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所以他此刻出现了人生中多年以来难得的思绪凝滞,似乎无法想象过去无数个日夜的朝夕与共将在今夜为鬼头林的一个意外转瞬成空。
可事实又是如此毋庸置疑。
即便这次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解释什么呢?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钟离四的第一眼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无数个想法。
阮玉山在那一瞬间不断复盘着自己过去所计划的每一步,他无声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接着很快他把阮铃、阮峙、阮壁兄弟串联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唯一走偏的那一步。
他甚至有在其中某个毫末的片刻生出了一个冷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在阮峙自尽以后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个恍惚,可再次看到钟离四那双淡蓝色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时,阮玉山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能回到数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阮峙一家以绝后患。
他在和钟离四这场短暂的对视里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关于自己隐瞒钟离四的决定。
他心中充斥着数日前放钟离四独自离开自己的懊悔和对阮铃阮壁一干人等的愤怒,他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又明白自己此刻不能发泄任何的情绪。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钟离四可怜自己。
阮玉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挽留的机会,甚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要拼命思索着翻盘——他从来是这么一个人,见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因此对视之后,他只是颤动着眼睫,颔首低声道:“阿四,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在这个蝣人头颅如星罗棋布般的鬼头林里,他只剩最后这么一点不算干净的清白可以辩驳。
“那我呢?”他听见钟离四凛冽的声音像一发冷箭传到他的耳朵里,“你买我走,当真是为了成亲?”
阮玉山眉头骤然紧蹙,双唇抿做一条薄线,一言不发。
这是他唯一对他撒过的谎。
那双蓝色的眼睛太过敏锐,几乎不需要阮玉山多说一个字,便能从他的沉默中一眼洞穿他所有的不甘与心虚。
钟离四很清楚地看透了阮玉山的的悔恨,愤怒,和盘算。他简直有些憎恶自己对阮玉山的了解,因为太懂得阮玉山的骄傲自负,钟离四甚至无法自欺欺人相信阮玉山的伪装,也无法坦荡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当真如此无辜和可怜。
“阮老爷,”钟离四后退一步,发出一声释然的冷笑,“五十四万金——我的脑袋可真值钱。”
说完,他语气微顿,不知想到什么,用一种好奇而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只有我这样的一颗脑袋,才配开你的杀戒,让你亲手放到这片桩子上?”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阮玉山低声喊他,像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阿四!”
钟离四置若罔闻,偏头笑了一声,戏谑道:“血流满地,何尝不是红事一桩。”
说罢,他眼神骤变,阴恻恻地瞥了阮玉山一眼,转身脱去外衫,包裹住七十五的人头,打算从木桩上拔下来。
奈何阮府固定人头的法子太过玄奇,那脑袋在木桩上无比牢靠,仿佛同木头长在了一起。
即便钟离四双臂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嘴角微微一搐,向后抬手,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大声嘶吼道:“破命!”
一道金光劈裂笼罩着这片木林的夜幕,破命自半空中旋转而来,飞入钟离四手中。
锋利冷冽的刀锋在钟离四手上划出一道带着寒光的弧线,眨眼之间便将钟离四面前的木桩从七十五头下一刀斩断。
天边闪过一抹凌厉的亮色,随后是一声暴雨前的闷雷。
钟离四用衣裳将七十五的头颅裹得严严实实,挟在腰间,拿着破命,疾步走向树林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走出饕餮谷要做的事——替七十五挖一座坟,立一个碑,让七十五不至于在死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钟离四直面阮玉山,没有任何停留地经过阮玉山身边,而后者除了伫立原地,几乎做不出任何举动。
