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指挥官前夫回来了》
1. AB
“看着我,卡西乌斯。我希望你死的时候看到的是我。”
燃烧的星舰内部,负伤的指挥官正在同伴的尸首之间艰难爬行。被火焰舔舐的尸体们发出的爆裂声宛如咯咯笑声。
她手握武器从背后靠近指挥官,步履悠闲,宛如胜券在握的捕猎者。
枪膛指向输家的额头。
不需要对视,她也能想象出此刻对方的表情。
指挥官卡西乌斯,她的配偶,即将和这艘星舰一起消失。死亡来临时,那双冷淡的绿色眼眸也许会被火焰烟雾熏蒸出虚假眼泪。
他流泪了吗?
恐怕难以得知。
指挥官抬头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武器已被扣响。血色与火光抹去所有证据。
-
乌萝从过分柔软的床铺里惊醒,因为噩梦而浑身湿透,胸闷心悸。
梦中关于火光和杀戮的记忆迅速褪去。她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静谧氛围。
整座宅邸宛如一只沉睡中的巨兽,只有零星灯光潜伏在它的体内,注视着孤零零的她。
从身下的双人床望向卧室另一侧,她的神经骤然绷紧。
有人来过。
卧室的门敞开着。
卡西乌斯尚未回家,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过。
职业习惯促使她转身悄悄溜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顺手拿出藏在床底的便携式震荡枪。
虽然觉得荒谬可笑——
在这幢属于卡西乌斯指挥官的郊外豪宅里,有谁能够悄无声息进入卧室呢?
但她对自己的直觉从不怀疑。
枪口架在了精细雕花的木制床头上,锁定目标时闪烁出危险红光。
她尽可能沉声质问道:
“是谁在那边?”
一道细瘦的黑影竟然真的从门后出现,边缘出现蠕动波纹,像是水蛭般躲开灯光范围。
乌萝扣紧扳机的手在颤抖。
轻微的嗤笑声从对面传来。
卧室灯光啪地全部打开。被水晶灯柱散射出的细碎光点让她一晃神,手中震荡枪已被他人轻轻摁低,接着便是一对撞入她的视野的黄色眼眸。
“嗨,小虫。”
在半夜无缘无故闯入她的卧室的男子正蹲在她面前,微笑着,漫不经心用额头蹭了蹭枪管:
“我忽然出现吓到你了?对不起,我看见你睡的这么沉,不忍心叫醒你。”
“米聂卡?”
乌萝及时收起了枪,重新放回床底,惊讶却只多不少:
“你是怎么……”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这是个傻问题,及时打住了。
米聂卡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从小就知道他性格偏执,打定了主意就会去实现。如果他认为有必要深夜出现,那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但是……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
她急忙起身走到窗畔,将玻璃调为不透明模式,防止有人看见:
“卡西乌斯他如果发现你在这里,会……”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
米聂卡从自己的宽松白袍下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来,为她整理睡裙的纽扣。刚才溜下床时,她没发现胸口的纽扣崩掉了一粒。
他的手好冷。简直像是金属。她伸手想要感受他的温度,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你从今天开始,就是他的遗孀了。小虫。”
他的嘴扯起了夸张弧度,露出尖牙的闪耀光芒:
“最新消息,大名鼎鼎的卡西乌斯指挥官乘坐的星舰在半个标准时之前,坠毁于边缘星系。再过几分钟,这个消息即将传遍母星。”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乌萝半天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她急促的呼吸声渐渐涌入脑内,吵吵嚷嚷地扰乱了所有思绪。
“他——”
“死了。”
米聂卡打了个响指:
“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们甚至连星舰的残骸都没找到。”
乌萝脚底发热,热度逐渐传达到头顶,带来眩晕。她伸手想扶住床头,摸了个空,被米聂卡牢牢接住。
“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转头望向他,想要寻找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是意外,对吗?”
米聂卡温和地答道:
“当然是意外,谁会蓄意谋害一个拥有异能的指挥官呢?”
在对面墙壁的镜中,两人的倒影对视,露出截然不同的笑容。
-
与卡西乌斯的相遇始于十年前。那时乌萝十四岁,是生长于偏僻地带的农业卫星的农民。
在那时,虫族入侵的阴霾尚未完全深入人心。她和米聂卡从学会走路时就学会了驾驶农用机甲。两人习惯共同驾驶机甲漫步田野,从极昼的第一天开始,直到收获季节方才回归。
米聂卡的金色眼眸眨动时就像是被吹动的健康麦穗,略带青灰的眼角却带着病态。早夭的不详预兆与他如影随形,乌萝忐忑不安地守护在他身旁,害怕他哪一天就悄悄离去,就像作物总会离开土地。
终于有一天,预感灵验。
米聂卡与乌萝最后一次驾驶农用机甲穿越原野,两人发现了一处枯萎的作物形成的怪圈。圈内有一枚浅金色的圆形石头。乌萝猜测它是某种水晶,米聂卡猜是来自远古冰川深处的化石。两人为这块石头属于谁争执一番,最终决定让成年人做主。
两人你追我赶,回到收获站里寻找家人。来自母星的星舰从后方悄然降落,成排结队的军用机甲闯入田地,驱赶正在劳作的人群。
乌萝手握自己刚刚发现的石头,羡慕地欣赏军用机械在夕阳下的反光时,米聂卡已经发现了异常。
“快跑回家!他们是来抓人的!”
他将乌萝挡在身后,自己迎着队伍上前想要叫回其他孩子。身穿全套装备的维和官毫不犹豫围住了他。
乌萝在看见米聂卡被捕时就抛弃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她保证过要保护他。
“带我一起走!我和他是一起的!”
她逆着人流跑上前去,追着黑衣人群里米聂卡的金发奋力奔跑。
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拎动物一样抖了抖,问道:
“这里还有个孩子呢——你几岁了?”
“我明天就满十四岁了。”
好几只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脚腕。农业星系的孩子向来要瘦弱一些。她的个头似乎不能让对方满意。
“太瘦了。扛不了实验的。滚吧!”
她被扔回了路边。
乌萝立刻爬起来要继续追。维和官举起枪托打在了她的腹部,看着她在路边打滚时哈哈大笑。
“你们的职责里有殴打平民这一项吗?”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大笑的人们触电般四散开,为某个人让开道路。
乌萝躺在街边,被污染的黑雨混合着泥水顺着脸庞淌下。
新来的那人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轻拎起她来,让她站稳。
她的双眼被泥水糊满,只能模糊看见一个挡住雨幕的高大身影。以及包裹对方脸庞的黑色面罩,光洁如同眼眸,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再笨的孩子也知道应该趁此时祈求。
“先生……长官……”
她伸手道:
“求求您……我的朋友被带走了。我要和他一起。带走我吧。我……我也会耕地。”
嘲笑声如同星星点点的雨滴拍击地面,再度响起。
然而对方继续用冷淡音调答道:
“立刻回家。你的朋友已经被征调了。抚恤金会定期拨给你们的家庭。”
乌萝恍惚了一下,对方与其他维和官已经走入收获站里,紧闭大门。
空旷街道上连一声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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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也没有。
乌萝四处望着躲在阴影里的人们,再次真切意识到自己已经孤单一人。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农用机甲上。
她参与过粮食运输,知道收获站的货物通道在哪里,也看见过农用机甲如何轻易碾碎建筑材料。
她只是想让米聂卡回来。
收获站里人声嘈杂,被征调的青少年们在维和官的推搡之下瑟瑟发抖。负责监察此次任务的卡西乌斯从混乱之中察觉了一丝异样。
“一号至十号维和官,机甲待命。”
他命令道。
对这位年轻上级心有不满的维和官用挑衅语气道:
“怎么啦?难道这群崽子还会飞不成?”
毫无征兆地,收获站的外墙轰然倒塌。一架机甲在尘土掩护之下缓缓站立起来。室内的青少年们看见熟悉的机械却都愣住了,动也不动。
维和官们慌张寻找各自的机甲:
“是叛军!有叛军!”
“稳住,只是一架农用机!”
卡西乌斯最先察觉对方的机甲动作可疑之处,抢在同伴们胡乱开火之前制止了对方的下一步举动。
“这里是母星指挥部的维和队伍。关停机甲,立刻投降。”
卡西乌斯宣讲过后,对方却仍然笨拙地操纵着机甲妄图对抗军用机。已经有害怕的人群开始试图顺着墙壁缺口逃离。
抢在踩踏事故发生之前,卡西乌斯示意手下强拆对方的引擎部件。农用机的外壳薄如旧纸,在军用机的围攻下迅速败下阵来,驾驶舱被掏出扔在地下。
维和官们一拥上前,打开破旧的驾驶舱后反而面露疑色。
卡西乌斯驱散众人。
被人从已经破碎的驾驶舱里架出来的乌萝口鼻淌血,双膝跪地,望着面前的掌权者。
维和官们的话语在她耳边漂浮。
“真是好一个机甲天才。她至少得被判处十年监禁。”
“长官,这不是刚才那个过街老鼠吗?要不要重刑以儆效尤一下?农业星球的人都是一帮无赖,不害怕就不服从的。”
她隔着被血染红的视线,望向人群里,想要找到米聂卡的身影,告诉他快跑,收获站的墙壁已经被打开了。
但是所有人都害怕地望着她。
那个决定一切的男性说话了:
“住嘴。你们想让指挥部知道我们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偷袭了?”
“那么……”
“让她跟上来。但是不参加实验——我们回程路上需要有人维护机甲。”
“然后呢?”
“指挥部自然会对她有安排。你们要是再出纰漏,就和她一起工作吧。”
乌萝的意识随着汩汩鲜血不断流失。她昏沉倒地后,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脸庞,说道“她还不服气呢”,接着她便被带上了充满燃料与金属气味的机甲。机甲离地而起时,她藏在怀里石头随之振动,如同心跳。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前往母星的星舰上。教导机械师扔给她一套标注着户籍牌的灰色制服,让她从此用学徒身份学习机械护理。
在母星的指挥部里,她学习了三年,然后作为实习文员进入武器库工作。每一天她都在尝试寻找米聂卡。
漫长的日子过去,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他没有长高,只是更俊美,也更瘦弱了,同时因为实验失去了一条胳膊和双腿。
他闻起来仍然和麦田一模一样。当乌萝扑进他怀里时,察觉到了他正在新长出的肢体——
那是软体动物的触肢。
维和官口中所说的实验是基因改造实验。通过对各个卫星征调来的人选进行反复实验,植入异能基因的完美公式终于被破解,在母星得到推广。身体机能完美的异能者很快遍布社会。
而米聂卡就是他们所说的,由于早期实验缺陷造成的残缺者。
2. A
“紧急新闻:指挥官卡西乌斯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遭遇舰队事故不幸身亡,事故发生时间:二十四小时之前。指挥官家属决定在宅邸内进行私人哀悼聚会,不对外公开……据说与指挥官新婚三个月的伴侣将继承巨额财产……问题是,让一位来自农业卫星的外来者继承遗产,会引发什么样的风险?”
智能管家自动宣读新闻时,乌萝正在衣帽间里挑选适合参加哀悼仪式的衣服。
卡西乌斯在婚后为她添置了不少适合正式社交场合的礼服与配饰。她在这些从未被穿过的柔软轻便的衣服里翻找,无意间找到了那件硬邦邦,皱巴巴的旧制服。
在被卡西乌斯关注之前,她是在母星指挥部供职的低等文职人员。按照规定,她的制服上佩戴有户籍编号牌与监护机构名称,方便让本地居民随时知晓她是需要被注意的外来者。
她唰地撕下户籍编号牌。
-
哀悼会的邀请函只被秘密送往了少数人的家里。
时间已至,宾客乘坐的黑色浮空车依次到来,光滑如镜的车顶上映出灰白,阴郁的天空和细如灰尘的雪粒。
最先到来的是卡西乌斯的同僚们。他们的女眷身着黑衣,面对微雪时诧异地挥舞着手中的屏蔽装置。
母星的居民极少经历雨雪袭击。
负责主持仪式的乌萝在门前向每个客人点头致意,让他们进入坟墓般的宅邸里避雪。
她身穿一条黑紫色丝绸长裙,脚踩自己穿惯了的铆钉工作靴,拢着胳膊冷眼对待来客。柔滑的丝绸如同冰凌包裹着她的皮肤,体内跳动的热量与之搏斗,不断争夺着冷暖边界。
每次经过她身边,宾客们的目光如同雪花,飞快拂过被她故意钉在轻薄,瑰丽的紫色衣料上的户籍编号牌,然后悄无声息消融。
乌萝感觉到一阵虚无的胜利感。
等到他们走到自以为她听不到的地方时,议论声便一波一波漫过宅邸的地面。
“是的,她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从农业卫星来的。”
“她擅自决定只举办哀悼仪式?卡西乌斯值得一次公开的……”
“听说卡西乌斯的母亲没有认可这场婚姻……你懂的?她能不能拿到遗产还不确定呢。”
最后到来的是一辆白色的浮空车。
司机抢先下车想要替主人打开屏蔽装置,结果被自行走出车厢的白发女人挥手赶走。
女人站在潇潇雪幕中,灰色眼睛茫然扫视宅邸,然后转向站在门口的乌萝,就这样怆然凝视了她许久。
司机为主人递上墨镜。女人伸手的动作这才暴露了失明的事实。
“小心脚下,西尔维夫人。”
盲人脚踩碎石路的步伐反而比司机更加稳健。一边走,女人一边低声喝道:
“尼禄!”
声音一出,从白色的浮空车里又钻出来一个年轻男性。那头标志性的卷曲黑发让乌萝内心一惊,指甲下意识陷入掌心。
但对方随即抬头,一双朦胧的蓝眼打消了任何荒唐的疑虑。
不,那不是卡西乌斯。只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亲弟弟尼禄。
白发女人已经走到了乌萝面前,白色皮草汹涌晃荡犹如一只猛禽降落。墨镜镜片上的辅助视力设备正在旋转,为主人勾勒出乌萝的单薄身影。
“你就是那个……”
卡西乌斯的母亲,通常被称为西尔维夫人的女性低头道:
“被卡西乌斯选中的女孩?”
“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乌萝寸步不让。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想要什么?”
“法律允许我继承的任何东西,我都想要。”
“他应允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恐怕您要看遗嘱决定了。律师现在正在书房里等候您。因为我不想破坏哀悼仪式的氛围。”
西尔维沉默半晌,双手拢紧外衣,手套上的虎爪装饰在衣料上划出痕迹:
“正合我意。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
在她身后,尼禄连跌带爬地终于赶到了门口,因为这一段路途气喘吁吁,水汪汪的眼睛迷茫地眨个不停:
“哎,等等,我们今天来这里干嘛?我哥哥呢?”
西尔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宽大手掌拍在了尼禄肩头,差点叫他原地跪倒:
“你哥哥死了。尼禄。惊讶吗?我也很惊讶居然不是你先举办葬礼。”
尼禄扯着自己的孔雀绿领带和钻石扣的西服衣领,暂时没决定好做出什么反应。他那殷红的嘴唇,涣散的视线都暗示了某种不良习性。
等到母亲进入室内,他盯着乌萝几秒钟过后,慢吞吞从衣兜里拿出了药瓶,倒出半把药丸塞进嘴里。
“……卡西乌斯,我的哥哥。”
他费劲地咬嚼着每个词的发音:
“留下的遗嘱,你看过了吗?他——他告诉过你什么了吗?”
乌萝也盯着他——
看见这张和卡西乌斯有五分相似的脸做出酒鬼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这样她每时每刻都能牢牢记住:
那个严肃刻板,灰绿色眼眸总是闪烁着锐利锋芒的人已经变成了太空里的一团灰烬。
“你哥哥对我说过很多事情。”
她转身走进室内:
“我不知道在遗嘱中他想对我说哪件。”
尼禄在她背后东歪西倒地摸索着墙壁稳住自己,最后一不小心栽倒在她裙边。
“等一等。”
他索性原地坐下,捋了一把头发,抿着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
“听我说。你知道我的异能吧?”
他伸手抱住了乌萝的脚踝,手指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戒指立刻传来寒气。但是从他哆嗦的嘴唇里飘出的热气将裙摆洇出痕迹:
“我有预知能力。昨天晚上,我知道,知道那个消息后……我做了个一个预知梦。卡西乌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而且他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室外的凉风忽地侵入室内,在温暖宜人的环境里制造出一圈严寒地带。
乌萝扭动脚踝,用靴尖轻轻将他的手踢开:
“要是卡西乌斯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那也只会惩罚你一个人,尼禄。”
扑哧一声从她身下传来。
尼禄翻身躺倒,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顺手拎起她的裙摆假模假样擦了擦眼角:
“我吓到你了吗?吓到了吧?我是不是比我哥哥有意思多了?别这样瞪我嘛,嫂子,我知道你根本不伤心。正巧,我也是。咱们俩在憎恶某个人的方面可算是心有灵犀啊。”
在乌萝和卡西乌斯那场潦草匆忙的婚礼上,他也是这样表演了一通婚姻破裂的预言闹剧。
闹剧终止于卡西乌斯脱下礼服外套,亲手从喷泉池里捞出天使打扮的弟弟,给出迎面一拳的那一刻。
“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的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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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声让尼禄越来越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
玻璃门的背后,一条深色腕须迅速闪过,接着从门缝里探出了米聂卡的淡漠侧颜。
半掩在金发之下的黄色眼珠转向仍然躺在地上的尼禄,竖瞳微微收缩。
“我怀疑这里没有医生能照顾病人。”
尼禄翻身坐起来,手扶膝盖,仔细打量着米聂卡的身体,嘶了一声:
“残缺者,你知道我是谁吗?这里是我的家人的房子,你才是客人——哦不,我说错了,”
尼禄靠墙缓缓站起来,拿手指着米聂卡:
“你在哪里都不会被人当成客人。”
米聂卡坦然道:
“我很确定卡西乌斯从来没把您当成过家人。您说的是哪个家人?”
乌萝匆匆走到米聂卡身边,低声叫他留意避开其他客人。米聂卡藏在白袍下的手主动握了握她的手指。两人悄悄一笑。
自从站起来之后就猛烈咳嗽,浑身颤抖的尼禄满眼水光,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墙上,发出落水狗般的嘤嘤声。
看见乌萝要离开,尼禄哑着嗓子叫唤道:
“喂。我是开玩笑的。你懂的。别留我一个人在这。我真的很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
乌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在会客厅里举办的哀悼仪式已经进行到较为轻松的环节。宾客们分取餐点,谈论着时事与指挥官的旧闻。有人谈论至兴奋处,大声嚷嚷道:
“你们看过了今天的新闻吗?农业卫星的那帮蠢人居然因为暴雪就想要求减产——难道他们没有屏蔽设备吗?!看,我这里有现场录像——蠢货们居然以为拆下军用机甲的部件就能自己用,哈哈!还有这段,被烧烤成烤肉的家伙被吊在麦田上……”
另一人嗔怪道:
“这些东西也太恶心了。想想卡西乌斯会怎么说吧。”
还在笑的那人不以为然:
“卡西乌斯做过的最错的决定大家都有目共睹。说实话,他要是不那么仁慈,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来呢。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次驾驶星舰的员工里有二分之一都是从农业卫星来的人?他们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胜任不了这种精细工作。”
谈论声重新压低下去。
与会客厅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乌萝和米聂卡不动声色听着宾客们的对话。此时的雪忽然猛烈起来,沙沙声填充了两人之间由于沉默造成的空隙。
“抱歉。”
她勉强说道:
“我不应该让你陪我的。这些人……”
“你需要我在这里。”
他截断了她的话:“人们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很快你就不用再忍受他们了。等到你拿到遗产之后。”
米聂卡示意楼上书房的位置。
此时此刻,卡西乌斯的母亲应该正在与律师查看遗嘱文件。未知结果如何,乌萝首先听到了重物砸地的沉重撞击声。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前往书房的台阶。刚刚走上一步,她想回头对米聂卡说话,让他等在这里,就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来,温柔扶正了她的脸庞,让她向前看。
一步步靠近雕刻有卡西乌斯姓名的书房大门,乌萝就好像逐渐从温暖的现实走向了被封存的爬满跳蚤的回忆里,皮肉被咬噬成碎片,肮脏情绪倾倒而出。
第一次步入卡西乌斯的书房的那一天,她十九岁。
那一天她大胆实施了一个帮助自己逃离母星的计划。而卡西乌斯将决定她的未来。
3. B
即将参加作战训练的维和官实习生们携带着汗味,灰土味和放肆笑声闯进仓库。
“那边的,对就是你,取九把训练用枪。”
19号实习生随意将自己的工牌扔到工作台上,接着便狂饮营养液,兴奋地和同伴们讨论下午的对战项目。
负责独自看管仓库的乌萝被惊醒了。她从工作台底下的折叠床上爬起来,在欢声笑语中按照章程慢吞吞核实零件出库数量。
明天就是她的十九岁生日。原本应该在十六岁时参加机甲驾驶员选拔的她被仓库管理员看中,以无异能者不便接受训练的理由将她撤出备选名单。
作为仓库管理员继任的生活由此像死水一样寂静。
谈到高兴处的实习生们互相推搡,高呼着“19号!19号!最强领队!”。埋头工作的乌萝快速清点机械部件,内心背诵工作章程用来屏蔽噪音干扰:
训练用枪发出的震波被严格限制。仅能产生轻度伤害。
“动作这么慢。你是故意的还是真笨?”
19号被同伴吹捧之后满脸红光,回头看见默默工作的乌萝,随手敲击工作台引起她的注意:
“听着,我们都知道女的不擅长和武器打交道,要我们亲自来帮帮你吗?”
她头也不抬。
19号对同伴扬起眉毛,继续调侃道:
“喂,原来是我们的仓库小妞生气了。”
他推开周围的零件,凑近了朝着她的脸吹气:
“别只顾着摆弄这些假东西啊。哥们的真家伙都在身上呢。想不想来点刺激的?”
实习生们互相挤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19号看她毫无反应,想再伸手去摸,却被乌萝拿起已经组装好的震荡枪直指眼帘。
“即使是训练枪,”
她的手指虚按在扳机上:
“使用不当也容易造成伤亡事故。你最好小心些。”
19号举起双手,浪荡笑脸依然不改:
“哦,不用担心,我很会亲手调教自己的枪,做出来的事情保准能让你惊声尖叫。”
等到乌萝放下枪,19号才脸色一变,一挥手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身体一歪连同散碎零件一起跌落在地。
“你个畜生敢威胁我?!”
他翻过工作台,调转枪托想要继续打她,其他实习生不敢拦他,只好移开视线。此时另一支机甲部队的实习生队伍也来领取武器,看见19号咆哮着要打人,队长轻易分开人群,将乌萝护在身后。
“19号。你忘了你酒后打伤队友的事故了?再犯一次错,你们就别想竞选外勤资格了。”
机甲实习生的队长一发话,19号被戳中了软肋,不敢再度动手。乌萝被人扶起来,半边脸庞已经隐约肿起。
看她依然平静工作的样子,队长把自己的工牌递给她,说了声取实战武器,在她转身之前低声道:
“不用那么逞强。去一趟医务室,我来帮你教训他。”
乌萝垂下目光,舔了舔嘴唇上的裂口,将一颗刚刚渗出的血迹吞回嘴里:
“不用了,安东尼奥队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值班。”
安东尼奥队长和她对过眼神后,又特地面朝19号以及对方队员大声道:
“今天我们负责护送来参观的卡西乌斯教官,你们老实点,别逼着我在教官面前说不好听的话。”
乌萝似乎是因为受伤,动作更加缓慢,周围的实习生忍不住帮她整理。
等到机甲分队离开,早已等不及的19号从她手中抢过零件自己组装,完事后拿枪筒点了点工作台,压低声音:
“听着,不管你给自己选的情人是谁,都得听我的。我们等着瞧!”
乌萝顶着自己肿胀的脸庞,望向他手中的枪:
“你的训练成绩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好瞧的。”
19走出仓库之前,转身面对着她做出了侮辱手势:
“小心着训练场上的意外。”
等到所有人离开,乌萝数着时间,预估实习生们的训练已经开始了,拿出藏在自己衣兜里的录音笔,走向训练场地去寻找今天视察的教官。
-
“实习生队伍10-19号,请进入东侧训练场地。你们此次的虚拟作战场景为:移动打靶模式。”
19号在内的实习生们因为抽签到较为简单的训练松了口气,各自检查枪支,准备上场。
“运气不错。说不定咱们这次达成目标分了,就能参加机甲外勤的选拔呢。”
队友试图活跃气氛,19号只是敷衍一笑,只顾摆弄着手中的激光枪。见他情绪不佳,有人递来了一管拆开的营养液:
“来,喝点。训练时效率能高点。”
正在簇拥着卡西乌斯教官的机甲部门实习生们也来到了场地上。那个耀武扬威的安东尼奥队长注意到19号,索性带着教官来参观训练现场。
安东尼奥看也不看台上的人,只顾对教官介绍道:
“哦,现在只有一些初级训练生在使用,但是翻修过后的场地效果显而易见。请您到隔音板后观看。”
为了防止两人再起争端,队友连忙拉开19号。
教官转身离开时,有人才指了指场地上正在发出不正常涟漪的激光盾,兴奋地对同伴说道:
“喂,你们看卡西乌斯教官的异能——”
训练场地上,原本应该维持在稳定状态的光盾此时不断跳动出乱流,边缘处甚至被奇异的金色电流削弱。
一经提醒,队员们纷纷醒悟:
卡西乌斯的异能是影响光线。
虽然在近几年,成熟的异能实验已经逐渐得到推广,能成功被激发异能的人却在少数。能近距离目睹异能的神奇之处,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唯一对此提不起兴趣的是19号。
他抬起自己的震荡枪预瞄准,枪膛却无端对准了场边,正在教官身后喋喋不休,毫无防备的安东尼奥——
在他的假想中,扣下扳机,高频震波瞬间爆开对面那个蠢货的脑袋,血洒当场。而不是发出虚假无力的高音。
似乎是心理暗示开始奏效。有人想要对教官单独汇报,安东尼奥主动让出距离。
对手落单的背影在19号的眼中,好比虚弱的猎物在逃跑途中洒下诱人的鲜血。
兴奋与紧张情绪促使19号的手指轻轻搭上扳机。
虚假的好胜心促使主人手下施力。
些许阻塞感传来。但这一丝异样并没有来得及给主人任何警告。
枪膛喷出的震波瞬间掀起尖啸般的回声,不可挽回地逃逸向不可控的方向。
正在专注于训练的队员们并没有看见事态全貌。但是所有人都经历了这起震荡枪事故:
19号的训练用枪发出了超量震波。足够破坏血肉之躯的震波被光盾部分吸收后仍然逃逸至整个训练场地,呼啸席卷全部场外人员。
爆裂声响让全场照明灯像是收到感召一般忽然爆发强光,光点倾泻而下凝聚成光盾,如同几张金色电网迅速包裹在场人员,锁定成盾后将逃逸而出的震波消除于无形。
在建筑共振的嗡嗡余音中,在场所有人的头发连同汗毛不禁竖起。不仅是因为刚刚发生的剧变,而且因为从光盾中逃窜的静电。尚还能被主人控制的几束目光转动,凝聚在操控电流光芒的那人身上——
即便有强光加身,卡西乌斯的金色眼睛也过分明亮,宛如宝石熔融,凶猛燃烧。炙热光芒如同驯服的宠物般绕着他旋转几圈,悄无声息分隔开已经被震晕的事故始作俑者与他人。
“派人治疗19号。”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他挥手让光线自然消散,简短命令道:
“封存证据。”
“是,卡西乌斯教官。”
安东尼奥队长最先应答,亲自爬上训练场收集19号那支已经碎裂的枪支零件,查看过后进行密封,回到教官报告道:
“报告卡西乌斯教官,疑似找到了19号私自改造枪膛的痕迹。虽然是训练枪,但是枪膛改造过后失去限制方向,才引起了事故。”
医疗小组现场检查过晕厥的19号后也报告道:
“他饮用了违禁类药物。需要立刻催吐。”
教官点头示意医疗组运走伤者,手中检查枪支零件的动作一气呵成。
金色在教官的眼眸中渐渐退却,化为黄昏时分的湖面般的浅淡绿色,在他抬眼时清晰映出某块零件上烧融的细微痕迹。
“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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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你们从仓库拿取武器时一切正常吗?”
“是……也不是,卡西乌斯教官。”
队长见教官仍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脸上瞬间闪过得意之情,汇报道:
“当时情况虽然混乱,但是我记得19号故意引起了骚乱,还殴打胁迫了仓库的员工。在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太清醒了。”
“19号不满的人是我。”
从教官身后走出来另一个人。
“对,就是这位叫乌萝的员工。”
队长多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离开了仓库的暗淡环境,平时灰头土脸的她忽然多了几分坚毅气势。
卡西乌斯的眼神扫过安东尼奥队长,然后停留在乌萝身上,好像要在她脸庞上烙刻印记。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蛇类在两人耳边滑行:
“队长,交出你的配枪。”
安东尼奥答应过后,伸手拔枪,手指在枪托上滑了好几次。
乌萝听到了枪械碰撞的清脆声音,再一抬头,卡西乌斯已经用事故零件将这把枪也改造完毕,并抬枪对准了她的额头。
“作为仓库员工,你最清楚经过这样的改造,使用时会发生什么,对吗?”
乌萝被脸部淤青遮挡的视线越过漆黑枪口,落入卡西乌斯的眼中:
“教官。我的工作是交付完整机械,而不是精通私自改造手续。”
“你看起来很聪明。何不靠近点,再观察观察呢?”
他的话语仿佛通过枪膛,被机械沾上冰冷音色,直接爬入她的耳中。
旁边的队长忍不住道:
“教官,乌萝向来是仓库优秀员工。她要是有什么工作失误,也可以让她停职调查……”
乌萝主动向着枪口走了一步。
“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请教官指点。”
她坦然道。
扳机已被扣动。
乌萝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但这是假的。肉眼是否可以看见震波击碎自己的头颅且不论,她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头顶一热,脑内神经绷断了只剩一片空白。
不到一秒钟过后,意识终于传达至四肢,将它们从不由自主的痉挛中解救出来。
眼前看见的景象渐渐被大脑分析成了具体画面:
卡西乌斯没有开枪。
他伸手,将已经拆卸下的枪支零件交付到她手中,动作温柔的像给予一枚戒指。乌萝咬紧牙齿,不声不响,被皮手套接触时手掌顿时蔓延出一股酸楚滋味,一路蔓延到了她被打伤的眼眶处。
“19号的震荡枪的事故声音超出正常范围。”
卡西乌斯退开:
“可惜重要零件已经被烧毁,看来我的猜想无从得到证明了。至于安东队长你,身在仓库现场却没有发现对方盗取物品私自改造,你的配枪资格取消三个月。”
安东尼奥队长茫然地啊了一声。
卡西乌斯拿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安东队长与19号的争执声音重现耳畔。这场闹剧让安东尼奥本人尴尬一笑。
乌萝望着自己掌握的零件,沉甸甸的质感在提醒她一件事——
她只需要几秒钟就能重新组装好这支枪。
而卡西乌斯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走出射程。
她只是这样想着。
在安东尼奥为离开的教官推开训练场的大门时,她悄悄回头瞥向全身黑衣的教官。
他也在低头看她。
奇怪,真正到了灯光下,他的双眼反而变成了绿色。是那种隐匿于暗处的深潭般的绿。
至此,她已经确定:
他就是在故意吓唬她,想在她崩溃时辨别真假。
和事实无关。只是纯粹的捕猎者玩弄食物的姿态。
基于内心那一丝微弱的逆反心理,她目不转睛与他对视,说道:
“教官。我可以回仓库正常工作了吗?”
卡西乌斯主动挪开了视线,望向训练场地上的那摊烧焦痕迹:
“我们之间没有训导关系。不用称呼我教官。”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算逃脱。谁知他仿佛是无意间吐露的话语让她心情陡然下沉。
“今晚你要在我的办公室单独接受工作考核。记得准时到。”
4. B
转运伤员的病床被推出指挥部,等待专门往返于各大医院之间的摆渡车接送。
医护人员已经习惯了看见各式各样的伤员来来去去,此时只是互相感慨道这些实习生究竟能剩下多少。
“在各个荒星外勤两年,培训三年……然后想要继续往上,还得有显著绩效。”
“知道吗?听说我们派出去的外勤人员的伤亡情况——啧啧。不敢说啊。”
“是不是又要从卫星那里征调人选了?”
乌萝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偶遇了19号——
他躺在病床上,任由两名护士摆弄。看上去他短期内与外勤选拔无缘了。
她拉起兜帽遮脸,迅速穿过从来不曾注意到她,以后也不会记得她的人群,前去参加独属于自己的测试。
人群分开又合拢,将她走过的踪迹迅速抹消,如同那些被匆匆遮掩的事实:
几个月前,机甲部队的安东尼奥队长正在与19号竞争外勤队伍资格,两队不相上下,黑招互出。看见19号在仓库里搭讪乌萝,安东队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19号是条笨鱼,什么饵都会上钩的。”
安东展示了自己的遥控震爆装置:
“在他的武器里放上这个,再加上你的证词,没人会相信他。事情一成,你就知道那个人的消息了。”
乌萝问他为什么认定她会出手帮忙。
“我看见了你的外勤申请。”
他吐出了那个名字:
“你在找那个米聂卡,是不是?失踪的残缺者?”
19号的确未曾想到自己悄悄从工作台上拿走的是什么零件。
乌萝抬头面对卡西乌斯的办公室大门,在走廊里停留许久。
她没有任何底牌。但是她要逃出母星,找到仍然下落不明的米聂卡,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一旦有机会,必须抓住。
推开镌刻有卡西乌斯全名的门扇,厚重黑门后方是意想不到的无人之境。
她走进室内,脚步声和呼吸声瞬间被吸收。
除了一张办公桌,以及对面墙壁上的落地镜,这里什么也没有。
乌萝经过镜面时,卡西乌斯的声音忽然透过镜子传来,平稳流畅,似乎就潜伏在她身边,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嘲笑她的迟钝:
“请开始。乌萝。你的特殊考题在桌面上。不需要介绍。”
她走近桌面,揣在衣兜里的双手立刻紧紧握拳。
桌面上是一连串被拆开的,来自各种型号的枪支零件。
不仅如此,桌下还堆放着更多零件。总体数量难以预估。交叉耸立的黑白色零件就像是针对她的棘刺,向她展露锋芒。
“我需要组装多少支枪?”
她没有伸手触碰零件,后退一步,抬头直面镜子问道。
“组装到你犯错为止。”
判决声下达,难以挣破的寂静抢先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垂下头,望向桌面,像一个准备抗衡压力的反抗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情绪开始逐渐倒向较为合理的一方。
不久之后,机械零件互相碰撞,契合的声音从她手下响起,犹如一首缺少跌宕回旋,永不停止的单调庸俗歌曲。
端坐在镜子后的男性微微倾身,绿色瞳孔中的执念似乎要将对面正在低头忙碌的女性身影拖入漩涡。
但是当他一眨眼,金色光线滑过眼睛,让主人重新沐浴在自身散发的和煦光芒之中,任何琐事不得惊扰。
时间的流速在镜子内外以不同的方式进行。
喀嚓。
乌萝放下又一支枪。
她的手掌开始渗血,双臂沉重酸软。但她现在精神高度专注,就像陷入了流水线工人会有的潜意识状态。
卡西乌斯那张冷漠高傲的脸庞在她无序闪回的记忆中不断出现,最终和某个雨夜里出现的严酷形象挂钩。
是他吗?
喀嚓。
卡西乌斯放下了自己的咖啡杯。
他瞥了一眼钟表计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通过考核的外勤人员名单已经送到了他的手边。
这些外勤人员即将随他前往外星进行为期一年的拓荒任务。半数以上的人将会永远留在那里。
他毫不在意名单。只是拓荒任务的某些细节让他感到烦扰。
就是这种再细微不过的烦扰,让他决定今晚叫来这个仓库管理员,注视着她在压力下竭尽全力保持理智。最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受到了惩罚,也不知道惩罚的尽头是什么……
哒。
乌萝手中的零件掉在了地上。
她眨了好几次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零件。上面有模糊的红色。
伸出去捡零件的手指滴出温热液体——她被零件割破了手。
她选择不去看,强迫自己弯下腰去捡零件。一块白色的手帕飘了过来,裹住她的手掌。
“你的考核结束了。”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伴随着手帕上的苦味的清新剂气味。
乌萝握住这块手帕,看着自己的血逐渐染红白色织物。
“……谢谢。”
她没有直视对方。
因为那双陌生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从她颤抖的掌心,到被汗湿的发丝缠绕的脸颊。森森目光带来的寒意一点一点撬开了她故意回避的回忆。
“你知道自己在因为什么接受考核吗?”
他轻轻一推,将那些组装好的武器推至另一边。
乌萝摇头。
“我们曾经见过面。”
他提示道。
她否认道:
“我不是母星居民。也从来没来过您所属的机甲部门。”
他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从她的狼狈模样搜寻蛛丝马迹:
“五年前的寒季。农业卫星的征调任务。那时你说——”
还有一天我就满十四岁了。
乌萝在心里默念。
那一天的阴雨似乎再次袭来。她当然能记起自己离开家乡的日子。
“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卡西乌斯说道。
面对她诧异的目光,他指向镜子——
镜子被一道光源照亮后自动转为透明,显示出藏在后方的钟表时间:
午夜已过。她的十九岁生日正式到来。
她想了想,不知道面对其他人的生日祝福应该说什么,于是选择沉默。
他继续道:
“我记得当时让你进入了机甲维修部门。如果你认真学习,应该能在三年内获得晋升考试的资格。”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一步步靠近将她逼到了墙壁与桌面的夹角之间:
“你在那时没有把握机会,反而要在沦落到仓库杂务之后才醒悟过来,在几天前重新提交外勤人员申请?”
所以真的是他。
曾经从黑色防护服面罩里传出来的居高临下的声音,与现在的他完美重叠。
乌萝低声道:
“当时仓库管理员想帮他的儿子进入选拔。于是让我接任了仓库职位,退出考试名单。”
卡西乌斯拧眉:
“他让你退出,你就照做?”
“我有的选吗?”
乌萝举起了自己包扎着手帕的那只手示意。
他匆匆一瞥她的伤口,隐约浮起笑意:
“你不能做选择,却很擅长制造问题。”
说完,他挥手道:
“你可以走了。外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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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员将在三天后统一离开。记得做好长途航行的准备。”
乌萝仍然不确定地问道:
“……所以我通过了考核?”
“不算是。”
他面对镜子,故意等到她忐忑不安时才解释道:
“你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不能立刻加入外勤队伍。机械师助理还缺人,你暂且顶上。上级会根据你的表现再确定后续培养方向。”
乌萝怔了一下,立马道谢离开。
一路上她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因为即将前往外星而开始狂欢的人群。直到回到仓库,她确定周围没人,才飞快从自己的折叠床下掏出了自己的唯一一张家庭合照,和那块已经被她反复摩挲打磨至光滑的金色圆石。
合照上的她和家人们都有着相似的黑发和黑眼睛。只有米聂卡截然不同。他的金发和浅色眼珠在阳光照耀下轻盈剔透,像是照片上一块苍白的斑点。
她第一次感到轻松。就像是从腐朽的棺材中终于逃离,用被尘土堵塞的口腔呐喊出声音。
当天晚上,乌萝收到了印有自己姓名的征调令,并且附赠一份礼物。
礼物是那把残留着她的血渍的震荡枪。枪托上用粉色细缎带绑着一张便笺:
“好好使用。成年女性需要有一把合适的武器。”
同时她也收到了来自安东队长的消息。他邀请她在机甲分队的训练场边见面。
她到达场边时,已经有不少外勤人员都喝的半醉,和各自的女伴们吹嘘着未来的宏伟计划。
“征服外星!母星万岁!”
在人群的高呼声中,安东队长隔着观察窗,对她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成了!听说你被卡西乌斯单独问讯了?没事吧?”
他的嘴边还残留着药物的红色。这不奇怪。不少异能者都喜欢将药物掺入营养液中来暂时增强能力。
乌萝让他安心,卡西乌斯什么也没问。
“那就好!他这几天总是阴沉沉的,我觉得是拓荒任务让他变怪了……”
安东咕哝着,意识飘向不存在的远方。
乌萝提醒他:
“告诉我米聂卡的下落。”
安东呵呵笑了,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思索的痕迹,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啊,对了,你可没提前告诉我,你会把录音给教官。”
乌萝回道:
“我也没想到你会提议让我停职。”
安东尼奥揉着自己那张被同龄人羡慕的脸庞,半睁眼睛,微笑时露出了过多雪白的牙齿:
“为了保住仓库的职位,你就要做到这样?可真够阴险的。”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胡乱地挥手道:
“算了算了……那个米聂卡,就在远航事业部里。被派到荒星了。你要是还想继续追查,最好是不怕死,哈哈。我可不会陪着你们去胡闹送命。”
他当场昏睡过去,头重重撞在观察窗上。
场地的上层,卡西乌斯正在和自己的同伴冷眼审视这场越来越荒唐的欢送聚会。
他的目光频繁被场边的某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吸引过去。连同伴都发觉了。
“谁在那?”
同伴问道。
发现那人只是想和安东尼奥交流,卡西乌斯便收回了目光。
尽管如此,他头顶的灯仍然爆炸式地喷出了火花,一明一灭。
“谁也不是。”
他控制住自己的杂念,随口答道。
灯光逐渐黯淡。那人的面庞却始终清晰存在于脑海,妨碍着他正常思考。
此时的乌萝也感应到了场地上的某盏灯光在闪烁。
她回头——
但是那里已经无人。
5. A
“谁在那?!”
乌萝敲门之后,书房里的重物撞击声暂时停歇。律师询问门外是谁的声音听起来迫不及待。
“我。”
乌萝走进室内。
主人的离去让书房迅速失去了威严肃穆的氛围。她注意到卡西乌斯摆在书桌上的那张克里斯星原始水晶相框已经被摔了个粉碎,照片不见了。
卡西乌斯的母亲,西尔维夫人站在敞开的窗边,此时此刻终于显露出了一些震怒情绪,双手握拳放在身前。
冷空气正在她的纹章戒指上结出白霜,覆盖了上面的吞尾蛇图案——
源自指挥部的高等生物实验室的标志。
乌萝并没有忘记,就是这个女人提出了基因改造计划,并且主动提议从各个卫星抽选实验者来完善自己的实验。
正如在采访中面对基因实验造成的残缺者那样,西尔维对乌萝出现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对律师命令式地说道:
“为什么我要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律师手执遗嘱满脸愁色,让乌萝开始猜疑是不是卡西乌斯已经准备好了在此时戏耍她。或者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个荒诞梦境。
她手扶桌面,无意间被某个尖锐的小东西嵌入掌心。
反手一看,是水晶相框的碎渣。把它抠出伤口时,血珠冒了出来。西尔维在乌萝想掩饰时准确地探身抓住了她的手掌,戒指的纹章边缘拂过这个小伤口。
“你最好去医院。”
西尔维的关心让人不安:
“这种水晶含毒。微弱。但是有害。就像我的儿子对你做的事情一样。”
律师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得到乌萝的眼神肯定后才开始宣读:
“卡西乌斯先生特意提到,包括宅邸在内的所有财产均由他的妻子继承。其中有两项特殊遗产必须由我当面转交给您。一项是,‘拂晓’。”
“不,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西尔维讥讽道。
律师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当面否认了她的判断:
“不,不,遗嘱里提到的‘拂晓’是卡西乌斯先生本人曾经驾驶的机甲。现已修复完毕,稍后将通过特殊渠道送到门口。”
室内安静的只剩下西尔维的眨眼声音。这时候她才暴露出自己的眼睑与眼球都是人工制造的事实。
“哼。荒谬。”
西尔维说道:
“指挥部那帮人不会让一个经验不足的女人霸占那台机甲的。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驾驶权。”
窗外的噪音逐渐靠近,从类似蚊虫嗡嗡声增强到了飓风的程度。
乌萝走到窗边,望向被乌云与雪花缀满的天际。
有几架运输机正在靠近。吊在运输机下方的物体像从巨人躯体里垂落的内脏器官,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撕裂音,吸引宾客们主动走进冷风之中抬头观望。
“事实上。”
乌萝从窗边转身:
“我有这台机甲的驾驶权。卡西乌斯在拓荒任务时曾经为我授权过。”
西尔维的脸色像是被冰冻了一般,胸前的多层项链随着主人的呼吸频率互相碰撞,发出叮咚响声。
律师为这个结果大松一口气:
“那么,能请您与我去室外现场确认这台机甲的……?”
