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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阴云成片当天坠,喜怒无常山雨来……

作者:五醍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一早,果然阴云密布。


    裴妍甫一拉开槅门,就见司马毗等在外边。


    他今日一改昨夜的颓唐,一身石蜜色儒衣破裙,头戴平巾帻,手握塵尾扇,端的是风仪赫赫,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阿妍,”他笑道,“早呀!”


    裴妍诧异地问:“听说成都王今日要去西山狩猎,你竟没有同去?”


    司马毗抬头看看天色:“这天气哪能进林子?早改了。”


    裴妍迟疑:“那你今日……”


    他举起一封帛书,眼里透着一丝狡黠:“郭姨来信。”


    裴妍这就要接过来。


    他却将信塞回袖囊里,扬眉:“邺城你从前没来过吧?走,带你到处看看!”


    “哎?”裴妍还没反应过来,一手已被司马毗拽着出去了。


    邺城曾是曹魏的都城,如今依然是北地重镇。其坊市结构与洛阳大同小异。邺城的东西市也是如此。东市多绸布成衣、金银玉珠,茶楼酒肆也不少,更得贵人青睐。司马毗趁着早起不热,带她到处转了转。


    裴妍却兴致缺缺,衣服试了,簪钗戴了,没一样想要的。


    “带你吃点东西吧。”司马毗见状,带她去了一条小巷。


    巷尾一间不起眼的茶棚里,一碗热腾腾的丸子汤被端了上来,粗木质的矮案上瞬间蒙了层水汽。


    “你什么时候把阿母的信还给我?”裴妍气鼓鼓地跪坐在案前。她早起才吃过寒食,一点不饿,也不想陪他逛街。她只想知道阿母怎样了,还有,她对自己被司马毗掳走的事情怎么说。


    “不急,家书既已送到,还能跑了不成?先尝尝这汤。”


    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裴妍恨得牙痒,却毫无办法。


    有散客过来,茶棚的东家是个精瘦的老叟,殷勤地打开铺子前支起的那口大锅,瞬间茶棚内肉香扑鼻。


    其时早饷仍以寒食为主。


    “邺城的茶铺一早卖这个?”裴妍不可置信地看向司马毗。


    “不全是。这里离脚马行近,晨起远行的人更喜欢吃口热乎的。故而这间铺子除了提供茶水,还贩汤食。”他解释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口味很不错,试试?”


    这家店实在简陋,头无片瓦遮顶,篷布一支,拢共几张案席就能做起生意。棚内已经被司马毗包场,只棚外几张案桌上还有几个食客,以脚商糙汉居多,隐约见到里面坐着一个窈窕佳人,都忍不住偷偷拿眼打量,却慑于棚口的部曲,吃两口就匆匆赶路去咯。


    裴妍摘下幂离,四下打量了一会,心道这家店铺面虽小,但能得司马毗这个老饕的赏识,必有其过人之处。


    丸子汤只盛在粗陶碗里,不过汤面上撒了层细碎的葱叶和胡荽。司马毗帮她拿羹匙搅了搅,裹着胡麻的丸子与小菜和在一起,瞬时鲜香四溢。


    裴妍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舀起一个,浅尝一口。羊肉丸子被捶得很有劲道,咬一口,热汤入喉,让人忍不住鲜掉眉毛。她不禁杏眼微眯,舌尖裹挟着肉汁,含了会才舍得咽下去,活似一只偷食的猫儿。


    司马毗看着身侧的裴妍一脸餍足的样子,忍不住手痒,像儿时那样摸了摸她的鬟顶。


    裴妍依然躲了开去,抗议道:“说多少次了,头发会乱!还会……”


    “在女子里,你已经很高了!”司马毗笑意盈盈地接口。


    裴妍却突然低下头,五味杂陈地吞下一口肉丸子。她差点忘了,她现在几乎不长个子了——他们都大了。


    “阿妍,你若喜欢,我把这家店盘下来带到京城去。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随时遣人买。”


    裴妍嗤笑:“这汤是不错,可京里什么没有?何必劳师动众?”


