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绥应内郡。
城街边一间茶肆内,中年男子摘了斗笠,在支出的摊角旁落座。
尽管连年战乱,充州更是刚经历过几场战事,可较之边郡等地,内城则稍安宁些,战火尚未波及到此,城中维持了基本的秩序。
这处长街繁华,平民百姓、贩夫走卒白日间往来于此,市井的喧嚣,掩蔽了茶肆内的谈话声。
“你不该这时候叫我出来。”
店里伙计擦拭邻桌,那中年男子左右顾视,低声道:“太冒险了!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这名中年男子,乃是自沈行约起兵以来,燕廷方面暗中拉拢的一名要员。
此人隐蔽在军营之中,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萧关一战,他将军中情报传递出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令燕军方面得以提前布置准备,终而大获全胜。
在这之后,为了留用这枚棋子,在日后的交战中持续发挥作用,双方便切断了联系。
直至这日再见,燕廷派出的官员伪装身份,扮成茶肆伙计,朝他道:“相国大人已等不及,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说话间,伙计稍俯身,提壶为男子的茶杯注入茶水。
“近来,沈鐩的军队一直往南败退,不敢与我方正面交锋,可是在暗中有什么动向吗?”
中年男子呷了口茶,回话道:“没有,你们在外得知的消息是怎样,我这边的消息就是怎样,萧关战事后,沈鐩对此已有防备,迟迟不曾部署接下来的应战计划,我恐怕他已经猜出,军队中有朝廷的内应,所以,你不该这时候召我过来!”
伙计背过身去,结算了另一桌的饭钱,经过时道:“那么,依你之见,目下以沈鐩手握的兵力,他还有还手的能力吗?”
“我不知道,”中年男子因紧张而显得格外焦虑,如实道。
“这些天来,沈鐩目疾未愈,一直在城署中养伤,前日,浑北的胡戎遣了使者来,似乎谈到了边盟之事,西边的大叱南下,与南阳郡兵开战,前晋南义军头领张淼的义子张叱曾被沈鐩调往南阳,张叱如今被抓……”
“你在废话什么?”
伙计打断他道:“留你在沈鐩身边作内应,我要问的可不是这个!”
中年男子经他训斥,脸色难看,道:“总之,这一路退兵,沈鐩看上去无心战事,或许是……经过这次败绩,彻底被击垮了?”
顿了顿,中年男子又补充说:“这不单单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军中人心涣散,大伙都这么说。”
少时伙计退下,从后厨端来一碗素面:“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赶在叛军退往充州前,将余党一网打尽,这是燕廷的指示。”
中年男子视线躲避,脸色稍稍一变。
放下碗,伙计稍一躬身,把钱收下,目光压低探出:“至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另一边的城署中:
廊檐下,侍者合力,搬了一张窄榻出来。
在初秋炙热的暖阳下,沈行约只着中衣,裹着一床被子,保持一个姿势固定不动,就这么怔怔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晌午前,李肃来看过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望向沈行约时,李肃总觉得他双目略有变化,浑瞳的颜色淡了少许。
李肃看出,那一夜,沈行约和那个胡戎男人之间爆发了矛盾。
两人不知因何闹掰,为此,沈行约便终日闷闷不乐,时常一个人独处,黯然神伤。
自这之后,李肃便常常陷入一种异常矛盾的心理。
一方面,看到沈行约失魂落魄的样子,李肃发自内心想要替他分担,由此衍生出心疼的情绪;而另一方面,出于某种私心,李肃倒希望这两人之间从此再无瓜葛,经过这件事后,彻底断个干净。
在那暗自的祈求之中,李肃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一丝占有的意味。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自己就这么守着他,也很好。
李肃如是想到。
看出沈行约不想说话,李肃只陪他坐了会儿,沐浴着初秋的阳光,听院中风吹落叶的声音。
及至孙隆来找,沈行约以幕篱覆面,披了件外袍,在议厅面见他。
“张叱动身了。”
孙隆道:“启程前,他还向我求情,想要亲自过来陛见,被我驳了回去。”
沈行约听后不作表态,只点了点头。
张衍早已往充州发信,北地郡的麻烦需要尽早解决,放张叱过去,也好让他尽快处理张淼的身后事,而后实施下一步计划。
“对了,陛下,”孙隆上前,递上一封战表:“燕廷方面,军队遣人给咱们下了战书,时间定在这月中,您怎么看?这一次,咱们要应战吗?”