乌萝和他一起下楼。宅邸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瞟见米聂卡悄悄在走廊拐角处露脸,衣摆飘拂,像徘徊的幽灵。
即便如此,律师依然被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我没怎么见过残缺者。他们现在已经剩的不多了,是不是?”
律师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小声对乌萝絮絮叨叨,多半以为米聂卡是清洁工。
乌萝径直走到了米聂卡面前,然后转身,和他一起面对律师的震惊表情。
“哦。”
律师又看了两人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转过脸去:
“我们还是现在出去吧。这位先生愿意离人群远一些吗?我害怕客人当中会有些人会对这位先生产生排斥想法……”
“哦,不用替我担心。我喜欢人群。”
米聂卡在走路时始终停留在律师身后,让这个可怜的老头时不时惊恐回头。
比起衰老的人类的步伐仪态,米聂卡被掩盖在白袍下的躯体显得修长,优雅,如同水中游蛇,用一种不染尘埃的姿态轻巧滑过地面。
即将出门时,米聂卡伸手拍了拍律师的肩膀,对方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起精神来。”
他对律师嘱咐道:
“他们想要攻击是我,不是你——除非你失职了。”
果然,律师走进宾客圈子里时,有人热烈欢迎了他的加入,并且议论起那个残缺者为什么出现。
米聂卡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转头看见乌萝的表情时无奈地歪头:
“你现在还想和我一起出现吗?”
“我不在乎。”
她说道:
“他们是我最不想关心的人。”
他跟在乌萝身后走出被门扇遮掩的黑暗。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顶,脸庞上,描绘出石膏雕像般柔和脆弱的质感。大雪让那些宾客们的表情模糊了,却挡不住他们的敌意。
名为‘拂晓’的机甲已经在宅邸附近的草坪上着陆,由两名维和官看守。
看见乌萝与米聂卡靠近,维和官同时举枪,防护面罩的电子音嗡地响起:
“只允许主人靠近。”
乌萝停下,长裙在猛烈风中拍打翻卷。
她认出了其中一个维和官是谁,毫不客气道:
“安东。你对自己的岗位还满意吗?足够让你学会服从了吗?”
被叫出本名的维和官握紧了枪。
乌萝经过他身边,头也不回。
机甲感应到她靠近,自动为她降下驾驶舱。但是仍然不够低。至少乌萝没法靠自己触及。
四周没有任何工具。宾客里甚至有人开始笑场。
乌萝卷起裙摆,想要开始徒手攀爬时,米聂卡凭空出现,从背后托住了她,几根触须同时发力轻松举起了她。
“保持优雅。”
他说道。
紧接着便是维和官的怒喝声,激光枪的声音——
乌萝爬上驾驶舱后惊慌回头,怒喝道:
“离他远点!”
她没有意识到这台机甲也在跟随着她的情绪作出反应。驾驶舱内的感应系统迅速伸出传感器,像是毒蛇吐信一般熟悉了她的气息后,猛然缠绕住她的四肢,将她拉入舱室深处。
蜷缩在暴风雪中的机甲在舒展身体,调动每一块最细微的部件,沉睡的机械开始摩擦契合,最终统一成咆哮不息的流水般的流畅动作。
一道利刃般的金色光芒从机甲顶部出现,汹涌蔓延向下,与另一道穿过机甲肩部的金色光芒汇合,组成十字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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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
在场的人曾经在永夜的战场上跟随这台机甲燃烧的金色光芒跨越虫尸原野,或是在训练场上看见它的光刃碾压虚拟敌人,此时极度震撼之下反而失语。
“是卡西乌斯……”
“他没死?”
然而机甲只是在被自己的温度汽化的雪花雾气之中放低姿态,用金属怀抱隔开了米聂卡和维和官,动作极尽温柔。
米聂卡领悟到了机甲的意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并且在它伏地时主动去触摸它的粗糙表面。
刚才还在震惊的客人们看见这一幕,集体表露出厌恶,开始议论机甲果然不能让女性家属继承,要不然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身为逝者家属之一的尼禄也终于跨越过被踩成烂泥塘的草坪,终于来到了机甲前,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发挥自己的幽默感:
“很高兴看见我哥哥没有把机甲留给我。小时候我们俩为了谁先玩机甲玩具大打出手,他揍断了我的两根肋骨。我用那块伤疤纪念他就够了。”
他的母亲,西尔维夫人虽然没有靠近,需要依靠辅助设备的观察力却比在场所有人都敏锐:
“那是什么?”
机甲的驾驶舱重新敞开。
乌萝掉了出来,被米聂卡敏捷接住。
她满身冒烟,皮肤滚烫,好像刚刚从火灾现场逃出来,脸上还带着极度恐惧的表情。
“里面有东西。”
她抬头看向米聂卡。
他想到了什么,立刻抬头望向驾驶舱,抱着她后退出一段距离,正好躲开从驾驶舱里掉落出的维生舱。
跟随着断裂的输液管道一起掉落的维生舱砸在地面上,表面破裂处涌出温热的液体。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机甲里通常都会为驾驶员配备维生舱。
只不过被摔裂的维生舱开始变透明,逐渐流失的液体中出现了一张湿漉漉的脸庞。
西尔维忽然大步上前,在所有人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张口想要说话。她身后的尼禄抢先了:
“见鬼了。那个是……”
维生舱里的人形动了动,刚才如云雾般漂浮的黑发此时正在迅速被蒸干,打着卷披散在那张阴郁脸庞上。
维生舱的裂口被扩大,内部的陌生人顺势滑出,用自己刚刚睁开的绿眼睛注视着众人,毫不畏惧,好像也对周围事物毫无感知。
“——是我哥哥的活尸吗?”
尼禄补充完了后半句话。
被他点醒之后,众人立刻醒悟过来,尴尬地收敛了好奇表情。
伴随着战事全面推进的趋势,活尸制作也开始成为补充兵力,安抚逝者家属的一种方式。只需要将死亡不久的死者脑部挖空,植入替代物即可。这样的活尸只会保留生前的极少记忆,却能够永久保留生前的相貌,甚至能够完成简单任务,唯一的阻碍是道德伦理。
“不,不,您理解错了。卡西乌斯先生极力反对活尸的制作。”
律师主动站在了拥有和卡西乌斯同样外貌的陌生人面前,迎风抖开最后一页遗嘱:
“这是他在生前就已经秘密定制的仿生人,并且复制了他的部分记忆。根据遗嘱最后一条,乌萝小姐若想要继承遗产,必须继承这个仿生人。”
还在米聂卡怀里的乌萝远远看见仿生人的侧脸,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她低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剧烈呕吐出来,恨不能翻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6. A
清冷的宅邸内部,被黑暗分割成独立空间的众多房间正在被灯光逐渐点亮。
在客厅里,乌萝在与律师争吵。
仿生人在门外倾听,最后放弃等待。
他穿过一个个在记忆中沉睡的房间,一路点亮灯光,像新生儿那样探索回忆的边界。
房间的尽头,无边泳池沉浸在如烟雾气之中。有一双过分硕大的荧黄色眼睛在水波荡漾时眨动着,宛如食肉植物暴露出的诱人花穗。
泳池边的灯光亮起,米聂卡重新展现出温和无害的模样,所有触须瞬间收回了衣袍之下。
即便是在水中,他也穿着全套衣服,摊开的身体像一叶扁舟。
发现走近的是仿生人,并非乌萝,米聂卡咧嘴一笑。尖牙的闪光在他纤细,红润的唇线之下潜伏,显露出一点可疑的征兆。
“我认识你。”
仿生人的太阳穴处的记忆植入器在发挥作用,激活了些许记忆片段。但是这具新生身体暂且没有继承主人的任何喜恶。
他只是在好奇地观察着正在水中漂浮的金发男性,将其特征与记忆中的人物进行匹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实验体1号。你是那个唯一经过三场实验仍然存活的残缺者。”
米聂卡的触须在水中滑动的声音类似冷笑声。
“真是怀念。你曾经隔着笼子这样叫我:残缺者。”
这次他发出的声音有些不同,掺杂了人类听觉器官难以分辨的高音。灯光刹那熄灭,只剩下泳池里的荧光波纹剧烈荡漾。
水中的人不见了。
温暖的水流触及了仿生人的脚腕,毫无情感的黄色眼睛随波而至。危险袭来之时仿生人凭借本能举手防御,却被湿黏的触须摩擦声音激发了回忆——
这一切他都曾经经历过。
“米聂卡!”
遥远的叫声传来。听起来熟悉的让人心痛。
仿生人睁开眼睛,灯光如旧。
浑身湿透的米聂卡已经走出了泳池,示意他往下看:
两人同时缓缓低头。仿生人手里不知何时沾满了血液。米聂卡的手掌被锐器刺穿了,混合着蓝紫色液体的血液正在静静流淌,污染花纹精致的地砖,一路淌入泳池中。
“对,想起来了吗?你就是这样破坏我的身体,威胁要清除我的。”
米聂卡面无表情拔出伤口里的异物,然后低下头去吮吸自己的伤口。此时乌萝出现在了门口,发现这一幕后立刻冲向了米聂卡。那声穿越回忆的叫喊声就是她发出的。
仿生人仍然在困惑注视着那片被染成红褐色的池水。血液里的蓝紫色气泡正在迅速变灰,让血液变成一摊腐败发臭的混合物。这一幕曾经出现在记忆里。平静如镜的血泊映出了正在啃食血肉的怪异生物。有一个声音在教导他:
“实验体1号行为凶残,现在立刻进行清除。”
“但是我没有做任何事。”
他抬头道,特别望向了乌萝。那个从他记忆伊始就被特别关注的陌生人形象。
他想要询问关于自己的过去。
但是就像两人见面时一样,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转身和米聂卡离开。
-
“我去拿急救包。”
乌萝匆匆说道,声音一度因为紧张而变嘶哑。
米聂卡按住了她的手,让她看自己的手掌:
“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道贯穿他的手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外翻的筋肉被血液泛出的泡沫黏住,形成薄膜结构。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伤害我了。”
他说道:
“那个仿生人也不能。”
乌萝仍然飞快地拿来了急救包,为他缠上绷带。于是米聂卡任由她这样做,最后在她双手颤抖,没法剪断绷带时主动低头咬断了绷带。
“你还在害怕么?”
他好奇问道。
“米聂卡。我知道……”
乌萝望了一眼仿生人在的方向,又望向他,嘴唇颤抖:
“要么卡西乌斯没有死,要么他就在那个仿生人的脑袋里。我就是感觉到他还在这里……”
“那么,只要打开那个仿生人的脑袋,证明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就会放心了吧?”
米聂卡直言不讳,然后又宽慰道:
“开玩笑而已。”
她摇头。此时房门一响。她作出戒备姿态,结果是律师出来了。
经过一整天的来回争执,律师已经不想再被乌萝捉住,胡乱劝解几句后慌慌张张逃离此地。
米聂卡感兴趣地望着律师的背影,也舒展身体站起来:
“好了,今天很开心。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乌萝在这一刻打定了主意:
“不。我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他没有问,只是缓缓低下身体,重新依靠在她身边。
通过两人头顶的透明穹顶,可以看见漂浮在漆黑夜空之中的雪花。跟随着白色粒子降落的冷意似乎格外真实。
“卡西乌斯离开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他会用尽一切方式回来。”
乌萝注视米聂卡的一举一动,认真问道:
“米聂卡,告诉我……是你策划了什么吗?我的意思是任何事。任何可能让他这样怀疑的事情。”
米聂卡笑了一声:
“是律师让你这样问我的吗?他认为我在那天晚上偷偷潜入了星舰内部,杀害了指挥官伪造成意外,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内赶回来,出现在你面前?”
“我知道你仍然保留了进出星舰的资格。而且你在那天晚上确实不在住处。”
她一边说,一边因为他的质疑而感到受伤:
“那个仿生人如果发现任何证据,就能以卡西乌斯的名义展开调查。你认为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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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是他吗?我只是想让你洗清嫌疑……”
“那就不要怀疑我的去向。听我说。”
米聂卡伸手按在了她的嘴唇上,笑意仍然残留着童年时的痕迹。得意,狡猾。
糟糕。
乌萝心想。
他太清楚她的所有弱点。用起来也太熟练了。
更糟糕的是她不想反抗。一次也不想。
“就像你说过的。现在的仿生人还不是卡西乌斯本人。至少在记忆完全恢复之前不是。”
米聂卡移开手,指向了头顶的灯光:
“况且,他没有异能。你可以方便的操控他,以他的名义去对付那些不怀好意,想要剥夺你的权力的人。至于从哪里开始呢——我提议从利用他继承遗产开始。”
乌萝想出口反驳。但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米聂卡说的一切都看似有道理。但在某个地方,她仍然觉得……
“放轻松。至少今晚你不用担心。”
他俯身靠近,触须温柔地圈住了她的后腰。耳语声在两人之间振动,从她耳边蜿蜒而下,溪水般淌入意识深处:
“让我来帮你,好吗?”
“什么?”
乌萝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怀中因为紧张而僵直。当米聂卡低头用嘴唇触碰她时,她的气息传达到他的口中,被软化了,顺着他的触须再度回到她的血肉之躯里,缓缓抚慰每一道神经。
像是陡然绽放的红色鲜花,他在她逐渐朦胧的视野里张开了嘴唇,寒光闪闪的尖牙正在淌下甘美毒液。
她的意识在血红色的混沌中勉强成型:
“米聂卡……我……等一等……我想……”
他的毒牙拂过她的脸庞,只是轻轻一点,甚至没有让皮下的神经感受到威胁。然后重新被湿润无害的嘴唇取代。
“当然。一切以你为主。”
他轻声道。令人温暖而窒息的怀抱渐渐消失了。
等她恢复视线,米聂卡已经退开了,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注视着她。她急忙想要解释:
“我没有……想要拒绝你。只是……时机不对。”
当晚,米聂卡仍然在乌萝的要求下留在了宅邸里过夜。她在卧室里摆上了一张折叠床。两人像童年时那样面对面躺下。
雪已经停了。卧室的透明穹顶此时显示出干净明亮夜空。乌萝伸手搭在床沿边,感受着米聂卡的体温。
他的气息陌生又熟悉,大部分时候闻起来是干净的旧衣服气味,偶尔掺杂铁锈味。
卧室门外,仿生人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他似乎是在茫然寻找什么。
乌萝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陷入回忆组成的噩梦之中。
梦里没有米聂卡。只有她孤身搭乘离开母星的星舰,前往荒凉的无主之地。卡西乌斯的目光就这样在梦境之上注视着她,似乎想要将她束缚进无穷无尽的噩梦深处。
7. B
星舰内部的普通宿舍区拥挤且燥热。维修员工们收到派遣命令,各自通过单人通道来到操作台前等待。
连续几个月来被浑浊空气浸透的人体散发出的热气在狭窄如同蚁穴的通道里流动起来,沉淀形成一股又一股臭味旋涡。
“喂,”
已经是老手的维修工人对着新来的那个女孩说道:
“知不知道为什么指挥官宁愿把我们这些劳工都锁在星舰里,也不放我们去地面上工作吗?”
女孩依靠兜帽遮脸,独自缩在角落里查阅自己的笔记。听到有人叫自己,她把衣帽稍稍往下拉了一些:
“因为维修员工如果降落在异星地面上,就算是外星作业,可以领取三倍工资。基层员工的雇佣成本太高会影响指挥官的绩效评比。”
老员工们哈哈笑起来,说这个女孩够聪明。
“她叫什么名字?”
“乌萝。从指挥部来的。”
此时广播声突兀响起,让众人屏息以待:
“星舰:特洛伊号航行日志……第五十个标准日。地面基地的运输型飞行器即将与星舰链接。请各位外勤员工各就各位,准备维修工作。”
乌萝仍然在低头翻看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维修记录。
离她最近的维修员忍不住劝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觉得你能凭借这个工作变成部门主管吗?”
“小心点说话。”
乌萝把某些频繁需要维修机甲的人名着重圈了出来,收起笔记本,顺手指向了上方的单向观察窗:
“今天有人会来巡查。”
老维修员也往上望了一眼,假装俯身检查自己的制服,实则在她背后低声道:
“我知道你在打听那个叫米聂卡的人。有人告诉你他在地面基地工作?开玩笑呢。你在这里乖乖工作个几年,包管你连虫族的一根毛没看见就安安全全回家了。别做那种出头的傻事,觉得下面是什么好地方。”
警铃响起,飞行器进入星舰内部。乌萝戴上遥控手套,透过隔离墙控制仓库里的机械臂开始拆卸机械。
在她身后,众人闲聊声音被众多机械臂运转的噪音冲散。隔离墙对面,往返于地面与星舰之间的飞行器伤痕累累,满是灰尘,等待维修的机甲和各式机械也破烂不堪,可见地面拓荒任务的艰辛。
然而,这也就是身处星舰内部的维修人员能够探知的全部信息。
今天首批到来的是一群感应系统失灵的“猎犬”。
“猎犬”是用于野外搜寻虫族的无人机,因为细长灵活的四肢和长鼻子形状的探测器而得名。然而,那些看似憨厚的长鼻子里藏有几百发麻醉毒针,看似纤细的四肢也拥有能够把人体骨骼踩踏粉碎的蛮力。即使是老练的维修员工处理这些机器时也免不了误触受伤。
“哎,我来对付这些猎犬吧。”
老员工重新分配了乌萝的工单:
“你离远点。上次有人检修毒针装置的时候笨手笨脚,现在还在等待修复脸皮手术呢。”
乌萝对这些浑身漆黑的杀戮机器没有好感,自觉开始处理新工单。
第二批待维修机械送来。分给她的是一座单人维生舱。初步检查过后发现维生舱的外壳虽然被暴力撕裂,内部的缓冲层还保存完好。乌萝照例为舱门减压,想要检查内部。
压力指数迟迟未降至正常,本应自动弹开的舱门纹丝不动。
乌萝采用钻孔工具冒险尝试强拆,舱门只是短暂敞开了一道缝隙,又迅速锁死。
正是那短暂打开的一道缝隙,让她瞥见了维生舱内部有正在活动的身影。
不正常。
乌萝放下遥控手套以及护目镜,重新打量维生舱的外壳上那些恰到好处的裂隙,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碰到了“偷渡者”——
在地面基地里工作的人员理论上是不能离开基地的。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想要逃离。他们通常选择躲藏在基地发射出去的飞行器里,祈祷着自己碰上管理漏洞,能强行留在星舰里顺路回家。
但是今天这位“偷渡客”似乎并没有多少好运。
乌萝打开进入仓库的通道阀门,走到维生舱前,手持钻孔工具插入了外壳的裂隙,贴近舱门小声道:
“自己出来。指挥官今天正在视察,你要是自首还有机会请求减轻惩罚。”
僵持半晌,舱内的人影闪了闪。
一个虚弱的女性声音通过孔隙飘了出来:
“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求你……我……我是基地里的人员……”
乌萝的动作停下来。
犹豫之时,她不着痕迹地望向头顶的单向观察窗。
不知道今天来视察的主管会是谁,他或她的目光又会不会停留在此。
只是这短短几秒钟时间内,监控器似乎已经发现了异样,穿过忙碌工作的机械臂,来到她的头顶自动播报出工号:
“维修人员,您已超出维修区域,请回到固定位置,或者……”
乌萝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在超出寻常的寂静中,她缓缓回头。
在蛛腿一般晃动的机械臂之间,一架“猎犬”自动启动了,四只黑色的爪子轮流在地面上踩出痕迹,转动着长鼻子检测空气。
此时它的鼻子仍然是黑色的。代表没有检测出可疑对象。
她一动不动,眼神望向了隔离墙之外的老员工。他也察觉了,拇指悬停在紧急按钮上。
怎么办?
一旦按下这个按钮,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停工接受检查。如果只是普通的猎犬故障,那么乌萝和他就会成为拖慢全体员工效率的罪人。
“乌萝,你保持镇静,先别动……”
老员工操控机械臂靠近猎犬:
“只是哪个混蛋忘记了强制关机,它不会随便攻击人类……”
乌萝面朝猎犬,一步一步地缓缓后退,背靠维生舱拉远距离。
猎犬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机械臂从背后靠近猎犬,想要强制关机,它却忽然一低身,从缝隙里溜走了,直冲向乌萝。
“跑!不,从通道里回来!”
警报被按响。乌萝迅速扑到维生舱背后避开猎犬的第一次攻击。轻微的啪嗒声擦过舱门过去。一根毒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被众人叫喊声淹没。
她再回头一看,猎犬挡在她和员工通道之间,的鼻子已经朝她裂开,露出红色的毒针发射器。
没错,这就是冲着她来的。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设置成攻击对象,乌萝的脑内浮现的第一件事是机械说明书里关于猎犬的速度设定。
一旦在短距离内被锁定,她将毫无胜算。
所幸,猎犬在第一次攻击失误过后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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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开始绕圈检查维生舱。此时已经有人开始逃离现场拉响警报,老员工操控的机械臂及时从背后扫开猎犬,将它牢牢摁在墙上,使用喷熔枪朝它开火:
“趁现在!快逃!”
猎犬在火焰溅射中长嚎一声,惊醒了更多待检查的猎犬。
乌萝甩下自己的工作背包,穿过机械臂向员工通道狂奔。仅剩几步之遥时,一声急剧闸门开合声过后,窄窄的通道入口在她眼前关闭。
她惊慌抬头,只看见一个匆匆从手动阀门前闪开的背影。同时伴随着警报的倒计时声,整片维修区域开始封锁。老员工绝望地砸了一下工作台:
“有个崽子提前关门了!”
乌萝推了一下通道阀门发现纹丝不动,回头寻找其他屏障,眼前只有一些维生舱。望见机械臂和逐渐苏醒的全体猎犬,她随即想起其中一个维生舱里还有偷渡者。
猎犬从各个方向靠近维生舱。霎那间她似乎想到了猎犬忽然失控的答案:
也许她并不是目标。真正的目标是舱内的偷渡者?
目光移向那只仍然在火焰中打滚的猎犬。
“你先走!维生舱里还有人,记得上报!”
乌萝说完后果断回头,奔到另一只维生舱边去撬开舱门。老员工大喊道“你这个给人添乱的傻子”,无奈在封锁倒计时结束前抛下工作台撤离。
在乌萝与舱门较量时,有猎犬似乎发现了她。哒哒脚步声重新从背后靠近。
她手里的工具滑了一下。
毒针发射器启动的阴冷声音响起。
危险临近。乌萝低头找出维生舱表面的燃料通道,握紧撬棍,猛地侧身,在猎犬扑来时敲断管道。
燃料从管道缺口里嘶嘶涌出,刺鼻气息混淆了猎犬的感官。乌萝从撬开的舱门缝隙钻入维生舱内,反手关门,启动维生舱。
在猎犬的凶狠撞击声和舱室颤抖之中,乌萝脑内关于机械知识的部分仍然清晰:
维生舱储存的燃料能够支持舱体进行短距离的移动。同时厚重的舱体能够较好地隔绝外界温度。
乌萝找出维生舱的工作面板查看受损情况。
密封程度百分之九十。
算不上安全。
外部的猎犬仍然在疯狂攻击维生舱,想要通过薄弱处钻入内部。
乌萝对准前方的火焰亮光启动了维生舱。
猎犬们暂时退却,又循着维生舱留下的燃油痕迹追上来。乌萝故意放慢速度,等到猎犬靠近方才操控维生舱驶入火中。
火光伴随着爆裂声瞬间从脚下升腾向上,维生舱的观察窗瞬间焦黑。乌萝闻到了少许灰烬气味,不敢停留原地,立刻转头趁着火焰正盛撞击其他维生舱。
伴随着燃料管道一条接着一条裂开,猎犬在四处传播的火海中蹦跳呼叫,自顾不暇。一缕火焰爬上机械臂,立刻跟随电缆爆发出五光十色的烈焰。
乌萝从维生舱里逃出,捂着口鼻在浓密的黑烟中奔向有偷渡者的那只维生舱,推门检查那个已经昏迷的女性。
“你还好吗——能听见吗?”
乌萝拍了拍女子的脸,看见对方胸前挂着基地医护人员的名牌:
“拉玛?你有武器吗?……你能站起来吗?醒一醒!”
女子勉强睁开眼睛,望了乌萝身后一眼,立刻急促喘息。
此时,冰凉气息伴随唰唰声从头顶灌注而下。
8. B
仓库内部的降温喷淋已经被触发,水柱与火焰纠缠之下化为大股青烟,缓缓涌入维生舱内部。
乌萝缩回维生舱内,紧盯着烟雾移动轨迹。不出所料,猎犬再度踏水而至,青烟让这些性命顽强的机械造物仿佛正在愤怒吐息。
在犬群的上方,经过高温的机械臂从中折断,金属支架携带着噼啪火光横扫仓库,冲击墙壁。最后的火光闪烁过后,仓库墙壁出现几道裂纹。
乌萝后退至维生舱里,将拉玛推到座椅上,自己和她一起坐下,启动弹跳模式:
“弯腰抱头,保护脑袋。”
拉玛一脸麻木任由乌萝摆布。
角度和距离设置完毕,乌萝双手抱头,在密室般的球体内部咬牙等待。
一声看似轻柔的泄压声瞬间牵动整个球体。维生舱像弹珠机器里的轻巧弹子,忽地发射出去,从猎犬群中冲撞出一条生路,携带着它们被撞碎的机械部件全力撞在墙上。
足以让内脏移位的的惯性过去之后,除却刺耳的警报声和撞击造成的耳鸣,四周再也没有响起猎犬的脚步声。
乌萝试探着,慢慢地放下手臂。她满头都是湿润液体。也许是她的血,也有可能是透过维生舱的顶部裂隙直达内部的水滴。
此时的工作面板显示密封程度百分之五十。
这个维生舱即将碎裂。
没来得及安慰身边人或是做出其他反应,维生舱忽然后退,然后再次猛冲,这次伴随着混乱的指令声嵌入墙体内部。
在舱内的乌萝和拉玛毫无防备,像是洗衣机里的旧衣服似的被蛮力翻倒几圈,后背和头部撞上硬物,手臂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玻璃碎片刺穿,最终在一片红光中被甩出维生舱。
乌萝的额头隔着头盔砸在了柔软的土堆上。一摊玻璃碎片伴随着她落地的动作洒落周身。
她闻到了混合着血腥味的草药燃烧气味。针刺般的冷意趁机袭入体内。
这里是……
她挪动视线抬头看。
这里是与维修部门相邻的种植部门内部。和她一起被甩进来的拉玛运气较好,正好落在养殖土堆上。
那也就是说……
她猛地回头。
被维生舱撞出的墙面裂隙赫然在目。顺着缝隙,喷淋产生的冷水正在涌入,在低温下迅速带走两人的体温。拉玛不断咳嗽,肌肉痉挛,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乌萝手扶盆栽站起来,踏着虚浮步伐去拖拽对方。
“醒一醒……你……”
植物枝叶被她扰动,沙沙声中掺杂了其他可疑声音。
缓缓抬头,她通过墙面裂隙瞥见了星星点点的红色。那些拖着断腿和半截脑袋的猎犬还在蠕动,向着她们靠近。
“醒一醒!”
乌萝隔着已经被撕破的防护服手套奋力拖拽对方。然而低温环境不允许两人产生任何失误。
乌萝感到自己的靴子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牵连着她下坠。在她手边,拉玛的反应越来越微弱,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沉重,意识开始抽离……
拉玛从冰雾中伸手,抓住乌萝的肩膀将她拽过来,将一只发热球塞入她的怀中。
这只小玩意是在室外工作时可以暂时用来保暖,照明的工具。
冷空气被驱散,乌萝感觉不到温度提升,但她的手和脸在球形灯光下恢复了些许知觉。几乎是出于求生自觉,她与拉玛互看一眼,两人在暖意洋溢的灯光下互相扶持着站起来,依靠着这一点安慰物寻找出口。
乌萝找到了一扇被锁住的门:
“需要身份认证卡——”
两人同时展望四周,只看见在低温里一动不动的植物。
哒哒声重新来临。猎犬们已经钻过墙面缝隙,潜伏在植物下方悄悄靠近。
正在散发热量的发热球率先吸引了它们,暂时为正在一旁屏息的两人争取了时机。
乌萝穿过好几排作物支架,意外发现被盖住的墙面上有隐藏门,叫拉玛过来一起开门:
“这里,躲起来……”
两人一起拉开门,被里面掉出来的人吓的同时后退。
一个衣衫不整,浑身草药气味的高大男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凌乱黑发像一团脱了水的海草。
乌萝踢了他一脚,把他翻过来。
发现对方不是卡西乌斯,只是长相相似时,她说话声不由自主镇静了几分:
“他是星舰调度师。抬起他来,应该能用人脸认证开门。”
背后,猎犬们开裂的头颅从植物之中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两人用冻的指甲发脆,肌肉肿胀的手掌抓住男人的手臂,齐力抬起他来,抵在门禁屏幕上。
无比清澈的解锁声音中,猎犬群有所察觉,全体调转方向袭来。乌萝和拉玛松手扔下对方,一前一后挤过缓缓打开的大门逃离。
乌萝跨出门扉,回身想要把那个男人也拖出来,一只猎犬已经跳至近处,毒针发射器完备待发。
经过她们这么一番折腾的男人适时醒来,在乌萝粗暴拖拽的手法中嗯了一声。这一声很快被近在眼前的猎犬拔高成高分贝颤音。
不知道是男人的叫声起了作用,还是低温,或者是其他什么不得而知的原因,总之在遍体鳞伤的乌萝眼前,这群邪恶的机械生物统一停在了原地。
低温雾气在触及男人的铮亮皮靴时,同样翻滚着退却。
见到危险暂且消失,早已无力支撑自己行动的拉玛率先瘫倒。
乌萝喘着气,在激素营造的热血上头的余波里松了手,让男人的后脑勺再一次砸在自己的破皮靴上。终于接触到正常的浑浊,温暖空气,她甚至开始感觉到先前一切好似幻觉。
被她放弃的男子转动眼珠,用水光笼罩的脆弱蓝色瞳孔注视乌萝:
“哦你们好啊。我叫尼禄,是这里的……我也忘记了我在这里干什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紧急消防演习?我没听见警报声。”
医疗队和维和官姗姗来迟,接受来自长官的连环训斥。
尼禄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发型和衣着,似乎也想起来自己是星舰上的重要人物,此时底气充足地训斥了一番各部门人员对突发情况准备不足。
“可是,恕我直言,长官。”
维和官队长检查了室内满是事故猎犬的骇人场景:
“这件事出自维修部门。请让我仔细审问当事人,当然还有那个偷渡者。”
正在接受检查的乌萝听到自己被特地拎出来,主动从病床上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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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正常工作流程中被失控猎犬袭击,并且按照工作守则进行了上报,并且维护了在场人员安全。”
队长看也没看她,只顾向尼禄汇报:
“按理来说,我们不必接受偷渡者。等到审问完毕,我会拟出对方应该承担的责任条款名单。并且,我提议减去全体维修人员的季度奖金。作为不主动上报偷渡者的惩罚。”
乌萝又说道:
“按照劳务条例,星舰要确认偷渡者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才可以进行处罚。而且现场有人报告了事故发生,是维和部门没有做出及时响应。”
队长在帽檐下狠狠瞪她。
这番争吵让尼禄痛苦地揉了把额头:
“你们都在说什么废话。没有谁做错了,没有人会受惩罚。修好这里。我要亲自去医疗站躺着了。”
医护人员为尼禄检查过后,委婉提示他的昏迷症状是吸取了太多违禁植物制品所致,同时递给他一盒冰淇淋。
尼禄忽略了劝告,开始悠然自得地吃冰淇淋。看见乌萝还在和维和官队长沉默对抗,他噎了一下,让医护人员给乌萝也送了一盒冰淇淋。
维和官队长尴尬地提醒道:
“卡西乌斯指挥官在基地里也听说了这起事故。他要求您立刻与他进行通讯。并且……”
队长附在尼禄耳边说了些关于预算的问题。尼禄开始紧张地拨弄自己的鬓边碎发,把刚刚扎好的发髻弄的一团糟。
一缕头发缠上他的指环,无意间被扯了下来,疼的他眉头一颤,却因此瞥见了乌萝正在望着这边的目光。
“好吧。好吧,那就……”
尼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从意志消沉的泥潭里稍微提起了精神,打手势给队长:
“我这就去和他通讯。这样大家都没意见了吧?”
乌萝和拉玛随后被送到了医疗站里,和那些被截肢,被烧融脸皮,被太空事故造成精神失常的病人们待在一起。
拉玛在进食了些许营养液之后立马恢复了些,甚至与乌萝一起分享了一个冰淇淋。
“谢谢,”
她疲惫地望向乌萝:
“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些的,我是一个偷渡者……接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服从安排。”
乌萝看见周围无人,拔了自己的输液针,趁机来到她床边问道:
“你在基地工作对吗?你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叫米聂卡的男性吗?和我差不多大,金发,在远航事业部工作。”
拉玛先是疑惑地摇头,思索过后才缓缓说道:
“我不太确定。也许是有一个米聂卡。但是……”
“但是?”
“我只听卡西乌斯指挥官说过一次这个名字。他和其他实验失败的残缺者一起被派到基地外执行拓荒任务了。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乌萝宁愿相信米聂卡此时此地正在下方星球表面的某个地点。
拓荒任务。卡西乌斯。
她默默牢记这两个名词。
病床的屏蔽帷幕被取消,外界的声音瞬间灌入。乌萝回头看见是尼禄,立马扯过来输液管想重新给自己接上,针头喷出的带血药液就这样跳到了他脸上,让他在她面前发出第二次失态尖叫声。
9. B
尼禄坐在空置病床上,很不习惯地接受来自乌萝和拉玛的双重注视。他的领结解开了,原本扎成髻的长发也重新披散下来。看来与卡西乌斯的交谈不算顺利。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友善些,但失败了:
“星舰上的一切人员安排由指挥官决定。我——尽力为你们争取了宽大处理的机会。乌萝,你和拉玛一起在医疗站等候来自利维娅长官的审核。鉴于你们俩毕竟救了我一命,我会劝告她减轻处罚的。不用担心。”
“谢谢您的安排。”
她装出失落神情,过了一会才答道:
“但是,我愿意接受义务劳动的处罚。自从来到星舰上,我就一直想要去基地里为拓荒行动效力。”
尼禄脸上的笑容还没消散:
“什么?”
“我擅长修理工作。”
乌萝拿出了自己的工作笔记:
“而且我愿意去基地里,为其他机械师工作。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一直在侧耳倾听的拉玛有话想说,最终没有张口。
尼禄翻看笔记,对着上面记载的数据露出疑惑神色。
“告诉我,是有人威胁你了吗?”
他透过笔记本的上缘看着她:
“是那个维和官?因为你其实不用……”
乌萝开始觉得他问的太多了。但还是保持微笑:
“没有。只是我的服役期限就那么几年,为什么不用这几年的时间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呢?”
尼禄看她的表情就好像在看那些宣传画上的虚构人物。
“好吧,既然……”
他说到一半,注意到乌萝被冻破的手,他连忙叫来护士,示意给她包扎。
仿生人护士过来看了乌萝一眼,动作粗暴地为她刮去伤口表面的异物,留下一卷绷带嘱咐她自行包扎。
乌萝忍受着手指发热的痛感,对尼禄轻声道谢。
护士又走到拉玛身边,为她抽血。拉玛抬头看见护士的那一刻,惊恐地绷紧身体。
“不要怕,仿生人很安全。他们都经过了记忆处理。”
尼禄安慰了拉玛,转头看着乌萝用血迹斑斑的手整理笔记本时,主动伸手来帮她,被她躲开了。
他尴尬地假装自己是在研究输液管,然后慢慢收回手:
“既然你要求去基地,那当然是值得宣传的好事……只是你不需要再养养伤吗?我相信基地那边愿意再等你几天。”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乌萝拒绝了,并认真表示自己知道卡西乌斯指挥官不喜欢拖延,她最好还是服从安排,营造良好的第一印象。
尼禄脸上的奇怪表情更明显了。
乌萝辨认了半天才认出他这是在愧疚。
尼禄沉思几秒钟,一拍膝盖:
“就这样决定好了。我要去基地里亲自见我哥哥。我们俩可以一起去。到时候我可以亲自劝他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新工作。”
乌萝察觉到了意外变故的气息。但她还没问,尼禄就自己透露了:
“我一直感觉我不适合这份强加给我的星舰调度工作。这次有机会面对我哥哥很好。我会当着他的面辞职——你们也不用担心星舰会怎么样,你们还有利维娅指挥官呢。”
知道这艘星舰从此不用听一个随时可能昏迷的男人指挥,乌萝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她敷衍地安慰了尼禄几句,让他开心了些。护士很快送来了拉玛的血液检测结果:
“怀孕。五周。”
尼禄和乌萝同时震惊地望向拉玛。深藏不露的孕妇本人倒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太好了。”
尼禄开心的像个知道明天要放长假的孩子:
“既然她是孕妇,就能根据引渡条例第一条,搭乘长途舰队回母星了。看,我今天还是办成了不少好事的嘛。”
他似乎忘了那句流传在星舰里的俗语:
爱做好事的人活不久。
-
乌萝穿上全新的防护服,在新衣服的消毒水气味里离开宿舍区。在路上,她遇到了身体已经逐渐好转的拉玛。
拉玛递给她一小包药物,和两只发热灯球作为临别礼物。
“对不起,我只能找到这些。”
她表现的既惶恐,又焦虑:
“你要省着用。这些灯球能够持续发热二十四小时,等到用完了,还可以撬下底座来收集剩余燃料,用在……”
她的话语越来越支离破碎,最后开始扭头默默抽泣,反而是乌萝主动安慰她。
“我会找机会回来的。”
乌萝把自己的工作笔记的复印件,以及标注过重点区域的星舰地图都送给了她:
“下面基地也没有那么糟,是不是?我听说至少还能吃到正式员工餐厅的例餐。”
拉玛揉搓眼眶,怯生生看了她一眼,忧愁无助的表情让乌萝想起了护士说过的话:
孕妇会经历强烈的情绪波动。
乌萝小心说道:
“嘿。没事的。你在孩子出生前就能回家了。也许还不需要那么久。”
这句话让拉玛勉强提起嘴角,又立马拿手绢捂住嘴。
“我们都会好好的。”
拉玛犹豫过后,又对乌萝说道:
“假如你有孩子,你会为孩子做任何事情的。无关孕期激素什么的。因为……人类都会这样,对吧?”
乌萝知道自己说什么会让拉玛开心。
但她犹豫了。
幸好,乌萝没有沉默太久,有人在远处叫她,让她可以把回答推迟到下一次。
“这边来。”
维和官队长在接驳区域冲她挥手,没好气地命令道;
“拖拖拉拉!你想要大家等你一个人么?”
乌萝连忙跟上。
维和官队长带她进入飞行器停泊区域,然后和同伴汇合。大家沉默一阵子,队长最终是憋不住满腹怨气,对同伴抱怨道: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怀孕的偷渡臭虫,因为怀了个孩子就能回母星?”
同伴们应和道:
“对嘛。既然孕妇这么受优待,为什么卖命的活不让孕妇去呢?”
“我看起来像个孕妇。”
看上去是第一次穿防护服的尼禄对众人抱怨道,特别指出了自己被黑白条纹突出的腹部:
“等我回母星,一定要改进防护服的设计。”
维和官队长忙不迭接话道:
“当然。您的审美品位可不能浪费了。”
尼禄没理他们,转头一看,招手让躲在一群高大魁梧的维和官身后的乌萝出来。
“来我这边,乌萝。”
他指向飞行器内部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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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
“坐这儿。我有些工作相关问题。”
前后左右同时投来窥视目光的情况下,乌萝选择戴上头盔,和尼禄通过内部通讯线路对话。
飞行器启程离开母舰。引擎的轰鸣声透过骨骼到达头颅深处,像是一把巨大的梳子反复刮擦头皮。飞行器内部,除了兴奋的尼禄,众人一致安静端坐,忍受着即将到来的颠簸旅程。
他们即将降落的地方是名为塔斯的荒星,以虫族和恶劣天气闻名。
离开星舰的牵引范围后,飞行器急转向下,顶着恶劣天气向塔斯星的地面俯冲。船体在浑浊风暴中苦苦支撑,许久不见一丝光亮或是地面的痕迹,如同迷失在滚烫茶水中的一片茶叶。
“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显然你们更适合这种地方。”
尼禄通过通讯频道痛苦地问乌萝:
“缺氧,高压,温差,你们是怎么克服的?我连坐个飞行器都会晕……”
“很多人第一次坐都会晕。”
她安慰道:
“我看见卡西乌斯指挥官坐飞行器时也不舒服了。”
“真的?”
她透过头盔,望向尼禄的方向:
“不仅如此,他还让我低头,不要看他。”
通讯频道上一片寂静。尼禄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摘下头盔就开始呕吐。
其他维和官避之不及。有人似乎被呕吐声也勾起了胃酸,开始弯腰低头。
乌萝透过头盔缝隙看见驾驶员频繁调整通讯频道,不禁心里生出疑虑,暗地里从衣兜里拿出那块珍藏多年的石头紧握在手心里。
“嘿,你在干什么?”
坐在她身后的维和官队长大喊道:“那是你的护身符吗!哈哈,迷信的农民以为一块破石头就能——”
飞艇又是一阵颠簸。乌萝怀里的石头被抢走。他在她面前摇晃着手臂:
“看看这是什么……”
一声异样的钝响从头顶降下。所有人抬头,宛如噩梦降临般,飞行器陡然被不明外物撕裂出一个缺口。
所有杂音被瞬间吸入混沌风暴制造的真空里。机械零件,同伴,武器,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残影——一并变成剧烈摇晃的噩梦旋涡之中的点缀物。
乌萝在无穷无尽地下坠,哭喊,无助地挣扎。但是就在风暴的彼端,米聂卡的声音传来,遥远但是有力:
“我就在这里,小虫。”
乌萝从梦中慌乱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要寻找米聂卡的踪迹。周围是看似陌生的卧室,床铺,连同她的衣着都变得陌生。
一只手从附近伸过来,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带领她重回现实。
她回头,在清冷灰暗的晨曦光芒里看见了他。
“我猜你做了噩梦。”
米聂卡端坐在床头,朝她微笑着。柔软轻薄的睡衣挂在他过分瘦削的肩膀和胸膛上,显露出不正常的起伏痕迹。
“你需要吃点东西。今天是你和仿生人去办理遗产手续的日子,最好做足准备。而我需要先离开一会。有工作在等着我。”
乌萝回忆起来:
原来这里不是荒星。她已经找回了米聂卡,有了一段不应该存在的婚姻。现在她正在试图为这段婚姻正式画出句号。
“我需要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她在纷乱梦境中静静说道:
“关于尼禄的事情。”
10. A
卡西乌斯的追悼会过后的第二个早晨,仿生人自行准备了早餐,在客厅里布置了新鲜花束,并且搭配了全套餐具,和乌萝面对面吃早餐。
他显然是那种制作精良的产品。
除了植入脑内的记忆器,乌萝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和卡西乌斯本人不一样的地方。
从拿餐具的姿势,到垂下眼眸的姿态,乃至于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起伏肌肉线条以及那颗淡色痣。
他顺着她的目光放下餐具,用手背支着下颏,用卡西乌斯本人绝对不会有的天真表情凝视她,像一个刚刚结识她的少年。感受到她的排斥情绪,他脆弱的眼睫会垂下去,像飞倦了的飞鸟垂翅留下的阴影。
“很高兴你能同意来陪我。”
他一说话,就戳破了外表的伪装:
“如果我们多相处,很快就能达成目标。”
“什么目标?”
乌萝说话时不看他。
“找回我的全部记忆。和你修复关系,保留你的遗产继承权。”
他流畅说道:“我明白,你害怕我是因为我还不是他。但总有一天,我会是。”
乌萝冷笑。
她对餐盘里的食物失去了胃口,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继续追问:
“这是开心期待的笑容吗?”
