松了口气:这就对了,年轻人喝了点酒就“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了,快清醒清醒吧,修渠的难处多着呢,可不止是缺钱!
一口气还没松完,却听一道浑厚的嗓音如钟磬般荡开:“都给我住口——给我住口——我住口——住口——口——”
余音绕梁,力压哓哓。
争吵声戛然而止。
周泰被震得头皮发麻,众人亦觉毛发淅洒,皆看向钟磬的响处,原是铁塔似的魏孝宽。
魏孝宽的表情皆隐藏在毛发后头,朝着抱玉一揖,沉默地移到她身后。
众人诗情退却,这才又想起了德高望重的薛少府。
抱玉气得不轻,挨个指着他们:“无克难之心,惟共穷之命,说的就是尔等!你们继续争吧,恕薛某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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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袖就走。
刘三宝、赵里正等人赶紧抢步上前,绕着她揖成一圈:“少府息怒,小人该死,小人知错!”
抱玉冷笑:“哼!薛某位卑言轻,当不起你们的大礼。”
众人齐声道:“少府息怒,小人等真的知错了!”
周泰趁机跟到抱玉身侧,低声提醒:“方才的情形少府都看到了,知难而退,智者之决也,少府三思啊!”
刘三宝一屁股将他拱开:“少府若是这就走了,小人便成了丰海的罪人,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算了,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众人一迭声应和,好话说尽,连拉带哄将抱玉重新让上主位。
抱玉扯出袖子,环顾着众人,沉声道:“丰海缺水,引渠有几何重,你们心知肚明,不必本官多说。现如今是要钱没钱、要料没料,可仰赖者唯有诸位的自救之心!若是连人心都不齐,那便趁早歇了罢——本官年岁虽轻,有生以来,还从未做过一件虎头蛇尾之事!”
众人被她说得好不惭愧,各自垂着头,默然无声。
抱玉平复了些,又道:“本官再问你们一遍,这引渠,你们究竟想不想修?”
“想!”众人齐声答。
“既然想修,那便将丑话说到前头:渠事多变,往后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难处,若复有今日之争,莫谓本官不教而诛!这水渠从哪段开挖、怎么个挖法,本官自有决断!”
“谨诺!”
“好,诸位既应了本官,本官亦当明誓:尔等只管出工出力,钱粮之筹自有本官担当;薛某一日绾县尉之铜符,丰海渠务绝无废弛之虞!”
抱玉振衣而起,重端酒盏。
众人杯碗齐举,修渠一事就此敲定。
周泰木然咽下口中酒,木然坐回到席上,木然了好半天,忽然偏头细看县尉,一时间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
刘三宝笑逐颜开,张罗着家小热菜热酒,又当场赋诗一首,以志今日之事:
“丰海池子浅,虾米王八欢。
小人目光短,多亏少府管。
少府如龙君,恩泽真不浅。
待到渠通日,欢聚再开筵。”
众人大笑:“好诗好诗!”
抱玉瞪他一眼,以箸击碗:“诸位!前番核定工料单,多亏了父老相亲襄助。不过,动土之前,还是要请一位通晓渠事的都料匠人再勘测一回。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丰海引渠修建于建贞三年,如今是建贞十三年。十年过去,当年参与工事的乡人多数还在,凭借着他们的记忆,佐以甲库旧账和简单的实地测算,这便在几日内完成了之前那沓工料单。
照着刘三宝等人的意思,乡间引渠原就不是什么棘手细活,这次的工事又是原地疏浚,更不必再请水工都料、渠师和掌故一干人等,在本县雇几个熟手匠人也就够了。
抱玉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这会儿却改变了想法:既要排除万难疏浚此渠,那便一定要将此事做个圆满,不留一丝遗憾。
况且引渠修建于十年前,淤堵于五年前,可知原本的设计就有问题。此次动工,最好是能达成一劳永逸之效。
“都料的日酬可是胜过寻常匠作的好几倍呢!”赵里正嘬起了牙,“咱们不过是挖泥淘沙,银钱又紧,请都料是否有些……小题大作?”
抱玉摇摇头:“哪处的银钱都能省,唯独规划的钱不能省。你说请都料是小题大做,我只怕还不够,若是能请到一位渠师才好!”
魏孝宽道:“少府若想请渠师,仆倒是有个人选。”
他头前喊了一嗓子,之后便一直沉默听着,见县尉心思坚定,这才又开了口。
“此人姓程名茂元,祖孙三代皆是渠师,定工量、具图状、勘测水文……视星定渠之事皆不在话下,乃是祖传的手艺。因有残疾在身,此人性情有些古怪,轻易请不动他。仆识得他,皆是因舍弟孝和之故。”
抱玉想起来,魏孝宽之弟魏孝和也是身有残疾,他与程茂元相识,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
“仆有八成的把握请来此人,报酬却不敢说。本地熟手匠人一般是日酬三尺帛,折钱一百五十文;寻常渠师要翻两番,日给六百文,程茂元这等大匠作,恐怕还要再翻一倍。以三日工期来算,请他走一趟至少也要一千八百文,施工后若需再来,还要另算。”
魏孝宽算得清楚,说得明白。
抱玉当即道:“但得良匠,何惜赀费。只要他有本事,本官决不吝酬劳!”
魏孝宽应诺,众人又举盏敬了县尉一轮。
年纪轻轻的薛县尉当真是海量,笑眯眯地一盏接着一盏,来者不拒,与民同乐。
周泰心里叹道:“少府呀,少府!”
待到宾主尽欢,各自兴尽而归,周泰已散了脚,薛少府看起来没事人一般,上马时搂着薛太白的脖子,连蹿了三次皆不成。
刘三宝小跑过来,刚想要托她的屁股,魏孝宽的大手已抢先掐在了薛少府的腰上,沙地拔葱,一把就将人举了上去。
回程新月如钩,两三点寒星当头,十几里银霜铺路。
寒风拂脑,酒意愈重。
周泰惺忪着眼,大着舌头道:“少府四否忘了一件四,一件极紧要的四?”
抱玉挑着眼皮:“何四?”
周泰欲哭无泪:“钱呀少府!钱!”
15. 第 15 章
“赔……”抱玉伸出一根手指,在周泰眼前比划。
周泰慌得很:“这里面还有赔谁的事?”
那根手指在眼前摇晃两下,一个酒气浓郁的字跟着喷薄而出:“睡!”
周泰一愣,只听县尉又咕哝了句什么,跟着身子便朝前一栽,搂着薛太白的脖子打起了酒鼾。
“卑职一把老骨头了,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不能陪你睡!”
周泰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往前走出两步,又无奈地“唉”了一声,将身上的棉袍解下,回手盖到了她身上。
抱玉睡得撒手人寰,侧趴在马背上,上面半张脸蛋红润饱满,下面半张脸蛋压得像块柿饼,中间挤着张开口的嘴,连打呼噜带流口水。
周泰看在眼里,又不由得好笑:薛县尉刚来的时候,公廨的人私底下都议论,说他生得像个小娘子,嗓子也软绵绵的,教人觉得别扭;看看如今这副德性,又能喝、又能吹,连喝带吹——哪里像小娘子?宁信他是个阉人!
周泰其实醉得更厉害。好不容易撑到官舍,薛县尉终于醒了,人缩在棉袍里,幞头是歪的,眼睛是呆的,看起来有些懵。但比在酒席上清醒许多。
“不是赔钱,是裴观察。”她倒是还记得醉倒前那半截话。
周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县尉说的不是“赔”,而是“裴”。
上次郑业不同意延输庸调,她便越过郑业,直接找到州司;这次州司不给拨款,那便越过州司,直接去访使府?
越级上报,忒不合规矩。
做一次是被逼无奈,再来一次定会臭了官声。
再说,裴弘是什么人?赫赫一方大员,出将入相的人物,又不是村口嗑瓜子的老翁,岂是说见就能见的!万一到了使府碰一鼻子灰呢,之前分明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求到跟前,岂不是显得少年人太轻浮了?
官场这些人情世故早就化在了周泰的血液里,多少盏酒水都冲不淡。
“少府,这么做是不是有些欠考虑?”
“你当我想?”抱玉也有些沮丧,“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吧,总归是长者所赐,就算是舍不得用,放在案头上,每日里摸一摸、看一看,也教人时刻自勉,不忘奋进——这不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嘛!”
周泰:“少府说的是……砚台?”
抱玉奇道:“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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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观察赠送的汉砚当出来八百贯钱。
抱玉交待的底数是六百贯,周泰拼了老命,也不知用的什么招数,又给往上添了二百贯。
这八百贯钱砸到引渠里溅不出多大的水花,聘一位好渠师则绰绰有余。
康茂元是个长短脚,诚如魏孝宽所言,性情很有些倨傲,淡淡的眼神,淡淡的笑容,淡淡的答话,连皮肤、眸子和发色都是淡淡的。
这位康渠师原是位栗发蓝眼的粟特人。
抱玉喜欢有本事的人,对有本事之人的脾气也很能容忍。
康茂元提出一二三四,她就应下一二三四;康茂元一言不发地头前走着,她便也不催不促地后头跟着。
康茂元不光走引渠,还要走金沙河;不光走金沙河,还要溯着金沙河走卢江、溯着卢江走钱塘江;走完了江河又要爬山头,爬完了山头又开始绕田埂。
一行人被他带着爬高上低、登山下河,长腿磨成了短腿,短腿磨成了废腿。
他自己那对长短腿倒是清闲,一会儿将短的撂在长的上,一会儿又将长的撂在短的上,二郎腿交替变幻,肩舆坐累了就下地走上几步。
终于绕完了十里八乡的田埂,他又要再走一遍引渠。
刘三宝忍不住道:“方才不是已经走过了?”
话音未落就被康茂元给“嘘”了一声。
刘三宝憋了口气,眼珠子飞向抱玉;抱玉瞪了他一眼,“休罗唣,听康渠师的。”心里暗道:“姓康的,你最好不是欺世盗名!”足底疼得发痒,咬牙忍着。
最后一缕天光也要耗尽时,康茂元终于淡淡地开了口:“薛少府所求,恕在下不能办到。依照前言,酬金退还一半,犊车送康某还家。天色不早,可以启程了。”
刘三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一蹦三尺高:“姓胡的,你敢耍我们少府,留神将你的长短腿削成短短腿!”
康茂元一根根地掰他薅住自己衣领的手指,淡淡地纠正:“康某姓康。”
抱玉止住刘三宝,皱眉道:“康渠师这是什么意思?”
“薛少府要某节省开支,缩减工期,还要保水渠至少十年不堵;康某苦想了一整日,耗尽平生所学,自谓难以达成,还请少府见谅。”
“愿闻其详。”
康茂元淡淡一笑:“少府听得懂么?”
抱玉头一次领教到恃才傲物的烦人之处,忍着气道:“你懂就够了,请赐教吧!”
康茂元掸掸衣角的泥土,拄着丈量杆下了肩舆,冲着刘三宝,淡淡道:“火。”
“日你瘸腿!”刘三宝暗自磨牙,看看抱玉,只得从怀里抽出一个火折子,吹着了点上,给康茂元充人形的火把。
“举高些。”康茂元道,又吩咐周泰:“木板。”
周泰依他的要求平端着木板,充当了人形的案牍。
康茂元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皱皮文囊,打里头掏出三叠的黄麻纸卷,木板上展开、铺平;又掏出一只红漆竹匣,打开来,里头分格放着炭笔、赭石粉块、雌黄和刮刀。
抱玉一眨不眨地看着,依旧觉得他像是在变戏法——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空白的黄麻纸上就显现出了一张清晰的水文地理方丈图;也没见他掏矩尺,那横竖竟平直如裁,弯曲转折似印,左上还标好了比率:一寸折地百里。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在场众人莫不暗暗称奇,周泰的三角眼都瞪成了四方的,抱玉开了眼界,心头的火气烟消云散。
康茂元的黄睫毛和黄胡子在火光下闪着碎金,依旧淡淡道:“旧渠所以淤堵,有两处根本之误。其一,引水处不该设在沙洲口,此处看似水流湍急,殊不知钱江潮汛倒灌时,咸水将裹挟泥沙在此形成回漩,涡流又被两块巨礁放大,反倒将水带回了江中。”
他抻平麻纸一角,用炭笔勾画出简明的水脉纹路,抱玉看懂了他的意思,心头豁然开朗——这就是金沙河看似水量丰沛,而丰海却依旧缺水的缘故!
“其二,河口地势低,而农田地势高,若想引渠贯畅,必得分段设置斗门,节级引水。否则,纵然再次疏浚,不出五年必定还会再次淤堵。”
“若要设斗门,筑堤堰,”康茂元又掏出一把竹算筹,木板上飞快地摆弄横竖,“最少也要再添五成预算。若要不添反削,还要保水渠十年畅通,康某以为,此事无法办到。”
抱玉手里只有卖砚台那八百贯,缺口比钱塘潮都大,这会儿颇有些虱子多了不痒之感,因便追问:“若按先生的预算动工,能保这引渠永远畅通么?”
“永远?世上哪来的永远!”康茂元陡然拔高了音调,像是被谁踩了尾巴似的,利索地一卷黄麻纸,“说好十年就十年,怎能轻易变动?薛少府还是另请高明吧,康某告辞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天下来,抱玉多少也摸到了这人的几分脾气,一抬手,示意魏孝宽和周泰等人不必拦他。
任他一高一低地走出十来步,抱玉这才在后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与魏孝宽道:“这就是你说的康渠师?啧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如此!”
康茂元这人,一受不得背信毁约,二受不得旁人轻视,三受不得被人利用。
这三样排个顺序,从重到轻依次是:二,一,三。
说好了十年,忽然变成了永远,这就是背信毁约——所以,他甩袖就走;出言嘲讽,妄图以激将之法将他忽悠回去,这就是明晃晃的利用——所以,他不能回去;说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如此”——放屁!世上没有比康茂元更懂水文之人!
康茂元又一高一低地冲了回去。
“薛县尉若能找出一个人来,教他给出比康某更低的数目、更周全的法子,康某就地改行当,此生不再碰水文图!若有违背,教上帝再瘸我一条好腿!”
抱玉笑道:“倒也不必这么严格,某只知道,若照着另外一个渠师的法子,只消比你的数目多上分厘,就能保我丰海引渠永世畅通,绝无淤塞之日。”
康茂元响亮地嗤了一声。
“你不信?那我就给你说说,你可听好了。”
抱玉随手拾起一根芦柴棒,就地开画:“我丰海四乡呈’田’字分布,原来的引渠则呈’米’字分布,因地势倒挂,这便有了淤塞之症;若是将’米’字减掉两笔,变成一个’木’字,再拓宽干渠,同时在腰部设一斗门,使之成为一个’本’字,撇捺处回流之水经斗门冲击,这就与取水口之涡流形成对觝之势,同时也应了尾宿四星的天江畅流之象,可谓是天地同泰,共保人和。如此,淤塞之症自然迎刃而解,花费也不比你的法子多几分,孰高孰低,岂非一目了然?”
周泰在一旁听得仔细,越听越犯糊涂。
方才康茂元比划时,他句句都能听懂;换了薛县尉,那就深奥了,一句都听不懂。
“高明,高明!”周泰于是频频点头。
刘三宝一干里正也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一点“本”字渠的奥妙,于是也道:“甚有道理,甚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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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抱玉忍着笑,暗道:“有甚道理!”
她这番话有两分是现学现卖,其余八分皆是胡说八道。
冲着那两分现学现卖,康茂元想骂胡说八道;冲着那八分胡说八道,他却只想冷笑。
最后淡淡问:“如此高明的法子,敢问是出自哪位渠师?”
抱玉拍拍土,站起身来,手负背后:“正是我丰海县第一渠师,薛元真是也。”
“倒还与少府是本家!”康茂元满脸鄙夷,拾起被她扔掉的那根芦柴棒,左“咔”一下、右“咔”一下,在“本”字渠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刷刷几笔又画出了金沙河、卢江和钱塘江,拾了几块瓦砾充当附近的州县。
“若欲丰海引渠永世畅通无阻,非要将渠挖到西边的临邛不可!”东画一条线,西画一条线,“两线相接,绕过沙洲口,直入卢江,接流江南运河!”
江南运河……抱玉心里有处“豁”了一声,盯着那两条线看,好半晌说不出来话。
“哼!那就是十几万贯的大工量,少府早将预算放到这个数目,康某一早便能给出此法!如此,不唯你们丰海的旱渴得解,临邛县淤田的涝患也可得纾,看见此处没?”他又忽然指点着江南运河的源头,“惟有卢江这段水流畅通,钱塘江口所设的长安闸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西湖水也就不必再北出余杭门了!”
康茂元一急,话说得就有些跳跃,手里比划的也没有先前精细了,众人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抱玉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忽然摇头道:“不通,不通!薛渠师一早就说过,你这种法子不通!”手指在丰海和临邛接壤处,“此处有慈颜山,山体岩石坚固,山脚下却又土质疏松,一旦通渠于此,渠岸极易崩毁;若按照通行的法子行事,那便……”
“通行的法子是什么呢?”抱玉心里琢磨,顿了顿,斩钉截铁道:“那便犯了风水大忌!”
“胡扯!”康茂元十分愤怒,“什么风水大忌,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的搪塞之语!既为渠师,如何不知当世之龙首渠?既知龙首渠,焉能不晓井渠之法?”
他飞快地在地上划拉出井渠的草图,“就算不通此法,也该听过枋口秦渠的隔山取水之法!”话到此处,手下已同时勾画出了一幅隔山取水图;兀自气愤难平,在丰海县引渠处,又画了个“人”字分水嘴,傲然道:“水往高处流又有何难哉!”
这回,抱玉是完全听懂了,周泰和刘三宝等人也听懂了:“本”字渠是胡扯,井渠、隔山取水和“人”字分水嘴当真高明!
抱玉的心窍一开,心思便不再囿于丰海那块小小的引渠。
她的目光在丰海、临邛和余杭三处来回流转,只觉怦然心动:若能将丰海引渠与临邛贯通,直连江南运河,那不就成了实打实的漕运工事?
江南段运河起在余杭,止在润州,全长达八百里。东南贡赋转运是顺利还是坎坷,一半取决于这段的水量是丰沛还是枯竭,另一半则取决于汴渠和山阳渎是否畅通。
裴弘在淮南节度使任上时,曾先后主持了汴渠疏浚和山阳渎扩建等工事,如今身为浙西观察使,当先着手的就是这决定了东南贡赋的另外一半运路。
此次疏浚,为丰富水力,防止水流走失,杭州府在钱塘江口设立了一道长安闸。不知为何,效果远不如预期,据说裴弘很不满意。州府病急乱投医,这便又要引西湖水出余杭门,导入漕河。
这项工事若要实施起来,耗资必定巨大,效果也很难说;相较而言,康茂元给出的法子简直就是花小钱办大事的典范!
谁能想到,丰海这道小小引渠的淤塞,竟然还能关联到钱塘江流磅礴的吞吐呢?渠事之奇,堪如世事!
抱玉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原先为了节省预算,只盼着工事能越小越好;经康茂元急赤白脸地这么一顿比划,事情竟然反向发展出另一种可能性——将工事做大,越大越好——那就什么都有了!
她乐得见牙不见眼。看着薛县尉尖尖的两颗虎牙,康茂元也懂了,反而是周泰等人又有点发懵。
康渠师的诗情瞬间退却,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激将之法,长短腿一顿乱捣,将地上的印画毁尸灭迹。
抱玉早将那些价值千金的条道刻在了心底,翠眉昂扬:“魏孝宽!还等什么?快将咱们丰海的大贵人扶上肩舆!刘三宝,奔马回去,置备一桌上等酒席,某要为康渠师接风洗尘!”
康茂元被魏孝宽牢牢按在肩舆上,拼命挣脱不得,气得大喊:“康某不吃什么酒席,只要面见那位薛元真!欺世盗名之辈,某当面折之,令其永世不得再入渠师行当!”
“这有何难?”抱玉轻盈地跃上马背,夜色里回眸,露出一个狡黠而灵巧的笑容:“我答应你就是!”
16. 第 16 章
与丰海县只有一山之隔的临邛县是个户口过万的上县,县境内水网密布,道桥纵横,屋宇栉比,人烟明显稠密许多。
本朝例禁市外贩售杂货,临邛县的拱桥上下却时见挑筐货郎叫卖杂果子、糖食和针头线脑等小物,并不为县司所逐;这些小贩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拉长了音调,慢悠悠地像是哼曲,见有客人注目,曲调便陡然高扬,有的能一连翻出好几个高腔。
抱玉买了个白糯糯的栥饭团,咬开来,笋干虾皮馅的,滋味很是鲜美;又在石拱桥底下买了一竹筒歇马酒,连吃带喝,一面与小贩攀谈。
原来走街零售并非本地旧俗,而是县令杨岘到任后颁布的新规,允许乡民在农闲月份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
“官人这口音是北方人吧?”
高柳岸边,日光暖处,有三五个漂妇正抡槌浣衣,闻声扭头插话。
见青袍郎君生得格外俊俏,又拎着棒槌到近处来细细端详。
“收税?偶呦,收的哪门子税呦!一文不收……这不算什么,官人若是得闲,不妨去衙门口看看,那里每日都有农集,卖的货也最新鲜!……荔枝郎也是最后一任了,我们也舍不得呢!”
原来临邛令杨岘是岭西人,是以百姓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荔枝郎”。抱玉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白嫩嫩的胖子。
漂妇上上下下地看她:“官人今年多少青春,可曾定了亲事?”
“甚么青春,三十挂五的老朽了,膝下一儿一女,大郎都会扶犁了!”
“偶呦!这可真是看不出来!阿赵、花奴、桑娘子!你们快过来,这位官人竟说他已经三十五了,哪里像呢,你们快过来看!——欸,人呢?别走呀……”
抱玉一行人离开拱桥,经过几处茶寮药铺,又经过几处绸庄酒家,来到临邛县衙。
确如漂妇所言,因这里地界敞亮,往来众多,县司就在旌善亭外辟出一大块空地,专门用于商贩农集;因有不良人在附近巡视,农集热闹而不失秩序。衙前街上的铺子生意也很兴隆,好几处茶水肆前都支起了代人草状的摊子,可知本县讼事应该不少。
华夏古有厌讼之风,时至今日,世人也常将无讼少诉看做地方官治政清平之象。抱玉从前读书时不曾深想,如今在县尉任上已近一年,对这般的“清平之象”大是不以为然。
县令打理衙门,大抵也如商贩打理生意:打理得好,顾客就多;不好,那便无人问津。若以无讼论清明,郑业堪称大唐第一明府,丰海百姓被他治得像是一窝惊恐的鹌鹑,见了公人便噤声屏气,避县司如避水火,非是伤死盗亡的大事,一般不进衙门。
抱玉身兼六曹,捕贼断案是分内之事,拜郑明府所赐,这项事业至今不曾开张;捕贼官薛县尉因而一头扎进引渠里,成了匠作官薛师傅。
一想到郑业,薛师傅心里也起了感慨:县令与县令之间的差距,何胜于人与绿毛老龟?嗟乎!
丰海众人进入县衙,通了姓名职务,递上牒文,被录事请到偏厅等候。
一盏茶的功夫,一位黑短圆胖的中年人步履匆匆而来,一进来就叉了手:“才了却一桩债案,怠慢了友邻,还望见谅!”
此人肤色黑红,两眼外冒,说话有浓重的岭西方音,应是临邛令杨岘无疑了。
“原来荔枝郎说的不是果肉,而是果皮。”抱玉赶紧还礼:“杨明府勤政若此,实乃临邛之幸!下官贸然登门,叨扰了!”
丰海一行人的确是不请自来,领头之人又是个末流县尉,脸嫩得像是荔枝肉,杨岘颇感惊奇,不过还是以礼相待,没有流露出轻视之意。
听抱玉道明来意,杨岘精神大振,笑道:“这可是好事!”一刻不拖,当场教苟县尉检点了二十来个得力的工吏和匠作,直接同丰海诸人前往慈颜山。
康茂元这回既不测水土也不具图状,只是高坐在肩舆上,淡淡地挥舞丈量杆,淡淡地说些风凉话,淡淡地将临邛的匠作指挥得团团转。
这些匠人既然能被苟县尉挑中,自然个个都有些本事;被康茂元居高临下地使唤,好似学徒一般,时不时还要遭受几句奚落,自然是不服;偏偏他说得都对,不服也得服,匠人们只得忍气吞声,好不憋屈。
抱玉几次瞪他,魏孝宽也紧着在一旁提醒,康渠师依然故我。
好在杨岘有容人之量,见测出来的结果与康茂元的粗估之数竟然只有毫厘之差,心知此人是位高人,也就随他去了;又嘱咐苟县尉约束好匠人,一切依康渠师之言行事,转头与抱玉谈论起公事。
苟县尉挽着裤脚,站在一堆匠人和民夫之间,两腿黑泥,十分恼火。
临邛是上县,光县尉就有两位,一位专知捕贼,留在府衙,一位勾当户仓功工之事,就是这位苟县尉。
同为县尉,苟县尉的官品比抱玉要高半级,是从九品上;县令杨岘的官品比郑业高了一级半,是从六品上,已经快要摸到中层官员的边。
此时此刻,从九品下的薛县尉正与从六品上的杨明府并肩而立——一个像荔枝壳,一个像荔枝肉——很有些天作之合的意思,看了就教人生气。
也不知道这俩人说的是什么,你来我往,有说有笑,似乎相谈甚欢。
姓薛的又说了一句什么话,竟惹得杨岘一把拍在她肩膀上,面露赞赏之色;姓薛的阴阳失调,抿着嘴笑,看着更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苟县尉妒火中烧,一时无从排遣,左右看看,来到康茂元的肩舆旁,指着图状上一处,搭讪着问:“这个人字分水口,看起来似乎有点像都江堰的宝瓶口,某没说错吧?”
“错了。”康茂元道。
苟县尉吃了一瘪,不甘心继续道:“这两处有很大分别么,请赐教。”
康茂元的蓝眼睛乜成一条:“苟县尉听得懂么?”
苟县尉恼了,睨着他的瘸腿,冷笑:“贵县当真没有别的渠师了么?”
“有啊,我们丰海第一渠师,姓薛。”
“看来贵县是没将这件工事放在眼里,否则,为何不派薛渠师过来?”
康茂元幽幽道:“薛渠师不善水文,善挖坑。”
“挖坑?是井渠么?”苟县尉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不是,”康茂元淡淡地瞥向不远处,忽然自伤自怜地叹了口气,“是坑,埋人的大坑。”
不远处,两棵槭树之间,抱玉正对着杨岘滔滔不绝:“……别的不敢说,我们康渠师的本事,杨明府可是看在眼里,难道不值千金么?”
杨岘含笑点头,心里着实有些可惜:这康茂元如此高才,若非身负残疾,就是到观察使府做个主持江南运河的大都料也够了,怎么就自甘沉沦,竟在丰海的穷衙门里挂了名号呢?
若他是个闲散渠师,杨岘定会出重金将此人聘到身边,奈何斯人已名入丰海吏籍,就是想挖墙脚也不行了。
杨岘打断抱玉:“元真老弟,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一句话:我出钱,你出人,这工事还得从你们丰海开始修,并且附赠两口陂塘、三十里碎石路,对也不对?”
抱玉客气地补正道:“康渠师的俸料钱自然从丰海账上出;人,任凭明府差遣,绝无二话。只是本县土贫人穷,又刚交过庸调,民户已是再经不起一点风雨了。我们认出三千民夫,任劳任怨,绝不惜力!却是不能差科,得是和雇。”
说到这龇牙一笑:“工钱也不多要,就按咱们临邛的市价算。”
临邛的市价当然比丰海贵,照她的意思,这就不是出人,而是给农闲的丰海民户找差事,酬劳还不能低。
说来说去,丰海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一个人:康茂元。
杨岘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啊老弟,你可真是精明到家了!”笑意微敛,“既然涉及漕运,此事就必得上报州司,专款能请下多少是多少,不足的部分,咱们可以再议。若临邛与丰海联名上牒……郑县令可有其他交待?”
同在杭州府为官,姓郑的什么官声,杨岘早有耳闻;薛抱玉似是个实干之人,只不知她能不能当郑业的家。
郑业的官品虽然低了一等,好歹是个县令,这项工事的首倡方又是丰海,因而联名请牒上就有个次序的问题,等到款子拨下来,还有个主管、次管的问题,这些都得提前说清楚。
抱玉微微一笑,她心里其实早就算过这笔账。
请牒一上,郑业就是躺着领头功,按资排辈,往下还有一个只说话不干活的徐为和又骚又阴的卢从玄,她这个憨厚本分的老四很难被推到台面上;款子一下,凭郑业的人品,多少也要过一手油,出了差错,又要将她推出去当替罪羊。
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杨岘推到前头;只要他肯出钱,账目由他主管也算合情合理。
抱玉笑呵呵道:“既然工事主体落在临邛,将来款项上也是临邛兜底,这请牒就劳烦杨明府一并费心罢,抱玉厚颜安享清闲,只管拿着写好的牒文回去盖印。”
杨岘沉吟起来。
他如今是从六品,距离五品之列,只欠一个机会。
五品与六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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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只有一级之差,地位实有天壤之别。
单说考课,六品以下的卑官,每四年任满就要重新守选,期限从一年到百年不等;过程也甚是折磨人,等到当年的选格发放后,先要到州里取选解,在十一月底赶到京师,请京官五人作保、一人为识,向吏部递交选状,再往后还要经吏部南曹检勘、三铨考试、三注三唱以及尚书都省和门下省的审覆,如此才能授予告身。
官场的人最清楚与官人打交道的滋味,过一关已是心力交瘁,连过这么多道关卡,且每四年就要重新过上一遍,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可一旦官至五品就不一样了。五品已出选门,不仅无须漫长守选,迁转也不必再走繁复手续,只需要上名中书门下,由宰相拟任即可。
杨岘做梦都想跻身五品之列,若能凭籍这项工事获得裴弘青眼,从而获得一个升迁的机会,就算是在银钱上吃个大亏,也算他赚!
计较已定,杨岘便爽快道:“若是旁人,杨某必定与他一是一、恶是恶,你薛元真乃是抱器之士,对杨某的脾气,看在你的面上,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抱玉诚恳地与他一揖,正色道:“丰海七千百姓,承杨明府的大情了!”
金风拂过槭树梢,将这句熟悉的话捎到康茂元耳中,前夜那种屈辱的感觉再一次爬上了心头。
那一晚,薛抱玉先是强行将他抬到刘三宝家,后又唆使一干胥吏和里正轮流灌酒,她自己则给他连灌了三大碗迷魂汤——当场做了一首七律,一首七绝,还有一首乐府——夸他是再世的大禹、当朝的李冰!
他身有残疾,纵有一身本事,到底是个工匠,何曾受人如此礼遇?士人投诗献辞,那可是主持科举的礼部主考才有的待遇!
虽然如此,康茂元心里还有一线清明,酒水照喝,底线仍牢牢把持着。
可周泰却在这个时候哭了。
那个三角眼的老竖,当场哭得稀里哗啦,说为了请他出山,薛县尉已经抵了职田、卖了冬衣,连裴弘裴大使赠送的砚台都当了——就为了请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残废匠人出山!
周泰一哭,刘三宝也跟着哭,他的荆人、闺女和儿媳也哭,屋里哭声一片。
薛县尉一个劲地抹眼泪,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若还是不能彰显薛某的诚意,那薛某就只能重操老本行,做佣书手,给人家抄经赚先生的酬金了!”
康茂元一个没把持住,连声道:“够了,够了!”
姓薛的二话不说,立刻掏出一张聘书和一罐印泥。
接下来的事,康茂元就不记得了。
第二日一早,他从刘家的床榻上悠悠转醒,只觉头痛欲裂。再看身边,身边早不见了薛县尉,床头留有一纸聘书。
他揉了揉醉眼,定睛一看:那哪里是聘书,分明是一张卖身契!前夜说的也不是聘金,而是每月的俸料钱!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康茂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丰海县的匠吏。
薛县尉早起过来安抚他,也是那么诚恳地一揖,正色道:“丰海七千百姓,承康渠师的大情了!”
往事不可追。康茂元哀怨地看了眼那个青袍美少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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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携着写好的请牒踏上了归途,临邛县印已经盖好,就只差郑业郑县令的大印了。
前几日还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如今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一印。
若是郑业敢在这个关节设卡,抱玉杀了他的心都有!
可他若不生出些是非,不与杨岘争一争,那他就不是郑业了;也不能真的把他杀了。
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办了,待州司的批文一下,郑业就算知道了也无力回天。
今夜星辰朦胧,月黑风高,正是行窃的良时。
偷印?这个念头在抱玉心头一闪而过,荒谬,却值得细思。
她心事重重,周泰亦如此。犹豫了好半晌,这才催骡上前,猜测着问:“少府可是想着印鉴之事?”
抱玉回眸看了一眼落在后头的康茂元等人,“嗯”了一声,并不瞒他。
周泰的老脸抻平挤褶地伸缩了几番,吐出一句话:“若是少府不怕再得罪郑明府一回,卑职倒有个法子。”
抱玉嗤地笑了:“人都杀了,还怕再往尸身上攮一刀?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周泰小声道:“卑职有盖了印的空白文书。”比划了三根手指,“三件。”
抱玉精神一振,低声问:“哪来的?”
17. 第 17 章
周泰做了十多年书吏,被繁杂琐事磋磨多了,琢磨出十二字箴言: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时无备。
上次去州司请款,被司仓令史挑了粟错,打发回来重新盖印;回到县里,郑业又找借口,故意晾了他们一日;终于等到他松口,周泰就留了个心眼,央管印的录事给多盖三件空白的备着,以防州司故技重施。
录事在二堂管印,凡事都得遵照郑业的意思,郑业要他晾西厅一日,他就得晾一日。
可县令毕竟有任期,胥吏则是本地人,共事是一辈子的事,谁还没有个求人的时候?不得已就罢了,能给的方便还是要给。况且周泰又是个稳重人,做事向来有分寸,还一个劲地保证说,“绝不会挪作他用!”录事想了想,痛快地点了头,“哒哒哒”连盖三件。
虑及郑县令与薛县尉的水火之势,此事就不便教郑业得知,因此,多盖的三件文书皆没有登记在册。
周泰也不想卖了录事,可眼下的确是万事俱备、只差一印了!
薛县尉最初说要疏浚引渠时,他以为是信口开河,到州司折腾了一趟,更觉此事是天方夜谭;奈何县尉天生就不懂得知难而退,豪言壮语当众说出去了,大使赠的砚台说卖就卖了,那几亩职田也的确是抵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干;直到康茂元这个人的出现,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
薛县尉也真敢想,直接从引渠想到了漕运;不光敢想,更敢干,直接抬着康茂元找到临邛,当场与临邛令谈成了一笔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丰海穷了太多年,这引渠来得太不容易,周泰一辈子没干过出格的事,临到这个关头,也想追随着年轻县尉不管不顾一回,为乡土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
抱玉将牒文誊写在盖了丰海县印的空白文书上,改了几处措辞,又跑了一趟临邛。
杨岘逐字逐句地看,发现改动处不过是“之乎者也”,与原件的意思没有任何分别,很是不解:“郑县令这是何意?”
抱玉难为情道:“郑县令交待,不管改什么,一定要改上几笔;杨明府的行文无懈可击,下官改无可改,只好将“之乎者也”改成“者也之乎”,这才盖了印来。”
“哈!”杨岘气笑了,笑过更觉可气,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卢江工事是两县合力,丰海又是下县,怎么说也该是郑业亲自过来。他倒好,全程只派一个县尉出面,如今又要在微末小事上争意气,什么东西!
杨岘的荔枝脸黑里透红,抱玉更惭愧了,垂着脑袋,长揖到地:
“下官无能,做不得郑县令的主,为此还被他痛骂了一顿,要某仔细年底的考课。千错万错都是下官的错,还请杨明府看在丰海七千百姓的份上,大人大量,莫与鄙县一般见识。”
“颠碧罗汉狗,依依妖妖,谢咩蒙!”
