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细细地咂摸起婶母对裴妡说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要保家惜命,审时度势!
可是,如何审,如何度?
她记得叔父很早之前就有借着为祖母守孝急流勇退的意思,却还是没能在大乱来临时自保。一个人也好,一个家族也罢,要如何既能为黎民干点正事的同时,又能在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下全身而退呢?
裴妍忍不住蹙眉,惶惑地托着腮,双眼直直地盯着案上明灭不定的烛火愣神。
随着年龄渐长,经的事越多,她的困惑也跟着多了起来。
可惜,这幽微的心思,即便张茂在身边,似乎也无法回答她——自古弄权犹如豪赌,成王败寇,不进则退,退则身死。
王朝流转,权臣更替,你方唱罢我登场,演不完的王侯将相贵胄高粱,判不尽的满门抄斩迁坐流放。
既想揽权怙势翻云覆雨,做那高立云端众人追捧的人上人,便要做好一朝落败阖家赴难的赌资。
牌桌之上,哪有常胜将军?
要么,壮士断腕,舍了这一切,回老家做个田舍郎?
不是不可,毕竟家族尚在,即便耕读在野,亦能混个温饱。
只是,自来高处有人见,低处无人闻。无权势傍身的他们,想振兴家门,当堂话事?想激浊扬清,惩奸除恶?想济世救民,庇护一方?
呸,谁理得!
子时三更,梆子声将将敲过一轮。
皇城外,四军宿卫日夜巡防,亭燎烧得离宫门老远的道政坊内亦五指分明。
坤位西南角僻静宽阔,方圆间只有一处不大的院落,门口未挂匾,平日有部曲值守,在中层官僚云集的道政坊内不显山不露水——是司马毗置办的别院之一。
王府内人多嘴杂,难免有不密之灾。有些私密事,他宁愿到这里来处理。能进这院子的,上至幕僚下至洒扫婢从,皆是筛过几轮的心腹。
夤夜寂静,别院密室突然传出一阵噼啪声,笔墨纸砚落了一地。
下首,光洁的地砖上瑟缩着一个年轻男子,被麻绳道道捆索,身上衣不蔽体,血迹斑斑,偶有几处布帛吊于臂弯腿脚,依稀可见公服上平绣的山水云纹。
那男子俯伏于地,犹自不服,喘着粗气道:“裴頠悔亲在前,使计挑拨太妃与王妃在后,处处欺瞒大王与世子,臣只是鸣不平罢了!”
上首司马毗隐于明灭的烛火后,脸色阴沉,盯着堂下人胸膛起伏不定,右手紧握着一枚翠色琉璃杯,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这套琉璃器皿还是几年前裴妍送给他的回礼。
睹物思人,他日日用着,早成习惯。哪怕两家已然退亲,他也没舍得收回库房。
“下臣所言,句句属实。世子当真要为裴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害舅家性命?”
堂下人正是司马毗的表弟,曾任东海王友的裴遐。日前,伙同其父裴绰,为孙秀沟通裴家诸族老,放任赵王谋害巨鹿郡公裴頠。
事后,父子俩平步青云。裴遐甚至请孙秀作保,向王衍求取他的小女儿王和风。
司马毗经张寔提点,趁夜将人捉来,严刑之下,竟得到两个意外的消息:
一、裴妍与他断亲,是裴頠授意,派族亲为高密王妃献计。办这事的族亲与裴绰是酒友,一次酒后吐真言,令裴绰父子得知真相。
二、此事东海王早已知晓,只是碍于彼时裴頠势大,又有高密王妃混闹,这才压下怒意隐而不报。故而,此次裴遐沟通孙秀,谋害裴頠一事亦有东海王授意。
两个消息,却是一件事。他司马毗,被巨鹿郡公裴頠给耍了!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司马毗铁拳紧握,只觉又气又怒,脑中混似被敲了一棒——那个他素来引以为尊长的裴頠竟是毁掉自己婚事的罪魁祸首。想来,裴妍与张茂的好事也是这位一手促成!
一口腥甜压在舌底,司马毗怒极反笑,想起自己与裴妍退婚那日,在裴頠书房做小伏低之态,只觉恨意喷薄——想来他在裴頠眼里,不过一介跳梁小丑!
