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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赔礼

作者:诗无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如阮玉山所料,钟离四即便摔倒,也很快自己站了起来,随后又过不久抱着钟离善夜的骨珠盒子踏出了营房。


    营地中雨声不断,钟离四的脚才走出檐下,鞋尖碰到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盒子,又转身回去拿伞。


    拿完伞出来,他才看见阮玉山一直在自己营房外等他,就站在昨夜他站了一晚的地方。


    钟离四隔着潇潇雨幕,盯着站在那边的阮玉山,干涩了一个早上的眼睛此时终于微微湿润了。


    下一刻,阮玉山从雨中大步流星走来,捂着他的后脑拥入自己胸前,避免钟离四的呜咽在众目之下被太多人看到。


    “走了?”阮玉山摸着钟离四的后头低头耳语。


    “走了。”钟离四呼吸轻轻的,埋头在他身前,有出气没进气似的,“我亲眼看见……他慢慢消散。”


    最后留下了一颗质地浑浊的骨珠。


    那才是钟离善夜的本来面目。


    没有任何神力,死在二十啷当的年岁,混乱中饱含着对世上一切的愤懑与不甘。


    阮玉山动了动唇,他感觉到钟离四埋在自己胸前的呼吸是颤抖的,连带着隔了一副腔子的他的那颗心也颤动不止。


    “老头子给你留了什么话?”他问。


    钟离四在他胸口蹭了蹭,蹭干了眼睛,站直身体,从衣兜里拿出钟离善夜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展开,阮玉山偏头看去,一整页都是那些诡谲奇怪的文字,唯独最后一行小字,用歪歪扭扭的中土语言写着:


    惟愿吾儿康健久,福禄无忧再白头。


    钟离四的指腹在那行小字上摩挲着半晌,最后收起信纸,同阮玉山道:“我想回趟雾照山。”


    阮玉山问:“此时回去做什么?”


    “我要把他留下的信,还有府里最后两株梅花,一并带给阮招。”钟离四抬起一只手胡乱擦了把脸,仿佛突然振作起了精神,严肃着神色,大踏步朝檐下迈去,竟是个说走就走的架势,“军中太多事等你处理,我且先去,待你军务做完,再回来同你一并去找阮招!”


    阮玉山有些无奈,又思及此时若是不让钟离四找些事情来做,只怕会让对方因钟离善夜的离去伤神,于是只能不放心地叮嘱:“上山拿了梅花就回来,别跑远了——五月二十六是什么日子,也别给我忘了!”


    “放心。”钟离四已上了马,勒住缰绳将马调头朝营外奔去,“我必在生辰前回来找你!”


    阮玉山伫立在檐下,蹙眉看向钟离四在雨中愈发渺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惴惴。


    这是第三次,钟离四没有他陪着,独自出远门。


    林烟打伞过来接他回房,阮玉山也没挪脚,只觉得钟离四此次离去带给他的不安格外强烈。


    他背着手又看了看天,认为这兴许是钟离善夜的离世带来新丧的缘故。


    “吴淮还没消息?”他又一次问。


    “半个时辰前才问过呢。”林烟嘀咕着,跟着他一起看天,“不过以吴淮将军的能力,也该追到人回来了。”


    他说到这,便好奇着阮玉山:“若他真把世子捉回来了,老爷打算怎么办?”


    这话算是把阮玉山的注意分散了些,他看了林烟一眼,扭头走向自己的营房:“怎么办?阿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红州的夏雨断断续续下了半月之久,这雨天总是上午放晴,下午又落下来,钟离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短短几天便回了雾照山。


    他把精疲力尽的马停在山脚休息,自己则带着那罗迦上山去了。


    穿花洞府已空无一人。


    钟离善夜在离开前遣散了洞府中所有的下人,叫他们回了阮家,又去钟离四住的绣帘台替他最后一次修理了花圃里的月季,大抵是没有料到自己最后会命丧州西,因此那两株梅花钟离善夜并没有带走。


    钟离四一回来,没去看自己的花圃,而是径直去了清凉池。


    屋子园子里一切的陈设都没有变,钟离善夜院子前那片菜地里的菜被他养的山鸡啄了个七零八落,但那两株梅花枝却端端正正拜在大堂的红木桌上。


    钟离四在屋里找了身长衫,用长衫裹住梅花,正要往外走时,却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声:“阿四。”


