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玉山为昏迷的钟离四又一次擦去他眼角留下的鲜红血迹时,钟离四正徘徊于一场动荡而浩大的梦境中难以苏醒。
梦里他变成了数百年前尚未壮大的蝣族部落中的一员,那时的蝣人尚未获得天赋异禀的玄力,只能依附庞大的东胡人生存,和东胡人一起,信奉着草原上的长生天,努力地在许多个大大小小的部落中繁衍喘息。
平凡的蝣人并不强大,但过得知足而快乐。
钟离四踏入梦境时正直夜晚,睡梦中他在漆黑的夜幕下看见帐篷里巫女和高大的蝣族首领密谋的影子。
他们之间闪烁着一颗璀璨夺目的蓝色骨珠,他听见女巫说这是她从盂兰古卷中盗走的上古蛇妖的器灵,只要蝣族承诺生生世世为她供奉长生牌位,她就让这颗骨珠献祭到蝣族的血脉长河之中,让他们成为世上最强大的种族。
在蝣族首领欣然同意这笔交易的时候,帐篷外弱小的钟离四被发现,他扭头在草原上狂奔着,最后却被追出来的首领用利器砸倒。
手捧着湛蓝骨珠的女巫将这颗闪烁的蛇妖器灵灌注进了钟离四的身体,他感受到体内源源不断的充沛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使他浑身血液沸腾,形状痛苦万分。
同时他所有的感官变得极其敏锐,就连女巫在远处念念有词的双唇所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叫他感知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女巫用命令或是威胁的语气对着不知名的生灵索要承诺,要它们庇佑蝣族此后世世代代的血脉中都流传着来自蛇灵的力量,从此以后每一代蝣人中都会有一个蓝眼珠的孩子成为这股力量的根基。当那个孩子死亡的那一刻,蛇灵将会携带着蔚蓝的眼眸自动顺延到下一代出生的孩子身上。
索取力量的仪式完成了,梦中的他无疑成为了第一代承接蛇灵骨珠的小孩,他从草原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过于充沛的玄气使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钟离四一边颤抖着,一边奔向那个在夜幕中离去的巫女,想要请求对方将这颗器灵从自己体内除去。
他深知这股力量所代表的祸端,更明白这颗蛇灵以后会给他的族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就在他追上巫女的那一刹,他抓到巫女的身体,像扯下一块布料一样扯下巫女的皮囊,对方的血肉与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钟离四拎着那副巫女皮囊回头,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忽然万籁俱寂,看不见半点灯火和帐篷。
他的族人在眨眼间出现在他的眼前,不顾他的反抗夺走他手中的皮囊,再将那副皮囊强硬地套在他的身上。
就这样,钟离四脱胎换骨,变成了此后无数代被蝣族选中的巫女中的一个。
他穿着华美的衣袍,在蝣族的监视和禁锢下走进一顶马车,成为了第一代巫女留在人间接受功德供奉的肉身。
他数不清也记不得自己是第几个被蝣族挑中的巫女替身,总之此时的蝣人已在中原横行了许多年,他们比原本自己依附的东胡人变得更加强大,不仅信奉长生天,更模仿着中原的习俗,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名叫凤神的信仰。
钟离四坐在马车里,捧着第一代巫女的雕塑,在踏入马车那一刻,他此生便注定了结局——未得蝣族首领的允许,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永远不能露面。
他将获得第一代巫女留下来的力量,再用这股力量替那位巫女接收蝣人的供奉与崇拜,将功德传递给不知何处的老巫女的魂灵。
他是第一代巫女与人间的媒介,当他死后,蝣族会再从草原上选择下一代巫女继承他的位置和职责。
强烈的不甘驱使他对蝣族下了永恒的诅咒,梦境中化作巫女的钟离四用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作为代价,他站在无尽的高处,愤怒地要蝣族自食恶果,他要他们此后受他们自己强大的玄力所困,一旦到了二十岁,所有蝣人便要玄力爆体而亡,世代不得终结。
接着,他从高处坠下,落入一个巨大的铁笼。
这一次钟离四回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饕餮谷,成为了被圈养的蝣人中的一个。
