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内郡城署。
沈行约起身下榻,走出帷幕重掩的昏暗角落,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落于深院中,雨停时分,又有枯叶飘零,风中摇曳。
侍者将窗打开,檐下的滴雨声传入议厅,紧接着,孙隆的声音道:“陛下,北地郡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沈行约负手立于窗前,幕篱下,乌纱随风而动。
议厅内,孙隆向他汇报今早收到的消息:镇北将领张淼死了,留下北地郡的边患,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沈行约没想到,张叱的运气倒是好,死到临头,偏逢遇上这样的转机。
自他兵败以来,张叱抗命不遵,拒不出兵支援,在背后所做的小动作,就是让他死上十次八次也不为过。
可谁也不曾料到,北地郡变故突发,张淼已死,沈行约从全局的角度考量,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宜再杀张叱。
“陛下打算怎么办?”孙隆道。
目下情况,早前由东夷统治的区域,新启的联合部落游羌逐渐壮大,统治了北方东部的大半杂胡,已对北地郡构成直接的威胁。张淼战败而亡,也即意味着,沈行约必须立即物色新的将领人选,前往北地,先把局势给稳住。
否则,若令游羌发觉战机,卷土而来,那么不仅北地内郡会陷入麻烦,新的危机也将接踵而至。
沈行约思忖少许,回身道:“张衍。”
“臣在。”
“给徐阜回信,”沈行约走到案畔,坐下,用匜倒水洗手:“告知他,派往北地郡的将领不日就到,让他通知相关官员,立马着手交接事宜。”
张衍领命,抱文书在侧案铺开。
孙隆道:“陛下这么说,心中是有了属意的人选?”
“不错,”王福上前侍候,沈行约擦干净手,拖了拖袖子:“去拿笔墨来,朕要亲笔写一封信发往北地,擢升张淼麾下几个主要武将,赐给他们功爵。”
听他这么说,孙隆心里大致有了猜测的方向。
沈行约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朕打算让张叱戴罪立功,前往北地,接过张淼的担子。”
“陛下……这会不会?”
孙隆当即道,脸上的担忧不言而喻。
清早,张淼败亡的消息传来,孙隆当时就有想过,若无早前之事,派出张叱在此时前往北地,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不得不说,张叱处理边地的关系,确实有自己的一套,从前的晋北形势经于他手,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自然,张叱所使手段卑劣,凡事以利益为先,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这段时日以来,张叱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沈行约的这一安排,孙隆深感忧虑,道:“陛下,张叱怀有不臣之心,您就这么轻饶了他,还放他去北地郡,会不会,有些不妥?”
沈行约何尝不知孙隆其意。
北地郡的情况不比晋北,直接与荥台郡接壤,又在充州境内,稍有不慎,都可能会对后方造成影响。
而沈行约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派张叱过去,重点不在于领兵出战。”
撂下笔,沈行约道:“眼下这种情况,边地的战事必须想办法调停。”
当下,他们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晋州的战事接连失利,后院又起火,若处理不好,一系列的问题和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最好的办法,则是尝试与游羌结盟,双方达成共识,调停战争。
这是沈行约的考虑之一。
另外一点,他虽没明说,孙隆深想下去,却也明白了。
赶在这个当口,对于张叱的处置,显得十分微妙。
简单来说,张叱现在就是一块烫手山芋,杀不能杀,用也不能用,留他在军中更是添乱。
既如此,倒不如直接将他派往北地,让张叱接手他义父留下的烂局,事情办得好另说,若办得不好,便是现成的把柄。
待到那时,这一段风波过去,也好顺理成章治他的罪,前尘旧账一并结算。
思索过后,孙隆道:“如此,放张叱回充州,陛下还是应做好万全的准备,避免南阳之事重现。”
“所以朕提拔了张淼麾下的亲信将领。”
沈行约将信纸拿起来看,信上墨迹已干,“稍早之前,张叱就和他的义父撕破了脸,他到北地,自然有张淼的手下看他不惯,两厢制衡,应当掀不起大的风浪。”
孙隆深思,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折服。
不过在张叱走之前,一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沈行约道:“你去处理此事,处置张叱,就按照你的方法,该施压还是要施压。”
孙隆道:“是,陛下。”
张衍拟好回信,呈上看过后,将信纸以漆固封,便整袍起身,前去传唤驿差。
待到孙隆退出议厅,恰逢姜成领着他那傻子弟弟,正候在厅门外,等候通传。
经过时,姜成拽过姜仲的袖子,朝孙隆行礼。
孙隆稍停步,看了眼姜成,忍不住问道:“陛下他……目疾还未好全?”