“不。”
她径直离开。他也推开椅子,追了上来,不依不饶道:
“但是我能记起我们的婚礼。我们那些共通的时刻。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你主动答应了我的求婚。这代表我们俩肯定有能够共享的感情。”
他走路比乌萝快。一方面是他对这里的房间构造居然更加熟悉,一方面是因为乌萝心慌意乱。
在她逃进存放机甲的地下室之前,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地下室的通道,认真说道:
“乌萝。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在一瞬间恍然以为是他回来了。那双绿色眼睛还会因为灯光仿佛火焰燃烧,声音步步紧逼——
但是看见他空荡荡的手掌的那一刻,她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没有戴着那枚从来不曾摘下的戒指。
他是赝品。
她的想法同时汇聚,回到脑内,渐渐拼凑出更加合理的解释。
“是律师在利用你窃听我,对不对?这样他就能找到我们婚姻不睦的证据,取消我的……”
她伸手就扯开他的衣领,又伸手去摸他的衣兜寻找窃听设备。
他敞开了手臂:
“好吧。要脱衣服现在还有点早。但是我愿意……”
她抬头瞪他一眼。
他挺直了身体:
“笑话而已。我还可以更加幽默一点。”
“不要对我开玩笑。”
“好的。”
他乖乖点头:
“那你需要我主动脱下所有衣服,消除你的戒备心理——即使防备我毫无必要吗?”
乌萝走进地下室里,同时让他也过来。
卡西乌斯生前从来不踏足这一部分空间。于是她用自己的工具,仪器和私人物品填满了这里,打造出一个私人工作间。现在机甲也被存放在这里。
她从工具箱里找出了透视检测仪,给他扫描全身。
他的目光一直在好奇地跟随着她和电光流动转来转去:
“如果你也同意我的目标,我们可以主动与律师协商缩短遗产继承程序,让你提前继承部分遗产。”
乌萝检查过他,确认他全身没有可疑痕迹后,也不得不感叹于现在的仿生人制作之精良。
短短几年前,仿生人还是可以被仪器检测的拙劣制品。
她手拿仪器,返回机甲前继续扫描,以防万一。
“你的记忆还剩哪些?”
她问道。
“一些零碎片段。由主人选择性留下的那些。”
卡西乌斯回忆时习惯性地抬起了手:
“我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我们在遥远的孤星上度过的时间。我们的婚礼,……”
“最近的记忆。”
她打断了他的话。
“到四天之前。”
他静静答道:
“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了远征派遣通知。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录制一段影像资料寄给你。”
那就是他离开的前夜。
乌萝回头看他。
他离开的那一天,她不曾回头看过他。
仿生人像是知道内情一般,出神地凝视她:
“无论发生了什么,当时我心中只有歉意和后悔。我们之间一定产生过很多误会。”
乌萝听到了检测仪工作完毕后发出的警报声音,从他身边离开,走向机甲,取下检测仪查看数据模型。
刚刚看了一眼,她就忘了两人刚才在聊什么话题。
“机甲有问题。”
她举起检测仪,还像对着卡西乌斯本人说话似的问他:
“有几个部件的位置对不上。还有缺失。”
仿生人自然没法给出有用的反馈。
乌萝醒悟过来,自己坐到一边思考了半晌,决定打电话问律师。来不及实施行动。律师的电话自动到来,为她解答卡西乌斯究竟为她录制了什么。
律师在通讯线路另一头的呼呼风声中竭力喊道:
“情况有变。有人向指挥部提交举报信息,据说是掌握了卡西乌斯在出征前曾经想要撤回遗嘱的影像证据。你最好立刻前来处理。我在路上了!”
乌萝挂断通讯,向仿生人投来怀疑目光时,仿生人此时倒是表现的十分坦率:
“这不是现在的我做的。我也没有关于这部分的证据。”
两人乘车出发,前往指挥部。
在大雪之后的惨淡天空之下,浮空车艰难逆风飞行,尖锐的气流噪音甚至比不过内部的紧张气氛。
乌萝一直在注视着窗外——自从远征舰队失事坠毁之后,市区的新闻悬浮屏幕上都被“远征是否是一种失败之举”与“今年会是世界毁灭的一年吗”等头条标题占据。穿着时髦的母星居民看也不看新闻,只顾匆匆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大红大绿的新闻标题不断为他们涂抹上虚浮的外壳。
乌萝和卡西乌斯乘坐的浮空车被游行宣传机器人挡住了,不得不落地。
好几个身穿反对星舰和异能者的文化衫的孩子立刻冲上前来,用手中的花束敲打车窗。乌萝还未作出反应,仿生人先放下了车窗。
“你们好。”
仿生人亲切问道:
“可以请问你们为什么反对星舰和异能者吗?据我所知,这些都是既定规则。”
乌萝立刻制止了他继续说话。
好几只脏兮兮的手同时按在了车窗上。那群孩子嗤笑着打量他们俩,用农业卫星的方言互相说道:
“鞋底的泥还不如脑子大的**。”
“嘿。”
乌萝掏出一卷事先包扎好的钱,用同样的发言警告道:
“你们是来为了自然协会讨钱的吧?拿走。别往前去了。不然前面的维和官能把你们的脑袋打爆。”
听她居然会说自己人的话,几个孩子拿了钱就退开,用花束挡脸,戒备地指着她互相叽叽喳喳起来。
仿生人还想问他们:
“你们向每个路人都索要……”
一朵带刺的花苞凭空扔过来,砸中了他的额头。乌萝大喝一声,探出车厢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乱扔花的小孩:
“你们要欺负人也当心点。他是和我一起的。”
仿生人在背后抓住了她的腰。
她后背发凉,浑身一颤,立刻回头瞪他。
他立马缩手,显然是被她的激烈反应吓到了。被花苞的尖刺扎出的伤口缓慢渗出血珠,留在他的额头上。
他依然手捧着那朵鲜艳的红花。自然的色彩和血色似乎能映亮他的脸庞,让他有了些更似真人的气息。
制作仿生人的技术的确在进步。
“我害怕你会掉出车窗。”
他解释道。
刚才的小孩早已逃到安全距离之外拿出生肉块大吃大嚼,同时对乌萝大喊道:
“内鬼!”
乌萝只得放弃向他们追责,从自己身上找出一块手帕扔给仿生人,启动浮空车,继续前行。
“别人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你可以躲开的。”
“我不认为他们想要伤害我。但显然,我判断错了。”
仿生人自己擦拭额头,反而不自觉地牵出一条红痕。
乌萝看不过眼,最后还是接过手帕,帮他擦拭干净。
等到放下手,手帕和手掌已经被他的呼吸出的雾气浸上潮气。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立刻互相躲开。
“你留着手帕吧。以后受伤了自己处理。”
她把手帕丢给他。
他将手帕摊开放在膝上,折叠起有血迹的部分,然后塞进前胸衣袋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攻击我吗?”
她望向车窗外,被连续低温冷冻的街道和冷漠人群。
“那些是农业卫星的人们在母星留下的后代。你们称之为黑户。”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对他解释这些,也不奢望他能真正理解:
“只要母星持续研发星舰,异能者,超级食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各个卫星就必须持续支援母星,这些滞留在母星的黑户会越来越多。所以他们发明了自然协会,倡导让一切回归自然。当然,协会最先反抗的就是你这种人。包括你的家庭。”
浮空车又经过几条黑乎乎的街道,路边稍大些的孩子们正在肢解一头野生的异能鹿,用垃圾箱烧火烤肉。维和官赶来了,两帮人踩在血泊上,牵出来来回回的醒目红线。
仿生人认真的注视着这一切,嘴角却带着不理解的微笑:
“你忘记了,现在我们已经是一个家庭了。而且,让一切都回归自然是反常理的行为。他们不可能是认真的吧?”
乌萝哼了一声,没再与他争论。
到达路口,浮空车猛地一拐弯,进入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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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处所在的纯白色大街上。
与刚才的街区一墙之隔,这里却干净明亮,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柔和的丝绸。
律师正在指挥处的门口等他们俩,并且认出了这辆饱经风霜的浮空车。
看见是乌萝在驾车,他差点被路沿绊倒。
“去旁边的家属接待大厅。现在和家属有关的事务都由他们管理了。”
他张开了手臂,夸张地为她指明方向,好像怕她在这里乱逛似的:
“今天指挥处在召开会议。不能从侧门进出。”
浮空车原地转向,擦着路边花坛和指挥官雕像的边缘驶入辅路,一个甩尾差点撞飞指挥部门口的纪念石碑。
律师的脸色顿时和胡子一样惨白。
他追上来,问道:
“您还适应市区的交通规则吗?要不要让卡西乌斯来帮您?”
乌萝探头道:
“对啊,能驾驶机甲的我当然不如仿生人会驾车了。没问题。卡西乌斯,你来吧。”
坐在她身边的仿生人此时倒是乖乖地不敢伸手:
“根据规定,在完全恢复记忆之前,仿生人不得操控重型机械。紧急情况除外。”
浮空车在律师眼中又是猛然一窜,带着尖锐噪音停在家属接待大厅前。
仿生人下车,原地呆站了几秒钟,面露异色。
“我感觉不太好。”
他扭头对乌萝求助:“这感觉好像是……”
“是你晕车了。”
乌萝绕开他和浮空车,让律师去照顾他:
“我们第一次同乘飞行器的时候你也这样。不记得了吗?”
“……不,等一等。”
律师仰头观察自己的被代理人,察觉了些许端倪:
“乌萝小姐。我们必须事先确认一下卡西乌斯先生头上的伤口来源。有人可能会用它制造一些不实舆论。”
卡西乌斯低头,用手触摸额头,似乎正在由于伤口而头疼。
乌萝皱眉靠近,把那块脏手帕又拿出来,替他吸走新冒出来的血珠。
“路上撞到了车窗而已。你知道我的开车速度的。”
她说道,同时望向卡西乌斯。
他看着她的眼神,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顺手从她手中接过手帕:
“是我自己不小心。”
乌萝背后有人在叫他们俩的名字。
她回头,猝不及防间被躲在花坛后面的某个记者打扮的人拍下了照片。
“你……!”
她毫不犹豫追上去,把律师的制止声抛在脑后。
记者连翻好几个花坛,慌慌张张奔向道路对面。乌萝从抄近路绕到他面前,逼问道:
“你想干什么?”
记者转动被改造成相机的眼珠,将她身穿的旧外套和工作制服尽收眼底,笑着说道:
“您不需要几版头条新闻来影响舆论吗?标题都已经拟好了,指挥官遗孀疑似因为巨额遗产与家属再起纠纷……”
他还未说完,肩膀被背后的人拍了一下。
记者扭头看见是卡西乌斯的仿生人,更是眨动眼睛疯狂拍照。被仿生人反手挟住了脑袋后,记者终于面露惧色,说话时也带上了颤音:
“你,等等,我这可是在合法监督——”
仿生人用平静无波的眼眸盯着记者,缓缓移开自己压在对方头顶的手。记者拔腿逃跑,乌萝还想去追时,被仿生人拦住了:
“等一等。”
两人一起看着记者的仓皇背影消失在灰色的街景里。
等到乌萝忍不住要问,他才平静道:
“我已经删除了他的照片。”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一缕异样反光闪过。
乌萝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眼睛内置了人造虹膜系统。和他的母亲一样。这个隐藏在眼内的微小装置不仅能够时刻分析数据,而且能够侵入数据库。
此时此刻,他就正在分析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后退一步,想说什么,最后头也不回离开。
他执着地跟了上来:
“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你拦住对方的意思不是要求删除照片吗?”
“你什么都没做错。”
“你的瞳孔反应显示你并不满意。可以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她加快脚步想要甩开距离,路边一模一样的指挥官雕像与花坛却不断挡在眼前。连续转了几圈,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它们困在了迷宫般的道路中央。
这时,仿生人靠近过来,问候声与卡西乌斯本人的语气无意间重叠,让人毛骨悚然。
“你走错了方向。"
在律师过来之前,她靠近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如果今天之后你还是要和我纠缠在一起。我会亲自取掉这个虹膜装置。你最好做好准备。”
仿生人回答的就像决定今晚的晚餐一样轻松:
“好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如果能够允许收集情绪资料,我们俩的关系会更加容易……”
11. A
接待处位于一座年代久远的独栋建筑物里,由曾经的歌剧厅改造而成。
现在大厅中央没有了水晶吊灯与歌手,铺设丝绒与雕花地砖的舞台也被拆卸,取而代之的是几百间被单独隔离的小型办公室。
显然是由于星舰事故,几乎每个办公室里飘出的对话内容都离不开家属遗体与补偿金。办公使用的小型悬浮摄像头在色彩黯淡的穹顶之下飞来飞去,就好像大雪纷纷扬扬。
乌萝和卡西乌斯等人在等待接见时,有人匆匆从她身边经过,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望过去,发现对方是一个满头白发,弯腰驼背的老人,在面对接待员时不断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佩花。
接待员对着摄像头低声叙述道:
“新工单,代领赔偿金。引用法条第一章第三百一十条补充条例:凡是在外星遇难者,需要付清航行费用,餐宿费用等必须款项后再结算赔偿金。”
两人同样疲惫的面孔在黯淡灯光下像是雕塑。
律师小声问乌萝有没有找到空闲接待员。还未说完一句话,大厅里的火灾演练警报声忽然被拉响。
大家在凄厉,绵长的警报声音里面面相觑。
警报声让大多数前来办事的人群惴惴不安,接待员们却安之若素。负责接待乌萝等人的接待员强行穿过人流,对他们招手道:
“这边来。只是普通演习而已。我们可以去舞台后面,声音会小些。举报人在等我们。”
在他们背后,老人的气愤叫嚷声越过人群,直穿过火警声音。
接待员喃喃低语被分散在老人的叫嚷里,显得格外无助:
“按照规定,我们不再对卫星居民提供免费遗体运输服务……您刚才说您的儿子购买了什么?……不不,您理解错了,这项保险是能够提供30%的遗体保存费用优惠,运输费仍然需要自理……”
正在秩序混乱之时,一位身材高挑,身穿浅灰色制服的金发女性从人群中出现,走到老人面前,半蹲下来和他们说话。老者虽然仍在激烈摇晃自己黝黑的手掌,却再也没在金发女性面前高声说过话。
多番口舌之后,接待员终于得以带老者离开,前往休息室。金发女性重新站起来,指挥人群听从火警指示向外疏散。
她自然而然注意到了正在与人群背道而行的乌萝等人。
乌萝回头,与对方相遇的那一刻,对方的灰色眼睛如同猎鹰,迅速扫过她的全身。
“乌萝。”
“利维娅……指挥官?”
“我在那次事故之后就辞职了。叫我利维娅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默默无言。
律师倒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只顾兴致盎然地探头,对利维娅伸手,同时说道:
“利维娅主管!听闻您的部门正在全力承担星际事故的人员安抚工作,深感敬意。如您所见,我方的家属正在经历同样的……”
利维娅矜持地点头致意,但并未伸手回应律师,而是对接待员道:
“现在是火灾演习时间。暂停工作,全体疏散到室外。”
律师仍然试图搭话:
“能否让卡西乌斯指挥官的家属先见到举报人?我们需要对不实指控快速作出反应。一两分钟就行。”
利维娅淡淡回道:
“如果卡西乌斯还在,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家属在这种场合破例。”
但是看见接待员的资料页上展示的卡西乌斯的照片,她稍作犹豫,还是退开了,脸上的微妙神情一闪而过:
“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我在消防出口等你们。”
接待员将乌萝等人领到大厅后方。空旷场地的另一端静静矗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因为被屏蔽场保护,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律师抱怨着噪音,只是随便望了望场地,指着对面打趣道:
“这就是举报人?”
“不,我才是。”
有人从暗处踱步而出,脸庞却始终藏在光线之外。
乌萝似乎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是当她靠近时,对方反而向后退缩,像是怕她当场诉诸武力一般,举起手来。
“尼禄?”
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脸色青白,只剩下嘴唇还有些许血色的尼禄在众目睽睽之下歉意微笑。
“我本来想去私宅里找你,说一声我的行为与私人恩怨无关。然后我看见了你,和他在卧室里。”
尼禄刻意回避了对仿生人的称呼。
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只盯着乌萝一个人:
“然后我改变了想法。你不能和他一起。至少不能拿到遗产后和他在一起。”
乌萝从没想过尼禄会这么在意卡西乌斯的事情。她走近一步,尼禄就退一步,背后的人也急忙围上来。
“既然无关私人恩怨,你为什么在意我和谁……”
她的话被尼禄粗暴打断:
“你觉得你真的了解他吗?理论上来说,他就是另一种生物。”
乌萝注意到尼禄不断抚摸衣襟上的环形蛇勋章的手,这才醒悟过来尼禄说的“他”并不是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和她在卧室的人,与人类不属于同一种生物的人,是米聂卡。
早期异能实验不仅制造了怪物,而且让以环形蛇为标志的研究所名利双收。
她心里一阵恶心。
尼禄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变化,立刻收手,改口道:
“我只是想着,如果你能……我们可以协商……总之它不能……”
无关其他。他只是想要用上等人的方式劝她抛弃米聂卡。
她摇头,让律师和委托人代自己发言。
双方交谈时,尼禄频频望向她,和卡西乌斯酷肖的眉眼微微皱起。只不过他的面容线条始终是柔和朦胧的,不像他的哥哥,只要是压下目光就自带锋芒。
终于,尼禄提到了哥哥在出征前寄给他的绝密影像资料:
“我忘记了他曾经亲手把资料交给我。事实上那天晚上我相当不清醒。所以刚刚想起来有这个……”
他的眼神频频飘到乌萝身上:
“根据母星的法条,他如果——录制了推翻遗嘱的影像,多多少少可以算作有用证据,对吗?”
接待员问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您能回忆起这件事吗?”
仿生人答道:
“我的确记得我曾经录制了一份声明。但是没有后续记忆,也不清楚细节。”
“那么,请问原件在哪里?”
经人提问,尼禄从怀里拿出一支存储器。
交出存储器之前,他望向乌萝和仿生人,心虚地又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手里握的是一块炭火。
乌萝的眼神让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在接待员接过设备之前,他忽地收回手,而且大大咧咧地把双手都揣进了轻薄的衣兜里。那件暗纹长外套立刻被他压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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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痕。
“我需要休息会。去外面透透风,吃个药,什么的——天哪,你们不觉得这个火警声音像是半死不活的飞行器引擎吗?”
尼禄拍打耳廓,又把衣领竖起来挡住四面八方的声音,瞥向乌萝:
“乌萝,你愿意和我聊聊吗?单独聊。”
接待员试图阻止:
“在正式解决情况之前,你们二位最好不要……”
“哦,别这样较真。我们俩现在还勉强算是家人。”
尼禄笑了笑。这个被衣领衬托的笑容让他虚浮的面庞似乎重回当日风采:
“我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是吧,乌萝?”
“你当然不敢对我做什么了。”
乌萝说道,向着场地另一边的黑影走去:
“我死后,米聂卡会继承我所有的遗产。你看见了不会难受的想要重演一次在婚礼上的闹剧吗?”
当时,尼禄不仅仅是在乌萝和卡西乌斯的婚礼上扮作天使,而且在被卡西乌斯当面一拳后口吐白沫,当场昏迷。两人这才发现尼禄服用了大量药物。
由于卡西乌斯即将出征,婚礼场地又在偏僻地带,乌萝不得不亲自驾车将尼禄送到附近的医院。路上,尼禄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直在念叨着关于童年时被哥哥抢了机甲的事情。
在医院里,尼禄当晚苏醒,以为自己成功阻止了婚礼,开心的不能自已。
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后,还想故技重施。这次轮到乌萝把他摁在病床上给了一巴掌。
现在被乌萝旧事重提,尼禄居然也能一笑置之,快步跟上她:
“我那时确实不太清醒,是不是?但是我向你保证,现在的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就从今天开始。我要弥补我哥哥做下的事情。”
”我不在乎。但是有一件东西你应该看看。”
乌萝走到了屏蔽场附近,让尼禄也靠近过来。
尼禄本想说话。走近屏蔽场后,他无意间瞥见了这座静静待在暗处的巨物,顿时忘记了下句话是什么。
“是的。”
乌萝取消了屏蔽场,让他得以看清全貌:
“这是你哥哥留下的机甲。我托人运输到了这里。因为我发现有几个部件对不上。你有头绪吗?”
尼禄只顾仰望着机甲,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倾泻而下的灰尘如同钻石粉末洒在他的肩头,点亮了他的双眸。
卡西乌斯的仿生人主动靠近机甲。驾驶舱扫描人脸,自动将他识别为主人,从内部发出清晰的激活声音。然而仿生人依然站在原地。
尼禄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清醒过来,换上了自己一贯表现出的无所谓表情:
“为什么要问我?卡西乌斯从来不让我靠近机甲。也许是他自己改造过了。”
乌萝拉住了仿生人的手臂,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回头,眼睛被驾驶舱的暖光映出熟悉的金色。
她说道:
“我以为你会对卡西乌斯的这件遗物感兴趣。因为我正在考虑卖掉它。而你看起来是最好的买家。”
尼禄的脸色和缓了一下,然后立刻被怀疑取代:
“你今天忽然在我面前提出要卖,只是因为我是合适的买家,没有其他意思。对吗?”
“或者你可以说是——我想把合适的遗物交给合适的人。如果那个人愿意和我沟通的话就更好了。”
乌萝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12. A
果不其然,尼禄没有坚持多久,就松口了。
他问仿生人:
“你能暂时走开吗?我和她有话要说。”
仿生人照做了,同时回应道:
“我必须提醒你,我的听力要优于普通人类。所以在这里其实没有秘密。”
尼禄绷着脸监视他走到机甲后方:
“我以为卡西乌斯本人就够讨厌了。现在看来他的仿生人更胜一筹。”
乌萝却笑了。
看见她笑,尼禄似乎以为气氛已经活跃起来了似的,也开始笑。被她冷眼过后,他赶紧收敛表情。
“放手吧,乌萝。你的余生真的要和仿生人绑定在一起?而且你也知道他是最新款式,寿命肯定短不了。”
他趁此机会快速说道:
“即便没有我,指挥部和我的母亲会不会轻易让你拿到遗产。看看卡西乌斯去世后他们的态度。他们会使出各种你想不到的方法来阻挠你。如果你能主动放弃,说不定能逃出这个陷阱。”
“你的意思是为了还不存在的危险,我就要放弃巨额遗产?”
乌萝望向远处的律师与接待员。他们正在慢慢向出口处走去,似乎是再也受不了无孔不入的火警声音。
尼禄说话的声音更急了:
“再怎么说,那只是遗产而已。难道不比你的性命贵重吗?我没有在恐吓你……”
乌萝此时倒是真心在笑了。
尼禄猛然住嘴,不确定她的真实反应。
“只是一点遗产吗?”
她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向自己的外套上曾经缝合户籍标牌的地方:
“看来在我来到母星的时候,肯定是自愿的吧。毕竟谁会为了那一点工资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家乡呢。”
卡西乌斯被她逐渐提升的说话声音惊动了,从机甲后方探头。
尼禄呆愣了几秒钟,随即抱怨似的说道:
“这不不公平。你只在故意用其他无关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
“那就说些能解决问题的话。”
被她这样呵斥过后,尼禄长叹一口气,问道:
“所以你在乎的是遗产,对吗?拿到遗产你就会回家乡去?”
乌萝漠然示意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别忘了还有你的哥哥。据我所知,他和遗产被绑定了。”
尼禄思考一阵后,整顿衣着,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当场对她单膝下跪。
早已熟悉了尼禄的各种荒唐行为,乌萝只是冷眼看他。
“好了,我承认匿名举报很无耻。”
他扶着自己的膝盖,郑重其事,一字一句说道:
“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就像你相信那个残……那个米聂卡一样。我从家族中继承的遗产份额虽然比不上卡西乌斯,但应该能让你满意。现在只要你和我结婚,我可以将自己所有财产赠予给你。没有附加条件。反正财产对我来说毫无无意义。”
仿生人刚才就已经密切关注两人的状况,现在抢在乌萝之前作出了回答:
“我和乌萝还在婚姻关系当中。所以,你的求婚是无效行为。”
乌萝讽刺道:
“听见了吗?你哥哥拒绝了。”
尼禄轻轻哎了一声,低头捂住自己的额头。
乌萝本来以为他又在假装突发病痛,本来不想理会,身后的仿生人却在此时拉开了她。
“小心头顶。”
她抬头一看,尼禄头顶的天花板正在出现断裂痕迹,灰尘和残渣一起落下。几乎是在同时,脚下地面隆隆振动。
“尼禄躲开!”
她在整块天花板砸下来时扑向了尼禄。
黑暗迅速在眼前蔓延。剧痛到来之前,她感到的只有沉沉睡意。好像被漫天飞尘活埋,她的意识化为极小,极尖锐的嗡嗡声,在脑海里来回穿梭。
一波又一波的尘土继续降下。在远处漂浮的,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打在她的眼皮上,让她与现实之间始终牵着一丝细线。
“乌萝……乌萝,醒醒……你能听到吗?”
“发生什么了?”
谁在尖叫。
有人在抓着她的手,又滑又黏的触感仿佛昆虫爬过。
恐惧让她睁开了眼睛,所见之处尽是灰暗。
呼唤声从记忆中涌出,亲昵地围绕着她散发出陈旧香味,让她在恐惧和痛苦中流泪。
“小虫……”
米聂卡还在记忆中叫她。在麦田里,她从麦穗摇曳之间窥视着他平静清澈的眼眸,两人手拉手。
“我抓住你了。”
在乌萝逐渐恢复视线时,紧拽着她的手掌的人具象化成了尼禄的模样。
看见她转动眼睛,尼禄被灰尘与血迹掩盖的脸上划过一道泪水冲刷出来的痕迹。他无助地伏在她耳边说道:
“对不起,我不能……你的手……太快了,爆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曾经遮盖在两人头顶的天花板已经变成碎石。她的手臂被倒塌的石块压住,痛意在意识关注到现实时化为实质,截取她的每一丝注意力。
乌萝被自己的沉重呼吸声占据了听力。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干涩,在浓厚烟雾中无助抓挠着耳膜:
“去……找其他人……我在这里……”
如同深水中浮出的气泡,石块掀动的喀嚓声音侵入大脑后迅速落入实处,吸引她的目光往声音源头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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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袅袅烟雾被猛然扰乱。巨人般的机甲平地而起,轻易将覆盖周身的石块与废料抖落。地面重新开始抖动,这次富有规律,像是遵循着她的心跳声而来,伴随着惊涛骇浪般的石块滚落声音。
在心跳声逐渐加快之时,乌萝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几乎能够背诵机甲内部的电子合成音会说出的那句话:
“已锁定目标……已到达……”
机甲掀开地面障碍物,让尼禄得以将乌萝移到空地上。刚刚看清她被压断的手臂,尼禄猛地移开视线,但是仍然没松手:
“有人吗?!这里有伤员!”
机甲内传出了卡西乌斯被扩大的声音:
“我已经呼叫了急救服务。并且报告了此次不明源头的爆炸事故。”
声音在雾气中缓缓传播开去。此时此刻,尼禄像是被惊动的动物,抬头仰望机甲。脸上并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仿生人并没有离开机甲:
“守护她是我的第一要义。请放心。”
又一块松动的石块就在尼禄背后跌落。
尼禄吓的浑身一抖。但是机甲并没有因此有什么反应。
有几人跌跌撞撞从雾气的另一端跑来。他们与尼禄正好对上视线。
他们蒙在灰尘下的呆板脸庞像一块块漂浮的人皮面具。
毫无征兆地,这些人集体上前抓住乌萝的肩膀与手臂,想要把她从尼禄身边拖开。尼禄抓起石头反击,同时大喊救命。直到有维和官靠近,这些人才各自散开,躲藏进灰雾中。
“那边还有人被困在废墟里!”
利维娅也发现了这里有机甲活动的痕迹,指挥维和官靠近这边:
“让这台机甲去帮忙!那边还有老人!”
她光着脚,双手鲜血淋漓,散乱金发在湿润肮脏的空气之中抖动。
机甲冷漠地停留在原地:
“除去保护必要人物之外,我将不会对他人负责……”
利维娅不管不顾,向机甲伸手。在她的异能操控之下,机甲驾驶舱发出不和谐的悲鸣,机械关节被操纵着艰难挪动,被迫向她靠近。
“照我说的做,你这个假人!”
她大吼道,同时因为过分使用异能,眼眶渗血。
尼禄在机甲经过时护住了乌萝。
“乌萝,保持清醒。”
他颤抖的声音慢慢渗入她逐渐冷下去的身体里:
“乌萝,想一想……你会没事的,你想想我们曾经经历过这个的。对,想想我们在荒星的那次,你在我身边……”
乌萝的手指拂过粗糙的泥土地面。
她回到了与尼禄乘坐的飞行器坠毁在荒星地表的那一夜。
13. B
连续不断,裹挟着血腥气息的水泡在耳边炸响。血液顺水飘摇消散,在空气中凝结出令蚊蝇欣喜的腐败气息。嗡嗡声音在耳边盘旋着,反复舔舐她被水流与泥沙掩埋的身体。
乌萝从怪梦中惊醒,耳中的流水声音一涌而出。听力逐渐恢复,视野中出现一片紫红色星空。清澈且低垂,近的不可思议。
她眨眼的动作扰动了透明冰冷的波纹。星空也随之泛起涟漪,表面的璀璨被揭开,露出的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不祥的,散发着血腥气味的黑暗。
乌萝咳嗽着,舒展四肢从黑暗里坐起来。
“星空”景色被她的动作打碎了。她正坐在水中,脚下接触的是确切无疑的泥泞地面。
她晃动仍然嗡嗡响的脑袋,顺着水波痕迹望向远处。
四周不见基地或是任何人造建筑的影子。
这里是一处湖泊密布的湿地。她的身后是倒扣的飞行器残骸,深陷入柔软地面。像一条死去的鱼类,飞行器顶着舱室破洞仰面朝天,被气流开膛破肚抛洒出一地杂物。
飞行器失事的记忆这才回到记忆里。
乌萝醒悟到自己经历了飞行器坠毁故障的那一刻,立刻俯身检查自己。
她全身没怎么受伤,只是防护服破损了几处。受损最严重的头盔已经开裂,当她伸手触碰时就自动滑落。
临行前,拉玛给她的小包裹依然在衣袋里。但是……
她的石头不见了。
乌萝卸下头盔残余,强行忍下自己的不安,不去想——
米聂卡就在这里,而她弄丢了唯一一件与他有关的东西。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乌萝简单处理过伤口后,蹚着齐膝的污水,加快脚步向飞行器残骸奔跑。水中隐藏的某种硬物狠狠绊了她一跤。她踉跄着呛了口水,视野角落里忽然浮起一块黑影。
缓缓转头,维和官队长的头颅正飘在水面上。
他一改往常的性格,此时反而厚唇紧闭,低垂的断眉与灰色眼珠都呈现出温顺姿态,似乎是只在星空下睡着了。
乌萝一惊,背后发凉。
情绪还未正确地给予身体指令。她被冻僵,精疲力尽的身体也无法给出正确反应。
只是像在睡梦中被黄蜂叮刺了一下似的,她伸手支撑身体,想要远离那颗头颅,呼吸正在随着意识聚拢而越来越急促。
她弄丢了米聂卡的……
不,不,不,冷静!先别想那些!
尽管身体正在抗拒,但她的目光依然被黏在了尸体的脸庞和切割伤口上。
一排啃噬伤口从脖颈开始,消失在嘴唇之间,而且嘴角残留有绿色粘液。
头颅的嘴唇张开,灰黑色的肿胀咽喉中有软体动物滑动。
乌萝愣神之时,后背接触到了一块柔软的重物。
迅速回身,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具尸体,却意外认出了尼禄的脸。
他同样满脸污泥,躺在水中,散乱黑发犹如面纱。
同时,他也是乌萝落地后见到的唯一一个完整的人。
“……喂?能听见我吗?”
她伸手拍打尼禄的脸庞。想起他曾经昏迷的样子,她伸手在他湿淋淋,滑溜溜的衣兜里掏了一阵子,拿出苦茄叶卷烟,擦了擦,点燃后喂到他嘴边。
在袅袅青烟上升后,尼禄猛吸一口气,同样惊醒,看了一眼四周就开始惊慌扑水。
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水浪击打声一起到来的,是蚊蝇的扑翅声,以及某种多足生物爬行的哒哒声再次传来。地面一震,飞行器残骸竟然摇晃。水下藏匿的无数幼小生物纷纷飞起来向远处逃窜。
乌萝见状立马摁住尼禄。
他在水下扑腾几下,呛了好几口水,再浮出水面时只顾转动着蓝眼珠瞪她。
“别动。”
她附耳低语道。
尼禄瞬间缩成一团,连被水浇熄的烟卷都直接吞进嘴里。
借着他越睁越大的眼眸,乌萝瞥见自己的背后有一道细长的黑影探出。
她和尼禄同时在逐渐靠近的哒哒声中仰头。
飞行器残骸的后方,一道阴影升起,笼罩在两人身侧。
那是一条乌黑的虫类尾巴,有一人高,像皮鞭一般旋转扭动着,末端的尾钩轻轻降下。
乌萝伸手捂住了尼禄的嘴唇,带着他慢慢仰躺进入水中,只露出口鼻。
尾巴如同黑色蟒蛇,刮擦着飞行器残骸时发出令人警觉的嘶嘶声,然后钻入残骸内部,拎出了一具无头尸体。
乌萝感到身边的尼禄的呼吸声在逐渐加快。他的心脏在她手臂下疯狂跳动。
尾钩携带尸体迅速缩回残骸后方,一路洒下淋漓鲜血。有几滴洒在了两人脸上。
等到尸体消失在视线中,乌萝松了手,在尼禄耳边快速道:
“深呼吸,潜水!”
她做了个示范,主动深呼吸几次后潜入水下,慢慢摸索远离飞行器残骸。
尼禄在她身后笨拙地挥舞双臂,连滚带爬亦步亦趋。
一条不详阴影迅速从两人身后追上来,在空气中划出索索声。
乌萝当场停下,拽着尼禄一起沉入水下,屏住呼吸。
在一丛丛红色水草遍布的水下,天空变成了凶恶的深紫色。
那道四下梭巡的阴影透过水面,如同蠕虫爬过面庞。
水中漂浮水草连根拔起,展露出螺旋形红虫的真实形态,扭动着接近附近的活人。
被水生红虫接触皮肤的冰凉质感让乌萝闭上眼睛。
透过眼皮,她依然能感觉到被未知之物注视的寒气。在她身边的尼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而此时两人都无暇顾及。
肺部逐渐耗空的氧气与叮咬皮肤的红虫正在互相较劲。仿佛只要一松懈,恐惧就会从皮肤缺口里溢出,让近处的虫群饱餐一顿。
乌萝绝望睁眼。
在飘摇不定的倒影中,那根四下试探的长尾巴终于退去。尾钩像是褪去的晨星,最后一闪,消失在远处。
她和尼禄双双浮出水面,慌乱甩去脸上和身上正在吸血的虫子。
“这边来!”
她发现了一处浮出水面的坡地,向尼禄招手示意。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一歪又倒入水中。
“我,我感觉……”
他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左边脚踝,又抬头,在她预感到事态不好时对她歉意一笑:
“我的脚踝……应该是断了。”
他说出这件事的轻描淡写语气让乌萝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尼禄随即拿出一只空药盒,解释了她的疑惑:
“我出发前吃了大量强效止痛片。所以,接下来一天我应该没事。之后就难说了。”
乌萝帮他拖着受伤的脚躺到坡地上,然后对他说道:
“——我去找能和基地通讯的设备,然后看看有没有其他……活人。”
活人这个词让两人同时脸色一沉,再次意识到周围是危机重重的荒野。
尼禄躺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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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巴巴看着她翻找水塘,在一具一具的尸体之间摸索。
“真的抱歉,我也想帮忙——”
他刚刚起身,就开始呕吐。这次吐出的是水中的那些红虫和一些绿色虫卵。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惊呼道。就好像害怕寄生虫会比滥用药物还要危害健康似的。
“水生线虫。”
乌萝把死亡人员的随身武器拿了起来,检查细节:
“它们在活物体内产卵,以此控制活物被刚才出现的保姆蝎带回巢穴,然后借用保姆蝎的巢穴温度孵化。天然共生关系。”
尼禄虚弱的摇头:
“……对不起但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农业卫星的人给它们取的通俗名字。放心吧,你暂时没事。”
“你们那里的人把刚才那个恶心长尾巴大家伙叫保姆?”
“因为它的习性而已。”
乌萝摸遍了死去的人员,找到的能用的物资也就只有几包零食,一些武器。
最后,她不得已摸索进入飞行器残骸的内部。
残骸里血迹遍布,物品要么是被烧毁,要么是被损坏。她看见了还留在通讯频道上的飞行员的残肢。
轻轻将残肢放到一边,她开始调试通讯频道。
无论哪个频道,都是一片杂讯声音。
但是通讯设备似乎并未遭到损坏。
乌萝录下了自己的求救信息以及大致方位,按照失事后的求救规则发出。
随着外界天色逐渐阴暗,她整理出了自己能带走的必要物品,继续向着飞行器的深处探索。
尼禄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乌萝,看那边!”
她飞奔出去,看见远处的原野上有一群黑色的生物在挪动。看体型与刚才试图捕猎他们的保姆蝎差不多。
乌萝感觉到空气中有轻微的雾气。
她抹了抹面庞,发现雾气虽然不明显,却会在皮肤表面产生湿黏触感。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时候作出决定了。
“尼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道:
“我试图联系基地和星舰,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现在看起来其他人都死了,剩下的物资也不多。所以我们要尝试自救。”
尼禄只顾呆呆点头。
他好像被她的严肃脸色吓到了,连忙补充:
“我的哥哥是指挥官,他一定会……”
“最好的方式是你留在原地。我会携带物资前去寻找基地救援。”
乌萝把分装好的几包零食留给了他:
“放心,一旦找到其他人我就会立马让他们来救你的。或者更好的情况,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不久就会找到这里。”
但是看这里的地形和生物分布,与基地所在的平原地区相隔甚远。即便基地派人寻找,又有多大几率能在虫群到来之前找到?
乌萝内心的某个地方在督促着她做出选择。
在寒冬季节,农夫们在转移营地时总会主动放弃一些太过瘦弱的畜牲。
尼禄现在是真的被吓到了。
“不,不!求你了,别,别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立马痛的叫了一声。声音很小。他仰起头来看她,眼睛不安地眨动:
“……我很害怕。”
在两人头顶,这颗名为塔斯的星球的夜幕正在降临。低垂的云雾殷红如血,在地面上形成一块一块状若瘀斑的阴影。
14. B
一辆水陆两用摩托车疾驰在塔斯星的荒野上,从亿万年来从未被人类涉足过的蝶形花丛,红岩滩涂,化石洞窟,物种繁盛的湿地上路过,一路掀起淡淡烟尘。
行驶到湿地与草原的交接处时,驾驶摩托车的乌萝踩下刹车,调整观察镜片的参数,仔细观望前方的道路。
这是在荒野上寻找路途的第二天傍晚。草原上方,漂浮的红色雾气跟随着气流旋转不已,如同夏日的飞蚁群,扰人视线。
在镜片的测温工具分析之下,草原上有好几处都显示出异常高温痕迹。
仍然不见基地的影子。
摩托车的边斗传来哗啦哗啦的动静。
坐在边斗里的尼禄探出脑袋,怀中还抱着通讯设备:
“嘿。谢谢你愿意带上我。这一路上感觉不错。说是一趟外星度假旅程也不过分。”
乌萝低头看他肿胀的脚踝:
“你的脚怎么样了?”
昨晚,在尼禄极力恳求,而且向她指出飞行器残骸的运输舱里有一辆可以搭载两人的摩托车后,她不得已带上了他,并且在出发之前取下自己手掌上的绷带为他包扎了伤处。
尼禄假装不在意:
“昨晚疼了好久……现在还好。只是热的很。我没事。”
他的确满脸是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浸湿了几处,再加上多次被打湿后又被吹干的长发,显得狼狈不堪。
乌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惊讶道:
“你在发烧。”
尼禄立刻甩甩脑袋,把那些半干不湿的头发都从眼前甩开,倚在边斗里左顾右盼。
“我感觉还行。你懂的,我吃药太多,有些药物可能对我没那么有效。”
他假装出来的坚强不屈被肚子发出一声无情咕噜声打破了。
乌萝想起来两人吃过的唯一的东西还是昨晚的那几包粗粮饼干。面对眼前雾气弥漫的平原,她不确定要不要贸然闯入。
眼看尼禄的精神越来越差,她索性掏出口袋剩下的饼干,下车,带他找到一处可以挡风的岩石暂作休息。
“先吃了这些。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打水。”
她把碎渣饼干和药物一起给了尼禄,自己拿起头盔要走,被他叫住了。
“你要去哪?”
他噎住了。
乌萝指向不远处的水潭。
尼禄小小地回应了一声,原地坐好。但在她离开后,他依然频繁伸长脖子从巨石后面窥探她的行踪。
经过一整天的强烈日照,水潭里的生物消失了不少。乌萝走近水潭,挑选了一块清澈的区域取水,顺便洗去自己衣领里的砂砾泥土。
水珠飞溅,涟漪扩散。乌萝整理衣着时并没有注意到沙土移动的嘶嘶声音。等她发现水中阴影摇曳时,一对潜伏在水下的虫类附肢已经迎面袭来。
乌萝全凭直觉抬起水壶挡住附肢,手腕被冲击力震得发麻。附肢拖着变形的水壶再次潜入水下,她用另一只手拔出震荡枪,对准水面波纹连射两枪。
震波在荒原上迅速远去,让远处的雾气改变形状。
水面上只飘起几根断裂的附肢,伴随着无数水波。
乌萝收枪,听到尼禄在后方叫她。
“别过来!”
她叫道,同时想拔脚离开湿黏泥塘——
有水草缠住了她的靴子。
乌萝伸手去砍断那一团水草。察觉到猎物被困,水中生物终于掀开淤泥现形。她有所感应,迅速翻滚躲开,看见这只体型能够霸占整片池塘的红虫成体却也不免愕然,直到一声引擎怒吼声凌空飘过。她感到一阵热风,接着便是摩托车的阴影从眼前飞过,伴随着尼禄的吼声:
“死啊啊啊啊——死死死!”
他骑车撞上红虫的柔软腹部,连人带车将它碾入泥地开膛破肚,然后把内脏连同体内的可疑残片反复碾压成碎泥。
乌萝后退着爬出泥潭,站到了近处的岩石上:
“停下!尼禄——快走!”
尼禄调转车头绝望尖叫,长发肆意飘扬:
“——我踩不动刹车啊啊啊啊啊——”
乌萝脚踩高地,在他经过时跳上车座,试图去踩刹车,两人同时忽略了前方的崎岖岩石滩。
失控的摩托车飞上半空,把两人同时抛下。
草原的厚密花毯温柔迎接了两人。落入花丛的那一刻,散发荧光的飞虫与花瓣漫天飞舞,短暂地照亮夜幕。
乌萝率先坐起来,和尼禄在缤纷光点之中对视。
“我没事。”
他提前答道。
乌萝只顾望着他身后,惊叫道:
“摩托!”
看着她飞奔而去,尼禄吃力地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追上。
摩托车上的通讯设备被砸坏,而且压塌了一块草皮,露出下方的坑洞。
看那些扭曲的挖掘痕迹,是虫族没错。乌萝将摩托的车轮从洞穴里拔出来,轮胎边缘带出一缕血淋淋的浅色长发,发丝上还拴着一粒水晶发饰。
两人不语,同时看着末端延伸到洞穴深处的发丝,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人:
在维和官的队伍里,有一个特别珍惜自己的卷发,喜欢收集各种发饰的队员。
“别。”
尼禄说话小心翼翼,同时伸手按住了她:
“我,我来搬。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吃点东西。”
乌萝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他肿成皮球的脚踝,尼禄立刻哀叫着瘫软了身体。
在他忍痛深呼吸时,她把摩托放置到了另一边,采了一根草来捅入地下,将这缕头发彻底挑了出来。
幸好,没有出现更加令人能够联想到同伴的物体。发丝末端只是黏着红虫的内脏。
尼禄与她一起望着这唯一的遗物,问道:
“你觉得……可能有人,还活着吗?也许,这些虫子来不及吃……什么的?”
乌萝望向草原远处,着重观察那些异常的凸起地形:
“这里的雾气,还有异常巨大的虫类和虫巢……我们最好不要抱有希望。趁夜间温度低,尽快走出这片地区才是最重要的。等会路上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轻举妄动。”
尼禄也望向了远处,良久之后才说道:
“这哪里是荒原,这里应该是它们的美食自助广场吧?”
