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邑村。
大约骑马回村,和现代人开着劳斯莱斯回村差不多,宁姚二人还没到村口,已经有好事的人转告了姚家二老。
姚父姚平安和姚母桔香早已是望穿秋水了,见女儿骑着高头大马回来,险些惊掉了下巴。
“爹,娘!”姚谅翻身下马,见二老愣在原地,不由得笑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
“谅儿,你咋还学会骑马啦?”姚平安问道。
“囡囡咋个突然回来了?”桔香也跟着问,“城里买卖不好干吗?”
“我早跟你说了,伺候这一亩三分地是累点,但我和你爹还养活的了自己,京城的房子可贵吧…”
两口子絮絮叨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宁直只好把其中一大包准备好的礼物抗下来,“叔,婶子。”
“不仅没赔本,还有的赚呢。”宁直道,“喏,姚谅给你们还带东西回来了呢。”
财不露白,宁直和姚谅只说是去京城做生意,并未提及他们和大长公主攀上关系的事。
“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姚平安故意大声道,他举着一包茶叶,“嚯,这不是那个什么…君山银针吗?”
“这么好的料子,哎呀呀,我和老姚都没空穿呢。”桔香也把一匹锦缎披在身上,得意洋洋地转着圈。
围观群众酸溜溜地看着,谁叫人家姚谅从小就能干又懂事,脑子聪明又生的好看,能挣是应该的。
东邑村的小孩围着两匹骏马好奇地看来看去,胆大的还有伸出手去摸马腿的。
“吓!”宁直在他们背后喝了一声。
小孩子们吓了一跳,笑着闹着跑到了一团。
“吓小孩干嘛?”姚谅也是一惊,不免嗔道。
“再踢了他们。”宁直牵了马,“——我去山上遛遛马,你和叔婶先聊。”
“知道了。”见宁直是去“山上”,姚谅点头,“爹娘,我们先进屋吧,我有事同你们说。”
“明个儿我们家杀猪。”姚平安不忘道,“大伙都来啊,来吃杀猪菜!”
见姚谅一家三口进了屋,人群也逐渐散去,宁直牵着马往东邑村的后山上去了。
他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山里湿度大,马蹄子直打滑,两匹马一直不爽地打响鼻。
宁直只好把剩下的货物抗在自己肩上,连哄带抽地让它们往前走。
深山中竟然有一间小木屋,木屋前有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地,房上还种着五颜六色的小花。
生活在这里的人显得极有情趣。
“浮光姨?”宁直道,“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木屋的门不多时便开了,一个女子冲出来一把把宁直搂在怀里,“直儿,你回来了。”
“自从你走了,我好几个月没上城里去!”女子眼泪汪汪地道,“憋死我了!”
“浮光姨…”宁直挣扎道,“现在要憋死的是我。”
女子浮光是宸妃的陪嫁丫鬟,也是她的心腹。
当年梅贵妃狸猫换太子时,正是浮光和另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将宁直从梅贵妃的手下手中偷了出来,养在宫外。
浮光这才松手,她上下打量着宁直,“没黑,也没瘦!”
“胖了,个子倒是长了一点。”浮光扯了扯宁直略微短了一节的裤管,“又得扯新衣服了。”
“是壮了。”宁直纠正道,“别人家的母亲见远行归来的儿子都是说黑了瘦了,偏浮光姨说我胖。”
“胖了就是胖了,还不许人说?”浮光道。
“胖点好。”浮光道,“你母妃喜欢胖些的小孩子,圆滚滚的,有福气。”
“浮光姨…”这是浮光第一次当着宁直的面提起宸妃,宁直不免有些惊讶。
宸妃在这个家里像一个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此次进京见过太子了么?”浮光道,“你母妃可喜欢太子了,太子就长得像个胖乎乎的福娃娃,拿手一推就咕咚地倒了。”
“呃…见过了。”宁直心道,我不想听盛闻的黑历史啊。
话说“咕咚”是什么拟声词?太子小时候是哪吒吗?听着倒像个球。
他只好转口道,“景福叔呢?”
“他打了两只兔子,正不知道找了谁制皮子呢。”浮光道,“现在做正好,入冬了给你缝一条兔皮里衣,穿着一定暖和。”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家长里短,主要是浮光说,宁直听。
“此次我回来,是同姨暂时告别的。”宁直道。
“里衣还穿得上否?”浮光问。
“里衣恐怕穿不上了。”宁直苦笑道,“此去恐怕要年底才能回来了。”
“能回来过年就好。”浮光先是叹道。
她又怒道,“天杀的,这满朝文武…一帮白吃米粮的硕鼠蠹虫耳,连半大孩子都要劳烦,非人哉!”