红州州主的身份,阮氏的话事人,天子重臣——这些冠冕在钟离四面前给不了阮玉山任何如往常一样睥睨天下的底气。
他心中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叫嚣:只要钟离四今夜踏出这片林子,两个人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阮玉山再也不会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不能让他走。
他蓦地抬起视线,定定盯着前方断头的木桩,眼里忽凝了一层霜似的狠绝起来。
他可以让钟离四恨他、厌恶他、甚至杀了他,但是他不能放他走。
自己跟前的人没了,一切就真的都没了。
一阵一阵的雷光闪烁在他们的眼底,不断暗示着一场暴雨的逼近。
在钟离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玉山倏忽抬手,一把攥住钟离四的胳膊,冷冷道:“你不能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钟离四的手一直在战栗。
他的心好像又被剜了一下。
可那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阮玉山的目光再次强硬起来,死死抓着钟离四的手臂,语调中不带一丝优柔,又一次重复道:“你哪也不许去。”
他好像又恢复了那股属于州主的说一不二的威严,高高在上地拘束着钟离四,武断地决定钟离四的去留。
钟离四似乎有刹那的愣怔。
那愣怔是由听见阮玉山的话后油然而生的难以置信所生,他没有料到阮玉山在这个时刻竟如此不顾及往日半分情谊要强行将他留下。他几乎对阮玉山的无耻感到震惊。
钟离四侧过脸,用一种无比憎恶的眼神横着阮玉山,随后怒目,手臂一拧,提起破命便朝阮玉山挥去。
阮玉山松手,弯腰从破命的刀棍下躲开,顷刻间一个闪身又跨步挡在钟离四面前,硬生生用重关挡住破命几次攻击,长枪与三尖戟的刀锋之间接连迸发出因摩擦而产生的金灿灿的火花。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颅,无意缠斗,最后一狠心,拼尽全力将破命刀尖刺向阮玉山,怒吼道:“滚开!”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这次阮玉山非但没躲,还将重光反手握在身后,挺身迎了破命这一击,任由三尖戟的刀尖刺入胸口。
他一身铜皮铁骨随着刀尖深入胸口发出血涌时的撕裂声,胸前墨色锦缎很快淌出大片浓稠血液,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足够让人辨清刀刃入身几寸。
钟离四显然有几分猝不及防,握着破命先是朝外扯了一寸,随后才又想起自己如今与阮玉山已是血海深仇,便维持着将破命刺入阮玉山的姿势不动了。
大雨骤然落了下来,冲刷着阮玉山身前的血迹。
钟离四进退维谷,阮玉山却径直抬手抓住破命刀头下方的刀柄,固定住破命,朝钟离四的方向又前进半步,硬生生将破命在自己胸前刺入更深。
钟离四恨极了他此时此刻以退为进的威胁,眼角猩红地盯着他,警告道:“阮玉山!”
“要走,就杀了我。”阮玉山面无表情,又进了半寸,“像我教你的那样。”
暴雨如注,将他们圈在了这片木林中。
钟离四咬紧牙根,想要将破命扯出,阮玉山抓住刀柄的手却直接向前一伸,覆上钟离四的手背,死死掌控着他,握住破命,再次朝自己体内捅去。
“杀了我!”阮玉山低吼。
雷声不断,一声惊似一声,如同一道道利斧,劈开了他二人之间所有的牵连。
钟离四呼吸颤了颤,手上加重力道往后扯,竟完全无法撼动阮玉山的手。
他眼尾慢慢爬上血丝,眼睑湿润,颈下软筋暴立,几个沉重的喘息过后,他平缓呼吸,语调无波地陈述道:“你没杀过蝣人,我最后信你一次。我不杀你,我族人的仇我自会去报。你放我离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你。”阮玉山的面目在森寒的月光下无比冷漠绝决,“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留下。”
钟离四微微低头,恨恨地用眼珠盯住他:“你赌我不敢?”
“阿四。”阮玉山丝毫不被他的话所震慑,神态近乎几分居高临下,“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如霹雳一般,一道闪电打在林间。
狂风卷起了不少飞沙走石,恢弘的月色也变得灰暗起来。
阮玉山再次用抓住钟离四手背的掌心往自己胸前用力,只差这一次,破命就能捅穿他的心脏,还钟离四永久的自由。
谁知这回钟离四猛地朝外侧扬手,直接将破命从阮玉山胸前挑开,以极快的速度将破命甩到了一旁地上。
刀刃上鲜血淋漓,杀气未散,于阵阵雷电中闪耀着逼人的冷光。
前方二人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大雨将他们浑身打湿,阮玉山没了破命,倒是又显露出几丝颓势,只能隔着下落成线的暴雨静静注视着钟离四。
无数水痕淌过那双蔚蓝的眼珠的眼角,他分不清钟离四脸上是雨还是泪。
破命一动不动躺在雨水之中,远处本为了不惊吓到旁人而待在山林间的那罗迦此时也赶了过来,围绕在他二人脚边不停打转,最后坐在钟离四身旁,对着阮玉山龇了龇牙,又耷拉下眼,呜咽了两声。
钟离四的指尖挺直了颤抖,他回头,朝那个曾经插着七十五的头颅的木桩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似是无奈之下终究妥协,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让我走?”