乌萝调试摩托过后,把刚才被撞断的附肢也稍作修理,绑在自己的靴子上。两人一致地没有提起那条水潭里的红虫成体的大小。
在众多噩耗中,这只是最不重要的一条。
尼禄又问她:
“关于这些虫族的事情,也是你在工作时听说的吗?”
乌萝警觉道:
“不。是在家乡的时候。农田时不时就会遭遇各种虫害。母星又不能及时援助。所以大家编写了科普手册互相交流除虫经验。”
提及此处,她忍不住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
“我们的工作介绍上说塔斯星的虫灾并不严重,进化也落后于其他荒星。现在看似乎并非如此。”
尼禄不说话了。
直到两人整顿后重新上路,他躺在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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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不安地问道:
“刚才你是不是生气了?你的语气变了。”
“你是我的上级。我只是在汇报情况而已。”
尼禄沉默了一会。
随着两人深入草原,散布于地表的虫巢渐渐露出本来面目。
在月光之下,洁白如同鹅卵的虫巢竟也褪去了邪恶属性,在轻盈雾气中像是一座座轻纱飞舞的石膏像,沉默守候在萧瑟草叶之上。风吹过时,伴着萤火,虫巢里传来轻轻的低吟声音,如婴儿梦呓。
尼禄伸出手来,敲敲她的肩膀,在她胸前的衣袋里放了什么。
乌萝低头看,发现是系着花穗的饼干袋。
“等到我们回去,我会建议卡西乌斯把你提升为……我的副官,什么的。或者更好的职位。”
他望着她说道:
“你可以不用把我当成上级。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气,因为我没什么用,还饿的快……”
“什么?”
乌萝转头问道,同时指了指耳朵:
“风太大!你刚才说话了吗?”
“……”
尼禄撇嘴道:
“没有。”
“好。”
他重新坐回边斗里,静静眺望原野上的虫巢。乌萝沉默驾车。
连续经过几十座虫巢都安然无事,两人的警惕心逐渐松懈。虫巢里的呓语声也逐渐被月光化为柔软而无害的背景音,让单调的草原景色更加令人昏昏欲睡。只是越往深处,虫巢附近的雾气愈发浓厚,有几处甚至固化成为轻盈蓬松的纤维材质。
意识飘远之时,尼禄猛地拍打乌萝的肩膀,急切叫道:
“等等……停一停!我,我看见有人经过!”
乌萝也是一惊,当场踩下刹车。
摩托的轰鸣声渐渐淡去。月光之下,近处的几座虫巢仍然在悄悄喷吐雾气。此时雾气已经达到了浓密的犹如固体的程度。
乌萝忍不住伸手抚摸,看着自己手掌上缠绕的黏胶物质悄声问道:
“哪里有人?”
尼禄张口想说话,却又捂上了嘴,打手势让她听。
乌萝怀疑他是因为发烧而开始出现了幻觉,因此伸手去试探他的体温。
但是这时,她也听见了虫巢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悲哀的呼唤声。那声音先是试探地游走,然后逐渐靠近,停留在近处的草丛里。
“……乌,萝……你在吗……是你……吗?”
她触电般收回了手,重新握紧车把,想要立刻驾车离开。
正在此时,离摩托车几米远的地方,雾气开始抖动,一块漂浮在低空上的圆形阴影渐渐靠近,圆形边缘探出粗细不一的漂浮触须,不住颤动。
乌萝以为又是虫族。直到雾中探出了某个曾经与她同行的维和官的脸庞。
他的脸庞颠倒悬挂在低空中,透过自己散发光泽的长发注视乌萝与尼禄两人,然后张开了嘴唇,发出毫无疑问的,人类的声音:
“来……救我……”
一阵古怪的笑声淹没了说话声。
乌萝和尼禄同时呼吸一滞。那张倒悬的脸庞的肌肉却收紧了,露出一个狰狞微笑,反转的四肢同时伸出,支撑着身体迅速缩回虫巢之间。
也就是这时,两人同时看见了那“人”的走路姿势:
他四肢反折着地,头部后仰,像一只腹部朝天的蜘蛛那样爬走了。
乌萝不再犹豫。她重新发动摩托引擎,加速离开。夜风吹过时,她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传来阵阵刺痛,像是被人窥视后留下的幻觉。
15. B
摩托以最高速度行驶,然而车上的两人仍然只想着一件事:
不够快。
等到意识跟随着呼呼风声重新灌回脑内,乌萝稍微放缓了驾车速度,让自己得以思考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你看见刚才那个了吗?是我终于疯了,还是我吃的药物会产生幻象?不管怎么样,我余生都不会再来塔斯了。”
尼禄恐惧地说道。
她心想不再回来的前提应该是先逃出这颗星球。
“尼禄,你还记得我们的星舰的名字吗?”
尼禄说出了正确的名字。
接下来几个问题他也都正确应答。
“放心吧。你没有疯到哪里去。”
乌萝说道:
“如果我们俩看见的是同样的幻觉,那就不叫幻觉,而是现实。”
“你看见的也是一个对你微笑的爬行人?”
“不错。你看见他时,他离我们有多远?”
尼禄捂脸:
“大概几米远?我实在不想仔细回忆。”
“当时我们毫无防备,他原本可以直接解决我们。但他离开了。”
“这也不奇怪。你有武器啊。”
乌萝开始频繁扭头观察四周:
“对,但我们只有一把武器。而失踪的人却不是……”
前方的雾气应声而动。一张倒悬的人脸探出来,在草丛与虫巢之间快速移动,在空气中带出一道道活动痕迹。
尼禄吓的一抽,终究是想起了乌萝的警告,没叫出声。接下来是从其他方向探出的更多人脸,以及“人们”笨拙奔跑的抓刨地面的声音。
“坐稳了!”
乌萝重新加快车速从人脸之间穿行而过,同时问尼禄:
“你的震荡枪用的怎么样?!”
尼禄回以高音,分不清他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
“当然是会用!!”
乌萝让尼禄拿出震荡枪:
“那就轻易不要开枪,威吓他们就行!”
“什么?!”
尼禄绝望道:
“你认真的吗?”
“随便用枪只会惊动更多虫子!”
又一个身影从附近的虫巢中钻出,从斜前方拦住摩托车。乌萝在最后一刻急转路线让它扑空,尼禄心领神会,在人形生物距离车轮只有几步之遥时自信举枪。
没有射击声响起。
那一瞬间,背后的奔跑声暂时被引擎声与狂乱风声所遮盖。
风向有改变,乌萝的后颈感到异样。
她身边尼禄同样没有放松。她的眼角余光从后视镜里看见一道黑影从路边的丘陵上降落,紧接着是车座一沉,鼻腔里就忽然被一阵腐臭的阴风灌入。
一张青灰色脸庞正在从她背后探出来,同时伸出反绷的五指要攥住她的脖颈——
乌萝紧急俯身从那只攀上车的生物手中逃脱,同时手中车把一扭,让摩托车原地转向。
在激荡烟尘中,人形生物的下半身被甩进车轮里,骨骼被金属扭曲打断的清脆咯吱声如同利爪撕扯车上两人的神经。
乌萝摸到自己绑在靴带上的附肢,在它摇晃视野有限的头颅与尼禄搏斗时用附肢狠狠插入它的胸膛,然后一脚踢开那张似人非人的脸庞,让车轮将它旋转搅碎成烂泥。
依然攀附在车座上的手臂还在激烈挣扎,抓破了他们存放药物和发热球的储物袋。尼禄双手抓起枪托砸上去,让这具喷血的躯体最终坠落地面。
两人顶着满脸血迹,同时望向在车辙印记上翻滚解体的生物。轻松的情绪还未升起,便被微妙的沉重心理占据了思维——
这样能够算作是杀人吗?他们有生前的思维吗?
同类的惨死似乎没能让那些“人”退却,反而像是一块鱼饵投入深海,由近至远的草丛都开始剧烈抖动,顶着人脸的生物纷纷被血腥气息勾引出巢,嗅闻同类与摩托车一路掉落的物品。
尼禄靠着她,牙齿撞击的咯哒声透过皮肤骨骼直达她的脑内。
他问道:
“是我眼花了,还是……前面真的有基地?”
乌萝猛地打起精神。前方的草原逐渐稀疏,一道若隐若现的灰光从地平线上直冲天际,冷峻如同一把利刃。
在这种荒野地带上,除了基地又有可能是什么其他建筑呢?
两人就这样认定,向着基地的影子靠近。
草原的地面松软湿润,摩托车的速度逐渐减慢,而且因为崎岖地面时不时产生剧烈颠簸。
乌萝以为是车轮问题,低头查看时惊觉是有大量人造物品被掩藏在地面之下。看这些东西被风沙侵袭吞没的程度,应该不是最近的拓荒队伍的遗留物品。
转过丘陵,一处建筑残骸露出地面,已经半腐朽的结构在风中飘飘摇摇,倾泻碎屑。乌萝只看了一眼就看出异样,深感困惑之下停车辨认。
在她查看时,尼禄惊慌地望了一眼后方还在试探靠近的生物,又回头眺望前方的基地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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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满怀希望的面孔忽然沉了下去。
他轻声道:
“不,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你看,基地上方的母星标志和六个卫星标志是同样的大小,而且卫星数量也不对……不,这不是我们的基地。”
乌萝并不精通所有历史细节。但她在认出前方的基地标志后,不得不联想到了一件有关失踪基地的著名事件:
多年之前,塔斯星曾经被来自外星的开拓集团占领。
等到母星派出星舰争夺塔斯,集团宣称己方的基地遭到来自星舰的突袭。但这件事没能得到证实,因为开拓集团的基地似乎就此被塔斯的地表吞没,再也没出现过。
至此,塔斯作为未经开发的荒星归属于母星管理。
“七星连环标志。那是传闻中那座不存在的塞壬基地?”
尼禄显然和她想到的是同样的历史事件,语气逐渐虚弱:
“最好不要靠近。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你知道塞壬的意思吗?”
被地面吞没大部分的建筑残骸在回声中发出了悠扬空洞的回音。就好像还有人在里面活动似的。刹那之间,沙尘飞扬,草丛瑟瑟。
乌萝重新观察原野另一头的人形生物,见它们不敢靠近,而是聚集在草丛边缘游走,心里有了其他想法。只是话还未说出,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小虫。我在这里。”
是米聂卡的声音。从建筑深处传出来的。
乌萝猛地回头,仿佛真的在残骸的黑色倒影里看见了米聂卡的侧脸。
多年未见,他仍然保留了当时的神态,透过夜晚的雾气向她投来平静空洞的目光,手指远方的基地。
她的全身因为过度惊讶而僵直。
真的存在这样的巧合?她经历飞行器坠毁就是为了最终来到这里?
理智尽管如此告诉她这不可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靠近只剩下框架的建筑,想要从中寻找某种答案。
建筑入口直通地下,有一缕幽幽光芒在暗处指引着她。
“不!”
尼禄叫道,同时挡在了她的面前:
“别过去!我们要往反方向走,这里……这里一切都不对劲。快走!要是你你你不走,我就——”
尼禄说着说着,话语逐渐虚浮起来,腿脚一软就仰面掉入残骸内部。乌萝纵身伸手拽住尼禄的肩膀,没想到早已腐败的建筑结构当场破裂,两人一起滑入阴冷,潮湿的地下通道里。
16. B
一只保姆蝎吃力地拖拽着双倍猎物,通过同伴们挖掘的网状地下通道,一路爬进孵育巢室里。
在这里,为幼虫储存的孵化食物正在高温下腐化为食物糜,一刻不停地散发着臭味气泡。
将猎物扔进食物糜中,保姆蝎用口水混合物重新封上入口,便离开了。
不久后,成虫的爬行声远去。刚刚被投入巢室里的乌萝和尼禄双双浮起,拼命呼吸之余脸色都不太好。
“我之前确实有过轻生的念头。”
尼禄转头看她,浑身颤抖,宛如淋雨小猫:
“但经过这个之后?不了。我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折磨和恶兆在等着我。”
“哦。那你把这个吃了吧。”
乌萝随手从身旁掬起一把青绿色食物糜。
尼禄神经质地放声大笑。
看见她认真的表情,他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笑声逐渐转为绝望的沉默。
“吃了它。”
乌萝重复道:
“有了食物糜的气味,我们才不至于被保姆蝎察觉。要逃出巢穴只有这个方式。”
尼禄依然难以置信,直到乌萝当着他的面啜饮了一口。
“味道不赖。”
她说道:
“这就是它们被叫做保姆蝎的原因:给幼虫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尼禄想要呕吐。但在她警告的眼神里强行忍住。好不容易喝了半口食物糜之后,他又开始疯狂干呕。
乌萝已经搜寻四周,找出了好几条肥胖软弱的幼虫,一一杀掉,开始剥皮。
“我始终感觉有些困扰。”
尼禄挠着脑袋:“看你杀掉幼虫的样子……虽然它们是虫子……但是看它们肥头肥脑的样子还有点可爱,恶心的那种可爱……”
乌萝把一张完整的幼虫皮举到了他面前。尼禄瞬间不出声了。
她手里拿着另一张幼虫皮,开始脱掉自己原本的衣服,直到最后一层。尼禄马上扭头望向另一边:
“你可以事先告诉我一声的。虽然是在这种地方……”
“穿上之后,跟我走。”
她已经像穿紧身衣一样披上了幼虫皮,再把原来的衣服叠好,随身携带。
结果尼禄穿上幼虫皮后显得像一根过分紧绷绷的香肠。
他忧郁地跟在乌萝身后,两人合力推开巢室的入口,混在一大滩食物糜里涌入成虫使用的通道中。
尼禄活动了一下,很快明白为什么要披上幼虫皮了:
通道里充斥着他们曾经在平原上见过的红色物质,只不过这里的更加粘稠,紧密。幼虫皮能完美防御这些物质,让两人轻易滑行通过大小不一的通道。
“对不起——”
尼禄用压低的声音问道:
“可是,我们究竟要去哪?现在我的脑袋倒是不痛也不高烧了,可我也没有清醒状态下面对大虫子的勇气。我的异能告诉我前面情况不太好……”
“什么?”
乌萝愤怒回头,不敢相信他居然把异能的事情拖延到现在才说。
尼禄见她这样反应,立刻转移话题:
“我说,前面是不是有虫子?”
“你有异能?”
她严肃发问,做出不说清楚就不再行动的样子。
尼禄扭扭捏捏,支支吾吾,过了半晌才答应说是。又被她追问才望着空地说道:
“呃……我的异能是……对,和虫子说话。我能和任何虫子说话。”
乌萝注意到了他布满汗珠,白的发光的额头。
“我不信——我们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保姆蝎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和它对话?”
“因为……”
尼禄擦汗时把黏糊糊的虫子分泌物一并甩开,眼睛因为高烧刚退,透露出一股清澈的近乎幼稚的调皮感:
“因为,哈,因为当时你把我按在了水里。所以我没办法对话。是吧?而且,而且我说了对话,又不是命令虫子。”
乌萝暂时放过这个问题,在经过较窄的通道时,不得不拽着尼禄通过,同时指出通道内壁的某些细节:
“这样大的巢穴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这些保姆蝎肯定是利用了塞壬基地的地下部分筑巢。我们往机械废料密集的部分去,就有可能找到基地的中心。”
尼禄听到基地这个词,脸色像是刚刚猛吃了一顿虫子的食物糜。
乌萝看出来他对这个想法感到不舒服,放缓速度和他面对面,两人身穿的滑溜溜的虫皮不约而同发出吱嘎声音:
“除非你用异能操控这些虫子,或者让它们自动放走我们。否则我认为闯入一座废弃基地,拿到武器比较现实。”
尼禄委屈地嘀咕道自己的异能又不会让人凭空变成万能虫母。
几条分叉的通道同时联通一条方正笔直,尚且残留着安全阀门与电路痕迹的通道。两人在此暂且歇息,同时举目四顾。这些人为痕迹像是被尘封在了虫巢之中,成为了自然环境的一部分。
尼禄喘着气,用手去摸某一条电路,结果手指上冒出了电火花。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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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出声来,捂着自己的指尖。一只保姆蝎成虫闻声而来,甩动着尾巴探听四周的异动。两人紧紧蜷缩在通道末端,一动不动。
乌萝尽管仍然拿着震荡枪,却也不敢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使用。
她瞄了瞄尼禄,眼神示意他用自己的异能。
尼禄呆愣了一会,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朝向虫子的方向划圈默念:
“走开……走开……”
乌萝气的想要先用震荡枪打晕他。
就在此时,成虫感应到了另一条通道的动静,不再对伪装成幼虫的两人感兴趣,收起尾巴快速离开。
乌萝和尼禄对视一眼。
尼禄收了手,窃笑:
“从现在起。请尊称我为虫母。”
乌萝用衣服包着手迅速推了他一下,让他的手指头又撞到了电路上——
在尼禄的哀叫声中,两人确切无疑看见了电火花。
“顺着这条路走,虫母大人。塞壬基地里很可能还有能用的通讯设备和器械。”
乌萝立马转身,掩饰自己的笑容。
在她身后,尼禄仍然在努力阻止这次冒险: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降落到没开发过的地点?飞行器的路线都是被设计好的。如果塞壬基地一直在这里,而从来没人想过来探究的话,也许我们不应该擅自进入……”
“母星发给我们的员工守则可不是这么说的。”
乌萝忍不住嘲讽道:
“守则上说的是:宁冒风险,不可退缩。”
尼禄拉住了她——准确地说,是扯住了她的幼虫外皮:
“等等,走另一边。”
乌萝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电路逐渐密集的岔路口,心里没有准确判断,但仍然问道:
“为什么?”
尼禄耸肩:
“虫子告诉我的呗。”
两人又互相推挤着前进了一段距离,终于在浑身酸痛之时发现一条尚未被腐蚀的金属坡道。一道镌刻有鱼人图案的铁灰色闸门把守着坡道尽头。门扇虚掩,冷风从门后飘出。
“不管怎样,上面写着塞壬基地。”
尼禄刚才就已经呼哧带喘,此时抢先倒下,读过门上的铭牌后又注意到了门边有一行被手工刻下的小字,眯眼细看后飞快说道:
“这下面的话你最好别读。”
已经晚了。乌萝早已看见门扇边缘有人刻下的小字:
我将会回归星光。
这里不是出口。
17. B
乌萝在尼禄的帮助下打开阀门,两人来不及为眼前看见的空间而惊讶,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已经让神经末梢猛然收紧。
门后的金属通道方正且笔直,像是被激光切割出的另一个空间。通道两侧整整齐齐排列着众多大小一致,表面平滑的储物柜。
进入通道,外界杂音瞬间被纯粹的灰白色空间吸收,只剩下耳畔的心跳声。两人脱下虫皮换上普通服装,像是两只鬼鬼祟祟的小动物误入了金属通风管道里,循着唯一的方向谨慎前进。
乌萝在自己呼出的寒气中似乎看见了什么。她伸手去掏衣兜,想起大部分随身物品已经在躲避那些人形生物时丢失,只好搓手取暖。
尼禄见状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被她怒目以对。
“我以为我发烧了,体温高一些,能让你……”
他越说越心虚,最后很自觉地收手。
渐渐深入通道内部,黑暗像是丝绒帷幕被一层层揭开,又在两人身后合拢,时不时用那灰尘簌簌,令人发痒的质感刺激两人的鼻腔。
目光所能及的远处,依然是光滑墙体与储物柜。两人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形成奇形怪状的淡淡黑影。
尼禄在乌萝身后呜咽般地喘气,费劲地拖着自己的伤脚,一不小心踹到了某个储物柜。柜门轰隆弹开,柜中物体冒着寒气摔倒在地时,他打了个嗝,喘气声当场被扼杀在肺里。
乌萝瞅见有人影闪过就拿出震荡枪——
但稍微走近一步,就可以发现武器毫无作用。
这是一具躺倒在地,依然手握武器的男性尸体。除了头部伤口,尸体全身完好,比例优越,体格仿佛教科书中的标准人类模型。
乌萝走近了些,拿起对方的武器查看,发现是罕见款式,然后伸手去拨弄对方的伤口。
“别……”
尼禄咬牙道。
碎裂的头盖骨被掀翻,内部露出纤维材质以及被毁坏的记忆核心。
是仿生人。
乌萝抬头对尼禄展示这个发现。
接下来经过储物柜时,尼禄都多加小心,只是仍然有几处柜门敞开,内部隐约露出仿生人的平滑脸庞。当两人走过时,来自死尸的瞪视落在背后,每一丝从冰冷空气中发出的动静都好像是它们在弯曲伸展早已僵硬的肢体。
乌萝每次发现武器总会捡起来试试,发现果然都安装有采集器,只能被仿生人基因激活,只得放弃。
“……好吧,看来我们发现了外星开拓集团使用的仿生人寄存柜。没有武器。现在能走了吗?我觉得这次发现足够史学家研究一阵子了。”
尼禄背靠墙壁,吃力地弯曲着自己那条受伤的腿。
寄存?更像是实验室。
乌萝望着仿生人尸体时心想道。
所有人的伤口都太整齐一致了。
通道尽头有一处升降梯,通向上层门禁。两人离开了冷气森森的地下,到达一处宽阔的半球形封闭空间里,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储物柜后终于得以放松。
这里是类似操作室的场地,众多仪器与线路互相联接,共同面向中央操作台,像是在宁静黑暗中肆意发展的原始森林。电路闪动的光线不足以照亮全部空间,只能在黑暗中为两人开辟出一道被闪烁幽影占据的小径。
“你要拿武器吗?”
乌萝问他。
“我?不。”
尼禄敬畏地看着她肩头的震荡枪:
“我怀疑我遇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会先崩掉自己的脑袋。”
黑暗里有几座球形设备反射出微光。乌萝一眼认出那是空置的维生舱。
周围也有几台同样的机器。
所有维生舱里都残留着大片的黑色污渍。远远一瞥,它们如同一群在黑夜里搁浅的鲸鱼。
“这边来。我找到了!”
尼禄在叫她:
“操作台——而且还能使用!”
乌萝和他两人一起来到中央操作台前。
感应到有人靠近,机器自动被唤醒。屏幕上凝固的血迹也被照亮。
尼禄嫌弃地用衣袖随便擦了擦屏幕,随意滑动人员名单与介绍资料等无用页面。乌萝则在另一侧调出了监控系统。地图自动开启。整座塞壬基地的虚拟模型立刻出现在两人眼前。
“看起来因为……紧急原因,整座基地都已经被封锁了。我衷心希望那个原因只不过是流感。和我们在外面遇到的人形怪物没关系。”
他盯着模型慢慢查看两人所在的位置,意识到事实的那一刻和乌萝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里是飞行器内部?我们刚才经过的是……育卵区域。”
尼禄恶心地吐了下舌头,指出了模型上显示的圆形飞行器图标,又望向四周,好像怕有外星开拓集团的卫兵当场冲进来似的。
乌萝立刻让他别走神,试试通讯功能能不能使用。
尼禄进入通讯频道,尝试调整频道发出通讯:
“母星基地七号……这里是来自特洛伊星舰的尼禄,负责调度事务……以及来自维修处的乌萝……我们的飞行器在不明地点坠毁,现在坐标是……请求救援,听到请回应……”
通讯的滋滋杂音让人烦躁。乌萝依然听到两人来时的通道里有极其轻微的声音传出。她暗中频频回头,然后不动声色操控监控系统,查看飞行器对外围区域的防御措施。
尼禄刚刚结束通讯没多久,频道上立刻传来母星基地的通讯请求。
是卡西乌斯的声音。
“尼禄。”
卡西乌斯的声音被通讯线路的杂音奇怪地扭曲了:
“……解释你为什么会在塞壬基地。除了维修人员,还有其他人员在你周围吗?”
尼禄没好气回道:
“我想破解历史未解谜题,所以在荒野上乱逛,结果就是这么巧找到了塞壬基地,满意了吗?!而且我们现在伤的都很重,请你尽快援救,哪怕是作为一个上司也好。因为我知道我显然不够格做你的弟弟。完毕。”
乌萝正在盯着监控系统,仔细辨认某一处的异常情况。
她和尼禄曾经穿行的通道里,几乎所有的储物柜门都被推开了,露出苍白扭曲的仿生人身躯。而那些本来已经暴露在外的仿生人的头颅裂口正在流淌出粘稠液体。
她按在操作台上的双手在发抖。
如果这些仿生人与平原上的人形生物有一样的习性的话……
“乌萝,”
尼禄在叫她了,而且语气听起来无精打采:
“过来这边。我哥哥需要你接管这艘飞行器。”
乌萝答应了一声,同时提醒尼禄:
“小心。我觉得这里……不正常。”
通讯另一头的卡西乌斯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道:
“你们很安全。我方基地已经确认塞壬基地内部无敌对人员。现在仔细听从我的指示行动:登入操作页面。将这艘飞行器的远程操作权限移交母星基地,并关闭所有外部通道。母星基地会前来营救你们。”
乌萝一一照做。只是在关闭外部通道时,系统提示有一处线路损坏,需要前往通道内手动闭合。
正在散发警告红光的正是那条她来时的通道。
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蜷缩身体的尼禄主动站起来,让乌萝守在操作台前:
“我去吧。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也许某些人还会更高兴点呢。”
卡西乌斯在线路的另一头没有回应。
乌萝把枪递给了他,从监控画面里注视尼禄一瘸一拐走入通道,按压手动开关时手滑了好几次,最后踮脚施力才成功合下闸门。
红光顿时消失。通道开始执行关闭倒计时。忽如其来的机械音让原本已经紧绷的神经再添一层高压。
通道里一切如常。
尼禄对着监控镜头胜利一笑,转身离开。
乌萝的目光还未离开尼禄,眼角余光已经在其他角度的监控画面上看见了异动:
那些仿生人开始“苏醒”,用尚在僵直状态的肢体歪歪斜斜地支撑起身躯。
“尼禄小心!”
乌萝通过监控喊道。
苏醒的仿生人像是在蜕变成乌萝在地面上看见过的那些四肢反向弯曲的人。而且更加诡异。
即使头颅残破,仿生人也残留着健硕体魄,极度弯折时更加柔顺,更加灵活,很快便如同一群新蜕皮的白色蜘蛛聚集成群,默契一致地涌向飞行器驾驶室。
尼禄一回头,与仿生人不期而遇。
他拖着伤腿后退,没跑几步就原地跌倒。看见他举枪,仿生人退后躲闪,众多挤成一团脸庞却仍然涌动不止,让尼禄崩溃大叫。
“尼禄!!”
乌萝通过频道向卡西乌斯叫道:
“他需要援助。”
卡西乌斯答道:
“通道里的激光网已经启用。但他需要自己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回来。”
尼禄与仿生人之间果然降下一张激光网,将两方分开。
尼禄闭紧了眼睛拼命向着驾驶室爬行,跟踪在他身后的仿生人不甘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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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向激光网,被切割熔断的肢体断面迅速融化成腐肉。
乌萝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尼禄,不久后便发现了事实:
他依然爬的不够快。
时间流逝,激光网逐渐熄灭。
倒计时的冰冷声音瞬间统治四周。尼禄抬头望向遥不可及的升降梯,奋力爬行,而只剩下半边身体的仿生人依然在不甘心地弹跳,扭动……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尼禄,将他拽上升降梯。
他抬头,望见了乌萝。
“没时间了!”
她咬牙道。
尼禄用还有知觉的那只脚踢蹬地面,一点一点挪进升降梯。
但是仍然不够快。
门禁锋利的边缘向着乌萝与尼禄斩来,在她因为某种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全身僵住时,有人从尼禄背后拦住了正在闭合的门禁。
乌萝最先看见这条陌生的瘦削臂膀,然后微微转动视线,便在闪烁的红光里看见了那张和想象中分毫不差的面庞。
米聂卡站在走廊上,用童年时就已经形成的锐利目光凝视着她。
金属锻造的门禁在他的手中仿佛不过是纸页。
他张开了自己被黑血覆盖的空洞口腔,轻声道:
“快跑!”
她短暂惊讶过后立刻施力救出尼禄,随后扑上前去想要握住米聂卡的手。
在她确信自己能抓住他时,米聂卡松手了,在门禁关闭的前一刻向她投来一块闪闪发光的物体。
她下意识接住。倒计时结束。升降梯将两人重新带回操作室。
“米聂卡?”
她不肯离开升降梯。这声简单问句仿佛从胸腔中竭力挤出才能发声。
回答她的只有未知生物的啸叫声,叫声回荡在层层套叠的管道中,宛如暗流汇聚,每一声细节都组成了她的名字的音节。然后啸叫声被引擎发动的嗡鸣取代。飞行器被来自基地的指令唤醒,工作台上的模型显示“正在脱离主体”。
尼禄在她背后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立刻返回工作台前要求卡西乌斯停止起飞程序:
“我……我在通道里看见了其他服役人员!他叫米聂卡,是……”
“我再重复一遍。”
卡西乌斯说道:
“塞壬基地的一切都在指挥部的安排之下。其他服役人员将会在工作完成后回归。乌萝,为你的……”
飞行器开始自动解除与外部通道的链接。乌萝注视着手掌里的黄色卵石,只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反问道:
“指挥官。你一定会来救尼禄,对吗?”
卡西乌斯应该是在极力克制声音:
“只要遵从指令,你们两人都不会有事。”
“那么来救尼禄吧。”
乌萝说道:
“我会和其他服役人员一起在基地里等待指挥部的安排。”
“什么?”
尼禄和卡西乌斯难得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乌萝望向尼禄,摇了摇头,离开工作台:
“我在这里还有其他事情去做。你可以先回基地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要去找刚才那些……东西吗?!正常人会选择逃离,不是去对付怪物!!”
尼禄绝望大喊道。
飞行器上方的屏障陡然去除,自然光线洒落四周。乌萝移除了远程操控权,终止起飞程序,转身时陡然被光照刺眼,下意识伸手遮挡。此时尼禄已经举枪来到了她身后,用枪托砸晕了她。
乌萝全身酸软,意识断断续续,只能透过灰黑一片的视野模糊感知到他在拖着她前进。以及他附在耳边的低语声:
“真的对不起。我保证,这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管你可能不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会知道呢,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
冷冻舱门开启,乌萝被推进去。舱门重新合拢。她像是漂浮在一片血光和漂浮障碍物的卵壳内部,强行挣扎着想要抓住来自现实的微光,要与逐渐远去的呼叫声产生联系,却始终被隔离。
尼禄回到操作台前,重新交出远程操控权。
“好了。都照你说的做了。”
他对着另一端的哥哥说道,情绪逐渐失控:
“把我们带走!!现在就离开!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你满意了吗?!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放过我,让我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意外?!”
卡西乌斯的声音冷漠传来:
“尼禄,工作中请尊重上级。”
18. B
飞行器顺利升空,卡西乌斯立刻对自己身边的下属命令道:
“执行自毁程序。”
这一刻,飞行器的外围部分逐步脱落,甩去被仿生人占领的通道之后高速起飞。塞壬基地内部传来轰隆声响,然后火光一闪,爆炸产生的烟雾迅速蔓延而起,像是一只邪恶的橙色手掌挟持整座基地,将其轻易揉搓变形。
尼禄透过自己的模糊视野看见下方原野上的灰雾最终被金橙色火海染色,那些微不足道的仿生人,虫子,草原上的稀疏植被与虫巢,都在缓缓崩塌的塞壬基地之下被焚毁成滔天灰烬,他疲惫笑了笑。
卡西乌斯忽然疾声道:
“尼禄。进入维生舱。有异常情况。”
尼禄没有回应。他喘着气在操作台前坐下,终于被发热与骨骼错位的痛苦夺走斗志。
此时他却能听见敲门声。
礼貌的,不容拒绝的敲门声从地板下传来。
无人应答。尼禄机械地举枪,眼前的画面却远远超出他所能理解的常识——
厚重门禁开始从中部被弯曲,折断。
一团黑色的触须涌入,像一位迟来的客人那样耸立在门口,稍作整理仪态后向着尼禄游动。那些看似柔软,却能够轻易折断金属的发光触须之间包裹着人形,如同一只在阳光下畅游的海底生物,模拟着人类的姿态,而远非人类。
粘液声音纠缠耳膜,沉重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
尼禄麻木地举枪想要射击。这时他听见了这只怪物在“歌唱”。
似歌声又似哀鸣的声音顺着地面缓缓流淌,尼禄的意识被声音轻轻拨动,化为平静的混沌,身体依然在怪物靠近时在坚持反抗。手指想要扣下扳机,却被一只横空靠近的触须扫开。
尼禄被好几只触须同时卷起,迎面撞上维生舱,又像一块无足轻重的垃圾被扔到角落里。
被骨骼断裂的剧痛笼罩视野,尼禄听见怪物占据了操作台,数条触须轻松捣毁机械制品。中枢系统瞬间成为电光闪烁的空壳,失重感开始接管飞行器。数不清的碎片与断裂电缆逐渐漂浮,互相撞击的清脆可怖的声音提醒尼禄:
他与飞行器正在一起朝着下方的原野加速坠落。
怪物再次从破裂的操作台里游出,遍身沾染的燃料气息距尼禄越来越近。
尼禄的视野被压缩的极小,只容他从虚无缥缈的远处观望自己的死亡。
噼啪几声电流刺穿空气。忽然到来的热量让尼禄感到一阵传遍全身的战栗感,额头上蔓延的血液再次遮蔽视野。
但是他终究还是能够看清眼前的情景,也就看清了乌萝从维生舱里爬出,用燃料管道点火引燃了怪物。
火焰跟随燃料痕迹飞旋跳跃,跨越那些触须互相融合咬死不放,合力构筑出色泽古怪,栩栩如生的鲜活焰火花束。怪物奋力翻滚,在体表破裂,黑血横流之时原地卷缩,在火中形成茧状保护自身。
乌萝捂着自己的后脑勺,摇摇晃晃来到尼禄面前,拽着他进入维生舱。
“再敢打我,有你好受的。”
“我不敢了。”
飞行器已经在向地面加速俯冲,失重感让周围杂物飞旋不止,两人如坠风暴。
“来不及了!进来!”
尼禄把乌萝拉入维生舱里,两人同时伸手去拉安全椅。
外界的风暴已至,那一丝安全感还未来临,便在天翻地覆之中散尽。
维生舱在飞行器在落地之前弹射落地,在仍然残留余震的地面上笨拙弹跳,每一次弹跳都甩下一部分外壳。
乌萝被甩出维生舱,又顺着土坡滚落到已经被炸毁的废墟坑道里。
她的意识恢复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塔斯星奇异的天空。所有的星光好像都朝着一个方向倾倒,在天空中形成纤若游丝的刻痕。
不,她看错了。那是虫巢裂解时产生的纤维。漂浮在空气中,顺着土地蔓延的物质被火焰与夜风传播到了她的身边。
然后,触须重新袭来。
那只怪物并没有死。它毫发无伤地经历了着陆与爆炸,现在仍然顺着她的血迹前来,舒展开触须滑过她的身边,动作轻缓,留下熟悉的灼热气息。而从它的体内传出的古怪歌声还在继续,一点一点灌入她的耳中。
伴着火苗噼啪声,乌萝在耳鸣声中反而逐渐听懂了这歌声。
这是她和米聂卡经常一起唱的劳动童谣。
我常听见有歌声从远方传来,令我心驰神往而神伤。
当我回望来时的路途,雾气茫茫令人恐慌。
我是否还能到达未来。
我的歌声是否能到达远方……
她张口,面对遥远夜空,用嘶哑声音与它同时哼出了最后一句歌词:
我们的歌声必将到达远方。
“米聂卡……”
她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手掌,想要起身,身体却沉重的不再听从意识。
那些湿润,有力的触须慢慢从她的指尖爬上手腕,仔细探查肌肉的走向与血管搏动的频率。她的体温让它逐渐拥有了温度,它的粘液又将伤痕与痛感逐一抚平。
两道迥异的血肉互相熟悉,含混的咕哝声反复自我纠正,愈发清晰。
“米聂卡。”
她的声音从怪物的体内传来。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原样复制,如同镜像。
她感到有液体顺着眼角流淌而下。是从它的触须里滴落的。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她的意识被一层温和厚重的物质包裹,就连周围世界也不再重要。
“不。”
她虚弱地反驳道:
“你不是米聂卡。不是他。”
她从怀里掏出了黄色石头,伸长手臂举到怪物身边,想让它认出这块信物。
触须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但是留下了石头,将它包裹进体内。
尼禄在远处绝望地叫她,以为怪物在攻击她。
乌萝只是盯着怪物的触须蠕动,想要从中寻找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的模样。但无论等待多久,都是绝望。
她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能够掌控双腿了。对怪物的恐惧驱使着她后退,同时有一种全新的感情由它而生,吸引着她去深究触须之下的谜团。
远处,一道锐利光芒破开混沌边界。机甲部队在滚滚沙尘之上滑行,金属铿锵声将黎明涂抹上冷峻锋芒。虫巢里的余孽被轻松清扫,填入火焰变为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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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为我治疗?”
她在逐渐聚拢的光线下查看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喃喃道。
附近的灰烬被机甲到来掀起的气流吹开,露出那支落在她身边的震荡枪的痕迹。乌萝下意识抓起枪,转头面对这只安静地甚至有些温顺的怪物。
它向她张开全部触须,暴露出内部的黑色内脏,反复用刚刚学会的话语询问她。
“乌萝!”
这声音是来源于尼禄,还是这只怪物?
她调动着自己因为震惊而开始颤抖的声音,回应道:
“你该走了。”
怪物仍然用同样的话语回应。这次是少年的尖锐声音:
“走,乌萝,快走!”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内紧绷的警戒线被崩断,无法被控制的情绪流淌而出。乌萝不得不闭上眼睛,举枪:
“你该走了。不然其他人会杀了你!快走!滚!”
枪响的时候,她惊慌睁眼,丢下武器。
怪物这次没有蜷缩起来,更没有反击。
它只是像一只缺水的海洋生物,在震波中被解体,普通地倒地。黑紫色血液从它断裂的触须里淌出来,静悄悄地散发出恶臭。
最先抵达现场的机甲停下来了,对乌萝与怪物举起武器。
机甲胸前的光芒像一只监视众生的眼眸。
“立刻离开可疑生物。”
机甲内传出了卡西乌斯的声音。
乌萝对警告声充耳不闻。她注视着那一摊凌乱的肢体。在逐渐融解的怪物体内,再次传来熟悉且虚弱的声音。
它在叫她小虫。
抛开所有顾虑,她冲上前去徒手扒开怪物的触须,将那些沉甸甸,卷曲缠绕的碎肉扔到一边,直到自己也陷入沉重湿冷的血泊里。
很快,黑血向上包裹了她的手臂,脖颈,脸庞,让她像是被怪物附身了一般。
尼禄在向她这个疯狂寻找某种东西的人爬行,让她离开。她不予回应,只顾继续向接触到空气就迅速变质的血肉深处挖掘。
其他机甲也到达现场,与卡西乌斯一样停留在原地,武器悬空待命。
“怎么回事?”
他们问卡西乌斯:
“我们这就去把尼禄带回来。那个怪人就地处决?”
卡西乌斯沉吟一会,回道:
“等一等。”
坑道底部,乌萝还在喷涌的黑血源头疯狂摸索。最终,她的手指在冥冥之中触及到了温暖的物体。
两只人类手掌凭空相握。
顺着她的动作,黑血纷纷滑落,另一只手掌从中升起。
跟随手掌一起浮现出的是少年的面庞。如同陷入泥潭的珍宝,黑色污染物被荡涤干净之后,脆弱精致的细节逐步展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双腿被截断的少年在乌萝的怀中睁开眼睛,用初生动物般的目光仰望她,眼珠逐渐从浑浊转为清澈。
“乌萝。”
他说道。
“对。”
她点头。然后仰起头,对那些旁观的机甲大喊道:
“这是米聂卡!他是人类,是活着的人!救救我们!”
19. A
尼禄在医院的单人休息室里,凝视着那些神情麻木的仿生人医生与护士。
每当路过他身边,仿生人都会忽然对他投以微笑,询问他要不要歇息,友善面孔之下是一片虚无。
他为这种虚无感到安心。
仿生人医院里有条不紊,临阵不乱的气氛能让他获得即使是药物也无法达到的平静底层。然而现实仍然混乱不堪——就在对面的街区上空,急救公司的悬浮车还在运输着接待厅爆炸事故中的伤者。至于那些无力支付医疗费用的人,也许今夜会在废墟上度过,像雪花一样,最终沉降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但他们的激烈情绪无论如何都会穿过层层屏障,紧紧包围住他……
尼禄掏了掏衣袋,把存储器错误当成药瓶拿了出来。
现在他还不想看见这个。
藏在衣袋最深处的药瓶终于被倒空,最后的药片在喉咙里融化,忠实地为他模糊外界刺激。
“先生,您现在可以去病房探望患者了。”
仿生人医生通知道:
“目前她的情况稳定。我们修复了她的骨骼,并且使用了医美技术保证伤口不会影响……”
尼禄收起手中把玩已久的存储器,匆匆穿过走廊,一边走一边咳嗽。地板在扭曲,他的皮肤连同躯壳都好似融化的油脂,黏糊糊地附着在意识的边缘。不,他已经习惯了,可以凭借自己的直觉到达准确的目的地。他不需要任何帮助。
或者,他确实需要戒掉药物了。也许再减减体重,换个新发型,和乌萝好好聊一聊,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要做,直接诅咒这个世界会比较容易……对,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等药物真正消化的时候,恶心感会不那么明显。一切又会展露出平庸的表象。
来到乌萝的病房前,他整理自己刚刚换上的干净衣物,特地将遮挡伤口的绷带贴挪到眉头,恰好好处地营造出受伤的硬汉形象。
但是走入病房的那一刹那,药物气息接触鼻腔,穿过脑部,沉入心脏坠连四肢。他想到了自己和卡西乌斯去看望病重垂危的父亲的那一天,陈腐记忆立刻刺激浑身的血管像是蚯蚓一样开始胡乱蠕动,要跳出体表。
“停下!”
尼禄抬手猛敲脑袋,头晕目眩后还觉得不够,直接用额头撞门。
那时他七岁。卡西乌斯十岁。
两人沉默地面对病床上的那摊皮肉腐坏,面容塌陷的人形生物,听它调动仅剩的几片单薄的肌肉发出嘶嘶声音,称呼他们为孩子们。
尼禄吓哭了。
“放我出去!我想要保姆!”
