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乌斯的仿生人仰躺在池水中，眼睛在水波滑动时似乎仍然在眨动。从他的体内渗出的血液将附近的仿生人也染成红色。
子宫池里的仿生人一共有二三十个，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苏醒。乌萝抓住了这点时机，抢先对自己身边的仿生人出手，将关节驱动器对准了它的脊椎缝隙处按下。
驱动器轻松破坏仿生人的脊椎。
感觉到这具躯体瞬间倒在了自己怀中，乌萝拖着它靠近子宫池的控制面板。
其他仿生人的视线跟随她移动。短暂分析过后，她听到了整齐一致的金属滑动声音。
它们的手臂内置了电磁武器。
“仿生人的设计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她嘀咕着，抓起怀里的仿生人的手臂，将它的手掌贴在了控制面板上。
系统验证到仿生人的生物信息，自动解锁操控权限。
乌萝启动了输液模式。
子宫池顶部的能量液槽自动弹出，向下泼洒。仿生人的电磁武器瞬间失灵，强力电波来回窜流，令它们集体瘫痪。一股焦糊气息迎面而来。
能量液耗空，控制面板提示道：
“冷却即将结束。子宫池将开启。”
乌萝没来得及收手，子宫池的顶端裂开，外界的光芒与波浪瞬间照入室内。
劈头盖脸砸下的浪花又重又疾。她双手一松，与仿生人一起向着近在咫尺的海面漂浮。漆黑残酷的海水与摇曳暖光同时环绕视野，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不要相信那道光。
不要！
在失温昏迷之前，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短暂几秒钟后，憋闷的黑暗被抛在脑后，潮湿的皮肤猛地被温暖空气包裹。雨水和机械嗡鸣声的声音钻入颅骨，慢慢地提起了一部分意识。
她在潇潇雨幕中重新仰头，视线被正在探出海面的茂盛树枝遮盖。
海水与天空在此处难分难舍，漆黑崎岖的树枝是阻碍它们的中流砥柱，在混沌苍茫的灰蓝紫色中巍然矗立。
在飘摇的海面上，为她暂时提供庇护的是一座树枝形成的浮岛。子宫池的碎片就在树枝外缘飘荡，渐行渐远。
乌萝狼狈地咳了几口水，反手抓紧自己身下的树枝，踩着它向上攀登。海浪在头顶碎裂，水雾泡沫尖啸着奔向四面八方，她这才知晓了海啸的真正源头。
受海底工厂的热能哺育的树根，它在疯长，强行分开海水。
乌萝脚踩的树枝在下一刻就碎裂，露出仿生人的脸庞。花朵从仿生人的眼眶里长成，盛开，枯萎，新的树枝嫩芽又再度生出。她再仔细看，认出了树枝缠绕下数不清的仿生人手臂，胸膛，和腿脚，这简直像是……
回到了某种多次重温的梦魇里。
攀爬到一定高度后，一座同样被树枝缠绕的金属平台出现在眼前。树枝不断地蠕动，托举着平台到达高处。
每一次树枝蠕动，仿生人都麻木地舒展身体，互相推挤着向平台靠近。
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被树枝控制，还是由某种程序调节。乌萝脚下的树枝因为仿生人的踩踏而下坠，双腿陷入了坚硬的手臂与颅骨里。她单手攀树，纵身抓住平台的边缘爬上去。
这座停机坪大小的平台并不是完全由金属制成。
乌萝俯身感受在雨幕冲刷下仍然温暖的地面，手指摸出了细小的气孔。那看似坚固的黑色表面其实在不断产生细微的高低波动，热量一股一股传向中央位置。
她一步步跟随热量的传输路线向前，来到平台的中央。透过黑色，她望见了平台内部有一个白色身影。看上去像是正在呼吸，蠕动的茧壳。
她回头望向正在攀爬平台的仿生人。
无论他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的机会都只有一次了。
乌萝用关节驱动器抵在热量汇聚的中点位置，挥拳砸下。
黑色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团湿润的花粉雾气迫不及待地挤出来，像是脓包里喷出的脓液。
乌萝仰面后退，眼睛仍然盯着那一块不断扩张，下陷的裂隙。
白色茧壳在裂隙下方颤动，娇弱的好似人类胴体。仿生人忽视了乌萝，径直来到裂隙前，一个接一个地伸手打碎黑色表层，为茧壳除去障碍物。