“那裴家元娘轻浮薄德,狎近门客,伙同亲长,亵渎婚约,无羞恶之心。世子怎可受她挑唆?”裴遐觑着司马毗脸色,趁机自辩。
“住口!”司马毗手里的琉璃杯瞬间捏碎,殷红的血珠随着手臂滴落在案。
两边的仆从赶紧上前包扎的包扎,收拾的收拾。
有婢子欲打开司马毗的手,将琉璃碎块抽走,却见他拂去身边人,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裴遐,一步一步向堂下走去,任手上血流如注。他所经之处,血珠滴落蜿蜒成行,活似从地底爬上来的鬼。
裴遐只觉周遭一寒,刚要躲,下一瞬,脖子就被一只带血的大掌狠狠握住。他欲挣扎,奈何身上被麻绳牢牢束缚,只能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喉音。
司马毗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狰狞,双眼血红,贴紧裴遐耳畔,哑声低语:“我的女人,岂容你置喙?”
裴遐眼底满是惧意,浑身瑟瑟发抖,却再不敢发出一个音来,只敢惊恐地摇头。
夜风呼号着穿过回廊,撩起司马毗散落的鬓发。他缓缓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跌落在地的表弟。
裴遐一朝得赦,喉头新鲜的空气倒灌,瞬间不要命地咳起来。
“裴頠已死,你与阿舅的事就此揭过。不过……”司马毗眼尾猩红,瞳孔内杀意更甚,“我和阿母眼里揉不得沙子,再有下回,别怪我不念舅表亲谊!”
裴遐的父亲裴绰是裴妃的庶弟,一门上下皆仰赖裴妃和司马毗的裙带关系。
然而这次,裴绰父子却直接绕过裴妃母子,擅自奉东海王之密令行事。这便拂了这对母子的逆鳞。
“唯唯!”裴遐顾不上喉间撕裂的痛,赶紧以头抢地,唯恐表忠心不及。
……
裴頠丧事未竟,洛阳城内早已恢复了车水马龙的热闹。宛若前两日的清君侧,不过是头上响起的几道惊雷,如今云收雨歇,烈阳依然高照,明月依旧当空,至于那周遭的星子换了一波,又有何妨?
皇城内外,黄门宫女、禁军侍卫俱忙忙碌碌。曾经因清君侧而被破坏的殿阁楼宇,也在加紧修缮。那因屠戮而染红的陛阶,被洒扫得一丝腥味也无。
至于那些死在刀锋下的一具具冤魂,早被粗席一裹,扔到城外不知名的乱葬岗里喂了秃鹫。
那些缓过劲来的世家豪门,也试探着,重新走动起来——虽说赵王屠了不少贾后朋党,但于根深蒂固的世家而言,不过祭出去几个弃子,其他人还是照常过活。
甚而,早有那眼红的旁支,趁着新旧交替,如闻着味儿的蝇虫,迫不及待地围到赵王身侧。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家欢喜几家愁。
赵王上位,最欢喜的莫过于早早便与之结交的孙家与羊家。
孙秀父子作为赵王的心腹幕僚自不必提。羊家得势却是意外之喜。
早年,羊瑾因开罪裴頠,导致儿子羊玄之被贬西北,却因祸得福,羊玄之到凉州后顺势入了赵王麾下。
在赵王的牵线下,羊玄之的丈人孙旂还与孙秀一家联了宗。如今,随着赵王和孙秀大权独揽,他们羊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修文坊内,尚书右仆射羊府,进出的甬道被车辙填满。等在路边的牛马百无聊赖地甩着头,有的还噗噗地往外喷着蛋壳样的粪便。春日风大,扬起一股刺鼻的气味。
角门边,侍应的童子、引路的奴婢、理事的家老皆忙得脚不沾地。递拜帖的、送礼的、求见的络绎不绝。
羊府内院,一个送花的婢子蹑手蹑脚地撩帘入内,却听得里间传来断续的啜泣和隐隐的人声。
“快别哭了,你这般模样,如何得孙侍中青眼?”
“谁爱去谁去,家门那么多女郎,为何非得是我?”
内室的帷幄突然放了下来,隔断了外间的窥探,连里间的声音也小了很多。那送花的婢子不敢多听,赶紧插花入瓶,悄声退了出去。
里间,一妙龄女子斜卧在榻,虽一袭素袍,鬓发松散,不施粉黛,却仍可见佳人窈窕,玉软花柔。这便是羊瑾的孙女、羊玄之的长女羊献容了。
“你阿公好不容易为你挣来的后位,万不可如此诋毁。”孙夫人不满道。
在孙夫人看来,女儿真是太不懂事了,她只觉头疼——那可是皇后之位!
他们羊家之前出了位弘训太后,一家老小跟着沾了多少光!如今三代而衰,若非赵王和侍中孙秀扶持,这后位怎么也轮不到她家!