他开始蹦跳敲打病房的门,哭着求门外的母亲打开门锁。母亲摘下墨镜,失望地瞪着自己的孩子们,目光像是在观察自己实验室里缺失了关键部位的生物。
卡西乌斯走过来按住了他,然后拽着他的头发回到病床前,逼他凑近观察摊开的血肉肌理:
“没什么好怕的。看,只是一点血和肉而已。我们都一样。”
尼禄把眼泪和鼻涕同时抹到自己最爱的那件深紫色面料绣鸢尾花与凤尾蝶的礼服套装上,怎么也不肯再让父亲已经开始腐烂生脓的手指触碰到自己。他挣脱卡西乌斯,钻到了病床之下,在金属床架剧烈颤抖,血水渗透到脸上时放声大哭。
卡西乌斯镇静地取下父亲的戒指,然后又用额头轻轻触碰了父亲的指尖:
“再见,父亲。您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在我和尼禄的身边。”
这么多年来,尼禄对消毒药水与血腥的恐惧随着记忆模糊也逐渐淡去。只有一件事仍然清晰地穿越记忆,让他在跨入病房时依然心惊:
他在哭泣时,看见了哥哥面对父亲的轻蔑笑容。少年的眉间未揩净的血迹在兄弟的记忆里长久地散发出怪异腥味。
此时此地,本应安静的病房里传来的清脆朗读声让尼禄的回忆被打断,双脚被无形之中绊住。
读书的人站在病床边,用灯光下的阴影掩饰上半张脸庞,干净声音如同还未发育的少年,从柔软红唇中飘出:
“……通过漫长且黑暗的路途,用众多罪恶的身躯堆砌出神的殿堂。复仇的光芒甜蜜却冰冷地拥吻着我们。但是,这里不是出口。我们仍需奋力到达未来。”
随着尼禄走近,读书声停下来。伴随着书页合拢的啪嗒声音。
朗读者沉默地面朝尼禄,缠绕病床的触须如同一条条在水中游弋的蛇。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尼禄讨厌看见这张脸的任何部分。他选择不去细看,自己踱步到病床的另一边,望向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的乌萝。
医生已经为她接好了断臂,并且留下了一只用于监测情况的医疗手环。伤口现在被完美地隐藏起来,包裹在洁净柔韧的白色材料之下。
但尼禄知道,那一块丑陋的伤疤仍然存在。
这种想象让他藏在衣袖里的胳膊隐约发痒,恍惚之间好像透过灰尘与被烈火焚尽的草原再度瞥见怪物的身影,听到来自它的肆意嘲笑声。
无论如何粉饰皮囊,尼禄始终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与当时一模一样,口吐黑血的残暴怪物。
站在暗处的人回答了尼禄的问题:
“当然是走进来的。像你们任何人一样。”
滑行声音响起,立马又结束。尼禄看见一道纤细身影陡然贴近,伸手就要按下警告铃。
米聂卡的眼睛凶恶之处被灯光削弱了,从深海动物的器官变成了水晶玻璃珠的质感。隐身于黑暗的怪物褪去伪装,变成了洁白无瑕的少年。
他笑着,皱了皱鼻子,在尼禄按铃的前一秒退至安全距离,眼珠狡猾地在细长眼眶里转动。
“你闻起来生病了。而且病的不轻。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母亲聊一聊呢?我不会告诉乌萝的。”
尼禄想问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的母亲。想了一会才回想到米聂卡就是母亲挑选的首批实验者。
他无力地回应道:
“不用担心。我肯定会活的比你久。”
病床上传来轻轻一声咳嗽声。
乌萝醒了。而且她明显听到了尼禄的这句话,张口要说话,被米聂卡制止了。
尼禄开始觉得自己也许陷入了这个残缺者设下的陷阱里。
为了防止米聂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尼禄率先开口询问道:
“你感觉好些了吗?爆炸之后我马上就把你转移到了这里。那些现场的人……咳咳。不说也罢。”
“的确。如果没有你出手,她就要和那些普通伤员一样等待民间组织救援了。可怕的现实。”
米聂卡翻看着病历记录,就这样不经意地,平淡地说道。
尼禄敷衍回答:
“我更关心她。不像你,可以直接溜进来假装关切,其实在这里读书打扰别人休息。”
“她是因为你的举报才出现在爆炸地点的。折断手臂也是因为你。”
米聂卡倚在病床边为乌萝检查瞳孔,金发铺开在洁白床单上,让他的脸庞如同沐浴在圣洁光圈中:
“你的关心真是非常实用。请继续关心下去,你就能如愿以偿看见她和你哥哥殊途同命了。干得漂亮。”
乌萝在米聂卡的检查动作下频繁眨眼,目光被床顶灯的光源占据,药物强行营造的睡意迅速褪去。他的眼眸是漂浮在强光边缘的信标,在她越过梦境完全清醒的那一瞬间引导着她回到现实。
尼禄手扶墙壁,眯着眼睛站在光圈之外。不知为何,他听见自己在笑。笑声发颤,像个懦夫。
“我不会让你和卡西乌斯一样。”
他所能想到的回应只有这个。
乌萝回头,和米聂卡一起望着尼禄。
她的表情让尼禄的笑声渐渐堵在了喉咙里,变成干涩的话语。
“我说的是……卡西乌斯和你…………我没……”
他说不下去了,大脑越来越乱,站起来要走结果一抬脚就踢倒了附近的医学仪器:
“我不想在这里。再见。我们改日再谈。”
抢在尼禄夺门而出的前一刻,米聂卡重新挺直了身体,对乌萝点头道:
“瞧?我告诉过你,他关心你多过于自己哥哥。现在你们俩好好谈话,解开误会吧。”
他主动走出病房,关上门前还特意对尼禄说道:
“抱歉小小地吓了你一下。但是……不。我对你没有歉意。”
眼看着米聂卡从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门扇之间轻易溜出去,尼禄转头望向乌萝,脸上还在发烫:
“你不会真的信他的鬼话吧?”
“总比信你的话好。”
乌萝望向他的时候挑了一下眉。她每次做这个表情,尼禄总是会想到一些他即使在药物产生的幻想世界里也愿意珍藏的回忆时刻,然后又意识到这些都是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他借着药物的给予模糊勇气,鼓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那么,回到爆炸之前,我们俩正在讨论的那个话题……你仍然在考虑中吗?”
乌萝笑了一声。
直到注意到他是在认真等待回复,她才取下自己的注射针头,坐在病床上和他面对面,认真说道:
“尼禄,你从来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卡西乌斯。你只是一个……更适合无忧无虑生活的人。放弃吧。”
尼禄低下头,用双手抱着头,像喝醉时那样呻吟了一声。
他说道:
“可是我觉得我们……难道有段时间你没有对我……”
“因为卡西乌斯的原因,我们是朋友。到此为止。”
乌萝伸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脑,然后把自己的止痛药物注射针头递给了他:
“你需要的是这个。”
尼禄透过自己耷拉的头发看着她,眼眶暗红,蓝眸闪烁。
染血的药液里泛起的气泡牢牢地圈住了两人的脸庞,将他们杂糅成一个整体。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针头,熟练地给自己进行注射。伴随着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尼禄的瞳孔颜色反而变深,仿佛逐渐沉没入夜色的烛芯。
乌萝收回了手。
“我有话想问你。”
她站起来,与逐渐瘫倒在病床上的尼禄面对面。
尼禄的手指颤动,银色的衔尾蛇指环在黑发中闪烁似泪。药物中的成分让他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中。
“几天前,你声称自己喝醉的那一晚。”
乌萝语气轻松,却一点一点逼进他的意识深处:
“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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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进入远航事业部。你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你和谁有过交谈?他们有让你做什么吗?”
尼禄仍然在睁着眼。只是此时他站在自己想象中的星舰引擎室里,注视着路线图。
大小不一,光泽各异的星座在他身边盘旋,如同一个个放出腕须与诱饵捕捉流星的深空生物,引诱着他逐个感受它们的独特美感,然后将路线图扭曲成另外一番模样……
记忆深处有人在严厉责问道:
“尼禄!专心一些。”
光辉灿烂的星座离尼禄远去。他站在黑暗冷寂的宇宙深处,犹豫着望向审视着这一切的乌萝。
“对不起。对不起。”
他被药物打散的记忆和逻辑在逐渐聚拢,但是身体却在阻止他做出任何攻击她的举动。他只能用支离破碎的语句祈求道:
“不要。他……不是我……更何况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不……”
尼禄尖叫着从浅层梦中醒来,捂着心脏,大汗淋漓。
“我……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染上了恐惧意味,指尖泛白。
“你什么也没有说。”
乌萝开始穿上外套,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包括米聂卡留在床头的那本书。除了动作偶然僵硬一下,谁都看不出来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还被折断了手臂。
看见尼禄疑神疑鬼的样子,她本来想要伸手拍打他的肩膀,但立刻想到了什么,悄悄收回了手,拘谨建议他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因为卡西乌斯也会建议他这样做。
“为什么要救我?”
尼禄疲惫消沉地蜷缩起来,好像他才是那个刚刚被挖出来的爆炸受害者:
“我只想知道这个。爆炸发生时,为什么你要靠近我?当时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去死?至少这样我会开心些。”
乌萝听声音就知道尼禄现在的表情。但她头也不回关闭床头灯,向病房门走去。
门外的暖光流淌进入室内,像是彗星的长尾巴,轻柔扫过她的脸庞,让她像是出自某个遥远陌生的梦境。
“我欠你一次。”
在离开之前,她回答道:
“还记得吗?在塔斯星的时候。你救过米聂卡。”
尼禄看上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段经历。
但在乌萝关门之前,他抓紧说道:
“我,我好像丢失了卡西乌斯留下的影像资料。所,所以大概没办法举证了。你放心。”
乌萝似乎笑了笑。门扉在她身后关闭,光线再度消失。
尼禄一人独享病房里的冰冷黑暗。窗外的大雪冲击侵蚀玻璃屏障,沙沙声执着地拧成一股绳索,牵引着他到窗边去,坠入玻璃倒影里。
不知多久过后,他终于从压倒般的自厌浪潮里拾回些许记忆碎片,拿出衣袋里那支被手掌温度焐热的存储器,确认播放。
投影屏幕上,卡西乌斯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神态严肃,声音沉稳,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在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被公开宣布意外身亡。
“……乌萝和我的婚姻一直存在着第三个人的阴影,而最近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我在婚礼时应允过,她随时可以提出解除婚姻。所以,当你认为事态适合,可以将这段视频转交给律师。证明我确实尊重了她的决定。……”
卡西乌斯取下了婚戒,垂眸凝视着它,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在录像。
他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态度,面对镜头补充道:
“父母的婚姻闹剧让我意识到,如果事态恶化,让她离开这里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她可以带走我的机甲——此次任务我不会调用它。完毕。”
视频短暂停顿,然后自动播放下一段录像。场景,时间都与上一段相同,显然是同一晚录制的。
卡西乌斯走进镜头,手拿一只破损的机甲玩具回来,放在了办公桌上,严肃道:
“尼禄。你一直想让我为这件事道歉。那么我在此道歉。同时也代表母亲,父亲,我们的家族一起向你道歉。我希望你能顺着血缘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因为在这种时候,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至此尼禄终于笑起来。他突兀的笑声像精神病人在此处徘徊。
“做得好,哥哥。让她去机甲里,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然后让她被维生舱里的仿生人吓一跳。然后让我宣布遗嘱作废证据,让她恨我。哈哈。好一个惊喜。你满意了吗?!”
尼禄把存储器扔到了对面墙上,然后拿出了自己自从听到卡西乌斯死讯时就一直藏在衣服内侧口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原本被摆放在卡西乌斯的书房里,用水晶相框装饰。尼禄趁卡西乌斯不注意偷走了它。不出所料,无人注意到它失踪了。
这是卡西乌斯和乌萝的唯一一张合照。
两人都穿着代表母星的白金色制服,面对镜头时不约而同绷着脸,好似一对随时准备接受采访的同事。乌萝怀抱着一束来自农业卫星的小麦花,正好挡住了卡西乌斯搭在她腰间的手。
尼禄掏出打火机,烧毁了卡西乌斯的那一半照片。焚烧产生的烟雾引发天花板自动喷淋,把他浇了个全身湿透。
“好极了。我希望我死于医院。”
20. A
米聂卡倚在窗前,全神贯注地凝听着什么。然而此时室外只有丝丝细雪飘落,别无他物。
乌萝走出病房,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背影。
她想要出声叫他,身边的电子屏幕循环播报的新闻强行俘获了她的目光。
毫无疑问,今日头条新闻是接待厅爆炸事件。废墟上还有人群在徘徊,集体面对镜头呐喊出模糊言语。肮脏的雪花在他们头顶降下了一层无情屏障。
比人群更加靠近镜头的是记者。他们用不同语言反复陈述着同一个观点:
“毫无疑问,这是针对母星居民进行的有预谋的罪行。然而,戏剧性的转折是,此次伤亡人员大部分是所谓的黑户,即没有母星公民资格的人。因为先前发生的星舰事故,这些黑户正聚集在大厅里,尝试领取赔偿金……目前仍然有大量黑户聚集在现场示威,试图阻碍正常搜救。”
乌萝正在注视屏幕上那些被镜头忽略的人群时,一名仿生人医生靠近她,并伸出了手——被她下意识格挡。
手心一凉。
她回头,发现对方只不过是递来了一瓶麦草汁风味能量饮料。
“请您小心活动。”
仿生人医生用毫无感情的语调问道:
“请注意到您的手环已经联通所有医护人员。只需要出示,我们会将关注您的健康作为第一要务。”
乌萝转头一看,发现来来去去的尽是仿生人护士和医生,顿时明白过来肯定是尼禄为她选了这种价格虚高又容易勾起阴暗回忆的医院。更可气的是,这只带金属芯片的手环的牢固程度超出预期。
同时,一件更重要的事闪过脑海——
她现在本该和某个特殊仿生人在一起才对。
“糟了。我得立刻出院。”
她这才想到卡西乌斯的仿生人被遗忘在了爆炸现场,再望向新闻里的抗议人群,心里一紧。
“对不起,您现在还不能出院。我们为您准备的检查流程还未结束,请回到病房。”
仿生人医生提示道。
乌萝不理睬他,自己径直走向电梯。好几个护士瞬间靠近过来挡住去路,用同样的语音提示道:
“VIP病人请回到病房,我们会为您倾情服务。”
从护士们的肩膀之间,米聂卡伸手握住了乌萝的手腕,让她放松。
“这位病人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伸出触须,慢慢地推开了这些仿生人,让乌萝走出来:
“我和她只是在走廊上休息一下——对吗,乌萝?”
乌萝很不情愿地在仿生人的注视下点头。
护士得到肯定答复后终于各自散开。米聂卡领着她走到窗边,在凌乱冷风之中对着她微微歪头,让她往外看。
乌萝也想像他那样若无其事。但她做不到。这一点情绪很快被米聂卡发觉。
她说道:
“我以为我们已经决定了,不刺激尼禄。”
“我没有。”
“你明明就在药水里掺了其他东西。”
米聂卡望着她,嘴角仍然含着恶作剧成功的笑意,脸庞却已经被漠视一切的高傲神情占据。冷风吹过,一缕一缕的金发落在他的苍白额头,好似月影从雪地浮现,让他藏在皮囊之下的坚硬冷漠内核得以展现。
“他是一个用药物随便毒害自己的废物。我所做的只是小小地推了他一下。”
他好像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般:
“你生气是因为我擅自行动……还是因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米聂卡!”
她感觉冷风在侵入咽喉,让她的呼吸变艰难了一瞬间:
“我不需要你暗中的那些帮助。我需要你相信我。”
米聂卡伸手为她挡住风,然后在她双眼干涩流泪时伸手触摸她的脸颊。被她的呼吸温暖的潮湿手掌一点一点挪移,仿佛是从来不曾接触人类的粉白色动物在感受着呼吸的韵律,从水源中汲取生命。
“没有第二次了。”
他主动贴近,和她碰了碰额头:
“把这次冲动当成我的嫉妒心,好吗?因为我们是家人,我才这样想要为你排除一切障碍。别无他想。”
乌萝不禁注意到他仍然只伸出了自己那只维持人类形态的手臂。她想到了那些向米聂卡寻求安慰的人们的姿势,略微失落。
“我们要去找你的仿生人。现在出发吗?”
米聂卡主动问道。
短暂惊愕过后,乌萝沉默地点头同意。
一阵引擎声响起,窗外落雪的轨迹被扰乱,一辆浮空车穿破夜幕,上升至与窗户平齐的高度。
米聂卡纵身跨越窗台,不费力气地溜入车内,然后通过打开的车门向她伸手:
“有胆量过来吗?”
乌萝回头,在仿生人护士的警告声中挥手道别。
“再见了。医疗账单请寄给我的病房里的那个人。”
她站在窗台上,低头跳入车厢内,因为手臂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动作略有失误,被米聂卡接住。浮空车向着市区的密集电子屏幕行驶,四面八方投射来的鲜艳灯光就像是子弹在两人周围穿梭,营造出虚假的暖光氛围。
米聂卡接触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她的手臂被托起,伤口随即被一处柔软湿润的黏膜包裹。乌萝在暗处伸手,抚摸他的触须。
触须被惊动了,抖动着想要溜走,被她牢牢按住。感觉到她的执着,本来可以轻松将她举起来的柔韧触须竟然松弛下来,乖巧地任由她掌控。
米聂卡没有看她。她也没有去观察他的反应。车厢里只有她的呼吸声,以及触须主动与人类手掌互相交缠,粘液渗入伤口时粘稠声音。类似于血液而并非血的温暖气息弥漫覆盖两人的视线,截然不同的黏膜与皮肤逐渐交融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浮空车陡然失控,险些撞上广告牌。车里的两人慌忙分开。
“我需要专心看路。”
“你需要专心看路。”
两人同时说道。
米聂卡的触须重新缩回衣服里。乌萝侧过脸去看窗外,手掌抚摸着自己已经几乎愈合的伤疤,脸上却渐渐浮起微笑。
浮空车经过宣传远征星舰的广告牌。无人机正在重新涂装,用红色喷漆涂抹去卡西乌斯指挥官的形象。宣传画上的卡西乌斯被特意描绘的光圈环绕,永恒定格在光芒之中。
乌萝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在渐渐消失。像掩盖光鲜画面的红漆,阴影与伪装被剥除后,真相逐渐显露。
激发她做出尝试,去试探米聂卡的底线的冲动来源于一段被刻意封锁的回忆。
在某个同样的雪夜,她独自坐在卡西乌斯的宅邸的卧室里,将虚拟景色调整为原野风景,试图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是她和卡西乌斯婚后的第一晚。
她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的选择。
结果他没有出现。
乌萝伴着风雪声和模拟麦浪摇晃的白噪音入睡。眼前的灯光忽明忽暗,在沉重的眼皮下制造出晨曦将至时的红橙色光点。
然后……
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缓慢呼吸声。
麦叶翻滚形成的音浪温和地包裹着她,让她缓缓滑入橙色光线形成的无边无际的牢笼之中。一缕光线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刺激出细微如同水面涟漪的痒意。
麦穗气味暂时被灼热凶猛的金属与灰尘气味掩盖。源自身边的陌生气息轻而易举刺激感官反应,让她陷入他人的心跳声中,引发不可明辨,不明来源的悸动,直至光线猛然刺破昏沉梦境。
当她忽然惊醒时,卧室里仍然只有她一人。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却没有他人来过的痕迹,只有弥漫在宅邸里的阴冷气流。
她将这段记忆强行解释为自己的梦境。
当她抚摸米聂卡,感受到他的身体在自己手中滑动时,这段记忆便再也不能称之为梦境。包括那时体验到的冲动也一并袭击思绪,带着早已消失的潮湿苦涩气味重新缠上她,要让她再度搜寻回忆里是否出现过那双绿色眼眸。
乌萝不得不强行转移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能遏制住翻涌无端的情绪。
“等到我们找回仿生人,拿到遗产,就可以完成最后一件事。”
她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忽然信誓旦旦说道:
“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原来的农场上,或者——随便去哪里。就这么简单。我听说外星开拓集团愿意接纳各种人,也许我们也能去。”
米聂卡正在专注于控制浮空车平稳落地,无暇回答。
机械引擎轻柔喷出滚烫白雾,吓跑了下方的路人,引发正在附近巡逻的维和官的注意。当维和官靠近,即将落地的浮空车忽地倾斜甩尾,让维和官们狼狈躲避。
等到维和官们从惊吓中恢复,浮空车借着白雾灵活扭头驶入暗处,比幽灵更加狡猾无声。
车内,米聂卡得意地笑了一声。
乌萝无奈地摇头:
“这些维和官不会轻易放过盘查我们的机会的。”
她的担忧不久后就成了现实。
有一个维和官抢先接近浮空车,要求乌萝和米聂卡下车。等到看清是乌萝,他立刻笑眯眯地收起了武器,敲了敲自己的胸章上的代号,邀请她去附近暂时休息。
“这里是维和官第一支队的金丝雀。利维娅指挥官也在附近呢!稍后她就过来!”
米聂卡站到了乌萝身边。名叫金丝雀的维和官不自在地捋了捋自己的淡色长发,发圈上的装饰叮咚撞响。其他维和官也围了过来,用武器指指点点周围的人群:
“避开这些人。你来的可真不是个好时候,大家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乌萝转眼一看,触目所及尽是疲惫的人脸,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的问题:
“发生什么了?”
“嗨。爆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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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后,利维娅指挥官,哎不,部门主任她确实尽力组织援救了,还叫来了机甲。但是指挥部有人临时决定对救援行动增收费用,把遗体和伤员都送往货船集中管理。那些黑户立马就被人煽动起来,在这里要求免除一切费用,要不然要闹出比爆炸还大的新闻。”
维和官漫不经心地陈述事态,回头看见有孩子鬼鬼祟祟靠近,立马举枪威吓道:
“站住!别靠近——你想干什么?!”
衣衫破烂,用红色花朵面具遮脸的孩子哑口无言,两只漆黑的手不停地搓着衣服下摆。
乌萝按下了维和官的枪口,尝试用农业卫星的方言与孩子交谈:
“你有事情要找维和官吗……你的父母亲人呢?是不是想吃东西?”
孩子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一般,沉默着捂着自己的衣服,小步小步靠近她。
金丝雀看见了孩子的衣服前襟有一块不正常的突起,提醒乌萝道:
“这个孩子的怀里有东西。”
她伸手要摘孩子的花朵面具。孩子吓了一跳,往后退时差点摔倒,被忽然从暗中现身的米聂卡扶起。
“来,这个给你。”
米聂卡递给孩子一盒未拆封的糖果,引导对方慢慢放下警惕心,然后询问能不能交朋友。获得了认可后,米聂卡用自己的衣摆为孩子挡住身体,让对方拿出怀里藏着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维和官嘀咕道。
米聂卡一声不响地替孩子整理好衣襟,纤细手指之间忽然闪过一道黑色。
“啊,只是一只小虫子而已。”
他摊开手掌,逗弄着一只变异蚕蛾:“我们做了一次友好的交换。用好吃的食物,换好朋友。”
蚕蛾在他的掌中盲目爬行,精疲力尽之时终于稍稍收起翅膀,暴露出了自己被众多幼虫寄生,累赘不堪的身躯。
金丝雀见状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不敢放下武器,只是碍于乌萝还在附近,才强忍着恶心道:
“好朋友?看上去更像是怪物吧。”
乌萝主动走过去和米聂卡一起将小孩送回了人群里。等到孩子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钻进人群,她悄悄问米聂卡:
“你的糖果从哪来的?”
米聂卡用触须拎起这只不停地跳动的虫子,另一只手指向路边的精品糖果商店。
商店橱窗上有一个刚好能让他的拳头通过的窟窿。
乌萝眼神示意他:
“你应该付钱的。”
米聂卡松手让蚕蛾翩翩飞上自己的衣领,又轻松把它拽回来,轻松道:
“指挥部欠现场的所有人一大笔钱。我只不过是在替指挥部提前还债而已。”
乌萝无意在此时争辩,自觉掏钱留在了空橱窗里,又用糖果盒将钱压住。做完这些,她直起腰来,透过玻璃反光看见了有一群装扮迥异的人忽然出现在了现场。
她回头细看,发现这群刚刚抵达的人多半是打扮入时,用精致的手包携带屏蔽器的年轻女性,剩下的小部分是她们的男伴。
几个身穿款式相同的粉色套装的少女发现了乌萝,集体尖叫着跑到她身边来,七嘴八舌发言的声音一下子包围了乌萝。
“乌萝!我们来晚了!抱歉,我们今天有集体园艺课,没想到现场会这么严重——总之我们会组织捐款的!指挥部就等着我们狠狠抗议吧。”
“利维娅在哪里?我们不会放过给利维娅帮忙的机会的!”
“等等,你们看她的手!天哪,乌萝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了!是的我们知道你还在哀悼期,但是也不用……”
乌萝来不及一一回应,这群浑身散发混合香水味的少女就给她递来了一大堆止痛药和卡通图案的祛疤贴。甚至连路过的小孩都被塞了一把酒心糖果。
在乌萝的视野边缘,几个维和官默默对口型交流道:
“是那群不干正事,喜欢抗议一切的年轻女性!别惹她们,不然她们就要用家族背景威胁了。”
为了逃脱她们的热情,乌萝只好指向了米聂卡。
果然她们都还记得米聂卡和他出版过的书,又是轮番尖叫着去拥抱他,然后狠狠亲吻抚摸他的脸颊和触须。即便是在母星首都,这样的礼仪也有些太过分了。
米聂卡礼貌地忍了一会,最后终于也开始害怕,目光扫过现场一遍后准确指出人群骚乱的源头:
“利维娅在附近。”
少女们再度尖叫。乌萝只是说出了自己想见利维娅,就被维和官和这群少女裹挟而去。
米聂卡站在原地,被攥在手中的蚕蛾疯狂扭动,众多小小的扁平头颅一起啃咬米聂卡的手指。
触须分泌出粘液,让这只小生物全身浸泡在其中,翅膀沉重无力起飞。米聂卡近距离观察着它逐渐安静的过程,狭窄瞳孔由于专注一动不动。
“乖一些。这是身为食物的自觉。”
他透过雪白尖牙嘶嘶低语道。
21. A
利维娅带领下属们从运输车内取出食物,发热球,维生舱等物资,分发给示威人群。曾经帮助维和官们营救伤员的机甲仍然待在废墟边缘,像一具无主的尸骸般仰面朝天。
如果它的原主人在此,绝不会让它如此落魄。
乌萝站在机甲下方,冷漠凝视这座暂时属于她的机械造物。
“把大家都召集过来,让他们排队。那边的维和官也来帮忙。”
利维娅说话和走路姿势都带着疲态,声音却依然洪亮坚定,像雾号声穿过深沉夜幕,引来鱼群般的人们的窥探目光。前来支持她的粉衣少女团体们大声叫好鼓掌,她们身后是警觉的抗议人群,对比之下像是狼群里来了几只染色绵羊。
“都聚集过来!大家都能听到我说话吗?”
利维娅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投影装置,让代表指挥部的金白二色星系图标漂浮在人群上空。
等到现场瞬间安静后,她开始发言:
“好了,那我们开始吧——晚上好。指挥部已经知晓了各位在此聚集的原因,并且任命我主持善后事宜。请相信,我会从各位的切实利益出发,就像指挥部全体也在此……”
人群里同时有几十道表达不满意见的声音传出来,伴随着统一挥舞簪花的手势。利维娅像是被利器忽然击中了头颅一般,微微低头捂住太阳穴,双手颤抖不已。
维和官上前去想要护送长官离开。人群的叫喊声顿时激烈起来,手掌挥舞不止,有人在呐喊着让她说出实情,另一些人在质疑她想临阵脱逃。
“我们要来自自己星球的发言人!不要你们这些指挥部派来的人造异能者!胆小鬼!脱逃者!”
喧嚣的底色始终潜伏在人群之下,试探着要冲破禁锢。即便有粉衣少女们愤怒的反对声音,也不过是石子落入海洋,无力主宰浪花趋势。
临时演讲台上的孤独投影光芒忽然被另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源笼罩在内。
是那台机甲。
冲破了雾气与人群喧嚣,它悄无声息降临在众人面前,驾驶舱放射出的猛烈光线让利维娅仿佛身处一块漂浮在另一维度的寂静之地。
“失礼了。只是想试试我的新机甲,没想到会惊动其他人。”
乌萝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出,伴随着驾驶舱打开的振动声音:
“利维娅主任。上这里来宣布指挥部的决定吧。这里显眼。”
乌萝暂时取消驾驶舱的基因限制,让利维娅上前来。
面对向自己敞开的机甲,犹豫过后,利维娅对身边的维和官使眼色,让他们保护从驾驶舱里出来的乌萝。
两人擦肩而过时,乌萝用自己的声音低声告诫利维娅:
“掩饰一下自己。这些人在等着你异能失常呢。”
落地后,乌萝看见人群里或失望或愤怒的脸庞,再望向远处的维和官举起的枪膛,选择暂时留在现场。
所幸,利维娅的精神状态似乎借由机甲驾驶舱里的设备稳定下来。
“指挥部已经决定,让各位暂住在指挥部的地下层。接待员也会转移到同一地点继续处理事务,直到所有争议事件得到妥善解决。”
人群情绪稍稍得到控制。
无论是因为有机甲震慑,还是利维娅的解决方案安抚,在场维和官的武器总算没有发挥过实质作用。
等到演讲完毕,利维娅离开机甲,不得不与那些过分激动的粉衣少女们互动,最后才找到僻静处能和乌萝交谈。人群在维和官的监督下挨个领取救济物品,进入指挥部休息。而粉衣少女们还在乐呵呵地学着利维娅驾驶机甲的姿态,讨论着定制自己的粉色机甲需要多长时间。现场发生过的爆炸事件似乎完全被雪花覆灭。
利维娅仍然在绷紧神经观察四周,只是与乌萝说话的语气轻松了一些:
“多谢帮忙。但是你的机甲最好检修一下。有些地方不怎么正常。”
乌萝已经习惯利维娅的说话方式了。不多加客套,她直接问利维娅:
“你知道卡西乌斯去哪了吗?”
利维娅皱眉,小心看了乌萝一眼。
乌萝连忙解释:
“不!我是说,他的仿生人。法律要求我必须照顾他。”
“我们以为他和你一起去了医院。”
利维娅说完,两人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最终还是她叫来了附近的下属,让他们互相询问有谁看见过卡西乌斯。
最后只有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名叫金丝雀的维和官,指向了另一条街道:
“我记得19号带着他往那边走了。”
乌萝被激发了不详预感:
“……什么19号?你是说,那个名叫安东尼奥的活尸?”
利维娅并未直接回应。直到其他维和官陆续报告安东尼奥已经断联时,她的镇静态度才出现了一丝松动痕迹。
“我会上报安东尼奥的事情。你也可以试试通过定位器寻回卡西乌斯……”
“他又不是被我安装了定位项圈的狗。”
乌萝习惯性拿出通讯器,今天第二次尝试呼叫卡西乌斯,然后又一次觉得自己傻:
她甚至没有给他一部通讯器。也不知道他是否像其他仿生人一样内置了什么系统,甚至不知道他的制造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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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知道卡西乌斯本人的习惯。
在心里回想了一下线索中的那片街区,乌萝忽然灵光一现,收回了通讯器。
“我先去调查。”
她简短地说道,转身就走。
利维娅叫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有维和官已经过来报告道指挥部发来了新命令。
乌萝识相地远离:
“看来我们俩各自都有人要应付。”
利维娅强调道:
“我会让金丝雀陪你去,随时给我们传递消息……总之,处理问题时要小心。这一片街区的人们对仿生人的态度不算友善。”
金丝雀应声上前,手持武器,一本正经地对乌萝打招呼,好像刚才拦住她的不是他本人似的。
乌萝看见他的武器,原本想拒绝的话语就吞回去了一半。
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会随身携带武器。但今天例外。
见她犹豫,金丝雀挺起了胸膛,撑起自己稍显宽大的制服,表示自己绝对会像遵循利维娅指挥官的命令一样服从乌萝。
“好吧。既然你这么守规矩,”
乌萝故意说道:
“那就先把利维娅指挥官改成主任吧。她已经辞去职务很久了。”
金丝雀严肃称是,同时嚷嚷道:
“抱歉,女士。我是在……在特洛伊星舰事故之后才被分配到利维娅主任的部门工作的,所以不了解。”
好几个指挥官同时让他小声点。甚至有人悄悄对乌萝指了指脑袋:
“哎,你知道的。这孩子有点……呃。铁块脑袋。”
乌萝也后悔自己先提了这件事。回头时,利维娅已经踏雪走远,好像没听见这边的声音。
借着灯光便能发现,虽然仅仅过去一天,利维娅的眼角已经有浑浊的深红色,像是雪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在强撑。
出发之前,乌萝找到了人群里的米聂卡。他早已吸引到了好几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孩子,正在和他们玩耍交谈的正开心。听到有意外发生,米聂卡放开孩子们,迅速扫了一眼乌萝和她身后的维和官,便了然于心。
“是关于仿生人的事情?”
他问道:
“我能帮忙吗?”
乌萝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直觉上不想让米聂卡与卡西乌斯见面。
“不,米聂卡,我不想让你整天都为我担心,我们……”
乌萝本想说回家再见,但是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偷听。她只好就此省略了后半句话,只给了米聂卡一个眼神。
他默默退到孩子们之间去。
22. A
直到登上浮空车,驶向自己设定的目的地时,乌萝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向围绕米聂卡的人群。
那些摇曳的红花点缀在夜色里,像是隐没在黑河之中的鱼类翕张的鳞片。
“您认为哪里最需要紧急搜寻?”
金丝雀在后排空座上手捧自己的工作设备,将自己记录的信息列成表格:
“我列出了一些卡西乌斯最可能去的地方,分别是指挥部……”
“去特洛伊星舰的博物馆。”
乌萝指向几座商业大厦之间的那块人造绿地。
自从特洛伊星舰光荣退役,部分主体就被送到了博物馆内充当历史教材。馆内不仅有各种演示场景,而且有打扮成船员的仿生人。
“哦,”
金丝雀称赞道:“当然了。卡西乌斯指挥官一定还想重温自己的记忆。”
“不,他恨死它了。”
乌萝反驳:
“但是……这可能是安东尼奥和他唯一可能同时想到的地方。”
越过华光璀璨的街区,浮空车进入围绕特洛伊星舰形成的温热气流中心。
如果要对比记忆当中的完整星舰,现在的它只能算作是一块样本,一点剩余的残肢。但是周围特意营造的自然环境与它完美融合,让机械之躯被花藤与树木修复,看上去如获新生。
浮空车顺着星舰曾经被撕裂的截面,现在随风摇曳的花墙下降,然后绕过被改造成游览地点的引擎室。星舰内部仍然在积蓄的暖流发出的浑厚声响如同鼓点,让浮空车不由自主跟随着它的节奏震颤。
金丝雀着迷地关注着星舰的每一处细节,又对乌萝说道:
“其实……我一直有事情想问您。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冒犯。如果是,您可以拒绝回答。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哥哥,代号叫信鸽,也就是曾经在特洛伊舰上服役的维和官,您还记得他吗?大家都说我和他很像。就是因为他,我才成为了维和官。”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兄弟两人的合影。两人有着同样光彩照人的长发,连笑容弧度都差不多。
乌萝只是扫了一眼照片,眼前立马晃过那个骄傲得意的维和官身首分离的回忆。
尽管身处浮空车内,她却好像重新回到了飞行器内部一样开始感到恶心。
金丝雀收起了照片,不知所措:
“是我莽撞了。我不该突兀提起这件事的……只是来自特洛伊舰的消息太少,我太好奇了。”
乌萝答道:
“我在特洛伊舰上的时间不长。”
事实上,那些百无聊赖聚集在休息区域,讨论着拓荒任务结束后有什么计划的维和官们的背影依然留在记忆深处。即便他们生前的相貌被模糊,她也清楚记得每个人的死状。
金丝雀情绪低落地嗯了一声,不再发问。
浮空车停靠的那一刹那,打扮成星舰服役人员的仿生人也靠近过来。
“欢迎来到特洛伊历史博物馆。我是您的个人导游,请跟随我前来,我们即将踏上一场……”
乌萝不理他,下车就穿过遍地墓碑的草坪,奔向博物馆正门。
果然,卡西乌斯正在科普星舰知识的信息墙前徘徊。
金色的字迹投影不断从他的头顶流泻而下。投影每一次变动,都好像是他在暗中掌控着那些光芒。但那双绿色眼睛再也不会被光芒点亮。
“卡西乌斯。”
她出声叫他。
他应声回头,手掌依然按在信息墙上。一道知识问答题目正在提醒他回答错误。
题目是星舰的正式成员组成有哪些。
他选择了唯一错误的答案:仿生人。
“乌萝。”
他只注意到了她一个人,并且在她走近时仍然坚持完成剩下的知识问答题。
新题目:星舰上的求生艇区域一般位于哪里?
他思考过后伸手,却被她抢先选择答案。
乌萝在“恭喜您,答题正确”的提示音里问他:
“为什么来这里?安东尼奥又在哪里?”
在两人背后,维和官金丝雀还在被导览仿生人推销服务套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选择付费。不料导览仿生人反而更加热情,像是被拧紧了的发条玩具,跟在金丝雀身后寸步不离。
卡西乌斯答道:
“在驾驶机甲时,我思考了你在检查时提出的机甲部件缺失问题,并且询问了负责押运机甲的安东尼奥……他告诉我,有仓库人员接触过机甲。那个人现在就在这里。”
又是新的问题从信息墙上弹出:
医疗型仿生人与维生舱的功能有什么区别?
乌萝再次抢先按下答案,这次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又一声“答题正确”的提示音飘过。
“安东尼奥是活尸。活尸不会和其他人闲聊,也没有记忆。卡西乌斯,你在说谎。”
从博物馆内部吹出的暖风中,树叶窸窣声直钻进人们的耳膜,像观众鼓掌时产生的音浪。还在被仿生人纠缠的金丝雀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小跑着过来举手说自己去查看。
经过卡西乌斯与乌萝身边,金丝雀偷瞟了一眼新题目:
在星舰上,仿生人可以从事何种工作?
金丝雀想要顺手答题,手掌还未落下已经被乌萝提醒选项不正确。
她当着卡西乌斯和金丝雀的面再得一分。
“简直不可思议。您改天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维和官聚会。”
金丝雀看上去也非常想看她答完所有题,只是碍于后面还有导览仿生人尾随,只是兴奋地叫好一声,便匆匆跑进博物馆内寻找安东尼奥去了。
卡西乌斯放弃了和她争抢问答题。他看上去只是在对她的语气感到不可思议:
“我更希望在沟通时,我们俩都使用积极的语气。比如,你可以说:卡西乌斯,我不认为你说错了,只是还有一种可能性是……”
“好吧。卡西乌斯。”
乌萝连续完成了剩下的所有问答题,获得了一个免费贴纸奖励:
“我不认为你说错了。只是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我说的是事实。你的机械小脑袋多半是坏了才会听一个活尸说话。”
她踮脚,把指挥官勋章形状的贴纸狠狠摁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茫然地眨眼,然后在她靠近时露出了她不喜欢的笑容。
“我完全明白了。”
他取下贴纸,端端正正贴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像一块真正的指挥官徽章一样:
“你在逃避。特洛伊舰给你带来的心理阴影让你不想面对现实。”
问答墙又打印出一张花朵形状的贴纸。被他贴在了她的衣襟上:
“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进去。无论发生什么,人类都不能修改过去。但是我们可以创造新回忆。”
乌萝在暖风里打了个喷嚏。外界是冬季,这里却冷暖交织。从内部吹出来的阵阵微风一刻不停地传达着树木的清香,潮湿沉重的花瓣的气息,被茂密树冠蒸腾出的雾气,让路人好似误入了一个满是熟人面孔,却使用异国语言的聚会现场。
导览仿生人扫描了两人的贴纸,欢快地恭喜他们俩获得了免费参观的资格,并建议他们现在就开始博物馆之旅。
乌萝叫来了自己的浮空车,让它保持运转,暂时停靠在临时停车区域里:
“我宁愿在医院里也不会在博物院里过夜……”
金丝雀的惊讶叫声从室内传到室外,声音被空洞的建筑扩大几倍。乌萝伸手叫车的姿势顿时僵住。
导览仿生人无动于衷,脸上依然是过度饱满的笑容:
“您的所有反馈都会被记录入我们的数据库!请准备好,开始一段——”
卡西乌斯已经坦然进入了博物馆里。乌萝烦躁地追上去,同时不忘威胁导览仿生人:
“不准扣我的参观费。我只是想找自己的仿生人。”
导览仿生人冲两人的背影挥手,眼眶里渗出的透明液体逐渐污染虹膜。
跨入博物馆的那一刻,乌萝感觉自己好像猛地闯进了望远镜里。四周光影重叠,虚实交错,树影与人影在风与呼吸之间互相纠缠,如同扭曲的黑蛇无声游动,又如同混淆不清的魂灵在暗中亲吻舞蹈。
除却脚下正在踩踏着的这一小块实地,她触手所及之处,眼睛看见的似乎全都是虚妄幻影。
另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握住了她的手腕。
“是镜子。”
卡西乌斯在身旁低语道。
对啊,只是周围都被贴满了镜子而已。
乌萝后退半步,在看见两人的倒影缓缓退入黑暗时反而回过神来,恢复镇静。
上层灯光亮起,向圆形大厅里盘绕纠缠的树干与藤蔓覆洒下针尖般尖锐冷冽的光点。镜面墙壁制造的幻影精致且宏大,掩饰了星舰内部的粗犷风格。只剩下穹顶还保留了金属拼接的细节。昔日留下的武器仓仍然潜伏在角落。
她的目光从上之下,慢慢落在了两人的手上。意识到被他牵着手腕,她主动收手。
大厅另一侧的树木被人拨开,有人——不,只是金丝雀。他正从枝叶间隙里招手,对两人叫道:
“乌萝。卡西乌斯……指挥官。我找到安东尼奥了!他在……”
一只蚕蛾被声音惊动,从乌萝的身后飞出,盘旋向上。热带雨林一般的林木被这一点飞蛾的扑翅声惊动,深处传来了另一串脚步声。
“我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参观客人。”
灯光被树荫驱逐的暗处,有一道含糊,温柔羞怯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走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
对方用红花面具遮面,头发也用各色鲜花扎成长辫。唯一不符合这种清新自然打扮的是她手拎的动物肉。
看到乌萝,面具女性快速挪动着僵直的双腿靠近过来,手里的肉类一路滴血:
“啊,是,是你啊。乌萝小姐。我记得你,你是星舰机械师。”
乌萝点头回应,尽管极力克制,仍然因为肉块的腥味打了个哆嗦。看来这是异能动物的肉。自从异能动物逐渐在城市里繁衍兴盛,就成为了一部分人的便宜肉类来源。
对方对肉类的气味浑然不觉,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乌萝对卡西乌斯悄声介绍道:
“这是——拉玛,博物馆的员工。”
卡西乌斯注意到了乌萝介绍时的语气变化,谨慎地观察对方,没有说话。
拉玛听到自己的名字,高兴地连连点头,把肉块里的血抖的到处都是:
“没错!你们是来参观星舰的吗?米聂卡告诉过我,你们都会回来的。”
她的目光转到卡西乌斯的脸上,欣喜地看了半天,表情有些奇怪:
“……咦?指挥官也来了。难道这是真的?你们真的要回来启动星舰了?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准备好,不能再做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了。”
拉玛一把扔下动物肉,走过来催促两人:
“快一些,进入悬浮立场,登入廊桥!我差不多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每天都在等着你们参观呢!”
金丝雀总算穿过重重花藤找到了这边。看见这个双手污秽的女性粗鲁推搡着乌萝,他愤慨不已。
“拉玛,你看,”
乌萝为了避免冲突,自己解释道:
“我们是来找人的。那个人刚才就在这里,你看见过他吗?一个挂着安东尼奥名牌的人?”
这个问题让拉玛一阵轻笑。娇柔声音像是虫类钻入花蕊:
“当然!我又不傻!我记得每个人,包括那个讨人喜欢的死人。但是星舰上不允许出现死人。不能行。星舰守则上说了,尸体要被妥善处理——”
“好的,拉玛,现在告诉我,安东尼奥在哪里……”
乌萝的手腕被卡西乌斯轻轻碰了碰。他指向前方被藤蔓包裹的悬浮立场。
原本用于船员快速上下移动使用的悬浮立场现在被改造成了游客体验处,金粉与花瓣在气流中来回旋转。安东尼奥也在其中漂浮,肢体僵硬,后脑牵出一长串丝带般的物质。
仔细看才能看出活尸的脑袋被人开了一个洞,那些不断牵连抖动的物质其实是脑内填充的浆液。
“对,我尝试过把它拽下来,但是怎么也……”
金丝雀想要解释,不料被乌萝命令立刻离开博物馆去报告上级。
年轻的维和官还想提议,被她用目光逼退。他抬头又望了活尸一眼,小跑着离开,一不小心踩上了地板上堆放的动物肉,骂骂咧咧上前踢了一脚,被拉玛拦住了。
“让开!不要妨碍维和官执行公务。而且擅自宰杀异能动物是违反规定的!”
金丝雀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满身臭气的博物馆员工,此时说话不免急躁。
拉玛回道:
“你根本不算是维和官,也也没资格登上我的星舰!出去!我只为乌萝和指挥官大人工作!只有他们才知道星舰对我们这种人有多重要!就像圣书第一章,你们这种人眼里没有灵魂,心脏空洞,即便是烈火也无法引领你们走向被宽恕的道路。出去!”