孙隆看他接过,眼中存有期待,然而在下一秒,沈行约随手一拨,将其放到了烛火上。
孙隆亲眼看着,他将那信帛焚之一炬:“陛下?!”
“不必给他回复了。”沈行约道。
“您的意思是,等这一次燕军攻来,难道我们还要退守吗?”孙隆实在不能理解,以他们现在的士气,对抗燕廷的十余万大军,虽说人数上不占优势,可是人数的碾压,并不是战胜的先决条件。
两军交锋,成败往往取决于士气,军队能否信心坚决,将对战局造成直接的影响。
萧关兵败以来,将士们枕戈待旦,渴望战功,都期待着与敌军的正式开战,以此尽雪前耻。
可是,沈行约接连下达军令,无一例外,皆是退守。
他们已从绥应边城退往主城池,又从主城池退守内郡,如此下来,军中已有不满。
尽管早前,沈行约和他交过底,撤军只是计划的一步。
可是现在,他们所处位置,距沈行约曾告知给他撤军的底线,不过一城之隔,再这样下去,他们将彻底失去绥应的控制权,但这还不是孙隆最为担心的。
令孙隆最担心的,是他此刻的状态。
从沈行约再回到军中,便极少召众人议战,更多的时候,则是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偶有召人议事,他也是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和从前大相径庭。
孙隆有时甚至觉得,这还是他们所倚仗效忠的那个陛下吗?
还是说,上一次兵败的惨痛教训,彻底挫败了他的锐气,再也不复从前的魄力与决断?
想到此,孙隆在心中暗叹,嘴唇稍动,没有将所念说出。
“还不到时候。”
沈行约道:“这一次提早撤军,等到敌方的烽烟一起,咱们就撤。”
“是,”孙隆领命,实在无法说服自己,顿了顿,又道:“陛下,以咱们当下的实力,守城尚可一战,未必就要退兵……”
“不要只看眼前,”沈行约道。
孙隆皱眉看向他,沈行约两指衔起茶杯,挪了个位置,道:“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你必须承认一点,守得住一时没什么意义。与燕廷的一仗,早晚要打,只不过不是现在。”
孙隆思索片刻,却联想到前日,胡戎的来使。
眼下,张叱被调走,南阳郡的麻烦基本得以解决,可是对于边境之地,沈行约却似有着其他安排。
“恕臣愚钝,”孙隆抱拳道:“陛下能否示下。”
空旷的议厅内,孙隆手握茶盏,目光请示,显得迟疑不决。
沈行约斜倚桌畔,手指轻敲幕篱边沿:
“你觉得,对于燕军来说,现在最乐得看到什么?”
窗外,一抹斜阳照入,两人谈话的身影渐渐淡入夕阳光晕中。
日影西沉,格桑花点缀的毡帐内,萧拓深深皱眉,在榻上睁开双眼。
昨日昏倒后,萧拓被外出巡视的甲兵发现,带了回来。
巫医前来诊断,称他是心神俱耗,体力透支过度,才会陷入昏迷,遂给他喂了草药,并在帐内熏了祛疫的香料。
景望赶来时,各族长老们的车马离去,贡女们正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
门外,甲兵们催头丧气,显然刚受过训斥,贡女们抓住这个特殊的机会,得以接近王帐。
看着萧拓在榻上昏睡,被贡女们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喂药擦脸。
景望正想说什么,巴里赞在身后出现,拍了拍他,摇头示意让他安心。
萧拓昏睡了一天一夜,直至黄昏时分,他被一团浓郁香气给熏醒。
醒来后,萧拓一手按头,撑着另一边手肘,缓缓坐起,整个人头重脚轻,显得十分疲惫。
视线逐渐聚拢,看清了帐中跪立的贡女们,萧拓当即别过头去,脸上现出烦躁之意。
“王上,您醒了!”