“是……”姜成尴尬地回话道:“禀大人,可能还需要调理一段时间。”
孙隆听后长叹,没有为难姜成,放这两人入内后,又将王福叫到一旁,叮嘱他道:“治了这么些天,还没有成效?不如再换几个军医试试?”
孙隆对于沈行约双目的情况并不知情,平时见他尚能视物,看起来影响不大,只当是寻常的外伤。
然而拖了这么久,迟迟也不见好转,这令孙隆有些担心。
王福知道此事关乎甚大,不敢外传,只得出言安慰,设法转移话题。
少时,送走了孙隆,王福回到议厅中,恰好听到里面的谈话,登时一个激灵,差点吓得倒仰过去。
“王福,去拿点吃的给他,”沈行约随手一指姜仲,又对姜成道:“你继续说。”
“好,好,陛下,”姜成连声道:“那我继续说了。”
沈行约静静听着,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听着姜成的提议,眉头渐渐皱起。
姜成认为,今时今日,他身上全部的问题都出在这一双浑瞳上,想要解决,这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对此,姜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找来一人,取出那人明亮无疾的双目,再将陛下的浑瞳取出,二者置换……”
“等等!”
沈行约终于听不下去了:“有没有现实一点的方法?”
姜成的想法实在过于诡异,远超这个时代的医学范畴。
哪怕是放在三千年以后,仍然很难实现。
尽管这一路走来,亲身经历了一系列怪事,沈行约渐渐接受了所处时代的光怪陆离,而同时他也清楚,想要解决双目浑瞳的问题,显然也不能按照常规思路。可照姜成所说,实在有点太扯了,况且,这当中还涉及到了伦|理问题。
“陛下……这不现实吗?”
经历了昨夜的事,姜成现在面对沈行约时,脸上的畏惧根本藏不住,想了想道:“事到如今,咱们已经试了那么多法子都不管用,或许,也就只剩下这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了……”
沈行约揭开幕篱下摆的乌纱:“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双浑瞳上面。”
姜成不敢多看他的模样,只点了点头。
“陛下,您可以从牢狱中挑选死刑犯,或者实在不放心的话……让我先做个试验?”
“想都不要想!”
沈行约立马打住话题。
他看出,姜成对这方面的研究可谓狂热,自是不能放任姜成如此,兜头一盆冷水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朕控制不住自己,再发起疯来,你也不用费心,去给朕找什么眼睛,直接生剜就行了。”
王福不忍心道:“陛下……”
“差点忘了还有你。”
沈行约转过目光,朝王福交代道:“要是以后,朕彻底失去意识,像只疯狗逢人就咬,你干脆就用它,一剑把朕给捅死!”
沈行约说着,将佩剑置于桌边,神情晦暗,一点也不像在玩笑。
“陛下万万不可,”王福当即跪下道:“老奴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断不敢如此啊……”
姜成在旁,也连忙跪地劝说。
沈行约却道:“没什么不敢的。”
想起昨晚,他和萧拓的争吵,迫不得已选择分开,令沈行约隐隐有种自弃的念头,胸口痛得发闷,时间久了,反而变得麻木:
“反正我也有点活够了。”
姜成和王福齐声道:“陛下!!”
换了以往,沈行约或许会说‘慌什么,朕还好好活着呢’,可是此刻,悲伤的情绪如影随形,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末了,沈行约只是略抬衣袖,让他们退下。
姜仲走过来,抬起一手,抚摸沈行约的额头,“你不会死。”
沈行约:“……?”