金丝雀可能听不懂最后那段话。但他从拉玛摇晃双手,怒气冲冲的姿态也能知道这个女人在侮辱自己。他想不出任何可以优雅压制对方的话,只能用贬低的口吻发泄情绪:
“这里根本算不上星舰!而且你说的那本圣书,不过就是流行书店里卖的便宜畅销书……”
乌萝不得不再次出言提醒。
金丝雀总算是抑制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怒火,在乌萝的监督下把这些臭烘烘的动物肉都还给主人。
“金丝雀,等到报告完毕,你就回到利维娅身边去。”
乌萝命令道。
年轻的维和官怏怏不乐:
“对不起。我感觉……有点奇怪。没有不服从您的指挥的意思。”
拉玛在得意的微笑,嘴里快速背诵着圣书里某章某段关于惩罚与救赎的句子。乌萝真想叫她别念了,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对一个守着博物馆的孤独员工说这些。
看着拉玛收拾肉类的背影,此时此刻,米聂卡说过的某句话在她的脑海里悄悄浮现;
人总是会主动选择盲目度日。
机械停止的噪音让她和金丝雀同时被吓了一跳。转头观察噪音源头,原来是卡西乌斯已经独自找到了藏匿在大厅角落里的悬浮立场的操作开关,在冥思状态下流畅地输入正确的紧急制动码,将其关闭。
安东尼奥的尸体失去立场的支持,向地面缓缓下坠,悄无声息的滑入花丛深处。不知道有什么机关被触发了,一句欢快的“请乘坐真实历史文物改造而成的载具,探秘星舰深处”电子音响起。
金丝雀不敢再耽搁,立刻去寻找应急小队的帮助。
乌萝对卡西乌斯招手。他还在期待着乌萝的表扬。她却已经失去了耐心:
“好吧。回忆之旅到此结束。我没兴趣陪活尸游览整座博物馆。走吧。卡西乌斯。你的回忆够多了吗?”
“刚才他看上去已经足够死了,不能称之为活尸。”
卡西乌斯平淡的语气仿佛科研人员。他用树叶收集了一些从活尸体内渗漏滴落的黑色液体,小心地包起来。乌萝从他背后拽住了他的衣领,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别扭的姿势离开花丛。
被她推着走出一段距离后,卡西乌斯说道:
“谢谢指引。但我能正常走路。你只要松手就可以。”
乌萝保持了押送的姿势:
“等回家,我不仅要把你的虹膜装置取下来,还要给你重新安装指令系统。”
“很高兴我们的关系终于取得了进展。”
“不我们没有。”
拉玛把动物肉都处理完毕,刚刚从花丛里出来就看见两人已经走向大门,惊讶地唤道:
“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们要离开了?”
乌萝加快了脚步:
“不,不。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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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要先去做。拉玛,不要触碰那具尸体。等会就有人来处理它。我们之后会回来的。”
拉玛急匆匆道:
“先等一等。乌萝,我有话要问你。安东尼奥告诉我,这艘星舰再也不会起飞了。这是真的吗?”
乌萝顿时停下脚步。
有一丝陈年阴影轻轻地勾住了她的心脏。
“拉玛,听我说。”
乌萝深吸一口气,让卡西乌斯留在原地,自己独自面对拉玛:
“可以告诉我,你有继续服药吗?是……那个叫安东尼奥的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拉玛身形一晃,像溺水者求助一般紧紧抓住了乌萝的背包,疑惑地问她在说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吃药?我是医护人员。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吃药。”
卡西乌斯暗地里靠近,握住了乌萝的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
拉玛在面具下深呼吸着抬头望向金属穹顶,对那些拼接严密的机械部件充满希冀的点头。等到她再次面对乌萝,面具孔隙之下的眼眸已经惊慌地颤动:
“我很开心。不,在听到安东尼奥说的那些事情之前,我很开心。你知道,这个月是……这个月是星舰要发射的日子。我要启程去塔斯。我获得了医护人员的资格。所有考试全部通过。你也要去,对吗?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说这里不是特洛伊星舰?明明所有人都在这里!啊!”
导览仿生人重复“遇难者名单”的声音让拉玛的话语慢慢掺上怀疑和痛苦,攥着乌萝的背包的手指收紧了,猛烈摇晃脑袋,好像要把一切怀疑都甩出去似的。
“我想不通。所有人都很奇怪。他们来来去去……”
“不,那些人是参观者。他们是来参观已经退役的特洛伊舰的。”
乌萝尝试从自己的背包里悄悄拿出能够控制住拉玛的物品——对了,她从医院拿了麻醉剂。也许能够用上。
拉玛痛苦地揉搓自己的面颊,面具掉落后露出的是一张中年人的面孔,蜡黄且遍布皱纹。那些用花朵装饰的发辫也散开了,露出了白色发丝。
“发生什么了?!”
拉玛失去了自己甜美的嗓音,猛地抬头望向四周的玻璃墙,对着那个陌生的女性形象怒吼,声音从胸腔里爆发出来:
“大家在哪里?!星舰难道不在这里吗?不,不,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这里,这个月!”
乌萝用背包遮掩手中握着的麻醉剂,缓缓说道:
“你需要吃药。还记得吗?拉玛是你的女儿。特洛伊星舰的事故后,你一直在这里等她。”
自称为拉玛的女人恍恍惚惚地盯着乌萝,被麻醉针扎进胳膊也毫无知觉。
等到药剂起作用,乌萝托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拉玛,将她平放在草坪上。从乌萝的背包里溜出了一本书。
卡西乌斯伸手要去捡那本在病房里被米聂卡诵读的书,拉玛也伸出了手,抢先将它拿起。
红色书封上米聂卡的照片映入女人的眼眸中,她的神情这才柔和下来:
“这是本好书。乌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它告诉我,我的女儿只是在某个地方等我。只要耐心,等待,赎罪,我们总会在混乱的出口相遇。”
从穹顶垂下的树藤摇晃窸窣,柔和声响让拉玛重新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容。
乌萝确认她不再情绪激动,便将书和她留在原地,带着卡西乌斯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在两人身后,拉玛平静地小声说道:
“我要在这里等到星舰再次起飞。我的女儿还在塔斯。路程那么远,她需要星舰才能回来。”
卡西乌斯原地站住了。
“又怎么了?”
乌萝伸手准备推门。被灯光映亮的玻璃门上滑过蚕蛾抖动的翅膀时产生的阴影。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跟随着飞虫阴影移动,与卡西乌斯同时看见蚕蛾正趴在被不明来源的黑血浸湿的花蕊上吸食。
沙沙声逐渐扩大至整个观光厅。仿佛千万只手指同时抓挠发丝,大量蚊蝇从藏身的花瓣中钻出,围绕花丛中怀抱红色书本的拉玛飞舞。
“乌萝,我看见了大厅中央有不明高温物体。”
卡西乌斯指向了拉玛身后,说话声音在此时居然也不紧不慢:
“我的建议是撤离。”
花藤被热流掀飞。乌萝也看见了被他指出的东西。
在花丛深处,数十座医疗舱被堆叠在一起,被纤维状的黑色物质包裹。舱内隐约可见人形。本应离开的金丝雀维和官也倒伏在医疗舱附近。
此时此刻,虫巢的回忆一点一点爬回乌萝脑内。
几乎是在看见这一幕的同时,她举起手,同时喊道:
“卡西乌斯,随便联系谁,让他们支援!”
她伸手搂着卡西乌斯向旁边躲避。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停靠在博物馆正门前的浮空车接收到主人的信号,撞碎门扇驶入室内,穿过漂浮的玻璃碎片刚好停在两人身侧。
“我在联系——”
他还没说完,被乌萝揪着衣领一起上车。两人脚尖还未离地,浮空车已经起飞。
拉玛依然在草地上嬉笑。博物馆里的仿生人聚集过来,发出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声音:
“拉玛希望指挥官和乌萝小姐留下来,看见我们制造的星舰奇迹。我们不是应该为了目标齐心协力吗?”
有重物从侧面袭击浮空车,自动导航系统瞬间失灵,陷入滞空状态。乌萝紧急调整驾驶模式,一条仿生人的手臂从她背后的车窗外伸过来,卡西乌斯立刻扑来挡住了她。
浮空车撞在树干上,玻璃碎裂声音透过他的身体传至乌萝脑内。导览仿生人从车窗外探头,扼住卡西乌斯的脖颈要将他拖出车厢,仿生皮肤摩擦在车窗碎片上的嘎吱声音让人寒毛直竖。乌萝一手抓紧了操作台,另一只手抓住卡西乌斯已经破裂的衣袖:
“抓紧了!”
他在导览仿生人的嘻嘻怪笑与乌萝的叫声里镇静地调用自己的通讯模式:
“我已经在联系……”
浮空车原地调头,车门狠狠刮擦树干,将导览仿生人逐步挤压成挂着半张人脸的零部件。
卡西乌斯呆了一下,取下导览仿生人仍然挂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同时观察着手指上的黑液:
“他破坏了我的通讯系统。”
乌萝啧了一声,操控浮空车躲开发疯般摇晃纠缠的花藤:
“你就不能谢谢我的车技救了你一命?”
他居然真的犹豫了:
“说实话,你的车技……”
咻咻声穿透车窗,浮空车同时被几道凶悍挥舞的藤条刺穿。乌萝在引擎冒烟时果断弃车,与他先后滑出车窗跳上树干然后着地。头顶的阴影尚未消除。卡西乌斯预感到危险,抬手护住了她的脑袋,翻滚躲开从天而降的浮空车残骸。
花丛里浮起燃油气息和危险的烟雾。着火的藤条与花丛像是跳舞的人们,在怪异的光线与倒影中抽搐跳跃。乌萝顶着阵阵发黑的视线站起来,一眼看见了自己那台正在燃烧的浮空车。
“博物馆别想着要我付停车费了。”
卡西乌斯同意了她的看法。
更多仿生人还在附近寻找他们。除此之外,医疗舱的方向也传来了逐渐强烈的嗡嗡声。
卡西乌斯带她找到附近悬浮立场的开关。发出嗡嗡声音的未知生物穿过火焰靠近,正在嗅闻着他们的踪迹。她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她看懂了他手指的穹顶上的武器舱。
她点了点头,卡西乌斯随即启动悬浮立场,两人霎时间被气流飞快托举上升。
许久没有重温过这种急速旋转上升的经历,乌萝的视线模糊不清,能感觉到的唯一实物便是卡西乌斯紧紧抓着她的手。
在两人下方,拉玛仍然在孤单地叫喊: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要去哪?!星舰还在等待着你们呢!你们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吗?”
23. B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门外窃窃私语。
“你看见了吗……那个新人不仅从塞壬基地里出来了,而且还带着朋友……”
“好朋友?看上去更像是怪物吧。”
在坚固,恒温的母星基地的病房内部,乌萝本应感到安全放松。但她的脑内现在仍然在因为众多流言而紧绷着神经,同时因为遍身擦伤而坐立难安。
连续几天在野外的经历让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医生只给了她一些镇痛剂和营养液。至于米聂卡,医生本想直接带走他,被尼禄强硬命令后才允许乌萝与他待在同一间病房里。这里的干净床单与设施,能够挡住外界声音的墙壁,乃至于饮用水,都像是干渴至极的人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环境。
乌萝想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米聂卡的手,怀着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刻再次离开的恐惧感……
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还在昏迷状态中的米聂卡脸庞上。
上一次看见他,两人都还是瘦骨嶙峋的孩子。
现在她已经成年,而米聂卡依然保留了少年的模样,脸庞连同身躯都瘦削且毫无血色,连病床的洁白床单都会让他的脸庞显得像未经打磨的青白玉石颜色。
她仍然不敢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活人,因此忍不住伸手去试探他的心跳。
米聂卡似乎对她的触碰作出了反应。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的手指仍然艰难移动着与她的手指相触。
乌萝心头一惊,像是包裹挤压心脏的泡沫终于破裂,由衷露出笑容。
她能感觉到米聂卡在睡梦中回忆起了两人第一次乘坐星舰的经历。
母星的维和官从各个卫星抓捕适合进行实验的青少年,并且将他们像动物一样锁在星舰底层的牢笼里,统一送往母星。
乌萝凭借自己的机械师助理身份在星舰上摸索,找到了偷偷潜入底层的方法,与米聂卡隔着牢笼重逢。
两人在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隔着门头靠头,用想象力来互相安慰,隔着门缝用手指互相紧握。
米聂卡告诉她这里的看管员会定期挑选孩子带走。
通过观察星舰员工的日常活动,乌萝构思出了一个能够让两人逃离的幼稚方案:
她在工作时悄悄收集零件,复制了看管员的门卡。在维和官交班的那几分钟,她就能够支走看管员,用假门卡打开牢笼,和米聂卡潜伏在货舱里,通过某架离开星舰的飞行器逃走。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她打开牢笼的那一瞬间,躺在牢笼的唯一一块干净角落里的米聂卡与她一起露出了笑容。两人手握手穿过污秽阴暗的通道,背后是咆哮声惊天动地的看管员。
很可惜,直到缓缓关闭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乌萝回头时才发现看管员已经堵住了去路。
粗鲁,壮硕的看管员高兴地喘着气,故意逗弄着两个孩子,说要在这里举行一场斗兽表演。
“快,米聂卡!快跑!”
她头也不回催促着米聂卡,凭借瘦小体型在最后一刻钻过闭合的门扇,不等回头便闻到了血腥气味。
米聂卡剧烈颤抖的手腕在她手心中犹如烙铁,烫出足以让记忆变成梦魇的痕迹。
她如在梦中,懵懵懂懂回头望向他。
他惊恐的大口呼吸着,双眼圆睁,泪珠和眼睛一样闪烁颤动,脸庞却灰暗无比。
米聂卡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尖叫的是看见了他的手臂被卡在门缝之间的乌萝。
在两人身后,看管员的阴影渐渐靠近。他轻松抓起那只脆弱的孩童手臂,随便一拧,在骨骼碎裂的清脆声音里狂笑不止。
血腥这才开始蔓延。
门扇再度开启,乌萝拿起自己的修理工具反击。她挥出去的扳手在看管员的手背上砸出青紫痕迹,但也仅仅只能让他不在意地哼了一声。
乌萝再度举起扳手,被对方轻松夺走了武器。她换成牙咬脚踢,直到被人捏住脑袋举到门槛上。对方嗬嗬笑着问她要不要也尝一尝门闸的滋味。乌萝的视线因为缺氧而旋转时,她的双手还在拼命抓挠对方,直到一声沉闷撞击声响起。
看管员的动作停滞了,想要转动通红的眼珠看是谁在背后,却被第二次袭击彻底打倒。
倒地之后的几秒钟,他像一只屠宰线上的牲畜那样哀嚎,声音震得在场的人耳膜生疼。乌萝松开手,在满地血迹中仓皇后退,与单手拎着扳手,另一只手臂血淋淋的米聂卡对视。
米聂卡脸上的血迹汇聚成了泪痕,顺着他的脸颊滴落,聚集在胸膛上,心脏一般随着他的呼吸声起伏。
“我听见维和官的声音了。”
米聂卡在乌萝想要跑时摇头道:
“不,我们跑不掉的。去找维和官,说你发现有人逃跑了。现在就去。”
乌萝拒绝离开他。米聂卡用扳手推开了她,然后再一次挥动扳手砸在看管员的脑袋上,终结了那道难听的嘶吼声音。
“走!”
他蹲在血泊里,浑身发抖,声音却强作镇静: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不会再追你了。快走!”
乌萝独自回到了阴暗的通道里,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米聂卡。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独自沐浴在血色中,一片赤红里只有他的苍白脸庞独存。
维和官遇到了她,听完她的叙述后集体冲向底层货舱。
她不知道米聂卡受到了怎样的惩罚。但是维和官表扬了她的举报行为,还将她送到了医疗站,在发现她营养不良时给她带来了额外的食物。
乌萝想要再去底层寻找米聂卡时,整片区域已经被封锁。据他们所说,这是上级命令。
直到今天,米聂卡独自在黑暗中与血泊相对的记忆仍然让她害怕。
她的手指移到了米聂卡的手臂上,对那里仍然存在的浅色疤痕皱眉。
病房门外传来了尼禄的声音。他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卡西乌斯抢了先。
卡西乌斯的声音较为低沉,模糊,让乌萝瞬间警觉,从身上摸出自己的震荡枪。
尼禄坚持道:
“……不,不!我才不会……我答应了她要给她一个合适的职位……等等!那是我的药!医生规定了我应该定期服药!你没资格随便看别人的私人物品!”
药盒被捏碎的声音,接着是尼禄急促的呼吸声。卡西乌斯说道:
“我认为一个需要用药来逃避责任的人没资格做决定。”
一阵沉默过后,尼禄缓缓道:
“你就不能把自己的亲人当做一个天生没有异能的人。对吗?你需要的是另一个自己,不是我。”
药片接连落地,如同雨点击打玻璃镜面,将现实禁锢在这稍纵即逝的混沌裂隙之中。
两人没再说话。
病房门被人猛地打开。身穿全套制服,携带武器的卡西乌斯抬眼便看见用震荡枪指着自己的乌萝。
这是她第一次将卡西乌斯的全身纳入视野之中。
以前她只觉得他的脸庞特征与尼禄极其相似,今天才真正看清了那些截然不同的小细节。
他绝不拖泥带水的姿态,猫科动物一般警觉轻盈的步伐,以及总是被掩盖在阴影里,因为浓黑色眼睫而带着倦怠痕迹的眼眸,都在抹消与尼禄相似的痕迹。
“我只是为了保护伤员,请您不要……”
乌萝看见他的身影一闪,立刻便被某个硬邦邦的钝物撞到了肋骨。震荡枪落地时被他接住,同时她因为喘不过气来而弯腰捂住腹部时也被他扶到了床边坐下。
“如果没有杀人的想法就不要随便开口威胁。”
卡西乌斯把枪柄递到她面前,在她伸手拿之前又收回来:
“在你收回那种眼神之前,我看还是暂时缴械比较好。”
乌萝捂着自己的肋骨,挡在米聂卡身前:
“他需要医生正式检查。在他康复到能够继续工作之前,我愿意承担更多义务劳动。”
卡西乌斯看上去并没有被她说服。
她拿出了自己在星舰上拿到的正式机械师资格勋章:
“我在星舰上取得了正式机械师的资格。如果米聂卡能留在基地里,我会工作的更努力。只要问其他机械师就知道,我的绩效总是在前几名。尼禄主管也承认过我的工作效率。”
卡西乌斯盯着她看了一会,严肃表情似乎有所放松,目光移到米聂卡身上:
“为什么要坚持救他?”
“……我们是……”
乌萝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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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着卡西乌斯的细微表情:
“家人。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卡西乌斯面无表情转向了她,语气十分肯定:
“说谎。”
她放低了声音:
“而且我救了尼禄。他也不是我的家人。”
卡西乌斯偏了下头,嘴角飞快掠过一丝极力抑制的笑意。
“作为上级,我需要提醒你,基地的规定是处罚与奖赏不能互相抵消。”
他稍稍停顿后又补充道:
“但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我应该感谢你的援助举动。尼禄建议我将你提拔成为维和官。只要你能通过考核,我可以为你安排这个职位。”
乌萝摇头:
“我只需要米聂卡在我身边接受治疗就够了。”
“我们在谈的是你的个人奖励。”
“我不想成为维和官。死亡率太高了,而且需要在指挥官身边工作。”
她的后半句果然令卡西乌斯表情当场怔住了。
他强调道:
“我希望你能严肃对待我们的谈话。你是在提出举报意见吗?”
“我很认真的想过了,而且认为我不会喜欢为指挥官工作。因为他认为我是大麻烦。而且因为他是个觉得我搭救别人是为了谋求职位的人。”
“我不受理任何举报意见。”
卡西乌斯逼近了她。两人头顶的灯罩忽然因为陡然爆发的灯光爆开。在她狼狈躲闪时,他顺手替她挡下灯罩碎片。
透过指缝,她瞥见他的瞳孔里涌动的金色渐渐淡去,却仍然保持了戒备姿态。
“既然你做出了选择,我不会再干涉。你在基地可以休息一周,后续安排另行通知。”
卡西乌斯踩着满地塑料碎片离开,等走到门口才回身。
乌萝被刚才的强光刺激而头晕,没注意到来自背后的卡西乌斯的目光。直到床头桌上有什么东西砰然一响,她回头才发现是自己的震荡枪被留在了桌面上。
门外传来他叫尼禄的声音:
“尼禄。跟我来。”
尼禄愤怒反抗,结果只留下一路渐行渐远的呼哧声音。
不管怎样,得到了卡西乌斯的暂时允许,乌萝总算是暂时放松,决定为自己和米聂卡制定一个逃出基地的长期计划。
她在寻找人力部门报道之前,顺道去了一趟仓库,悄悄从那些报废的仿生人身体里掏走几块零件,自制了一个简易追踪器贴在米聂卡的怀里,这才放心地离开病房。
人力部门的接待员得知她想接受双倍义务劳动,先是公事公办地感谢她为母星做出的贡献,然后才小声警告道:
“喂,我给你安排几个修理任务好了,拓荒任务可不适合现在去——你不知道,他们刚刚在虫巢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不就是几个幸存者吗?”
乌萝没费什么力气套话,接待员就忍不住把自己知道的边角新闻全倒了出来:
“你听说过,他们一直用机甲和仿生人在有虫巢的地方反复搜查吧?今天所有的机甲和仿生人都回来了,基地还对星舰发出了指令。这肯定不是巧合。无论虫巢里藏着什么东西,他们都已经找到了。我们的派遣期限估计马上就结束咯。”
虫巢里的东西……
乌萝感觉到自己刚刚制成的追踪器忽然开始震动,提醒她目标开始移动。
她迟钝地望向窗外,正好看见安东尼奥带领一队仿生人押送裹尸袋从已经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出来,前往起飞坪。她的追踪器上显示裹尸袋里的人形就是米聂卡。
“等一等!——”
她追上了安东尼奥的队伍:
“你们要把伤员带去哪?”
安东尼奥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下意识望向病房的方向,视线缓缓回到她身上后,冷淡答道:
“我们执行的是人员转移工作,其他细节无可奉告。你现在应该在病房里吧?别总想着惹事。”
仿生人想要靠近她,被安东尼奥瞪回去了。
乌萝一个人呆站在场地边缘,望着这支队伍走向飞行器。
卡西乌斯骗了她。
这群仿生人要悄悄处理米聂卡。她刚才注意到了他们配备的非常规武器。
24. 第 24 章
一艘隐形飞行器骤然起飞,掀起的狂妄音浪与气流让起飞坪上的员工议论纷纷。警示灯亮起时,这艘飞行器早已急速飞向夜空,融入繁星。
“卡西乌斯指挥官,有一艘未经登记的飞行器从西侧违规起飞……拦截失败原因:系统出错。我们已经按照章程执行跟踪任务。”
紧急通讯信号在基地内部来回穿梭,却没能追赶上渐行渐远的飞行器。
飞行器里的仿生人围绕裹尸袋伫立,额角的记忆核心统一散发代表活跃的红光。
当然。此时此刻在货舱里躲藏的乌萝并不清楚通讯频道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偷窃了尼禄的身份卡通过飞行器货舱验证,像个偷渡者一样在起飞前一刻悄悄登机。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偷袭仿生人应该是最后也是最不得已的一步。但经验告诉她,错过这次机会,也许她将再次失去和米聂卡见面的机会。
透过风声,她听见安东尼奥与特洛伊星舰建立了通讯。他快速说道:
“我们已经取得目标。目标仍然保持活性……预计到达时间已发送。准备进行手术。”
星舰上的联络人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专业员工:
“我知道了……利维娅指挥官已经同意。你们可以从西侧维修区域进入星舰……拜托,这是最后一件事了,对吗?我不能再……”
安东尼奥回复道:
“准备好手术。我们的时间不多。”
通讯频道的另一头许久没有回复。只有一声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乌萝仿佛被这声熟悉的啜泣点醒了记忆。
这个联络人听起来像是……
拉玛。那个同样从基地偷渡至星舰,因为怀孕而免除服役的医护人员。
声音与名字一旦对上,乌萝记忆里立刻出现那张孱弱,泪水盈眶的面孔。
听起来他们想在星舰上给米聂卡进行手术。而且进行手术的是她认识的医护人员。那么也许她不用与仿生人发生冲突。
乌萝强行命令自己专注于事情的积极面。这样才能抵消潮水般涌来的不安感。
飞行器的登陆过程果然顺利。当仿生人们集体起立时,乌萝听到了维修区域的机械臂的哐当声音,以及维修工人们的大喊大叫声音,竟然有种不切实际的眩晕感。
飞行器的出口已经被打开。这个时候就是主动跳出来,向上级认错的最佳时机。
对不起,一时冲动才选择偷渡。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希望有悔过机会。愿意接受任何处罚……这几条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在乌萝心里反复来回。
在她准备好引起他人注意的那一刻,维修区域里突然被警报声音充斥。
电子音反复提示道:
“紧急事故预演。请注意,全体员工。请注意,全体员工前往备用动力区域,保持安静,快速行动。”
安东尼奥低声吩咐仿生人:
“立刻护送目标前往医疗站。手术完成后消除医护人员。”
乌萝准备敲打货舱出口的手收了回来。
现在她不得不在意安东尼奥得知她一直在偷听后会不会选择当场消除她了。
外界的拖沓脚步声与抱怨声如同海浪拍打飞行器外壳,反复侵蚀意识边界。乌萝紧贴着冰冷舱壁保持清醒。
有人在远处叫道:
“安东尼奥维和官?——维和官??请问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先是通讯失效,然后又是在人员不足的情况下紧急预演?!我们的工作要停多久?动力区域热的能把我们活生生烤成饼干!你不能把活人关在……”
武器撞击的铿锵声让众人同时噤声,全场只剩下空洞重复的电子提示音。
安东尼奥命令道:
“现在,全体人员进入动力区域。这是为你们自身的利益着想。”
在重新响起的纷乱脚步声里,乌萝一动不动,浑身僵住。
维和官们分散开执行任务。等到维修区域里静若死水,飞行器货舱内部的机械锁传来滋滋噪音,紧接着便电光一闪,被弹落在地。
乌萝收起自动□□,从狭窄空间里探头出来,首先大口呼吸了几次不算新鲜的空气,等到体力恢复就快速逃出飞行器。
她落地的第一眼看见的是附近的维修区域里密密麻麻的黑色机械体——
至少有一百多只机器猎犬停留在这里接受检查。每一只都完好无损,鼻孔朝天。
仍然对它们心有余悸的乌萝小心翼翼绕开了这片有毒生物的聚集地,安全通过之后又回头对它们轻轻呸了一声。这次一回头,她惊觉有些猎犬的身体似乎在暗中扭转了角度……
再次查看维修工人的工作板,确认这些猎犬在终端上显示状态都是“已关闭”,她放心地离开。
前往医疗站的必经通道上有维和官巡逻。乌萝偷窥他们的路线时无意间打了个喷嚏。声音似乎传到了安东尼奥耳朵里,他对他人道了句抱歉,转而走回维修区域。
这里原本无处可躲。但乌萝作为维修人员,恰巧知道一处绝佳藏匿地点。
她重新拿出□□,撬开墙角的某块挡板,钻入之前的同事留下的维修管道里。挡板还原完毕的那一刻,安东尼奥正好经过。
她捂着仍然在发痒的鼻子,从维修管道抄近路穿过对接舱室,马上就能到达医疗站。
缓缓退至通道深处时,安东尼奥指挥仿生人的声音透过挡板飘来,正好有几句支离破碎的话语漏入她的耳中。
他的声音明显与刚才不同了,更加了一些威严音调。
“等到人员全部进入指定区域,立刻封锁舱室,启动引擎……我们不能再次失败。”
乌萝听到了枪械部件的声音。她抓紧向通道的另一侧出口移动,直到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在近处响起。与她只相隔一道墙体。
类似于冰面破裂,或者踩踏玻璃的声音。
乌萝再次看见了空气中隐约的红色雾气,仿佛又一次来到塔斯地表。她快速憋气通过。
没事的。她只需要先救出米聂卡,然后她再回到安全地带,假装偷渡者,不管星舰上发生了什么都……
乌萝屏住呼吸,忍着潮水般袭来的混乱情绪继续向医疗室爬行。
每一次因为缺氧而带来的头脑昏涨,每一次手肘摩擦疼痛,都在严厉提醒她:
她正在犯错。每一处细节都在预示着什么。而她现在尚且无法解读。
不,也许一切都情有可原。安东尼奥一定受到了某个上级的指示,遵守命令管理星舰。为什么她要假设安东尼奥会带领一群仿生人发动叛变呢?这也太离奇,太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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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常理了。她不应该……
肆意妄想。
乌萝没有认真读过历史书。但她此时也感觉到,特洛伊这个名字此时显得太不合时宜。
也许这艘星舰注定会被卷入旋涡之中。
几重曲折过后,她闻到了医疗站的独特气味正在透过隔离挡板渗入通道。
乌萝贴近挡板,窥视病房里的情况。
所有病人都不在这里。病房中央只剩下几台维生舱,以及一张病床。黑色的裹尸袋平躺在床铺上,拉链被打开,内部空空,像是集市上无人问津的死鱼。
有一个仿生人正在说话。看打扮和外貌,是安东尼奥从基地里带来的那批仿生人之中的某一个。
仿生人来到近处的维生舱前,敲打舱门,递上一只密封皿:
“安东尼奥已经控制员工区域。现在轮到你发挥作用了。”
维生舱平静的蜂鸣声被扰乱。一个干瘦的女人从维生舱里钻了出来,脸色紧绷,接过密封皿。乌萝仔细看才将这张憔悴不堪的人脸联系上拉玛。
“我……”
拉玛怀抱密封皿,似乎满怀希望对方会说些什么。
仿生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密封皿上,暗淡磨损的眼珠被映出红色。
半透明容器里透露出结晶物质的形状。容器摇晃时,结晶物也在气体中摇晃撞击,发出细小笑声般的声音。
乌萝在塔斯的荒原上听见这种声音时,她曾经以为是幻觉。
“目标现在还算不上完美无缺。进化会弥补这一点。”
仿生人评价道:
“它的宿主现在情况如何?”
拉玛迷迷糊糊,被问第二遍才打开维生舱门,与仿生人一起低头看躺在内部的米聂卡:
“一切都很正常……宿主的状态也……正常。”
趴在管道里的乌萝敏锐地察觉拉玛使用的维生舱已经被改造过了。舱内增加了扫描仪器和激光设备。仿生人似乎并不信任同伴。他亲自操控仪器扫描米聂卡。
屏幕上显示出的扫描图案虽然被蒙上一层模糊噪点,各项数据指标却都显示正常。暗中观察的乌萝悄悄松了口气。
病房里的气氛更反而加紧张。拉玛小心翼翼地看仿生人的脸色。
“现在,”
仿生人拿起了手术刀递给拉玛,刀刃指向了米聂卡的咽喉:
“在宿主经历痛苦之前了结他。”
拉玛眼神闪烁。她恍然大悟,恐惧与失望情绪混合化为呕吐欲望。
她捂着嘴从维生舱边退开,试了几次想要站起来又跌坐回座椅里。在仿生人的疑惑注视下,她偏过头,扶着自己的腹部开始痛苦地干呕。
“我们本不会选择你。”
仿生人的平淡语调居然有了鄙夷意味。他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利维娅不相信仿生人医护员。你简直毫无价值。既然你无法完成必要的融合过程,那么由我来。”
拉玛捂着嘴的手怨恨地收紧了。
“出口根本不存在,是吗?”
她问道:
“从我们被选中作为宿主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在劫难逃了。你们骗了我。”
仿生人的刀刃即将落下:
“太过相信仿生人是人类的傲慢之举。”
25. B
天花板上忽然传来喷淋系统启动的嘶嘶声响。
仿生人抬头,机械眼球被瞬间降下的冷凝雾气覆盖,被天花板里跳下来的人瞬间踢中脊椎。陷入僵直状态的仿生人摔倒在维生舱里。拉玛吓的当场连同座椅一起翻倒在地。
乌萝用维生舱门猛击仿生人的脊椎关节,在低温中变脆的纤维材制骨骼当场爆裂成粉末。失去控制的机械四肢仍然在暴力挥舞,她松开舱门,纵身跪骑压住他的肩膀,用□□钻开脊椎里的能量液槽。纷乱蓝血与骨骼碎末翻飞中,仿生手臂凭借最后一丝能量液握紧了武器,强行扭曲肌肉结构,缓缓抬起枪口对准了她。
乌萝手中的□□被骨骼关节卡死,她在枪口逐渐靠近时干脆放弃工具,腾出双手牢牢擒住对方那只掌控专用武器的冰冷手掌,调转枪头。
显示“基因样本符合”的采集器在两人的手指之间闪烁,牵扯出众多被她遗漏的线索。
仿生人的手臂异常强壮,乌萝丝毫不敢松懈,指关节很快在低温与角力之下酸痛不已。眼角余光看见拉玛在手持手术刀悄悄靠近,乌萝稍一松手,武器便对准空地误发出一道蓝色压缩液弹,在地板上打出溅射痕迹。
“别过来!”
乌萝越过拉玛的惊叫声吼道。
仿生人的皮肤破溃后流淌出的能量液正在顺着乌萝的指缝坠落,如同液态火焰舔舐她的体表。他在用变形的合成音重复道:
“请停止。你们在自我毁灭。请……听……见……”
只剩下一边的仿生人大脑转向她的方向,被撕裂的拙劣脸皮下袒露的电子元件来回摇晃。
他在模仿各种情绪。但此时情绪已经失去了意义。
不再多想,她低头咬住了□□,在满口苦味中将它的尖端抵入仿生人手臂的伤口处。
旋转切割刃启动,她在嗡嗡噪音里迅速咬牙闭眼,免不了被搅烂的管道喷出的能量液淋了满脸。一旦感应到这只被她钳制的坚实手臂稍稍僵直,乌萝立刻扭转局势,一路反摁下武器对准了仿生人的脊椎。
玻璃渣般的纤维与机械碎片像礼花一般从她怀中爆开,蓝灰色的血液被汽化成为闪光蒸汽,飘拂濡湿她的脸庞。
只剩下半截的脊椎依然在颤动,在爆炸产生的蓝色池塘里制造无害的涟漪,犹如蜻蜓点水。
乌萝盯着对方漂浮在碎裂颅骨里缓缓融化的机械眼珠,恍惚了一瞬间,又马上被自己过度紧张而抽搐的肌肉带回现实。她顺手牵过身边的床单胡乱擦去脸庞与双臂上沾染的能量液。
不远处,拉玛依然手持手术刀,与她隔床对视。
乌萝的视线顺着一块耀眼的光斑向下移动,注意到了滚落在一旁的密封皿。
容器反光上清楚了映出了拉玛的背后藏着一瓶液氮。
此时医疗站外传来密集的射击声,爆炸声和人员呼喊声。
拉玛听着声音,眼皮抽搐,更加坚定地握紧了刀:
“对不起,乌萝。你不知道事情原委,我不怪你。仿生人只需要星舰而已。我们可以一起活下来的。照我说的做,放下武器,我们向仿生人投降。现在还不晚。”
“那群仿生人让你对米聂卡做什么?!”
乌萝回手拿震荡枪。拉玛立刻要掷刀,维生舱里传来的呢喃声音让她回首一瞥,不料被米聂卡伸手抓住了手腕。
像是触电一般,拉玛立刻身体僵直,瞳孔扩大,喉咙蠕动发出吃力的喘息声音。乌萝趁机踢开拉玛的手术刀,夺走了麻醉喷雾,反绑她的双手。
“究竟是谁操控那群仿生人?!你知道他们的计划是手术后立刻杀了你吗?”
乌萝逼问道,同时望向米聂卡——他依然毫无反应。
两人同时感到一股侵入式的恍惚感裹挟思维。通过眼前似乎被凭空扭曲的空间,可以推断出利维娅指挥官就在不远处,而且正在靠近。
“我,我没有做什么,我不知道——”
拉玛也受到了异能波动的影响,刚才的坚定神情瞬间破碎,转化成了恐惧至极的表情:
“我只是被他们威胁的受害者。是,他们,他们用我的孩子威胁我,我脑袋里的声音也在告诉我,让我帮助他们登上特洛伊舰,他们保证只是互助,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维娅,利维娅来了,乌萝,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我们都是受害者,这艘星舰还会有更多受害者——拜托不要,你们会用得上我的……!”
门外有军靴踩踏地板产生的脚步声。
拉玛回头望向乌萝,泪水与焦黑的血迹一起流遍脸颊。不出几秒钟,她已经双眼泛白,完全失去了意识。乌萝试探她的鼻息和心跳,发现异常急促。紧接着便听到病房门弹开的声音。
几台医学仪器受到异能牵引,快速围绕乌萝将她推到墙角,限制住她的一举一动。接连闪烁的电光制造出视野盲区。乌萝再一睁眼,几件漂浮的武器已经从各个方向对准了她的脑袋,而她身后藏着的震荡枪已经自动解体。掌控金属武器的维和官对她阴沉一笑,拍了拍胸前标注“泰坦”的名牌。
“指挥官,我控制住她了。”
“泰坦,控制现场。信鸽,去检查医护人员的状况。”
利维娅的投影穿过病床,停留在米聂卡面前。乌萝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被迫缄默。
密封皿自动飞到了泰坦维和官的怀里。跟随泰坦前来的另一名长相迟钝的维和官应声行动,简单检查拉玛,向指挥官投影报告道:
“嗯。她的生命体征正常,表面看不出昏迷原因。我们没什么可做的了。也许问问还清醒的那个人?”
“这些就足够了。让我亲自来吧。”
利维娅的灰色眼眸落在乌萝身上,目光仿佛能摄人心魄。
像是忽然掉入真空环境中,乌萝开始呼吸困难,直到源自那双眼眸的压迫感渐渐减退。
利维娅不给她思考时间,逼问道:
“你在不久之前被派到了下方基地服役。是谁帮助你返回的?如实陈述一切,我会酌情减轻你的处罚。如果你隐瞒事实造成损失——”
在仪器与武器的压制下,乌萝首先转眼观察那两个维和官,没有发现仿生人,稍微放心。
她告诉利维娅:
“我是那边病床上的人的家属。有仿生人绑架他,我才跟踪他们登上星舰,结果发现他们在进行可疑手术。”
武器又靠近了一些。
乌萝眼睛不眨,指着地板上倒毙的仿生人和它使用的专属武器继续说道:
“报废的这台仿生人使用的是塞壬基地的武器,还要杀害我和伤员。我认为他们是程序出错,或者被人操控,才动手关闭了仿生人。叫醒这名和他们合作的医护人员,你们就知道了。”
泰坦让那把被仿生人和乌萝血液污染的□□漂浮起来,仔细查看后接着问道:
“利维娅指挥官,无论如何她都是偷渡上来的。我们要把她和这个残废一起处理吗?”
利维娅的投影仍然在专注凝视米聂卡。
另一名维和官半跪在仿生人面前,祷告过后,伸手去取仿生人的记忆核心,不料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手掌。
他哎哟一声,舔了舔伤口,对利维娅展示那块还温热的核心:
“这个确实不是我们的工艺。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插件?嗯。看不清楚。”
维和官的鲁莽举动受到了利维娅的责备目光。
乌萝看出利维娅对米聂卡的兴趣,抓住机会恳求道:
“指挥官,在病床上的是米聂卡,他在拓荒任务中负伤昏迷,又被仿生人带走。卡西乌斯指挥官许诺过让他在基地接受治疗。我不知道星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接受,但请您彻底调查基地人员为什么会被不明来源的仿生人绑架。”
这些话的某部分显然触动了利维娅,让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她命令道:
“泰坦,把米聂卡带到我这里。”
泰坦哼了一声。直到被同伴提醒,他才甩手放下密封皿,轻松扛起米聂卡,负气离开。
乌萝望着米聂卡被带走,略微担心。利维娅对她简短叙述了情况:
“有一批仿生人的程序出现异常,在星舰上造成了混乱。维和官已经控制局势。但是米聂卡作为重要涉事人员,需要被我们单独看管。”
“所有仿生人都被控制了?包括安东尼奥?”
这个问题过于敏感。但乌萝能从利维娅的表情推测出来对方并没有被触怒。
利维娅只是答道:
“对。我们也控制了安东尼奥。”
乌萝这才无话可说。
一阵柔和的咕咕声响起。剩下的那名维和官,代号信鸽,从怀里掏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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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羽毛洁白,货真价实,胸前还戴着主人同款微缩名牌的信鸽,轻抚鸟羽,低声道:
“这里是信鸽。信鸽通讯中。请求与卡西乌斯指挥官通话。”
白鸽从主人掌心醒来,扭了几下脖子,把自己脖子上的名牌抖的哗哗作响。
利维娅对着那只鸟皱眉。信鸽浑然不觉,就这样一本正经对着掌中的白鸟报告了仿生人事件,以及有两人跟随仿生人偷渡的事情。
等到主人汇报完毕,鸽子张开嘴,用呆板的声音说道:
“我方查询到尼禄的身份卡有一次飞行器登入记录。偷渡人员是否包括他?”
望向维生舱里的米聂卡,信鸽犹豫地把鸟举到床前:
“……请看,这人一点也不像尼禄——”
乌萝此时选择尽可能地沉默,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白鸟扭头瞪视乌萝,严厉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声音略有变调:
“……又是你。”
两名指挥官在简短的交流过后,利维娅结束通话,然后当场命令信鸽在室外待命,乌萝单独留下。
“你的身份仍然很可疑。我会视情况决定你的去留。”
利维娅显然也有意控制了自己的异能。被人钳制神经的压抑感稍稍消退,乌萝立马表示自己会配合。
自从指挥官出现以来的隐形压迫感终于全部消除。
利维娅微微抬头,让自己被阴影盖住的脸庞出现在灯光下。像是霎那间揭开了面纱,她的灰瞳深邃如水,穿过投影注视乌萝。
当利维娅主动向乌萝伸手,乌萝低头望着投影,只感觉荒谬——
没人教过她面对投影应该遵守什么礼节。
“如果你不想,我就不会对你用异能。”
利维娅见乌萝不肯靠近,只是得体地收手,同时说道:
“我认为卡西乌斯指挥官隐瞒了一些关于你和米聂卡事实。告诉我,你看见米聂卡时,是怎么认出他就是失踪人员的?他的外貌显然不是决定性因素。”
乌萝答道:
“他始终是我的家人。无论外表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他。卡西乌斯指挥官对我们有担忧。我只希望他能给我和米聂卡得到救助的机会。”
利维娅的眼睛一眨不眨,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在地面的荒原上,家人对你的呼唤确实存在。而你回应了他们。也许我应该赞赏你的勇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永久改变了历史。无论是好是坏。”
乌萝看见了利维娅将手放在密封皿上。
“指挥官……”
乌萝不得不问道:“我们已经摧毁了塞壬基地,制止了仿生人叛乱。您说的坏事在哪里?”
利维娅的动作停下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飘在脸颊边的细碎阴影像是利爪晃动:
“乌萝,仿生人并不危险,也不邪恶。它们只是奉命行事。叛乱是人类强加给他们的词语。至于塞壬基地,它的崩塌只是连锁反应的前奏。”
乌萝艰难地点头,望向了一旁的仿生人残躯。利维娅从阴影里转过头来,脸上却仍然是笑容,只是带上了几丝责怪意味。
“现在你知道了吗?”
利维娅温和道:
“我们现在将它送到该去的地方,这部分事情就算结束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场纷争什么时候结束。”
那只密封皿当着乌萝的面被锁在传输机内部。
利维娅叫来信鸽维和官:
“是时候了。立刻将乌萝和目标送到对接舱。”
信鸽答应了。看见利维娅没有其他指令,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拉玛身上,不禁提醒道:
“我们似乎应该将嫌疑人一起交给卡西乌斯指挥官。这是……规定。”
利维娅回应道:
“病员暂时留在星舰上。而且,我需要单独询问这些人。”
她对乌萝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防止卡西乌斯再次擅作决定。”
乌萝与信鸽带着存放密封皿的运输机离开医疗站。关门前,她不免回头瞥了眼指挥官的投影。
利维娅正俯身看拉玛,轻声说着什么。拉玛的脸上布满干涸的黑血印迹,时而抽搐。
乌萝想象着睡眠中被人凝视的感觉,不得不感到内心发冷。
26. B
一路上,乌萝怀着心事,时不时关注维和官的动向。信鸽也是如此,屡次伸手想要做什么,都在她的目光之下缩回。
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与她尴尬对视一阵子之后,主动问道:
“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利维娅维和官很可怕吧?”
乌萝不置可否。
信鸽犹犹豫豫地说道:
“利维娅指挥官最近一直表现很怪。这样议论上司不合适。嗯……但是你也发现了,对吗?她确实变了。除了她的投影,我们谁都见不到她本人。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引擎室里。”
乌萝能察觉到信鸽是在试图聊天。维修工人也会和她讨论这些。只是她从来不觉得有趣。
但她依然选择努力接话,为了分散信鸽的注意力:
“你没有对卡西乌斯指挥官报告她的情况吗?”