它们没有主动攻击乌萝，甚至好像没有看见她。
乌萝从背后攻击了一名落单的仿生人，控制脊椎活动后拆开他手臂，争分夺秒地改装电磁枪的线路。
从四面八方被甩过来的雨滴阻碍了视线。直到仿生人合力搬出这只成人大小的白色茧壳，乌萝才看见有好几根树枝伸向平台中央。仿生人将茧壳献给树枝。
树枝刺破这枚茧的外壳，花粉雾气懒洋洋地从内部伸出了猩红的指尖，将洁白的外壳瞬间染成鲜红。温驯的树枝也开始分裂出棘刺与藤蔓，转而分别攻击仿生人。
荆棘树枝也没有放过唯一的人类。乌萝牵制着手里的仿生人的电磁枪，分三次打断树枝的各部分，在漫天飘扬的木屑与木刺中瞄准茧壳射击。
茧壳遭到电磁的刺激，白色一层层剥落。花粉雾气大量喷发。
乌萝犹豫了一下。赤红花粉迎面裹上她的口鼻，心跳陡然加快。
模模糊糊的笑声，撕裂声和翅膀扑扇声灌入耳膜。
不，这些声音根本不存在。
她凭借忽然变化的风向和声音确认了身边有另一条藤蔓靠近，电磁枪即刻转向视线盲区射击，稍后传来的扑通声证实了预测。
茧壳在此时完全开裂。
像是踩着白色的地毯，从茧壳里出现的生物格外矜持，优雅地转动头颅。一对水润深黑的眼珠转动时发出叽咕声音。
乌萝的视线受到了花粉影响。她只能约略看清对方突出的骨骼，以及怪异的外形。
青白，锋利，仿佛刀刃的骨刺沿着脊柱，双臂撕裂人类皮肤，牵连出的内脏像是红黄交错的绶带一样挂在身侧。一对鲜红的内脏在脊柱尖刺的保护下缓缓膨胀，分泌出粘液。
由气管收缩发出的冷酷咝咝声渐渐转为正常的人类的言语。
“你提前到达了终点。祭品。”
似人又似虫的头颅频繁点动，花粉围绕着它画出缥缈痕迹：
“今晚，你将见证我的躯体成为新世界的卵鞘。我将不受任何威胁，灾难和叛徒的束缚。”
有两名仿生人从左右同时出击，击碎她的电磁枪。乌萝干脆把手中的另一只仿生手臂当成武器狠击对方。
失去了手臂和眼珠的仿生人摇摇晃晃，原地踏步重新调整平衡。另一名仿生人紧急使用电磁枪。乌萝感知到头发倒竖，在电磁发出的那一刻紧急扑倒。
轰炸声过后，捉捕她的仿生人只剩下了半截身体。
她望了眼声音源头。
现在在场的仿生人都已经被树枝控制。
像是被脐带束缚的婴儿，它们在学习如何仿照她的行为方式移动，而这些脐带又统一由虫型生物精密操控。
“我需要你。这才是你能够到达这里的原因。”
虫型生物的四条前肢以特定规律挥舞，在地面上敲打出乐曲般的节奏。
有人在向她走近。
“卡西乌斯，让她参与祭祀是你的使命。”
乌萝现在只能勉强听见那个名字。
她俯下身去捡仿生人的电磁枪，手腕被他人扼住。
电磁枪对准了她的额头。
沿着枪口向上看，是卡西乌斯的黯淡眼眸。
被海水浸泡过的黑发仍然粘在他的脸颊上，纤细卷曲，像是水鬼留下的抓痕。空荡光滑的腹腔加深了这种鬼魅般的错觉。
“你……”
乌萝活动手腕，立刻明白过来现在的卡西乌斯已经不再视她为主人。
“卡西乌斯，你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仿生人转向了虫型生物的方向：
“按照主人奥古斯都的意愿，让祭品参与仪式。”
那些花粉还在喉咙，血液和骨髓里留下刺痛感。乌萝的视线因为痛感和激烈情绪暂时清晰。
她看清了虫型生物的头颅上，尚且属于奥古斯都的那些部分。
他的狂妄神情，他肿胀的眼珠，他被无情撕开，抛弃的皮肤。
乌萝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她咳嗽着，扯着嗓门道：
“奥古斯都。你在虫巢里献祭芙恩的场景，和现在一样对吗？”
奥古斯都的眼珠颤动，显示出几分人类的情感。他已经变成半透明状态的颅骨里，虫卵正在吞噬液态化的组织，像一串扩张的血珠。
“不用担心！我不像她一样会对你挣扎求饶。”
乌萝果真不再挣扎，花粉像是围绕她和仿生人而生的火焰，映亮她的笑容：
“你用她换取了逃离虫巢的机会，终生躲在海底研究自己的小秘密。你确定她没有骗你吗？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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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吗？你一定猜了很久我是怎么从特洛伊舰里活下来的。你想要我，你想知道什么叫出口。为什么不亲自问我呢？”