贡女们围上前来,各自诉说在他昏迷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
女孩们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用蛮语交流,语速飞快,萧拓被她们吵得头晕,险些又昏过去,最后只得抬手制止:“都住口!”
贡女们:“……”
这一次,萧拓没有召来门外守卫问罪。
他知道,自己这一病,便给了部落里长老们为王上侍疾的借口,安排了各部贡女来此,追究起来也是无益。
自从他接过王位以来,心性已有所收敛。缓了缓,萧拓道:“孤王很感谢昏睡之时,你们的照顾。稍后到库吏那里,各自去领赏金。”
贡女们点头谢恩,萧拓又道:“不过,回去请转告你们的族长,孤王没有纳妻的意愿,请他们不要再费心了。现在,拿好你们的东西,都出去……”
贡女们渐次起身,瞪大眼珠看着他。
她们之中,有的捧过花瓶,有的收起了袖帕,倒退着往外走。
经过门口时,第一个离开的贡女背上一抵,靠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回头看去,阿姞娅站在帐外,看着女孩们,眼中略带错愕之意。
“二嫂……你找我?”
萧拓慌忙起身,随意拿过一件外袍披上,迎上前来,并催促贡女离开。
女孩们手忙脚乱,在两人之间溜走,其中一名贡女突然折返回来,将掉落在枕头上,自己最心爱的金线手帕收走了。
萧拓:“……”
稍整衣袍,萧拓脸色恢复少许,还带着刚醒来的睡意,对着阿姞娅,整个人略显局促。
在草原上,男女之间交往,并没有中原的诸多规矩。
但萧拓自小受摄提格的照拂,一直都视长嫂如母,对阿姞娅十分敬重。
“身体好些了吗?”
阿姞娅说着,伸出手来,指背在萧拓额前试了下:“嗯,没有发热。”
这个举动令萧拓大为动容,内心愧意与感动交织,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但同时,他想起了一些别的事:
“阿桑她……”
“去看看她吧,”阿姞娅道:“我和你一起。”
于是萧拓简单更衣,与阿姞娅一同前去看望阿桑。
来到阿桑的居所,她的情况很不乐观,但好歹不再拒绝服药,病情暂时得到控制,走时,阿姞娅为她掖好被角,朝阿桑说了许多话,哄她入睡。
萧拓眼眶微红,只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
“摄赫,你打算娶妻吗?”
出来后,两人走在草坡上,阿姞娅朝他问道。
“不。”萧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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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地回话,以为她是指那些贡女们。
想到刚刚,被阿姞娅撞上的那一幕,萧拓道:“你误会了,二嫂,那是部落里族长们的安排,我不会娶她们。”
阿姞娅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远处。
萧拓送她回去,两人便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快到居所时,阿姞娅回头一笑,道:“可是你早晚都要娶妻,不是吗?”
萧拓微怔。
摄提格意外离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阿姞娅在人前绽露笑颜。
可她那笑容里,仍有掩饰不尽的哀伤。
萧拓也不清楚,她是否真的从摄提格离世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当着阿姞娅的面,更不敢提及兄长的名字,顿了顿,只道:“或许……”
萧拓本想说,或许等到部落的情况转好,局势稳定之时,他就卸下肩头的担子,辗转中原,待上一阵子。
他昏睡这一天一夜,梦里全是沈行约的身影。
醒来后萧拓赫然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竟忘不掉他。
这些天里,不论是召族长议会,与连鞑的问话,还是面对着阿姞娅,甚至于他得知阿桑患病,跪在榻前时,脑海中仍不时闪现他与沈行约分别前的画面。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人就像住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抹除不掉对方留下的痕迹。
从胸口处传来持续的痛感,反倒令萧拓清醒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两人就这么分开。
“你该找个人照顾你……”
阿姞娅低声道:“若你二哥还在,他也会这么想的。”
萧拓微微皱眉,思绪复杂。
二人已走到木栅前,阿姞娅朝他挥手,示意他不必再送:
“回去吧,别太操劳,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萧拓低垂目光,听到阿姞娅这样关心自己,心中更添愧疚。回过神时,阿姞娅已转身回了居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萧拓回到穹庐大帐,天色已黑。
简单用过晚饭,萧拓开始着手上次未完之事,命人去请巫师,召来连鞑,继续前一日的问话。
“三哥,你找我……”
少时连鞑进帐,他的脸上伤痕未消,显得十分拘谨:“这两天,我听说……听说你病了?你没事吧,三哥?”