    “你喜欢就行!”司马毗道。


    裴妍只当他玩笑,没理会他。


    待她吃饱喝足,司马毗才依言拿出小郭氏的家书来。


    裴妍夺过,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不过片刻,她的眼圈就红起来,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停了停,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往下掉。她不想让旁人看笑话,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司马毗轻叹,手悬在裴妍的发顶,停了停,改为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早猜到会这样。本想吃点好的会让你开心些。”


    裴妍一把拂去他的手,鼻尖红红的:“你知道我阿母写了什么?谁让你看我家的信了?”


    司马毗摇头,温声道:“我还不至于小人成这样。但我与郭姨相识多年,观其言察其行,总能猜出一二来。”


    “她让你从了我,可对?”司马毗轻摇塵尾,言笑晏晏。


    裴妍心里一酸,又哭着趴了回去。


    小郭氏在信里虽斥司马毗“跳踉不驯,冒礼为愆”,却又感念他的“契契苦心,独钟不弃”,竟劝裴妍认命——“一饮生啄,莫非前定,阴差阳错,缘悭凉州,吾儿颖达,何如珍吝眼前?”


    “你给我阿母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之前明明,明明……”


    “阿妍,你心里清楚,郭姨属意的一直是我。至于那张二郎,不过因着你执拗,郭姨不得不认罢了。”


    裴妍低头,她知道司马毗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察觉到不对来,柳眉倒竖:“我阿母写不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这字也不是我阿母的。”她抱着一丝希望,色厉内荏地斥问:“说!是不是你找人杜撰来的?”


    司马毗扶额,“你家自有裴妡这个女诸葛在,何消我杜撰?”


    裴妍沉默了,低头细看这字,确是堂妹裴妡的无疑。她心里一沉,看来真是阿母口述,裴妡代笔了。


    “我比你虚长几岁,至今记得在你家东湖边初见你时的样子。”司马毗见她不语,强压下懊丧,缓缓讲起小时候的事。


    “彼时你尚未满周岁,却很早就会拽着柳媪的手踉跄着走路。我阿母很少抱我,但是每每看到你却总是又抱又亲的不放手,我那时还气了很久。”想起童年往事,司马毗忍不住浅笑。


    他握紧裴妍的手,“论相识先后,我比那张家小子靠前了不知多少。阿妍,我们才是最早遇见的!”


    裴妍心里一动,忍不住抬头,就见司马毗眸中光影闪动,明灭间尽是自己的影子。


    “难怪,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你挺讨厌我的。”裴妍别过头,避重就轻道,“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她收回手,一边搅动着羹匙,一边道:“就像从前,你哪里会吃这个?我记得那时你……”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司马毗摇头,“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他起身,塵尾搭在臂间,望着棚外来往的贩夫走卒。


    “彼时年少,自觉读几本书,注几章释就是经略天下的大才。入仕后,才发现仕途经济,与皓首穷经,没一样是快活的。你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跟你似的,在乡下逍遥?”


    裴妍赧然,可还是忍不住腹诽——她在老家也是学了些本事的,比如,种菜?


    “前几年,我阿耶大病了一场,府里生计无人支应。我与阿睿本就是帝室疏族,若无钱财交际,宗室之中,谁理你?好在赤龙精于货殖,我们经他指点,南来北往,东货西市,这才把家业重新支棱起来。”


    他拿塵尾指了指外面风尘仆仆的脚商,“那时,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这家店,就是和赤龙一起来邺城办事时发现的。”


    裴妍愣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司马毗素来是个目下无尘,顶顶骄傲的人。


    “你给我的信里从来没提过,我还以为……”


    “我只是个受荫蔽承爵的纨绔?”


    裴妍低头。她此前确实这么以为。


    “好在都挺过来了。如今谁人不晓东海王府财货遍天下?光水玉一项,便供不应求,连成都王都要给你家几分面子。”她软声安慰道。


    “这倒是。旁的不敢说,这些年,王府内有大半的资财得从我手头漏出。不然我那祖母为何巴巴地要把族里的女郎往我身边送?”


    司马毗转身看向她,凤眼里七分自矜三分委屈:“所以阿妍,你对我何其不公!”