宁直将如今他们查到的东西给浮光细细说了一遍。
浮光既是他的养母,又是宸妃的心腹,要是连浮光都背叛他,宁直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可信了。
“陈州也?”浮光听罢惊道。
宁直:“也?”
“你可知十年前的那场大案?”浮光道。
“怎会不知。”宁直道,“柳州冒赈案。”
“十年前天降大雨,黄河决堤,柳州一片汪洋,朝廷命柳州知州开仓放粮,但…”
宁直答:“柳州的粮仓中没有粮食。”
“陛下震怒,你外祖宁宏受命监察赈灾官员,数日后却被发现自缢于柳州寓所之中。”
“柳州知州于寓所中搜查出赈灾银五千两,推测宁宏因收受贿赂而畏罪自杀。”
宁直自己补全了后面的故事,“宁府上下三十五口人因此或被贬官流放,被贬为庶人,宫中的宸妃生下一死胎后亦被打入冷宫。”
当年宁直查清此事的时候,无论是柳州知州,还是相关的一干人等早已作古,剩余的人也对那个垂垂老矣的查赈官员没什么印象了。
要说柳州冒赈案的真相,还得从大雍朝的税法说起。
大雍朝所实行的税法称为“租庸调”,每人每年需要上缴一定数量的粮食和布匹,且每年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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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二十天的徭役。
上缴的这些粮食有部分会沿水路陆路送向部分产量少的地区,另一部分则会存入粮仓,以备灾年。
柳州官场沆瀣一气,又同当地的商人官商勾结。
柳州官府将粮仓中的粮食低价卖给商人,换得金银肆意消费,而商人们再将低价粮运走或是在当地高价卖出。
官府中有没有钱呢?有的。
但粮仓中已经没有粮了。
天灾一来,管你手里的是金子银子,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更何况这些银子是彻彻底底的脏钱黑钱,只能捂在手里,怎能捅到明面上?
柳州知州以五千两白银贿赂宁直的外祖宁宏,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掩盖此事。
宁宏不从,便被柳州知州等人下毒害死,又作出自缢的假象。
跟在宁宏身边的,只有当时还只是一个工部小吏的幼子,宁桥。
宁桥跟着工部的前辈正在堤坝上忙着救灾抢险,听到老父死讯都是十天之后了。
柳州知州为掩人耳目,将宁宏匆匆下葬,此事不了了之。
“当年柳州,就如今日陈州啊。”浮光道。
“先是天灾,而后便成了人祸。”
“柳州上下不该没有聪明人,你可知为什么他们都不说话?”
“天灾来了农民就吃不饱饭,就会卖地,就会卖身为奴啊。”
“天灾晚走一天,就能多买一亩便宜的良田,多买一个青壮的奴隶。”浮光道,“你说他们怎么会想天灾走呢?”
“姨…”宁直抱住了浮光的肩膀。
宁直知道,浮光也是这些因天灾人祸被父母卖进宁府为奴为婢的。
浮光之前从来不跟宁直提这些,却不代表他不知道。
“那我更要去了。”宁直道,“若是遇上一个良善的主家,还能勉强苟活。”
“被活活打死,累死,整日凌辱的奴才婢女还少吗?”宁直道,“那样的人还算作是‘人’么?”
“好。”浮光拍了拍宁直的后背,“小姐少爷们,宏老爷都对我极好,我虽不悔…”
“我此去陈州,就是为了阻止万万千千的人像浮光姨一样被爹娘卖掉。”宁直道。
“…谢谢你,直儿。”浮光道,“我替他们谢谢你。”
“你要护好自己。”浮光一边收拾可能路上能用的东西一边叮嘱道,宁直回来的突然,她什么也没准备,只好把自己手头最好的东西都装进背囊里。
连宁直给她带的礼物都原样装了回去,让宁直在路上吃用。
“姨,不必太焦虑了。”宁直一样一样地把他认为不重要的东西移出来,“我此去肯定是跟着太子,吃他的用他的就成。”
“更要小心太子!”浮光听了更是紧张,她翻找一阵,往宁直手里又塞了一个小小的纸包。
“这是什么?”宁直奇道。
“这是鹤顶红,你自己收好。”
宁直歪头,“您想说的是丹顶鹤对吧?”
“鹤顶红。”浮光纠正道,“你从小生而知之,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