杨岘说了一句朴实的岭西方言,又喘了几息,这才神色稍缓,对抱玉道:“县尉的考课是由县令评定,可还要经过州司和使府才能上报吏部。是非自有公论,岂有一手遮天之事?若有用得到杨某之处,老弟尽管开口!”
抱玉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多谢兄长了!”
杨岘豪气地一摆手:“你若真想谢我,酒席上不妨多喝几盏!某可是听说你薛元真有海量之名,正好老家寄来的荔枝酿还有几坛,那酒入口甜滑,后劲却猛,非是好汉承受不住。怎么样,元真可敢一试?”
“恭敬不如从命,抱玉自当舍命陪君子。”
杨岘哈哈一笑,见苟县尉还在旁边呆着,不禁眉头一皱,低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置备酒席!”
苟县尉讪着脸皮出了门,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杨岘对薛抱玉道:“以元真的才干,屈居下县县尉着实委屈,若我临邛能得你这样的少年俊杰,杨某也就不必再为县事日日烦忧了。”
“明府抬爱,抱玉何德何能!苟县尉一表人才,进退有度,又得明府提点,必然胜过抱玉许多。”
“差远了!”杨岘说得直截了当,“是不是办实事的人,打一次交道就看得出来,他可是远远比不上你……”
苟县尉一张瘦刀条脸涨得红圆,再也听不下去了,恨恨地加快了脚步。
·
郑业的耳目比抱玉预想的更灵敏,两县联名的请牒一到州司就被司士参军骆复礼压下,当日就有口信捎给丰海,责问郑业上牒前为何不招呼一声。
口信三言两语讲不清楚,郑业被问得一头雾水,赶紧唤来骆六,教他随着来人一道去州司回话;又派人去西厅和邻县私下打听,如此经多方问询、核实,这才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斯事诡谲,大大逾越了郑业有限的政识,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允许薛抱玉修引渠,本就是为了磋磨她——一文钱不给,她拿什么修?随她怎么上蹿下跳,只管当猴戏看;什么时候看够了,什么时候就该算账了,届时再顺手将徐为扯进来,问他一个督管不力之责。一石二鸟。
没有钱是不能修成引渠的,就像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此乃颠扑不破之理。
可眼下这理就活生生地被姓薛的小儿给破了!看这意思,不光要修引渠,还有修两口蓄水的陂塘和三十里碎石子路。虽未看到工料单,仅凭请牒后附的图状可知,州司拨款必然不够,余下的都得从临邛账上出。
杨岘又不傻,为何会应下此事?
郑业捧着一肚子弯弯肠子,一弯一弯地捋,慢慢捋通了其中的缘故:姓薛的甘要实惠,不要名头,她将本该由他郑业领受的荣功一股脑让给了杨岘,轻易换来了丰海的引渠、陂塘和阔路!
“他娘的,慷慨到本官头上了!”郑业的肠子气得一剜一剜地疼。
因庸调一事,原本裴弘对他印象极佳,只因姓薛的一纸狗屁不通的改良状,好印象随即土崩瓦解,弄得他灰头土脸,好不尴尬。
自那以后,被裴弘质问田亩丁口的场景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他梦中,每次醒来都会惊出一身凉汗,心口怦怦乱跳,害得阿骆也跟着担惊受怕,一碗接一碗地给他灌补肾益气的苦药。
这已经不是遗憾,而是后遗症了!
郑业从未如此恨过一个属下,薛抱玉在他心里是独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暮鼓隆隆时分,丰海县的大堂破天荒地四敞大开,阖县官吏皆被召到大堂中集议。郑业换了公服,阴沉着脸,坐在海水朝日屏风前,肚脐顶着公案,呼扇呼扇地喘气。
狴犴铜香炉里的青烟本是一柱直上,被他喘得在半道打了结,无端变幻出莫测的形状。
郑县令一这么大喘气,满堂公人便大气不敢喘,不知底细的面面相觑,各自惴惴,听到些风声的便拿眼睛偷溜县尉,猜测着待会的好戏。
郑业不说话,先用两道目光充杀威棒,将整个大堂打得死寂无声了,这才冲着徐县丞和薛县尉开了口:“今日是什么场合,为何不换公服?本县平日里是太宽纵你们了,惯得你们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抱玉这才发觉,在场的四位县官里,郑业和卢从玄都换上了公服,只有她和徐为还穿着平日的常服。
徐为好歹是老二,被老大当着众人的面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脸色很不好看;抱玉没想到郑业会从此处切入,心里暗暗为他叫了句好,以为没事找事的本事,还得多向郑明府学。
郑业威严地哼了一声,借服制之题继续发挥,先后强调了丰海县的规矩和衙门里的方圆,最后落脚在用印规制上,厉声道:“印鉴乃是朝廷所授,官府威严所系,若有人胆敢行盗用伪滥之事,那便是蔑视我大唐的律法,罪不容诛!”
二堂录事一个激灵,立即惊疑不定地瞟向周泰。
周泰正奋笔疾书——与以往每次集议一样——边记边点头,以示他从长官的话语里获益良多;老脸上每道褶子都写着憨厚和老实。
二堂录事又惊疑不定地瞟向薛少府,怀疑“盗用伪滥”就是字面意思,这种事薛少府完全干得出来!
抱玉肃坐垂眼,正在行道家的内观大法。
她将郑业说过的那些话都归拢在一起,心里面挨个拨拉,最终发现:明经真是不行,郑县令做了这么多年的亲民官,一张嘴还是“罪不容诛”、“罪该万死”——到底什么罪名你倒是说清楚呀,是没看过大唐的律令格式还是看不懂呀?看不懂可以向县尉请教嘛,信口雌黄,太失水准!
郑业疾言厉色地教训了一通,终于将话引到了正题上,却是态度一变。
“我丰海虽地处江南水乡,因地形所限,每苦水泽不济。昔者两任县令耗竭府帑,郑某接手空仓,虽存疏浚之念,难为无米之炊!然,既为亲民之官,牧守一方,岂忍坐视黎庶焦唇?前委徐县丞董理此事,耗费数日,尽破艰难,始见成效。”
徐为心里一动:难道此事还真教薛抱玉办成了?打量郑业,不明白他用意何在。
郑业语气难得亲善:“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咱们丰海的引渠不光要修,还要大修,一直修到临邛去,绕过金沙河、直通卢江!”微笑着转向徐为,“义勤,擘画这项大工事,你可是居功甚伟,可向大伙详述方略。”
徐为震惊地底地看了抱玉一眼:修到临邛去,绕过金沙河,直通卢江……那不就成了漕运工程,她当真有这个能耐?稳了稳心神,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如今裴大使特重漕事,县司若能参与其中,那便既有钱拿,又有功立,怪不得郑业一反常态——可他又为何忽然将自己推到前面?
“诚如郑明府所言,府帑空虚,原址疏浚已属不易,直连漕河更是难上加难。”徐为犹豫了一瞬,立刻接过话来,察郑业神色,又朝着他一叉手,恭敬道:
“兹事体大,卑职岂敢妄言功劳?此皆仰赖明府运筹得法,凡事亲力亲为。自今而后,惟当秉承钧命,夙夜匪懈,务使堤堰工成,不负明府之深意。”
郑业满意地笑了。
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徐为这个庸才,能从自己牙缝里分得一杯残羹,也足够他受用了。
如此表态,说明他还不算太傻。
郑业赞许地与徐为点了点头,神色一凛:“义勤所言甚善。卢江工事非独丰海一隅之事,实关漕运国本,务须谨慎。今宜在本县专设卢江工事督办司,由本官总领其事,徐县丞协理庶务,卢主簿掌录事参佐,工事期间,诸工吏、匠作暂脱本曹,皆由工督司直属。诸君当同心戮力,共襄此千秋之业。”
诸人齐声称善。
除了抱玉。
郑业轻蔑地掠了她一眼:跟他斗,小儿郎还嫩着点!她既上赶着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眼前,那他便全盘接过,教她好好见识见识长官的手段!
·
廿一日,阴。
北固山下西津渡口,寒江如墨,雨雾朦胧。
猩红毡毯在沿岸十几里铺开,中设一几,上敷紫帷,鼓乐仪仗分列两侧。鲜红艳紫金礼器,皆已被雨水打湿,看着像是刷了一层浓淡不匀的墨。
雨雾之中,幕府僚佐、润州文武、诸客、僧尼道士和百姓百二十人皆东侧向西而立,浙西观察使兼润州刺史裴弘身着紫袍,负手立在最前。
雨丝在他隆起的眉宇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鼻梁向下滚落。颜行懿捧着一只坛子随在身侧,欲唤人张伞,被他抬手制止。
已而一点明光跃现在视野之中,继有赤帛节幡、黄龙旗和五方旗现出,一艘朱漆黄幔的天家楼船正朝着岸边缓缓驶来。
楼船靠岸,当先有两列铠甲鲜明的神策军跑步上岸,站定后一人出列,手持符节,高呼:“诏书至!”
话音落,一位绯衣中官姗姗走出船舱,出现在甲板上;头戴进贤冠,配金蝉珥笔,威视岸上众人,神色睥睨。
颜行懿认出此人乃是朱同,此前一直在东宫做杂役。
圣人病重,太子初监国事,东宫鸡犬升天,此人一跃成为内廷闲厩使,掌舆辇牛马之事。
浙西是油水丰厚之地,向来出使者,莫不满载而归;借着太子的东风,这美差便落到了朱闲厩使的肩上,由他勾当这次的浙西宣慰使。
颜行懿看向裴弘,裴弘略一颔首,岸边立时擂鼓列戟;三通过后,朱同迈着四方步上岸,昂然立在几案一侧。
凉雨飘零,激着了新任宣慰使的满身热意,令他感到十分不适,皱着眉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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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发觉此处竟没有提前张设雨棚,脸色便不大好看。
那唱礼的神策军将很会揣摩上意,见状立刻高声道:“圣旨不可淋雨,请为施障!”
裴弘喉结动了动,有两位使府军将踏步而出,在朱同头上扯起一张大油布。
神色军将眉头一皱:“请裴大使更换黄罗伞障!”
几上已设紫帷迎旨,再为一个宣旨阉人施黄罗伞障便是逾制。
裴弘一甩袍袖,大步走上猩红毯,跪于几前:“浙西观察使裴弘接旨。”
朱同憋了一口气,只得朝神策军将示意,那神策军将忿忿地取出一只名册,开始高声唱名。
先诸州县,闻者齐声应“诺”;后依次为诸军将、诸客、百姓等,亦先后呼“诺”;最后僧尼道士,皆呼“诺”。
除僧尼道士外,皆行跪拜之礼。
朱同扫了一圈黑压压的脑袋顶,目光落到面前的“雅剑”头上,嘴角一勾,开始细声细气地宣旨:
“门下:朕绍膺骏命,御宇十有八载,夙夜忧勤,惟惧不克承祖宗之丕烈。今秋以来,星躔示异,太史奏称紫微垣有晦明之变。伏闻浙西奥壤,素钟宝气,会稽之铜、吴兴之银,皆天地菁华所萃。着浙西道观察使裴弘,速备赤金三千两,精银八千铤,南海明珠五十斛,并越绫吴绡、珊瑚翡翠诸宝,克日解送入京,朕当亲择吉期,告谢太庙。昔汉武铸承露盘,魏武起朱雀台,皆取法阴阳,上应乾象。卿家世受国恩,宜体朕焦劳之意……”
赤金三千两,精银八千铤,南海明珠五十斛。
江南六道供养着东西两京、神策军镇和边军粮草还不够,还要再进奉金银珠宝,为病重的圣人祈福应象。
裴观察前脚上请朝廷免除今岁羡余,圣旨后脚便宣至浙西,巧立名目,公然索取。
岸上文武百官和应命赞礼的百姓莫不心头一片冰凉。
颜行懿担忧地望向府主,裴弘的两肩已被顺着油纸边缘淌下的雨水湿透,侧脸的轮廓似江上远山峰折,风雨里尤显峥嵘。
“裴观察,接旨吧。”朱同很过瘾地念完了长篇大论的圣旨,“一路上都是这个鬼天气,嘶!”四下张望,搓起了手。
他此时很需要一杯热腾腾的润州紫笋暖身。
润州紫笋乃是特品贡茶。在宫里,这样的茶除了圣人和得宠的娘子外,就只有两位枢密使和两位神策军中尉才有资格享用,暂时还轮不到他的份。
可那是在宫里,出使到地方就不一样了。
千里兴波而来,慰劳一方,差事毕,朱同自己也很需要慰劳,不为了别的,单是为了圣人的颜面,这接风洗尘的茶就只能是紫笋。
除了茶叶,他还听说过一道润州名菜——肴肉,据说此肉晶莹剔透,入口酥润细腻,佐茶最好不过。等到风停雨歇,他还想去北固山游览一番,人道刘宋开国之君刘裕就曾住过此山,峰顶北固亭中至今仍有英雄之气,此番正好一并领略。
一想到接下来月余的神仙日子,朱同就大度地原谅了浙西使府方才的不周,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期待,要笑不笑地看着裴弘。
这位性情孤峭的贵公子如今已三十有五,少年丧父、新婚丧妻,从中枢被排挤到地方整整十年,如今连节度使都不是,只是一个没有兵权的观察使,人便也不复少年时的凌人之态,换上了一副儒雅相貌。
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朱同了,可朱同却记得他。
当年十六王宅里远远一瞥,少年裴郎意气风发,傲色更在凤子龙孙之上——那是一种瞥上一眼就教人浑身难受的傲色,落在挨过一刀的阉人眼中,便是该当千刀万剐的傲色。
风水轮流转,少年裴郎今已落花流水,前途无量的朱同便能在他面前大度一笑了。
裴弘的确不记得朱同这么一号人物,手接诏书,命人以紫檀匣盛之;振衣而起,凤目朝旁一扫。
颜行懿捧坛上前:“浙西道山川之精、土木之灵和三百万生齿的血汗尽在此坛之中,请中使受坛,即刻回朝复命。”
朱同的笑容僵在脸上,大感骇异:“裴观察这是……何意?”
颜行懿厉声道:“星躔示异,紫微垣有晦明之变,圣人安危系在此坛,中使何故犹豫?请速受坛!”
朱同愣了好半晌,反应过来,尖声道:“裴观察,意气用事徒逞一时之快尔,抗旨不遵是什么后果,你可要想好了!”
他虽不知那坛子里装的是什么,单看粗陶坛身和黄泥封口,便可知颜行懿的话尽是胡扯。若就捧着这么一个东西回去复命,裴弘是什么下场还不好说,他朱同的下场则清晰得很。
裴弘微微一笑,温声道:“中使万勿担忧,裴某已具谢状一封,交由驿站快马递送长安;还请安心上路,待回宫复命,谢状必已至圣人几上,届时坛中之物自有分解。”
“你……你就不怕……”朱同张口结舌,还欲再说些什么,随着颜行懿一声“恭送天使!”岸上忽然鼓乐大作,铮然嗡声,波撼舟摇。
“好、好,好!”朱同咬紧了牙,脸色铁青,“回京!”
天家楼船靠岸时搭出的朱漆栈道还没有来得及收起,天使们便踏着来时的路,急匆匆地返回到船上。帆也不必再降了,箱笼也不必再搬了,船工心道:正好,省了一回力气;扯开嗓子:“启航!”
在岸上诸人的注目下,这艘朱漆黄幔的天家楼船自岸边缓缓驶离,船尾的五方旗、桅杆上的黄龙旗、船头的赤帛节幡相继隐没,直到最后一点明光也消失在视野之中。
裴弘神色一凛,交待了颜行懿几句,在军将护卫下返回使府。
奉命前来赞礼的人群大喧,议论一阵,也就各自远去;诸客之中,唯有骆文德留了下来,觑着时机,小跑到颜行懿跟前。
一见此人,好脾气的颜判官也觉不耐,正欲将其打发了,骆文德却忽然递上一匣,匣盖启开,里头躺着一件眼熟的物什:一方青陶十二峰古汉砚。
骆文德堆笑道:“裴大使的书法冠绝当世,小人钦慕已久,特为献上此物,聊表献芹之意,还望颜君转达。”
“这倒是个稀罕物,”颜行懿仔细端详着砚台,不动声色,“何处得来?”
18. 第 18 章
“据骆文德自己说,此砚来自骆氏名下的杭州越年祥僦柜,是花了一千二百贯钱从一个读书人手里收上来的,乃是其祖传之物。”
颜行懿说到这笑了笑,捋着长须道:“属下已经派人查证过,砚台的确是来自越年祥,不过典当之人可并非什么读书人,如果铺佣描述的没错,那人正是薛抱玉身边的胥吏周泰;价钱也并非骆文德说的一千二百贯,而是八百贯。”
“这个骆文德,几次三番不死心,又来求什么?”
“大抵还是想为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求个幕僚做。主公放心,属下已经打发了他,砚台照价给付。”
裴弘一哂:“倒是还被他赚了四百贯,若是教薛县尉知道了,许会痛心疾首。”把玩着砚台上奇绝古朴的十二峰,愈发觉得蹊跷:“薛抱玉当真潦倒至此?”
长官赠送之物,转手就被下属卖掉,这可真是破天荒的稀奇事,稀奇得不合常理。
颜行懿也觉得此事古怪。察薛抱玉前后之言行,应是位有志之士,若非遇到十分难过的关节,不至于拿前程换钱财。他已经派人下去打探此事,暂时还没查清楚原因,线索倒是有一条。
“派人典砚的前几日,他曾赴州司请款,用于疏浚丰海县的引渠,未果。”
裴弘抬起眼:“羡余不是已经拨下去了?”
本年租庸调已经收讫,三中各取一,一分留州,一分留观察使府,另一分解送朝廷。按照惯例,地方还要额外为圣人献上一份“羡余”,以充实圣人的内库。
裴弘请免了今岁羡余,将款拨给杭州,用于江南运河工事。
杭州多丘陵山地,水系丰富而分布不匀,相邻地块一旱一涝是常事。若能借治理运河之便,因地形而重新排布引渠,挖掘陂塘调节旱涝,那便是一举两得。
然则政令之颁,若水行地,经州过县,渗漏泰半。上意每下而愈晦,良法经行则多亏,一举两得只是期望,事倍功半才是常态。
外放十年,裴弘焉能不知此理,因此又额外拨了一部分专款给杭州仓曹,名为“恤农专资”,专门用于农田灌溉。
丰海县正处金沙河沿线,与卢江干流隔着一座慈颜山,请漕款是有些牵强,请恤农专资则是理所应当。
颜行懿料到府主会有此一问,躬身递上一册请牒:“主公请看,这是杭州抄送使府的卢江运河图状。这段运河将以井渠贯穿慈颜山,从而连通丰海和临邛两县,一举纾解两县的旱涝之苦。不唯如此,若这段运河顺利开通,钱塘江口所设的长安闸便足以发挥保水之用,也就不必再将西湖水引出余杭门了。”
裴弘接到手中,只觉眼前一亮,仔细看过,不由赞道:“真妙划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匠作之手?”
他主持淮南运河时亦有信重的渠师,深知匠作之用。可惜故人已逝,虽有子承父业,惜乎未继才干,当不得大用。
江南工事一直不顺,一半原因在不得好渠师。
天宝以前,朝廷的水部和都水监皆有才干卓著的水官,因大工事皆由官府主持修建,大匠作也多在朝而不在野。自安史乱后,使职勃兴,取暖有买碳使,穿衣有采帛使,胡闹有五坊使,就连嘴馋都有荔枝使——皆由天子随意指认,多为近幸佞臣,侵夺朝官职分,空领俸禄而不尽职守。
渠师也只能从民间找。
裴弘翻阅请牒,从前到后,不见这位渠师的姓名,只有一处略为提及:“司户参军骆复礼苦运河工事滞涩,欲别寻良策,遂遣能吏赴慈颜山相地。丰海令郑业素知良工,乃举荐于堂前。会临邛令杨岘闻之,亦遣民夫相助。循涧测影,仰观星分,俯察水脉,凡旬日乃得地势。于是削竹为尺,染朱为记,成此图状。”
“该写的不写,功劳倒分得明白!”裴弘面色微愠。
按照请牒的意思,卢江运河之功,首在骆复礼,次在郑业,而后是杨岘。那大匠作从头到尾无名无姓,但得“良工”二字。
颜行懿感慨道:“青史能存几行名姓?多少能工巧匠,就这样被埋没在愚官的争名夺利之中了!”
执壶为府主添了盏茶,又笑道:“有了卢江工事,丰海的引渠确也不必再单独请款。只是有一处令人费解:骆复礼既非良工,何以忽然异想天开,欲去慈颜山相地;郑业既知良工,为何不早疏浚本县引渠,还要派县尉去州司吃闭门羹。这其中似还有些隐情。”
“骆文德有两子在镇海军中?”
颜行懿一愣,不明白府主为何问起这个,如实道:“一为虞候,一为什将,职位皆不显。”
裴弘捏着茶盏,垂眸看叶片在茶汤中上下翻飞,忽而嘴角一勾:“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派个得力的人去丰海走一趟吧,薛县尉的砚台,说不定是个路引。”
颜行懿心里一动:“却不知这路引通向何方?”
裴弘竖起一根手指,见颜判官的目光顺着指尖往上看,又微笑着摇了摇头:“事在人为,走一步,看一步。”
·
土料在江沿堆成一条起伏的长线,顺着这道天然的路引,陈巽来到丰海。
午间日高人倦,工事暂歇,绑着裤腿的民夫、围着革布襜的匠人各自排成长队,到棚子里领水打饭;端着碗出来,三五聚在一处,吃饭,闲谈。
陈巽与工长讨了碗水,背靠着一株大槐树,听他们的闲谈。
“这几日的伙食可是比之前强多了,饭能吃饱,菜里也有油星!”说话的是个公鸭嗓的半大孩子,应该还没到全丁的年纪,充其量是个半丁。
一个粗嗓汉子接话:“干活别给我们留尾巴,菜汤里的油星都给你!”
“又不给工钱,凭什么卖力气,我才不傻呢!”那孩子振振有词。
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笑骂道:“傻卵!干活不卖力气,拖到开春干不完,耽搁了农时,你阿娘打飞你的屁股!”
半大孩子脾气挺大,闻言将碗“咣当”一撂:“说好了给工钱的,凭什么说不给就不给了!”
“哪个给你说好了?小崽子,听风就是雨!”粗嗓汉子敲了一下孩子的头,“快吃,别回头挥不了几铲子就喊饿!”
“不怪这位小兄弟说,在下也听说了,同修一段运河,临邛的工匠和民夫就是和雇,本县却是差科,却不知是何缘故。”陈巽探出头来,适时插话,见民夫们愣眼打量自己,忙笑着叉手道:“在下吴有,欲赴余杭取解,好应明年的秋闱,沿河赶路,刚离开临邛。”
半大孩子看了眼他身后背着的书箧,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意,嘴角却一撇,没说话。
汉子叹口气道:“还能有什么缘故,背时!原先薛少府都已经给我们说好了,本县也是和雇,工钱和临邛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县上突然就变卦了;不止不给工钱,头前答应的陂塘和碎石路也不修了!”
“官人多是翻覆之辈,素擅信口开河!”陈巽气愤地应了一句,继续试探:“莫不是姓薛的县尉贪墨了你们的工款吧?”
“可不敢这么说!”那汉子赶紧摇手,“你说当官的多是小人,这话对,可薛县尉却是个例外!若是没有他,本县的引渠压根就修不成,这卢江运河更是没影的事!怪只怪他年轻,根基太浅,斗不过郑县令,明明是他的功劳,活生生教人家给抢了去!”
汉子的话与这两日打听到的消息正好对上,陈巽仍作疑惑状:“如此说来,这卢江运河还是薛县尉首倡?”
这回不待汉子答话,那半大孩子抢话道:“此事你别问他,得问我!当初薛县尉是怎么卖物件凑钱的,怎么到金平乡跟大伙喝酒的,后来又是怎么找到康瘸子、怎么带着大伙一起去临邛的,我全都知道!”
半大孩子口齿伶俐,说得绘声绘色,就跟亲眼目睹一样。
“竟然有这种事!”陈巽听后感慨了一句,看向旁边的民夫:“此话当真?”
“嘿!你这人当真没咸淡,不信就莫问我!”半大孩子气得黑脸透红,想了想还不服气,又将手里的豁口碗往陈巽跟前一推,筷子敲着碗沿,“瞅着没?若不是换了薛县尉监工,我们哪有干粮热菜吃,天天都得喝双弓米呢!”
双弓米就是稀粥,这孩子一口乡野土话,端是有趣。
陈巽存心逗他:“不对,这位小兄弟,你说的话前后对不上!薛县尉不是已经教人给踢出局了,如何还会监工?”
“我们闹了呗!”孩子一说这话又得意起来,边扒拉饭,边含糊道:“不见薛县尉,我们不干活!”
“康瘸子可是图画卢江运河的渠师?怎么不见此人?薛县尉是如何……”
陈巽还想继续打听,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一个精瘦如猴的工长走了过来,老远吆喝:“时辰到了,该上工了,都打起精神来!”照着半大孩子的屁股踢了一脚,“就你话多!下午可不兴再偷懒!告诉你,早日完工,咱们的田地早日得水;明年有了好收成,你阿娘才有银钱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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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还不利索点!”
陈巽将水喝净,背起书箧,继续赶路。
刘三宝站在土料堆上,目光追随他的背影,等到人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往督工棚子而去。
弱冠美少年站在棚外,头上缠着块蓝葛布,耳上别着根芦柴笔,嘴里叼着一截没吃完的甘蔗,腰上扎着条软尺,蹀躞带上挂得满满当当:文具盒,钥匙,纸刀,算囊,火引子;袖子挽到手肘,一脚踏在牛车上,一脚踩在地下,正核对工料单。露在外头的脸、脖子和两条手臂都晒得通红。
“少府可别这么晒,皮白的人是晒不黑,却能晒伤!”刘三宝将自己脑袋上的斗笠摘下来,吹了吹灰,端端正正扣在抱玉头上。支开送料的,又压低声音道:
“那人又来了,问的还是那套话!前日是在何四的工段,昨日是在赵顺的工段,临邛也有人见过他四处打听。”
抱玉眯起眼,扭头问魏孝宽:“他还是住在衙后街那家邸店?”
魏孝宽点点头:“已经三日了,不知道啥时候挪窝。”
“继续跟着,不要打草惊蛇。”
“诺。”魏孝宽领命而去。
送料的行人过来催促:“薛少府清点好了就给签单吧,小人还等着回去给掌事复命呢!”
“我还没急,你急什么?”抱玉瞪了他一眼,走到牛车队伍中间,扯了只柳筐摔到地上,“这就散了,可能吃重?”解下腰间软尺比量青石,“尺寸和工单上的差多少,你自己看!”依次检了土夯和木方,皆不合规。
“不行,这些料都不得用,拉回去。”抱玉压着火气,冷声道。
“拉回去?”行人高声反问,不像是被人抓到了短处,反倒像是抓住了别人的短处,指着身后一长串牛车,“这么多车,这么多的脚夫,光是一来一回的路费就得多少?料是卢主簿采买的,尺寸和样式也都是他与掌事商量妥的,之前送的也都是同一批货,徐县丞二话没说就给了签单!怎么到少府这就不合规了?少府若是有什么不满意,只管与卢主簿计较,可莫要为难我们底下人!”
“呸!”抱玉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甘蔗渣滓,“这些事你与我说不着,薛某只管照单验料,想要签单就莫送次货!”
行人吃了一怼,拿三白眼上下打量她,忽然似笑非笑道:“薛县尉莫非是还不知道小号的名头?”
身后的精壮佣保一字排开,露出衣衫上的“隆盛”二字,个个神情蛮横,虎视眈眈。
“隆——盛——”抱玉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是这么念么?什么名堂,你给我说说。”
她的确不知道这隆盛料行有什么名堂,凭猜也能猜到,必定与郑、徐、卢、骆脱不开干系。
究竟是何种干系,是干股还是回扣,这些她都管不着;可之前不让她插手就罢了,既然又用她督工,那就绝无以次充好的道理,只要她在,次料就绝不可能用在丰海的河段上!
“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出来就不美了。”行人神色骄矜,手指头上下左右地指点,打起了哑谜。
“美你祖宗的犊鼻裈!”抱玉柳眉倒竖,“在本官面前论起你我了,你算什么东西,颈上有几颗脑袋?”劈手将吃剩的半截甘蔗掷到行人脸上。
周泰早就闻声而来,率领着一众不良人列在两侧,不良人皆配短刀,朝着隆盛料行的人无声逼视。
那行人知道碰上了楞茬,心里也生出怯意,嘴上不敢再讨便宜。退后一步,摩挲了一把脸上的甘蔗渣,瞅着抱玉阴笑了一声,转头高喝道:“回!”佣保们悻悻地跟着他后退,先后吆喝脚夫回返。
傍晚暮云低垂,快到收工时分,黑魆魆的地平线上忽然冒出一行人来。打头的穿着官袍,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只鸭子,正是丰海县主簿卢从玄。
他在河沿上东看看西看看,搭讪着扯了一会闲篇,这才与抱玉说明来意:“日间的事某已尽知。工期催逼,头批料选得匆促,这便良莠不齐,好在耗用将尽。下一批遴选务须精审,明日元真就随我一道去料场,尺寸规制,还要赖你多掌眼。”
抱玉心里发笑,冷冰冰道:“选料自有康渠师并一众都料,某不懂那些,只管照单督工。”
卢从玄捻着嘴上的两撇蟑螂须,目光闪烁:“这工事乃是阖县之大计,须得我们四柱共擎,缺一不可。”亲切地拍拍了抱玉的肩,“郑明府可是点名要你前去,元真就莫要再推诿了!”
19. 第 19 章
料场就设在城西十里的金沙江畔,一面围墙,一面依山,一面朝水,三角形占地,约有十几亩大。整棵的杨木编排成扇,挑起一座五丈来高的大栅门,门头下悬着两面招幌:一曰“丰海料场”,一曰“隆盛永泰”。
这料场是丰海县与私人合建,里头既有县衙的公廨本钱,也有“隆盛”和“永泰”的干股。
选料的这日天色昏蒙,大栅门和招幌都隐没在雾气中,两盏青皮灯笼悬在半空,幽幽地放着微光。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里,犊车拉着河沙、石料、白灰和木方,满车出,空车入,一辆接着一辆,自敞开的大门中络绎进出。
抱玉坐在马背上看,觉得这座料场很像一只巨大的蛇头,正张着血盆大口,嘶嘶地吞吐信子。
下马步入蛇口,卢从玄指着料场南边的一列棚屋,笑眯眯地介绍道:“别看这棚屋简陋,各家看着都是小门小脸,这些可都是临近各县有头有脸的大料行,阔气的门面在城里。散客在店里看样、下定,最后的工料还是要从这里出,咱们公府自然与散客不同,直接到料场挑选,省了一道手续。”
抱玉凝眸看去,只见棚屋里的料行一家挨着一家,每家面宽不过几步,只能容一张柜台和几把胡床;各家门前都堆着样料,门口斜着打出三角号旗,五颜六色,很像是甲库中标记卷轴的牙签。
雾气之中,一面明黄色的号旗十分显眼,抱玉走近几步,看清了上头的“宝和”二字,想起曾在临邛的衙前街上见过此号,因便抬步而入。
吏人要跟过去,卢从玄将手一抬:“买什么、不买什么,薛县尉说了算,咱们就在这候着。”
宝和料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土木料分门别类摆放,三等货分得很清楚。见有人来,行人麻利递上价目册子;一听抱玉要的多,这便从柜后起身,到外头来逐一介绍样料。
这家的石灰质地干爽,没有疙疙瘩瘩的小结块,木方也不错,石料尤其上乘,就是中等青石也比昨日送过去的所谓上等青石匀称。
抱玉随便给了一个数目,行人飞快地拨拉算盘,之后递到她眼前:“底价。”
还没砍价,价格就比隆盛的低了三分;若按大宗采买的折扣算,实价许要低至五成。
抱玉心中震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着比出两根手指:“我要的量,至少还要再翻两番。”行人甚为惊讶,自称做不得主,夹着算盘回去唤掌事。
那掌事从后头的仓库里一溜小跑出来,手里拎了条胡床,打开了请抱玉坐下,回头又吩咐佣保看茶。
将抱玉上下打量一回,这才笑着问:“寻常的工事可要不了如此多的青条石,不知郎君要营建何样园宅?在下这里石料齐全,除了条石还有整块的座石,宣石和灵璧石也有。”
抱玉也不想瞒他,直截吐出四个字:“卢江运河。”
“诶呀!”那掌事赶紧站起身来,朝着她做了个深揖,“原是县上的官人,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不必多礼。”抱玉教他起来,“你也知道,光是丰海这一段的运河,所需青石条就不在少数。贵号若能做成这笔生意,就算是薄利多销也是大赚,烦请掌事给个底价罢!”
“承蒙官人抬爱,小号何尝不想发这笔财,只是……”掌事忽然面露难色,话说得吞吞吐吐,“只是运河要的量的太大,小号只是小本生意,恐怕是供应不上!”
若是之前没带着里正们跑过料行,抱玉定会信了他这话。
可为了拟定引渠的工料单,她自己就先后跑过两趟,虽说是在城里的门面,工量也不比如今,道理却都是一样的。
一家料行供不上,自会私下问其他料行调货,不过是让些利润给同行而已,总比眼睁睁地放走了生意强上许多。
这掌事将送上门的大生意往外推,实在反常。
抱玉心里有了猜测,当下便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又进了另外一家料行。
依旧是先问价后报数,掌事的反应与宝和如出一辙:一听是卢江工事就打退堂鼓。
抱玉不信隆盛一个商号还能一手遮天,不死心又相继走了几家,结果皆是如此。到最后一家,她故意隐瞒了青石的用处,那掌事的却精明似鬼,直接给报了一个天价,挑明了货得从对过的隆盛调,劝她不如直接过到那里询问。
卢从玄背着手,耐心地在远处转悠,见薛县尉终于从棚屋出来,这才笑嘻嘻地迎上去:“元真有双火眼金睛,想必是已经看好了,不知哪家宝号有这样的福气?”
抱玉心里骂了一声,不耐与他争口舌,甩袖就往对过走;离隆盛还有十几步,忽见旁边还开着一家永泰,顿觉心头一亮,脚步一转,径直入内。
“快走几步,别让薛少府把咱们落下!”卢从玄高声催促身后的吏人,头一个跟了进去。
永泰也是一家大料行,独立于棚屋之外,与隆盛并立,规模不在其下;仅掌事就有三位,行人十多个,佣保粗估也有三十几位。
主掌十分客气,亲自过来招呼抱玉,笑不离口,有问必答。
抱玉不信邪,直接道出采买的目的,问可能为卢江运河供料。
主掌闻言大喜,抚掌道:“福气临门,小号岂有不接之理?必不负官人美意。”高声唤账房过来报价。
账房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往黄麻纸上誊录,抱玉心气稍平,眼刀剜向卢从玄;卢从玄盘膝高坐在扶手椅上,兜着下巴,一下下地捋着嘴上的两撇黑龇。
“劳官人久候!写好了,小号给的都是最低价,请官人过目。”主掌从账房手里接过报价单,眼角炸着喜孜孜的纹路,双手呈给抱玉。
抱玉接过来,才看一眼,眉头顿时一蹙,从前到后扫过一遍,只觉如鲠在喉:每样工料的报价皆比隆盛的多出二分,哪有这样的巧合!
