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下床的时候愈发少了。
他的身体渐渐难以支撑他久坐看书,更多的时候他在床上陷入昏睡,阮玉山也不再只是吃饭午休时过来看他,很多个半梦半醒的瞬间钟离四能感知到阮玉山的气息。
他对阮玉山是在太过熟悉,就算对方什么也不做,只是靠近他左右,他也能立马感知到阮玉山的存在。
这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床边守着他,近乎神出鬼没地,奔波在石宫和阮府之间,他清醒时就离开,他昏迷时就出现,不敢太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只敢为他无数次擦去昏迷时七窍无故流出的血迹。
在仅有的清醒又无阮玉山看守的时间里,钟离四总是拿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
信上用只有他和阮招看得懂的文字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叮嘱,可是除了最后那一张用中土话留下的小字,其余并无太多叙情之言,更多的是一些劝诫。
钟离四把钟离善夜的信件倒背如流,连睡梦中也在不断钻研其言下之意。
“……蝣人之难,两百年首尾,皆源于巫女之祸。其结症非铃鼓可解。若着眼于当下之困,则中土与蝣族世世代代步前人之迹,周而复始,诅咒无穷尽也。当正本清源,免重蹈覆辙,祸事方休。”
“……子元六年,一巫女为求长生功德,盗幽北蛇灵献与胡部蝣族,以此换取万世牌位。蛇灵被缚于蝣族血脉,生生世世传于蝣人,此乃蝣族百年禀赋之根基。”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入五浊恶世,观众生万象,承喜怒悲欢,历生死离别,悟我出我,方见观音无相,会古卷诸灵。”
这些话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翻腾盘旋,自己大限将至,族人的诅咒却依旧横亘在他们世世代代之间,钟离四企图从钟离善夜遗信的字里行间读透对方隐藏的喻意,可冥冥之中又察觉似乎时机未到。
那天他正和阮玉山吃饭,阮玉山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轻言细语地说:“婚服我打发人新做了一身,比上次那件更好。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你不喜欢阮府的人,咱们就在这儿办。请阮招,阮招不算阮家人,他自小在雾照山长大,阮氏的祭祖也从不参与。顺便再叫他再带个百重三——对了,阮招给百重三取了几个字,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瞧瞧,看你觉得哪个合适。”
钟离四的筷子悬在碗口,听见这话,忽问:“姓阮吗?”
以往这些时候他是从不搭话的,一顿饭下来只听得见阮玉山的声音,这次他回了话,阮玉山垂目思索片刻,又道:“你不喜欢,自然叫他姓钟离。”
钟离四这才接着吃饭。
阮玉山见他默许,又赶紧给他夹菜,接着说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也算给你冲冲喜。早前我打发人去东南寻了白断雨,他的医术比起老爷子兴许还更好上几分,眼见着快要收到回信了。白断雨悬壶济世,历来以正直慈悲闻名,他会喜欢你的。阿四,你会没事的。”
阮玉山说了许多,唯独不提那个冬夜钟离四劝他放手的事。
仿佛那一夜两个人难得地推心置腹从不曾发生,他也从不曾听见钟离四对他剖白,不知道钟离四那么对他冷硬的态度只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既不提,钟离四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阮玉山。”
钟离四握着碗,五指和整个手掌比起两个月前又苍白瘦削了许多,这也显得指骨和手腕又修长了几分。过分薄的皮肉贴着筋骨,阮玉山看见钟离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接着他看见钟离四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调侃:“你说咱们成亲的时候,我的族人,会不会转过来看着我们?”
