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刻,雨还在下。
徐州教坊里,楠木地板泛潮气,青砖墙晕开团团水渍。
珠帘让水汽润得发沉。
关倩兮捏着帘子边沿,悄悄窥望。
只见那人坐在偏厅槛窗前。
穿堂风吹过玄色狐裘,毛绒微微颤动,在烛光下泛出幽微光泽。
每一次风拂过,毛尖光泽变幻,宛如星辰在夜空中闪烁明灭。
倪二郎去岁冬日也披狐裘,但他脖子短,叫狐毛蹭着鼻孔,直打喷嚏。
其实倪二郎长得不俗,但眼前人更好看。
侧颜清隽如画,一双眸子流光溢彩,比倪二郎多几分清贵气。
她听闻这届的状元和榜眼都才高八斗,却未料容貌亦俊逸似谪仙。
良配如斯,岂能错过?
春桃捧着铜手炉挨过来。
“备药。”关倩兮嗓子发紧。
春桃踮脚咬耳朵:“合欢散?”
关倩兮睨她:“蒙汗药,蠢材。”
她要十拿九稳,要万无一失。
要生米煮成熟饭。
雨水滴成串。
珠帘晃得人心烦。
关倩兮抬手扶正翡翠钗。
她眼尾点了波斯金粉,衬得绿眸更显妖冶。
绯色罗裙扫过门槛,翡翠镯与金镶玉手环相碰,脆生生磕出一声响。
“赵大人冒雨前来,可是要听奴家弹《六幺》?”
对方闻声回头,洒金扇子“唰”地收拢。
窗前,白瓷瓶里插着几枝杏花。
花瓣尖垂着水珠子,倒映出她绿莹莹的眸子。
那人眼波扫过来,便直勾勾盯她眼睛看。
倪二郎也爱盯着瞧,可那眼神总往衣襟里钻,不像这位,像要拿尺子量她瞳仁深浅。
关倩兮耳根子烧得慌,偏生挪不开眼。
银霜炭“哔剥”炸响。
她感觉自己鼻尖凝着细汗,但那人却未见半分汗珠——怪哉,穿狐裘的没嫌热,着罗裙的反倒燥起来。
良久,那人微微一笑,道:“你的眼里有海。”
“什么?”
“你的眼里,有一片绿色的海。”
关倩兮怔了怔。
檐角铁马乱撞,但她的心跳更乱。
平日只听人骂她“绿瞳女妖”。
倪二郎倒是夸过她的眸子像琉璃盏,像猫儿眼。去岁中秋,他吃醉时,曾拿银簪子戳她眼角:“妖精似的,夜里能当灯使。”
绿色的海。
这话听着像诗,似歌。
偏偏说话人眼里干干净净。
眸里只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火。
她鬼使神差地摸了摸翡翠钗,袖角堪堪遮住眼角红晕。
“奴家还不曾见过海。”
关倩兮感到些许寂寥。
如果她见过海,或许能更懂这个比喻。
说罢,她挨着那人身旁坐下。
狐裘的熏香直往鼻尖钻。
她低头搓了搓指尖,暗叹这袍子熏得倒讲究——檀木香里掺了沉香与崖柏,都是难得的香料,可见既富且贵。
她盯着那人如画的侧颜,听见自己问:“海是怎样的呢?”
“你是本地人?”那人讶然。
“奴家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波斯人。”她扯了扯罗裙,裙摆沾着炭灰。
对方支着肘子,凝神看她眸子:“令尊祖上……兴许也有异域血脉。”
关倩兮手一抖,翡翠镯子磕在桌沿。
他父亲的生母也是番邦人。
此事乃关府辛秘。
她知道,是因为有年腊月,嫡母与他争执,摔茶盏骂道:“你身上还流着罗刹舞姬的血呢,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倩娘?”
那会儿,她只能缩在屏风后,眼睁睁看那死老鬼命人把嫡母关进香堂……
“你怎知道?” 她愣愣问。
“浅色瞳孔是隔代遗传。”那人答得笃定。
“奴家不懂。”
“无妨。”
那人忽地探身,凑近她眼前:“你可有其他颜色眼影?”
“眼影?”
那人伸手抚过她眼皮,害她心头一颤。
“这种粉末,画眼睛用的。”
又笑道:“这金粉俗气,糟践了你的绿眸子。”
关倩兮从袖笼里掏出个鎏金掐丝盒,铜镜边沿镶着褪色的螺钿。
去年倪二郎赠的,说是扬州时兴的“醉芙蓉”色。
美貌是她唯一依仗,补妆的物什自当随身。
那人掀开细瞧:“浅粉色,正好。”
“闭眼。”
指尖凉沁沁压在她眼皮上。
关倩兮嗅到对方袖口溢出的松木香。
真怪。
为什么……他袍服与狐裘竟用不同的熏香?
世家子弟都这般讲究?
指尖蘸着粉末,轻轻扫过她眼皮。
簌簌的,像落雪。
关倩兮数着炭火"哔剥"声,忽觉鼻尖微痒——原是那人鬓发散下一绺,随动作轻扫她脸颊。
“睁眼。”
铜镜里映着个眼尾飞红的仙子。
浅粉从眼窝晕到眼角,蔷薇色顺着睫毛根洇开,倒显得绿眸子愈发清透。
关倩兮怔怔抚着脸——倪二郎爱她妆容妖冶,她便画金色、绿色……却何曾见过自己这般水灵灵的模样?