抬起头,就见主掌、账房、行人和一屋的佣保皆无声地凝视着自己,每个人似是都生了一张与卢从玄一模一样的面孔,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不怀好意。
一股凉气沿着脊背向上游动,抱玉头皮发麻,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突然“咯吱”一声,门扉启动,十来个奴仆簇拥着一位华服中年人步入室内。此人满面红光,腰腹宽肥,金腰带上佩一只波光粼粼的银鱼袋,袋口缀着两颗于阗青玉髓。
“卢主簿若是用料,派人打个招呼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中年人先声夺人。
“骆将军客气了!”卢从玄笑着起身行礼,一指抱玉:“这不是薛县尉不放心,非要亲自过来看看。”
姓骆的将视线挪到抱玉脸上,直喇喇地看了一会,嘴一吊:“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薛县尉,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了!”身后的豪奴健仆皆神情凶恶,有几个甚是眼熟,正是昨日前去送料的佣保。
抱玉如何还不明白,原来隆盛和永泰竟是一家,卢从玄给她做了一个局;只不知这位骆姓的将军是个什么来历。
“骆某早就有心与薛县尉一晤,择日不如撞日,不知薛县尉可肯赏脸?”
抱玉将那张报价单攥成一团,冷笑道:“尊驾如此排场,薛某还有说不的余地么?”
骆复义轻慢地哼了一声:“那就请吧!”
·
鸿门宴就设在不远处一片屋宇连绵的甲第之中。
主人和豪奴有意避开,卢从玄便主动充当了陪客,一路引着抱玉往暖榭行去。这大宅子修得繁丽而迂萦,院落一进套着一进,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卢从玄有充足的时间向抱玉显摆骆复义的煊赫。
行过两座假山,抱玉已经知道了骆复义的职位,乃是镇海军左厢都虞候;经过一座拱桥,又知杭州司士参军骆复礼是他堂弟;再穿一条轩廊,又知他另有一亲弟,也在镇海军中供职,是个什将。
卢主簿对骆氏的熟稔不下于自家的族谱,说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骆家是前资寄庄户,族中还有两个兄弟在吏部,一在南曹,一在……”
“什么东西!”抱玉啪啪地抽打袖子,拍掉上面的落叶。
卢从玄话头一顿,干笑了两声,“元真可莫要以品级论军中的尊卑。虞候专掌刺奸,虽非领军大将,却是兵马使的心腹。”手指廊庑下立着的四架包铜戟架,又低声道:“这棨戟可是五品以上武官才有排场,若非都头心腹,岂敢如此!”
抱玉嗤了一声:“看来卢主簿是这里的常客。”
“骆氏久沾宦絮,满门显达,寄庄于此岂非丰海之幸?卢某身为亲民之官,为鱼水故,心内与有荣焉。”卢从玄倒是不以为耻,说得十分坦然。“元真可不要打退堂鼓,快些罢!”
“卢主簿且将心放回肚子里,薛某既来之,则安之。”抱玉也想看看骆氏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一窝子儿孙到底是大泽蛟龙还是浅滩王八。
隐约的筝弦叮咚愈来愈盛,转过一段九曲金粟栏,眼前骤明:十六枝鹣鲽银灯照得暖榭流金,下铺花纹繁密的波斯锦罽,骆文德支颐侧卧在一方紫茸茵褥上,身边围着七八个妩媚胡姬,俱都丽服艳妆。
一绿眸伎子正捏着纤纤玉指往他口中递葡萄,眼眸流转间瞥见榭外来客,立时曼声娇嗔:“将军怎不早说,贵客竟然是这般俊俏的郎君,妾等安坐于此,岂非失礼?”
四面郁金裙眨眼旋到抱玉身边,八只石榴红半臂一拥而上,将她连推带拉地按到席上;柔荑上下摸索,媚眼左右横飞。
这些歌伎个个骨肉丰艳、肌腻态富,脸上描着鹅黄斜红,臂上挽着瑟瑟明钏,把一个清瘦如竹的抱玉团团围在中间,好似一窝叽喳的胖鹦鹉围着一只可怜的瘦黄鹂。
“放肆!”
“自重……我教你自重!”
“你摸哪呢?……放开、放开我!这么爱摸去摸你自己啊!”
“……干这种营生,你阿耶阿娘可知!”
随着黄鹂最后这声大叫,鹦鹉终于散开。
只见黄鹂羽毛凌乱,衣襟上染了螺子黛,脸上印了香口脂,气得咻咻直喘,倒是不见半点意乱情迷。
“这个傻雏!”卢从玄暗笑,“当真是不晓事呢!”
骆复义坐起身来,这才正眼看向姓薛的小官,“薛县尉年纪轻轻,口味倒是很刁钻。”
抱玉抻了一把松散的大襟,沉脸道:“骆将军大费周章地请薛某过来,就是为了狎妓么?”
“哈哈!薛县尉还是个急性子!”骆复义自说自话,“好不容易请得你大驾光临,骆某自然要多备几道拿手菜,还请一一品鉴。”
三声击掌后,便有两个昆仑奴抬上整只炙驼峰,以鎏金盘盛,膏油如蜜。
卢从玄两眼放光:“这炙驼峰可是名贵佳肴,一席之费不知要抵得多少良驹,某今日也算是沾了薛县尉的光!”
“此乃镇海军都指挥使所赐。”骆复义自得一笑,以银刀破开峰肉,露出内里裹着的波斯金枣,夹了一枚到抱玉碟中,“请薛少府食甜枣。”
抱玉拈起那枚枣,细看才发现那并不是真的枣子,而是红珊瑚雕成、金丝镶錾的珠宝。
骆复义将整个金盘往她面前推了寸许:“如何,这道菜可合足下的胃口?”
抱玉蓦地笑出声来:“俗云’打个棒子,给个甜枣’,若贸然食了骆将军的枣,心内难免忐忑,不知下一刻会不会招来棍棒。薛某口味清淡,素不喜甜,抱歉。”筷子一松,将珊瑚枣丢到地上。
那枣在锦罽上滚过几个来回,骆复义的脸色跟着阴晴了几个来回,盯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咬牙道:“上鱼脍!”
两个侍儿应声而入,一人手捧水晶盘,径直来到抱玉面前;另一人手执匕首,倏尔抽刀,亮出雪白利刃。
抱玉心头一凛,却见那利刃在自己眼前晃动几下,转而对准了案上鲈鱼,手起刀落之间,薄如蝉翼的鱼脍连绵成练,片片坠入水晶盘中。
“好刀工!”卢从玄高声喝彩,瞥了眼抱玉,问骆复义:“这等功夫精熟的脍博士恐非浙西所有。听闻吏部皇甫侍郎最喜此味,家中养了许多脍博士,这位莫非就是出自皇甫府上?”
骆复义两眼外鼓,腮帮子咬得咯吱作响:“区区一尾土鱼,何必劳动京师!你不知道,这杀鱼的功夫与杀人其实是相通的,片鱼也不过就是凌迟而已,我镇海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快刀手。”
话音才落,那挥刀的侍儿便用匕首挑了一片鱼脍,脸上露出一个狞笑,递到抱玉唇边。
骆复义松了松领口:“薛县尉,尝尝寒舍的手艺吧。”
抱玉身体僵直,一动不动。余光里,鱼片下匕首的寒刃泛着冷光,已对准了她的咽喉。
手在衣袖在紧紧攥成拳:“腥物虽鲜,皮下藏虫,食之使人内疽,薛某无福消受。”
“不妨佐以金齑。”
骆复礼伸出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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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又将金齑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碟子底下压着一沓飞钱。
“元真,你还年轻,初入官场,很多事还没想通。卢某大你几岁,今日便以兄长自居,劝你几句良言。”
卢从玄站起身,走到阑干处,指着中天一轮明月:“这水榭已是灯烛通明,候明月高升,不免黯然失色。须知萤烛微光,不可与日月争辉,头顶既有日月高悬,自当和光同尘。”
踅回抱玉身侧,手按在她肩膀上,耳畔低声道:“听兄长一言,莫要意气用事,骆将军手眼通天,多少人上赶着巴结还巴结不上!收了这些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往后的路还长着!”
抱玉心头一阵恶心,猛地将他一推,“主人若无他事,薛某就此告辞!”
“薛抱玉!”骆复义拍案厉喝,“骆某的宴席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薛某的腿长在自己身上,从来是想走就走!”
抱玉豁地转过身来,目光轻蔑地掠过水榭中一样样华丽的陈设,傲然一笑:“萤烛虽微,敢照暗夜,薛某心存光明,九死不悔!”
·
出了骆氏别院,抱玉催着薛太白一口气狂奔出几里路,待到马儿脚步放缓,一颗心犹惊雷般在喉咙口砰砰跳动,牙关打颤,嘴唇发抖。
从未想过,做官竟会做到性命堪忧的地步。
读书,最初正是为了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渐渐有了志向,也想效仿古今圣贤,博一个青史留名。
一朝南曹放榜,胸臆大逞,也曾雁塔题壁,也曾杏园执辔,也曾欢歌纵酒曲江畔,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便目下无尘,口吐狂言,得罪了上官,沦落至丰海为尉。
也不得不收敛本性,暂抑疏狂,只求本分为官,无愧于心。
可无愧于心何其难也!“是什么”与“应该是什么”之间,竟然横亘着名声,利益,前途,乃至性命!
抱玉忽然感到迷茫。
想家。
家早就不在了。阿耶早亡,阿娘好不容易将她和兄长拉扯大,一天清福还没享着便撒手而去;再往后便是兄长,与她同年同月同日降生于世的兄长,不意竟走得那样早,那样仓猝。
上苍接二连三地收走了亲人,只余下她孤零零一个,在这茫茫人世间跌跌撞撞,艰难求生。
夜色亦如人世茫茫,身前城门早闭,身后四野皆荒,明月孤山影沉沉,千荆万杞覆行路。金沙河的晚潮百无聊赖地拍打着岸上寂寂岩石,抱玉在马上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湿凝夜色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劲风紧随袭至脑后!
抱玉猛然回头,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一只臭烘烘的麻袋当头罩了下来,腿被人大力一扯,人跟着滚落到地上。
拳脚一下接着一下落在身上,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换来更猛烈的殴打。
“不识抬举的东西!爷娘没教过你么,不该管的事少管!再敢多管闲事,教你走不出丰海县界!记住了么?”一脚踢在下腹,剧痛席卷全身,抱玉的身子骤然挛缩成一团。
“装死?”又是一脚,踏在头上,“老子问你呢,记没记住?”
抱玉咬紧牙关,喉咙一片腥甜。
“嘴还挺硬!”有人隔着麻袋,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她薅起来,又一脚踹在膝弯上,强迫她跪下。
单膝触地,膝盖被石子硌得钻心,抱玉的另一只膝盖抵死支撑。手摸到了麻袋的边缘。
“诶呦?你想干什么?去去去,都放开他!”
“姓薛的,阿耶给你指条明路:识相的就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认一个错,此事便就此了结;若是胆敢摘下麻袋,看清了老子的相貌——你猜,老子会不会留你的狗命?”
身上的那几只手果然松开了。
抱玉仍单膝跪着,手将麻袋攥出血来,动作滞住。
“嘿嘿!长得像个小娘子,你也就这点能耐!”
身边响起了乱哄哄的、快意的笑声。
“算你识相!跪下磕头吧,就说你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知错了,快——”
抱玉一把扯下头上的麻袋,将眼前的几个凶徒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别人,正是隆盛的那几个豪奴。
她的另一只手早已经握住蹀躞带上的书刀,瞅准了前头说话之人的咽喉,猛地扎了过去!
说话之人吃了一惊,身子稍偏,书刀贴着肉飞过,在他脸上划出一条浅浅的伤口。
行人揩了一手血,怒而大骂:“娘的!你活腻了!今日事是不能善了,都给我上,一不做二不休!”
“竖子敢尔!”抱玉飞快捡起书刀,环顾着群豺,厉声喝道:“我薛抱玉官位虽卑,却是名注黄册的朝廷命官,无缘无故横死荒野,必致物议沸腾!今日被挟入骆府,料场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别说骆复义区区一介虞候,就算他是镇海军都头大将,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他且如此,尔等刁奴贱竖安能全身而退!”
领头的行人方才也是被她激怒,并不想闹出人命大事,一听这话,顿时生出犹豫之意。
只是自己的面貌被这小官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
抱玉咬紧银牙,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孙子,耶耶不妨告诉你们,我薛抱玉孑然一身,早就无牵无挂,此生活一日便是赚一日!有种就杀了我,没种就滚回去,激起耶耶的性,拼死也要带走你们一条狗命!”边说,边缓缓地往薛太白处挪动。
这伙凶徒却不肯眼睁睁地放她走,围成半圆,亦步步紧逼。
“好哇,不见棺材不落泪!听说过京兆薛氏的独门暗器么?在下学艺不精,却也有误打误撞之时!”抱玉忽然想起身上还有一包石灰的样料,偷偷攥到手里,大喝一声:“吃我一镖!”
——左手往一侧比划书刀,右手打开石灰纸包,朝着正前方扬去,扭身撒腿就跑!
“啊!”
“救命!”
“嗷——”
却听身后接连响起几声惨嚎,如丧考妣般,似乎甚为痛苦。
“我薛某人竟然这么厉害么?”
抱玉已经爬上了马背,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这一眼看去,顿时教她毛骨悚然:只见领头的行人被什么东西高高举在半空,一只膀子已经离开了身体,断茬处血肉模糊,竟是被活生生撕掉的!
20. 第 20 章
只有野兽才能拥有这样的爆发力,在阴惨的夜色中,行凶的那东西——那个人——也的确像一只野兽:体型彪壮如熊,虬髯蓬乱如蒿,双目赤红,连手指上都生了寸许长的黑毛。
六个佣保亲眼目睹带头的行人被活生生撕掉一条手臂,皆骇得面无人色,正如身处梦魇,想逃,腿脚却不听使唤。
行凶之人自己也吓傻了。
他奉县尉之命去盯“吴有”的梢,从丰海跟踪到余杭,一路跟出杭州府,费了好大力气才混入润州地界,最后竟然跟到了观察使府!他心下大震,晓得事关紧要,这便一刻都不舍得歇,拣野路连夜往回赶。
经了一整个日夜,入丰海界时暮鼓早过。为尽早报信给县尉,他便想在城门脚下对付一宿,谁知刚行过金沙滩就撞见了方才那一幕:薛县尉像个惊恐的小鸡雏,被一群凶狠的鹰隼团团围住,边往后退,边徒劳地扑棱翅膀。
“岂有此理!”他顿时怒不可遏,提着拳头就了冲上去,一把薅住领头的凶徒,心道:“敢打我魏家的大恩人,我撕碎了你!”
仿佛就是一想的功夫,也未用多大的力气,“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手里。
魏孝宽直着眼睛,缓缓低下头,看见一只陌生的手正与自己的交握在一处;目光沿着手腕、小臂、大臂上移,尽头处空空如也。
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扔瘟物一样将那玩意扔了出去,满身黑毛根根悚立!
经魏孝宽这声大叫,梦魇中的几位才纷纷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胳膊,背上重伤的同伙,屁滚尿流逃命去也。
借着仅有的一点月光,仍能看见一地淋漓的鲜血,那行人伤口处血喷如涌,若无大罗金仙施救,定是活不成的。
魏孝宽呆立在原地,丈八大汉,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魏孝宽?魏孝宽!”一只手在眼前晃,“你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问话的人鼻青脸肿,泥土混着血沾了满身,是薛县尉。
“仆八岁时就曾一脚踢死过家里的种猪。自那以后,爷娘就告诫仆,凡事忍让三分,非遇盗杀之事,不可与人动手。”魏孝宽讷讷地回答,牙关还在打颤。
“原来是这样,”薛县尉若有所思,“你别害怕,别害怕,容我想想。”说着原地转起圈来,左肩奇怪地耸着,底下的胳膊向外折撇。
“少府,你胳膊折了。”
“是么?呀!”抱玉动了动,这才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你不说我还……还不觉着疼!”痛潮得到提醒,一下子就漫卷了全身,头、脸、后背、屁股、腿,一处疼胜一处,整个人竟然站立不得了。
魏孝宽再顾不得初次杀人的惶恐,赶紧扶住她:“少府伤得可不轻,找个郎中要紧!”说着就将她托举到马背上,牵着马欲往城门去。
抱玉咬牙忍着疼:“不行,你得先躲躲。”
按《捕亡律》:“诸捕罪人而罪人持仗拒捍,其捕者格杀之……皆勿论。即空手拒捍而杀者,徒二年。”
隆盛诸人袭击县尉,是为罪人;魏孝宽协助缉拿,对方虽拒捕,却并未持械,魏孝宽致一人重伤不治,按律当徒两年。
这还是往好处想。
若是将今夜之袭定为彼此斗殴,依《斗讼律》,斗死者绞,偶遇救助者虽减二等,仍要服流放三千里的重刑。
本案一旦见官便归丰海管辖,落到郑某人手里,如何处置可想而知;就算上告到州府,有骆氏盘踞其间,结果也未必会好。
“更何况,骆氏凶横如斯,既敢深夜殴打于我,已是将律法藐为尘泥,一旦得到刁奴报信,知有目击者,恐会加害于你!”
魏孝宽犯起犹豫:“仆若是跑了,隆盛那些人矢口否认今夜之事,少府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你留下也……无用,”抱玉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活着才有用,先避一避风头再说!放心,我死不了,此间的事有我在,无须你理会……你家小我自会照看……走吧,趁骆家还不知情,快走!”
“这是银钱。”抱玉用尽力气,将身上的算囊解下扔给他。
魏孝宽捧着血污的算囊,黑毛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忽而脸色一狠,攥紧了缰绳:“不行!一定要将少府送到郎中处,否则仆宁死不走!”
他力大如熊,牵着马健步如飞,好端端的抱玉也是拦不住的,更何况是亟待缝补的抱玉?只得瘫在马背上唉声叹气。
就这么走出十几步,前方忽然现出一片火光,隐约有熟悉的嗓音在呼唤:“薛县尉!薛县尉!”
抱玉精神一振:“是周泰和刘三宝!魏孝宽,我有人管了,你快走吧,此间事了前,千万莫露面!”
火光越来越盛,来人的身形已经依稀可辨,有人发现了薛太白,兴奋地高呼:“在那!少府的坐骑!”果然是刘三宝。
魏孝宽一咬牙:“少府保重!”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那吴有应该是润州使府之人!”
“竟然是使府。”抱玉涣散的视线虚虚地聚在一处,望向润州的方向,恍惚是提前窥见了一线天光。“走吧,往润州走,我自有计较。”
“仆去也!”魏孝宽深深一揖,转身奔入漆黑夜色。
抱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阵昏沉自天灵盖压下,只觉眼皮重逾千钧。
“少府!少府呀……呜呜……你……怎会如此?”
“什么人干的?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整日不见人,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与人打听了行踪,这便寻到料场,哪知还是来迟了一步!当初就不该教少府一个人过来,谁能想到他们竟会如此丧心病狂!”
“姓骆的什么事干不出来!快走,有什么话回去说,此地不宜久留!”
“不能回官舍,先回金平村……”
熟悉的声音围在身边吵嚷,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出主意,抱玉身上尽管疼得厉害,心里却觉得好受了许多。用力咬破舌尖,勉力维持着清醒,“不要寻医博士,要……要土郎中!”
刘三宝哭道:“小人理会得!村里有接骨的郎中,小人家里也有祖传的土方。家里的大黄狗被人打断了腿,敷一帖就能跑了;陈家的水牛掉了腰子,两贴也就过来了;小人阿耶活着的时候,有次偷鸡教人逮着了,打了个半死,三帖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转年就有了小人!少府这副小身板,半帖下去保管活蹦乱跳!”
“你阿耶不是……”
“早死了,如今的是继父。”
“令尊不会是用了祖传的土方才过世的吧?”
“少府放一万个心吧!黄狗和水牛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抱玉生怕昏迷过去任人摆布,会暴露了女身之实,这般与刘三宝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竟然一路撑到了刘宅。
周泰揣了夜行状,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入村之后,刘三宝立刻找了十来个壮汉,轮流在村口放哨。
经了一个多时辰,抱玉身上的伤处皆已肿起,回屋借着火光一看,众人莫不倒吸了一口凉气:薛县尉原先好一张玉面,此刻青的青、紫的紫、鼓的鼓、陷的陷,伤处渗液,口眼歪斜,已肿得变形。
抱玉要来铜镜,只一眼,一股难以自抑的悲伤直从心底冲破喉咙,忍不住哇哇大哭:“破相了……呜呜……破相了……”
众人赶忙劝慰:“男子汉大丈夫,保命要紧,破点相更添气概,无伤大雅。”
抱玉心里愈发凄凉,苦于无言自辩,只好呜咽道:“我、我还未成亲呐!”
众人默了一瞬,周泰坐过来,低声道:“那也无碍,只要未伤到要害处……少府没有伤到要害吧?”
抱玉抽抽搭搭:“身上皆是、是皮肉伤,唯小臂骨折。”
周泰一拍脑袋:“郎中,赶紧接骨!”拿三角眼上下打量惨不忍睹的县尉,“最好除去衣衫,教郎中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以免遗漏……嗯……伤处,坐下病根。”
抱玉捂紧了腰带:“男子汉大丈夫,没那么娇气,身上只是皮肉受损,养几日就好了。”主动将帕子叼到口中,“请郎中为某接骨。”
郎中将她左右看看,上下捏捏,给灌下一大碗苦药,最后轻轻把住那截纤细的小臂:“唔,断口倾斜……还好,这种伤好得快,接起来也容易!小人麻利些,少府稍加忍耐,很快就好。”
他说得轻松,抱玉却觉得他手里拿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整条破破烂烂的小命,疼痛直击三魂七魄。
死命咬住帕子,心里不住地劝自己:体面些,体面些!可身上疼得止不住发抖,肿成了两条细缝的眼更是开了闸,泪喷如涌,迸溅三尺,帕子也堵不住嘴里的嚎啕。
刘家老小、闻讯赶来帮忙的邻人和村民,皆被她嚎得头皮发麻,外头很快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有童龀者不解,大声问父母:“关云长刮骨疗毒而面不改色,阿耶摔断了腿也不过哼哼两声,薛少府为何哭成这样?”
换来父母更大声地训斥:“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当面不揭短,背后莫论闲,再胡说揍屁股!”
“揍了屁股也不会这般哭泣,嘻嘻!”
“这就对了,真是阿耶的好孩子!”
“你们可真会教孩儿……”抱玉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尴尬地昏了过去。
周泰掩面而叹:少府呀,少府!
抱玉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翌日的晌午了。
床前还是昨夜的那些人,一个不少,眼里都带着血丝。
见她醒来,郎中赶紧过来把脉,众人大气不敢喘;听说她小命得保,顿时又都欢天喜地,刘母一迭声地“偶呦”着,跑出去给菩萨烧香还愿。
抱玉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糊着,甚是憋闷,刚要用手触碰,刘三宝道:“那是魏家阿嫂送来的草药,有养颜消肿之效。”
抱玉用眼神寻找魏孝宽妻,在角落里见到一个娇小的妇人。
魏妻只知道丈夫奉命外出,还不知道他已经卷入天大的是非之中。抱玉满心愧疚,想要问她姓名,跟她说上几句体己话,思及自己如今是个男子,只得客气道:“劳烦阿嫂了!”
魏妻比她丈夫活泼了不少,闻言笑着揶揄她:“那草药很管用,绝不会耽搁咱们少府娶妻!”隔着门限做了个礼,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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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出去了。
乡亲们皆笑,抱玉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人一清醒,魏孝宽的命运,昨夜的凶险,连同自身未卜的前途,一齐压上心头,整颗心沉坠如铅。
乡亲们很是自责:“头前我们闹着非要少府监工,以为是帮了少府,谁成想竟发生了这种事,反倒是害了少府!”
“此诚我等之过也!薛少府便好好静养,运河的事情就不要再费心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保重自身才是要紧。”
“那薛少府就白白挨了一顿毒打?”
“丈夫贵在能屈伸,少府还这般年轻,何必要争旦夕意气?况且此事就算是告官也无甚用,莫说本县是蛇鼠一窝,就算告到州府、使府也不抵事——骆家手眼通天,观察使接圣诏,尚邀其同受纶音!此等熏灼门庭,凭咱们这些小人物如何斗得过?”
……
乡亲们争着宽解抱玉,热心地给她出主意,送来补身子的山鸡和草药堆满了刘家的灶房。
等到这些人散去,屋里只剩下周泰、刘三宝和几个信得过的里正。
周泰试探着问:“少府是如何打算的?”
抱玉反问:“你们呢?”
周泰等人互相看看,齐声道:“卑职等但凭少府差遣!”
抱玉要人扶她起来,倚靠着床头,平静道:“某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除了仰仗诸位,还要多谢魏孝宽。昨夜的凶徒共有七人,六人逃走,一人当场被魏孝宽打成重伤,看伤势,应是活不成了。”
周泰做了多年刀笔吏,对律法的熟稔不在抱玉之下,震惊过后,不由面露忧色:“此事原本是我们占理,人命既出,事态大变。骆家恐不会善罢甘休。”
“理?”抱玉讥诮一笑,“论理无用,与这些人,须得论力,论智,论勇。”接过熬好的药,皱着眉一口饮尽,咂着口中余味,语气转为坚毅:“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我薛抱玉!人家既已白刃相向,我自当奉陪到底,莫说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就算是他们肯,我亦不会答应!”
刘三宝眼睛一亮:“少府已经有了打算?”
抱玉点点头:“我已教魏孝宽暂避风头。村口的岗哨先不要撤,暗中留神,暂时也不要惊动魏家老小。你寻个机会,将此事单独透露给魏二郎,教他去找康茂元。”
“少府是想在运河工事上做文章?”刘三宝思索起来,“康瘸子手里肯定有细料单,却未必有实账,姓骆的不会傻到将把柄递到别人手里。”
抱玉一笑:“细料单就够了,某手里还有这些日子的验收单据,凭着这些,编也编得出一份凭据。”
周泰眼皮一跳:“本朝例不许匿名揭举,纵有其事,官府亦不敢受理,否则主事者必遭弹劾。一旦具名,若揭举的内容与实不符,具名者必遭反坐。骆、郑、徐、卢贪墨工款,纵然人尽皆知,没有证据,依旧无法定案。少府投信于州,无异于飞蛾扑火,还望三思!”
“记得那个吴有么?是使府之人。无缘无故,使府为何派人到丰海打探,想必是上头早就盯上了某几个人。”
“这只是猜测而已!况且揭举州司县府,状文理应投于刺史,若越级状告,无论对错,少府当先要吃一顿鞭挞,查证无实,还要罪加一等!”
抱玉的脸已经肿成了抱团,糊着一层黄黄绿绿的草药,看起来更与先前那个如玉美少年判若两人,唯有狡黠一笑时嘴里露出的两颗虎牙仍显出几分本色。
“周书手所言甚善!正因如此,此事第一要做大,越大越好,最好能大到令整个浙西官场震动、人尽皆知,想要压都压不住!你想想,若连刺史一并状告,此案不就名正言顺地上到使府了?”
周泰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字;很想用手试试她额上的温度。
“第二,”抱玉忽然笑嘻嘻地比出了三根手指,俄而屈回一根,余下两根,在周泰眼前晃,“此事甚大,一不留神反累自身,既然如此,何不假旁人之手?”
“假……谁的手?”刘三宝吃了一惊,旋即苦笑着咧开嘴,“小人自然愿意为少府赴汤蹈火,只是上有老下有小……”
抱玉不理会他,只盯着周泰。
周泰盯着那两根手指,额上逼出了豆大的汗珠。半晌后,喃喃道:“此事并非天衣无缝,若有心查证,不难查出破绽。”
“骆郑之徒枉法之事车载斗量,若有心查证,同样不难查实。”
抱玉说到此处嬉笑一收,毅然道:“以小搏大,本就后果难料。犹如博浪之椎,纵不能摧其筋骨,亦可撼其心魄,大励后来者之志!世上更无天衣无缝之事,此为明局,本也无须天衣无缝。薛某甘愿躬身入局,搅他一个天翻地覆!”
“少府到任以来,每走一步皆是险棋啊!”周泰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心里有几分担忧,也有几分敬佩。
少年郎的确是夸不得,闻听这话顿时流露出得色,顶着口歪眼斜也要吹嘘:“这些都不算什么,薛某做过的冒险事还多着呢,随便拎出一件都是震古烁今的传奇!”
周泰一个劲地点头:“是了,是了,少府快躺下歇歇嘴……歇歇身子吧!”
21. 第 21 章
骆家的动作果然很快,还不到半日功夫,天罗地网就已经从城里撒到了田间地头。乡里和工所,到处可见搜捕之人,有些是骆氏豪奴,还有不少是换了便服的县衙武吏。丰海四面要道均已设卡,不良人打着捕贼的旗号,严格盘查出入行人。
一时之间,县境内流言四起,人人自危,风里似乎都有了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抱玉庆幸决定做得及时,否则魏孝宽此刻必已身陷囹圄,只是眼下丰海县已如水桶般密不透风,想要往外送东西,着实要费些脑筋。
周泰尝试了两次,一次是教一个半大孩子假装去余杭访亲,还有一次是亲自出马,均被蛮横地拦了回去。
对方来势汹汹,似乎有些如临大敌的意思,里正们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商议过后,索性撂下运河工事,将四个乡的民夫都号召起来,轮流赶赴金平乡守卫薛县尉。
抱玉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只要魏孝宽还在外头,骆家一时半会就不敢再有什么出格之举,眼下最要紧的是看顾好魏家上下。自然,其中机宜暂时还不能与乡党明言,只能教民夫打起精神,严防骆氏等人借搜贼之名行祸害邻里之实。
这话刚传下去,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搜捕之人现身于村口,俱都执械持棍,杀气腾腾。
魏家所在的大槐树村一共才三十几户人家,搜捕的人就来了一百多个,几乎是村里人口的一半。
民夫们警惕地盯着他们,就见这些人翻找得格外仔细:灶房,柴垛,菜地,枯井,禽舍……就连各家房后的厕溷都没放过。
对方为了找人掘地三尺,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却有些漫无目的,既未特别留意魏宅,也没有盘问魏家老小,似乎还不知道魏孝宽就是他们要找之人。
这就有些蹊跷。
魏孝宽绝非不起眼的相貌,说一句令人过目不忘也不为过。事发时虽是黑夜,上方仍有依稀月光,离得又近,一共七个凶徒,不可能一个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图画形貌,而后寻人,这并非难事;丰海县本就不大,按理说很快就能锚定魏家。
还没等抱玉琢磨明白其中的关窍,郑县令竟然亲自上场了——率领徐为、卢从玄和县衙若干同仁,亲切慰问大难不死的薛县尉。
卢从玄一马当先迈进屋来,一见抱玉的形容顿时就“呀”了一声,语气甚是惋惜:“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这可不就是独行的害处?某早就提醒过元真,荒郊野外时有狼虫出没伤人,若是结伴而行,想来不至如此。”咧嘴而笑,一指门口,“郑明府挂怀得很,亲自来探望你了!”
郑业捧着肚子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与抱玉四目相对了片刻,倏地笑开:“元真这般肿眼看人,岂非是要将人都看扁了?”
同仁们都很捧场地笑了起来,抱玉也笑道:“岂敢!往日里观明府如菩萨,此时看更似夜叉,狰狞而威武,令人心神不安。”
同仁们赶紧止了笑,观摩郑明府的脸色。
郑业竟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佛珠来,手里捻得咯吱作响:“元真果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你放心,本官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匪徒就是插翅也难逃!若能及早自首,还可从轻发落,可若是愚顽之辈心存侥幸……哼!那就不是菩萨低眉,而是金刚怒目了!”
“啪”地一声,将佛珠摔到抱玉枕边。
抱玉斜瞥了眼包浆的佛珠,心里愈发纳罕:犯得着这么大的阵仗么,到底是不知魏孝宽还是假意不知,好教我放松警惕?嘴上只道:“那是自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公道自在人心。”
她不提自己被谁打伤,同仁们也不问她因何而伤,彼此说些不咸不淡的阴阳话。
骆六趁机带着人在刘宅四处翻找。
他找得比先前那伙人更细致,米桶要扎一刀,水缸要杵一棒,房梁要长扫帚捅一捅,屋瓦也要掀开了瞅一眼,提着棒子又要闯黄狗的窝。
黄狗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龀着尖牙挡在窝前,狺狺地咒他早日投胎;刘三宝将狗拉到一边,请他千万别客气,随便看。
骆六果真进了狗窝,在里头好一番寻找,一无所获。
“娘的,真是邪了!”
他悻悻地进了屋,冲着郑业摇了摇头。
郑业的菩萨面上闪过一丝气急败坏,阴沉地盯着抱玉。
“同衙为官,莫要将事做绝。”半晌后,郑业淡淡道,伸手抽出骆六身上的佩刀,抚摸着刀把,“把柄是什么东西?把柄的另外一头是刀。自身还没有多少斤两就妄图舞动一把大刀,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把柄,魏孝宽算是个大把柄么,还是另有所指?抱玉的目光落在“把柄”上,忽然心念一动。
“扶我起来。”
周泰刚要上前,抱玉将手一躲,冲着郑业:“郑县令,搭把手。”
郑业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将她扶了起来。抱玉冲着旁边抬了抬下巴,郑业吸了口气,又往她后腰塞了个引囊。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玉清清嗓子,龇牙一笑,突然戟指大骂:
“我可去你十八代烂祖宗的吧,绿毛老乌龟,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在你阿耶面前装腔作势!难怪土埋半截了还是个驴粪球样的县令,原是将一把糠糟岁数都活到了畜生身上!找不到是么?嘿嘿,凭你脖子上顶的尿脬脑袋,还真就是找不到!你瞪什么眼,怕了吧,恼羞成怒了吧,你也就这点能耐!你阿耶我是没多少斤两,浑身上下别无长物,富裕者唯有八斗高才!老乌龟,你羡慕么,羡慕的话阿耶就借你一斗——半斗壮阳,半斗壮胆——你要不要哇?”
室内静得可怕。
同仁们都听傻了,听得头脑发涨、发昏,到最后已经听不懂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只是听不懂字里的意思——薛县尉说得太快了,纵使眼斜嘴歪,脸上还敷着一层绿油油的糊糊,那两片嘴唇仍然快如连弩,“嗖嗖嗖”地向外连发,每一箭都稳准狠地射向郑明府的脸皮。
抱玉骂得口干舌燥,刘三宝适时递上大碗蔗浆,抱玉边喝边偷眼觑郑业:郑明府的菩萨脸裂开了一条条狰狞的缝隙,此刻看起来的确是像一只可怕的夜叉。
到底是什么把柄,竟能将他吊成这副模样,指着鼻子骂都能忍下……抱玉心里暗自打鼓,在他暴跳之前,抢先道:“莫怪抱玉出言不逊,明府既要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姿态!”
“你要什么?”郑菩萨果然很能忍。
“考课,”抱玉飞快地回答,“薛某秉公尽职,理应得上上考!”
郑业又盯起了她,似是在琢磨这话的真假。
卢从玄暗中扯了把郑业的衣袖,劝他答允,徐为亦悄悄点头。
抱玉眼风朝着卢某人和徐某人一扫,“至于其余庸材,理当得下下考,否则薛某心气难平!”
卢某人和徐某人双双大惊,一齐看向郑业:“明府不可!”
郑业脖子上的肥脂堆得犹如几层高的酥山,平日里很有几分岿然不动的气势,此刻却被底下的青筋顶得一鼓一鼓,似有崩塌之势。
如此这般鼓了许久,郑菩萨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人在何处?交出来,考课自然不成问题。”
抱玉朗声笑道:“明府布下天罗地网,就连薛某本人都已经是你网中之物,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在下一介卑官,胸无大志,所求者唯有’公平’二字而已——还请明府高抬贵手,早日落墨钤印,什么时候将本县考状交付邮驿,什么时候就能见到想见之人!”