他从出生起就要面对没日没夜的苦役和等待被买走的结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衣,发现上面是一个陌生的数字。
钟离四坐在阴冷地牢中的铁笼里,忽然听见地牢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即是一阵轻若微风的脚步。
地牢的过道里走过一个红绣银袍的富家公子,对方一尘不染的衣摆翩翩经过他的眼前,他注意到那个人衣着华贵配饰琳琅,有着蓝色的眼珠和卷曲的长发,身后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驯监。
钟离四从笼子里坐起来,奋力地往外伸着头,想要透过笼子的栏杆看清那个人的面容,却在对方转过头的一瞬间,听见那个人说:
“我是九十四,我来带你们离开。”
钟离四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他跟在九十四的身后,坐上了一匹那罗迦的后背,将饕餮谷远远甩在冲天的火光之中。
然后他和其他所有的同族一样,在月下同九十四做完道别,便隐入了山林,打算安稳地等待对方再一次传来诅咒解除的好消息。
可冬天实在太难熬了。
山中没有猎物,连树叶草根都被大雪掩埋着。
钟离四和三两个族人为了活着度过这个冬天,开始下山盗窃百姓的粮食,有时一切顺利——那便还好,一两个馒头就是他们两天的口粮。
更多的时候他们总是被人发现。
一旦偷盗败露,被抓到现行,他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那些百姓追捕他们时的眼神不仅透露着对蝣人的鄙视和厌恶,更多的是企图将他们捉去倒卖以活得巨大利益的贪婪。
他们终于在绝境之下开始反抗。
几次交手之后,钟离四和同族隐约意识到这些对他们喊打喊杀的普通人其实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很快,他们多次从汉人手中取得胜利的果实。
钟离四和他那些被九十四从饕餮谷救出来的族人逐渐变得明目张胆,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力量的强大,更多是源于对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的信奉。
他们坚信只要九十四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蝣人会被抓进牢笼。
饕餮谷将永远不复存在。
很快他和山林里的族人组织起了九神教,那是对九十四如同对凤神一般的崇敬。
他们物质富足,精神坚毅,在愈发壮大队伍之后,回忆起过去在牢笼中的日子,对中原人的恨意便一日烈过一日。
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主动发起掠夺和入侵。
钟离四提出了反对。
他认为他们应该守着粮食,安稳度日,静心等待九十四带来诅咒解除的好消息,然后归隐山林,直到这个世上对蝣人的偏见和恨意彻底消弭的那一天。
接着他就被驱逐出了蝣人的队伍。
他盲目地在大雪中走着,感觉到身体的血液被彻骨的严寒凝固。
钟离四在雪中思索着:自己被同族判处不再是蝣人,那他是什么呢?
他变成了千千万万的中土黎民。
在弥天的烽火狼烟中,钟离四和身边无数的平头百姓一样不顾一切地逃窜着,企图能在蝣人的马蹄下拾得一条生路。
可蝣人太过强大了。
他们的利箭尖刀如一场连绵不息的大雨不断刺入他的胸膛,钟离四看见无数战马上的蝣人挥动着凤神的旌旗,身姿矫健却面目狰狞,对着他进行永无止尽的屠杀。
他中箭倒地,单薄破烂的身躯上踏过无数蝣人的铁骑。
在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中原人钟离四恍惚想起,似乎千百年前,蝣族也曾这般入侵中土的领地。
历史从来周而复始。
他在一片黑暗中落入永无止境的梦境。
这场梦实在太长,长到阮玉山在钟离四的床边又熬过了两场断断续续的冬雪。
在这两场冬雪的时间里,他坐在床下,亲手为钟离四做了一把新的摇椅。
考虑到红州的东西实在严寒,钟离四如今的身体躺在木椅上也难免硌得慌,阮玉山想起去岁冬天云岫从骑虎营带回来的那张上好的墨狐皮,便打算去把那块狐皮做成毯子,垫在这把摇椅上。
就在他刚准备起身去打发人把那块狐皮拿来的时候,自己放在床边的手就覆上了一个温凉的掌心。
阮玉山一怔,低头看向枕上。
钟离四抓着他,并未睁眼,只是低声喊:“阮玉山。”
他大喜过望,回头蹲在床边,反握住钟离四的手,笑道:“总算醒了?你也知道我给你做了椅子是不是?”