那人又拧开螺钿口脂盒,食指抹了点桃色:“这个妆容,我管它叫‘桃夭’,你觉得怎样?”
指尖压上唇瓣时,关倩兮瞥见对方手臂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腥味。
桌上的暖笼爆了个火星子,溅在狐裘领口。
关倩兮慌忙去掸,指尖碰到那人脸颊——冰凉凉。
她触火似的缩手,翡翠镯子磕在案几上,震得瓷瓶里杏花乱颤。
“桃之夭夭,宜其室家……”她嗓子发哑,“赵大人这名字起得好。”
窗外雨停了。
那人拿帕子拭净指尖:“往后,你画这妆容见客,定必倾倒众生。”
“嗯?”
关倩兮愣了又愣。
这人什么意思?
什么往后?
什么见客?
打算与她云雨一霄便算?
不准备替她赎身?
婢女春桃捧来姜茶,朝关倩兮使了个眼色。
关倩兮立即了然,蒙汗药已下好。
她低头斟茶,翡翠钗头的流苏扫过那人黛色衣衫。
“大人累了,先喝口茶。”
茶水滚过青瓷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关倩兮的视线。
那人在絮絮叨叨些什么。
“……上月家中小妹初潮,腹痛难忍……”
“听她说,月事带十分繁琐……我便想着能否稍作改良……”
“说来尴尬,我不知道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子……想问你借看一二……”
关倩兮半点听不进去。
她满心满眼都是不甘。
难道她不够美?
纳多个妾室罢了,堂堂康顺侯府养多个人都养不起么?
还是说,他根本就嫌自己番邦异族?
可恶!
那何必装得情深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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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人,姜茶暖胃,” 她蹙着眉,绿眸子泛着晶光,“您多喝些。”
那人丝毫不察觉。
大约姜茶合宜,喝了一杯又一杯。
五、四……
她心里默念。
数到“三”时,那人眼睛已是迷离难睁。
关倩兮指甲掐进掌心。
数到“二”时,茶盏歪倒,残茶漫过绣绿梅的桌布。
“啪——”
那人额头抵着窗框,狐裘领子蹭开半边,露出段雪白的颈子。
春桃掀帘探头:“掌柜说着蒙汗药唤‘五步倒’……果真没有欺骗人。”
关倩兮霍然起身,问她道:“鸡血可准备好了?”
“是准备好,可是……”
“可是什么?”
“娘子你与倪家少爷的事,徐州城无人不知……扮处子这事,当真能骗得过?”
关倩兮冷哼一声:“我自有办法搪塞,你告去诉嬷嬷——她若真想我攀得高枝、远离徐州,那便陪我做戏做全套!”
……
戌时,雨丝细如牛毛。
教坊檐角的灯笼随风微晃,晕开团团昏黄。
赵斐策马踏过砖缝水洼,披风浸透雨水,缁色袍摆亦溅满泥点子。
嬷嬷扭着腰迎出来,鬓边绢花浸了潮气,蔫嗒嗒垂着。
“可有一位京城来的贵人到过?” 赵斐冷着脸问。
那嬷嬷绞着帕子笑道:“是来了这么一位……”
赵斐翻身下马,逼近她问:“他人在何处?”
“哟,忙着呢,”嬷嬷捂着嘴笑,“客官您来得不巧,那贵人与关娘子正‘忙’着呢。”
重音落在‘忙’字上头,笑得甚是暧昧。
赵斐解披风的动作顿了顿。
铜盆撞地声从回廊传来,小婢女举着铜壶给铜盆添热水。
“都换四回水了……那位爷可真能折腾!”
话音被嬷嬷的咳嗽声掐断。
灯笼影里晃过个小厮,嗑着瓜子嗤笑:“可不是,那贵人斯斯文文的,床架子摇竟得那样响,比戏台鼓点还密……伴着关娘子那嗓音,听得我脸发红。”
赵斐攥拳攥得指节泛白。
檐角灯笼被风吹得乱晃,光影里浮着细密雨丝。
糟糕……
方靖真着了那妖妇的道!
他心里又泛起无限内疚——是他害了方靖。
忽想起那日,方靖提及妻子时的情意绵绵。
“拙荆温柔贤淑,是极好的女子……”
到底是不够情深,如此轻易,就被那不入流的手段勾引到。
“方靖啊方靖……”
赵斐长叹。
早知,该让昆玉来。
昆玉心志高洁,绝不会被这妖妇迷惑。
绝不会,自甘堕落!
那边厢,一个打扮稍好的婢女,抱着铜盆从回廊拐角闪出来。
盆沿还搭着条染血的帕子。
“关娘子说……”那婢女嗓音朝嬷嬷眨了眨眼,“嬷嬷若肯作戏,明日就分您三成缠头。”
嬷嬷扯着帕子冷笑:“我与她作戏何难?但她当那贵人是傻子么?洒几滴鸡血就装处子,有哪个处子头一回就与人耍得换三、四次水?”她揪住那婢女的耳朵,把染血的帕子往她鼻尖凑:“你闻闻这血味——鸡血掺了朱砂,那贵人鼻子聋的?”
那婢女笑道:“关娘子说,她自有办法搪塞……”
赵斐眸色晦暗。
——这妖妇,肮脏手段不少。
不行,得赶紧与昆玉一道想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