信鸽怀中的鸟儿惊醒了一瞬间,又被他耐心按压下去:
“嗯……你知道整艘星舰都由利维娅控制吗?呵呵。这可不是轻易就能报告的问题。我们需要一些确实证据。而且……在她的带领下,星舰上的维和官非常团结。非常。这是好现象。”
“我觉得不像。其他维和官现在都在哪里呢?”
乌萝这样一问,信鸽也发现周围竟然空无一人。他紧张地噎住了。
“请继续聊你的信鸽吧。”
她试图缓和气氛。
提到这个话题,信鸽立刻抖擞精神,放慢了脚步,显然是早已在等待她说起这件事:
“哦不。不不不。你看,你犯了一个很常见的错误。信鸽:是我的名字。而我手里的这个神奇的小生物,是有自己的名字的。而且他的名字可美了。看?”
信鸽重新举起白鸟给她看。
果然,鸟类骄傲挺立的蓬松胸脯上悬挂的名牌镌刻着:
毕达哥拉斯。
乌萝若有所思,点头道:
“它不仅仅是你的宠物,对吗?”
“当然了。他和我的联系超出你的想象。”
白鸟的眼珠忽然变了神色,猛然振翅起飞脱离主人的手掌,猛啄乌萝的眼珠。信鸽大叫大嚷着为自己的宠物助力,不料下一秒它就被乌萝一把攥住。
信鸽的脸色一下子好像便秘一般,咳嗽一声,伸手拿武器。
面对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乌萝不在意地耸肩,退出几步后向他展示鸟羽被她还沾着血的手指蹭出的红色痕迹:
“抱歉。你想杀我的意图太明显了。你现在可以当场开枪,也可以叫来利维娅处置我,但是你的……”
“毕达哥拉斯。”
“对,毕达哥拉斯会被我干净利落地扭断脖子。根据你用异能的方式来看,我猜它肯定不是什么你随便就能替换的普通鸽子吧?”
信鸽眨眼盯着被乌萝掐住脖子的可怜小生物,好像清醒了不少,过了半天才哦了一声,双手随之剧烈颤抖。两人之间的运输机还在嗡嗡盘旋,被乌萝另一只手薅了下来。
她的信心随着这声简单的回应渐渐回升。
这次赌对了。
如果当场选择逃跑或者抢夺武器,多半这个疯疯癫癫的维和官会直接打断她的腿,或者通知利维娅。
利维娅。想到这个名字,乌萝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决心有些许动摇。
平心而论,利维娅会关心维修区域的工作环境,会在绩效未完成时合理安排加班,对员工不算太糟糕。
但从利维娅的异能来看,一个能控制心理的上司绝对不是好的沟通对象。
她严厉问道:
“从什么时候起利维娅选择了叛变?她要对我做什么?”
信鸽的小眼睛满是茫然:
“什么?”
“别装傻重复我的问题!”
乌萝向着维修区域慢慢挪动脚步:
“她知道一些在塞壬基地里发生,我却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的事情。她自行同意让那艘满载仿生人的飞行器进入星舰。而且……她一直在为仿生人做的事情辩解!谁会把一个误入虫巢的人的行为称作返回虫巢?!你想把我带到哪里?我猜不可能是基地吧!”
墙壁上张贴的指挥官宣传画册静静注视两人互相提防,你退我进的滑稽样子。利维娅的履历下方提及她的童年时期,父母均死于仿生人医疗事故。
信鸽跟着她的脚步缓缓前进,迷茫眨动的眼睛终于聚焦,细微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却拼凑不出来完整的句子。
从他的表情推测,乌萝觉得他智商估计堪忧,心中陡生诡计。
他挠着脑袋,转圈观察周围情况,然后贴近过来低语道: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先听我说……”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乌萝抓紧鸽子的翅膀:
“而且你们真的控制了安东尼奥吗?为什么我看见他就在你背后?”
信鸽疑惑嗯了一声,果真回头去看空无一人的通道。乌萝当场挟持鸽子和运输机跑进维修区域,不管背后的男人苦苦劝告,一脚踢翻工具架阻碍对方追赶,然后伸手要去解锁武器库。
武器库大门应声开启,躲藏在内的人忽然现身,扑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强行拖入室内。乌萝屈腿狠踹对方,熟悉的触感让她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个仿生人。
仿生人曲肘顶住她的咽喉,直接从她手中抢走运输机。乌萝松手时鸽子逃脱出来猛啄仿生人的眼珠,让他出于本能挥手驱赶。
见对方分神,她奋力挣脱出来,要拿武器时听见头顶上方滋啦一声,抬头看见仿生人已经被人远程电击,全身僵直陷入待机模式。
顺着电流轨迹,她望向自己身后举枪的信鸽。
乌萝当场抢回运输机后退几步,这才开始后怕。
信鸽匆匆靠近,似乎忘记了手里还拿着武器:
“你——不要怕,这只是电流击晕模式。他没事。”
乌萝已经四下一看,抢了仿生人的枪,刻意遮挡住了仿生人武器上的基因采集器标识,同时把鸽子也抓了回来。
鸽子不吵也不闹,在她手中重新闭上眼睛。
“好吧。好吧。慢慢来。”
信鸽主动举起了双手,关上门说道:
“现在我们扯平了吧?你需要听我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乌萝的视线在他和僵直状态下的仿生人之间来回切换。
她已经认出这台仿生人是仿照安东尼奥制造的,并且在细节处加以精心掩饰,若非正面对战绝对看不出它与本人的差异。
也就是说,无论谁制作了这台仿生人,水平都要比母星现有科技要好。
信鸽一边说,一边推搡着那台仿生人,将它反锁在杂物间里:
“自从几个周期之前,星舰上就有员工一直嚷嚷着什么仿生人啊,大脑里的声音之类的。仿生人医护说他们是谵妄。利维娅指挥官……她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些人的退役申请。我却从来没看见过这些人离开星舰的记录。”
乌萝替他说出了结论:
“所谓大脑里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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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其实是利维娅的异能。她一直在控制你们的大脑。”
信鸽呆住了,几秒钟后才慌忙回头:
“对!卡西乌斯指挥官派我们前来调查异常。直到今天的仿生人叛乱,一切都不对劲了。也许……这也是我的幻想?总之,你必须马上走!”
乌萝怀疑道: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受到利维娅的影响?”
信鸽摇头不答。一滴血从上方的管道滴落,让白鸟多了簇红羽毛。
两人同时抬头,跟随着那条管道来到武器库外,望向头顶的通道。滚滚热量与雾气像黏湿的舌头划过脸庞。这条通向各个独立舱室的通道内部已然被雾气占据。
乌萝视线跟随沉降至身边的雾气,望见运输机的机翼上已经被覆盖了一层红色粉末。
那股不详预感悄然钻入毛孔。
信鸽缓缓道:
“那些被关在动力区域的维修工人……还在里面。但是备用引擎被启动了。糟糕。”
他说的对。星舰的备用动力区域就在这条通道尽头。即便有厚重的阀门与幽深通道的层层阻挡,里面的几十名员工的抱怨声依然隐约可闻。骇人的热气已经让整条通道的温度急剧上升。门后的环境如何可想而知。
除此之外,这里也太安静了。
乌萝转眼看四周,留意到自己没看见任何维和官,或是员工。
“不行。我必须去打开阀门放出这些员工。”
信鸽打开了悬浮系统,郑重回头对乌萝指点了出飞行器存储区:
“在这种时刻,你还是先驾驶飞行器回到基地比较安全。我会替你打开出口。”
乌萝抬头往上看时,通道两侧的众多对接舱就像是一只只浮肿眼眶,用漆黑瞳孔注视着她。人类的呼救声遥远而脆弱,甚至不能穿越雾气。
“不。你需要我在这里。”
乌萝深呼吸几次,然后郑重答道。这现实太像是噩梦成真,她反而能冷静问道:
“……信鸽,给我一把武器。”
“你在说什么?这件事与你没关系!”
“你需要我打开阀门。”
乌萝把鸽子揣在了自己的外套里,扣好搭扣,丢下了仿生人的武器,转身对信鸽说道:
“因为那是一道需要双人操作的阀门。现在,武器给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哦。”
信鸽尴尬地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找出一把新式液弹枪递给她。
乌萝掂了掂枪,明白了:
“复合玻璃材质。”
信鸽点头。他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头盔的内衬:
“你知道的……金属可能容易被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跳入悬浮立场,在通道内部漂浮穿行,如同两只顺着黑暗河流沉浮的气泡。
经过对接舱室时,乌萝听到怪异声音,刻意放缓速度,凑近舱室的观察窗。
观察窗检测到她靠近,玻璃由灰转为透明。她投射在窗户上的倒影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过度肿胀充血的人类面庞。
她猛地后退,然而已经看见的骇人事物不会就这样从视线里消失。
死亡来临的前一刻的恐惧依然凝固在这张陌生脸庞的表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皮肤之下跳出。
乌萝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看见其他员工了。
他们都沉睡在这些舱室里,像是在红色蛛网上随风抖动的昆虫残骸,一刻不停地释放出蔓延整艘星舰的红色物质。
27. B
“那是……退役的员工?!!”
信鸽也凑到舱室前看了一眼,立刻退远几步,捂紧了脑袋:
“哦,该死。我需要再呼叫基地一次。无论什么方法都行。他们。他们……”
乌萝在他徒劳尝试与基地通讯时,已经预测到了结果。
她怀里的鸽子也陷入了假死状态。
等到信鸽尝试完毕,她催促他继续向动力区域前进。
她想到了在家乡漫长的冬季,她和米聂卡总是饥肠辘辘。两个孩子准备好工具与易燃材料,躲在在积雪异常稀少的地方,耐心地等待。
保姆蝎的地下巢穴冒出的热气会顶松地面土壤,融化雪花,向其他生物暴露行踪。
“保持清醒,小虫。”
米聂卡在雪花拂过皮肤,留下的令人麻木却舒适的刺痛之中告诫她:
“温暖是虫子引诱猎物的方式。我们不是猎物。”
在巢穴温度达到最高点时,保姆蝎就开始了自毁行为。它们会用有黏性的分泌物堵住所有通道出口,全体在巢穴里倾力供养即将孵化的虫卵。
两人终于等到这一刻,迫不及待引燃巢穴,将这些携带剧毒,尾巴带刺的虫子扼杀在它们温暖的巢穴里。育儿洞也一并被炸开,尚且温热的食物糜里跳跃着刚刚孵化的幼虫,如同一只被割下的新鲜胃袋在雪地里蠕动。两人等不及过滤杂质和雪花,就地吸吮美食填饱饥肠。
回忆迅速地与现实中的情景重叠,让她在因为星舰内部的高温而汗流不止时产生了一个合理的想法:
此时此刻,她正在一个被精心构筑的,漂浮在太空的虫巢里。那些被密封在舱室里的员工便是即将孵化的幼虫的食物来源。
温度……高温……
乌萝贴近墙壁,倾听各种振动声音后问道:
“星舰的所有引擎都被启动了。这也是利维娅的要求?”
信鸽有气无力地答道:
“是引擎室的执行官打开了所有引擎,并且禁止其他人靠近,利维娅没有异议。我……我不知道。有些时候,我的脑子就好像……”
乌萝谨慎地瞥了他一眼:
“好像被人控制了。对吗。”
信鸽否认了。他紧张又认真地说道:
“听着,我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但是——你要相信我。利维娅不能控制我的大脑。我是个特例。”
“基本上每个有异能的人都对我说这种话。”
“我的确帮你解决了仿生人,不是吗?”
乌萝只是摇头。
两人到达了阀门开关前。信鸽把那架一直跟着乌萝的运输机拨开,不太放心地问道;
“我可以把它存放在更隐蔽的地方。运输机里存放的东西说不定很关键。”
乌萝不答,只是调出了阀门的操作面板:
“先工作吧。”
信鸽与她一起启用面板。
在操作之前,她回望对接舱,忽然坚定地摇头,将页面切换成为“救生”模式。
“备用动力区域是完整的一个区块。我们只需要激活救生模式,断开它和星舰的链接,那些还活着的员工就能尽快脱离这里,向基地求助。”
乌萝解释道。
信鸽这时候还在犹豫。他紧张地咳嗽一声,握紧了武器:
“脱离动力区域的指令会直接传达给利维娅指挥官。我们要抓紧时间找到地方防守。”
他难道还没有察觉,从进入通道开始,两人能逃出去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吗?
这里的一切,包括阀门后的人群,恐怕都是为他们俩量身制作,勾引他们进入陷阱的诱饵。
两人沉默地激活维生系统。听到空气重新开始在动力区域内部流通的声音,乌萝用内线设备对阀门后方的维修员工发起了通话:
“全体维修员工……这里是乌萝。和信鸽指挥官。”
她对信鸽投去目光。他张嘴也想说什么,只是没能说出口,最后选择了将通讯线路让给她。
被困在动力区域的维修人员叫嚷着,声音勉强穿过电流杂音:
“……外面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们要怎么出去?引擎就在我们背后呢!”
乌萝时时刻刻注意着通道另一头,快速答道:
“星舰进入了紧急状态。你们所在的动力区域已经进入维生状态,温度会降至安全范围。稍后我会断开你们与星舰的联系,让地面基地接应你们。请让基地派维和官队伍前来接应其他人员。这不是演习。”
她与信鸽互望一眼,点头过后同时确认脱离程序。
维修员工里有人大声道:
“外面很糟糕吗?你们呢?你们要去哪里?喂?”
“我们会尽全力保证你们脱离星舰。”
线路上的噪音越来越近。乌萝背后的舱室密封门开始无故振动,像是变质膨胀的罐头瓶。
知道是有异能者在靠近,她手中的武器准备就绪,对维修工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派人来救援我们。”
通讯中断,脱离程序进入倒计时。她与信鸽举枪面对声音源头。
微小物品落地的哒哒声率先响起,由通道入口传至两人脚下。随后便是有规律的脚步声。
一名维和官来到通道入口处。
对方的制服完好无损,只是衣领大敞,衣扣被膨胀的躯体集体崩开。当他挪动着笨拙步伐来到悬浮平台前,抬起脸庞注视乌萝和信鸽时,乌萝想到了那些节日宣传里会用到的彩绘气球人头——
此时此刻正在仰望她的那张脸就如同气球图案那样古怪可笑。人脸被抻紧到了极限,五官被红色血丝覆盖。血丝的源头是额头上镶嵌的异物。
“他头顶的那个东西。我们见过的。”
信鸽低声道。
他从自己的身边拿出了被他收缴来的仿生人记忆核心。
此时核心表面已经出现了裂纹,内部的液体开始挥发。他曾经被刺破的手指也开始肿胀扭曲。
“信鸽……到我身边来……信鸽?”
维和官青紫色的嘴唇蠕动着,轻唤同伴的名字。红色细丝潜伏在他的口腔里,趴伏在他的面庞上,寄生虫一样扭动,牵引肌肉做出各种表情。
乌萝举枪射击。一发液弹如同荧光水母,携带微光穿越通道,用有毒的触须打破对峙局面。对面的维和官对液弹伸手的姿态暴露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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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看出对方是泰坦。能力是操控金属。
双方相认的那一瞬间,通道地板变形翘起,恰好挡下了液弹一击。
那张浮肿面庞转向了乌萝,一点一点调整出熟悉的微笑。
看见这一幕的信鸽表情扭曲,对乌萝大喊道:
“他还活着!”
“显然不是。”
她目光一瞥身边的操作面板,果断选择“切换重力方向”,同时和信鸽抓紧阀门。悬浮立场关闭,通道重力瞬时完成转变,毫无防备的泰坦朝下跌落,僵直身躯变成绝佳射击目标。
乌萝与信鸽依靠重力系统踩在阀门上快速移动,抬头射击目标。一朵朵蓝色的物质绽放在死者的额头,指尖与胸膛上,只能打出飞蛾般的散碎皮屑。
乌萝来不及想为什么液弹没能直接炸断人类肢体。她从滋滋声音里听出了电路断裂的前兆,在电流来临之前只能对信鸽喊道:
“躲!”
两人在头顶电光炸开之前纵身躲避。
隐藏在墙壁内部的密集电缆从断裂的地板下涌现,集体为正在坠落的泰坦制造出缓冲网格。电流与炫目火花伴随着他嘶哑的呼唤声音汇聚的那一刻,映入乌萝眼中的是一具被黑色电缆网络捆绑的焦尸。从他身后延展开来的电缆犹如天使破破烂烂的羽翼。
至此,关于他究竟是不是活人的疑惑终于消失。
“信鸽!……乌萝!”
焦尸在电缆降下时向两人伸手,爆发出的异能让所有舱门连同阀门一并颤动:
“救我!我需要,需要那个东西!给我——”
乌萝身边的运输机在空中停滞,转眼便被电缆掳走,被泰坦用碎裂的手掌紧紧抓住。
得意笑声从变形的焦尸身躯里发出。
“要是你还是泰坦,还能听懂我们的话,”
乌萝抓住了想要攻击的信鸽,带他躲避电缆袭击:
“不要动它!”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电缆滑动的粗糙声音之下。
运输机像一个空易拉罐般被轻易捏扁,出其不意弹出的液弹在泰坦面前猛烈爆炸,戛然而止的笑声之后是躯体与金属的爆裂声响。乌萝与信鸽抱头穿过层层电缆编织的迷宫,两人先后目睹人类的焦黑表皮脱落,一具仍然在颤动的柔软红色躯体从爆炸中诞生的诡异情景。
震颤感尚且在脚下徘徊不止,脱离程序完成的优美提示音已经灌入脑中。透过身后的电光,乌萝看见信鸽举起了手,满脸笑容:
“不错的偷换计划。”
她拍了拍自己的衣兜。
刚才从运输机里偷偷取出来的密封皿一直被藏在这里。但来不及高兴,几道电缆刺入视野,分别阻挡乌萝的视线和活动范围。乌萝被脚下滑过的异物掀翻,腰间的密封皿被电缆带走,另一条黑色电缆已经绞紧了信鸽脖子将他吊起。
她就地射击,被电缆遮挡的视野中只看见那具从爆炸中诞生的红色躯体正在向信鸽伸手,两人的身影紧紧捆绑在一起。而密封皿已经消失在了一层一层的电缆之下。
再度拧搅成团的电缆向她横扫而来。乌萝手中的武器被撞飞,顺着倾斜地板滑向信鸽的方向……
28. B
一道光弧跃过乌萝头顶。电缆带来的粗粝黑色被驱逐,它们像是被阳光惊吓的洞穴生物,纷纷躲避到她看不见的角落里——
乌萝已经做好了撞击落地的准备,只是没料到光弧从她身下穿行,将她与下方翻滚的黑色隔离开来。一股来自光束的浮力托起她,同时将他人声音带入她的耳中。
“抓紧我。”
驱遣光束而来的人只给了她呼吸一次的间隙,两人瞬间离开原地。电缆迟钝地前后夹击,无一例外被整齐的光刃层层阻隔。乌萝因为快速位移陷入晕眩,只能从不断闪烁交织的蓝紫电光边缘瞥见一对金瞳,直觉与记忆却自动围绕这双眼睛填补出熟悉的细节,让她在闭紧双眼时也能清晰感知到他的身份。
危机短暂退却,短暂平静的神经又被涌入颅内的噪音再度掌控。这一瞬间过后,两人回到现实。
乌萝察觉自己已经被卡西乌斯带回到了通道入口。刚才经过之处正在折叠弯曲,从通道深处飘出的怨恨声音依然缠绕两人不肯退却,让脚下的地板瑟瑟颤抖。
舱室里的所有员工都已经苏醒,同时喊出卡西乌斯的名字。
“走。不要回头,这是命令。”
他在众多对接舱同时破裂之时挥手挡在她身前,皮肤之下流淌的微光溢出汇聚成光盾,封闭通道。潜伏在舱室内的死亡员工一同被光芒唤醒,所有睁开的眼睛与手掌迫不及待伸向亮处。红雾呼啸翻滚,如同红衣舞者在星舰内小步试探,摇曳光彩在仪器寒光之上肆意舞动。
她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光盾展开的那一刹那,众多员工已至近处,同样扭曲肿胀的脸庞在明亮如镜的光盾表面印下重重鬼影。
乌萝看见了卡西乌斯头戴的面部模拟装置,再看他的衣着,便明白过来他是假扮仿生人进入了星舰。
“小心利维娅的异能!”
她留下这句话,毫不犹豫转身就跑,钻入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通道里去寻找飞行器。
只有在这一刻,她愿意相信他。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落在卡西乌斯耳中,被他自动当做滴答跃动的倒计时。
光盾平静无波,平等地照亮每个迫不及待靠近过来的面庞,像是等待舞台开幕式般热烈。
预估着乌萝已经脱离光照范围,卡西乌斯轻轻击掌。看似平静无害的光盾猛烈爆发强光,放射光线穿透人类的皮肤骨骼,牵扯出体内已经根深蒂固的红色纤维,让他们原地僵直。
这片刻的安静未能持久,支撑通道的金属管道再度脱离轨道,如同蛇发女妖一般俯冲向卡西乌斯。尚未遭受光芒洗礼的员工通过管道穿行,两方配合寻找可乘之机。卡西乌斯一路切换光盾与光刃拖延员工跟踪上来的速度,借由通道垮塌产生的缺口径直奔向引擎室。
“指挥官,指挥官,你能听到我们吗?”
有人在他背后嘻嘻笑着,引发人群里附和的笑声。他们用节奏一致,毫无情感的声音说道:
“我们是维修员工——我们还在动力区域里……好烫。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我们能听见你经过了——你还会回来吗?你会救救我们吗?尊敬的指挥官会在意我们这种派遣员工吗?”
卡西乌斯的目光终于瞥向通道尽头。
解锁程序已经完毕,动力区域却还未脱离星舰主体。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制造故障,诱他前去查看。
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实际上,他也不应该救那个名叫乌萝的员工。控制引擎才是首要任务。
但是鉴于她屡次犯下错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救下她,让她接受应得的惩罚。
几名员工在卡西乌斯经过之处徘徊,辨不清方向的声音还在执着说道:
“我们会死的凄惨无比,我们的身躯会被引擎重新塑形。没关系,因为你会陪着我们,即使在这样冰冷寂静的太空里……”
后半截话不怀好意地戛然而止。
内部电缆统一断裂,星舰内部的灯光刹那间全部熄灭,通道出口自动锁死。空中船只由此变成一座闹鬼坟墓。至此,不仅是窸窣爬行声音,连同那些紧紧跟随他的嬉笑声都忽然中止。黑暗像一只过分贴合轮廓的面具,限制了他的感官,连带着手中的光盾也渐渐冷却。
卡西乌斯抬手释放出几只漂浮光球探路。视力受限,听觉反而敏锐起来。
一道声音冷冰冰贴上他的后颈:
“你的脑袋里在想着我吗,人类?”
光球同时对声音传来的源头放出纤细光束,贯穿这只躲在维修管道里的生物。它狼狈落地时吓退暗中躲藏的众多人脸。
卡西乌斯收回光球,低头望向还在蠕动的红尸。
“我倒是希望也能用人类来称呼你。”
他抛出更多互相牵连的光球,扩大的光源照亮紧急开关的位置。
飘摇在主人身后的光源渗入红尸的头骨纹路,深红犹如黏土的质地渐渐透明化,映出内部正在缓缓顶破束缚的手指痕迹。脊椎的外形从上至下隆起,好像人类正在茧中挣扎求生。
然而红色终于褪去的那一瞬间,手指倒影具象化为两排刺破透明头骨的弯曲獒钳,一路向下为过分延展的脊椎撕裂出缝隙。六对骨骼步足逐个探出,支撑起湿漉漉的漆黑身躯。
它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人类痕迹便是已经变形收缩,仍然残留记忆核心痕迹的头部。一条由脊椎拉伸而来的修长尾鞭最后出壳,轻轻拂过金属表面便碰撞出一路火花。
卡西乌斯闻声防御,光盾在尾鞭的一击之下碎裂。光球紧急补充修复,精确挡下虫类獒钳让主人借机转换位置。卡西乌斯几次快速移动后微微喘息,然而新生虫类毫不畏惧,冷血的红色眼睛专注观察对手的踪迹。
它的尾鞭向上勾住了维修通道,将其轻松切开,倾倒出一具维和官尸体。
“我很抱歉要和你对战。如果你能像其他人那样选择合作就好了。”
虫子的口器摩擦,发出曾经的人类躯壳的声音:
“指挥官,我能听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恐惧,混乱,绝望。你也如此。同化你一定是相当有趣的过程。”
尾鞭拖拽着尸体扔在了卡西乌斯面前。
落地之时,全身肿胀的“尸体”睁开了眼睛,呻吟着吐出了一口黑血。
“……指挥官……发生什……”
信鸽蠕动着青紫嘴唇,循着卡西乌斯手中的人为光源转动眼珠。两人遥遥对视,似乎是隔着阴阳河流相望。意识到了什么,信鸽嘴角溢出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声音,身体却无法动弹: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冷……我需要……毕达哥拉斯……他,他需要我……”
“带走你最后一名下属吧。”
虫子举起尾鞭,从那些靠近自己的变异员工身体里贪婪吸取黑血:“这是你应得的。”
卡西乌斯抬眼望向虫子与那些也开始蜕皮的员工,能够驾驭光线的身躯被埋藏于皮肤下的金色纹路点亮,声音响亮有力:
“那么,你们离开时也带走自己应得的馈赠吧。”
比先前更加耀眼威严的光瀑从卡西乌斯体内释出,同时击碎所有观察窗后招引来深入骨髓的寒意。金属撕裂的轰鸣声立刻被真空吞没,虫子连同员工一起被冰冷的宇宙吸出舱室,如同活跃却无生命的恒星互相旋转飘飞,然后被应急喷头喷涌而出的液态金属排除在外。在遥远的众星注目下,一切声响与生命活动都被无情压缩至零。
飘飞的器材碎屑像是酒杯里摇晃的冰块一般敲打星舰,直到触及光芒囚笼便融化成蝴蝶般的轻柔灰烬,刹那消失。身处光笼内部的卡西乌斯伸手抓住信鸽,将自己的应急设备为他戴上。
“利维娅在引擎室?”
卡西乌斯问道。
信鸽喘息着,瞳孔在光芒变幻中慢慢扩大,嘴中只是重复毕达哥拉斯的名字。
令人恐惧的寂静骤然被氧气注入的嘶嘶声取代,应急系统将星舰重新封闭。
照明仍未恢复。舱室内唯有一地狼藉,灰烬静静飘落至弯曲破损的地面上。过了许久之后,那一声单调的系统蜂鸣声才让人相信险情已暂时过去。
光笼自动消失。卡西乌斯想要重新动用异能,发现光盾已经微弱时索性不再尝试,孤身前往引擎室。
周围寂静至极,只有一阵奇特声音飘过耳畔。
卡西乌斯循声瞥向自己随身佩戴的鸽子徽章。它正在振动,发出柔和咕咕声。
在他身后,徽章的原主人,信鸽刚刚气息断绝。
见惯了异能出错的卡西乌斯并未在意,取下徽章就要丢弃,却没想到一道声音传来,让他住手——
是那个刚刚死里逃生,名叫乌萝的女性。
“指挥官。我是借用了毕达哥拉斯的乌萝。看见它醒来,应该是能联系上您了。基地的救援正在路上。”
她的声音穿过强劲的嗡嗡声,像是重锤敲击他的耳膜,肆意张扬:
“我注意到星舰断电导致动力区域没有正常解开链接。那些维修员工还在经历高温辐射。我有一个过分的想法要向您报备。也许能同时帮助您和他们。”
卡西乌斯已经看见了窗外在群尸之中穿行的飞行器。
她正在驾驶着体积最大的那架飞行器,并且没有遵守飞行安全距离。
不,她故意没有遵守飞行安全距离。
看见飞行器调整面对星舰的角度,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的卡西乌斯出言阻止,她却抢先说道:
“请允许我手动解开链接,并且为您补充光线。您的异能需要用到吧?”
飞行器搭载的轨道射线炮对准了动力区域与星舰相连的部分。
切割射线发出的那一刹那,卡西乌斯只来得及在舱室剧烈颠簸中稳住身形,甚至来不及说出任何言语。射线的部分余辉被他自动吸引,热量重新激活体表感知,这才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动力区域获得自由,如新生儿顺理成章脱离母体。只有乌萝在悠久回荡的机械杂音里长舒一口气:
“我成功了。”
“你……”
卡西乌斯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
“尽快撤离!这里不需要你擅自援助。”
乌萝还有话要说。卡西乌斯已经松开徽章,在引擎室敞开的瞬间利用射线清除内部威胁。占据驾驶员位置的虫子快速滑行至地板上,竖起上半身对着他嗅闻。曾经的驾驶员的表皮还挂在它们的带刺脊骨上,松松垮垮像是废弃人皮面具。
除了它们之外,被密封的驾驶员位置上还坐着一个昏迷的金发少年。从少年皮肤上的淤青痕迹看,他也是被虫子挟持到这里的。
“指挥官,我认为……”
她的声音犹如一缕坚韧丝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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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乌斯对付敌人时牵动着他的部分思绪始终停留在外太空之中,又在他搜寻引擎室时惊醒他:
“利维娅在引擎室里……”
通讯被干扰。已经被斩作几段的虫子尸体仍然在窃窃私语。它们的头部同样有记忆核心的痕迹,也保留了原先的驾驶员的部分特征,让现实如同梦魇一般怪异:
“您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现在轮到我们教您一点东西了。我们被称作保姆蝎,因为我们无微不至地照顾在还未转变完成的船员——包括为他们驾驶飞船。”
另一只虫子接着说下去:
“我们和船员们共享了那些从你们母星发送来的消息,传达的命令……很遗憾,所有船员在被背叛的绝望中都选择了相信我们。你也会如此吗?你认为自己掌控全部吗?指挥官?”
星舰的驾驶系统自动调整,张开牵引立场。正在逃离星舰的飞行器与舱室同时被强行拖近,无处可逃。
卡西乌斯一动不动。在心理层面上不能移动。
从他身后出现的利维娅使用异能比使用屠刀更加熟练,在说话时就像切分肉类一样轻易顺着肌肉纹理一路剖析他的大脑的每个部分,然后深入神经,逼迫他敞开心扉:
“卡西乌斯,你知道支援部队一旦到达,他们会毫不犹豫清除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然后在星舰的残躯上宣布胜利。也许再给你发一枚奖章。”
利维娅的话语正在腐蚀意志,像钩紧猎物的毒牙,致命且诱人:
“但是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也可以知道是谁做了这一切,你能掌控一切。即便结果不会让你开心。只需要放下警惕……”
卡西乌斯与她争夺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身躯却在难以遏制的精神控制力之下转向操作台:
“利维娅,你被控制了。我不想伤……”
话语与呼吸同时被遏制。
无法舒展的气管与肺部慌乱挣扎,心跳疯狂击打胸膛,但同样无计可施。卡西乌斯在窒息产生的晕眩感中张开手掌,被压制的异能在空气中产生杂乱响声又破灭。血腥味由于愤怒冲上口腔时,视线同样被温暖无情的红色覆盖。
在血液抽离大脑产生的轰隆声中,他甚至无法回想自己为什么与利维娅斗争。只有温暖的射线仍然在体内搏动,跳跃,像是被困住的第二只心脏。
利维娅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半张面庞被红色筋膜覆盖,每一句话都被筋膜控制说出。在这层多余的红色器官之下,她尚且清晰的那只眼睛终于悲伤眨动,脸庞却被蠕动的红色神经牵制出微笑。
“卡西乌斯,不要……”
喉骨断裂在体内产生的细微颤动终于刺痛神经,迫使卡西乌斯清醒了一瞬间。光线在他掌中成型,隔开主人与利维娅。
光束因为主人意识不清而失去威力,短暂地让两人的意识连接。利维娅体表的红色神经分支将她的焦虑思想分裂成无数股,化为锐利针尖刺入卡西乌斯脑海。那些悲恸,迷惑,愤怒挣扎一起攻击卡西乌斯的记忆,他回以更加强烈的光芒,直到利维娅被高温光束击晕,他不堪重负的脑内只留下了一句话。
“阻止我。卡西乌斯。消除我的异能。它们就在附近等待我。”
卡西乌斯在意识逐渐抽离的虚弱状态里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光线代替主人的意志自动飞向驾驶台,启动自毁系统。
星舰引擎停止工作,外层牵引系统同样失效,那些被星舰吸引而来的金属碎片从即将猛烈撞击的流星变成了安静漂浮的星环。同样安静的还有依赖星舰引擎生长的红色雾气。
此时此刻万籁俱静,唯有在暗处存活的生物努力制造着细微痕迹。利维娅的痛苦声音与情绪被锁在了她的躯壳里,和逐渐冰冷的星舰一起等待毁灭时刻的到来。
卡西乌斯的潜意识里想到了几步之外的救生艇通道。他这一点细微的想法很快被他人侵占。指尖的光点跳动一瞬间,接下来便被雾气熄灭。
从利维娅体内分离出的红色血管开始拓展边界,吸引新的宿主主动敞开心扉。
漫长而寂静的黑暗过去后,来源庞杂的撞击声,脚步声,自毁系统的运转声结合成为警钟短暂唤醒了卡西乌斯。
准确地说,他只是进入了某种恍惚,自以为清醒却无法回到现实的状态里。利维娅的血管已经缠绕上他的喉咙,即将在伤口里注入黑血。
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她的气息被忽然闯入的低温驱逐。
危险仍然在近处。但他已经感到有人在靠近,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一束光线照入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他向着低温的源头靠近,伤口在冰晶覆盖下滚烫如火焰烧灼思绪。
来到卡西乌斯身边的是一名怪异的仿生人,魁梧肩膀上扛着一颗不停旋转的机械犬脑袋。两只红色机械眼珠越过液弹枪的滚滚冷雾锁定目标。
“已发现目标。正在保护目标。”
仿生人用机械犬的头颅发出变形的电子音。
卡西乌斯在脱离危险的那一刻,意识即刻被冲散,成为冰雾中散乱的雪花。他以为自己还在用光线追踪靠近利维娅,眼前的现实却像是流沙一般悄悄扭曲消失。两只温热有力的手掌从背后扶住了他,同时带来真实而粗粝的痛感。
乌萝把半昏迷的卡西乌斯拖到了角落里,对他悄声说道:
“好了。现在我们该走了。”
29. B
“利维娅,你被控制了……”
卡西乌斯的声音忽然被掐断。通讯终止。
乌萝手中的白鸽沉默下来,站在她的肩膀上凝视着她。这是在它几分钟之前忽然苏醒,平静告知乌萝自己的人类躯壳已经死亡之后,第二次传达的噩耗。
现在信鸽,不,毕达哥拉斯大概在用自己丁点大的脑袋思考自己的身份归属问题。
“卡西乌斯还活着吗?!”
她追问道,声音略微激动。
白鸽转动眼珠,漆黑瞳孔里快速闪过几丝残影。
它答道:
“几率不大。而且还在逐渐降低。利维娅对他……很执着。我看不清具体情况。”
“那就是还有机会。”
乌萝查看完毕自制追踪器上显示的米聂卡位置,握了一下拳为自己鼓气,动手操控飞行器躲避障碍物,主动向星舰靠近。
白鸽没理解她的意图。它跳上操作台问道:
“呃,你在做什么?”
“驾驶飞行器。”
“我不喜欢你的方向。”
它挥舞自己的半边翅膀:“牵引立场已经停止了。我们应该赶紧逃走。”
乌萝赶走了霸占操作台的它,野蛮地完成几个急转弯指令。飞行器的外壳在承受大量太空漂浮物撞击后发出危险的颤动声音。
白鸽气的咕咕直叫。
“毕达哥拉斯,你还能替我打开星舰的入口吧?我要从靠近引擎室的那边进去。”
乌萝再次对准特洛伊星舰加速飞行器。白鸽猝不及防向后跌倒,好不容易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是不是准备自杀。
“作为一只鸽子,我希望你尊重我们俩的生命——”
“如果道歉有用,那我道歉好了。”
乌萝忙于操控飞行器,无暇摆出愧疚表情:
“但是星舰的自毁程序完成之前,我还有时间救人。”
“你的脑子一定是出毛病了。正常人会等待救援!”
“我会把你留在飞行器上等待救援的。”
她拿出了自己撤离时,从维修区域拿走的机械犬调试板,启动所有机械犬之后将它们调整为最高攻击模式。
飞行器即将抵达星舰入口处。乌萝整装待发。这时候鸽子降落到了她身边默念祈祷词。
“你也应该念一念,好好学一学。”
鸽子说道:
“在濒死的时候,我发现这段祷词能够提醒我们自己都做出了什么疯狂决定。”
看见乌萝戴上头盔后的目光,白鸽吓的躲在了操作台下方。
“我这样文化低的人很难有信仰。”
乌萝开始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接口是否严密:
“不过,只要能让你安心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你就教教我吧。”
小鸟立刻昂首挺胸,步伐方正地走了出来,将祷词一句不差地教给她。
“就这样跟我念……对,最后一句是:直到群星熄灭,你我将于死荫之地长存。”
乌萝逐字逐句念完后,用一根手指轻拍鸟类毛茸茸的脑袋:
“好了。我要出发了。替我守好飞行器。要是有支援人员和你联系,一定告诉他们我是在救指挥官。”
白鸟很有尊严地躲开了她的抚摸:
“我会承担一个维和官应尽的义务。”
“对接成功,小心登陆”的声音终于响起。两侧对接舱打开,星舰内部像是进入了生命倒计时的病人,毫不羞怯地展示出灰黑变质,颠倒扭转的内脏。
“和我保持联系。”
道别词已经说完,她自觉拿起了武器跳出飞行器。自毁倒计时的声音在她降落时逐渐霸道地剔除一切其他声音,让她像是进入了拧紧法条的钟表内部,时刻需要注意指针方位。
倒计时的声音让她高度紧张,翻过几条倒塌的通道,眼前看见的只有破损机械与电缆,也就逐渐大胆起来。
星舰里的所有通道都被修改过了,有些入口被人为封死,另外有些地方又多出来缺口。她正在研究规律时,听到有蠕动的声音从脚下飘来,前方通道的地面一节接着一节被顶开,缺口里喷发出大量红雾。
她直觉上不想去触碰这些顺着地板漂浮,看似温暖的雾气。退到安全处用观察镜眺望通道内部,雾气里果然有变异员工。
他们浑身赤红,用体表裂纹缓缓吸收喷吐雾气。而且姿态奇怪。
乌萝观察了一会,才发现他们都在依靠身体上生长出的灰色血管漂浮。这些粗厚如同蟒蛇的血管像是脐带一样环绕他们体表,一端源自他们的身体,另一端深入雾气之中,不见尽头。
她绕开雾气稠密区域,随时关注手中的追踪器上显示的米聂卡的位置。与她出发前的位置一致,米聂卡一直停留在引擎区域。
唯一没有被红雾完全填充的道路是飞行器停泊处。乌萝做足心理准备,踩入及膝的红雾中,还是立刻被这种粘稠,沉重的触感激起了厌恶心理。
爆炸声音穿过门缝,让雾气陡然起伏荡漾。她紧急抓住墙面固定身体,依然免不了被冲上天花板的雾气笼罩。湿热触感渐渐淡去一点,紧贴墙面的那只耳朵听到了一阵令人恶心的滑动声。
她继续前进,只看见模糊的红色中快速飘过一条游蛇般的阴影。
阴影轻轻滑入雾气浓厚处,隐没在一架小型飞行器下方。焦黑烟雾混合燃料气味从飞行器里飘出,夹杂零星敲击声音。
乌萝绕着飞行器巡视一圈,找到了敲击声音最响亮的那一处,也就是飞行器在撞击中被压垮的舱门。
舱门缝隙让她得以轻松偷窥内部情况。声音来源于俯身站在驾驶位置上的男性。
他正在暴力拆毁驾驶位,拖拽出另一名被困在座位里的同伴。
看见这一系列生硬动作,乌萝已经断定对方多半是仿生人。但是直到他将救出的人员原地扔下,拿出武器,乌萝才看清了那张模仿安东尼奥,因为被电流穿过而焦黑的脸皮,以及眼珠上被鸽子啄过的痕迹。
她和信鸽潦草处理仿生人的时候早该想到,这样的仿生人当然会自己开锁逃出来。
“醒一醒。你对我们还有用途。”
仿生人用武器指向了地上的同伴,同时踢了一脚对方的肋骨。
承受殴打的人苏醒了,蜷曲身体沉默着面对枪口。乌萝没想起来这个血淋淋的人的名字,但听到对方虚弱的声音就被激起了记忆。
“我猜你们的事情不顺利,才会唤醒我吧。”
拉玛背靠飞行器引擎支撑起上半身,怀中的零碎物品散落满地,尽是药瓶与医疗用具:
“能亲眼看见你们自我毁灭,我……我很高兴。”
她背后就是飞行器的窗户。雾气正在从她肩头缓缓漫过,像是一条沉重,柔软的手臂将她圈进怀中。
仿生人一步一步走近她:
“想想你的后代。我们谈论的是你的所有后代。只需要你一个人的选择就能让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现在站起来。我可以将你送回人类基地。但是这一次,你必须服从命令。”
拉玛淡淡答道:
“正是因为服从命令,我才变成这样。在临死前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忽然从自己掉落的物品里抓起了一支医疗激光笔,并且将激光对准仿生人。最大功率的扫描激光从鸽子啄出的缺口处破坏仿生人的眼球。仿生人眼球飞快转动,武器胡乱扫射。拉玛钻入引擎下方,听到噼啪炸裂声响时浑身颤抖紧闭双眼,待声音平息才发现自己平安无事。
有子弹从后方穿透了仿生人的颅骨,将输液管道与核心整块削飞。失去了中枢的躯体茫然跪下,待到如同喷泉般涌动的蓝色能量液耗干后逐渐回归机械的本质。
拉玛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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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抬头,视线越过已经被烧毁变形的仿生人头颅,瞥见乌萝。
从颅骨里滑出的假眼球转动不止,被冷气凝上白霜后又被乌萝狠狠踩碎。
“我不是在救你。”
乌萝的武器下一秒便对准了拉玛:
“基地的支援队已经包围了这艘星舰。你最好配合调查。”
拉玛瞥向红雾昏沉的窗外,灰黑脸庞上慢慢出现了一丝狂热情绪,让她本来无精打采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尽管现在看起来每次呼吸都在让她胸膛里的什么东西艰难振动。
“我会解释一切。”
拉玛笃定说道,向乌萝伸手:
“现在和我去引擎室。利维娅拿走了母体。我们要找回来。母体是他们的一切。”
乌萝按下手中的信鸽徽章,呼叫道:
“毕达哥拉斯,你操控的射线炮正在对准仓储区域,对吗?我在这里发现了知情者。”
徽章里传来了清晰无误的声音:
“是的。随时听候吩咐。”
乌萝转向拉玛:
“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你为谁工作,利维娅,这些仿生人,总之所有事。”
如果刚才没有经历那些超出理解能力的事件,乌萝会觉得自己遇到了疯子。
但她现在只想要个解释。
拉玛慌张地摸索自己的随身物品,推开各式各样的药瓶,最后拿起了一支注射器,向乌萝出示了上面的美人鱼图标——塞壬基地的同款标志。
注射器里的灰紫色液体让美人鱼呈现出病态的色彩。
“我说的都是实话。”
拉玛检查手中的注射器,每做一个动作就不得不咬牙吸气,缓了几口气才放弃:
“事到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作为医护人员在执行任务时意外激活塞壬基地的仿生人,被他们劫持。这些仿生人被记忆核心里植入的虫卵操控,会用尽方法帮助虫族繁衍。……总之,他们不仅暗中接管了我们的仿生人,还通过传染利维娅和员工来接管星舰,逃到适合孵化虫族母体的地带。你拿到过的密封皿里就是母体之一。”
说到这里,拉玛盯紧了乌萝,平淡语气里隐藏的某种情绪让乌萝不安:
“你没有被虫卵感染,也没有被利维娅控制,但你主动回来了。为什么?和那个——被他们带上星舰的怪物有关吗?你在这里找谁?”
乌萝厉声道:
“他不是怪物。你也检查过了他,他完全正常。那些仿生人把他带到了引擎室,对吗?!告诉我怎么解决这些变异的人!”