她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攥出了潮汗,得郑业默许,终于伸出两根指头,指着周泰:“周书手,你随明府回去,亲眼看见考状付邮,拿上驿站的回执与我复命。”
周泰的目光落在那两根指头上,心在胸腔里狂跳,叉手道:“诺。”
·
郑业亲自提笔给本县三位官人定考,钤印后交给二堂录事,教他拿给周泰看。
二堂录事再见老熟人周泰,脸色很不好看。
自打出了联名上牒请修运河一事,郑业就将印鉴收了回去,县司一应文书规程也一改从前的松懈散漫,恨不得事事都要向长官请示。
这么一来,录事手里的权柄大为缩水,肩头的事责激增,日子就有些不好过。他攒了一肚子怨气,不敢冲郑业发泄,又够不上薛县尉,好不容易逮着了周泰,自然要尽情地发泄个够。
周泰对这位老相识心存歉疚,任他将话说得如何难听,始终憨厚着一张本就憨厚的老脸,唯唯诺诺。
录事仍然没好气,一张张地抖落开考状:“这是薛县尉的,上上考;这是卢主簿和徐县丞的,下下考!郑明府的亲笔,印鉴齐全,周兄可看清楚了?”
又抽出一只书封,刷刷几笔,在上头写下收件地,“州府功曹,明白无误——周兄可看清楚了?”
说着便将考状往书函里塞,正欲封口,周泰一把抢过火漆和驿印:“慢着慢着,丛兄且慢!容周某誊录一份,否则回去没法交差。”
录事不愿再看他那张老脸,哼了一声,扭头顾自忙去。
周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誊好之后,手又摸上了驿印。
录事抬眼看过来,周泰讨好地冲他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火漆和麻绳:“不敢劳烦丛兄亲自动手,在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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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封好。”
录事白了他一眼。
周泰熟练地将考状折好,放入书函,外头缠上七圈麻绳,打结处覆上火漆,重新拿起驿印;三角眼一掀,余光瞟着录事,指头轻轻将方才誊写的那沓纸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的另一份书函,飞快地在封口火漆上敲下驿印。
录事再次抬眼看过来时,就见老实巴交的周泰已经站到了案前,誊抄的纸张已经装入了毡包,放到一条胳膊底下夹着,另一只手持着考状函,恭恭敬敬的候他发话。
“撂这吧,周兄慢走,恕在下不远送了!”录事缓缓地研墨,淡淡道。
“还要劳烦丛兄走一趟驿站。薛县尉交待过,一定要亲眼看见考状付邮……郑县令也答应了。”
录事心里好生不耐:“那就请周兄先候着吧,兄弟我手里一堆杂事,这会实在是抽不出空。”
马上就到了散衙的时辰,驿站离县衙实打实地有些距离,回家也不顺路,录事可不想为公干占用闲暇,打算明日上午再去。
周泰看着案上的漏刻,堆起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脸:“不敢劳动丛兄腿脚,要不然……就由周某代劳?”
录事想,考状的内容已经全然按照薛县尉的意思办了,也不怕他再耍什么花招,“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周泰千恩万谢,一转身,笑容已经比哭还难看,只恨爹娘没给生出一对翅膀,不能即刻飞到驿站。
一脚刚迈出门限,就听身后的录事忽然道:“等等!”
周泰腿脚一僵,缓缓转过身:“丛兄还有何赐教?”
录事从榻上走过来,盯着他的脸:“周泰,你与我说句实话,上次是不是你?”
“上次?什么意思?”周泰很迷茫。
“少装傻!”录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上次我给你多盖了三份空白文书,你用了一份,还剩下两份,还给我!”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周泰委屈得都快哭了,“你我兄弟多年,周某是什么人,旁人不清楚,老兄你还不清楚?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呀!再说,州司你又不是没去过,一曹就能将人折腾掉一层皮,六曹挨个踢球,三份文书怎够?早就消耗没了!”
“那薛县尉是怎么弄到县印的,我可是一直都上着锁!”
“你问我我问谁?兄弟就是个跑腿的,此等机密之事,官人如何会与我说!”见录事犹有疑色,周泰急得赌咒发誓:“我周泰向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教我……教我……”
“教你这辈子都抬不起来!”录事往他下伸瞟了一眼,语气颇为恶毒。
周泰松了口气,心想这有什么,早就抬不起来了,痛快道:“好好好,若有半句假话,就教我这辈子都抬不起来!”
录事表情松动,嘿然一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的誓言某都不信,单信这一句!”
周泰亦报以嘿然一乐,逃命似地离开县衙,上了大青骡子就是一阵猛拍,直奔丰海驿而去。
驿长接过他递来的两封公函,到阳光下仔细核对封口的驿印,无误后,照着函封所写登记付邮的时辰和目的地。见其中一份竟然是直呈使府的,不由笑着问了一句:“何事竟要直递使府,莫不是郑县令想弹劾杭州刺史?”
周泰的冷汗差点湿透衣襟,干笑道:“谁知道呢,就算是要弹劾圣人,咱们底下的人也只有照办的份。”
驿长会心一笑,取来一只黑漆木函,揭开刻有“传驿驰封”篆文的上盖,将两封公函投进去,再次密封好了,交给门外等候的驿马。
重新坐回案前,提笔正要录付邮者的姓名,周泰低声道:“丛录事家在城西,不顺路,在下这趟是替他跑的。”
“这驿站如此偏僻,谁家顺路?周兄可真是个厚道人!”驿长摇着头,一边为他抱不平,一边在邮簿上写下西厅录事的大名,三个字:丛大明。
·
抱玉坚持等到州司功曹的回音才肯交出藏匿之人,这便又拖延出两日的功夫。
这两日里,郑业和骆复义也没闲着,各自派人往外州县寻人,不过着重搜寻的仍是本县。
原因很简单:那日袭击薛抱玉的一共有七个人,领头的是个三十五岁的行人,身上带些拳脚功夫,其余六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壮丁。薛抱玉在杭州无亲无故,日常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些村汉和胥吏,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将七个壮汉都转运到外地,且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七个大活人,竟能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据郑明府多年的经验,这些人一定还在本县,还是要到运河工所和乡里仔细搜查。
22. 第 22 章
陈巽只花了一夜的时间就将七个佣保——一个死的和六个活的——肚子里的东西挖了个一干二净。
死的那个自然是满腔赤诚,在仵作面前说的尽是些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活的六个却不愿轻易敞开心扉,便是知晓了审讯之人的身份,一开始的态度仍强横得很。
原来这六个也都是有些身份的,其中三个是四转的骁骑尉,两个是六转的上骑都尉,勋阶最高的那个竟然还是位十转的上护军——若是拿文散官品来对照,相当于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
这些人只是骆复义豢养的刁奴,鱼肉乡里的鹰犬走狗而已,于国家何曾有过半分功劳?所以名占军籍、勋封将帅,不过是为了逃避赋役,兼吃一份空饷,顺带为主家节省一些供养的赀财。
这也并非是因骆家权势滔天,而是时下风气使然。
考此风之肇,高宗、武后之世已初露端倪。时武周革命将启,太后为收四方之心,鼓励告密,饵以官爵,“无论贤愚,悉加擢用”,此诚虚授滥封之始也。
洎安史构祸,河朔板荡,两京屡危,帑藏既竭,实赏难继,而将士又恃功求赏无厌,朝廷患之,率为官爵以悦其意。至德宗建中四年奉天之变,皇室仓皇播迁,神策军溃散,乃颁赐免死铁券三十有四,更以空名告身千余通募死士,军勋之滥自此而极。
往后朝廷虽屡有清革之意,然藩镇势强,骄兵悍将多出自地方大族,势力已然胶固,风气终不能复振。骆家这些刁奴,正是因此而俯拾青紫,有恃无恐。
那上护军不愧是上护军,知道的事比另外几个多,胆气也比另外几个壮。打量陈巽青衿儒冠,生得斯斯文文,便轻蔑道:
“使府管天管地,管不着镇海军!某乃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麾下健勇,那晚是奉命执行军务。阁下所问事关机密,恕某无可奉告。”
“原来是镇海军,失敬失敬!”
儒生果然被震住了,面露一丝惶色,紧着命人给他松绑;教上了茶水,又和颜悦色地问:“听闻都虞候掌军中刺奸事,于审讯上很有一套,可否说来一听,也好教在下长长见识。”
他似乎当真很想知道,清眉俊眼上尽是兴味。
这可问住了这位上护军。他虽职掌着隆盛料行里大量的河沙、石料和土方,奸细却是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审讯。
不过,跟随骆复义多年,总归是学到了几分唬人的本事,因便将眼睛一鼓:“军中之事岂能随意泄露?哼!你若是实在想知道,就教你们的观察使移牒都头,自己去问!”
都头便是都指挥使的俗称,乃是镇海军主帅,与观察使裴弘平起平坐。
上护军也知道底牌不能轻易往外露的道理,日常并不敢将都头挂在嘴边。可这回不同于以往,他心里没底,口气便放得要多大有多大,说得好像观察使裴弘和镇海军都头皆是他的部下一般。
狐假虎威果然收效显著,一语既出,儒生和侍卫们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上护军撑着一口气,拔起身子就想往门外走,清秀儒生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修长的玉手,往他肩上轻轻一点——“哎呀!”上护军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回去,身子瘫了半边。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陈巽惊讶地问,“不能走了么,可要某移牒你们都头,教他亲自过来领人?”
上护军疼得说不出话来,目清秀儒生为罗刹恶鬼,头往后躲得老远。
陈巽笑着坐回到绳床上:“莫怕,实话告诉你,我家府主镇守西川时,某恰好就在军中任都虞候,这便想与你切磋一二。谁知你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蠢货,想来骆虞候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是扫兴。”
说到这里轻轻拊掌,立刻有侍卫送了铜釜、火盆和绳索等物进来,最后进来的两人竟抬了一方兵兰,其上器什山峙,戈铤林森,一片明晃晃的光耀。
陈巽的目光柔和地抚过兵兰上一件件熟悉的家什,回头与上护军笑道:“赶巧某今日得闲,就亲自教教你这审讯之道。”
都虞候在审讯上的确是有一套,尤其是真刀真枪打过吐蕃的前西川军都虞候。他心里有一套章法,分为伐体、熬神、攻心三个篇目,计三十六式,用得有条不紊。
上护军没撑过三式就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巽打着哈欠,将厚厚一沓供状在柳木案上墩了墩,理齐后收入青皮文囊,起身到窗口伸懒腰。侍卫递来热帕子,他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净面、擦手,与左右温言道过辛苦,走出牢房。
天色尚早,禀告府主之前,陈巽还想再去会会那位天生神力的黑罴郎。擒骆家那六个大将军易如反掌,擒他可是实打实地费了一番功夫。
魏孝宽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跟踪,更没想到那清秀的“吴有”竟会是个练家子。
光天化日下再见此人,魏孝宽仍忍不住好奇,仔细打量他:“阁下是什么官?”
“掌书记,掌书奏表启、传檄记录。简单说,就是为大使写文书的。”
“写文书……那不应该是位文官?”
陈巽笑了:“我家府主文武双全,身边之人亦多是两道兼修。”
魏孝宽若有所思,忽觉面门上袭来一道罡风,下意识向旁边一躲,“吴有”的另一只拳头已到胸口!
“吴书记!你这是做什么?”魏孝宽躲得辛苦,一面急声叫停。
“某姓陈名巽,行十二,你只管叫我陈十二——还手,教我看看你的功夫!”
陈巽的拳脚来势迅疾,绵中藏钢,魏孝宽又没练过,如何能躲得出,一连着了好几下,身上吃痛,手脚便也束缚不住了,大喝一声“小心!”使出全力,与陈巽对打起来。
陈巽有意收着打,边打边观察他的招式,确定了他的确是没有练过,这才双拳变掌,只一下便稳而有力地制住了他的攻势,笑道:“好汉,承让了!”
绕着他前后转了一圈,又叹道:“天生的材料,若是好生习练,不知要胜过陈某几何!我说黑罴郎,你愿不愿意留在使府?”
魏孝宽兀自气喘吁吁,不明白他的意思:“留在使府作甚?”
“自然是护卫裴大使!某亲自教你,不出三年,你必定远胜于我!”陈巽看他犹如犁田见宝,两眼放光。
不料这黑熊一般的田舍郎竟然不领情,瓮声瓮气道:“大使既文武双全,身边又已经有了吴——有了陈书记,何必再添魏某做蛇足?薛县尉处于险恶,身边却连一个得力的护卫也无,若是某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必要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陈巽瞅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忽然问:“你知道观察使比县尉高出多少个品阶么?”
魏孝宽将额上的一字浓眉一扬:“薛县尉于某有大恩,就算他是个白丁,某也乐意为他驱使!”
说着忽然双膝触地,叩首道:“人是我杀的,与薛县尉无关!陈书记既已缉拿了那几个凶徒,前因后果想必已经清楚,还请为薛县尉做主!他身受重伤,在丰海犹如羊在狼群,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陈巽又半天没说出话。
魏孝宽急道:“某愿意追随薛县尉,不只因为他有恩于我魏家,更因他是个好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请使府为薛县尉、为我丰海百姓主持公道,若是连使府都不能,魏某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出去,结果一个奸人便是不赔,结果两个,那便是魏某赚了!”
陈巽心道:此人当真是位义士,也不知那位薛少府是何样人物,只盼能与他早日一晤。
“你好好活着罢!”他弯腰将魏孝宽扶起,敛容道:“放心,薛县尉如今很安全。此事使府不仅要管,还要管到底。”
·
裴弘的确是要管到底,不仅要管到底——一剑捅穿浙西的官场,还要将这个篓子捅到九重天上去,于是便嫌此事牵涉太少,波及还不够广。
尽管陈巽已经将那六个活的和一个死的都刨了个一干二净,毕竟只是边角料,供述出来的线索捻在一起,再额外织上三道,仍然不够一举勒死他们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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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要达成府主的目的,还是得将他们先藏起来,暗中顺着卢江运河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一久,骆氏等人难免会疑心使府,一旦教他们察觉,那便失去了先机。
陈巽有些拿不定主意,方踱至府主书房外,恰遇他击鞠归来,因汗湿重衣,一身浅金色的窄袖缺骻袍在清冷的晨光里蒸腾如雾。今日裴弘不仅穿了劲装,袖口和腰间亦束了革带,宽肩窄腰,显出壮年男子的挺拔宏阔。足蹬赤色六合靴,头顶未冠,唯簪一柄白玉匕首,黑发如漆。这般雄姿英发,恍惚仍是当年那位威镇三川的风流儒帅。
三川,三川,陈巽心中一叹。可惜政争波谲,义事终成憾事,昔日荣光故地,如今已成府主心中隐痛。
陈巽不敢稍触,当下只驱前行礼,笑道:“主公有些日子不曾操仗,今日倒有雅兴。”说着接过偃月杖,壁上挂好,返身熟练地为他拆卸那对忍冬纹鎏金护臂。
裴弘张着手臂任他服侍,听过禀报,给他打了个比方:“浙西这一窝不是猛虎恶狼,而是灶间油蟑。灯烛既照,则四散钻缝,遗卵无穷。唯封瓮泼沸,方可绝其根蔓。”
“既如此,可要暂按此事,假作不知?”
裴弘一撩衣袍,坐回案前,目光垂落到案上那方送不出去的砚台上,不觉莞尔。
久拖必令群虫警觉,绝非上策,况且薛抱玉年纪尚轻,又是初经这般磨难,此刻恐怕已是煎熬至极了。
他想磨一磨这块玉,却不想碎了这块玉。
贫寒出身的少年郎,一路走来殊为不易,更难得是一身的意气风发,恰如佳苗,须经风见雨,亦须爱护。
人生能得几次意气风发?
裴弘心里想着这句话,温声道:“三日。”
他只给陈巽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证据还不够,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教薛抱玉解脱再说。
便在这个当口,使府收到了一份丰海县直递的文书,内容竟然是一份劾文,文曰:
“丰海县令郑业具状劾举:杭州刺史蔡丕,身膺方镇之寄,专行豺虺之政。其罪彰闻者七——
一曰盗隐两税,巧取羡余。蔡丕令司户参军孙玠篡改籍帐,伪增丁损,以“折变”“加耗”之名,岁夺民绢三万匹、粟五万斛,尽入私廪。
二曰鬻卖流内,私授告身。蔡丕与司功参军骆复礼共谋,伪作考课牒状,将明经、进士出身暗标价码,九品至六品官爵售于商贾豪强,得钱逾百万。
三曰擅兴徭役,私征部曲。蔡丕假借修漕之名,擅发杭州七县民丁三千,实为其妹婿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营造庄园,役夫死者十之三四。
四曰淹狱受贿,纵囚为盗。丰海县丞徐为主刑狱,受蔡丕指使,故滞囚徒,索贿方决;卢从玄掌文案,伪造放良文牒,释重囚为蔡氏爪牙,劫掠江路。
五曰僭用卤簿,私蓄甲兵。蔡丕出行仿节度使仪仗,鼓吹十二重;骆复义更于庄园暗藏擘张弩三十具、明光铠百领,其心叵测。
六曰勾连海寇,私市蕃货。……
七曰咒诅君上,妖言惑众。……
以上诸罪,业已密查簿册、录得赃证。蔡丕党羽盘结,孙玠掌钱谷、骆复礼篡考功、骆复义握兵柄、徐为乱刑宪、卢从玄伪文书,五蠹共济,浙西几成化外。伏请大使尽诛此獠,以肃天宪!若有虚言,阖族反坐!”
……
七宗罪。
这还只是正文。
文后又额外附了一卷七折的榜单,整个杭州的要员几乎皆榜上有名,所犯之罪几可再编一部《唐律疏议今注》——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波及得足够广、牵连得足够多!
颜行懿反复核对末尾和骑缝处的县印,又从废文箧里翻找出郑业从前上过的文书,逐字比对——的确是他的字迹。
除非有人极熟悉又极善模仿他的笔迹。
颜行懿翻找废文箧,发现自己这里竟然没有薛县尉的只文片字,当下便不再拖延,将劾文一卷,紧着步伐去给府主报喜了。
23. 第 23 章
裴弘处倒是还存有一张薛抱玉的“墨宝”,乃是她上回过来面禀差科改良事时所呈之状。
她那笔字写得有些趣味,功底和法度皆谈不上,难得的是笔触上那股嶙峋之意——好似天生地长的一块顽石,虽未经雕琢,天然便带着纹路,耐看。
裴弘祖、父皆有书誉,若非为政声所掩,堪称一代之名家。他自幼秉承庭训,耳濡目染之下,亦精鹜此道,见薛字写得有趣,便将那纸改良状留下,随手压在案头。
此时此刻,这张改良状被请出来重见天日,与丰海劾文和郑业的文书并排放在一起。
这么一来,颜行懿也瞧出了破绽:那劾文上的字迹的确很像郑业所写,可是或多或少都带着点薛县尉的意思,这种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却是一目了然。
裴弘道:“结体易效,气骨难摹。这字的间架布白乍看上去与郑业的一般无二,可墨迹之枯润,锋杪之起伏,笔意之断续却截然不同,依旧是他自己的味道。此乃运腕之习和胸中之意共同所致,千人千相,只要有心,总归是能看出来的。”
“主公说出了属下心中之意。行懿也有此感,却是说不出来,也说不到点子上。”
颜行懿看出府主犯了手瘾,笑着将纸镇铺开,洗笔掭墨,递将过去。
裴弘接过笔,俯身细察薛郑二人的笔法:“薛抱玉力不在腕而在指,是以筋骨虽健却不舒展,有失丰盈潇洒;郑业指腕皆松,是以字迹圆媚无根,唯喜在起笔和收势处以偏锋重顿,强张声势。”
话音落时,纸上已写下了“薛郑”二字。
颜行懿眼睛一亮:“足以乱真!”
裴弘对照着看了几回,却摇了摇头,复看向郑业所书,提笔在空中摹画,而后又落下几个字。“济美以为,这回如何?”
这回轮到颜行懿摇头:“属下实在看不出区别。”
“也罢,我的笔力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裴弘新铺开一张黄檗纸,悬腕走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然将那份劾文重新写了一遍。
他写的郑业比薛抱玉写的郑业更郑业;又改了几处措辞,使榜上诸君的罪名少了几分离谱,添了几分可信。
颜行懿的眼珠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主公,这劾文可是要作为附卷上呈给御史台和尚书省的!”
浙西与幽州魏博等地不同,是受朝廷管辖,奉皇帝之命的藩镇。浙西观察使不能专权擅杀,须得将罪证搜集后一并上奏弹劾至台阁;若涉流刑以上判决,还要经刑部、大理寺复核,最终由圣人勾决。
府主善书,朝中不少人识得他的字,若是教人窥破……颜行懿着实是既担忧又吃惊。
一抬头,却意外地从府主面上看出几分往昔颜色,一种很是年轻,很不稳重的愉悦自他眼底漾出,蕴藉地绽开在眼角。
颜行懿不言语了。
裴弘轻吹墨迹,将劾文递给他,笑着提醒道:“莫忘盖印。”
·
裴弘说话惯常是只说三分,颜行懿能透过这三分领悟到十分,至于执行时,到底是落实十二分还是七八分,尺度的拿捏全凭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须得见机行事。
府主要保薛抱玉,且愿意为这位十二分敢想且十二分敢干的九品小官善后,颜行懿便决定将此事做成十二分——一切与薛县尉的不轨之举有关的蛛丝马迹都将从这个世上消失;如果消失不得,那就将其扭曲,并顺势编织成另外一种真相。
二堂录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被大名鼎鼎的观察判官颜行懿亲自审问。
临时的审讯所就设置在二堂,香炉里还是熏着一样的烟,灯盏里还是烧着同样的火,案后的人从菩萨一样的郑县令换成了谪仙一般的颜判官,整座厅堂就失去了往日那种令人心安的乌烟瘴气,清明得吓人。
“怕什么,你有多少能耐自己还不清楚么?就算是将浑身的劲头都用在贪赃枉法上,犯下的事也抵不过正经官人随手敲下的一印!又没做过谋逆之事……莫慌,莫慌!”盯着脚下的青砖缝隙,录事心里这般安慰自己。
斜眼偷瞟,目光不期然撞上府兵青森森的佩刀,心突地一跳:“难不成我还真做了谋逆之事?”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
“丛丛丛大——明……”
录事的一颗心在理直气壮和胡乱揣测之间来回摇摆,以至于胸口突突地跳个不停,震得舌头发抖,回起话来颇像个哭泣的结巴。
“丰海县令之印可是一直由你保管?”
“是、是……不是不是!”
录事的头颅比里头的脑仁反应快,着急忙慌地点了头,又着急忙慌地否认。“自从上月初三起,大印便收归郑县令自己保管,小人如今只管着一枚驿印。”
脑仁终于转动起来,录事一边回话,一边猜测起问话的意图,于是便又添了一句:“郑县令素重印鉴,小人每次动印皆要按照章程登记,县令教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谨守着本分,不该问的从不敢问。”
说完了这句话,他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为自己开脱之意过于明显。
可是上首的颜判官却笑了:“丛录事,你是个恪尽职守之人,颜某一早就知晓。此次询问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颜行懿若是想让哪个人沐浴春风,那么这个人必会从他的语气和神情里感受到阳春三月般的温暖和煦。
录事被春风吹得稍稍抬起了头,一时也忽略了“询问”和“审问”的差异,便听颜行懿又问:
“按照往来邮驿的登记,郑县令弹劾蔡刺史的劾状乃是这月十五日付邮。你可记得此事?”
“劾状”,轻飘如柳絮的两个字,经颜判官春风般醉人的嗓子说出来,在录事心里砸下一方深坑。
录事是在三更天时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薅出来,押到此处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不甚清楚,只能从县衙四周围得铁桶一般的府兵身上猜测出,这是一件大事。
颜判官进来之前,已经有个侍卫严厉地警告他,说郑县令、徐县丞和卢主簿皆已就缚,不日便将伏法,教他老实些,若有半句虚言,必当死无全尸。
录事那时就在心里地震了一回,猜测震源十有八九在薛县尉,万没想到,竟然是郑县令!
郑县令弹劾蔡刺史?他疯了吧!
这月十五日付邮的文书……录事一下子想起来了,那绝非什么劾状,而是县里几位官人的考状!
这个念头犹如一盏灯,一下子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当日的情形,之前给出三份空白状的情形,亲眼目睹的,和被人蒙蔽的,一下子都看清楚了!
周泰,周泰,老实巴交的周泰!你活该这辈子都……不,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抬不起来!
录事欲哭无泪,不知道如何回话才能让自己免受到牵连。
“你我官位虽悬殊,日常经手之事,却也大同小异。上官交代的文书一共有几件,在哪一日交付,内容都是什么……实在琐碎,若是教人全部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也是强人所难。丛录事不要慌张,只管照实回话。”
颜判官语气温和,透出些善解人意。
录事似乎从中感受到一种有形而无迹的鼓励,张了张嘴,小心翼翼道:“当日郑县令的确是交了一份……交了几份文书给小人,要小人封好后付邮。具体是什么文书,长官没有交代,小人亦不敢窥看。”
颜判官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嘴角的笑容扩大了范围,点了头,继续追问:“可是你亲自送至驿站?”
“不是,当天小人偶感小恙,是周泰替小人送过去的!”
“文书付邮事关重大,本该是你份内之事,岂可假他人之手?”颜判官的气候说变就变,东风忽然变成了西风,凉飕飕地吹到录事面上:“哼!封装钤印之事可也曾假他人之手?那可是渎职。”
录事心惊肉跳,慌忙否认:“不曾不曾,小人岂敢!小人在这些事上一向尽心尽力,绝不敢有一丝疏忽!当日实在是小人忽然闹了肚子,而郑县令又催促得急,这才不得已教周泰跑了一趟!”
“如此便好。”
颜判官淡淡道,缓了语气:“今后这段时日,县衙大小事宜权交县尉薛抱玉勾当。丛录事,你是县衙里的老人,当此非常之期,更应勤勉尽职,勿使县事松懈。”教侍卫将供状递过去。
录事颤巍巍地应下,又颤巍巍地举起手,揿了印泥,在三页黄檗纸上,一一按下醒目的红印。
继录事之后,丰海驿的驿长和驿卒也分别遭受了颜行懿的亲切垂询;最后一个是周泰。
抱玉的心很慌,一波三折地慌。
第一折是因那七个佣保而起。她交不出郑业想要的人,只能找借口,千方百计地往后拖延。郑业心急如焚,自然是步步紧逼。角力到紧要关头,郑县令凶相毕露:
“薛抱玉!你还真以为自己拿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不过是几个奴仆而已,凭他们还翻不了杭州这片天!”
抱玉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要找的人不是魏孝宽,而是隆盛料行那七个佣保!联想到之前那位“吴有”,抱玉的心窍豁然一通……于是便懊悔得无以复加:使府既已出手,自己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这不是弄巧成拙么!
使府的动作来得迅疾而威烈——整个杭州还在睡梦中,头顶上就已经被人悄然无声的闷了盖子,一桶热油兜头泼下——这便引起了抱玉的第二折心慌。
这就好比是前一夜刚做了升官发财的美梦,一觉醒来,发觉现实正分毫不差地朝着梦境的方向一路狂奔,纵然是心所期待,依然会觉得诡异。
所有的官署,涉事的料行,涉事官员的府邸……皆被着铠持刀的府兵围得严严实实。赃物多得溢出了账目,账目来不及掩藏,成箱成篓地运往润州。丰海县一共四位官人,一下子被带走了三个;杭州府也没好到哪儿去,据说有一半的官人,此刻已被关押候审。
根据透露出来的风声,许多人被查证属实的罪名竟然与抱玉胡编乱造的出奇一致。刘三宝佩服得五体投地,歪着嘴大赞:“少府,神了!”
抱玉脸上的青肿还没有完全消除,伤处还糊着一层黄黄绿绿的草药,这就极大地方便了她掩饰住内心的慌张而故作深沉:
“我给你打个比方,咱们浙西的官场就像是个大灶房,郑业、卢从玄这些人就像是灶房里的油蟑。蟑螂这种东西,你看见了一只,暗处就已经有了成千上万只。我虽不知道它们究竟藏身于何处,据习性推断,总归是在一些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只要下定决心去找,自然就能找到。”
抱玉发表了一番通俗易懂的高论,其实很担心使府泼下来的滚油会溅到自己身上,纵使她并非是灶间油蟑,只是一只报信的鸟儿。
“做个英雄豪杰可真难呀!逞一时之血气固然痛快,却还不算是真英雄,洞明得失而不辍其志,敢做亦敢当,此为真英雄也!”抱玉心里剖析得明明白白,暗暗鄙视自己志气萎靡,敢做却不敢当。
直到周泰被人带走,她这一波三折的心慌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折,慌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先是二堂录事,后是驿长和驿卒,这又轮到了周泰,裴大使意欲何为?似乎是要将她的罪状做成铁案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周泰去而复返,带回一句话:
“颜判官交待,少府是苦主,且伤势未愈,便免了问讯,只需手书一份供述,教县驿递上去便是。”
“就这些?”
“就这些。”
抱玉一波三折的心慌变成了深深的疑惑;提笔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在供述里老实交代,博一个坦白从宽。
临邛令杨岘过来时,她仍处于恍惚之中。
“这个郑业,当真是目无王法,竟敢公然谋害朝廷命官!前几日丰海四面要道皆被封锁,我疑心其中有事,却未曾想到你身上!”
杨岘语气激愤,用词却很慎重。他将“袭殴”定性为“谋害”,与使府放出来的口风高度一致。
如今整个浙西都知道丰海县令郑业、县丞徐为、主簿卢从玄勾结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涉嫌吞没河款,谋杀朝官,皆已供认不讳,如今就被关押在使府的大牢里,等候三司定谳即行发落。
“此事也真是蹊跷,”杨岘用一种看蹊跷的眼神看着抱玉脸上的绿糊糊,“姓郑的与姓骆的原是一丘之貉,他竟然会弹劾对方,甚至连刺史都牵扯了进去,实在是令人费解。”
抱玉垂眼喝了口茶,“在下也很费解。许是分赃不均引致的狗咬狗,谁知道呢!”
杨岘挥退了侍从,瞅着她一笑:“既然元真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
这位荔枝郎实在是个面糙心细的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瞪眼扯谎也无甚意思。抱玉没说话,静候着他的下文。
“此事当真是你所为?元真老弟,教为兄说你什么好呢!你那份劾状可是横扫千军!等着看吧,不只是浙西,就是整个朝堂都要因此而大震!”
杨岘脸上的每一片荔枝壳都在掌控之中,精准地呈现出一种明知故问的惊愕,落在抱玉眼中,觉得有些夸张。
“你可知当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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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台阁要员都姓什么?”杨岘话锋一转,反问道。
抱玉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杨岘叹了口很宽容的气,揭晓答案:“姓马。”
“杨兄指的可是马道法马相公?”
“不错,当今朝局,马相之势堪如百川归海。三省枢要皆出其门,六部九寺多为腹心,翰林院、御史台谏,不是门生便是故吏——裴弘为何十年不得回返中枢,这就是原因!”
抱玉在一年前还只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取解牒,托保人,拜谒行卷之事,此前皆已由病弱的兄长完成,她只是顶替兄长的身份,心无旁骛地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考试而已,对朝廷中这些党派之争,听都没听过。
“杨兄的意思是——裴观察与马相交恶?”
杨岘点点头:“这并非秘辛,双方的矛盾似可追溯到两位老裴相在朝之时,或说是因科举舞弊,或说是因姑息藩镇……其中细情,非杨某一介下僚可知。不过,当年西川之事,的确是马相之意。”
正所谓“扬一益二”,唐室两次危亡之机——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玄宗和德宗两代君王出奔之地皆是川蜀,剑川之地实乃本朝之腹背。
抱玉当然知道裴弘曾任西川节度使,以她之见,此诚朝廷之信重也,而非“排挤”。
杨岘却摇头而笑:“元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川如今是物阜民安,当时却危如累卵——西有吐蕃窥境,南有六诏掣肘,烽燧相望而兵戈待举。为备河朔三镇,朝廷倾天下之力犹恐不济,哪有余沥再资西川?彼时的西川节度使,实是处危殆之境,行难为之事,绝非美差。”
不给钱,还要做事,做成了不一定有功,做不成则必定有罚。抱玉深切体会过这般滋味,因便发出了一声感同身受的叹息。沉默了一会才道:“可是如今南诏已降,吐蕃溃退,裴大使他到底是……到底是做成了不可能之事。”
“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无数伤亡,无数国帑,一场惨胜。朝堂上因此掀起数次激辩,最终的结果是:裴弘罚俸一年,移镇淮南;为他辩解者大多遭到贬谪,如今已四散各镇。裴党可谓是元气大伤。”
杨岘顿了顿,忽然提高了音量:“这并非是最可惋惜之处,西川之战,最可惋的乃是原本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维州?”这个陌生的地名冷不丁地从抱玉的记忆深处跳将出来,似乎是在很小的时候,五六岁,抑或七八岁,抱玉常听过来买酒的人将这个词挂在嘴边。
“维州险要之地,实是我大唐西南门户,可惜久为吐蕃所据,三川因此而处于危殆之境。不知裴大使用了什么法子,那维州守将贺悉赞竟率土来降。裴大使大喜,欲乘此势主动出击,直捣敌人腹心,一举收回我大唐自天宝后丢失的西南故地。可是马相却以’河朔未平,不宜再添戎事’为由,主张将贺悉赞交还吐蕃,以示大唐友睦邻邦之意。”
说到这里,杨岘的荔枝脸已经红得发紫,“结果却是,吐蕃愈发轻视我大唐,西川也因此而贻误了最佳战机。可叹那贺悉赞,本是一腔热诚,最终却换来了全家老小满门被屠的惨剧!”
抱玉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相自然有马相的道理,圣人纳言,也有圣人的考量。杨某愚见难及,空发议论罢了,元真姑妄听之。”还是杨岘率先打破沉默,面色也恢复了常态。
抱玉回过神来:“杨兄说的这些,与今日浙西之震有何干系?”
“官场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者绝非孤例。浙西观察使按例应带团练使衔,领镇海军,而今镇海军都指挥使独孤靖却与裴弘平起平坐,你道为何?”
“马相公?”
“对,也不全对。”杨岘示意她靠近些。
抱玉附耳过去,听见岭西腔的两个字:太子。
杨岘低声道:“独孤靖虽与马相有故,与太子却更为亲密;骆氏虽苟在一隅,在朝子孙亦多攀附太子亲信;杭州刺史蔡丕亦与东宫有故。方今圣人卧病,太子监国,诸王之中,亦有贤王、惠王等不甘寂寞。裴大使若想还朝,此刻当有动作。”
抱玉有些迷惑:“既如此,裴大使理应与这干人修好才是,如何还会严厉清查?听闻上次来宣旨的中使乃是东宫旧人,连岸都未上就被拦了回去——这岂非是反其道而行之?”
“两次的声势皆如此浩大,你不觉得有些太刻意了么?驭人之要,不在施恩市义,贵乎执其柄而引弦不射。”
杨岘这句话当真是一语双关,既谓裴弘与太子,又谓裴弘与她,抱玉心底巨震。
怪不得使府的动作如此迅速,怪不得颜判官会亲自出马,细致地搜罗了她的罪状又按下不表,怪不得!
九品小官忽觉自己是一叶扁舟,不自量力地搅起了巨大的漩涡,却无一丝自保之力。风高浪急,小舟何往?可会粉身碎骨,葬身江心?皆未可知。
“可是裴大使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抱玉心里这么想,自觉幼稚,没能说出口。
“能够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早习惯了翻覆手段,岂能用简单的好坏二字衡量。”
杨岘这话也没说出口,只笑笑道:“但愿是杨某想多了,何去何从,元真自行定夺。”
·
抱玉这一波三折的心慌,因为荔枝郎的探望,变成了不能止息的惊涛骇浪。
狠了狠心,她决定坦白从宽,提起了笔。
想了想,又将笔撂下,决定还是当面坦白从宽。
一则显得郑重,还可以就近观察观察使的神情,以便相机行事。
二则是口说不比落墨,落墨便是授人把柄,口说还有翻脸不认账的余地。纵然是一叶扁舟遇大浪,也要扑腾个几回、挣扎个几回,决不能轻易放弃。
抱玉对自己的临摹之作很有信心。兄长带病考过府试后才猝然撒手,为免露出破绽,应礼部试和第二年的吏部试时,她的字便刻意模仿兄长,至今已成习惯,从未教人看出破绽。
郑业固然不会承认那张劾状是他所写,裴大使固然也不会相信那张劾状是郑业所写,可若是她死不承认,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抱玉决定亲自过到使府去,借求见之机,好好观察观察裴观察。
很是不巧,她抵达时,裴观察正在宴上;接待她的也不再是朱衣的颜判官,而是个陌生的黄衣武吏。武吏请她稍候。
抱玉心念一动:“敢问大使设宴,是为了宴请何方贵宾?”