她和婆婆一样,都觉得女儿入宫对家门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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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女儿心里怎么想,她自然清楚,却并不在意。
哪个女郎年轻时没有点红豆之思呢?可是只有嫁了人生了子做了一家主母,为丈夫前程操劳、上下庶务劳神甚而被姑舅磋磨之后,才知道,什么少年郎君知心人都是假的,这世上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的惟权势而已!
“谁不知道天子是傻……”
“噤声!”孙夫人难得肃了脸色,朝女儿冷声道:“天子就是天子,岂容你我置喙?你若觉得做皇后委屈了你,大可找根绳子吊脖子去,我和你阿耶自会好好替你发丧。你若没这胆量,便老实地等着中贵人来迎你!”
言罢,不顾女儿哀哀哭求,甩袖出了房门。
羊献容满腔委屈却无人可诉,俯趴在床又哭了一阵。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在郭家偶遇的裴家姊妹来。
钜鹿郡公府覆灭,她原还有些同情那姊妹俩。失了家主庇护,谁知道这对如珠似玉的姊妹花会流落到何处去?可如今看来,自己比之她俩,又好在哪里?
天子的年龄足可以做他爹了,还是个连妻儿都护不住的傻子!嫁给他,岂非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羊献容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听阿兄说,赵王已在谋划加九锡,显然还要更进一步。
到那时,傻皇帝安有命在?只怕自己都要为他陪葬!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去金墉城孤独终老!
家门这是要拿她当垫脚石,搏一个从龙之功啊!
她一抹眼角,恨恨地爬到榻边的梨花妆镜前,决绝地拔下一支赤金蝴蝶钗,对着铜镜,拿尖细的钗尾往自家脖子上比了比。
“叮”赤金的簪钗应声落地——她怕疼,那蝴蝶钗的尖尖才压到皮肉一点儿,她就忍不住扔了出去!
“呵呵!”她突然捂着脸嗤笑起来,眼里满是无奈的绝望,空有气性,想死又怕得要死,她娘可真是了解她啊!
羊家为自家女儿封后之事忙里忙外,隔着两个坊门的钜鹿郡公府也在收拾当中。
三日停灵之后,王夫人与小郭氏商量,有意携儿孙扶灵归乡,顺便避祸。
小郭氏自然赞成。裴頠已死,赵王上位,她们这些孤儿寡母,留在京里也不安全。不如大家一起回闻喜老家去,有裴族长罩着,总不至于遭大灾。
然而,未等行装收拾停当,却见石勒和听雨急急行来。二人于门口撞到一块,见到彼此都有些诧异。
他们都是奉家主之命来送消息的。
听雨道天子拟诏立尚书右仆射之孙女为继后,命太仆寺于十日后行册封大典。
石勒对王夫人所关心的裴家反水一事避而不谈,反而送来另一个消息——赵王欲在京诸侯并外嫁之宗室女还朝观礼。
“欺人太甚!”翠绿的碧玉茶盏碎了一地,裴该恨不能杀进宫去。
始平公主赶紧上前拦住他。
裴该见妻子眼眶湿红,先就软了声,边给始平抹泪,边哄道:“不去!咱们不去宫里受他们的气!你到底是公主,赵王还敢打杀你不成!”
始平拿帕拭泪,摇头道:“我不去也不成,荣华还在里面!”
裴该沉默了,始平公主有一个胞姐,一个胞妹。胞姐弘农郡公主,下降清河傅家,随驸马外放,不在京城。胞妹河东公主则云英未嫁,至今陷在深宫。
始平不去参拜新后,赵王不好对她如何,可拿失了母亲庇护的河东公主出气,再容易不过。为了幼妹,她也得回宫观礼,心里再恨再不甘,也得朝赵王和那羊家女低头。
王夫人本静静地在堂上听着,到此节也忍不住摇头叹气。
前日才传来贾废后饮鸩自尽的消息。今上只以庶人之礼草草发丧,连几位公主都不许去送葬。
而今不过两日,天子竟又下诏改迎新人。谁都知道,那盖大印的哪里是天子,分明是赵王!
公主们母丧未过,就要入宫观礼。
赵王连天道人情都不顾,还是人么!
始平公主要进宫,裴该舍不得留公主一人在京,思量再三,对母亲道:“阿母,京里不可不留人。您先和兄长还有妹妹回乡里,京中自有我和兴华守着。”
事已至此,王夫人亦无奈,只好留幼子在京主事。她自己则随长子,带着女儿并几个大一点的孙儿孙女先行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