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静静地歪在凉榻上,说是歇午,其实并未睡着。
她已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便是睡着了,也极易醒。
正经要睡的时候,如何都睡不着,偏到了给婆婆问安定省时、与老爷说起子女家事时,困意又上来了。
压都压不住。
若只是睡不好,那也罢了,后面偏又添了畏热、心烦的毛病。
冬春之时尚还易捱,如今转至浓夏,那难抑的热意更是如潮水一般,一股一股地袭来。
她是横针不拈、竖线不提的贵太太,可每日便是闲坐着,却经常会突然地便热起来。
那不是毒日头下的热、不是炭火笼着的热,是心里的热。
仿佛心里头突然燃了一盆火,从内向外熊熊烧着,却又被这副皮囊裹住了,热度散不出去,便分外地难过。
半夜里她在自己的汗水中溺醒,唤外面值夜的丫头来换衣裳,折腾过一遍,就再没了睡意,潮热退去,又觉得有凉风从骨头缝里钻进来,让人坐卧不宁,就这么硬挨着到天明。
为着这新添的毛病,她也请王太医诊过几回脉。
王太医细细诊过,只说王夫人脉象沉软滞涩,尺脉太沉、肝脉太细、寸脉又过亢。望诊时,唇舌之色偏紫暗,这实在是天癸渐竭、地道不通的表现,是阴阳气血俱亏的症候。
这些都是医者术语,王夫人并不是十分懂,可她见王太医神色安定,想也应是无妨的。
果然王太医也说不妨,只说凡妇女皆有这一日,一面提笔开方。
王夫人着旁边小厮念来听时,原来是些熟地黄、黄连、白芍、黄芩、阿胶、茯苓等物,每样应用多少,都已写明。
王太医说,只要按此方适时进补、调理,自可减些难过。
又说只要过了这两年,后面自可大好了。
王夫人终于明白了。
原来自己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身下的楠木凉榻上又铺着凉簟、安着瓷枕,摆着竹夫人。
旁边还有凤姐送来的一架铜镀金珐琅如意云纹手摇风扇,据说还是外国的工匠做的。
从前王家管着海关的时候,这一类的新鲜洋玩意儿倒是见过不少,凤姐出嫁时,王家在嫁妆中也陪送了一些,这风扇也是其中的一件,凤丫头这孩子倒是有孝心,特将这东西找出来送了来。
若不是王太医叮嘱不可因热便用冰,风扇前面还可以放一只冰盒的,这也是凤姐从王家学来的法子。
王太医言道,用冰一时固然凉快,可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表里遇冷收敛,恐怕便将热积在心里,不是长久保养的法子。
如今这里摆的已是全套的家伙什,是这两月来王夫人一日也不可离的物事。
寻常百姓家里,若只得其中一件,这漫长的夏天都能好过不少。
可已拥有全部的王夫人心里还是觉得燥热难安。
再难安,也要安。
她心里烦躁难过,可整个人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呼吸平稳、一动也不动。
这是她从前作为大家闺秀、如今作为世家太太的基本修养。
即便再难受、再难捱,她也不可以辗转反侧、大呼小叫、长吁短叹。
她不是赵贞儿那种上不得台盘的女人。
想起赵姨娘,王夫人貌似安恬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自己已老了,赵姨娘却还年轻,还能生孩子。
王夫人心里的火烧得更燥了。
腿上传来的力道有一搭、没一搭的,王夫人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向脚边昏昏欲睡但仍坚持捶腿的金钏儿。
这个孩子还算老实,跟了自己这些时候,没出过大错儿,又任劳任怨,这会子别的丫头们恐怕都去躲懒睡觉了,只有她在这里捶腿。
王夫人这一程子又添了筋酸骨痛的毛病,腰膝酸软还是其次,有一日早上她如常起身时,发现手指头竟然僵直不能弯曲、或是弯曲不能伸直,要好一阵子才缓得过来。
她心里叹息,无怪老太太总是要一二丫头在身边随时捶着,原来人老了真是浑身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
王夫人看着金钏儿,有些欣慰。
嗯,再看几年,若是果然好,就让她去服侍宝玉,究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人,也可放心些。
她看着这个丫头困得一点一点的头,正想吩咐她去眯一会子,却见门帘一闪,进来的却是宝玉。
王夫人没有出声招呼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仍旧将眼睛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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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与方才外间的玉钏原是一家姊妹两个,金钏是姐姐。
两姊妹模样相似,但金钏要更活泼大方些,她跟王夫人的时日久了,平日里与宝玉相处也更自在、大胆。
见她在那里,宝玉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她右边耳朵上戴着的一只小小的金坠子弹了一下,跟着便凑在她耳边笑道:“好好儿的,怎么就困成这样?”