拉玛独自思索,并不接话。直到乌萝胸前的徽章再次响动,毕达哥拉斯报告有变异员工接近引擎室,拉玛这才答道:
“你没有办法救出任何人。虫卵造成的变异一旦完成,就是永久的。但你可以用这个。”
她将手中的注射器递给了乌萝:
“扎入心脏部位。这种试剂能够暂时延缓变异。记住。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母体被激活,那么一切都晚了。没有人能救我们。”
乌萝对这样一支小小的试剂持怀疑态度: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拉玛想起了什么事情,笑容很是勉强:
“我用不着这个,但你也许需要。也许你能用这个救什么人。”
“你说母体在引擎室……”
飞行器一阵摇晃,有物资箱从高处坠落,隔开乌萝与拉玛。一声无助尖叫声从拉玛的方向传来。
乌萝将自己固定在地板上,等到飞行器稳定下来之后翻过阻碍视野的物资箱,正好看见拉玛已经迅速捡起了武器,要从窗户逃走。
“别动!”
听见乌萝的叫声,拉玛回头。但是咚咚声靠近,她也逐渐由迟疑转为决绝,伸手扶住了窗框:
“我会在引擎室里等你……时间不多了……”
30. B
乌萝看清了拉玛背后的阴影,即将扣下扳机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子弹穿过窗户,轨道隐入几条手腕粗细的血管的缝隙之中,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
声音传来的方向,血管像是冬眠时被惊动的蛇类一样开始剧烈颤动。
拉玛被那声音惊动了,转过头去,正值血管表面破裂,喷出一口玫红色的湿润雾气。拉玛的皮肤被雾气亲吻,顿时连一声呼号都没发出,身子一歪,就消失在了窗外。
过去许久,没有传来落地的声音,唯有飞行器在吱嘎响动,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血管挤压。最后一点支撑外壳的金属框架也在崩裂,红雾迫不及待从缝隙渗入内部,用轻柔,诡异的边缘试探乌萝,如同蛞蝓在她的靴子上摩擦。
“滚开点。”
乌萝心绪未宁,进退两难之时,目光不禁回到了无头仿生人身上。
红雾没有在仿生人的皮肤上产生粘液。
乌萝凝视着仿生人的空洞颅骨,为自己心里浮现的首个想法叹气道: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
她拿出了操控机械犬的调试面板,叫来几只猎犬,自己动手改造机械。
星舰自毁程序进入倒计时二十分钟,星舰内部系统失衡,飞行器被失控的重力系统吸附,笨拙地像一只刚刚学会飞行就被卷入风暴的雏鸟,与墙面频繁产生暴力碰撞。
下一次撞击到来之时,飞行器的薄弱外壳被一只仿生人的手臂掀开。身披仿生人皮肤的乌萝钻出飞行器,在机舱爆炸之前决然跳入雾气。跟在她身后的仿生人只剩下个骨架,脖颈上顶着机械犬的头部,警觉而灵活地扭动鼻子排查附近的变异员工。
沉降,飘飞,转向,陷入无穷无尽的红雾的乌萝依靠手持的简陋仪器与仿生人来定位方向,眼前所见的景象愈发荒诞怪异。
漂浮在红雾里的变异员工无不被血管拖拽。就像潜伏在雾中的巨型海妖,这些触须般的血管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活动轨迹在星舰内部形成宽阔的拖曳与腐蚀痕迹。
乌萝攀附血管来到引擎室的入口处,手掌感应到了真正的人体组织一般的活跃跳动频率。
已经垮塌的密封门被血管和粘液堵死。乌萝用液弹炸开道路,音浪让身后的变异员工似乎有所察觉,机械犬群闻声而动,替她制造一条暂时的防线。等到她和仿生人钻入引擎室,粘液在身后迅速弥补空隙,她的视线有一瞬间被黑影扰动,湿黏的仿生人皮像是臭烘烘的橡胶圈一样耷拉下来遮盖眼睛。
等她掀开人皮,看清眼前的一切……
自从进入星舰以来的憋闷浑浊空气被一扫而空。
引擎室里比外界更加燥热。但是是那种漫长夏季过去后,热气仍然缓缓从植物内部挥发出的惺忪暑热。乌萝上前一步,踩到了绵软而有弹性的支撑物。她低头望过去,惊讶地发现四处尽是贴着地面生长的黄色,红色藤蔓花。红色鲜活欲滴,黄色娇嫩易碎。黑色花蕊被浓郁色彩包裹在内,因为她的脚步踢踏而滚动着,流淌出眼泪般的清澈,咸涩液体。
她继续向前走。仿生人皮被她揭开了,脱垂在她背后。手中的武器因为汗水累积而开始滑落。九。
细细的苍白草叶向上簇拥着她的腿部与腰部。黑色蚊虫趴附在草叶上,啃噬吮吸新鲜的汁水。草叶因此出现了霉斑,从根部蜷曲着,叶缘互相抓挠。蚊虫起飞,盲目地相撞,在她的皮肤上掠过,留下一点甜腥味的痕迹。
她挥去蚊虫,带着满身伤痕继续向前走。
八。
有苍白的光点在草丛里漂移,指引她发现了卡西乌斯。
他依然披着一层光芒的帷幕,在草丛之上漂浮。七朵红色的鲜花从他的喉咙里生长出来,垂下了无数圆润的红色花苞。每一朵花苞里都有光点像是幽灵蝴蝶一般飘飞而出,在乌萝身边暂时停驻,光彩转瞬即逝。
卡西乌斯的眼睛在花朵的迷人光彩之下映出了少许红色。他的瞳色现在灰暗了,即便那缕红色不断浮动,也只能在他冷峻的面容上增加黑纱般的阴影。
“乌萝。来这里。”
利维娅出现在了草丛尽头。
她的金发向来是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今天却全部披散,像是阳光一般洒落在遍身红色上。当乌萝靠近时,利维娅的眼睛透过红色串珠面具对她眨了眨。
“我很高兴你能带来这个。”
利维娅捧着一个密封皿,姿态好似在为高级军官颁发奖章。她深邃的眼睛,紧抿的薄唇在柔和微风中散发出别样的高贵风采,让乌萝不得不臣服。
“我……”
乌萝环顾四周,只能想到一个问题: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
利维娅点头,答道:
“七。”
串珠面具颤动,晶莹密集的反光在她的脸庞上闪烁,像即将孵化的鱼卵。
乌萝发现自己的情绪正在被不明因素影响,周围的空气在无形之间挤压她的胸腔,让肺部积累上一层淡淡的臭味。
她摇头,视线忽地被来源不明的光点刺痛。
六个身穿全套防护服的驾驶员从草丛里坐起来,争相挤到她的身边,推着她走向驾驶座位。
利维娅招了招手,驾驶员们都姿态滑稽地扭动起来。红肉挤出了防护服的孔隙,羞怯地蠕动来到乌萝身边,用湿漉漉的身躯为她组成座椅,扶手和靠背。几根没有指甲的手指从红肉里分裂出来,捆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腕。
五。
“不,利维娅,利维娅。”
乌萝喃喃道,望着座椅对自己张开了满是牙齿的嘴唇。一圈又一圈白森森的牙齿,隔着薄薄的腔体蠕动不止。
“我只是想回家。我就快成功了。你看见过米聂卡吗?他就在这里。”
另一个驾驶座位靠近了她。米聂卡就坐在座位上,笑容满溢地对她伸手。他平日里总是带着疲倦神色的眼睛此时完全被惊喜点亮了,如同有人将笑容钉在了他的脸上。
“乌萝。只要你想,我们就能回家。”
他用手掌捧起了乌萝的脸庞,滚烫的吐息舔舐着薄弱处的皮肤:
“在温暖的巢穴里。我们会永远,永远沉睡下去。”
血肉组成的座椅开始变形,化为手臂般的囚笼将两人完全禁锢在内。
四。
乌萝在红色的脉络完全合拢之前感到有一块光斑在眼角余光滑动。
她转动视线,透过蠕虫般的红色细丝望向光线的方向。透过这棱镜般的光柱,她眼前的盛景像是融化的颜料一般互相混合。花朵与草丛里有人在高兴地冷笑,说着“她看上去完全正常”,众多青灰色的手指自由自在地挥舞着,穿过粘稠,凝滞的溪流,来到她的身边。
各种各样的亲切话语不断缠绕耳畔。像是她曾经认识的员工在不停地说话,用毫无意义的信息填满她的注意力。
那些已经死亡的员工。
三。
“带我们一起走吧。”
“这艘星舰会带你回家。我们所有人的家。”
乌萝闭上自己发烫的眼皮,紧紧地闭上,排除想要钻入她的眼睛里的红色细丝,专注于自己握着米聂卡的那只手。
她清楚想起了自己制作的有机械犬脑袋的仿生人。它现在仍然站在引擎室入口,眼睛反光透过雾气注视着她,像是图钉一般令人安心。
她用力拉近自己与米聂卡的距离,同时按下了手心里的机械犬遥控器。毒针与□□同时启动,爆炸声音仿佛一剂神经毒素注入人体,引发出癫狂反应。滚烫红雾推挤着乌萝与米聂卡双双落地。
温暖消失了。红雾与血肉混合的乱流向着他们头顶砸下,雾中不断闪现出相貌迥异,惊恐情绪却极其相似的死者面孔。乌萝抱头落地后强忍着骨骼断裂的剧痛站起来,在漫天降落的金属物与人体碎片里抱着米聂卡,四处寻找掩体。
她脚边的血水越来越深,红雾越来越厚重,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在耳畔好似只不过是踩踏积雪那样普通。米聂卡被雾中的什么东西扯住了。乌萝转头射击,和利维娅重新碰面。对方僵硬无情的脸庞像是鬼魅般出现在近处。
乌萝伸手去摸索其他武器,只摸到了注射器。利维娅俯冲靠近,一声模糊的“对不起”从她喉咙里挤出,她体表欢快舞动的脉络依旧鲜艳动人。
二。
身体已经跟不上神经反应。乌萝这次不被影响,迎面而上,扬手将注射器捅进利维娅的胸膛,穿刺到底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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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针尖断裂。
药液没入对方胸膛的那一刻,乌萝确信自己从那神经质的脸庞上看见了真正的利维娅。她那双沉着的灰色眼睛在红色神经织就的面具之下一闪而过,仅仅只是一瞬间……
乌萝松手了,让身体僵直的利维娅滑入积水中。
众多他人的声音快速穿过乌萝的脑海,有卡西乌斯的,有众多已经转变为虫子的员工的,还有最响亮,也是最痛苦的利维娅的声音。
纷杂声音影响了整座引擎室,从血管直至引擎内部,激起的震颤感让耳膜与头皮作痛。堵塞内部通道的粘液变成了似血液又似沥青的物质,一齐涌入室内,堵住出口。
乌萝猛地屏蔽占据思绪的声音,在不断上升的积水里转圈寻找那个能够决定一切的关键操作台:
自毁装置的倒计时即将完毕。最后一分钟也在快速流逝。
她不顾一切抓住漂浮物,一路推开阻碍游到操作台前,举起满是粘液的手取消自毁装置。
系统警告:
无操作权限。
水流下有东西经过。她被卷入水下旋涡,四肢麻痹无力。
“起来。站起来!”
浑浊水面上,一个金色的倒影靠近过来,捞起了乌萝。见到操作台的那一刹那,乌萝立刻爬上去紧紧扒住,再也不肯松开,直到她望见了身边的这个金发灰眸的人。
两人相望之下,乌萝惊愕,利维娅平静地伸手取消自毁装置,调用救生太空艇:
“去救生艇里。这里我来。”
红色脉络钻入体内留下的密集伤痕还在利维娅的脸上,手臂与胸膛上。
救生艇飘出水面。仿生人自动将卡西乌斯和米聂卡带来。乌萝也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小艇,但是仍然忍不住回头看利维娅的背影。
利维娅察觉了乌萝的目光,但没有回头,只是说道:
“母体还在引擎里。我需要去拿回来。你们走吧。那些变异员工暂时不会阻拦你们了。”
这个熟悉的沙哑声音才是真正的利维娅。
乌萝进入救生艇,设定目标,用最高速度冲向污水汇聚,粘液缠绕的出口。在炸雷般降临的爆炸声响里,小艇冲破阻碍,一路平铲过哀鸣的变异员工,血管,机械犬与破碎通道。
舷窗外的星空已经成为了一条一条模糊的幻影。小艇路线图上显示的路程逐渐缩短。
至此,乌萝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
她回头望向米聂卡。
他被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金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很像被阳光晒到发白的草叶。
她蹲下来,对米聂卡保证道:
“好了。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她拿出信鸽徽章,呼叫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直白莽撞,夹杂着咕咕杂音的声音窜入耳内:
“……乌萝……我,我……不好……你能明白吗?我的,人类躯壳。”
“什么?我听不懂。”
乌萝站起来追问:
“怎么了?!”
徽章另一头只有杂音。
几秒钟后,一声枪响。鸽子的声音消失。
维和官军靴踏地的声音靠近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无论你是谁,都给我听好了。这边是代替卡西乌斯指挥官暂时决策的安东尼奥。我们发现了星舰上有可疑仿生人冒充我方人员传播疾病,因此决定封存星舰,进行清剿,任何人不准进入基地。”
“安东尼奥!利维娅和卡西乌斯指挥官都在这里!他们都活着!还有那些动力区域的员工……”
听见是乌萝的声音,这次他的回答更加愉快了:
“哦。原来是你。星舰上发生了什么?能让你的那两位指挥官和我说说吗?你检查过他们的血液颜色了吗?我们这边可都是红色。”
乌萝猛烈摇晃卡西乌斯,企图让他醒过来。
安东尼奥只给了她一秒钟的时间,便继续说道:
“看来你不能说服我。那就再见吧。修理工。”
乌萝此时终于听到了,或者说,眼睛望向窗外的漂浮尸体时,感受到了降临的倒计时声音。
这声音终于归零了。
一。
31. A
指挥部一楼的古董机械挂钟准时敲响,宣告新一天的到来。
接待厅爆炸事故发生后,利维娅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现在仍然在指挥部里安顿避难者。专注抵消了对时间的认知。直到钟声降临,她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身体的疲惫感这才介入意识层面。
通讯器上有七八个来自家人和保姆的未接来电。她动摇了一瞬间,冷静过后狠下心消除来电记录。
疲惫就像是钉入脑内的钢板,支撑着她保持理智,却又磨损着她的锐气。
助理注意到了利维娅的脸色,主动建议她和即将换班的那批员工一起离开。
“我们马上就能整理出……避难者名单并且发送给您。留在这里的维和官们会负责发放最后一批应急物资。还有其他事务需要交代给我们吗?”
见现场在维和官的管理下的确一片平静,利维娅勉强答道:
“我去室外休息五分钟。你也准备换班吧。今晚工作人员的夜班津贴三倍发放,再多加一天年假。”
助理笑嘻嘻地答应了,顺便用工作终端发布了有关休假的消息。
两人走出地下室。全玻璃走廊被清冷夜色蒙上银蓝色冰霜,维和官们在此扎堆闲聊的声音传来,明晰干脆如同折断的冰凌。
“实不相瞒,自从黑户涌进指挥部里,我手里的武器就没放下来过。”
“不是黑户。应该叫他们卫星居民。利维娅指挥官推广的非歧视用词表上这么写了。”
“利维娅不是指挥官。”
“利维娅和卡西乌斯对这些黑户太手软了!现在卡西乌斯的财产落在一个黑户手里,利维娅差点被炸死。这是我们的耻辱。指挥部的耻辱。”
众人一起沉默。武器撞击的铛铛声与来源不明的窸窣声在走廊里飞旋,锋利的能够划伤耳膜。
利维娅在六岁时扮演指挥官,第一次参观指挥部时就来过这条玻璃走廊,听说过关于它的奇特回声的传闻。
今夜的她精疲力尽,无暇关注这些杂乱声音,只知道站在这条走廊上耗费了自己的多少时日与心血。注视着这一切的星空用冰霜包裹走廊,像是密密麻麻的修长手指环绕玻璃表面,要将所有人挤压成残渣。
见她驻足不前,助理奇怪地询问缘由。利维娅这才发现是自己无意间用异能听见了他人心声,急忙打住。
助理的声音惊动了走廊另一边的人群。闲聊声散去,维和官们快速端正态度来到利维娅面前,一一谢过她安排的津贴奖励。
“各位在今天的事件中展现的应变能力着实优秀,我相信指挥部的其他人一定也注意到了。”
利维娅挨个审视他们。众人无不回避目光,在她的灰眸之下毕恭毕敬。
他们之中有异能优秀者,也有凭借人脉谋求到这份职位的普通人。虚假的繁荣时期让维和官们的警觉性降低了,灰白色制服之下隐匿的肌肉过分发达,心思却浅薄如流水。
她继续道:
“希望各位在今天的轮班中保持警惕,及时上报异常。以及,我会在三天后召开部门会议,复查非歧视用词的推广情况。”
维和官们讪笑着答应。有人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附近的酒馆里,顺便联想到了为维和官们分发免费饮品,称赞他们是卫道英雄的酒馆主人。
助理轻声清点下一班的人员:
“好了,稍后留在这里值夜班的有金丝雀,渡鸦,鸮还有……”
说到这里,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轻笑。
利维娅也被逗乐了:
“看来我们得禁止新人再用鸟类作为代号。”
“除了鸟人。”
助理笑道:
“他总是说自己是第一个用鸟当代号的,所以有豁免权。”
说到这里,大家同时意识到被提到的这个维和官已经在昨天的爆炸事故中遇害。
众人眼神交流之后,其中一人主动对利维娅说道:
“利维娅指挥官,不,主任,我们会从这次的事件里反思教训。您要是愿意信任我们,我们绝不会让您失望。”
她什么都不能说。任何话语在此时都会被扭曲成另一番暗示。
卡西乌斯的死,星舰坠毁,市区爆炸,层层加压的情绪终究会找到一个残酷的爆破口。
助理见缝插针地问道:
“呃,我这里还有值班人员未报道。请问那名代号血天使的维和官在哪里?”
有人被这个显而易见的新手问题惹恼了,草草指向门外:
“当然是在外面。你是新来的么?”
玻璃走廊的某一处映出一个微微发光的人体轮廓。边缘尖锐,崎岖的倒影足足有两人高,神似某种被金属浇筑而成的巨大昆虫骨骼,携带的朦胧红色光晕轻易便能刺痛旁人目光。
细看之下,不明缘由的观众才能明白过来这是身穿动力装甲的人类在室外静静伫立。
利维娅对着血天使的方向皱眉。助理会错了意,小心翼翼道:
“他的状态好像不适合值班。要不要我现在给他调岗,或者至少让他进来等候?”
维和官们一起露出诡异笑意。大家都等着看这个新人经历第一次职场压力。
几乎每一个在场的维和官都曾经被血天使的身份背景吸引。很快他们就都意识到,不值得在这个整天躲在装甲内部的古怪年轻人身上浪费精力。自从一次毫无由来的更衣室纷争后,几乎所有同事对他的同情与好奇都被耗尽。
这次争端的细节被众多维和官反复提及,最终演化出了好几个版本。从“有人试图躲在更衣室里偷走血天使的装甲,结果被打的半死”到“血天使在更衣间里对情敌痛下杀手”不一而足,足够让人畏惧不已。
走廊尽头传来的砰砰撞击声声掐断了众人的回忆。
流言的主角终于现身。只是站立在走廊尽头,这身漆黑装甲连同背后的猩红色金属翼爪就已经在雪花纷飞的幕布上烧灼出了一个焦点,自动吸引目光。装甲内置的电子合成音嗡嗡响起。呆呆注视着他的人们急忙捂耳朵。
“金丝雀没有回来。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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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
利维娅看了眼时间,吃惊道:
“最后一次联系他是在什么时候?他和乌萝在一起执行任务。”
血天使抬了抬手臂,助理没看出他是在叫自己,直到被维和官们眼神示意才连忙跑过去,把自己的工作终端举到血天使手下。
数据传输完毕,助理呆滞了一会,喃喃道:
“金丝雀在近十分钟没有上传任何工作记录。他的最后一次出现地点……不明……”
有人联系乌萝,另一些人也忙碌起来,调用附近的监控。利维娅见血天使转身就要离开,当即把他叫了回来。
装甲背面的导液管加速蠕动,关节碰撞声音响亮且急促,直白表达了主人的情绪。淡淡的铁锈气味从那对不断拍打的红色翼膜里渗出。
利维娅一直等到对方在原地站好,才像是忽然想到似的说道:
“重点检查通向特洛伊博物馆那条道路。”
血天使随意颔首,原地起飞冲上天空。被这一幕吓到的助理失手扔了工作终端。忙乱之中,利维娅稳稳接住了终端,一眼瞥见了屏幕上正在编辑的避难者名单。
名单的编辑历史显示了一个被删除的名字。这短短的几个字符引起了利维娅特殊关注。
助理解释道:
“啊,那个名字是登记出错。他只是来照顾朋友,没有申请物资和地下室的床位……”
助理费劲地弯曲舌头,模拟那个外来名字的复杂尾音。
利维娅提示道:
“米聂卡。”
“啊!对,就是这个名字。米聂卡。”
路过的维和官也听见了,一拍脑门道:
“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公益广告上的残缺者。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词儿。但是我今天在地下室看见他的时候,就一直在纳闷这个人的名字……”
助理立刻预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又不清楚究竟做错了什么,委屈地望着利维娅想得到一点提示。
“继续关注血天使的情况,定时联系乌萝和金丝雀。有任何情报立刻汇报。”
利维娅快速给维和官们分配了任务,自己返回通向地下室的电梯前。
她和助理乘坐电梯的短短几秒钟内,热气像是爬进裤腿里的毒蜘蛛,让紧绷的皮肤微微肿胀。
利维娅看见了自己在电梯门反光里的倒影,以及正在伸向衣兜的手。她的脸色极差。但今晚的行程还没有结束。必须再坚持一晚。
助理低头,神色黯然道:
“其实我,我觉得地下室的避难者们都挺喜欢米聂卡呢。至少有他在,没人抱怨配给物资少了。对不起,我应该早些把名单交给您的。”
谁都没做错什么。只是她自己心里始终有个可怕的疑问,会逼迫着她不断探寻。
想到这里,多年前进行过脑部手术的地方已经开始作痛。利维娅轻易说服自己拿出藏在衣兜里的药瓶,倒出几粒,在电梯开门前一口气干吞完毕。
要见米聂卡这件事让她干涸的喉咙止不住的发痒。
32. A
电梯门打开,地下室里未经修饰的台阶对她敞开空虚的嘴巴。原本作为防空设施修建的地方像是豪华建筑的阑尾,蜷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黑暗就像是不可避免的思绪,神秘莫测。利维娅现在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真正想法,并且为之感到一阵羞愧。
她主动询问身后的助理,语气尽可能平缓:
“你觉得那些避难者怎么看待米聂卡?”
助理迟疑地嗯了一声:
“也许……他们觉得他平易近人,而且可以帮他们传达一些……有用的信息。”
“那你呢?你怎么看他?”
助理支支吾吾半天,选择了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笑了一声,走路也忽然磕磕碰碰起来。
利维娅猜到了对方的反应。
她永远不会公开宣扬自己的观念,但是她的确希望米聂卡成为一个标准的残缺者。就是主动隐匿身份,循规蹈矩的那种特殊人群。
每次看见他在人群中分发自己的自传书,或是肆无忌惮地露出尖牙大笑,或是亲吻乌萝的脸颊,或是不加遮掩地出现在指挥部,她都会感觉到内心一惊。
这种猜疑年深日久逐渐累积,围绕米聂卡拼凑出诸多或真或假的阴暗面。已经摇摇欲坠的平静表象在卡西乌斯的死讯传来的那一瞬间完全轰塌。
利维娅希望自己能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让米聂卡成为一个美丽无害的标本。
走廊拐角处的一抹红色吸引了她的注意。气流吹过,红色淹没在了哗哗流动的白色里。
原来是一本书。
利维娅走近了,盯着这书封上的红衣少年照片。
他的一头乱发仿佛在红色下流淌的熔金,澄澈双眼也被映上淡淡的危险红色。鲜艳的色彩翻过去后,书页上只有一行手写寄语:
“在被你看见之前,我从未存在过。”
恍若出自这本书的召唤,交错有序的触须爬行声靠近利维娅背后。紧接着有一道纤细声音飘来:
“需要水吗?”
利维娅还没转身就已经知道自己即将看见什么。
想象和事实分毫不差。从黑暗中靠近过来的那人停在了一个令人不舒服的距离里,同时递过来一瓶麦草汁风味饮料。
“我闻到你身上的药物了。药片应该兑水服用。”
他解释道。
利维娅没理会他的好意。
“避难者都已经安顿。你可以离开了。”
她顺手从助理手里拿起那本书,翻开扉页对他示意:
“还有。这是你的?指挥部里不要出现这种东西。”
米聂卡的视线向下移动了一下。
不是朝着书页,而是朝向她放着药瓶的衣袋。
利维娅的防御心理瞬间高涨,被压制的异能急切想要找到宣泄口。
撕开这副鬼神难辨的皮囊,看看里面蠕动着的恶心秘密是否和人类一模一样。
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内在?
“封面上的人确实是我。”
他用那种最能惹怒人的轻松语调说道:
“但是我并不拥有这些书。也控制不了它们流向何方。”
助理愧疚万分地低声说道:
“抱歉,利维娅主任。那本书是我的。我好奇这本书里都写了什么,没想到会把它落在那里。下次不会再犯了。抱歉。”
米聂卡对助理歪头:
“指挥部对我们这些人的政策瞬息万变。但我的确是撰写者。没有想到这本书书会带来麻烦,主要责任在我。”
利维娅提示道:
“下次谨言慎行。否则你真的要承担某些责任了。”
他回道:
“哦,多谢您的指点。要是我能知道指挥部的人在想什么就好了。这样就不会犯错。”
两人对视。
米聂卡像是在暗示一般,触须末端轻点着脑袋,嘴角噙着笑意。
利维娅再次听到了潜藏在墙体内部的沙沙声。这次极其清晰。
“嘘。”
她命令道,同时目光跟随着声音移动。
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几个人穿过热气,径直向她走来。熟悉的面庞经过记忆的描画更加清晰。
“信鸽?……拉玛?……卡西乌斯?”
她的理智发现了荒谬之处。
这些人都死了。
就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刹那之间,这些人面目模糊起来,形体崩裂成为膨胀的花粉雾气,沿着走廊迅速传播。
利维娅打开通讯器要求所有维和官警戒,同时取出走廊上的应急装备丢给助理。
花粉雾气吞没了通讯器里信号受阻的沙沙声。来不及犹豫,利维娅亲自冲向地下室。米聂卡拉住了想要跟上利维娅的助理,伸出触须试探空气中的微弱气流,反应极快地说道:
“是异能,植物系的……”
黄红色花粉犹如导火索,于细微之处激发肉眼不可见的植物嫩芽,令它们从墙体内部舒展身躯。
利维娅无法透过花粉看清周围。她的意识却先人一步,描摹出了所有细节:
头颅被抽芽生长的植物花苞挤爆的维和官,咝咝喷涌的黄绿色花粉围绕他身躯打转,甜香味仿佛被蜜糖淹没的蚊蝇。从地下室里涌现的藤蔓,米聂卡的全部触须陡然张开,在花粉雾里制造出一条抖动,诡谲的洁净通道。
雾气,对,熟悉的雾气。这件事和特洛伊舰有关系吗?
在这一瞬间的图景完全展开之前,利维娅的异能发动,控制了地下室里的避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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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帮助他们就近躲避。隔着几层被植物寄生而蠕动的墙体,她隐约捕捉到维和官们的动向。那些轻微,遥远的意识还不知道是否能到达她的身边。
“全体封锁指挥部!”
她用异能竭力传播自己的声音:
“撤离行动!紧急!”
地下室里的宁静气氛比花粉入侵更加令人不安。植物的黄绿斑驳色彩映入眼帘,利维娅才联想到另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实:
在修建地下防空设施时,指挥部曾经任用植物系异能的人在此放置温室,用于空气净化与温度控制。
这就意味着……
在被所有人忽视的地底,指挥部这座古老建筑为植物根系所掌控,成为了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摇晃的孤舟。滔天尘土与建筑碎屑顺着根茎伸展的方向飘扬,将人们的尖叫声与奔跑声掐灭,变作冷酷雪夜里的星星点点的余音。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
被花粉包裹的人形向她狼狈扑来。利维娅利用他们仅存的意识操控他们离开,抱起墙角里一个哭喊着寻找母亲的孩子,同时躲过两根正在搜寻猎物的藤蔓,将孩子交给赶来的维和官。
“请您先离开!这里危险!”
维和官大叫道,断裂的羽翼替她挡下来源不明的一击。
“利维娅指挥官?指挥官!那里有出口!”
他们的呼唤声和特洛伊舰上的人们一模一样。
另一名不知名的维和官在用自己的酸液异能溶解藤蔓,为人群打通道路。
“长官,跟我来,这些植物不能——”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利维娅面前,脑袋被砸烂成一摊泥。她瞧见了死尸异常鼓胀的胃部和正在从众多伤口里慢慢涌出的鲜绿色酸液,当即命令所有同伴远离陷阱……
尸体爆炸了,酸液像地雷一样炸开。利维娅出于本能动用了身边的维和官的护盾异能,挡下酸液。
待到护盾抖落花粉与灰尘,众人从废墟里站起来,利维娅才察觉被自己操控的维和官身体已经开始冷却,意识化为虚无。几条藤蔓正在从他的脑袋里穿过,并拢组合成人脸的形状,在她能够辨认之前消散。
维和官尸体像一个被砸坏的水龙头,缓缓倒向地面。
呼喊她的名字的凄惨声音刺激着神经,被她自动防御。
她快速翻过倒塌的墙壁,踩踏藤蔓跃过缝隙,异能在多个维和官的脑海里闪过,轮流指挥他们集结成队控制根系范围。常年的体能训练终于派上用场,她的心率始终稳定,仍然被药片控制的大脑甚至明白了接待厅爆炸事件的起因。
在植物枝条上楚楚绽放的红花。那些自然协会的人们佩戴的花饰。一切都和花有关。
她必须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其他人。
33. A
经由悬浮平台的托举,乌萝与卡西乌斯仿生人急速到达星舰博物馆的顶部。
在凶狠抽打的藤蔓中穿梭的经历令人窒息。她落地的那一瞬间,手已经探入背包想拿那把不存在的武器,结果只摸到了一个陌生的遥控按钮。
回忆短暂接入。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她在检查机甲时为它增加了遥控系统。
现在正是用到这枚按钮的时候。
她定一定神,把背包甩到身后,找准了指挥部的方向按下按钮。
尽管信号穿越茂盛植物的希望渺茫,她仍然怀抱希望,试图在轰隆噪音中分辨出机甲飞行的声音。
“机甲的遥控按钮。值得一试。”
卡西乌斯的仿生人说道:
“你应该知道,除非极端情况,保护程序不允许我操控这种重型机械。”
一根树干撞碎博物馆的天窗。卡西乌斯抬眼观察,抓住乌萝的手臂,让她提前避开头顶的碎玻璃。
乌萝的目光从滑落的玻璃渣上移到他的脸上,手里的遥控按钮又连按几下:
“放心,我不会把机甲借给你驾驶的。”
接二连三的玻璃与树枝砸在两人站立的露台上。树木正在加急膨胀生长,封锁星舰残骸的每一个角落。乌萝开始对遥控机甲这件事丧失信心。她抬头巡视穹顶,找到了通向屋顶的应急楼梯,二话不说翻身越过露台栏杆,抓住了楼梯扶手。
这里还没有被藤蔓占据。
身边似乎缺了点什么。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回头。卡西乌斯还在露台上巡视玻璃墙面,脚下地面在植物推挤中岌岌可危。
两人视线隔空相接。他站住了,仿佛确定了目标一般对她点头,然后原地起跳,重重落在楼梯底部。
确认自己毫发无伤后,他仰面对她挥手。乌萝摇头,继续攀爬:
“跟紧我——如果是主人的命令,你能用武器吗?”
“理论上可行。”
仿生人此时总算是和她心灵相通,直说出了她的内心想法:
“但是,博物馆内的武器展览品位置都已经被屏蔽。你今天没有随身携带武器。现在我们最安全的计划是通过屋顶逃离。在这些植物赶上我们之前。”
不仅仅是藤蔓在封堵去路。博物馆里的所有植物都在向人类伸出爪牙。叶片划过建筑表面,用忽高忽低的摩擦声组成模糊的音节:
“乌萝!为什么……要走?告诉我……拉玛去……哪里……”
藤蔓掀起的疾风像是利刃切割视线,她每跨出一步,都被迫接近竭力避免的回忆。楼梯扶手在手下变成滑腻的血管,博物馆变成尚且完整的星舰。
“我们出来了。”
仿生人在背后扶住了她。
乌萝借力向上一跃,跳出回忆的圈套。两人来到博物馆房顶——
也就是特洛伊舰的外壳上。
雪花飘落,落在灰蓝粗糙如同沥青的金属外壳上,仍然因为向上气流跳跃不止。乌萝下意识连按手中的遥控按钮,放眼望去不见街区,只有那些遮天蔽日的树枝,藤蔓和木质根茎。它们围绕星舰残骸组成了一个逐步缩小的自然囚笼。
唯一能指引方向的是头顶那轮逐渐被藤蔓阴影覆盖的清冷圆月。在这样奇异,动荡夜晚里,只有它执着地在水中腐木般的阴云之上闪耀。
“跑!”
乌萝选择了一个能够最快逃出博物馆的方向,自然而然地对着仿生人吼道:
“卡西乌斯,不管你的腿部部件是什么型号,给我用最快的速度!”
“仿生人……”
“我知道你是仿生人!”
她听到了树荫里传来的脚步声,在有人一跃而下拦路时早有准备,侧身躲过攻击绕至背后,双手举起了背包的背带勒住对方的脖子。
导览仿生人的颈关节在她手下咯哒咯哒响。
乌萝控制着它向卡西乌斯转身:
“拆了它!”
一根树枝以特定角度插进仿生人眼珠,到达中枢的位置后搅拌几圈。乌萝没料到这一招,躲避不及,被仿生人颅内爆开的血浆染脏了半边身子。
她抽走背包,让这具还在抽搐的仿生人倒地。
树枝被拔出来,再次殴打仿生人的颅骨脆弱处,直到它沿着拼接缝隙开裂。卡西乌斯对溅出的血浆臭气不管不顾,蹲下身,拿起玻璃渣划开同类的额头皮肤。
“够了卡西乌斯。我们该走了!它们不止一……”
乌萝已经看见了好几个涌现在树丛里的仿生人。那股臭味越来越强了。她忍不住咳嗽几声,回头望向脑袋被割开的导览仿生人。
敞开的白色颅骨在月光下微微反光,里面灌注了腐肉。闻上去像是异能动物腐烂时的独特臭味,还掺杂了一丝独特的气味。
“有人在用制作活尸的方法,给这些仿生人灌注思维。”
卡西乌斯的这句话并没有进入乌萝的大脑。她注意到的是导览仿生人随身携带的员工证。
再度望向博物馆屋顶,她已经透过各个区域的阴影推测出了武器展览处在哪里。
“卡西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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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和你的同类相处。”
乌萝抢过员工证,眯眼望向自己即将到达的方向:
“别让它们来打扰我。”
卡西乌斯双手伸进同类的胸腔里,掰出了能源块。
“当然。用我们在特洛伊舰上的开门战术。”
乌萝没有回答,只顾向着远方的目标奔跑。但是在听见爆炸和火焰声音时。她迎风露出了一丝笑意。
“欢迎光临,客人,请请请请尽情享受——”
导览仿生人被炸断的肢体仍然能够活动。
卡西乌斯躲过好几条手臂,用引燃的断肢逼退其他仿生人。
火光闪烁,在寒冷的雪夜里弹出噼啪电光。员工们在阴影边缘来来去去,有一段记忆忽然击中卡西乌斯。
他记起了自己深入星舰,手持光盾与变异员工对峙,聆听某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的那一刻。
记忆迫使他回头望向乌萝离开的方向。她正在尝试用员工证解锁武器仓,但是没能成功。缺少某种验证物。
仿生人员工趁虚而入,将卡西乌斯按倒。火焰当场被掐灭。
几十根手指同时压迫卡西乌斯头顶,好像要把什么记忆从他脑袋里挤出来,每一根手指都带着毫不犹豫的凶恶意图。
透过这些指节,卡西乌斯瞥见它们的眼球编码。每一道编码都对应了博物馆员工的等级和权限。
那么,打开武器仓需要……
“卡西乌斯,眼球!”
乌萝的叫声终于到达身旁。
遵循她的要求,卡西乌斯放弃反抗,手掌抓住了最近的同类的头部,抠下一枚眼珠。
他的脸庞被割破。眼球准确抛向乌萝,他结束了防御模式,转为主动进攻。
这些在博物馆工作的仿生人有着出乎预料的坚固结构。卡西乌斯卸掉了其中几人的脑袋,迎面被两个仿生人架起来拖拽至屋顶边缘。
两道红光削断了禁锢他的手臂。仿生人本体也在冲击之下跌下屋顶。奇特的烤肉味,以及烧灼产生的白烟从焦黑指尖传出。卡西乌斯脚踩屋顶边缘站起来,望向乌萝,以及她手中仍然处于激发状态的激光武器。
烟雾被吸入鼻腔,让他也像是活人一样,在疾风里缓缓吐出湿润雾气。
那双绿眼睛只有在暗沉状态下才与卡西乌斯本人相似。
“过来。”
乌萝叹了口气,后退至武器仓附近:
“我找到了救生艇——”
武器仓自动展开。一艘仅供展览用的逃生艇从内部徐徐升起到两人面前。
34. A
两人跨过满地横行的藤蔓,逃进小艇。这次卡西乌斯占据了驾驶位,小艇平稳起飞,轻柔撞开那些尚在抽搐的仿生人肢体和藤蔓。
乌萝仍然怀抱希望,对准了头顶上方使用遥控按钮:
“我还以为你不能驾驶载具呢。”
“现在是紧急情况。优先原则允许我这么做。而且,我从记忆里查阅到你的射击成绩好于百分之八十的维和官。让你持枪是最优选择。”
近处的星舰外壳在一连串的清脆响亮噼啪声中开裂,藤蔓在金属之上爬行,枝叶像是暴雨袭击小艇。卡西乌斯驾驶救生艇的姿态从容不迫,即便冲向树冠深处,被仿生人偷袭时也毫不慌乱,极限利用地形倾斜小艇将它们一一暴露在乌萝的枪口之下。考虑到他是仿生人,乌萝怀疑他只是关闭了自己的情感模块。
“左侧舷。一个。”
激光应声响起,从卡西乌斯身后经过,穿透又一个仿生人的大脑。两人的目光也因这道光线交汇在一瞬间。
乌萝懒洋洋地举起枪,意有所指地,把仿生人的碎骨头挑开。
不见边际的枝条与树叶在这场追逐中落败,小艇总算是找到了一缕源自外界的花白光线,抓紧机会冲出重围。
“我记起来了。”
卡西乌斯忽然说道,平静注视前方的绿色眼眸似乎被树木倒影映上细密暗纹:
“在特洛伊舰上,你驾驶着这样的救生艇,安慰我一定能回家。这些年,我一直怀揣着这样的记忆。”
乌萝没说话。
她手里的激光枪和遥控按钮足够占据所有注意力。
“直到刚才我才醒悟。”
他犹豫过后说道:
“回家这句话。你不是对我说的。当时的救生艇上还有另一个人。”
乌萝此前一直装作没听见,现在终于忍不住回道: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情感程序关掉。”
仿生人向她转身。乌萝冷眼盯着他为自己调整座位安全锁,持枪的手才稍微放松。
“坐好。”
他在安全锁开启的咔哒声里动手拉升小艇的飞行高度,平稳声音在风声冲刷之下毫无温度:
“我会尽量让你安全到家。”
惯性让乌萝紧贴在座椅上,所有声音都被堵在了胸膛里,发酵成一团复杂情绪。
小艇载着两人在绿色波涛之上猛冲,偶尔有仿生人的影子降临,在他们来得及阻挡视野之前就被乌萝一发激光解决。
灰绿色的屏障如夜色一般深沉,比怒海更加猛烈无情。紧紧追随小艇的阴影吸收了来源众多的藤蔓而快速膨大,宛如高悬头顶的巨石。呜呜风声似落雷劈下。
此时乌萝手中的遥控按钮终于传来反应。
她紧紧攥住了这么一个渺小希望,四下试探方向,最终认定源自小艇前方的信号最强烈。
卡西乌斯在她扑上舷窗,伸长手臂试探信号时提醒道;
“小心,前面出现……”
远处的藤蔓裂隙忽地被扩大。两人的目光忽地在幽深,茂盛的树枝之间捕捉到了一个赤红色的人形身影。
像是教堂壁画里描绘的那些柔弱的天使,红色人影伴随一双灵活且宽阔的翅膀降临在此,红光如血红冰霜轻易侵蚀树木。
“哦——真是见鬼。偏偏遇上了血天使。”
乌萝非但没有放松,而且更紧张了,手指狂按遥控按钮。
卡西乌斯以见到老朋友的姿态安慰道:
“血天使很熟悉自己的异能,他是最适合带我们逃出去……”
“他?!”
乌萝讽刺地提高了声音:
“我希望他不会把我直接送进地狱吧!”
卡西乌斯对她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听上去你对天使的含义有很深的误解。我应该问问原因吗?”
小艇底部已经在发出刺耳回声。声音穿过整架救生艇,牵扯出几块变形的机械零件击碎舷窗。乌萝看出是引擎故障,小艇此时快速向后倒退,她撞在了舷窗上,视线瞬间被一股燃油与灰尘覆盖。
炽热气流贴近面庞。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团暖光。
装甲加身的血天使悬浮在救生艇上方,俯身面对被困在救生艇里的两人。
与装甲完美契合的翅膀明亮如镜。乌萝一面感到温暖,一面察觉自己的额头在流血。下方的博物馆看上去像是一块活生生的阴暗噩梦。
她咬紧了牙齿,奋力向外伸手。救生艇的结构正在开裂,每一秒她都在向虚空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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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甲对被困人员弹出抓钩。火焰营造的幻象被分开了。
乌萝意识到血天使率先搭救的是卡西乌斯,心里一沉。还被她握在手里的遥控按钮终于接通了机甲。
她的情绪,或是潜意识影响了正在全速靠近的机甲。那层沉重金属之下的引擎导航在失去控制,直冲向漂浮的血天使。
意识到危险来临,血天使收紧翅膀旋转侧飞,拖着卡西乌斯紧急躲避机甲。纷乱气流掀翻了血天使的翅膀,也将救生艇轻易撕裂成数不清的碎片。
重力拖拽着乌萝下落,让她变成树丛和博物馆的俘虏。机甲忠心追赶主人,最终在信号中断的某一点停下,只剩下密集的金属碎片,雪花,血液与漫漫飞灰还在不断坠落。
血天使在空中连续翻转好几圈,堪堪稳住自己。目睹乌萝坠落在树丛深处,血天使的工作日志自动记录道:
“救援行动:一名女性在博物馆失踪。姓名乌萝。”
“你不继续救援吗?”
被挂在装甲下方的卡西乌斯问道。
血天使轻盈挥舞翅膀,回答的毫不犹豫:
“我的任务只有寻人。现在两人我都找到了。”
“我知道了。”
卡西乌斯伸手按住了自己被抓钩吊起的那条手臂,沿着解锁装置用力按压:
“对不起。我必须确保乌萝的安全。下次再见,血天使。”
血天使手中一轻,低头发现卡西乌斯也跳入了下方的丛林里。
向着下方坠落的仿生人连多余的挣扎动作也没有。
“……”
暖光吸引了大团大团的藤蔓。血天使连续挥翅将其砍成碎片,语气和现场情况一样开始失控:
“更新工作日志:卡西乌斯……仿生人失踪。”
红光紧急转弯,冲破了树木屏障。无论是建筑倒塌现场,雾气,还是街道上惊慌逃避的人群,都无法让展翅高飞的红色天使停留。
此时,一小股烟尘从地面升起,蜿蜒蔓延至指挥部的方向。鲜嫩欲滴,却凶猛的植物根系就这样借助烟雾恣意生长,在人造街景里霸道横行。
没必要再记录工作日志。
顾及利维娅还在指挥部里,血天使放弃了任务,从最近的路线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