“废话少说,”萧拓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罢。”
连鞑不敢造次,只得点头,一五一十地朝他交代。
当日,连鞑以匕首刺穿喉管,割断了车牧的颈动脉,待他咽气后,身体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我当时吓坏了!”
连鞑说着,缩了缩脖子,面上仍有余悸:“大哥他……他的身体里流出了黑血,那些血就像、就像有生命一样,蔓延流过他的全身,然后——大哥他突然睁眼看向我!抓住了我的脚!”
车牧的手掌被流动的血水覆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五官突张,无比愤恨地看着连鞑。
而在慌乱中,连鞑拼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往外跑去,却突然被一团硕大的黑雾拦住去向。
“那……那是一个女人,”回忆起当时的一幕,连鞑竟有些如痴如醉,道:“她,很美……我从没见过这样绝色的美人儿……不!不对!!”陷入回忆中时,连鞑的反应一惊一乍,方才还是一副沉醉之态,转眼浑身汗毛倒竖,又变得异常惊恐:“三哥!我想起来了!那、那是一个怪物!!‘她’把大哥带走了!”
那一日的营帐中,黑雾消散,雾气尽头,现出一张绝色的容颜。一个身披斗篷,娇娆的女子款步走出,轻笑着纤指一点,落在连鞑的胸膛上。
连鞑便似着了魔般,痴痴立在原地,不再动作。
魔女行至车牧身前,轻扬一手,不知使了何种秘术,竟令车牧浑身流淌的黑血,如沸腾一般,顷刻间翻涌起来,蒸发起滚滚黑气。
车牧在地上挣扎,发出了撕心裂肺地惨叫。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也是时候,”魔女轻轻一笑,朝他伸出手,“把你的灵魄献祭给我,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车牧颤抖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全身流淌的黑血定格,被一股巨大的反吸力抽离,唰地一下,全部流回,注入伤口。
车牧颈部,那道致命伤开始结痂,如活虫般地咒文钻入肌理。
魔女扬起一手,凭空划出魔域的入口,五指收紧,祭起车牧,轰然消失。
在那最后一刻,连鞑被美色所惑,竟然上前,想要抓住半空中的披风。
魔女回过头来,朝他娇笑:“怎么?你也想成为我的‘追随者’?”
连鞑已失去神智,只望向她,痴痴点头。
魔女狡黠地眨眼,声音带着魅惑:
“违心给出的答案,可是会遭到反噬哦!”
说话间,循声而来的甲士手持武器,冲入帐中,只看到一团黑影闪过,地上留下一滩血迹。
而连鞑一声狂吼,整个人近乎疯癫。
他永远也忘不了最后的一幕:
魔女旋身回眸,黑雾缭绕间,她微微闭目,再睁眼时,脸上四只巨瞳暴突,眼球转过,里面倒影出连鞑惊悚失常的模样。
“三哥……三哥!”
连鞑浑身颤抖,跪着往前,似是想要寻求庇护:“你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长着四只眼睛的怪物!!”
在萧拓漠然的目光中,景望架起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连鞑,吩咐守卫,将他带下去看好。
“你都听到了,巫师大人。”
萧拓站起身,朝那帷幕后道:“想想办法,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