这一下后,厅内气氛安静地诡异。
姜仲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令王福看得一顿;姜成在旁,则是直接怔住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姜仲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沈行约抬眼看他,面露少许疑惑。
姜仲微微一笑,“放心吧,你一定会好起来。”
沈行约怀疑地皱起眉,犹豫着正要开口。
姜成吓得连滚带爬,忙拽过姜仲跪下,自己挡在前面:“陛下陛下——他他他!您知道的,我这弟弟一向就爱胡言乱语!刚刚的举动,绝不是有意冒犯……”
姜成如倒着豆般,一个劲朝他赔话,沈行约置若罔闻,只看着姜仲,神情带着审度的意味。
“……若没有其他的事,那小人就不打搅陛下,先、先退下了,”姜成伏低做小,边僵笑边倒退着走,不由分说,死死抓着姜仲手腕,将人带离出去,同时低声告诫:“快,快走!”
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沈行约若有所思,眨了下眼。
“陛下……”
王福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沈行约循声看去,侍者正收拾姜仲吃剩的茶点,将空盘茶杯尽数收下。
唯余一盘白玉瓜子,方才在几人对话之时,经姜仲随手摆弄,被拼凑成了火纹般地怪异图案。
浑北,胡泷。
远离王庭的驻地外,毡房里传出哐啷不断的摔打声。
稀里哗啦地一片倒塌声后,连鞑的惨叫穿透帐帷:“……三哥!求你松手!别打……别打了!”
景望守在门外,目光远眺,望着灰蓝色的天穹出神。
不远处,青黄的草坡上,偶尔路过的牧民挥赶牛羊,循声张望过来。
“说!车牧究竟在暗中做了什么?”
萧拓揪着连鞑的衣领,将他提起,苍白的脸上带着愠怒:“他和魔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勾结?又达成了什么交易?你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不揍你。”
话毕,萧拓猛地松开了手,连鞑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仰着摔在地上。
他的表情充满畏惧,呲牙咧嘴道:“大哥……他他不是已经?”
萧拓没有说话,脚步往前,逆光压下一片阴影。
连鞑当即道:“我我我我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两人目光对上,连鞑根本不敢与之对视,瑟缩着避开。
从萧拓即王位以来,一直忙于处理族中事务,先是忙碌王族的丧仪,紧接着,部落爆发瘟疫,萧拓又忙着部落的□□,和荤忧一同救治羊群,再到领兵南下,各种事情接连不断,萧拓几乎快要忘了,还有连鞑这个曾经的车牧同党。
而连鞑审时度势,也有意地躲开他,生怕被萧拓想起来自己的存在。
万一哪天,让他想起从前的恩怨,一个气不过,直接拿刀过来,把自己杀了,或是把自己吊起来,一顿狂揍,这样的场面,光是想想,连鞑都不禁胆颤。
正因他深知萧拓的个性,所以愈发后怕,干脆搬离了原住址,躲得远远的。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萧拓还是追了过来,让他一直悬心的一顿毒打,也还是没能避免。
两人正对,连鞑咽了下口水,捂着磕破的头脸,浑身都在发抖。
“你不知道?”
萧拓屈膝半跪在他面前,仍是比连鞑高了不止一个头,“守兵说,车牧失踪的那天,曾见到你鬼鬼祟祟,进了车牧所在的那间营帐……”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在一片狼藉的毡房内,静谧之中,连鞑分明感受到一股无形地压迫。
“现在你和我说,你不知道?”
萧拓冰冷的目光垂下,搭在膝前的手,手掌攥握成拳,骨节嘎吱作响:“我明白了,或许‘它’能够让你想起来。”
“别!别打我了!”