这武吏并无州司胥吏的恶习,很痛快地回答:“镇海军都头,独孤靖。”
24. 第 24 章
镇海军都头,独孤靖。
从杨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尚还有几分江湖传闻的味道,从使府的武吏口中再度闻名,便有了些噩梦成真的感觉。
抱玉看了周泰一眼。周泰走过去,“掾公留步!”笑着递上一只荷包,低声询问:“掾公可知这宴会是个什么名头?”
这武吏既非难缠的小鬼,银钱就不能使他推磨。当下后退一步,伸手将荷包推回,与抱玉和周泰二人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抱玉与周泰大眼瞪小眼,忽听有人在身后唤她:“薛县尉,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应声回头,只见说话之人是个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生得甚是斯文,面带笑容,高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骅骝上。
“恕薛某孤陋寡闻,尚不知先生台甫,未免唐突,还请赐教。”
这人虽未穿官袍,却能骑马径入使院内门,抱玉猜他绝非寻常士子,十有八九是裴弘幕僚,或许还是一位心腹。
“薛县尉不识得某,周书手也不记得某了么?”
陈巽利落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将缰绳和马鞭一股脑扔给旁边的侍卫,走上前来。
周泰仔细打量他,继而恍然:“吴有!”
“吴有”笑着叉起手:“在下陈巽,忝居浙西观察使府掌书记之职。薛县尉,闻名不如见面,久仰!”
“原来是陈书记,久仰久仰!”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劳陈书记挂怀。”
抱玉客气地还礼、回话,心里还在纳罕他那句“一路上可还顺利?”不知是何用意。
看这位陈书记似乎是个允文允武之人,抱玉忽然间福至心灵:“敢问陈书记,丰海县的魏孝宽如今押在何处,可否方便探望?”
魏孝宽如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他还在外头,听到最近的风声,理应给她捎句话才对。
陈巽却不答她的话,忽然着指向她的衣衫:“薛县尉,你的袍子破了。”
抱玉一怔,低头看去,只在袍缘看见几星不太显眼的泥点——乃是路上催马疾驰所溅——并无破损。
周泰绕到她身后,“欸”了一声,抱玉抻袍一看,这才发现,袍子后头不知何时破出一个大豁口!
豁口的边缘甚是齐整,似乎是被什么锐物瞬间刺破的一般。抱玉回想来的这一路,确信不曾刮蹭到何处,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目光触到陈巽的马靴,那上面的污泥却比她身上多得多。
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雨,一路上甚为泥泞,好在雨水止于杭州,一出杭州界,官路越走越干爽。
抱玉勉强压下心头的忐忑,笑道:“多谢陈书记提醒!如此再见大使未免失礼,下官回去沐浴更衣,明日再来,烦请陈书记代为禀告。”
使府的宴宾楼临水而设,上悬一匾额,名曰“观澜阁”。
今夕正逢初五,秋空清朗,夕阳未落而明月早上。宴宾楼的反宇飞檐如鸟斯革,一翅挂着枚尖尖的上弦月,一翅挑着轮圆圆的卵黄般的落日。灯火煌煌其间,经滚滚江流返照,倒好似夺了日月之辉。
陈巽在门口稍止,仰头望去,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靴声橐橐,两个镇海军将校行色匆匆而来,抹额、披膊、抱肚和乌皮靴上尽是污泥,比干干净净的陈巽可是狼狈得多。
见到陈巽,这俩人眼冒凶光,姿态立时绷紧,手皆握住了陌刀。
陈巽彬彬有礼,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这二人却如惊弓之鸟,不敢将后背露给他,瞪眼杵着不动。陈巽勾唇一笑,一甩儒袍,径直而入。
裴弘听了他禀报,微一颔首,笑着看向对面的独孤靖。
那两个镇海军将校正在他身侧附耳低语,不知说了什么,独孤靖面露不虞,亦抬眼看过来。
二人视线撞到一处,独孤靖扯扯嘴角,捏着酒盏,遥敬裴弘。裴弘浅浅抿了一口,侧头吩咐陈巽:“教他进来。”
抱玉没想到自己会被请到宴席上来,更没想到宴席上会有这么多人。
其实不只是她,今日赴宴之客,皆未想到宴席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人。
独孤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第五玄;第五玄倒是料到了裴弘有可能会请独孤靖,只是没想到田蔚竟然也被延为上宾。
——这些人抱玉通通都不认识,进来只觉灯火摇曳,满目朱紫令人双眼疲劳,头脑昏昏。
满座大员之中,唯二的相识者,一个是正与她微笑颔首的观察判官颜行懿,另外一个便是裴弘。
裴弘此刻正燕坐于上首的壶门大榻上,背后衬着一架六曲连屏,屏上画着吴道子的《江海奔腾图》,风卷云涌,笔胜于象,白浪似欲扑面。坐榻上方垂着层叠帷幔,是与画上的万顷海波一样鲜明的碧蓝色。
红妆雾鬓者十几人,依屏帷而错落,或抱着螺钿琵琶坐在月牙杌凳上,或捧着青玉排箫跪侍在摇枝灯前;着葱绿半臂者七八人,梳双垂髻,手执红牙板,围坐在灯前毡毯上。笙箫温艳,歌喉婉转。
裴弘处在其间,意态闲适,合着乐曲轻打节拍;头顶簪的那把白玉匕首在大海波涛和红妆绿裙间温润生辉。
抱玉忽然发觉,以封疆大吏而论,裴弘实是年轻得过分。
却是不知,亦猜不出,他如今青春几何。
“元真,你过来。”
裴弘抬眼看来,与她轻轻招手。
抱玉慌忙别开眼;依言上前,站定,想起自己仍旧鼻青脸肿,赶紧垂下头去。
视线触到因雨水浇过而皱巴巴的衣襟;移开,又触到缠着厚厚纱布的伤臂;移开,又触到青袍边缘的灰色泥点;再移开,又触到脏兮兮的两只六合靴。余光旁扫,精美的波斯毯上已经留下了一溜泥巴印。
“这位便是卢江漕渠开凿之首议者,丰海县尉薛抱玉。薛少府才气纵横,十八擢进士第,十九登宏词科,而今正是终军请缨、贾谊献策之年,已有大器之象,实是后生可畏!”他与满座诸公这般介绍。
“终军请缨、贾谊献策已是二十有一,我才二十,还小一岁呢。”抱玉心道,自觉好受了些,抬起脑袋,看向他对面的两位紫衣人。
这两人衣上皆绣着鹘衔绶带纹,应是武官无疑,依座次推论,最上首者应为独孤靖。
抱玉打量这位镇海军都指挥使,只见他生得甚扁,肩与膝挨得很近,眼与嘴则挨得更近,挤得鼻子没了地方,只剩下两个又小又扁的孔;孔上方那两条细缝就是眼睛,孔下方那道扁扁的长缝就是嘴巴……整个人好似一只大河蚌。
都头生成这副模样,抱玉担心他上不去马。
却听裴弘道:“这位是镇海军监军使,田蔚田将军。”
抱玉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河蚌不是都头,而是位中官。中官秉圣意监军,地位超然,所以位次排在独孤靖之上。
原来他就是田蔚。
得知了这位河蚌的姓名,抱玉也奇怪起来。
裴弘节度西川时,西川监军使正是这位田蔚。若是没有他的鼎力相助,西川之战会赢得更漂亮些,伤亡更少些,持续的时间更短些,耗费的军饷更少些。
据荔枝郎说,若是用一句话形容裴观察与田监军的关系,那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彼此都要过对方的命,只因大唐律法所阻而未能成行的关系。
若是不知道这一节,仅凭裴大使的语气和神情,抱玉定会以为他是在介绍一位老友。
田蔚亦是笑眯眯的,咧着扁扁的河蚌嘴,和蔼地注视着裴弘引荐的后生。
你们可真能装啊!抱玉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目光转向独孤靖。
据荔枝郎说,太子所以宠爱独孤良娣,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良娣貌美如花。见了独孤靖,抱玉便知良娣的容貌定是随了母亲。
独孤靖和他身旁的两个将校才像是亲父子,被这三头野猪盯着,抱玉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像只肥羊,鸡皮疙瘩上又摞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位是常州刺史第五玄。”裴弘又指着身旁的绯衣人为她介绍。
抱玉不由深看了几眼。
绯衣高官本是稀罕品种,今日这宴席上却不值钱,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个——尽管深浅不一,里头有些还是借绯——若是有晕血之人,恐怕一进来就会当场昏倒。
这么多绯衣人,连同颜行懿在内,皆是分两列,围着条长桌而坐;屁股下面不是独榻,而是长凳。只有这位第五玄例外,他与三位紫衣大员一起,安然坐在上首的壶门大榻上,且与裴弘坐在同侧。
抱玉在心里刷刷记下这样一句话:常州刺史,第五玄,疑是心腹,长得像鸡。
记完了这句话,她便老老实实地走到下首去,自行寻到长凳的尾端,敬陪末座。
丝竹悦耳,酒暖肴香,大员们彼此亲切交谈,没有她插话的份。她本是胃口极好的人,这会儿也无心佳肴,只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原来今日这宴会还有一场前奏:因都虞侯骆复义被捕,镇海军平牒观察使府,诘其擅押;使府亦平牒回复,斥其无权过问。
牒文之上,双方很不愉快,眼下却是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听说月前东宫会群臣于宣政殿,令文武各陈方镇之议。皇甫、令狐诸臣并拾遗补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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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有策论,太子听后却一言不发,默然良久,徐叹道:’惜裴卿奉使在外。’”
说话的是独孤靖。
说到这里,他用一种太子而非太子丈人的眼神看向裴弘:“太子可是很器重你啊,行毅其勉之!”换回了太子丈人的笑容,他又道:“某等洗耳恭听裴大使高见。”
原来裴弘表字行毅,抱玉默默写在心里,跟着众人抻长了脖子。她也很想听听裴行毅的方镇之策。
裴弘兀自和着节拍,忽然看了过来:“元真,你怎么看?”
抱玉浑身一僵,只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唰唰地投向自己。
……这倒也没什么,她有一肚子高见,随时可以出口成章。只是杨岘言犹在耳,“裴党与马党在方镇之策上掐得厉害!”方才独孤靖之言又是明显的拉拢,当不得真。
裴观察这个时候问她是什么意思,他想听她说什么?抱玉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油沸水滚地琢磨,脸烧得发烫。
座上的观察使温言道:“坐下说。今日是私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资历尚浅,便是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笑话你。”
“抱玉一介书生,一场实实在在的仗都没打过,实在不敢纸上谈兵、空谈误国!”抱玉自觉领会不出他的意思,惭愧地低下了头。
裴弘莞尔:“元真是踏实之人,恰与裴某不谋而合。”环顾诸人:“裴某早就不掌虎符,如今亦是一介书生,岂敢大言不惭,妄论什么方镇之策?!”
独孤靖的脸色非常难看。
抱玉一惊:裴大使是在变着法地骂那些没带过兵的人是大言不惭,这些人里包括了虽身在军中却并没有打过仗的独孤靖,自然也包括了他的佳婿也就是太子……而这话却是借她之口阐发而出的!
一抬头,便见儒雅的观察使嘴角噙着笑,正与自己举盏。抱玉扯了扯鼻青脸肿的歪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仰脖,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独孤靖搓着手,要笑不笑道:“江南秋寒,到底比长安多了几分湿气。”
抱玉生怕裴弘再问自己一句:“元真,你冷不冷?”心中飞快地翻译独孤靖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裴弘,你还想不想回长安?
没等她想出合适的回话,那位疑似心腹第五玄已经“咯咯哒”地笑开了:“哈哈哈!这观澜阁内如此多盆炭火烘着,都头犹觉湿冷,恐怕是气虚所致的体寒之症。某府中恰有专经此道的医手,若是都头需要,明日便送去府上。”
“这话高明有限,只能他说,不能我说。”抱玉在心里暗暗评价。
独孤靖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武夫,打机锋只能有一个来回,无力,亦无心再翻一番。他脸上的横肉滚了几滚,重顿酒盏,瞥了眼身旁的将校。
这将校会意,当即嗔目四顾,摆出一副凶顽之态,放开了嗓门:“某听闻大唐律法中有这么一条:’拷满不承,取保放之。’骆虞侯已经被关押了这么久,三次拷问仍不肯承罪,正合此条。况且他身份不同于庶民,尚有重要军务在身,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误!使府是否也该放人了?”
“不得无礼!”独孤靖假模假式地斥了一句。
他身边另外一个将校手捧着文囊,踏步而出,直跪到裴弘面前,高声道:“骆虞侯的告身,连同军中五位同兵马使的联名保书在此,恳请裴大使按律放人!”
抱玉心里的火蹭地窜了上去:这群武夫只会胡乱放屁!骆复义身犯要案,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他不承认也不行,岂有取保之理!一旦教他出去,隐身军营之中,再想捉拿归案便是天方夜谭!
只恨她身份卑微,在这里没有说话的份,否则她必将这些夯头戆脑的野猪骂得哼唧四蹿,连夜滚回他们的烂泥圈!
颜行懿张了张嘴,自觉由自己反驳这话,有失身份;目光在四下一扫,很轻易便落到了在场唯一的青袍小官身上。
有心暗示她,还有些疑虑:虽知她有文才,却一不知她可有当众雄辩的口才,二不知她可熟悉律令格式,三不知她可有勇气,四不知她可会骂人。
若是说得软绵绵,满口之乎者也已矣哉,那也无甚意思。
抱玉没注意到颜判官脸上的犹豫之色,只瞪着眼睛瞅裴弘。
裴弘抿了口酒,心里好笑。
他还是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眼珠很吵——这小官的眼睛本就生得大,两只眼珠好似琉璃球一般地亮,眼眶里焦急里打着轱辘,一个劲地冲着他闪。
若是他再无表示,只怕那对琉璃球会冲出眼眶,径直砸到他面上。
裴弘往身后的挟轼上靠了靠,冲着这位大眼睛的小官眨了眨他的凤目。
25. 第 25 章
“听闻?好一个听闻!”
一得裴弘首肯,抱玉几乎从长凳上一跃而起,惊得邻座的红衣高官一口酒呛到喉咙外,胡须湿成了山羊绺。
抱玉倒着两只脏兮兮的泥靴,腾腾地走到那跪着的将校跟前,居高临下,质问:
“汝从何处听闻此等谰言?是茶寮酒肆,街头杂耍,还是娼楼妓馆?道听途说的厥词也敢到这里撒放,妄议要案是非——我看你并非是想捞骆复义出来,而是想进去陪他!”
她声调既高,话来得又快,将校才仰起头,就看到了一张青肿未消却气势凌人的面孔,上头两道眉毛高挑着,底下两只眼睛乜斜着,嘴角似翘非翘、似歪非歪,十足挑衅的形容。
将校不自觉地磨起了牙,神色狰狞。
豺狼遇见兔子,自然要目露凶光;若是这只兔子恰好就是那只从自己口中侥幸逃脱的,此刻又趾高气扬,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豺狼的凶狠里就要再掺上三分毒恨。
抱玉自是不知道恨从何来,只觉得他这神情与那几个行凶的佣保很像,教她重温了当晚无辜被欧殴时的感觉:凶蛮面前,没有一丝道理的余地,只有恐惧、屈辱和悲愤!
她的确不想卷入朝堂斗争之中。从始至终,她想要的只是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县尉,不辜负读过的书,也不辜负来时的路。
可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绝不能让骆复义出去,否则这一身伤就白受了,冒着巨大风险呈递的劾状也会失去意义!
她今日必须据理力争,不是为了全使府的颜面,而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一口气。
将校紧盯着她纤细的脖子,语气甚为轻慢:“‘拷满不承,取保放之’,此乃我大唐律法明文之规定。莫说是我等军中之人,就连贩夫走卒和老弱妇孺也是人尽皆知的。怎么,薛县尉竟不知道?文官还真是好做!”
抱玉不由冷笑。
若论蛮力,自己在他们面前就犹如羊入狼群,可若论律法,形势就全然倒了个。这蠢货竟然还敢反问她,当真是不识他老祖娘的厉害。
“阁下才放厥词,又作呓语,竟然还不自知。古人诚不我欺,果然是’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我大唐律法开一代之制,渊薮如海,律令格式粲然分明。律则有《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开元律》四部;令有《武德令》、《贞观令》二卷;式有《武德式》、《贞观式》二类;复有《贞观格》一卷。你既言之凿凿,称律有明文,那我便考考你,敢问所引者,究属何部律典?”
将校听得头昏:什么他娘的又绿又屎的,还考起老子来了,老子一刀挑破你的肚皮,看看里头有没有绿屎!
若是搁在平日,不待这不男不女的小官叽啾两句,他早就一把钳住了她的细脖子,像拧小鸡崽子一样,“咔嚓”一声拧断!
今日毕竟是在观察使府,裴弘既在,又要顾及都指挥使和监军使的体面,他也只得按捺住凶性,咬牙切齿道:
“哼!某等军务繁忙,没有闲工夫像薛县尉一样抠字眼!某只知道,我大唐有一部法典,名曰《大唐六典》,其中无所不包。某所说’拷满不承,取保放之’一条,正载于法典之上。不知在薛县尉眼中,《大唐六典》的分量够不够?”
这将校也是急中生智。他的确是分不清什么律令格式,好歹也是公人,恍惚记得有人提过这么一部法典,方才灵光一闪,便脱口而出。
“你倒还知道这个!”姓薛的小官显然有些惊讶,她存心找茬,又悻悻地追问:“那么我就再考考你,’拷满不承,取保放之’一条,出自《大唐六典》何卷何篇何目?”
“少胡搅蛮缠!”将校额上青筋直蹦,“出自哪里有甚干系?总归是律法如此,执行亦当如此!”重新转向裴弘,“请观察使按律放人!”
抱玉身子一闪,拦到他和壶门榻之间,看起来便像是替裴弘纳了他的跪拜。
“兹事体大,往小了说干系着使府和军府的颜面,往大了说干系着我大唐的漕运、吏治和国法,不辨明怎行?你既援引律法,我们自当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
“我没记错的话,”抱玉瞟向后头那两个将《大唐六典》翻得稀里哗啦的什将,弯起眼睛,“你所引之条出自卷二十一《断狱篇》,是也不是?”
那两个什将正两个头三个大,闻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终于在一地卷轴里找到了卷二十一,睁大眼睛一看,上面却是“国子监”三个字。俩人一头雾水,琢磨什么时候国子监也管断狱了,继续往后翻,眼睛翻得发酸,死活没找到所谓的《断狱篇》。
抱玉呲牙一乐:“嗳!忘了说,不是《唐六典》的《断狱篇》,是《律疏》的《断狱篇》!这两本书之间的区别,可比阁下等与蠢猪之间的区别大得多!”
颜行懿没憋住,差点乐出声来。
将校怒火冲天,猛地站起身来,“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在下既非你娘,也非你父,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县尉,职分在《唐六典》上记得清清楚楚;阁下是什么东西,若仔细翻找,《唐六典》上亦可查。”
抱玉飞快闪到歌伎中间,夺了把琵琶挡在面前,“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唐六典》是职官规制之典,它会告诉你,身为镇海军中一介将校,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忠君爱民,戍守一方,就是你该做的;对着朝廷要案指手划脚,喧嚣使府,就是你不该做的。
《律疏》是什么?它会告诉你,如果你做了不该做的,就好比是现在,当着裴大使、田将军和独孤都头的面,竟然还想逞凶枉法,步骆复义的后尘,那么你的下场也会和他一样,车裂凌迟,碎成人脍,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她口齿伶俐,说到兴起时也忘了压嗓子,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观澜阁中,字字不落地传入尊榻上四位的耳中。
独孤靖的脸生来难看,经过情绪的整饰,这会儿更是难看出了风格。方才听到将校提及《唐六典》,又见两个什将紧着翻找,他还甚感宽慰,以为这些不长脑袋的属下终于长了一回脑袋,无须他特地嘱咐,也知道提前准备周全。
倒也的确是准备了,却是准备得南辕北辙,教他当众出了这么一个大丑!
没用的东西,动刀不行,连动嘴都不成么!独孤靖的喉结像个大脓包,在破脓的边缘滚动了几个来回,最终恶狠狠地咽了一大口酒。
将校被他滚得心里冰凉,想要说些什么挽回颜面,抱玉却不肯给他机会,决意痛打落水狗:
“薛某虽非你的爷娘,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便好心教一教你,你给我听仔细了!拷满不承,取保放之,有两不适用:其一,强盗、杀人;其二,监守自盗。骆复义勾结骆复礼、郑业等人谋杀朝廷命官,薛某就是人证;贪墨运河公款,使府自有物证。铁证如山,岂能适用取保之法!这等简单的道理,莫说满座长官,就算是三岁蒙童也晓得,军府岂能不知?阁下却煞有介事,捧着山药当人参,瞎了你的狗眼!驴球马粪一样的东西,也敢到这里来滚钉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存心教两位将军蒙羞?!”
颜行懿听得好不舒畅,惬意地捋起了颏下仙气飘飘的长须。府主果然会看人,这薛抱玉年纪轻轻就胆识过人,丝毫不怯场面。更难能可贵的是,两番话都说得恰到好处,多一句则嫌过,少一句则不足。颜判官判定,此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薛某倒是忘了,还有一条不适用,正所谓十恶不……”
颜行懿抚须的动作一滞:这可不能说!
“咳咳!”他大声咳嗽起来,冲着不禁夸的薛县尉直摇头。
抱玉只做没看到,将心一横:“其三,正所谓十恶不赦,若所犯罪行在十恶之内,譬如谋逆,即使逢天下大赦,亦不在赦免之列,遑论取保乎!”
颜行懿的嘴巴已经张开了一半,奈何没有她的快,只得又缓缓地阖上。果然,这话一出,不光是独孤靖,就连监军使田蔚亦神色陡变,粟米大的眼仁瞪成了稻米大。
抱玉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只是强作镇定:“自然,骆复义等是否有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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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举,非薛某一介下僚可知。只是国法如此,既然军府过问,薛某理应知无不言。”
骆复义等人是否有谋逆之举,她当然不清楚;使府到底查出了什么,才引得太子和独孤靖等人如此兴师动众,她亦不清楚。
这句话只是投石问路。
本朝太子素来气运乖蹇,若问哪个行当最易出反贼,太子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纵是骄藩悍镇,亦要稍逊风骚。此乃高祖定鼎时种下因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代代相传,殆如轮回。
当此节点,怕是太子自己亦生怕自己谋反。裴观察手上的证据,或许未达谋逆之实,可若是被有心人善加利用,未尝不能襄助东宫稍行僭越。若非如此,镇海军何必为了区区一个虞侯劳师动众若此?
抱玉眼波暗转,只见满座公卿神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则是——皆不看她,而是一致瞟着裴弘。
裴大使渊渟岳峙,气度惊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一丝波澜,只静静地垂视着她。
一丝心虚自抱玉心底浮上来,几乎是瞬间,又被她按着头强压了下去。
她想,自己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全系裴大使一念。他若是想挟东宫软肋为进身之阶,必将以她为弃子——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就没有错,何必心虚?
若他没有这个打算,那就是想和独孤靖等人争到底,也就不怕再将太子得罪个透。她言语虽厉,与大局无碍,亦可周全。
再说,先前他不是已经说了,她资历尚浅,就算是说错了也无妨……这话应该还作数吧?
抱玉“扑通”往下一跪,声泪俱下:“当晚若非使府及时出手,拘获歹徒,严加审讯,薛抱玉此身早如滴水入江,消亡得无声无息,不会掀起半点波澜!骆复义等猖獗至此,非惟蔑视王法,更是践踏我大唐漕运之命脉。当此内忧外患之际,伏请大使援引《贞观格》中加重之条款,将其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独孤靖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冲着裴弘,轻轻地笑了。
果然是他的手笔。这小县尉先是充当了鱼饵,诱使骆复义上钩,后又充当了棋子,假冒郑业弹劾杭州官场要员——她哪来的本事,哪来的胆子?背后的钓人和弈者,从来都是裴弘!
好你个裴十二,如此这般,便不是待价而沽,而是铁了心地与储君过不去!难怪会邀第五玄过来!
第五玄擎着箸,正在清蒸鲈鱼和炙熊掌之间犹豫不定,感受到独孤都头的青睐,手中箸径直落在了熊掌上,夹了掌心处最弹嫩的那一口肉。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独孤靖也就知道这两句——乃是孔子的徒弟,大唐皇室的先祖,老子李再所云,载于《诗经》——因便很透彻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不由两眼冒火,杀气外溢。一旁的监军使田蔚倒是没什么波澜,蚌壳闭得严严实实,若有所思。
“薛抱玉,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出去?!”颜行懿果然如料想中的一般,及时过来收场。
抱玉用皱巴巴的袖子揩了把脸,起身朝着座上拱了拱手,含泪而出。
她拖着伤残之躯,走得甚是磨蹭,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裴弘在背后淡淡地开了口:
“裴某御下不严,教诸君见笑了。既已扫兴,今日这酒席就到这,改日裴某再备薄酒,向列位致歉。”
抱玉加快了脚步,到了观澜阁外,没看见周泰,倒是又看见了书生模样的陈巽。
陈巽正岔腿坐在一丛老竹前,嘴里叼着片发黄的竹叶,吹着不知名的小调。
抱玉用目光搜寻周泰的身影,余光里看见他将那枚竹叶从唇间取下,夹在指间,像掷飞镖一样掷了出去。
竹叶在空中发出了“嗖”的一声锐响,插到了阶前花池的砖隙中,果然像飞镖一样,尾部还在轻轻颤着。
抱玉的心也跟着颤了颤,忽而想到了自己衣袍上那个奇怪的破洞。
陈巽已走到身前,微笑道:“薛少府留步,大使请你去书房一叙。”
26. 第 26 章
书房里没有几卷书,有的是酒器和刑具。
独孤靖深信:读万卷书不如饮一斛酒,饮一斛酒不如抽二百鞭。是以一回到军府,他便杀气腾腾地直奔书房,从书架上选了一把九节钢鞭,又杀气腾腾地冲到庭中。
那两个将校倒是乖觉,不劳他吩咐,已经自动趴在了长条凳上,袍子撩到腰间,裤子褪到膝弯,露出两面又大又白的屁股。
钢鞭蘸酒,抽得噼啪作响,两面屁股爆竹一般上下左右弹跳开来,一时间红屑四溅。
独孤靖含了一大口酒,连带着满嘴肉沫一道喷出,两个屁股顿时哭爹喊娘,没命地嚎给他听。
“没用的东西!”
独孤靖觉得他们的鬼哭狼嚎是在给自己叫好助阵,抡圆了膀子,越抽越来劲。
“不学无术的蠢货!”
“大唐六点和律数都查不明白,我打死你们!”
“八十……九十……九十九……现在能查明白了吗?!”
直到力竭,他将钢鞭扔给刑卒,喘着粗气:“打,再加一百,给我狠狠地打!”
“大帅息怒!已经打了一百,再打……恐出人命!”
“二百!”独孤靖俩眼珠子突地外冒,又给翻了一番。“再敢求情,连你们一块儿打!”
三百鞭下去,那两个将校皆已奄奄一息,独孤靖心口的恶气犹未平复。
打再多的屁股也挽回不了他这张老脸,一想到这里,独孤靖的老脸就沉得直往下坠,两只眼球夺眶而出,从左轱辘到右,再从右轱辘回左,满大帐寻找撒气的对象。
帐中士卒个个蔫头耷脑,生怕这股气会撒到自己头上。平日里是狼的,这会儿都成了狗;平日里是狗的,这会儿已成了死狗,皆夹着尾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独孤靖自谓是虎一样的男儿,狼一样的主帅,绝容不得狗一样的士兵;看了一圈,恶向胆边生,决定趁此机会好好整顿一下军务。
“瞅瞅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现在知道心虚了?都给我抬起头来!莫道本帅不晓得尔等的伎俩!”
独孤靖背着手在大帐中踱步,挨个看过去,默默清点着帐中的人数,忽然灵机一动,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教练使何在?速传令各营——凡是溜出去吃花酒的,打猎的,四处鬼混的……一应趁着本帅不注意擅离行辕者,即刻滚到中军帐前领罚!”
“还有你们!”他猛然回头,威严地扫视着帐中的各个将官,“莫要以为你们在军中有些颜面,本帅就不会罚你们!今日都有谁不在值守?立刻站出来,若能诚心悔过,本帅或可网开一面!”
大帐静如坟包,将官们也都跟死了一般,竟无一人站出来自首。先前的教练使仍呆呆地杵在原地,瞪着眼睛,张着嘴,活似个大傻子。
独孤靖最受不了蠢人,当下大怒:“娘的,本帅训话你们当放屁?”
教练使一脸为难:“回大帅的话,能听到大帅训话的,都是在值的;擅离职守者,他们……他们就算想听,也听不到大帅的训话。”
独孤靖觉得他这话有教导自己的意思在,于是便命人将他也拖下去,打了三百鞭子。
就在教练使说话的时候,有几位将官没管住自己的嘴,发出了一些不该有的笑声,不幸被节帅听到,于是也被拖了下去,与那位倒霉的教练使共享鞭策。
庭前哀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独孤靖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心气渐平,这便发现今日帐中少了一位重要的人物。
“闻锜何在?”
“闻将军的车驾似乎是往……”
“启禀大帅,金明坊进了新的歌伎,将军去听春莺啭了。”抢话的是闻锜的副将。
独孤靖很想将他和姓闻的也一并料理了,虑及对方的地位,不得不暂且忍下,阴沉道:“还不去找?叫他立刻滚回来见我!”
副将出了辕门,径直奔赴监军院。
监军院里摆着一株六尺来高的珊瑚,色泽深如朱砂,枝干虬结似龙,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闻锜正折着腰,满面笑容地指着珊瑚顶端的一丛嫩杈:“田将军请看,此杈之形,可比拟何物?”
田蔚仰望过去,只见那嫩杈斜枝修延,背生双翼,犹如一只仙鹤正在引颈翱翔。
“此乃天然形成的祥瑞,虽不名贵,单取其吉祥之意,特献于将军。愿将军如同这樽赤玉珊瑚,丹墀引路,一飞冲天。”
田蔚表字鹤瑞,平日尤其喜爱与鹤有关之物。闻锜为了投其所好,不可谓不用心,所说的“一飞冲天”之语亦有深意。
上月初四,东院枢密使俱守义因疾猝死,接替他的人选至今还没有定论。
东西两院枢密使和神策军左右中尉,并称“四贵”,乃是阉人可达之极位。
如今枢密使一职出缺,各地监军使都馋得双眼通红,使出浑身解数上下请托,都想一飞冲天。
田蔚自然也想,其实早在六年前,他就曾有过一飞冲天的机会。
天下方镇共四十八道,虽然都称方镇,其中亦有等次之别,各镇长官的前途也就因此而异。
西川与淮南、河东等地一样,是第一等次的重镇,于节度使、观察使而言,是宰相回翔之地,于监军使而言,则是枢密使和神策军中尉的回翔之地。
当年西川之战,因吐蕃降将贺悉赞一事,裴党与马党、朝臣与宦官,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裴弘因此与相位失之交臂,田蔚亦未得好,在浙西一沉沦就是六年。
眼下圣人卧病,储君地位不稳,形势并不比当年明朗。田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一飞冲天,望着那鹤形的珊瑚,心里面轻轻一叹。
“闻将军有心了。”他淡淡一笑,命人将东西抬下去,估量着珊瑚的价值,等价地透露出一些宴会上的情形。
闻锜听得很是振奋:“如此说来,此事还真是裴弘一手策划?他态度如此强硬,难道真的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浙西没有节度使,而是都指挥使与观察使分立,一者掌军,一者掌政。此乃妥协之果,一时之事,不会长久。
闻锜乐见狗咬狗,打心底里希望咬得越烈越好,最好是能再掀起一次像当年西川那样的狂澜,将姓裴的和姓独孤的都拍死在东海的波涛里,如此,浙西就有机会姓闻了。
“一个小小的都虞候,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柄。”田蔚的语气很轻蔑,也很笃定,给闻锜泼了一瓢冷水。
闻锜对这话只信五分,恭维道:“将军代天子巡狩四方,监视刑赏,奏察违谬,浙西道六州三十七县,尽在掌握之中。便是天大的事,落在将军眼中,也都是小事。”
这话虽有夸大之处,倒也不全是恭维。若论独孤靖的命脉系在何处,十个骆复义的口供也抵不过田蔚的一句话。
宦官为天子家奴,纵有乖谬之事,因占了“忠诚”二字,在天子心中总是排在大臣——尤其是藩镇大臣——之前。
天宝年间,朝廷逢难,鱼朝恩干扰军政,导致相州之败,事后却未得到任何惩罚;德宗之朝,义成监军使薛盈珍为上所宠信,欲诬节度使姚南仲军政,罪过大白,德宗不罪盈珍,仍使其掌机密。
藩帅欲博圣心,须得厚交监军使,至少不能得罪监军使,这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
闻锜身为牙将,在镇海军中,一不缺实力,二不缺人望,欲谋浙西节度使之位,唯缺朝廷的认可。
朝廷的认可大抵也就是田蔚的认可,所以他便对症下药,将田监军奉为祖宗,六年里香火不断,虽还不见显灵,仍是一片赤心,没有一句怨言。
田蔚从茶水里吃出了一粒花椒,含在口中,四下寻找承接之物,闻锜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
“这如何使得?”连田蔚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闻锜笑道:“将军口含天宪,此乃末将之幸。”恭恭敬敬地将那粒花椒接过来,收在随身的囊袋中,这才又问:
“既无过硬的证据,态度还如此强硬,难道裴弘当真是想扶持贤王?”
田蔚感其赤诚,摇着头,说了一句实话:“你不了解他,裴行毅虽有一身傲气,却不莽撞。”
他总觉得裴弘手里还有一枚致命的棋子没有落下,眼下只是故布疑阵罢了。
闻锜琢磨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答非所问,“恕末将愚钝,还请田将军解惑。”
“这局棋方入序盘,虚实未明,厚薄难测,还是要观变审势,莫急。”田蔚扯起了玄的,说完,唤人添茶。
这便是一株珊瑚的价钱已经耗尽,委婉送客的意思了。
闻锜心里骂了句“臭阉!”只好抬起屁股,行礼退出。
田蔚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天井处,方才容色一收,回头问傔仆:“长安回信否?”
傔人垂着首,行的是规矩的内廷礼:“不曾。”
“请夫人过来。”
“诺。”
傔人一去良久,就在田蔚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一位葛巾布裙的妇人姗姗来迟,进门之后,在距离门限一步之处停住。
一见她这副青灯古佛的打扮,还有那张了无生趣的蜡黄面孔,田蔚就觉得倒胃口,预备好的笑容也打了折扣,只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
“窈娘,你头痛好些了吗?”
田蔚的夫人姓杨,单名一个“窈”字。她今年才满三十,正是桃秾李艳的年纪,容貌亦称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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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好,只因气色不佳,加上素淡的打扮和麻木的神情,乍看上去便平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桃李因何枯凋,田蔚心里自然很清楚,正因清楚而益发痛恨。
南梁徐昭佩因元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以半面妆相迎;田监军双眼健全,他的妻子就连半面妆都省了。
“何事?”