    裴妍疑惑地看向他。


    “论带兵打仗,我或许不如那张家二郎,但论家财人脉,他未必赢过我。人情利益,我哪点输他?你不该急着下注。”


    “我不是为了前程才跟他的。”裴妍急道,他当她是什么?见义忘利的赌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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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裴妍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过身,与司马毗并排望着外间熙攘的人群。


    良久,她问他:“阿毗,你曾说过,想成为我阿叔这样的人。如今,还这样想吗?”


    司马毗望着人群没有说话。他儿时最崇敬的人确实是裴頠,想像他那样位极人臣,辅佐天子,推行儒道,力挽狂澜。可想到裴頠对他家做的事儿,以及这位大人的下场,他动摇了。再高位的辅臣也是臣!见天子需跪,遇政敌要斗,斗不过得死。何如……


    司马毗的眼里露出一丝奇诡的光亮。这光亮,裴妍何其眼熟。在闻喜乡下,那些削尖脑袋往王导面前凑的郎君,眼里都有这样的光——那是对权势的渴望。


    “阿毗,你杀裴遐,是因为阿叔的死,与你家有关系吧?”


    司马毗转身,眸中厉光一闪,斥道:“何人与你嚼的舌根!”


    “何需旁人说?”裴妍摇头,“自阿叔走后,婶婶哀毁过度,我阿母曾短暂掌家,我亦从旁协助。实话说,这事,你家做的并不高明,蛛丝马迹,前因后果,总能连上线。”


    司马毗苦笑:“若我说,此事发生前,我毫不知情,你可会信?”


    裴妍点头:“若你来行事,不会这般漏洞百出。”


    听到这句赞语,司马毗倒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他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


    茶棚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到处雾蒙蒙的。方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一瞬间冷清下来。偶有几个行人想来茶棚避雨的,见到守着棚口的那些精壮部曲,犹豫了会,纷纷掉头跑了。


    “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他轻声道。


    “所以呢?阿叔与你阿耶那么久的交情,竟是为了一点龃龉,和那摸不清的权势,说杀就能杀了?”


    裴妍伸出手去,细密的雨珠落在手心,“我自小蠢笨,故而我喜欢有仁恕之心的人。这样,即便哪天没用了,也不至于死的太惨。”


    “仁恕?”司马毗冷笑一声,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敢说张茂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将,仁心仁术?”


    他抬起塵尾一指西北,看着裴妍的眼里尽是讥讽。“前些天,我不过杀了一个与你家有仇的裴遐,你就嫌弃我跟什么似的。实话说,我手上的人命,跟他这个平西将军比起来,才叫小巫见大巫。你不会以为他真是什么宽仁之人?慈不掌兵的道理,还用我说?”


    “他是将军,为国征战,哪有不死人的?何况,他杀的都是乱臣贼子,是该死的人。你杀的却只是你一家的敌人!一个为国,一个为家,高下立判!”裴妍一改方才的沉默,据理力争道。


    “好一个为家为国,那他阿耶眼睁睁看着周处赴死的时候守的是什么?跟孟叔时合谋装病,只放三千宿卫兵回京又算什么?你仔细想想,若说你阿叔的死我家占五分,那他张家,又清白在哪!”


    “你胡说!”裴妍吼道,秀气的脸上因怒气涨得通红,二人跟乌眼鸡似的,互相不服对方。


    “东家,结账!”裴妍高声道。她一刻也不想与污蔑张家的人在一处。


    可怜那东家原本瑟缩在茶棚一角,眼看着棚里的贵人突然争执起来,一时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哼,你不必急着替他家喊冤。你我大婚,孟叔时也来观礼。他现今就在成都王府,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看看你那‘仁恕’的张二郎究竟是人是鬼!”


    不待裴妍回应,司马毗一扔塵尾,拂袖离开茶棚。外面细雨蒙蒙,他竟也不撑伞,迎着风雨翻身上马,挽缰立在茶棚外。


    身后自有部曲来结账。远远跟着的秋水来请裴妍上车。裴妍却立在原地,脚下如有千斤重——孟观就在府里,她要去对质吗?


    她抬头,见司马毗就这么静静地等在雨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漫天细雨犹如一张浸湿的幕布,无声地隔在二人中间,将他的石蜜色的儒衣染透,可他依然高高在上,一派胜券在握,狼狈的反而是她——他犹如执掌刑狱的廷尉,执着地要押着她,去见那唯一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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