连鞑开始痛哭求饶,道:“三哥,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大……车牧他消失之前,我是见过他不假,可、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和魔族勾结,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交易,这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就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萧拓站起身,在一地狼藉之中,随手捡起被摔得变形的椅子,掰正坐下,居高临下问道:“当天,车牧入魔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毡房内一片寂静,连鞑抬首,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一日,部落举行完祭典后,连鞑按照与诃部长老的约定,趁乱溜走,来到扣押车牧的大营外,等待时机。
而后,另一边得手的讯号传出,连鞑打晕了营门外的守卫,仓皇入内。
“你想要营救他,但是失败了?”萧拓忍不住插话道。
“不……不是这样,三哥……”
连鞑脸色极其难堪,似在抉择,不知道说出真相是否有利于自己,顿了顿,还是道:“其实是我……杀了大哥。”
萧拓微微拧眉,一直以来严肃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变化:“你……?”
他以目光打量连鞑,知道这种时候,他自然没理由编谎话来骗自己。
萧拓对此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
“我……我也不想这样!”连鞑道:“我没想杀他,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兄弟,身体里留着一样的血……”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半真半假,连鞑低下头,双手揪紧衣角,“三哥……要是我说,这一切都是父王的安排,你会信吗?”
萧拓皱了皱眉头。
连鞑忽而抬眼看他,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能那么顺利地进入关押车牧的大营,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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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早年间所做之事,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被揭发出来……其实早在去年冬狩时,父王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营地,就在暗中和我说了这件事。”
“在那之后,父王让我留在车牧阵营,做扳倒他的最后一枚暗棋,甚至于到后来,大哥的死,也是父王一手做出的决定……”
想起老阎都生前所为,萧拓始终不能释怀,对他只有深深的恨意。
直到此刻,听到连鞑说出实情,萧拓竟感到一阵无所适从,思绪陷入茫然。
最后,连鞑泪眼婆娑地道:“三哥,其实父王早就已经在为二哥的继位而着手布置了,只是,没有人料到后来的变故,二哥他……”
“住口!”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久,萧拓还是不能直面摄提格的死,每每提及都要暴怒。
连鞑很快收起眼泪,道:“好好!三哥,我住口,我不说了!”
萧拓调整过情绪,而后道:“你杀了车牧,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关于车牧是如何入魔的,消失之前所发生之事,这才是萧拓问话的关键。
回忆起当时的一幕,连鞑仍心有余悸,正要开口时,景望在门外道:“王上,有人找你……”
“不见!”经此打断,萧拓语气极不耐烦:“让他走!”又朝连鞑道:“你继续说。”
“好,”连鞑忙道:“当时,是这样……”
“王上,”景望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便听他为难道:“哎——您!您不能!”
景望阻拦不及,来人已闯入毡房内。
门帘撩开,萧拓面色一沉,正要大发雷霆,起身时却见来人正是一身素衣的阿姞娅。
萧拓微微一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显得十分局促:
“……二嫂,你找我?”
阿姞娅突然到此,似乎已经彻底放下过往,原谅了萧拓,目光中布满忧愁。
萧拓略带责备,向外看了眼,景望一手按着门帘,站在门外,脸色尴尬。
连鞑从地上爬起,规矩地朝阿姞娅点了点头。
“摄赫,”阿姞娅一开口,嗓音嘶哑的厉害:“你跟我走。”
萧拓道:“是有什么事,若不急……”
阿姞娅不再说话,而是直接抓过他的衣袖,拽着萧拓,将人拖走了。
片刻后,阿姞娅将他带到阿桑的居住地,一间小小的矮帐,孤伶地驻扎在一处草坡后。
这附近有一处半干涸的浅水湾,形成大片的泥沼,岸边野草枯黄,孤雁发出凄厉的鸣叫声。
此前,萧拓派了侍婢,专门负责阿桑的饮食起居,而此刻,这些人全都跪在帐篷外,见到他来,神情说不出地慌张无措。
“怎么了?”