窈娘淡淡地问。
她说话时不看田蔚,声音不高,嘴巴的开合也很轻微,一应举止和神情都尽可能地节省着力气。
外人看了这副模样,定会觉得她像一截槁木,在田蔚看来则是蓄势待发、存心较劲,有待家法管教。
可他今日有求于人,脾气就好得惊人,依旧温和道:“岳父的寿辰就要到了,我已备下厚礼,唯欠一封家信。你们父女多年不见,我想,这信还是由你来亲自执笔为好。”
他的岳父,也就是窈娘的父亲,正是当今的西院枢密使杨知节。
枢密使两院分职,东院掌中枢,西院掌诸道,专管各地监军使的迁转贬黜。田蔚欲得东院之职,少不得杨知节在朝中助力。
窈娘厌恶田蔚,因此而食不得河蚌,对宫里那位父亲的厌恶还要更胜一筹,以至于一听到“父亲”二字,槁木似的脸上竟也有了表情。
“父亲有多少儿子,多少女儿,就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我能被他嫁给你,可知在姐妹中算不得出挑,恐怕他早就已经将我忘到了脑后。既然如此,我这家信写与不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在田蔚面前是绝不肯称“妾”的,言必将“我”字咬得极重,解恨似地,透着一股哏啾啾的劲头。
田蔚就喜欢这股劲头,便也哏啾啾地晃了两下脑袋,朝着她走了过去。
窈娘的脖子被他一手掐住,随着力度的加深,枯黄的面上浮出一层潮红。
田蔚将另外一只手递到她鼻尖下:“你闻闻,这味道可还熟悉?”
见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感觉有些委屈:“不记得了么,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味道。就在今日的宴席上,这只手与那个人的手握过同一只酒盏,便也沾上了他的味道。我记得你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笑——你笑呀,窈娘,你怎么不笑了?”
窈娘咧开嘴,艰难地笑了,尽管脸色憋得发紫,这一笑仍然透出些许年轻时的灵艳,眼眶里那对干涸的眸子也跟着活过来了。
她显然是嗅出来了、记起来了,田蔚死死地盯着她,借着她的眼眸,重温了当年的情形:
那还是刚赴西川之任不久,裴帅醉酒,不小心将鹤氅遗落在监军院,田蔚命人送还,四处寻找不到,回到房中,却见那鹤氅正被年轻的妻子抱在怀里。
她将头埋在其中,陶醉地深嗅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忽而发出了几声灵艳的笑;又将发烫的脸庞贴在其上,来回摩挲着,以一种不知羞耻的神情,直到与她的夫君四目相对。
一想到那个场景,田蔚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那感觉就像是搔痒,越搔越痒,越痒越想搔,似乎不死不休。
那是他第一次将她打得那么狠——以往都是很爱惜地教训,绝不肯伤了她娇嫩的颜面——险些将她掐死。
她当时的表情极为惊恐,像一尊薄胎的瓷盏,稍微一碰就碎裂开了。不像现在,她现在是一截脱了水的、哏啾啾的牛筋,她蔑视他,挑衅他,亦是不死不休。
“同在浙西,却多年不得一见,你想得要命吧?裴帅的风采不减当年呢!”
田蔚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在窈娘耳畔柔声细语。
“他就算……就算再如何、如何风采卓然……”窈娘用力掰田蔚的手,依旧那么灵艳地笑着,“都与我、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谁不知道,大唐最守妇德的妇人,当属你们这些……这些阉人之妻!”
田蔚的手忽然脱了力,窈娘趁势挣脱出来,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她脖子上很快显现出一道深红的掐痕,封着喉,像是一道枷锁。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便是如此,那咳嗽声依旧是哏啾啾的,饶有趣味地与枷锁作着对抗。
田蔚默默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对她的情意已经深入骨髓,生死难消。若是白乐天肯将诗才借三分给他,他吟出的句子必定比“同是天涯沦落人”更能打动人心。
“你怎么就不认命呢?”田蔚自言自语,忽觉深受鼓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一飞冲天。
窈娘不写,他可以代她写。
“来人,笔墨伺候!”
平滑的皮纸在大案上铺平,松烟墨研开,狼毫蘸得饱满,递到抱玉手中。
裴弘撩袍坐到高椅上,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幸好折的不是右臂,不耽误写字。”
27. 第 27 章
书房里除了抱玉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使府大牢的狱卒,另外一个是多日不见的郑县令。
抱玉站在裴弘的大案后头,狱卒和郑业则跪在案前的青砖地面上,一个被五花大绑,一个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依旧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躺着一块边缘整齐的衣角,和一只变了形的飞镖。
那飞镖上淬了毒,虽不致命,却可以令人陷入短暂的昏迷——这已经是验证过的了,郑明府刚见到她时万分激动,一跃三尺,宛如鲤鱼打挺,被陈巽扎了一镖,很快就翻了白,一昏就是半个时辰。
抱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被独孤靖盯上了。
在骑马赶赴润州的路上,她的后头一直缀着两伙人,头前一伙是独孤靖身旁那两个将校,后面一伙则是以陈巽为首的使府侍卫。
若非是陈巽那一手掷竹叶的功夫,她此刻已经身中飞镖,被拘捕到镇海军的大帐中严刑拷问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为黄雀当然美妙,可若不幸是蝉,那滋味便有些要命。
抱玉拿起那块衣角,比量在衣袍的破洞上——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尽管已经侥幸逃出生天,一看到布片边缘整齐的割痕,她仍止不住地后怕。
若是使府没有及时发觉,陈巽没有及时赶到,她不幸被大刑伺候……抱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她自忖是半个君子,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唯独在“威武不屈”上差点火候。就算是她威武不屈,一旦被人发现是女子之身,后果亦不堪设想。
好险!怪不得那将校看到她时是那样一副表情,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早知如此,方才在宴席上她就不该那般彬彬有礼,她还是太斯文、太客气了!
郑业兀自发懵,狱卒仍在不屈不挠地喊冤枉,从这些“冤枉”的碎隙中,抱玉听出了事情的经过:
郑县令这些日子在大牢里三省其身,很快就醒悟到了她的头上,于是买通狱卒,教他去给骆文德带句话。
狱卒一听说不需要夹带私物,只需要传一句话,且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薛抱玉。”报酬是整整一百贯钱,因便欣然而往。
骆闻德收到消息后,立刻透露给独孤靖,于是便有了路上那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抱玉与郑县令四目相对,分外眼红。
郑业从懵然中清醒过来:“裴大使明鉴!那纸劾状绝非下官所写!”他将方才被陈巽一镖扎晕过去那一幕当成了梦境,梦醒之后,伏地抽泣不已。
郑业满腔悲愤,他承认自己贪赃枉法、行贿受贿、尸位素餐、鱼肉百姓、媚上欺下……唯独不承认自己无法无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因此恪守为官之道,绝不敢越雷池一步!越级上报,盗用印章,伪冒笔迹……这种不守规矩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更不屑于做!
“下官冤呐!”郑业哭得心肝抽疼,忽而愤怒地指向抱玉:“薛抱玉,你莫要敢做不敢当!你若心里没有鬼,不妨当场写几个字,裴大使精擅书道,到底是谁在捣鬼,他一看便知!”说罢以头抢地,在地上一阵猛磕,“请大使还下官一个清白!”
他的冤屈似乎比新研的墨汁还要浓郁,裴弘深受感染,命抱玉依言行事,当场写几个字。
于是,浙西观察使案头那管宣州紫毫笔就握到了薛县尉手中,颜判官亲自研墨、铺纸。
可有这个必要?抱玉以眼神询问。
有。裴弘以眼神回答。
“敢问大使,写……什么?”抱玉握笔的手有些抖。
“你就写……就写’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抱玉觉得他这是在变着法地骂谁,只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不太像。”
等到她写完,裴弘站起身,过来看她的字迹,尔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抱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得意地瞥了郑业一眼。
她紧急回想,与郑业本尊的字相比,那张劾状上的似乎要消瘦一些。所以方才下笔时,她就刻意将笔画写得肥润了一些,裴大使果然没看出来。
裴弘朝她伸出手掌。
抱玉一愣,递笔过去。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裴弘也在纸上写下了同一句话,抱玉看着看着,眼睛就瞪圆了:他这笔字,怎么写得与她一模一样?!
“莫要紧张,一紧张,写下来的字就不像你自己的字了。”裴弘莞尔一笑,又将笔递还给她。
抱玉握着这管紫毫笔,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见识短浅,竟不知道世上有人能将模仿之道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他既有这个本事,想必是洞若观火,自己在他面前班门弄斧,饰非矫情,岂非可笑?
“哈哈哈哈哈!”
郑业已经捶地狂笑开了,他笑得浑身发软,像一滩开了锅的烂泥,心头脸上,一串串地咕嘟着泡泡。他从未这般痛快过,姓薛的那点雕虫小技被裴大使当场拆穿,接下来,等待她的就是锒铛入狱!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那么多人都拉下水,下场一定会比他惨上百倍、千倍!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使终于看到了!薛抱玉身为一介属官,不思安分守职,专务诡诈,行阴谋之事!请大使取劾状,与其手书相较,是非黑白自可立判!”郑业兴奋得两眼放光,已经开始期待与薛县尉做一对牢狱挚友了。
裴弘略略颔首,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向抱玉:“你运腕的方式不对。运腕之诀首在松驰,松则灵转自如。要这样……对,就是如此,在转圜和游动之中控制力量,心至则笔随,欲摹何形不成?”
抱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听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了一声,接着便敲锣打鼓地做起了红白不明的法事,而外罩的躯壳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也动弹不得。
因他说着说着,忽地便伸出手,握在了她的腕上。
尽管那把握的分寸全然是长者指点后学、是男子接触男子的,又隔着袖口一层衣衫,抱玉的心依旧漏跳了半拍,双颊腾地烧了起来。
她自知生得极白净,脸红起来尤为显眼,如此这般一想,欲盖而弥彰,愈发不能自控,于是连指尖都变成了虾粉色。
“不对。”
裴弘瞟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嫌弃她朽木难雕,手把着手仍领会不到要旨,又将笔夺了过去,亲为示范。
这一回,他写的是郑业的字迹。
颜行懿已经捧着文囊进来,将那份劾状取出来,抻平放到案上。
抱玉的脑袋又“嗡”了一声,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即将作为案卷附件呈递三司的状文,早就已经不是她亲笔所写的那份了!
颜判官冲着她眨了眨眼,一手劾状,一手裴弘的墨宝,在郑业眼前抖落开来。
“妙啊!太妙了!”
郑业看得咬牙切齿,冲着抱玉大笑:“姓薛的,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郑某竟没看出来!”神色一厉,又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铁证如山,不容抵赖,竖子还不认罪伏法,更待何时?”
“你太抬举我了,这字非是薛某所书,而是……”抱玉实在不敢贪功,翘出一根指头,偷偷朝着身旁指了指。
郑业的眼珠向着她指间的方向缓缓转动,直到与那位紫衣大员两厢对视。
“不可能!这不可能……”郑业喃喃自语。
他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裴弘是封疆大吏,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何会亲自下场陷害他一介七品卑职?这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
是梦……对,一定还是梦!他猛地朝前伸手,想要将那两张噩梦般的黄檗纸撕碎。颜判官早有防备,只稍微一闪便轻松地躲过。
郑业扑了个空,手肘磕在青砖地面上,钝痛令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他认清了事实,转而思索起缘故。
裴弘为何如此?郑业探究地盯着他、盯着薛抱玉,目光在这二人的面上来回地扫。
扫着扫着,他忽然发现,这两人长得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
纵然他们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一个儒雅,一个气盛,一个高大,一个清瘦……眉眼口鼻和姿容仪态皆不相同,可就与书法一样——也说不清楚到底相似在何处,总归是有一段相似的气韵!
这叫什么相来着?
郑业想得头痛欲裂,忽然间灵光一现:对,父子相!
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裴弘之所以这么帮着薛抱玉,那是因为姓薛的就是他的私生子!
薛抱玉正值弱冠,裴弘则三十过半,若是他年少有为,十几岁起就在家宅之中奋笔疾书,想要著成一部二十岁的儿子也并非不可能!
郑业明白了一切,忽然就有些委屈。
他宦海沉浮十几载,一直老实本分,恪守八字官箴:拜高踩低,广结善缘。这八个字听起来格调不高,却是官场中最实在的一句话。官路难行,他不敢贪险图远,只敢规行矩步,走一条炎凉分明的人间正道。
其所以轻薛氏者,非惟品阶之高低,更因其科第之故——年方弱冠便登博学宏词科,本属少年俊彦,竟被发配到丰海为尉,足见朝中无人!
此等寒微卑职,在郑业眼中直如蝼蚁,折之辱之,欺之压之,本就理所应当。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谁还没年轻气盛过?都得经过这么一遭,方才懂得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郑业以为,他最大的错,就是没能及早看出姓薛的乃是裴弘之孽子。
早知道姓薛的实则是姓裴,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呀!
郑县令的道心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已不自觉进入诞妄之境。他想得走火入魔,胸口气血翻腾,忽然大叫一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就地昏死过去。
颜行懿招招手,教人将他和那个狱卒都拖下去,自己也和陈巽行礼退出。
书房里只剩下了抱玉和裴弘二人。
抱玉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她又是后知后觉:颜判官为何要录二堂录事等人的口供?原来裴大使并不是想将她的罪状做成铁案,而是要帮她善后。
所以,适才他的确是在骂她,骂她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抱玉羞愧难当,长揖作歉:“裴大使宽宏仁宥,下官却怀揣小人之心,实在是……实在是……”伶牙俐齿变成了笨嘴拙舌,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紫衣的长官含笑未语,他的掌书记却去而复返。
陈巽的步伐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轻盈,如同那片深深扎入砖石的竹叶,他走进来,扎根在她身侧的青砖地面上,语气平静:“启禀主公,郑业已畏罪自尽。”
抱玉又看见那竹叶尾端的轻轻颤动了——陈巽其实立得很稳,是她自己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按大唐律令,欲杀七品县令,应该经过怎样的步骤?
她虽非明法出身,因任职县尉,对律令格式十分熟悉。这些步骤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重复,甚至以郑业的声音大声地念了出来!可那也无济于事,他已经死了。
如果郑业是经三司会审,由圣上亲自勾决,而后伏法——如果他当真是这样死的,她一定会拍手称快,或许还会很不厚道地摆酒庆祝!
可他并不是那样死的。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因而“畏罪自尽”。
陈巽先前为何要在他身上验飞镖的毒性?那绝非是戏弄,而是提前在他的尸身上留下镇海军的痕迹。
还活着的郑业,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视作死人,并提前安排好了死因。
鸡皮疙瘩像是一粒粒细小的炒米花,争先恐后地在抱玉的皮肤上炸开。
她觉得毛骨悚然。时至今日,她与裴弘其实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在江畔,她喧嚣失仪,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还命人供饭食。第二次见面,她在他面前直抒胸臆,言语间或有过激之处,他亦没有丝毫怪罪,临别之际还赠送砚台,以作勉励。而这一次,抱玉当真是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无比,对他万分感激,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教她见识了手段。
先是施恩,后又立威,此乃御下之道也。
“下”,抱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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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摹写这个字,忽然发觉这字的形状与她此刻的姿态极为相似。她仍维持着那个请罪的姿势,折着腰,探着颈,叉着手,一动不敢动。
头顶似有一道目光笼罩。
她能想象出目光的来处,那是一双常见于传奇套语却不常见于世间的“凤目”,呈狭长的菱形,双眼皮的尾端微微上挑,像王右军“之”字的最后一笔。那双凤目看人时总像是在垂视,有种了然于心的傲然。
抱玉心头那点旖旎烟消云散,只觉头皮发麻。
她先前总觉得裴弘似曾相识,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真如阿兄曾经调侃的那般,“凡是好看的男子,阿玉都觉得似曾相识。”看来她的确是为皮相所惑,竟然以为裴弘是个……是个好人。
他只是个好看的人,一个好看的权臣,如此而已。
权臣站在灯火旁,影子很短,像一道浓墨。渐渐地拉长了,他负着手,一步步地踱到窗边。
“不能留着你了。”他淡淡道。
抱玉浑身一凛,猛地抬起头来。
窗外的夜色是以青岩铺底,江涛晕染,再用西风皴出质地的水墨画。上弦月已经升得很高,在画的正上方泛着亮银色的光芒,裴弘立在画里,头顶那把白玉匕首的光泽也是冷的。
抱玉的双眼骤然缩紧了。
“独孤靖这次没有得手,未必会善罢甘休。杭州是镇海军驻扎之地,又有骆氏之根基,你若继续留在丰海,总归是教我不大放心。若是将你留在使府,又有些过于显眼,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裴弘慢条斯理地说着,转过身,走到摇枝灯旁,挑起灯芯,又慢条斯理地剔上头的馀烬。“常州段河工不利,你既有卢江运河的底子,便去常州为我督管漕务吧。”
灯花在手下噼啪作响,他面无表情地拨弄,心里却很愉悦。抬眼,果如料想的一般,在她那张本就生动的面孔上看到了极为生动的表情。
胆大妄为的小儿,竟敢算计到他的头上,须小惩大诫,给她立立规矩。
抱玉木木然地跟在他身后,手按在胸口上,庆幸自己没有心疾。否则,无需畏罪自尽,吓都吓死好几回了!
西序里已经摆好了饭食,两荤两素四盘小菜,还有两碗颗粒晶莹的稻米饭。
“薛知漕,坐。”
裴弘这就给她升了官,紫袖一摆,自有款款风度。
“下官不饿。”抱玉不敢坐,也不想坐。
她在宴席上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的确是腹中空空,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与裴弘一道消夜。
“那就陪我吃。”裴大使盛情难却。
“……诺。”
抱玉心神不宁,亟需找个无人处好好消化消化今日之事,这一餐饭便吃得没滋没味。
余光扫向对面——嗬!杀人可真开胃,裴弘进食的姿态很是赏心悦目,效率亦颇高,这么一会儿就露出了碗底。
“这一餐饭菜味道如何?”
他很快就撂了箸,以一方丝光素帕细细地擦拭嘴角,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抱玉觉得味同嚼蜡:“甚是美妙。”
裴弘笑起来:“说实话。”
抱玉也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有些淡。”
“不错,我特地吩咐灶下,今日这餐不要放盐。”
“这是为何?”抱玉甚是惊讶,她还以为自己的舌头被心疾牵累,吓出了毛病,这才尝不出滋味的。
“如今盐价昂贵,百姓中有负担不起者,不得不放弃食盐,名曰’淡食’。肉食者鄙,偶尔尝一尝百姓滋味,也好时刻自勉,不忘舟水之情。”
“下官受教。”
裴弘摇了摇头,眉宇间浮出肃然之色:“肴馔无盐则失其味,国家无盐则失其利。自贞元榷盐法行,一斗盐价数十倍于谷粟,大苦天下生齿。然军需战马、百官俸料、宫室营造,皆仰盐课。故刘晏掌盐铁时,岁入六百万缗,竟占天下赋税之半。盐者,非唯百味之将,更是我大唐社稷之血脉。”
那么这盐价到底是贵一些好,还是廉一些好呢?抱玉听得有些迷惑。
裴弘却话头一转:“可知我为何派你去常州?”
抱玉下意识地点点头,看着他的神情,又摇了摇头。
“我派你到第五玄的地界,自然不止是为了漕运。你既要把河工督办好,还要为我办好另外一件,更紧要的差事。”
抱玉一凛,赶紧站起身来,“但凭大使吩咐!”
裴弘呷了口清茶,道出两个字:“私盐。”
·
杨岘为薛县尉知常州运河漕运事抱玉分析这个任命背后的深意。
“现今各方人马都知道,这局棋上有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就是老弟你薛抱玉。”
抱玉觉得,“非常重要的”和“棋子”联在一起,听起来格外滑稽。
杨岘给她掰开揉碎了讲:“如今有望争夺储位的,也就只有两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贤王。裴大使既已公然向太子党下了战书,那么接下来必然要与贤王联手。”
“所以就把我派过去?”抱玉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薛知漕”的确是个有点小权的大官,可也得看和谁比。
杨岘笑道:“独孤靖是太子的人,他现在对老弟你虎视眈眈,希望从你嘴里撬出点什么,好为太子挽回一局;第五玄是贤王的人,那么他就一定不会让独孤靖如意。所以,裴大使这个安排,的确是想护你周全。”
“不过,”杨岘看着她伤势未愈的手臂,还是又忧心忡忡地添了一句:“这个安排,似乎也有些交付人质的意味在。”
若是没有领到那份更紧要的差事,抱玉自会全然信了杨岘的分析。
头前她也以为第五玄是裴弘的心腹,如今得知他是贤王一党,倒也并不意外——裴弘若想扶持贤王,他与第五玄也算是……也算是堂表同党吧!
可他又要她暗中缉查私盐,似乎已经磨刀霍霍,对准了第五玄,抱玉这便更加疑惑了,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难道除了太子和贤王以外,他其实另有人选?
28. 第 28 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第五玄断然否认。
对他这样一位宦海沉浮近二十载,通达时务且阅世极深的老臣僚而言,说“绝对”并不容易。所以铁口直断,只因当今的储位之争已呈荦然分明之局——不是太子,就是贤王,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选。
原因就在“不出阁”三字上。
大唐国祚初立,广封宗室以安天下:皇兄弟、皇子皆封国,谓之亲王;皇太子诸子并为郡王;亲王之子承恩泽者亦封郡王,诸子封郡公。
诸皇子幼则随母居内,待成年后出阁赐宅,开府辟僚佐,学习治国理政之道,而后就藩领职,代天子牧守一方,共同拱卫宸枢,这便是出阁之制。
变端起于玄宗朝。
自开元十三年起,玄宗在长安城东北角的入苑坊建大宅,分院安置诸子居住,号为“十王宅”,后又有六位皇子相继迁入,遂改名为“十六王宅”。
成年皇子们聚居在十六王宅中,名为开府而实无僚佐,名为封藩而实为遥领,既不能出刺州牧,也不得居官治事;日常用度也并非来自封地,而是由禁中的维城库供应,吃喝拉撒,从学就医,婚丧嫁娶,皆在宅中。
起居休作亦受到严密监控。十六王宅北部和东部筑有夹城,分别连通大明宫和兴庆宫,皇子们每日便是通过夹城往来禁中,请安问膳皆由中官押送。
如此一来,似乎也只有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一件事可以教他们稍展拳脚。于是很快,十六王宅变得拥挤不堪,不得已又在紧邻入苑坊的兴宁坊外置“百孙院”,用以安置多如牛毛的凤子龙孙。
这些凤子龙孙一生幽禁于深宫,不通世务,罔识稼穑,嘉禾少而稂莠多,果然是教圣人少了许多卧榻之忧。
这便是“不出阁制”,经玄宗朝而成为新的祖制。
当今这位圣人膝下共有一十八位皇子,这些皇子和他们的父皇一样,皆是生于十六王宅,长于百孙院,鲜少有机会与外臣结交,外臣于他们的脾气秉性和人品才学亦是一无所知。
唯有太子和贤王是两个例外。
太子是圣人元妻马贵妃所出,虽不得圣宠,因是嫡长之故,嗣承储位名正言顺,因而三年前圣人见疾时便得册封,从十六王宅中搬出,居住在大明宫寝殿旁的少阳院内。年前监国,这便可顺理成章地与朝臣接触。
贤王乃是宠妃马昭容所出,子凭母贵,一直被圣人另眼相待。就在册封皇太子当日,圣人钦点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马道法、吏部侍郎皇甫钧为贤王傅,颇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是以,双王并峙,当今朝臣不是太子党就是贤王党,并无第三种选择。
裴弘和他的党羽久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更不可能操纵京种立储之事,第五玄之论并非武断,而是有理有据。
“使君所言甚是!依下官看,裴弘前后种种作为,无非是想向贤王殿下表明忠心而已。头前那道宣索财宝的诏书可是东宫的主张,过来宣谕的朱同也是东宫旧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裴弘却大张旗鼓地将人给撵了回去,还命人捎回一口黄泥坛子,说什么’浙西道山川之精、土木之灵和三百万生齿的血汗尽在此坛之中。’那朱同回朝复命,在圣人龙榻前当场启开坛子,里头不是别的,却是满满当当一坛子运河水!”
接口之人说得眉飞色舞,乃是常州司士参军王番。
朱同半月前刚刚抵京,这个消息是十天前才传到浙西的。据说圣人看了不过一笑,只说了一句:“这个裴行毅!”太子却气得不轻,只是碍于皇帝表态在先而不好发作。
王番拿此事当热闹说,其余僚佐就着这话议论开,有的说裴弘刚直,有的说他这是惺惺作态……第五玄心里想的却并非裴弘,而是马道法。
向浙西宣索,笔墨落于圣旨,言辞出于太子,实际上的主意却是来自马道法。
马相公实在是太了解裴弘了,正因深知他厌恶宦官、厌恶宣索,这便出了如此一个主意,轻而易举便令储君也对他生出恶感。无论裴弘之举是不是惺惺作态,他这步棋都是守,而非攻。
事实上,自从被排挤出京,裴氏一直都被马相公牵着鼻子走,退吐蕃、平南诏、浚运河……功愈高而忌愈深,劳愈多而错愈繁,几乎无事不遭弹劾。如今沦落到浙西为观察使,不仅兵权为独孤靖所夺,财赋之权亦不完整。
浙西为漕运要道,历来盐铁转运使多为浙西观察使兼任,唯独到裴弘这里例外。当今的盐铁转运使冯至,与第五玄一样,皆是马道法的门生,二人还是同年。
如今裴弘终于有了动作,可那也不会改变“马上裴下”的大局。已故的马贵妃是马相公的亲妹,当宠的马昭容则是马相公的女侄,无论最终花落谁家,马相公的地位都是固若金汤。
一想到此处,纵然是身为马党的第五玄也忍不住在心里为裴弘一叹: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两位老裴相在时,或可与马相打个平手,换了这位孤峭的贵公子……唉!就算是再来十个也斗不过!
“裴弘已将太子得罪透了,不投贤王可乎?那个姓薛的身上有猫腻,独孤靖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裴弘干脆将他送到咱们这来,这便是交人质、表诚意来了!”
王番并非不知薛抱玉的大名,也并非不知薛知漕的官名,一口一个“姓薛的”,实因心里不忿。
他为司士参军,常州漕运一直由他判领,使府忽然派一个知漕下来,且这位知漕的本官还是个末流县尉,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总归令他心气不平。
第五玄的长史鲁克是个老成持重之人,方才一直没有言语,思忖了许久才道:“薛抱玉的确是个人质,不过善弈之人,不会令一子专守一用,克以为,还是慎重为上。”
他本身就是个擅弈之人,听闻裴弘亦擅此道,这便以己度人,继续拿棋局作喻:
“闲子伏机,可使胜负易手,不可小觑。再者,真正的诚意当寄寓于呈交三司的案卷之上,而案件仍在浙西审理,裴弘究竟能拿出什么、敢拿出什么,此时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不错。”这话深得第五玄之心,他频频点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因小失大。”
马道法机心难测,裴弘的孤峭亦难测,焉知他不会铁了心做个孤臣?只有独孤靖那样的蠢货才会轻举妄动。
第五玄决意谋定而后动,吩咐左右:“派人去巡院那头知会一声,这批货暂时不要出,先观望一阵再说。”又转向王番,语气严厉道:
“薛抱玉到底是裴大使派来的人,莫说他是个九品县尉,就算他是个没品的胥吏,生压你一头,你也得受着!给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约束好你手底下的人,勿要横生枝节!”
王番只得恭顺领命,心里益发嫉恨起尚未谋面的薛知漕。
第五玄横了他一眼,想了想,既然要作戏,那就干脆将戏作足,又命长史鲁克:“传令各县,即日起严查各地盐枭散贩,一经抓获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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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不贷!”
·
天快擦黑时,常州城外出现一车一骡三马和五个人,很有些惹眼。
领头的那个是位弱冠美少年,骑一匹雪白玉龙驹,穿一袭玉色圆领袍子,脸也生得莹洁如玉,碧玉蹀躞带窄束一茎腰身,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嘴角和额头有几处明显的淤青,手臂也打着白麻绷带,令风流稍打折扣;头上戴一顶折上巾,双翅上翻如兔耳,随着马匹行步而上下晃动。一路谈笑风生,神情潇洒恣肆。
美少年身侧随着一老一少二人:老者约有五张左右,生了一副老实相,骑在一头同样老实本分的大青骡上,但听美少年指点江山,并不多言语;少者约有二十五六,精瘦如猴,生了一张赖账不还的笑面,倒是聒噪得很,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引得美少年哈哈大笑。
三人身后是一辆无篷犊车,车里码着满满当当的行李,行李上头坐着个栗发蓝眼的胡人。这人是个长短脚,脸上的表情本是与发色一样淡,因被犊车晃得左歪右斜,淡色便朝着愠色急转,看那样子,似乎是下半辈子都高兴不起来了。
一个黑熊似的魁梧男子行在最后,手牵着一匹大黑马,一路沉默无言。天色已晚,若不留神细看,定会将这人忽略,以为他和那黑马皆是犊车和犊车顶上胡人的影子。
这五人在一路上引得不少侧目,此时投宿客店,又招来了店主人警惕的打量。
抱玉诫那四个都躲远点,自己上前搭话:“店家,在下是从杭州丰海而来,去往扬州江都走亲访友的。暮鼓已响,此刻入城已来不及打点住宿,恐犯了宵禁。不知贵店可有空闲客房?”
见店主人疑心未消,一个劲地瞟着她脸上的伤,抱玉笑道:“这伤不过是一介风流之人在风流渊薮里惹下的风流债罢了。但请牵马备饭食,毋须多心。”
她若说这伤是跌的,或说是被歹人打的,店主人定会以为她在扯谎。因她那四个随从实在古怪,单拎出来或许还不觉得过分怪异,放在一块……怎么看怎么都是江洋大盗之众!
这么一伙人招摇在城外荒郊,谁人敢惹?是以那伤绝不是被歹人所打,只可能是自身为非作歹所致。
这美少年生得很有些风流本钱,她既说是风流债,又说得十分坦然,店主人便以为此话有六分可信。冲着她给的肥厚赏钱,便甘愿冒了四分的风险,亲为搬卸行李,暗嘱伙计打起精神,稍有不对赶紧报官。
抱玉一行人候在楼下大堂中,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伙计端着食盘上来新炊饭食。
抱玉率先下箸,尝了一口鸡丝煮冬笋,果然淡而无味,又挨个尝了其余几样,皆是如此。
周泰识得眼色,招手唤店家,质问菜肴中为何不放食盐。
店家赔笑道:“几位客官有所不知,常州虽在江南,却并非产盐之地,此处的盐价向来比苏杭要贵上一些。如今又逢盐价大涨,一日一个价,小店这小本生意就更用不起了!”
打量抱玉一身崭新的丝袍,又带着四个仆从,忖她必是富室子,店家便又道:“客官若是觉得寡淡,小人亦可供盐,只是价钱就不能是原来的价钱,须得……须得翻上一番。”
“翻一番?”抱玉故作吃惊,与其余四个对视一眼,蓦地冷笑道:“你可莫要讹我!我卞子虚固愿为心头好一掷千金,却绝不做那稀里糊涂的冤大头!你若要翻一番也可,须得说出个道理来,为我分是分、厘是厘地算清楚这笔账才行!”
29. 第 29 章
店主人为了表明他的小本生意童叟无欺,利润已经低到了赔本的地步,果然分是分、厘是厘地给抱玉算起了账:
“这位卞郎君一看就颇有见识,不消小人啰嗦,郎君想必也知道,自去年底边事吃紧,各地的盐价就节节攀升,今年初常州的盐价还是每斗二百钱,到如今就已变成了每斗三百八十钱,将近翻了一番!
“盐固为调味之剂,每餐只用得上一小撮,可就是这一小撮,顿顿都离它不得,卖力气的更是指望着这一小撮攒劲!码头的脚夫,米行的佣保,菜行的伙计,还有小店这一张张嘴……皆在这五味之将的统帅之下。是以盐价一涨,米面粮油、果菜肉布都得跟着涨。客官您自己说句公道话,小人要的价钱算不算贵?”
店主说着两手一摊,坦坦荡荡的姿态。
抱玉笑道:“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店家这笔账算得人心服口服,卞某受教了。”示意周泰掏出荷包。
店主的眼睛粘在鼓囊囊的荷包上:“不敢不敢,客官折煞小人!还请稍候,这就添盐来!”
“不忙。”抱玉摆摆手,笑意一敛,“你这账虽算得明白,却并不老实。”
店主一愣:“客官这话是何意?”
“你适才所说皆是明面市价,可既是门面生意,进货就不比零买,渠道也必定不止一处。如今盐价这般昂贵,店家就没想想其他的办法?某虽是个外乡人,也知道浙西有鬻海之利,那海水可是咸的,随便舀上一瓢、煮上一瓮就是盐,似乎不必舍廉而求贵。既如此,店家还要将虚涨之价实算到我等头上,是否有失厚道?”
“哎呦,这话客官敢说,小人却是不敢听!”店主人听出了一脑门冷汗,“小人虽只是一介商贾,也省得我大唐的榷盐之法。食盐专制专卖,不许私制私售,违者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再次警惕地打量起抱玉几人,怀疑他们是私盐贩子,来此并非是为了住店,而是想找上门生意。
“我看几位客官也是有身份的人,小店是小本营生,小人也是小心小胆,承受不起这样的惊吓,客官就莫要再寻小人的开心了。”
店主为了节省本钱,的确舍不得真金白银买官盐,不只是他,附近十里八乡的酒肆皆是如此。只是他们买私盐是随去随买,一次随手带几斤而已,买卖双方皆不留痕迹,民不举,官多数时候亦不究。
与私盐贩子订货就截然不同了,店主人可不想掉脑袋。恰好今日风雪,店中没有旁的客人,他也不想平白得罪了人,这便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这几日风头正紧,听说城中各处都忙着缉私呢!”
一听这话,那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君顿时笑出声来,与几个扈从对了眼神,摇头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实话告诉你,你说这些我们一早便知,浙西的盐价虽高,到底比扬州低廉一些,我便想着带几包过去作为访亲之礼。
“前几日途经杭苏,以为太贵而未忍下手,又听闻浙西盐铁巡院设在常州,四方之盐皆要汇到此处转运,我等便以为常州的盐价会比别处低上一些,哪想到反而更贵!这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令人啼笑皆非呀!”
原来美少年一行不是来卖私盐,而是想买私盐,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店主人将信将疑,就着话敷衍道:“杭州有临平监,苏州有嘉兴监,润州有延陵盐场,我们常州地处杭苏和润州之间,虽有个总管盐务的巡院,却是并不产盐。算上运损、脚钱,价钱往上浮个一成两成也在情理之中。”
周泰已经哗啦啦地掂起了荷包。
“客官若实在想买……”店主人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有一个地方,倒是可以碰碰运气。”
·
抱玉五人无头苍蝇似地在草市上碰了一小天,除了碰到几所饼铺,几席糖摊,几处果棚,还有拉拉杂杂的柴米酱醋和蜡烛布头外,什么都没碰到。
“少……郎君,要不然今日就到这?”周泰看着薛知漕微鼓的肚囊,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艳羡,几分担忧。
年轻人就是好胃口,吃了樱桃毕罗又要吃糖饴,一捧都吃光了才嚷嚷太甜,又要吃羊肉馄饨解腻。魏孝宽那么大的身板也才吃一大碗,她小口小口地吃,竟然也能吃上一大碗。吃完了馄饨又说没咸淡,于是白水与茶水都不能解这淡渴,唯有鸭梨可以。终于被她买到一兜,教刘三宝拎着,自己拿了一只,就在冷风里边走边啃。
周泰听着咔哧咔哧的脆声只觉得牙酸,私盐贩子找不到不打紧,若是为此而吃坏了肚子,那可就要耽误赴任了。
“可惜。”抱玉还意犹未尽,边啃鸭梨边用眼风扫荡两侧,“第五玄倒真是贴心,我还没到任,他先替我将事做了。若非如此,怎会连一丝咸气都没嗅着?”
正说到这,忽听有道脆生生的嗓音问:“郎君可要找渍腌菜?”