阮玉山谈论起婚事时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边。
钟离四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阮玉山凝视着他埋头吃饭时轻微眨动的眼睫,忽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真是有太多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在恶意使坏的时候。
此时林烟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信,说不好了,南边出事了。
可话一脱口,目光转到钟离四身上,林烟又支支吾吾起来。
阮玉山意识到什么,放下筷子,同林烟说:“你跟我出来。”
他起身走了两步,刚要拉着林烟出门,就听钟离四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就在这儿说。”
云淡风轻的命令,不带任何语气,却容不得在场的人拒绝。
阮玉山扶着林烟的肩停住脚,没应声,但也没往外走。
林烟瞅瞅他,又瞅瞅钟离四,显然为难得不知所措,试探地对着阮玉山求救似的喊:“老爷……”
在钟离四面前,叫老爷也没用。
钟离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饭,甚至没有开口说第二遍。
阮玉山揉了揉林烟的肩,转身回去,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拍拍膝盖,对林烟道:“你就在这儿说吧。”
林烟还盯着阮玉山的眼色,确认对方真是这个意思,才磕磕绊绊地展开手上的信件,说道:“半年前,西南边陲的山林上出现了几起蝣人伤人事件,因为受伤的人里有两个三阶玄者,所以才有人认出了林子里的蝣人。”
钟离四吃饭的动作停下来,手中的碗筷被放到桌上。
阮玉山也是一愣——他本以为是派去找白断雨的人带了消息回来,岂知这次的事,于蝣人有关。
林烟见钟离四静默地坐在桌前,又看看阮玉山。
阮玉山示意他接着说。
“按此事的情况,只需地方县官处理即刻,因此那些人也没上报红州府。只是两三个月前,云岫得到消息,说西南西北两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有组织的蝣人群体在山下出没,他才警惕起来,打发探子去查,打算收到确切情报再来跟您说。”
阮玉山看向他手里的信纸:“消息收到了?是什么情况?”
林烟抿了抿唇,照着信上的说了个大概:“起先那帮蝣人潜伏在平民百姓中,是为了谋取一点食物,因此只敢在比较混乱的两国交界处或是山林地带出没。后来有一次,两个蝣人在小镇上盗取粮食被路过的玄者捉住,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个三阶玄者打废了武功,还明目张胆抢夺了玄者的钱财。当时因镇上人手不够,叫他们顺利逃回了山林。”
林烟说到这儿,又不说了。
钟离四面对着饭桌,一动不动:“接着说下去。”
“……是。”林烟迟疑着,考虑到钟离四目前的身体原本有几分犹豫,但对方发了话,他还是接着说了,“可就是那一次之后,大概蝣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山下地带的平民进行偷盗掠夺。那附近山林隐匿的蝣人应该不少,没多久他们就有组织地轮流下山,对周围的村庄镇子下手,而且行事愈发乖张。”
阮玉山听完,皱眉道:“官府呢?镇上的人手不够,不会去州县找人?”
林烟解释道:“近些年大祁百官惫懒,除了咱们红州和谢氏掌管的十城,就没几处是会为民请命会办实事的。天子连饕餮谷都不管,怎么还会管这几个蝣人呢。西南那边百姓倒是求所属州县的官府出手了,可来的都是些残兵老将,年轻有力的嫌这活危险又没油水,不肯去,能去的都是没钱没背景的苦力。
“剿灭蝣人这一趟,不打不要紧,一打还给山林里的蝣人给打出信心来了。他们将那几个残兵老将枭首示众,挂在山下镇子口,此后更是明目张胆要山下百姓进贡吃喝,跟土匪似的霸占一方。”
“不会的。”
林烟话音未落,钟离四便将其打断。
他的五指抓紧桌角,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想起了阮铃,遂扭头看向林烟:“那是哪里的蝣人?去年以前可曾在民间出现?是曾经在饕餮谷关过的蝣人吗?”
林烟知道他不愿意相信那些是曾经在饕餮谷同他共患难的同族,可事实胜于雄辩,叹了口气道:“后来州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派过两次兵。据大部分人说,当时那些蝣人已从西面八方聚集了不少,还有许多蝣族是暗地里打听着消息追随过去的——毕竟百姓中玄者只在少数,多的是分辨不出蝣族的普通人,别人一问,便在茶余饭后什么都说了。州府派兵前去劝降时,山林的蝣族为了给自己打气,学着汉人的样子给自己弄了旗帜名号,说……”
钟离四转身面向他,见他吞吞吐吐,简直有几分焦灼了,催促道:“说什么?”