萧拓走近,不知怎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她。”
阿姞娅背过身去,似有不忍,道:“……你自己进去看吧。”
萧拓立于帐前,看了眼架起的锅灶旁,跪成一片的奴隶和侍婢,没有率先发问。
他调整呼吸,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而后撩开帐门,缓步入内。
不多久,帐中传出阿桑剧烈的咳嗽声:“摄赫!摄赫……”
萧拓愤怒地冲出,到得跪众身前,猛地揪住一人,将人拽起问话道:“这是怎么回事?孤王调你们过来,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怎么会成这样?!”
侍婢骇然大哭,浑身颤抖,甚至忘记了辩解。
余下跪众纷纷求饶,其中一人道:“王上……这怪不得我们!早在您带兵出发之前,老王后她就已经染病,不论我们怎么劝诫,她都一直拒绝治疗,更不准我们把这个消息告知给您……否则,老王后说,若我们之中有一人告密,她就要直接向您要求,下令将我们全部处死!”
话毕,侍婢与奴隶们放声哭嚎,似已经预见了必死的结局。
“还敢狡辩!”萧拓双目猩红,愤怒地拔刀出鞘。
这时,矮帐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摄赫,不要这样!放下你的杀业吧……”
“她们所说,都是真话……咳咳,你,不要为难她们!”
帐中光线昏暗,阿桑平躺在一张老旧的矮榻上,费力地想要起身,一手摸索,却带倒了椅子上的茶具。
茶盏摔碎,发出刺耳的声音。
萧拓只得放开那人,转而入内,将阿桑扶坐好,自己则跪在了榻前。
萧拓眼眶发红,许久不说话,看着阿桑,半晌才哽咽着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萧拓痛苦地垂下头,连气息都在发抖。
阿桑安详地半卧着,饱受病痛的折磨,整个人十分苍老,唯有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依旧明亮,在岁月的洗涤中,仍旧不曾浑浊,洁净不染尘埃。
母子二人静默对视,萧拓喉头酸涩,已说不出话来。
“不要责怪她们。”
在这静谧之中,阿桑伸出手,在他额头前摸了摸:“摄赫,你会答应我吧?”
“阿……”萧拓下意识地想到那个称呼,已经许久不曾叫过。
从两人断绝母子关系那一日起,他便不再被允许,再唤阿桑一声‘阿妈’,亦或者母亲。
顿了顿,萧拓抬起头,以手背在脸上抹了下,缓和了情绪道:“阿桑,你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告诉你,下个月,咱们的部落会转场到中原。”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那里,我会带你去中原,找中原的医师,医治好你的病,我们还会……”
“摄赫,别再说了。”
阿桑别过脸去,身子瘦弱得几乎脱了形,费力地转动,隐入到黑暗里。
“我这一生,早就已经活够了。”
“阿桑……”
“尊重我的选择罢。”
阿桑背朝着他,沙哑地声音道:“让我就这么了无牵挂地去,不再承受这人世间的苦难,就算是,你为阿妈,做得最后的事……”
说完这些,阿桑疲惫地合上眼,不再开口。
矮帐内极为安静,静得甚至能听清她每一次呼吸的艰难,由肺部发出明显的颤音。
默然长跪后,萧拓整理好情绪,撑膝起身:“……不。”
他召来侍婢入内,逐一问话,又叮嘱过阿桑的用药、饮食。
临走前,萧拓在门外站定,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我不会答应你的。”
“你一定要好起来。”
侍婢与奴隶们围着阿桑,开始了各自忙碌,萧拓回过头,望着那阴影里的人,坚定地道:“如果草原的巫医治不好你,我就要他和你一起去死;如果这些仆人照顾不好你,我就要把这些人全部杀掉,下去给你陪葬……就算是为了……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养病。等着我,带你去中原。”
说完这些,萧拓不再理会阿桑的反应,下颌紧绷,快步离开了帐篷。
走出阿桑的居所,他却没有回驻地,而是只身一人,走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
视野所及,俱是无尽的荒凉。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何地,雪山的景色一阵徘徊,似近在眼前,又似遥不可及。
萧拓只觉心中苦闷,仰头看天时,日晕一晃即逝。
他蓦地后仰,眼前陷入漆黑,整个人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