    钟离四一愣,转头看去,却看见一身血迹、断了一臂的阮铃。


    他蹙了蹙眉。


    阮铃用仅剩的那只手扶着门框,用一种以前从没表现过的凝视眼神笑吟吟端详着钟离四,最后步履蹒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走到钟离四面前。


    钟离四就在此时注意到,阮铃果真没有影子。


    破命从门外飞来,稳稳落到他的手上。


    阮铃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破命,眼中笑意不减,只道:“阿四,何至于如此?”


    钟离四并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我要问你些话,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阮铃作了个“请”的姿势。


    “燕辞洲那一夜,饭馆的女孩是不是你杀的?”


    阮铃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微翘,似乎很骄傲:“是。”


    “阮玉山的部将陈维,是不是你利用妖灵杀的?”


    “是。”阮铃仍旧供认不讳。


    “大渝樊氏的军队,是否与你暗中勾结?”


    “是。”阮铃挑了挑眉毛,“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


    钟离四咬了咬牙根,最后问道:“钟离善夜的梅树,是不是你推的?”


    “不该吗?”阮铃忽然凑近,“阿四,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得死!”


    “啪!”


    钟离四毫不留情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别这么叫我。”


    阮铃被扇得别过了半边身子,他停滞在这个姿势半晌,随后用舌尖扫去嘴角被扇出来的血迹,缓缓转回身,还是那样笑着看向钟离四:“阿四,你不要生气。”


    钟离四已不再同他废话,将破命在手中转了一个花枪,随后抬手提戟,用破命后半段打向阮铃的侧颈和腰部,待阮铃摔倒在地,他随之屈膝一腿,另一腿跪在阮铃身上,把破命镶金的尾端直直插向阮铃的胸口,使其不得动弹,最后才俯下身,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你不是最爱护族人?”阮铃在他面前毫不还手,因此表现得几乎有些不堪一击,咳出了两口血,才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钟离四,“为难过我的,难道不该死吗?”


    钟离四目光冷了下去,他明白阮铃已经无药可救。


    “那阮玉山呢?”他不再废话,眉头紧蹙,“他纵使对你严厉,可那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不论此心,你即便对他有所不满,也不该通敌叛军,拿上万将士的性命来填平你的愤怒!”


    “……阮玉山?”阮铃忽沉下脸,长久地盯着钟离四蓝色的眼睛,半晌,再咧开嘴角,“我不是说了?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该死。”


    钟离四认为他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阮铃一把攥住了钟离四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真以为他对你有多好吗?你以为你们之间是坚不可摧的?他卑鄙,自负,奸滑,不可一世,只要你知道他做过的事,会比我更百倍地恨他!”


    钟离四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你如今的这番话,只能让我看出你的卑劣。”


    阮铃眼中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钟离四的表情使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初战场上的那一眼,只要回忆起来,阮铃就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疯狂。


    “阿四……阿四!”他慌乱地去摸索钟离四的双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阮铃双眼通红,神态癫狂地流起泪来。


    他瞪大双眼,眼中血丝遍布,与片刻前判若两人:“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一死的。若是非要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你了结了我,然后一个人,去红州阮府后门六里远的石渠,渠上有一座我为你留的桥——我把影子永远留在那里了,它等你走过去,等你过桥看见河对岸的东西!那是我留给你的,算是……算是我给阮玉山,不,不止阮玉山,还有阮家无数将士,甚至整个阮府的赔礼,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很好。”钟离四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单腿跪在阮铃身上,举起了破命,开门见山,“杀人就要偿命,你明白的。”


    “阿四。”阮铃最后笑了笑,看着眼前高高举起的三尖戟刀刃,他点头,模仿着阮玉山的神态语气,“我明白的。你一惯是如此。”


    可说完了,阮铃又蹙眉,露出他以前总是在钟离四面前讨好的表情,忽抬手要去摸一摸钟离四的脸:“你说,我要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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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未说完,锋利的刀剑已捅入他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阮铃/口中喷涌而出,他瞳孔骤缩,压抑着身体传来的剧痛,悬在高处的手永远也碰不到钟离四的脸。


    停止呼吸前,他动了动嘴唇,双眼紧紧凝望着钟离四的脸,把没说完的话拼尽全力问出了口:“我要是……从小被你养在身边,会不会是个好人?”