阮玉山不说话,用沉默表明了回答。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低头看了半晌,在怀中紧了紧,不再挣扎和反抗,沉声道:“带我回阮府。”
大雨滂沱,阮玉山拾起破命,一声不吭带着钟离四回到自己在阮府的院子。
他带了伞,数次想要打在钟离四的头顶,却总被对方轻巧地避开。
阮府修得四四方方,阔大宏伟,光进深便有一里不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
阮玉山一进门,便有人去通传云岫和佘老太太,还没到院子,已有人捧着吃食新衣和热水候在屋内。
“全都下去。”带着钟离四回府时阮玉山对所有人一眼不看,“云岫也不必来,告诉老太太,让她继续睡着,我明日再去请安。”
众人退下后,满院子除了虫鸣和渐渐减小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阮玉山将钟离四扶到椅子上,找了新的衣裳和干净帕子,还像以前那样沉默地给钟离四擦头发,再沉默地端来热水,蹲下身替钟离四泡脚,最后沉默地陪着钟离四洗澡换衣。
坐在浴桶中沐浴时,阮玉山依旧在后方给钟离四梳洗头发,正洗着,听见钟离四沉思着问:“你们杀蝣人祭祀之前,会先给他们洗干净吗——像现在这样。还是任由他们混乱脏污地走?”
阮玉山梳洗的动作停滞一刹,知道钟离四是故意说这话刺他,便不做回复。
他二人再也不说一句话,阮玉山做完了一切,替钟离四点好灯,便关门出去,再不打扰。
他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坐在门外廊下的栏杆上,看着暴雨过后还在星微闪烁的夜空出神。
夫妻反目,一夜之间。
真是让阮招一语成谶。
他从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到大要做什么,希望什么,目标一向唾手可得,没有问题能难住他超过三天。
可是和钟离四怎么就走到这副田地?
分明数日前还如胶似漆。
鬼头林困了钟离四的族人两百年,这回他不知道三天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想出破局的办法。
如果钟离善夜还在,会怎么做?
会帮他,还是会劝他?
“老爷子。”阮玉山靠在廊柱边,看着遥远的夜空喃喃,“走得真不是时候。”
第二天他去跟老太太请过了安,说自己带回来一个蝣人,也讲明了钟离四的身份——府里多了个重份量的人,于情于理总该让老太太知晓,最后才告诉老太太阮壁阮莹死在鬼头林,请老太太帮自己安抚阮峙一家遗孀。
后面两日他一如往常地陪钟离四起居吃饭,入了夜有时在耳房休息几个时辰,更多的时候是在钟离四房前守到天亮。
日子过得漫长又短暂,一直到五月二十六,钟离四在生辰这天,对阮玉山开口说话了。
“我想见百重三。”午饭时钟离四对他说,“你不让我出门,便替我去把他接回来。”
阮玉山先是一愣,意识到钟离四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且又是默许他把百重三也接到府上同住,竟一时高兴到有些无措,表面沉沉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加快动作,粗糙地把饭几口吃完,起身就要离开。
才出了门,又回来,在钟离四面前迟疑地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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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四以为他是提防自己逃跑,头也不抬地道:“放心,我身上刺青未解,要是游走太远,离开了阮府,你大可以调头,把我抓回来。”
说完余光却瞥见阮玉山还站在自己跟前。
他蹙眉抬头,看见阮玉山蹲下身,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根五色花绳,试探着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反抗,才将花绳绕在他的手腕上。
“五彩绳,小儿戴着驱邪纳福,本该端午给你的……没来得及。”
阮玉山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转身,马不停蹄出门了。
院子里再无旁人。
钟离四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彩绳,有少许的出神,那样的出神令他的眼底恍过一分眷恋与柔和。
他用另一手放在绳结上触摸了一下,很快又拿开,脸上恢复冷漠神色。
少顷,云岫进了院子,只站在房外,并不进屋打扰他。
钟离四明白,这是阮玉山不放心,叫云岫进来守着他。
他漱口擦过了嘴,掸了掸衣摆,走到床头的桌前,拿起七十五被衣衫包裹住的头颅,再踏出门,经过云岫身前时停下来:“屋子里太闷,我要四处走走,你若要跟,便帮我拿着这个。”
说罢便要将七十五递给云岫。
云岫见状,微微一怔,当即接了过去。
钟离四说走还真是随便到处走,走得漫不经心,像真是在府中欣赏景色似的,随走随停,遇到新鲜的,便问云岫这是什么地方,云岫自然应答尽答。
行至傍晚,钟离四到一处亭子下坐着休息。
这天的晚霞是紫红色,大片大片从边际处的峡谷顶上朝这边漫延过来,很是养眼。