金钏儿的耳朵蓦地被热气一吹,不由得缩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见是宝玉,不由得抿嘴一笑,只不说话,向王夫人一努嘴,摆摆手,叫宝玉快出去。
宝玉见她这样慵懒妩媚,与平日活泼的样子又是不同,只想亲近,哪里愿去,便向王夫人一瞧,见母亲静静卧着、纹丝儿不动,想是睡得正沉,他十分放心,打量母亲不知道,且要与金钏儿悄悄地玩笑一回才好。
他看金钏儿唇上有细细的汗珠,想了想,便先向荷包里取了一颗“香雪润津丹”来,送在她口里。
这是贾母特地嘱咐药房在每年入夏时节配来给家里的哥儿姐儿们解烦消渴的。
小小的丸子,装在两寸来长的一个小瓷瓶子里,入口清凉,口感微酸却又有回甘,噙上一颗,神清目明,连吐气都是芬芳的。
秦雪觉得它吃起来有点像高配版的华华丹,不过……既然是贵族特供,至少配料表更干净吧。
金钏儿自小在府里伺候,嗅到香气,自然知道是什么。
她并不推拒,仍旧闭着眼,只微微张了口,从宝玉手中将丹丸噙在嘴里。
宝玉的指尖触到金钏儿柔软的唇珠,虽然不过只有一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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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足够让他心中一荡。
他将小瓷瓶收好,顺势将金钏儿的衣袖拉住,凑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明日便和太太讨你,你跟了我到园子里,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仍是不睁眼,权作没有听见。
宝玉见她不理,又凑得近了些,摇着金钏儿的袖子,又道:“再不然,也别等明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过会子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听他越说越不成话了,便睁开眼来,将自己的衣袖抽回,又向他额头戳了一指。
宝玉也不恼,只是笑着看她。
见他这样的赖皮样子,金钏儿不禁就想说几句玩笑话捉弄他。
好在她总是服侍了王夫人这些年,又是很受倚重的大丫头,所以自有几分警醒。
金钏儿先向王夫人瞧了一眼,见太太双目紧闭,睡得十分安稳,身子只随呼吸有着微微的起伏,瞧着十分安适、连一丝声音也不闻的,便放下心来。
金钏儿停了手上捶腿的动作,将头一歪,嘴角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她刚要与宝玉说话,脑中却突然想起林姑娘从前说过的话——
“若真睡得沉了,呼吸难免沉重些,似这样细微,定是有意抑制着,况且她虽闭着眼,这眼珠子可忍不住动呢。虽则人睡得沉了、眼睛也是会动的,但也是睡了许久才有的,这才多一会子,就能如此了?”
这正是之前林姑娘拆穿那屋里的小丫头雪雁装睡时说的话。
自己从前没留意过这睡觉上还有许多学问,觉得有趣,就将这话记住了,谁知现在竟然又想了起来。
雪雁那丫头每次跟着林姑娘来太太这里,都一定要找机会跟自己说话。
那憨丫头一日日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说前日装睡被林姑娘发现了,昨日装睡又被林姑娘发现了。
来来去去怎么总是装睡,还总被发现?
金钏儿虽觉匪夷所思,可这件事便这样反反复复地烙印进了她的潜意识,只等一个契机激活。
契机就是今日。
金钏儿忍不住又瞧了一眼王夫人。
顺着林姑娘的话想了一遍,金钏儿这才发觉——
太太分明是在装睡!
金钏儿又想到刚才自己想要同宝玉说笑、只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嗳,说什么讨不讨的话,要我过去你那里,你可问过袭人了?她答应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你又急的什么?依我说,这会子且别忙这个,我教你个乖,你快上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和彩云去,才是要紧。”
屋里虽仍旧热着,她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金钏儿和玉钏儿是亲姊妹两个,因为母亲白又兴家的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私底下有些交情,她就托周瑞家的从中周转,这才能让自己的两个女孩儿跟在太太身边服侍。
金钏儿跟了王夫人这几年,怎会不知太太的脾气。
太太平日里是个最慈善的,怜弱惜贫、恤下宽仁,可以说是头一个好服侍的——
但只不能遇到“宝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