钟离四张合着嘴唇,发出很细微的声音。
阮玉山附耳凑近,听见对方缓慢地重复着几个字。
“放我走。”
——他的梦醒了。
不管是钟离四,还是阮玉山。
在红州彻底放晴的一个傍晚,钟离四从床上意识清醒地醒来。
石宫四周分外安静,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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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身影。
钟离四掀开被子下床,正要扶着床头的柜子起身,便摸到一身叠好的崭新的冬衣。
他盯着那件冬衣看了半晌,再将目光从屋子里扫视一圈。
桌上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旁边有一提油纸包好的干粮,破命靠在墙角,门口那罗迦的影子摇摇晃晃。
夕阳璀璨,气蒸云霞。
钟离四摸了摸枕下,确定自己的平安扣还藏在原地,便穿好冬衣,再把平安扣贴身放在胸口,随后拿起包袱和破命,同那罗迦一起离开了红州城。
他已有了方向,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因此走起路来十分轻快。
穿花洞府时隔半年,大门前已积了厚厚的冬雪,冬雪下方又是一层腐败的落叶。
钟离四先拿起门外的笤帚将雪扫开,同时拎着在角落偷偷舔雪的那罗迦进门,径直走向钟离善夜的卧房。
途经清凉池的大堂时钟离四看见阮铃的尸身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寒风一吹,骨头便化作齑粉,飘向院外。
与邪魔做交易,终究会落个尸骨无存。
钟离四收回目光,踏入钟离善夜的卧房,从满屋字幅掩盖的柜子里找到当初那片纪慈为了活命交换给他的古卷残片。
随后他拿着这块残片去了目连村。
在抵达目连村的途中钟离四脑袋里反复回想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遗信。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倒悬之境……”
钟离四不吃不喝,牵着那罗迦在目连村来回走了两天,累了就随便寻个屋子休息,睡醒了就接着绕矿山山脚行走。
唯一没停止的是脑海中钟离善夜遗言的回响。
这里山还是过山峰的模样,钟离四和阮玉山离开之后,山中强大的封印让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恢复了原状,只是村子已然荒了,不知要再隔多少年才能见到人烟。
钟离四在山脚漫无目的地走着,破命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拐杖。
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会在原地站上片刻。
更多的时候钟离四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他像一个朝圣的僧侣,在这一带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想明白所谓的倒悬之境该如何抵达。
数丈之外有一匹马,从红州跟他跟到雾照山下,又从雾照山下跟他跟到此处,期间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刚好够看到他的距离。
钟离四视若无睹。
他左手捏着那块薄如蝉翼的古卷残片,右手握着破命,像鬼打墙一样在过山峰周围打转。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突然,钟离四眼珠一晃,蓦地停下脚。
他看见了村外那条河。
河面映着一整座过山峰的倒影。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钟离四目光炯炯,凭借最后一点力气疾步朝河边走去。
他的力气在这几天几乎耗尽,因此此时越走,他的喘息就越急促,病骨支离的身体撑着宽大厚重的冬衣,在寒风中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旗帜。
可即便如此,钟离四也没有放慢一点脚步。
东风刮红了他的眼睛,吹白了他的嘴唇,他握住破命的手愈发止不住地战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脚底。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样想着,钟离四不慎被脚边的石块绊了一个踉跄,余光中他瞥见后方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见他扭头,那影子又很快隐没进重重鬼影般的树林。
他重新站起来,在外游荡了两日的卷曲长发已被冬日的寒霜侵蚀,变得沉重而湿润。
钟离四的裸/露在风中的一切皮肤都已失去了感知,几乎僵硬到麻木。
他一步一步挪动着自己灌铅般的双腿,终于来到岸边。
正当他准备踏入河水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冬衣和披风。
接着他最后一次埋头,深深在那上面嗅了一口,再解开衣裳,就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河中。
当阮玉山在树干后方意识到钟离四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疯了一样从树林里冲出去,脚下迅猛得犹如一只豹子,快到河岸时伸直了手,企图抓住远处那个纵身入河的身影。
钟离四到底快他一步。
“阿四!”
阮玉山紧随其后,一头扎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