钟离四吃着茶,举目对着那片晚霞看了许久,忽然对云岫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云岫低着眼道:“四爷请说。”
钟离四道:“你手里抱着的,是我族人……我一个哥哥的头颅,我从鬼头林摘下来的。”
云岫默然,却还是被钟离四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屏息。
阮玉山没把这几日的事告诉云岫,再云岫眼中,兴许他二人只是发生了什么暂时的矛盾,几日冷战,总会过去的。
直到这个傍晚,钟离四四两拨千斤地道破了真相,让云岫明白了覆水之舟再难航渡:“我一直说要给他的尸首找一块墓地,叫他安息,如今阮府我是出不去了,阮玉山也不想让我出去。可我族人的尸体总不能一直随我待在这里,更不能就此埋在这里。你既明白我的难处,就替我在外边的林子里寻一块好地,将他埋了吧。”
云岫捧着七十五的包裹,片晌不吭声。
“我不为难你。”钟离四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放心,怕我走。你大可寻个看得见阮府大门的去处,一边替我安葬了我兄长,一边盯着大门,又或者现在命人在所有门外把守着,只要我有动静,即刻叫人来通知你。再说了——我身上有阮玉山留下的刺青,跑不远,只要出了门,用不着你,阮玉山自己会回来抓我。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阮玉山叫你在我左右,不过是起个照看的作用,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都在理,且钟离四确实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云岫做事从来谨慎,即便把钟离四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找不到漏洞,却依然不肯走。
“今日是我生辰。”钟离四叹了口气,又说,“你就当替我完成这一个夙愿,别让我兄长再在你们阮府受苦了。”
云岫看看手中包裹,终是心中不忍,后退一步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走得很快,大抵是想早些把事办好回来。
钟离四举着茶杯,目送云岫离开后,再将视线远远地放长到那篇晕染过来的紫色晚霞上。
没一会儿,亭子外走过一个小丫鬟。
钟离四将她招呼过来,先是请了她一块糕点和一杯茶水,再笑吟吟问:“阮湘少爷今日安好?”
阖府上下是知道老爷院子里来了位贵客的,那一晚阮玉山带着钟离四回来时,被遣散的众人都瞧见了。第二天老太太也打了招呼不得打扰。
这小姑娘身上并无玄气,自然也看不出钟离四是个蝣人,只知面前这位便是老爷院子里的贵客,又听他如此熟络地问起阮湘,自以为他同阮湘也有交情,便吃着糕点笑道:“好着呢。湘大爷夜猫子,天天晚上出门吃酒赌钱,天亮了就回府补觉,补够了觉,天黑又出门,这会子正在屋子里见周公呢!”
“这倒是神仙般的日子。”钟离四笑道,“阮老爷也同我说这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吃喝玩乐最有门道,他怕我闷着,还叫我有空去拜访拜访。赶巧我今儿闲着,不知湘大爷的院子,是在哪个位置?”
丫鬟便跳下亭子招手道:“不远,走几个院子便到。爷随我来!”
钟离四便随她去了。
走到一半,看见一处庄重巍峨的园子,大门紧闭着,上头匾额题“凤来仪”三字,钟离四便停下来问:“看这园子如此阔派,怕是祠堂了?”
丫头便笑:“爷真有意思,哪有好人家把祠堂修在这偏僻地的。这是老太太的住处,老人家怕闹,专寻的这个位置。”
她往东边正中央的位置一指:“咱们的祠堂在那儿呢!”
钟离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倒是更气派了。”他定定望着那个地方,含笑说着,话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钟离四在暮色四合时去到阮湘的院子,阮玉山则在掌灯时分带着阮招和百重三回到府邸。
才入主城,还没进府,远远的,阮玉山便察觉不对劲。
红州的天早黑了,各屋顶上星光闪烁,唯独阮府中间一片红光映天。
阮玉山皱着眉头策马奔近,行至府门口,才见许多人提着水桶朝祠堂的方向跑。
他抓住一个小厮问道:“跑什么?!”
那小厮慌慌张张道:“刚刚……祠堂走水了!”
阮玉山神色一震,撒开小厮朝祠堂奔去。
刚才尚且还能控制的火势,在短短片刻之内便吞没了整个祠堂,熊熊大伙冒着滚滚浓烟,火光直冲天际。
阮玉山跑到祠堂前,没有在人群中看见钟离四的身影。
偌大的木楼在大火中很快塌了一半,火烧的风吼声和房屋梁柱的倒塌声以及周围无数的呐喊救火声乱作一团,阮玉山望着还没坍塌的祠堂大门,随手抓了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正要冲进去检查钟离四是否在内时,看见祠堂大门,突然眸光一颤,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钟离四在漫天大火中从祠堂内走出来,他身后是正在倾覆的房梁大柱和无数阮家先人牌位,手里提着阮湘还在淌血的头颅。
火焰像一把把朝天而指的三尖戟,钟离四站在大火前,冲阮玉山扬起嘴角,用口型说道:“阮老爷,一路顺风。”
祠堂中上百牌位,不知他叫的是哪个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