抱玉一偏头,目光在土路对面寻了两个来回,这才在两丛马鞍树间见到了问话之人。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瘦瘦小小一个,蹲在灌木丛中,又穿了一身染得灰绿不匀的葛布衣裤,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她忽略。
“郎君要腌渍菜么?”她又问了一遍,朝着地上的挎篮努努嘴,“有腥的,也有素的。”
这个盐荒的时节竟然会有人卖腌渍菜,抱玉心念大动,径直走了过去,“腌渍菜还有腥的?”
“喏……”见抱玉过来,这小娘子机警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将篮子上的花盖布掀起一角,“腥的!”
一股臭鱼味直冲鼻腔,抱玉不由屏住了呼吸,原来篮子里边是腌咸鱼,共有四五条,码放得整整齐齐,底下是满满的黄粒盐!
“也有不腥的。”见她直皱鼻子,这小娘子麻利地将咸鱼包布系好,整个拎起来,露出了底下油纸衬出的隔层:几摞胖冬笋静静地卧在雪白的细盐里。
抱玉心里一喜:好巧的名目,怪不得先前找不到,原来这才是私盐贩子的手段!转头细审这小娘子的相貌,只见她绾着一顶乌蛮髻,模样甚是水灵,两腮尚有嘟肉,虽是个美人胚子,依旧稚气未脱。
倒像是个邻家阿妹,与抱玉想象中的盐枭实在是天差地别,却是不知单一个女孩儿如何能做了这样卖命的营生。
“渍笋是什么价钱?”抱玉压下疑惑,不动声色问。
小娘子的眼珠黑得发蓝,手紧紧揪着盖布,“你要多少?”声音微微发虚。
“先来半斤。”
“三文。”
“一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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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斤……一斤是……”这孩子嘀嘀咕咕地算了起来,很快报出价钱,“一斤就给你算四文半。”
一斗盐约有十九斤半,一斤四文半的话,折合每斗就是……抱玉正在心里苦算,康茂元挤开刘三宝和周泰,淡淡道:“八十七文七分五厘。”手比了四根指头,意思是还不到官盐的四分之一。
抱玉心下大震,她原来只知道私盐比官盐价廉,却不知道竟然低了这么许多,若是任由私盐泛滥,官盐自然是一斤都卖不出去的。
“郎君要多少?”贩盐的小娘子追问,两只眼珠一直追着抱玉的脸看。
抱玉与她微微一笑:“头一次买你的东西,还不知粗细如何,先买半斤尝尝。若是吃好了,再来此处寻你。小娘子寻常都在什么日子来草市?”说着给魏孝宽递了一个眼神。
这小娘子还是个孩子,如何会一个人到集市上贩私,十有八九,是有大人在不远处盯着。魏孝宽心领神会,绕着四周察看起来。
“哎,你别走呀!”
抱玉还指望着能从这孩子口中多套几句话,不想她却甚是机灵,一听话风不对,立刻就将花布盖了回去,挎上篮子,拔腿就跑。
抱玉正待起身追她,她却又自己刹住了脚步,自动转过身来。
原来迎面已有一群人现身而出,皆是膘肥体壮的成年男子,身上都配有铁尺和短刀;领头之人身材五短,一身绫罗,面色不善。
果然是有同伙!抱玉心里一紧,暗自后悔行事草率,不慎打草惊蛇。
正紧着盘算对策,那小娘子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头脑猛地向后一仰,细脖子已经落入了五短男子手中。
“啧啧,卖渍腌菜,亏你想得出来!”男子脸上横肉滚动,手上使劲,拔萝卜似的将捉到的小盐枭拔离了地面,悬空转了一圈,“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顶风作……”
后半截话突然消了音。
他看着那孩子水灵灵的面孔,竟然愠怒转喜:“诶呦,长得倒是不错!小奴生成这般可人模样,做什么不吃香喝辣,如何非要做这般低贱的营生?”说着便用另一只手摩挲上了那孩子的唇。
那孩子也不是土性之人,当下便不客气地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大约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见骨见肉,五短男子“嗷”地惨叫一声,一时撒开了手,待龇牙咧嘴地缓了几息,面上已凶相毕露。
“娘的,给脸不要脸的臭盐贩子!”
他照着那孩子的脸就扇了一巴掌,直将她扇倒在了地上,犹不解气,又要踹她的头,被一个随从低声劝了两句,这才悻悻地收了脚,磨着牙道:“给我抓起来!”
他手底下那几个壮汉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一得命令即刻合拢了包围。
“慢着!”
抱玉厉声喝出,一振衣袖,走上前去,“尔等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强抢殴伤之事,眼里可还有大唐律法?”
她如何还不明白,原来来者并非小盐贩的同伙,而是巡捕稽查之人。稽私虽有正名,利用职责之便行欺霸之事却比贩私更恶劣百倍,更不可容忍!她以女身为官,若是亲眼目睹了这龌龊之举却仍无动于衷,那便不只是不配为官,而是不配为人了!
30. 第 30 章
“我们是什么人?”闻珏打量稀罕物件一般,上下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君,“我们是缉私行的捕吏,奉刺史钧命捉拿私盐贩子。阁下又是什么人,胆敢阻挠官府办案?”
“缉私行?”抱玉当真是头一回听说这号衙门,“某只听说过盐铁巡院的缉私营,盐监的巡检,州县的盐卒,以及运河的漕丁。缉私行是何方神圣,还请赐教。”
她如今虽仍站在盐门之外,不解其中的细情,为了上任后能够应付裕如,已将明面上可查之图籍、可知之法度搜罗殆尽,上路之前便已熟稔于心,足可与人嘴上谈兵。
按大唐的榷盐法,食盐产、收、运、销皆由朝廷的盐铁使专管,缉私之责亦归盐铁使之下的浙西巡院和各地盐监。
只是盐场毕竟设在地方,制盐的亭户、经销的盐商、运输的河道也都在地方,若无地方协助,仅靠“专管”必不能够。是以,除了缉私营和盐监巡检外,州县盐卒、运河漕丁亦肩挑缉私之责。
至于这伙人自称的“缉私行”,抱玉的确是闻所未闻;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身上虽都配有武吏的械具,可服饰却五花八门,不大像官府的吏人。
尤其是领头的这位五短仁兄,穿一身鲜艳的孔雀绿织锦胡袍,腰缠碧玉带,下坠一只金镶祖母绿葫芦佩,脑袋上顶着一方黑得发绿的软罗幞头,额头正中还嵌着一颗绿油油的大翡翠……整个人端是绿得放光,似乎有富可敌县之力。
刘三宝和周泰对过眼神,皆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富贵的胥吏。
绿光逼人的闻珏亦在猜测抱玉的身份:据她先前问的那两句话,可知她是个明白人,非为寻常百姓;年纪尚轻,不应有官身,又说一口北方官话……不是途次的士子,就是客寓浙西的官宦子弟。
摩挲着碧玉扳指,闻珏朝着一旁抬了抬下巴。
一个腆着肚子的捕吏被这一下巴拱出了行列,洋洋得意地与抱玉介绍:
“看你是外乡人,还不识得本地的规矩,某便好心告诉你,缉私行乃是我们常州盐行下设专司,专务逻捕私贩盐枭之事。你面前的这位,”说着还朝闻珏一叉手,一脸的与有荣焉,“乃是我们常州盐行的十位司钞之一,德丰盐号的闻珏闻司钞是也!”
盐行便是盐商帮会,盐商凭钞向巡院领盐,所谓的“司钞”大抵就是负责与巡院打交道的小头目。
这位闻珏不仅是位盐商,还是位小有头脸的盐商,怪不得一身绫罗、满头绿光。
大唐的盐行可不是谁想入就能入的,抛却上下请托、打点门路这些额外的功夫,仅是律法明文的要求,一般人就很难达到。
与两税不同,榷盐没有上限,只有下限。盐铁巡院每年都要为下属的监、场下定课额,监、场为了完成额度,也要为前来采买的盐商指定最低斤石,以为限约。
是以,盐行虽有暴利,本钱不足者,却也只有眼巴巴瞅着的份。这个闻珏,抱玉原先凭罗衣估他是富可敌县,既是盐商,那么富可敌州、敌道也并非不能。
盐院的限约动辄以十万、百万石计,卖渍腌菜的小盐贩子得挑多少箩筐才能抵得上盐商的一船?
盐价飞涨,百姓买不起官盐,不得不淡食,如此还要下大力气缉私……抱玉一瞬间实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日后的所作所为,到底算秉公执法,还是为虎作伥。
她冷眸逼视着近前的几个捕吏,矮身将倒在地上的小娘子扶起来。
这孩子的一头乌蛮髻都散成了乌鸦巢,碎发和着眼泪血水糊了半张脸,另外半张高高肿起,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不见怯色,只仇恨地盯着闻珏。
好样的阿妹!抱玉心里赞了她一声,亦看向闻珏:“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私人豢养的鹰犬!既是私人,却敢堂而皇之地以官吏自称,口口声声是官府办案,假稽查之名行猥亵之事,尔等好大的狗胆!”
她怒火填膺,话已近于詈骂,闻珏却并不生气,反倒被她的语气给逗笑了。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那枚玉葫芦,递给身旁之人:“去,给他开开眼。”
腆着肚子的捕吏接过玉葫芦,将这枚绿油油的物什拎到抱玉眼前晃:“识字否?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这是正面,写的可是’盐铁巡院’?这是背面,写的可是’常州盐课稽核’?”
见抱玉瞳孔缩紧,他笑嘻嘻地将玉葫芦一收,送回到闻珏手中,回身又解下自己腰上的竹牌,擎在手里:“这上边的字可够大,你再看看,可看清楚了?”
抱玉看得很清楚,因而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转念便体会到了常州的良苦用心:若私盐泛滥,首当其冲者不是官府,而是盐商。让这些盐商缉私,他们自然比任何人都要卖力。眼前这位小有头脸的闻司钞能够亲自跑到城郊来捉人,就是明证。
“足下既已知晓,是否也该让路了?”闻珏收回葫芦腰牌,似笑非笑地问。
抱玉紧攥着小盐贩子的手,看了眼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处置私盐,第五玄既已如此煞费苦心,裴大使还有什么理由遣她到此?眼前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未知全貌,不可鲁莽行事。
“原来是闻司钞,是某失礼了!”抱玉缓了语气,将小盐贩子往怀里拢了拢,“舍妹年幼无知,不知从哪里拾了一筐酱腌菜,便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偷跑到草市上赚吆喝。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要怪只怪在下疏于管教,还请闻司钞看在小妹年幼的份上,高抬贵手,莫要与她计较。”
抱玉说着话,周泰已捋着话音将一沓飞钱递了过去。
盐商最不缺的就是钱,想从他们手里换人,铜钱就显得太没诚意,只好下血本,以飞钱换人。
闻珏盯着递到面前的诚意,一直拎着的嘴角缓缓地撂了下去。
他绝无与人磨牙的耐心,所以耐着性子与面前的白脸小子废话,实因拿不准她的身份。商不与官斗,若她是个官宦子弟,自然要给她三分薄面。
可这小子才得知他的身份就服了软,上来就送飞钱,可知充其量只是个小有家财的士子,被诗书毒坏了脑袋,这便犯了侠义之心,跑到常州的地界来充英雄好汉!
闻珏陡然变脸:“汝一口北方官话,哪来的南人阿妹?这小盐贩子乃是惯犯,三五不时便到此处贩私,今日撞到我们手里,绝无徇私之理!再敢横加阻拦,连你们一起绑了,滚开!”
“且慢!”抱玉将小盐贩子交到周泰手里,提步上前,回头看了刘三宝一眼,这才道:“你说她贩私她就贩私?大伙都看着,口说无凭,拿证据来!”
“他娘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边是不是盐、是不是?铁证如山还敢饶舌!”那腆着肚子的捕吏照着地上的箩筐踹了一脚,手中的铁尺对准了抱玉。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不明白闻司钞哪里来的耐心。
闻珏的耐心也已消耗殆尽,正欲下令,却听面前的白脸淡淡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什么人?”
一句“给我上”卡在喉咙口,卡得闻珏好生难受。嘴里咕哝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阁下尊姓大名,还请赐教。”
“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召请裴大使附体!”抱玉心里念了一句咒,再一抬头,两眼已放得很空,目光虚虚地笼着闻珏,带着五分淡漠,五分讥诮。她神秘莫测地一笑:“借一步说话。”
闻珏耐着性子借了她一步,环抱起膀子,静候她自报家门。
“你可知当年西川之战?”
闻珏心里一突:难道这小子竟是军将之后?镇海军中的几位他都脸熟,没听说哪个曾征战西川……除了监军使田蔚。一想到这,他忙撂了手,点头应道:“略知一二。”
“哼!”抱玉将完好无损的那只手臂负在背后,将缠着白麻布的那只往前略送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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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识得这是什么伤?”
“这是……骨折?”闻珏被她问得愈发疑惑,心里像是有一只梭子,在“当年西川之战”和“骨折”这两头间往复不休,瞬间织成一面模糊而复杂的大网。
“不错。”抱玉含笑颔首,“兄台果然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不过,饶是闻兄再如何聪明过人,也猜不透那场十年前的恶战与在下之间的关联吧?”
话到此处,抱玉不禁仰头大笑,余光瞥向人群的外围。
她这一阵“盒盒盒”的笑声里有三分的睥睨万方,三分的阴阳怪气,还有四分的莫名其妙。闻珏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还有些恼火:“你到底是什么人?”
抱玉的余光之中,刘三宝已汲了两大桶河水,正悄悄地返回到人群之中。她收回视线,重新转向闻珏,忽地一咧嘴,露出两颗尖尖亮亮的虎牙:
“吾乃汝爷,嘻嘻!”
“你是谁?……你娘的狗杂种!”
闻珏大怒,抄手便往抱玉脸上招呼。魏孝宽岂能如他的意,不待他那爪子抡起来,已一把将其钳住,反手一拧——“咯吱”,用力一捏——“啊!”闻珏痛得吱哇大叫,一身绫罗珠宝乱颤。
二十来个膘肥体壮的捕吏一拥而上,魏孝宽一手擒着闻珏不放,用另外一手两腿与这些人周旋。
他在陈巽那学了一套刀法,一套擒拿术。刀法得空就练,擒拿却鲜少有机会施展,因刘三宝、周泰和康茂元皆不愿担纲陪练。这回好了,陪练者众,又都很禁得起摔打,魏孝宽打得兴致盎然,忍不住痛快地吆喝起来。
刘三宝趁乱将两大桶河水都泼在了篮筐上,里头的盐溶得溶、淌得淌,很快只剩下几条咸鱼,几只胖笋。
抱玉眼见着尸毁迹灭,又见魏孝宽手中没有武器,身上几处衣衫已被刀刃划破,怕他恋战吃亏,忙出言提醒:“别忘了你手里那个!”
魏孝宽毕竟是个武艺的生手,仗着一身天生的力气,这才与持刀的捕吏周旋到现在,自己也知方才那几下子露了不少破绽。得薛知漕这一句提醒,他顿时心领神会,改擒拿术为刀法,以闻珏为大刀,抡着他便直挺上前!
“……”
抱玉默默地闭上了嘴。她的意思是挟闻珏以令群匪,魏孝宽却……也算殊途而同归吧。
“退下、退下!都给我退下!”闻珏在半空中飞舞,转着圈地大叫。他先前被魏孝宽钳着腕骨前突后闪地拖拽,已吃了几辈子没吃过的苦头,此刻又被抡到空中,头晕目眩不说,肚皮几次贴着短刀的刀锋划过,早已骇破了胆。“好汉饶命啊!这位白兄弟,不,白兄长!但请高抬贵手,饶闻某一命!”
缉私行的捕吏本就投鼠忌器,耳听着闻司钞自认老弟,只得停止打斗;可白兄长还没发话,闻珏仍被魏孝宽举在半空。
“某是个讲理之人,若舍妹当真贩卖私盐,任凭闻司钞如何处置,某绝无半个不字。可在场的父老乡亲们都看着,”抱玉笑着环顾四周人群,拎起地上水淋淋的小箩筐,“这里头分明是鱼肉和冬笋,盐在何处?”
围观者大多同情私盐贩子,也乐见有人打抱不平,闻言纷纷搭话:
“没有盐,就是鱼肉和冬笋!”
“对,我等皆看得清清楚楚!”
抱玉笑着转向闻珏:“闻司钞以为如何?”
“误会、误会,的确是一场误会!”闻珏人在半空,俯瞰一筐干干净净的鱼笋,变得分外好说话。
“既是误会,说开了便好。”抱玉满意地一笑,教魏孝宽将他撂下。周泰走到近前,低声提醒:“他们人多势众,此地不宜久留。”
抱玉也是见好就收的意思,悄悄后退了两步,转头寻找那小盐贩子。
可四顾之下,除了一只草编的花布箩筐,一地的水渍外,哪里还有她的身影?那卖私盐的小娘子竟是趁乱溜了!
31. 第 31 章
草市的一侧邻接宽阔运河,另外一侧屏着绵延起伏的丘陵。顺着山势放眼,到处皆是灌木杂草,荒坟土丘,只有星点村落点缀在山势坳折之处,人烟与人烟之间,多得是藏身之所。
此地,此时,皆不宜寻人,抱玉四顾不得,只好放弃。一行五人唯恐跟踪,特地绕开一条路才敢重新往悦来客店走。
一回到客房,刘三宝立刻点燃了蜡烛,抱玉取出袖中油纸,在烛火下展开细看。
这张油纸是在小盐贩子留下的花布箩筐里发现的,上头印画的字迹为盐水洇染,已经有些看不分明了。抱玉辨认了一会儿,这才确认那上头的三个字乃是“嘉兴监”。
嘉兴监远在苏州,虽说与常州毗邻,可那也只是地图上的毗邻,折算成实打实的脚程,靠小盐贩子那两条腿,往返一次不知要费得几日功夫。
抱玉猜她可能是哪个盐场的亭户,却有些不大敢信她来自嘉兴监。
“客官有所不知,嘉兴监虽远,下头有两个盐场却离此处甚近。最近的那个平湾子场到这里也就二十几里路,若是穿山而行,还要再打个对折。这附近草市上卖盐的,多数都是平湾子场的亭户。”
看他们人之将走,店主人没了戒备心,倒也坦率起来。他没想到美少年当真会去草市上碰运气,听说她差点儿落到缉私行手中,心里大是过意不去。
“当真落到那些人手里,又是个女孩儿,必定没有好下场。客官是好心人,也是救了那小盐贩子一条命,往后就莫要操心了。俗云’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虽年幼,既能独身一个来到这里,必也有回去的法子。”
抱玉叹了一口气:“看来某这便宜盐是买不成了,也罢也罢,到润州再议!”
“郎君,车已装好,启程吧!”
听到魏孝宽在外头唤,抱玉拢了衣袖,教周泰会账,末了与店主人辞别。
眼见着他们几人就要离去,店主人想了想,还是从柜台后头走出来,追上几步:“客官留步!”
抱玉转过身:“店家何事?”
店主人道:“客官先前言说送礼,小人就以为非得是河东紫盐、高昌玉盐、西北赤盐一类的珍品不可。若是不甚介意成色,单单是为了食用,不妨到常州城里买些沙盐,细细过两遍筛,其实都是一样的。”
抱玉自在裴弘处领了这桩要务,自是格外留心咸淡之事,在杭州和润州皆访过不少盐号,却是从未听说过还有“沙盐”这一品类。店主人特地追上来告知,看来这“沙盐”必是常州的土产无疑了。
“客官请看,”店主人已命店伴去灶房取了盐罐子来,揭开上盖,露出里头的两掺粉末,“这是还没过筛的,过了筛就与寻常的食盐一样。若是没有细孔筛子,兑成浓盐水,用纱布过滤亦可。”
抱玉拈了一小撮在手里,发现里头的沙砾的确比盐粉粗上不少,更无尘土杂物,其实很是干净。
“这也是从私盐贩子手里买的?”
店主人笑着摇头:“非也非也,这是运输时不慎掺了沙子的脏盐,一般的盐号里都有出售。价钱比私盐是要贵上几分,比官盐却要便宜一半,只是数目紧俏,三五不时就要断货。客官总归是要入城,大可再去碰碰运气。”
·
抱玉一行人赶在落钥之前进入常州城。
城里不比城外,自在城门处验明过所,官身便无从隐瞒。抱玉心里揣着一团迷雾,直觉这陌生的常州城也如一团迷雾,需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她领着刘三宝、康茂元和魏孝宽直奔官署,教周泰落后半程,悄没声地找一家盐号打探沙盐的详由。
知漕官署紧邻着刺史府,与浙西巡院只隔了一条街,皆位于宣台坊中。
署院占地约有半个丰海县衙大小,南北五进,东西三道跨院,前衙后宅布局,阍、厩、库、园俱全。地方州县的官廨素来比长安的省部寺监气派,与同侪相较,这座知漕官署实算不得什么,可与县尉西厅和丰海官舍相比,已属宏楼广厦。
抱玉原先还对升官没有多大感觉,直到步入此中,方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何为一州知漕。她矜着张雪白脸孔,在中堂的回廊里慢慢踱步,展着一条手臂,一根根地触过光滑的朱漆廊柱,心内已遐思翩翩:
昔年张子寿弱冠登进士科,狄怀英廿八任大理丞,而我薛抱玉年方二十即荣擢漕运实缺,真可谓是治世之才,不在年齿。薛某如今释褐方足一载,假以时日,焉知不能位列宰辅?待到来日图画凌烟阁上,也不知那时的士子会献上何样文章。
献辞最宜汉赋,薛知漕默不作声,已在心里为将来的薛相公拟写了一篇词藻飞扬的大赋。因想得过于入神,未察转角已至,不慎一头磕在了套廊阑干上。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薛知漕瞬间清醒过来,掠着四下无人发觉,偷偷吐了吐舌头。
刘三宝却是成心撩拨薛知漕的骄躁。他已紧着腿脚里外看了一圈,看得心花怒放,以为此情此景,不谄媚几句实在说不过去。
“村里的鲁相师说过多少次,知漕天庭起明光,地阁生紫气,合该是宰辅的命数!啧啧,还真教他给说对了,小人观知漕的眉骨似比终南山还高耸,印堂似比朱雀大街还敞亮,得遇知漕,实乃小人之天幸!想我刘三宝原不过是金平乡三里一介里正,若非知漕抬举,岂能一步登天?有朝一日,知漕封侯拜相,小人也能混个尚书、侍郎做做……”
“行了!”抱玉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斜瞪了他一眼,“少给我灌迷魂汤!”
刘三宝深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自动将这话理解为嗔怪之语,又笑嘻嘻地跑去逗康茂元。
“我说康瘸子,你可是喊了一路的腰酸背痛,怎么这就不痛了?快别四处看了,赶紧回去歇腿才是正经!”
“没味的屁少放。”康茂元淡淡地回敬他一句,继续一高一低地巡视,不时淡淡地冒出一句:“尚可,尚可。”
魏孝宽拴好了牲畜,亲眼看着仆吏搬卸行礼,又随着管家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一圈,这才有心思欣赏亭台楼阁。
看着看着,他心想,自己这样的人住茅屋草舍也就够了,如何配得上这么轩敞的宅邸?阿翠若能跟来就好了,她自嫁给他还未享过一日清晏,好容易等到他有了几分出息,又要忍受离别之苦,一个人留在家里侍奉双亲。这实在是、实在是……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只觉得胸口处空落落的,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个阿翠。
“孝宽,你过来!”
薛知漕在叫他,魏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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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赶紧用黑毛手呼噜了一把脸,过去听命。
抱玉入府时只教内宅仆妇和外衙当值的胥吏都到中门处候着,看过了府衙,这便想召集仆吏训话。将要下令,外头忽然来报,说是常州司士参军王番携漕司僚属投帖拜访,请求接见。
王番,蒋约,沈大昭……抱玉一张张地翻看拜帖,“好灵敏的耳目,咱们前脚入府,他们后脚就来了!”一笑,将帖子扔给刘三宝,扬声道:“请他们到正堂晤面。”
乍见翩然而来的少年郎君,王番属实愣怔了片刻。他已在心里与素未谋面的薛知漕交手过数回,不想活生生的薛知漕竟是如此地年轻而俊美,实令他始料未及。
“知漕当真是年少有为啊!”王番从愣怔中抽回神来,拎起嘴角,面露赏识之色。
抱玉容色浅淡,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王番见她有几分城府,这才叉起手,躬身行礼道:“下官常州司士参军王番拜见知漕。”随行的漕丞蒋约、漕丁队正沈大昭等亦随之行礼。
“诸君免礼。”抱玉绽出一点微笑,撩袍上座,“薛某才入官署,本想安顿过后再与诸位会面。此番仓促相见,倒是连一盏清茶也不能招待了。”
王番笑笑:“知漕一路舟车劳顿,本不该过来叨扰,只是簿书符印尚在下官手中,不及时转交,心中实在不安。叨扰清净,还望海涵。”
漕丞蒋约手里捧着一摞文册,起身走到抱玉跟前,恭敬道:“文书印信在此,请知漕过目。”
抱玉一时弄不明白姓王的意思,不动声色:“某尚未拜见第五使君,一应细务可待来日。”
王番颧上的痦子一抖,笑容好似钉在了嘴角:“使君早有交待,知漕来者是客,绝不可怠慢。诫命我等从速移交,不得延误。”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条几处,自上头一只孔雀纹银方盒里取出枚契苾真来,一面往腰带上挂,一面爽朗笑道:“下官仓促搬离,不及仔细清理,竟然遗漏了这件小物。蹀躞七事,乃是下官随身佩戴之物,不比其他,因就不便遗送知漕,还望见谅。”
抱玉这才明白,原来这所华丽府邸竟是由王番所腾,他心急火燎地登门,不是过来拜会,而是来给她立下马威。
“如此说来,倒是薛某鸠占鹊巢了。”抱玉不由笑了起来。
“不敢。”王番淡淡地回以二字,神色傲慢。随行诸人显然以他马首是瞻,虽一语未发,皆露出不屑之意。
刘三宝喜色全无,已气得在心里骂起了爷娘,抱玉却气度自若,心内亦觉平和。
她的确缺乏身为上官的经验,可若论身为下官的经验,尤其是不听摆布的下官,她足可称得上经验老到,堪为王番的前辈。
“薛某智短力绌,难胜漕事繁剧,承蒙裴大使和第五使君厚爱,不得已忝为此职。在其位则谋其事,诸君既将文书送来,某岂有不接之理?”抱玉笑吟吟地说着,示意刘三宝接过文书印信。
年纪不大,倒是会装相。王番冷眼看着,拱手道:“如此,某等便不扰知漕歇息,告辞。”
“慢着。”抱玉将他叫住,依旧温和,“文书交接岂是一送了之?某仓促履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正好诸君都在,不妨趁此机会,一一向列位请教。”
32. 第 32 章
抱玉命人添灯盏,照着书院的样式重新布置桌案。她自己坐到上首教席,着刘三宝和康茂元分左右坐在她身侧的助教席,王番等漕署诸人则被安排到下方的生员席。
魏孝宽充任了临时的绳愆录事,展虎背,绷熊腰,分着双腿立在门口,挎一口开了刃的陌刀,沉默地以目光巡视讲堂,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教席上摆着茶水点心和一盘洗得水灵透亮的鸭梨,生员席前各自置了一只四方书案,上头除了文房四宝外空空如也。
生员们冷眼看着年纪轻轻的薛先生,只见送过来的文书账册在她身前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她躲在小山后头走马观花,随意地翻翻拣拣,直到翻到一卷蓝轴簿册,动作才慢了下来。
蓝轴是漕账簿,共计十五卷,建贞八年以来的账目皆在其中。王番看了一眼漕丞蒋约,蒋约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薛先生手捧蓝轴,翠眉微颦,目光从前到后细细移动;撂下这卷又拿起另外一卷,依旧是一副真能看懂什么似的神情,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展轴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不看了,摔破罐子似地,将卷轴往案上一摔,将整座小山都一股脑推给身侧的瘸腿胡人。她看向下方,黑白分明的眼珠冒着滚滚生气,语调生硬:
“诸位今日过来,到底是为了私事还是公事?”
王番抱起手臂:“知漕这话从何问起?既是移交文书,自然是公事。”
“哼!既然是公事,为何不着公服?我竟不知咱们常州漕署松懈至此,简直不成体统!”
“知漕快请息怒!”王番不由会心而笑。
第五玄几次三番地诫命他不可轻视薛抱玉,他便提前命人准备好了文书账册,尤其是蓝轴的漕账,一早就命漕丞蒋约精心整饰。蒋漕丞可是位造账的高手,经他亲手调缮的账目,就算是度之使司的老录事也看不出破绽,何况是姓薛的黄口小儿。
王番在此事上用了心,因而也就十分放心,半分都不担心。他只是觉得可笑,薛抱玉端得这般浩大的架势,似乎很有几分本事,谁知一张口竟然挑起了服制的毛病,可见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已黔驴技穷耳!
“知漕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我等生怕误了移交的时辰,一得消息便匆忙赶来,这便忘记了更换公服。”王番说得轻描淡写,从容给蒋约几人递了眼色,众人一并朝着上首叉手,齐声道:“下官知错。”
这“错”认得响亮、干脆,理直气壮,有恃无恐。
面白脸嫩的长官紧紧地抿了唇,在他们各自脸上盯了半晌,又皱着眉翻起了卷轴,似乎是自己也察觉到了丢脸,因便急于挑出几处实实在在的毛病,好挽回一些体面。
王番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能挑出的毛病都在他心里备着,但凡她敢问,他必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薛知漕“刷刷刷”地翻了半晌,竟是连一处毛病都挑不出来,索性将眼睛一翻:“某初来乍到,于此处的漕务尚不熟悉,这般翻文书要翻到几时?不如由尔等口述。王参军,就从你开始罢!”
“好啊,知漕但问无妨,某必定知无不言。”
王番并非尸位素餐的庸官,相反,他为了漕务可谓殚精竭虑,真账假账、粗纲细目皆在心中,不惧任何询问。姓薛的胆敢质问一辞,他必教她颜面尽失。
抱玉打量他,以为他颧骨上那颗黑油油的痦子实乃一枚肉钉,正因这枚肉钉,他那副顽固的笑容才能纹丝不动地挂在脸上,较劲似地,一时一刻都不肯撂下来,似乎只要在面嫩的长官面前撂下来一次,整个人就落了下风。
“有备而来,摩拳擦掌啊!啧啧,你还是和别人打罢!”抱玉心里暗道,抓一枚鸭梨在手里,“咔嚓”啃了一大口,语谓身侧:
“刘令史,常州漕务不比丰海,你经验不足,正好趁此机会向王参军多多请教。你来问罢,要处务必仔细记录下来。”
“诺。”刘三宝笑嘻嘻地领了美差。
他握笔的姿势像是握筷子,掭墨像是蘸酱,语气倒是极为谦虚:
“既然如此,刘某可就不耻下问了。王司士参军,你这个司士参军究竟是干甚的?手里有多少银钱,管着几号人,勾当过什么差事,现下勾当到了什么份上,且一一老实交待了。”
王番的痦子没忍住,泄了力,到底掉了脸
“……建贞九年修了三座堰埭,十一年潮灾冲坏了两处,当年底动工修葺,将原先的两处拆除,改为三道,又在下游新增了两处,如今白亭渡往里共有六处堰埭,每处置漕丁二十人……”
刘三宝敲了敲桌案:“废话勿要细陈,你直说有六处不就好了?”
王番停下,使劲咽了一口气,续道:“龙王滩靠近河汊,每隔几年就要淤塞一回,预计今年又到了疏浚的时候,人手和工料已经备好,等到开春就动工。河神庙一段……”
“慢点说慢点说!”刘三宝又没好气地打断他,“王参军,非是刘某说你,不该仔细的地方,你啰嗦一大堆,该仔细的地方你又含糊其辞!怎么,怕某学会了?究竟多少人手,多少工料,几里的泥沼,几丈的沟渠……这些都不说,教我记什么?!”
他在纸上笃笃有声地戳点,犹如在盘子里翻菜,字分明没写几个,只戳了一堆或空心或实心的墨点子。
猴崽子样的狗杂种!王番心里已用刀将他戳成了筛沙盐的细孔筛子,忍着气答道:“民伕五百,碎石一千二百挑,河沙九十车……”
“哎你等会,你方才说有六处堰埭……何为堰埭你还没说,这堰埭到底是干什么的?请你赐教。”刘三宝忽然问了个回马枪。
王番脸上的痦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刘三宝不厌琐碎,不耻下问,问得兴致盎然,问罢了王番,又依样问漕丞蒋约、漕丁队正沈大昭几个。几番过后,众人莫不火冒三丈,口舌被内火烘得燥焦不已。
刘三宝美滋滋地呷了口茶汤,顿了顿写满了墨点子的一沓黄檗纸,朝着薛知漕拱手道:
“各位官人嘴里拌蒜,答得磕磕巴巴,有污知漕清听,何也?事先准备不详,职司要义未熟,分内之责欠明,纲纪有待清肃也!卑职以为,口述不若笔呈,何妨教他们当场献丑,自己主动交代?待卑职自百忙中抽暇拨冗,逐一斧正、赐教,尔后再呈给知漕垂鉴。”
抱玉方啖尽一盘鸭梨,见康茂元的算筹也摆弄得差不多了,这便将手中梨核往铜盘中一掷,“此法甚善。”转视王番等人,无奈道:
“某本拟安顿停当再与尔等细论庶务,不意你们竟这般心急,教人片晷难安。也罢也罢,既如此,便依尔等所请!适才一番问答实令薛某受益不浅,料你们也必定获益良多,且照着方才之言,将所述诸端详实具录。
“也不不必过于繁冗,人各五十页足矣。”
薛先生布置好功课,朝着怒目圆睁的生员们一一点头致意,尔后翩然起身,径往后院而去。
胥吏和仆役们还都候在中门,抱玉教他们把守住正堂,未经允许,不许放一人出去;又嘱人烧水沏茶,每隔半个时辰进去添一次茶水,务必教里头的官人彻夜清醒。
仆吏们面面相觑了一会,无一人称诺,皆看向领头的崔管事。崔管事堆起笑:“天色不早,依小人看,是不是等到明日再……”
魏孝宽按着刀,瓮声瓮气道:“不管这座官署从前姓什么,你们记住了,从今日起,这里姓薛。”一刀砍断门侧数竿老竹,“薛知漕发话,胆敢不从者,当如此竹!”
崔管事的幞头颤了一下,嘴里那句话也如老竹般干脆利落地断了,片刻后神魂归位:“是、是!小人遵命,这就去!”
·
“可看出了什么不妥?”一回到书房,抱玉也不再装模作样,即问康茂元。
漕账上有几处勾稽未平,甚是显眼,她甫览即察,所以暂抑不言,正是因其太过明显,而所涉数目又太过微末——就如同故意卖出的破绽一样。
康茂元与她想到了一处,淡淡道:“王番自建贞十年履任,从这一年起,漕账每卷必有二三不协之处,每一处的亏空之数皆未逾三十贯,恰在处罚之限。除此以外,大项没有一处不平,凡有阙漏辄以岁末盐账冲抵,实是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浙西盐铁巡院设在常州,盐铁经行本段转运,所需脚夫、纤夫、漕丁、浚河之费、车船食料等一应开销皆由常州给付。待到年底结算时,巡院会以部分榷盐之利抵账,故此漕运的账册会载有盐课冲抵一项。
抱玉不禁冷笑:“盐账在巡院,我们看不到,即便有所怀疑,亦无法查证。他们这账做的,也算是天衣无缝,难怪气焰如此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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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的漕运与盐务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欲窥破其中奥妙,账簿是最直接的切口,可惜被人严防死堵,一时间找不到缝隙。
抱玉只得暂且将漕账撂下,转而思索起私盐之事:“也不知周泰那边如何了。”
这话刚一说完,窗外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魏孝宽的声音透入纸扉:“知漕,周泰回来了。”门从外头推开,二人一并步入。
周泰两手空空,肚子里却有满心满肺的情况待讲。待喘匀了一口气,接过刘三宝递来的茶水喝了,这才空出了口舌:
“常州城里的确有沙盐出售,这沙盐的来路、价钱与悦来客店的店主人所说并无出入,也着实是紧俏得很,卑职赶在夜禁前一连走了五家盐号,皆告知断货。”
抱玉挑了眉:“可知是何缘故?”