“说他们有凤神庇佑。”林烟低下头,“他们成立了一个教派,叫九神教,据说,九的意思……就是当初把他们从饕餮谷救出来的蝣人,九十四。”
钟离四陷入了沉默。
林烟还没说完。
话赶话到这儿了,他硬着头皮也得说下去:“那群九神教的人因为有凤神做底气,加上自己本身玄力强大,跟州县的兵打起来,分外骁勇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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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下来,还打出了名头。同时红州外的西北地界,也有不少蝣人闻声起义,效仿他们立了九神教。这几个月来,九神教徒在大祁各处起帮立派,都是蝣族。
“红州和十城军兵力强悍,他们不敢招惹,就在远离天子的其他各州隔三岔五打家劫舍,势力还有逐渐扩张的趋势。云岫考虑到咱们红州的人不便出手到其他州的地界出兵,便打发了几个探子伪装成蝣人混入九神教,这才知道,如今九神教内部,也并非团结一致。”
阮玉山蹙眉:“什么意思?他们还百家争鸣起来了?”
“这信上的意思是,蝣人内部,已经有很多人,在打着凤神的名号党同伐异。”林烟把信翻到后几页,说道,“蝣人如今逐渐势大,朝廷却一直没引起重视,殊不知蝣族自来顽强,粮食充足的情况下,身体状况可以一敌百。他们就算有二十岁的诅咒在前,活下来的也远比死去的多。九神教中已经有不少蝣人想要逐步占领中土地界,打算以凤神的名义向中原复仇。可有的人并不同意,认为他们此时只需储备粮食,等待凤神解救诅咒即可。”
阮玉山的指尖点了点膝盖,沉思道:“想必不同意的人,寡不敌众。”
林烟点点头:“蝣族对中原积蓄了太久的恨意,如今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认为两百年前,蝣人能在无比强大的情况下被汉人捕捉奴役,是因为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诅咒吓得自乱阵脚,忘了自己即便是在诅咒之下也是最强大的存在。
“而那时的中原人狡诈奸猾,捉住他们偶然的失误,便快速地为他们建立起了无法反抗的牢笼,将他们禁锢了两百余年。现在他们有了凤神,再也无所畏惧,因为无论天涯海角,不管蝣人被拘禁在何处,凤神都会出现,捍卫他们的自由。更有甚者,认为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凤神了。”
阮玉山冷笑一声:“哦?”
他挑了挑眉,倒是在心里想:那正好。
他们不要,他要。
不仅要,还要得紧。快让给他好了!
林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继续解释说:“那些人的理由是,即便没有凤神,他们当下以及以后依旧无所畏惧。因为两百年前的失误本是意外,只要给他们那时的先祖一年的喘息时间,让他们从猝不及防的诅咒中回过神来,以他们强大的天赋和繁衍能力,纵使每一代寿命只有二十年,也仍然可以统治中原。”
阮玉山张了张嘴,刚想大讽特讽不自量力,瞥了一眼对面的钟离四,选择了闭嘴。
林烟又把话说回来:“不过后者因为言辞中表现出对凤神的不敬而很快被其他蝣人惩戒。可他们的说法却在暗中催动了许多人——很多蝣人表面默不作声,实际在心中肯定了那些人的想法,认为凤神现在对自己的种族而言可有可无,只是一个标志罢了。”
思想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势必生生不息。
“后面支持不需要凤神的说法的人层出不穷,一波被惩戒了,另一波又立马站起来,主张安稳的人被激进的人以凤神的名义打倒,可更激进的人同样高举凤神的名号指责所有人都不如他们对凤神崇敬,再以此借口驱逐或抓捕与他们作对的人。”
林烟讪讪放下手:“现在凤神到底如何对他们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只要他们需要,就能以不尊重凤神的名义与自己不合的同族挑起争斗。咱们潜伏在九神教探子说,眼下蝣族势力分崩离析,是最好一网打尽的时机,所以特地送信来问问老爷是什么打算。”
阮玉山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钟离自扶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歇地慢慢走向林烟,拿过林烟手里的厚厚的一沓信纸一页一页快速翻看着。
翻到一半,钟离四翻信的动作停下,他盯着那几行“自相残杀”、“屠戮百姓”的陈述,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拿信的手开始产生细小的战栗。
随后他两眼木然,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似乎在遍寻着某种虚无的目标而不得。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定格在远处天际下那一轮熔金般的落日上。
钟离四的眼底倒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太阳,太阳上方却弥漫起一阵朦胧的鲜红雾色。他微微张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味。
那气味让他想起过去十八年在饕餮谷地牢度过的无数个夜晚,而如今抬头他发现牢笼中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这样的场景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钟离四在挥洒遍地的夕阳下蓦地吐出一口黑血,自此晕厥倒地,彻夜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