“骗子。你并非幸存者。”
奥古斯都的脊椎在拉抻变形，将人类的形体完全抛却，眼珠也开始碎裂出血：
“你只是祭品，真正的神迹是那个将你复活的人。现在我也能取代神迹。”
在奥古斯都的指示下，仿生人卡西乌斯手持枪支，瞄准面前的人类，然后……
沉默等候。
忽视身体上的那些损坏部位，他看起来仍然像是在亲自行刑的指挥官。冷静，沉着。
乌萝的目光扫过正在颤动的枪口，向上移到奥古斯都扭曲，滴血的颅骨上。
她对着卡西乌斯点头，接着说道：
“可是我经历过不止一次。在特洛伊星舰上，和圣贝洛娜虫巢里。我两次见到了虫巢，都死而复生。芙恩将秘密告诉了我。她说，你的诅咒永远不可能被消除。出口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因为你自己才是卑劣的祭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没有察觉吗？”
奥古斯都暴怒，拖拽着身躯靠近乌萝，高举的节肢想要触碰她又不敢。
“杀了她，卡西乌斯。杀了她，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卡西乌斯纹丝不动，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在与意志搏斗。也许有往昔回忆在他的记忆核心里翻涌。
但他仍然像塑料假人一般，滴水不漏。
乌萝用眼角余光瞥着枪口，继续道：
“芙恩骗了你一次——她在虫巢里活了下来。至于第二次，你已经知道了。你带回的根本不是母体样本。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敢亲自去虫巢里验证……”
奥古斯都的颅骨裂开，鲜血如注。寄居在头颅里的虫卵在振动，在海风吹拂下像是骨片碰撞。
他的声音不再仅限于自己的躯壳，而是从树叶和藤蔓传递到在场的仿生人的体内，再借由仿生器官发出。
“不重要……她不重要，我的研究即将完成！”
乌萝大声道：
“勇敢点，奥古斯都，我知道你现在能看见卡西乌斯的记忆。为什么不勇敢点，去看看圣贝洛娜虫巢里发生了什么？去看看那个她是怎么欺骗你的。一切都在卡西乌斯的记忆里。你敢看吗？”
卡西乌斯与乌萝目光相交。
他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爬行声音，奥古斯都在急促喘息，焦躁地扭动肢体。
仿生人的记忆核心被激活，特定部分被提取至表层，往事被增添上朦胧幻影。
“卡西乌斯。”
乌萝在他身旁说道：
“你听到了吗？虫巢里的声音。”
他当然能记起，甚至仿佛能亲身感受到虫巢里的脆弱，和谐气氛。
空气里尽是缭乱飞舞的花粉。两人并肩穿过虫巢的狭窄通道之后，眼前看见的是庞大无边的聚合生物。
它对两人施加了烙印般的浓郁气息。于是在这一方灼热的幻梦中，他与她彼此触碰，拥抱，漂浮，长眠。
花粉的气息将他带回当下。
卡西乌斯如梦初醒。
他低头望向自己与乌萝相贴的手掌。
他的意识诞生出的全新分支在记忆核心里悸动，揭示了隐藏在深层的，几乎是本能般的神经反应。记忆终于不再是被编辑过的数据，而是开始主导仿生人的行动。
奥古斯都的颅骨裂口对准乌萝扑过来。
凭借仿生人特有的冷酷思维，卡西乌斯做出了当下最优决定。
“我的首要任务是……”
他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
“保护你。”
乌萝扑过来想抢武器。她的指尖落空的那一瞬间，枪声响起。
一道电弧贯穿仿生人的脑袋，同时命中奥古斯都的脑袋。
分散的电磁让奥古斯都全身痉挛，身躯像是气球一样从内部炸开，遍身虫卵加速孵化。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乌萝从倒地的仿生人手里接过了武器。
他的记忆核心在碎裂的骨骼里最后闪烁一下，转为湿润发丝一样冷的黑色。
乌萝来不及关注仿生人。她手中武器放射出的电弧立刻将通红雾气染成一片电闪雷鸣的积雨云。
只是虫卵依然在这一摊融化的血肉上孵化，树叶逐渐被纤细的丝线覆盖，更多仿生人也在从乌萝的视野盲区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