周泰摇头:“语焉不详,只说沙盐断货是常有之事,何时到货亦不清楚。直到最后一家盐号,这家的答话就颇耐寻味,卑职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还请知漕听过后再做判断。”
原来他进入最后一家盐号时,店里已经预备打烊,行人因故提前离去,站柜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店伴,正埋头盘账。
似乎是过来打听沙盐的人太多,一听周泰开口,他语气极不耐烦:“我都说过几次了,怎么又来问!”说着头也不抬,只一手指向门外不远的白亭渡:“看到没?盐船都堵在堰埭外头进不来,我到哪去给你找沙盐?”
周泰望过去,彼时闸门落锁,的确并未通船。“小兄弟可莫要糊弄我,”他故意激店伴,“这会未通船,是因为过了时辰,白日里可是一艘接着一艘不间断的。贵号没有,未必别家没有。告辞了!”
“你懂什么!”那店伴年轻,果然不堪激语,这便抬起脑袋,傲然道:“我还真就告诉你,小号没有沙盐,别号也不会有,你就算是翻遍了整座常州城也买不到!”
周泰赶紧追问:“那么请问小兄弟,什么时候才能买到?”
店伴翻了个大白眼,将算盘往柜台上一立:“你问我我问谁?什么时候盐船进埭了,什么时候就有沙盐呗!”
……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刘三宝是没听出来,看向魏孝宽和康茂元,这二人也一并摇首。
抱玉沉吟了一会,问周泰:“你说的这些,可都是那店伴的原话?”
周泰用力颔首:“原话。”
抱玉绕着地当间的高脚几踱起了步子:“既然沙盐是运输途中不慎掺入了河沙的脏盐,那么这些盐就是盐商的亏损,理应尽力避免。是以,有货乃是偶发之事,实不可预计,可听那店伴的口风,倒好像是可以预计一般,似乎但凡有盐船入埭,就有沙盐可售。”
她徐徐道出蹊跷之处,心中已勾勒出一个初具雏形的,大胆的猜测。
周泰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既然知漕也想到了此处,那便并非是卑职想多了。”
盐号在落日前就已打烊,他所以晚归,是因为回来前又特地走了一趟白亭渡。那里是官盐集散中转之地,里外把守森严,闲杂人等无法接近,只能在岸边栈道外瞭望。
“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也能看出盐袋的包装甚为严整,即便搬卸时有所颠簸、摔打,亦很难破袋,更别提掺入河沙。途中就更不可能,从杭州临平监、苏州嘉兴监通往常州的一段水路是出了名的风平浪静,并无什么险滩暗礁。”
“既然不是转运和搬卸时掺入的河沙,会不会是盐场出产时就掺了泥沙,巡院为了尽可能盈利,因此才低价卖给盐商?”刘三宝想到了草市那个小盐贩子,她那咸鱼上盖的一层就是浑浊的黄盐,应为次品无疑。
“不会。”抱玉却十分笃定,“官盐乃是民制,官收,商买,商销。浙西靠海吃海,制的本钱极低,收的价格亦压得极低,到了转卖给盐商这一环节才会大幅加价。以本钱而论,雪白的上等盐已十分廉价,盐监何必要收次品?更不可能低价卖给盐商。那小娘子不是盐商,只是个亭户,她的黄盐和咸鱼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话到此处,抱玉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悦来店主出示的那罐沙盐,喃喃道:“你们可别忘了,那所谓的’沙盐’其实干净得很。”
刘三宝眼睛一亮:“知漕的意思是……所谓的沙盐,并非是运输失妥的副产,而是出自人为?”
33. 第 33 章
抱玉嗯了一声,却翠眉不展。
这正是她的猜测,然而也仅仅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若果真是故意往好盐中掺沙,从而名正言顺地以低价售卖,那么这好盐的来路就一定不正。
刘三宝还没忘了那小盐贩子,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不论这盐是官是私,总归都是那几处盐场出产的,亭户既能夹带私盐出来,对其中的猫腻必定知晓不少。若是能顺着这条藤蔓往下摸去,不愁摸不到大瓜!”
“说得容易,盐场隶属盐铁巡院,与咱们挨不着边,是你想摸就能摸的?更何况,缉私营和盐监巡检将盐场把守得比长安城的左藏库还森严,无符牌者无从接近——试问你怎么摸?摸不到大瓜,先掉了脑瓜!”周泰翻着不大清澈的三角眼道。
他在一行五人中最为年长,性情也算得上最为老成,平素鲜少插科打诨,唯独受不得刘三宝的高谈阔论。但凡刘三宝吐出一串妙语,他必得奋力将余下未及吐出的顶回去,尔后褶子一平,人在须臾间可年轻十岁。
刘三宝也不是吃素的,登时反问:“刘某不惜脑瓜,亦肯动一动脑瓜,未知周书手除了两片嘴皮外,还有甚妙计?”
周泰斜溜了他一眼:“妙计谈不上,只是除了你老兄之外的三岁小儿都能想到的常计罢了!这榷盐有产、收、运、销四节,前三节皆如密封铁桶,唯有’销’这一节有隙可乘。某只走了一遭便窥出了沙盐的不妥,若能派个机变稳妥之人潜入一家盐号,不出月余,自能将里头的门道摸个清楚明白。”
“高明,当真高明!”刘三宝冲他做了个深揖,“我们几个皆已在人前露了脸,又都是不通机变的榆木脑瓜,看在这项重任就只有你周老兄能担得起了!”
周泰未料他在这处打了埋伏,“嘿”地乐了一声,倒更激起了斗志:“出谋划策是我等的本分,分派差事是知漕的权柄,刘里正……哦!不对,应该是刘令史才对,刘令史才升了令史,这就操起了知漕的心?”
……
二人嘈嘈切切,嘴仗打得有来有回,抱玉早已习惯,自是懒得理会,康茂元却听得心烦,叹了声“俗不可耐”,转头借着烛火看起了水陆舆图。参照王番移交的文书,他又用尖细的芦管笔往上新添了几笔。
抱玉的目光被那几笔吸引过去,只见纵横的水网结束于一处,又经由这处散发开去,恰如一只细腰葫芦。她盯着葫芦腰看了半晌,忽然心头豁亮:
不管那沙盐是什么来路,是官是商,是正是邪,是暗度陈仓还是公然夹带,凡经常州者,必得在白亭渡转运,过了王番修的那六道堰埭,而后才能抵达各家盐号,分输各地。
产、收、运、销,其余三节均不在她掌控之内,唯有“运”之一节可大做文章,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兜兜转转,线索又回到了漕运上。
抱玉此刻才体会得裴弘的用心。欲要暗中缉查私盐,又不引起常州和巡院的怀疑,没有哪个职位比“知漕”更合适,也没有哪个人比她这位处境尴尬的“人质”更合适。
王番为人悍傲,很是瞧她不起,如此甚好。
“你们两个,”她指着仍在切磋嘴皮的两位,“说够了没?”
二人一齐转头,刘三宝即刻刹住嘴,嘻嘻地凑过来:“卑职恭聆知漕训话。”
周泰乜了他一眼,看了看抱玉,揣着手没吱声。
抱玉望了眼外头的漆黑天色,打了个大哈欠,泪眼朦胧地做出训示:“不早了,都歇下吧,赶了几日的路,且得睡个好觉养一养精神,明日事明日再议。”
这府邸是王番旧所,一应仆吏想来也都是安排好的,尤其是那个崔管事,没有他派人通风报信,王番如何能即知她到任的消息?抱玉不放心这些人,索性下了命令,未经传唤,任何人不许踏入她的房门一步。
周泰四个本来各有居所,在前署阍室两旁的传舍之中。抱玉自谓没有眷属,宁可与这四个合居后宅,也不肯孤零一人置于王番的眼线环伺之下,因便命他们就住到后宅的厢房里,也好就近照应。
五人各自回房,沾枕即眠,一夜黑甜无梦。
抱玉本就精力旺盛,寻常连午间打盹的习惯也无,一宿过后自是疲惫尽洗,精神无限。
早膳是鱼肉馄饨,因魏孝宽昨夜那一刀,这馄饨格外地皮薄馅大、汤鲜味美,美中不足是撒了许多芫荽末。抱玉并非苛刻之人,搁在往日也就撇去了事,现下是存心给王番的旧奴立规矩,因便将崔管事和厨下都唤来训斥了一顿,教他们重新做过,这才罢休。
崔管事原还嘱咐厨下偷偷往正堂送些吃食,厨下挨了新来的官人一顿训斥,知她非是任人搓捏的软面,这便说什么都不肯,崔管事只得作罢。
一顿热腾腾的朝食用罢已是日上三竿,抱玉五人这才姗姗前往正堂。
漕署诸人已实打实地熬了一宿。
五十页的述职状装订起来足能凑足一卷书,饶是尽力将字放大、间距放疏,待到凑足了页数仍险些累断手腕。
官大一级压死人,姓薛的正经本事有限,磋磨人的法子倒是很高明。他们虽瞧不起她,到底是官府公人,深知落笔为证的道理,嘴上再如何大骂姓薛的床事不举官路不畅将来被人戴了绿帽子……依旧不敢轻视了五十页的述职状,生怕日后被她揪出什么毛病来。
故此,这五十页不唯耗了一宿的苦熬,也实打实废了他们不少的脑筋,实为血汗之作。
而众人之中,最辛苦的还要数漕丞蒋约。
王番是漕署的长官,尽管上头新压了个薛抱玉,依旧是堂堂的司士参军。属下怎好眼睁睁地看着王参军动笔,自然是要代劳,而能者多劳,蒋漕丞正是一位造假账、写假状的现成能者,是以经众人公推,皆以为蒋漕丞责无旁贷。
王番闲了手却不闲嘴,抖着痦子大骂薛抱玉,骂半个时辰喝一盏茶,越骂心跳越快,至天明时分,一颗心已跳得发颤,双唇乌青发紫。
房门从外头打开时,王番的脑仁正一剜一剜地疼。抱玉见他眼红如兔,脸黄如蜡,唇若敷紫,犹如上了个鲜明的早妆,登时便笑意欣欣:“嗬,早呀!”
王番直眼盯着抱玉,经了一夜的打熬,他那痦子再也挂不住笑了。
蒋约此刻早无斗志,只想赶紧回家补眠。将同僚们的墨宝收齐,他恭而敬之地递到抱玉跟前:“下官等已经写好了述职文书,还请薛知漕斧正。”
抱玉朝着刘三宝抬了抬下巴,刘三宝一手将文书接过来,“呸”地往另外一只手里吐了口唾沫,用数飞钱的手法,快速地过了一遍页数。
“嘿,写得尚可。”他笑着将文书卷成一个大纸筒,在屋里瞅了一圈,最后将纸筒往窗前的孔雀纹银方盒里随意一插,回身与蒋约客气笑道:“薛知漕日理万机,还是刘某先斧正一遍再说。”
蒋约累得无力与他生气,木着张青石条似的长方脸看着抱玉:“知漕新莅,想必还有许多要紧事料理,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某等这就不叨扰了。”
抱玉昨晚睡得很好,朝食也进得很香,这会脸色白里透红,自觉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的确是很想料理料理他们。
惬意地抻了个懒腰,她用善解人意的口吻道:“些些五十页而已,以诸君的能耐,想必是一挥而就。你们好歹睡了半宿,本官为了看那一大摞的账册,可是熬了整整一宿,晨起连一口热饭也不敢吃,生怕耽搁了移交的进度。好歹是看完了,不如趁热打铁,再去看看河工。”
朝着王番展颜一笑,她风度翩翩地一摆手:“请吧王参军,劳你头前引路。”
因着前日一场大雪,运河之畔已成琉璃世界。抱玉将堤上的衰草软雪踩得咯吱作响。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冬日河景。
只见夹岸的衰枝败柳挂了雾凇,摇身一变成了玉树银柳。坝下冰雪结成栈道,向河中延伸几许,饮水处腾起一层薄薄的寒烟。寒烟后头似有一片浩大的芦苇荡,不时摇出几艘慢悠悠的乌篷来,舷舱上皆立着缩脖端膀的鸥鹭,扁着阔嘴,在寒风中梳理羽毛。
抱玉瞥了眼冻得缩头缩脑的王番几人,觉得他们倒是与水鸟相映成趣。
早到了开闸的时辰,一艘艘盐船自白亭渡口鱼贯而入,经停一道堰埭,验一次盐钞,漕卒核得钞上数目与载重一致方予放行。
短短一段河道竟有六道堰埭,这些盐船便行得一顿一挫,大似肠道中梗阻不畅的五谷之尸。
抱玉眯着眼看了一会,直到最后一道堰埭开了闸门,壅塞的盐船自那处一泻千里,这才挪开了视线。
王番抿着紫青的嘴唇,撑着意气冷笑了一声。一切皆已准备妥当,管教姓薛的挑不出半点错处。
却听薛知漕忽然问道:“不知那是一座什么塔?”
王番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抹陡矗的塔影在天尽头水雾弥漫处隐现,正是南齐遗迹文笔塔。
“文笔塔。”他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多余一字欠奉。
薛知漕却兴致勃勃:“唔,原来这便是文笔塔,常州不愧是文意萃集之地嗬!”看着王番冻得发紫的嘴唇,更觉诗兴大发,眨眼间便吟出一首来:
“宦途冬霁踏河滨,衰草鳞鳞雪尚新。
远塔含烟分淡影,近堤垂柳挂晶尘。
乌篷摇橹炊香细,白堰连樯漕运频。
且喜身闲裘袄暖,何妨饱饭作闲人。”
“诸位以为如何?”抱玉将一只伤臂端得风雅,呲着一口雪亮白牙,鬓发墨润,面色红润,眼眸晶润,显然整个人都很滋润。
众人熬了一宿,腹中除了叮咣乱撞的茶汤和敢怒不敢言的怨气外一无所有,委实是又困又饿;被她拉到河堤上,在寒风湿气里走出好几里,困乏中又添一分饥寒;再听她这首撩闲拨火的酸诗,当真是内火外寒交相攻迫,气得夹生夹死。
他们不肯说话,刘三宝便要适时点拨。“且喜身闲裘袄暖,何妨饱饭作闲人。”他摇头晃脑地诵了一遍,末了大赞:“妙啊,此句甚妙!正是’此句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王参军,蒋漕丞,沈队正,你们说是也不是?”
王番“喀哒”将脑袋往侧旁一拧,蒋约和沈大昭木着脸,异口同声:“妙。”
抱玉体会得一丝以权压人的喜悦,因而诗兴更盛,笑谓众人:“同僚为官已是缘分不浅,更喜诸公皆为风雅中人。正好是雪后怡人天气,不妨依次联诗,各自抒情,以志初识。”转向蒋约:“听闻蒋漕丞亦有文才,便由你做这个书记。”
话音才落,周泰已解下随身的文囊,将笔墨和帛纸都塞到了蒋约手里。
蒋约早已被江风吹得关节僵硬,麻着手捧过一应文房物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了声苦:早知薛抱玉如此难缠,何必要与她挑衅。
第五使君三令五申地诫命漕署诸人不可轻视新来的知漕,若非王番心里不忿,非说要给姓薛的一个下马威,众人何苦至此?王番拿薛抱玉作小儿轻视,对方就拿出小儿无赖的招数整治人,这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想到此处,蒋约认命地抖落开帛纸,因着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便又忙里偷闲地瞥了王番一眼。
不料王番也正在瞥他。王参军冻得像个孙子,唯有脸上的大黑痦子还强摆着大父的威风,他用眼神暗示蒋约:“你替我写。”
“孙子!”蒋约心里骂了声,只得凝起精神,在寒风中苦苦酝酿诗情。
除了队正沈大昭外,他们这些人也都是实打实的科举出身,虽称不上才子,联句倒也不在话下,只是眼□□乏气堵,实无多少文思,一个个憋得五官扭曲,好不容易挤出几句,也都带着熬夜的口气,着实是臭不可闻。
抱玉老实不客气地讥讽了他们一通,消遣够了,这才振一振一袖,风轻云淡道:“回罢。”
一听这话,漕署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过来告辞。
“诸位彻夜劳顿,甚为辛苦,且归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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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罢。”薛知漕终于说了一句顺耳话,言罢径自前行,是个拍拍屁股潇洒离去的光景。
王番候她走出几步,当即抖擞起精神,欲要大大地低声咒骂一通,不防薛知漕的后背像是生了眼睛,便在这个气口上又扔过来一句:
“某履新伊始,理当即刻谒见第五使君,迁延至今,实属非宜。先行一步了,诸君少陪。”
王番张着嘴,一肚子咒骂没有来得及出口,反而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不能任由薛抱玉一个人到第五玄面前搬弄是非,尽管已被寒风吹得脑浆沸腾,还是得咬牙忍住:“既然如此,某等理应同行。”
·
抱玉甩着漕署诸人组成的大尾巴,一摇一晃地来到了刺史府。
第五玄早起得知薛知漕到任,以为她会赶在午间之前过来拜会,因便特地留在府中等候,不想这小官竟拖到了傍晚才来。
他心下稍有不豫,矜着身份,倒也不愿计较。与抱玉寒暄数语后,笑谓王番:“薛知漕年纪轻轻,实乃卢江漕渠首议之人,于转漕诸务多有建树。尔等勿以年资自矜,当尽心辅弼,虚心请益。”
“使君多虑了,”王番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下官等已然见识了知漕风采,哪敢不虚心?知漕一到任上便急召我等过府,连夜核对了账目,今晨起来又急去河堤巡视,脚测步量地走了十几里路,这才来得及拜会使君。使君请看,我们靴子上的河泥还未干呢!”
“是啊!”其余诸人纷纷应和,“薛知漕当真是雷厉风行!”
第五玄扫过去,见他们个个眼珠爆血,眼窝凹陷,的确是熬了大夜的模样,又都衣衫褶皱,靴上果有河泥,便知所说应该不假。
收回视线,他脸上笑容依旧,看向抱玉。
抱玉心里发笑:就你们长嘴了?当下臊眉耷眼,委屈道:
“使君明鉴:抱玉昨夜才到官署,本想早些安置,只待雄鸡一啼便过来拜见。然王参军等催逼甚急,连夜便将文书账册送到下官榻前,言称’奉使君之名过来移送文书,知漕早些看过,某等才好离去。’
“下官闻言岂敢怠慢,只好披衣而起,连夜急阅账册。待到天明时分,以为终于可以过来聆听使君教诲,王参军等又要某视看河堤,仍说是使君之意。抱玉只得随行,这便拖延到此刻才来。”
“看来薛知漕不唯于转漕诸务多有建树,口齿上亦十分了得,当真能颠倒黑白!”王番鼓着怒气冲冲的痦子,一把从蒋约手里扯过那卷《冬日白亭渡联句》,双手捧给第五玄,眼锋仍锚着抱玉:
“知漕急于面见使君而不得,倒是有闲情逸致临江赋诗。联句在此,也请第五使君过目雅正。”
第五玄扫了一眼,露出不忍卒读之色,王番得意地一笑。
抱玉垂下眼:“下官熬了一夜,早起又水米未进,加之急于面见使君,哪有心思赋诗属文?倒是王参军等诗兴大发,竟吟出这么许多,若非下官催促,恐是能结成一册集子了。”
第五玄皱着眉又往后看了几眼。
王番这才想起来,那卷联句上只有自己几个的臭诗,并无薛抱玉的痕迹,而诗文还是蒋约的亲笔。一偏头,蒋约正没好气地斜他,他一时气堵,亦朝着蒋约瞪起了眼睛。
抱玉心里的坏水已经嗤嗤地咕嘟出了许多泡泡,模样依旧乖巧而委屈。
第五玄自是了解王番的秉性,不然也不会对其三令五申,可他亦亲眼目睹过薛抱玉当堂撒野,知道这小官也绝非省油的灯。
看看她,再看看王番几个,第五玄心头雪亮。
王番这蠢货不听话,令他颇感恼怒,值得七十大板;薛抱玉虽是裴弘送来的人质,既到了常州的地界,也得收敛些,若是拿他第五玄也当独孤靖,那她便是活腻了。他决定给她三十大板,敲山震虎,小惩大诫。
分配好了各自的过失,第五使君脸色一变,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喉叱人。正当此时,外头忽然来报:“浙西观察使府观察判官颜行懿到!”
第五玄喉头一滞,睨了睨王番和抱玉几个,转头道:“快请!”方欲举步,便见一位相貌清雅的朱衣人已跨槛而入,一来便叉手而笑:“某不速而至,可扰清听?”
第五玄笑着迎上:“季卿可是请都请不来的珍客,今蒙惠临,可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颜行懿摇头道:“黄眉这回只猜对了一半。此番实为公务,却与常州无关,而是催债的差事!巡院的欠账已经压了两年多,算起来还是上一任的旧账,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了,裴大使便命某来督办此事。差事完结,顺路过到府上,只为讨一杯素酒罢了!”
抱玉心中一动:原来使府与巡院之间也有一本账。
颜行懿像是才瞥见她,这便含着笑将她上下打量,温言道:“大使常念及汝,临行前还特地嘱我探望于你。今在此处相会,已足欣慰,万望善自为之。”转向第五玄又道:
“元真齿稚,行事多有阙漏,尚需砥砺琢磨。还望明公严加管束,勿稍宽假。”
第五玄哈哈一笑:“从来英物出少年,裴大使的法眼岂有差池?元真是难得的少年俊杰,得他襄助,常州漕事可无忧矣!季卿快请上座!”说着话偏过头去,狠狠瞪了王番一眼。
王番怔了怔,忽而身上一抖,喉咙一痛,这才发觉自己头重脚轻,已然感了风寒。
第五玄和颜行懿二人推让了一番,分宾主落座。抱玉侍立一旁,跟着问答了几句,这便率着漕署众人告退。
回府的路上,她琢磨颜行懿的来意,以为这“催账”必定与私盐有些关联,却不知关联在何处。
夜色朦胧,正是探秘的良时。
抱玉微一颔首,魏孝宽即携着康茂元而去。刘三宝和周泰随着她回到书房,才点燃灯烛,抱玉方欲坐下,余光往身旁一扫,整个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地上赫然是四道人影。
猛一回头,那不速之客却是位熟人。
34. 第 34 章
陈巽本无意走翻窗越墙的鬼祟行径,只是此行不宜为外人所知,而薛知漕的府邸又充斥着王番的眼线,这便不得不如此。他本还想借机试一试魏孝宽的身手,看看他有无长进,不巧黑罴郎不在,倒是吓了薛知漕几人一个大跳。
“薛兄的臂伤好得如何了?”陈巽主动走到光亮里,目光在抱玉洁净无瑕的面孔上转了一圈,转而问候起了手臂。
“原来是陈兄!”抱玉松了口气,略端了端手臂,“已经撤了夹板,再养上个把月应可活动自如。”
“那便好。”陈巽点点头,看着刘三宝关严了房门,这才简短道明来意:“盐商近日将有动作,大使命我过来传话,提醒薛兄早做准备。”
抱玉一怔,忽地福至心灵:“适才在第五玄处遇到颜判官,听闻他此次赴常乃是为了向巡院催账,不知盐商的’动作’可与此事有关?”
“不错,巡院逋欠漕款已逾两年,大使刚到任时即催过一次,此次不唯亲修书信,严辞讨还,更命颜判官担当差事,巡院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拖下去了。”陈巽说到此处笑了笑,压低声音又道:
“他们账上无钱,为了还债,只能向盐商追索,盐商为了还上这笔巨款,便不得不顶风作案。”
听他这意思,似乎是使府、巡院和盐商之间存有一笔连环债,是以一旦使府催债,这压力最终还要落到盐商头上。
巡院与使府之间存有一本账,这不难理解,大抵与常州的漕账是一个意思,可巡院与盐商之间的账目却从何说起呢?抱玉想不通,疑惑道:
“据薛某所知,盐商与巡院之间从来是一手交钱、一手发钞,钱钞两讫后方可放盐,绝无赊欠之事。巡院如何会成为盐商的债主?还请陈兄为在下解惑。”
“你说的是朝廷的规定,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陈巽摇了摇头,话到此处,心中亦升起不平之意,“这几年的榷盐限约皆在五万石以上,如此便将寻常百姓拦在了盐门之外。浙西几号有头有脸的盐商皆是官戚,他们进了盐门,也不情愿一次掏出那么多银钱,自来都是赊账,每手缴纳的定钱还不足规定的十中之一。官盐本钱低廉,巡院倒也赊得起。”
不必他再往下说,抱玉自然明白,巡院这么做必有好处可拿。
“这可是斩首的重罪……”饶是已在丰海任上滚打过一遭,见识了郑业、骆复义一干人等的包天狗胆,抱玉仍是忍不住喃喃出声。
陈巽的嘴角勾起了一个锐利的冷笑:“贩私亦是斩首的重罪,但凡有利可图,总有人甘冒大险。”
“不瞒陈兄,薛某虽才到任,已在漕账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常州这些人是有恃无恐,凡漕务亏空皆以盐课冲抵,仗的就是薛某拿不到巡院的账目,虽情知其中猫腻,却也无计可施。”
抱玉的心思又回到了账上。账目的错讹既是查明真相的切口,也是将来归案入卷的铁证,实乃一条钟南捷径,她不愿轻易放弃。
看着陈巽,她皂白分明的眼眸亮出光来:“巡院既与使府有一笔总漕账,而盐铁使每年上报朝廷的盐账亦有明文可查,两厢比较,不难估算出巡院手里那份漕账的数目。如此一来,常州漕账的伪冒便无从隐瞒!”
抱玉自谓抓住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打心窍里直往外迸火花,一时也顾不得压嗓子,这便说得声调清越,喉音脆婉。
便在女郎之中,也是一把鲜嫩的好嗓子。
好嗓子上头亦是一副好面孔,烛火下如玉之泽,如月之盈,扔在男人堆里,正如隆冬腊月忽然现出的一抹鹅黄。
陈巽不由得一怔,倏忽瞥向周泰和刘三宝,只见这二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话,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薛知漕的郎才女貌为异。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形不如论心。容貌和嗓音皆是父母所赐,率加嘲猜,非君子所为也。”陈巽这般暗暗地告诫了自己,方才那小小的疑窦便未在心里过多停留,如枝头黄鹂般,轻巧地展翅掠走了。
他顺势将刚刚扬起的惊异之色变成了彬彬有礼的微笑:“薛兄说得不错,只是大使到浙西任上也才一年,之前几年的账目皆是调过的,并非实账,即便对照也看不出什么。现如今这卷尚乏篇幅,亦不足为凭。”
“原来如此。”抱玉神色一黯,好生失望。
陈巽瞅着她一笑,站起身来,叉手道:“此路不通彼路通,凭薛兄的才智,想来不难寻到一条新路。某此次前来乃是避人耳目,不宜久留,这便告辞了,薛兄保重!”
抱玉虽觉遗憾,却不好留他,只得起身相送。
陈巽摆手示意她留步,脚步绕开了前门,径往后窗而去,到窗口回头道:“还请薛兄代某问候魏大。”话落一跃而出,犹如一条油光水滑的江豚,眨眼间投身于漆黑的夜浪之中,涟漪些微,转瞬即平。正是来无声息,去无踪影,倒也合了他的名字。
抱玉望着夜色出了会神,关好窗,走到桌前重新坐下。回想着他方才的话,蹙眉思索起来。
烛火一明一灭,又是一窗昏晓。到第二日掌灯时分,陈巽和颜行懿已经抵返润州。
颜行懿催账后过到常州刺史府,自然不是为了找第五玄清谈。
距离浙西官场大震已有月余,案件仍在审理之中,一众被牵涉的官员,上到杭州刺史蔡丕、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下到数不清的判司、令史和录事,都还在使府的大牢里押着。
裴弘到底能审出什么、想审出什么,都还是个谜,案卷一日不上交朝廷,谜底一日不得揭晓,太子头上这把或有或无、或大或小的刀便始终悬着。
双王并立争雄,花落谁家本就不甚明朗,加上这么一个变数,朝局便益发看不清了。
裴弘大有慢工出细活的意思,将这桩大案要案审得慢条斯理,且严防死守,将一切与本案有关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时日一久,朝中各门各派都坐不住了,往浙西派了不少探马和说客。
掌书记陈巽年少口松,经意地说漏了嘴,郑业畏罪自尽一事方才上达天听。
太子党犹如揪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揪住此事不放,要求浙西移交审理之权,贤王党则针锋相对,双方在延英殿小打小闹地争吵了一回。
裴弘退了一步,将郑业的尸首、此前的供状,连同一枚来路不明的飞镖一并移交,太子党欣然接手,可查着查着就没了动静。
贤王党趁机上书,大申案件未明前不可轻易移交的道理,暗讽有人按捺不住,狗急跳墙……双方于是又在延英殿吵了一回,这回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小动干戈。
这是个好势头。
颜行懿此次去找第五玄,便是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之事,想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
“只怕在他们大动干戈之前,马道法会出面斡旋。”颜行懿尽职尽责地办完了差事,回来交差时却面露忧色,捏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无心享用。
这酒还是吏部侍郎皇甫钧所赠,各方人马皆伺机而动,他也不想失了先机,这便托人到浙西使府投酒问路。
裴弘不好饮酒,将佳酿留给颜行懿和陈巽,自己则忙里偷闲地擦拭起击毬的偃月杖。
他支着一膝坐到毯上,手握一方鹿皮巾子,神情专注在玩物上,擦拭得一丝不苟:“这是必然之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打怡情,大打则伤筋动骨,他岂能坐视不理。”
颜行懿益发饮不下美酒了,撂下夜光杯,从坐榻上凑了过来:“主公的意图,马道法未必猜不到。既已识出圈套,马儿必会绕行,为之奈何?”
“圈套……”裴弘笑起来,借着摇枝灯的辉光欣赏起自己的劳作,末了偏过头:“季卿,不是圈套,是诱饵。”
将月杖扔给一旁的陈巽,他自己也端了酒盏,抿上一口,细细地品尝舌尖绽开的芳馥滋味:
“只要饵料足够诱人,便不怕识破。储位之争何其激烈,扶持新君之功何其巨伟,第五玄那么谨慎的人,不也一样动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马党不过是一群逐臭追膻的蝇徒而已,既能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此为人情常理,岂是马道法可以左右?”
颜行懿捋着长髯沉吟起来。
裴弘外放已届十年,眼下这个大好时机若是把握不住,恐怕只有等到马道法撒手人寰,才有可能重回中枢。一想到这里,平素沉机观变的颜判官也变得瞻前顾后,颇有些畏首畏尾。
“主公,”再度开口,颜行懿依旧不无担忧,“理虽如此,却还有两个变数不可预知。”
“田蔚不是变数,”裴弘斩钉截铁,“薛元真……”
薛元真有一双琉璃球似的眼眸,澄澈,亦带着些初生的锐利,敢直刺郑县令,也敢算计浙西观察使。
一想到那对叽里咕噜的琉璃球,裴弘也不由得迟疑了,抬眼看陈巽:“账册一事,他可有追问?”
陈巽笑道:“主公料事如神,薛知漕得知追债后,果然欲索账册,属下已按照主公事先的吩咐答复了他。”
“他信了?”
“他才涉漕务,所知有限,应无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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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被府主这般追问,陈巽倒有些不敢确定了:“应该是吧……”
裴弘端着夜光杯,信步走到乌木大案前,目光在虚空中巡了一圈,最后落到文牒后头那方十二峰汉砚上。一丝笑意自眼中漫出,他轻轻摇了摇头:“未必。”
·
两张高脚书案拼成一只方桌,抱玉与周泰四个围着方桌吃暖锅,书房里热气蒸腾。
暖锅以浓鸡汤打底,又用新鲜的白菊花吊出鲜味,入口后有明显回甘,醇厚而不乏草木清新。这样的汤底宜涮清淡肉食,将乌鸡去骨,鲈鱼除刺,切成薄如蝉翼的细片,筷子夹着,在沸腾的汤头里滚上一滚,入口软嫩弹滑,无需佐齑,自有十足滋味。
此为江南地带的传统吃法,相传起源于爱菊的陶渊明。
抱玉也爱菊,正巧在暖房中发现王番留下的一盆名贵绿云,思及五柳先生的高标深洁,一时间食指大动,因即成席。
“着实不错,相较于关中羊肉暖锅的鲜美,别有一番雅致风味。”她一口鱼就着一口鸡,吃得大开大合,百忙中抽空点评了一句,又舀了一勺莼菜羹下肉。
“惜无葡萄美酒!”抱玉咽下莼菜羹,以为这滑不溜秋的东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如来点酒水痛快。
“唔,知漕说得是。”刘三宝嘴里是肉,头上是汗,绝不肯教薛知漕的话掉在地上,含混不清地托了一把。
周泰斜他一眼,自觉已有了八分饱,虽有恋战之意,恐怕老胃吃不消,只好撂箸观战。
康茂元很爱惜他那一把浅金色的胡须,特地用一条窄巾束好了,这才放心大嚼。
众人都是久贫乍富,又一连辛苦了几日,皆吃得穷形恶相,实不宜为外人观。
刘三宝见抱玉面前的铜盘空了,朝着魏孝宽咳了一声。魏孝宽当即起身,抽出陌刀片鸡鱼。他用的是陈巽所教的精妙刀法,因此将肉片得透而不断,丝缕不绝。
薛知漕很领情地又吃了一碗丝缕不绝的鱼片,由着老秦口味点了浓醋,这才心满意足地擦了嘴,重新忧郁起来。
属下四个带回三样消息:
其一,周泰探得,盐船虽照常入堰,各大盐号的沙盐仍然缺货。
其二,刘三宝探明了六道堰埭的真正用途。蓄水调位只需两道足矣,额外多出四道官卡,不过是为了向过路盐商揩油。
其三,魏孝宽和康茂元带回的消息全然印证了她的猜测。白亭渡外头果有两样盐船,外表一模一样,标称的载重也一般无二,吃水深度却差了半寸;这几日放进来的都是吃水浅的。
半寸而已,远看实看不出任何区别,便是到近处量过了,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艄公、船卒多几个少几个,胖几分瘦几分,足可引致吃水深度的微小差异。
魏孝宽一探无果,抱玉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康茂元想了想,教他砍一百根等长的木棍,再去一趟,重新记录水位。魏孝宽二次归来,将一百根带着标记的木棍往案上一立,削去记号上部,等长的木棍即刻变得参差不齐。
众人打眼看去,一眼便看出了规律——虽长短不一,大致上却可分为两种,二者相差约有半寸许。
康茂元拿着算盘一通拨拉,尔后平陈直述:“相当于两千石的官盐。”
……
这明目张胆夹带的两千石盐,应该就是沙盐的来处无疑了。
猜测得到印证,使府又递了消息,事情也算是往前推进了一步,可抱玉总觉得自己眼前还蒙着一层翳,隐隐约约地挡着光亮,闷得慌。
“你们说,裴大使手里当真没有总账么?”她打了个含蓄无声的雅嗝,吐出了心中的猜测。
魏孝宽一怔,开口道:“陈十三是个磊落人,他既说没有,那便不会有假。”
周泰想想也道:“若当真有账,裴大使似乎没有理由隐瞒。”
抱玉不置可否,心底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双老奸巨猾的凤目。
尽管这凤目的主人生得儒雅宏贵,英俊非凡,与“老”字并无半点干系,可相形不如论心,单就气质而论,她觉得用这四个字形容裴弘恰如其分。
“未必。”抱玉撇了撇嘴,摇头道。
“知漕何故作此猜——”刘三宝的话说了半截,被魏孝宽嘘声打断。
暖锅架在内室,外屋没有燃灯,抱玉嫌气味太大,中间的隔扇因此未关。众人顺着魏孝宽所指看去,便在外屋薄薄的窗纸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