    钟离四没有回答。


    他只是回头看了看钟离善夜最常坐的那张太师椅,随后起身,看着阮铃的尸体低声道:“就在这儿吧——也算是给他陪葬。”


    说完,他拿着长衫包裹的梅花枝,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下山后钟离四在驿站换了匹马,他翻上马背,在踏上去往骑虎营的路之前,忽然想起阮铃临终前求他的话。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即便去一趟阮府,也还能在自己生辰前赶回去。


    若是当真能拿到阮铃的赔礼,带回阮玉山面前,那也算弥补了一点阮铃身为蝣族对阮家将士的亏欠。


    若阮铃只是骗他,那也没什么所谓,不过空跑一趟,浪费几天时间。总不至于有人在那里埋伏——他还会打不过不成?


    钟离四理好思绪,勒马转身,向官驿的人打听了一番,便朝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失联数日的吴淮终于回到了骑虎营。


    甫一下马,吴淮便去到阮玉山营房复命。


    阮玉山让他进了房,手里正拿着钟离四的平安扣沉思,因此也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斥责:“你还知道回来。”


    吴淮自是恭谨:“属下有罪。”


    “请罪就免了,军中最近乱成一锅粥了,我还没功夫罚你。”阮玉山抬手阻止他那些官话,“阮铃呢?你不是追捕去了,人在哪儿?”


    吴淮一愣:“世子?”


    “怎么?”


    阮玉山一听,察觉不对,当即转头看向吴淮。


    红州这场雨越下越绵长,天总是阴一阵晴一阵,到了五月二十那天,更是没有停过。


    阮玉山奔袭的路上风雨交加,终于在五月二十三那晚,从骑虎营赶到了鬼头林。


    也正巧是这晚,红州的雨停了。


    他先走到石渠前,看见河上那座石桥,便感知到了那上头的妖力。


    那是钟离善夜多年来埋在山顶梅树下的妖,更是阮铃后来据为己有的东西。


    阮玉山在这个夜晚踏上这座凭空生出的石桥,他走过石渠,走过阮峙当初自杀的地方,也走过自己过去数十年与族人共同参与活祭时亲眼见证的一个个被插上人头的树桩,最后他走过阮璧和阮莹的尸体。


    鬼头林里漆黑一片,满目死寂。


    他从未觉得这里的冤魂如此鲜活,似乎每一个把命留在这里的亡灵都在他耳边狞笑和呼吸,他们的呼吸不断指引着他在偌大的林子里走向钟离四所在的位置。


    终于,阮玉山停在那片最新的木桩林子外。


    那片木桩还没插满人头,里面第一个蝣人头颅是阮湘前两年从饕餮谷带回来的蝣人七十五。


    磅礴的月光将这片空旷的木林照得很亮。


    它照透了七十五瞑目而清晰的头颅,照透了钟离四在头颅上反复抚摸的细长的五指,更照透了头颅前那个清瘦伶俜的背影。


    阮玉山几度张合嘴唇,最后还是轻声唤了一句:“阿四。”


    不远处的背影长久地静默着,仿佛陷入了与自己多年挂念的族人的一场叙旧,不曾听见阮玉山的呼唤。


    透亮的月光从七十五的头颅渐渐轮转到钟离四的后背,他一头弯曲的长发还是和阮玉山第一次在月下看他时一样,宛若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巳元十五年,阮湘购于饕餮谷,九十六斤七两。”钟离四背对着阮玉山,在许久的寂静后凛然开口。


    阮玉山的呼吸几停几颤,他双拳紧握,等候着木桩前的身影淋着月光渐渐回头。


    钟离四的眼睛就像当初在饕餮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锐利,痛苦,还有数不清的恨意。


    “阮玉山。”


    他看见钟离四回过头的脸上反反复复干涸的泪痕,如同他清晰无比地听见钟离四喊他的名字,那话听起来就像一块碎裂的玻璃。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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