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想你
韩意淮仰颈闭目,感觉周身血液飞速地流,在沸腾的瞬间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只恨不能死在她绮丽的裙下,死在她赐予的醉生梦死幻境里。
当一次次的满足与她纠缠在巅峰绽放烟花,她醉月芙蓉般的娇颜也在盛开,粉靥泛红,他想她一定也很舒服,因为他的卖力而舒服。
“梅娘,谢谢你,我好舒畅,好快意。”他短暂脱力,将半副重量压在她身上,亲了亲她的肩窝。
少年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挂在鸦黑的发间,晶莹剔透,每一滴都为她流淌。
韩意淮将女孩翻过来,虔诚地为她擦拭,又紧紧抱在怀中,一点点吻干她眼角的泪痕,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
他为她着迷,为能与她发生如此亲密又神奇的相融而兴奋。
哪怕他寸步难行,终究还是被她温柔地接纳了。
也接纳了他的疯狂与放纵。
她的身体,就是为他而生的。
不管灵魂还是血肉,他都想与她融为一体,不分离。
黄时雨微微侧过脸,流连她唇舌的气息极好闻,却不是她习惯之人的。
韩意淮咬了咬她倔强的小耳珠,软软韧韧。
极致的喜爱令他生出满腔温柔也生出了破坏的攻击性,既想一口吞了她又只敢轻轻地蹭蹭。
韩意淮将她抱进温暖馨香的浴桶中,她颤颤的白白的蜷在里侧,衬托的浴桶比平日更宽阔几许,两只小手一直用力攀着桶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躲开他的触碰。
虽然韩意淮没伺候过人沐浴,但在对待她时,用上十二分的耐心与温柔,仔仔细细擦洗着每一寸城池,以及被他欺负狠了的地方,如同擦拭一盏脆弱又剔透的琉璃宝灯,容不得半分马虎,半分手重。
韩意淮歪着头看她,柔声道:“梅娘,所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情有所钟,我们做了这样的事不过是顺应天性,你别害怕也不必觉得羞耻,我会保护你的,此后余生都对你负责,绝不白白占了你身子。”
黄时雨面色微白,调开视线,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
韩意淮用一片比她身子还大的棉巾将她裹起,遮住这具布满了他疼爱痕迹的香躯,将她重新抱进帐中。
三魂七魄归位,黄时雨感觉火辣辣的痛。
韩意淮满脸冒着热气,“我帮你涂药,涂上就不痛了。”
“不要碰我,我自己来。”黄时雨想起他先前涂着涂着就情不自禁,哪里还肯让他近身。
“好,我教你。”韩意淮倾身在她耳边“传道授业”。
黄时雨面红几欲滴血,又渐渐发白,死死咬着下唇。
韩意淮笑了笑,“还是我来吧,别怕,我轻轻待你……”
他的手指滚烫如火却又温柔如水,黄时雨失声惊呼,无奈地闭上眼,再次咬着唇。
韩意淮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表情。
喜欢她在他手中娇软无力的模样儿,想到昨夜癫狂之时将她抱到了桌上,烛台下,他就亢奋不已。
“殿下,两天前,我和简允璋定了亲,明年二月初十成婚。”黄时雨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双手在被中不停哆嗦。
韩意淮置若罔闻,却骤然用力,提醒她仔细感受谁才是她的男人。
黄时雨浑身发抖,一动不动承接来自肃王的“惩罚”。
体能与力气的巨大悬殊注定无论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反抗说不定还会给他增添“雅兴”。
她唯有安静又麻木地望着他。
韩意淮停了下来,垂眸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又猛然将帕子团成一团,撩眼道:“婚前失贞不仅要被夫家休弃还得面临牢狱之灾,梅娘,除了我,你别无选择。”
他不想强迫她,也深以为她该懂事了,面对残忍的事实。
这种事,不应当他哀求她的,而是她来祈求他。
软硬兼施,软的不行,他便硬一硬。
黄时雨嗫嚅道:“不用你管。”
“我偏要管,我还要亲自对简珣说你是我的,他若不识好歹,我就杀了他。”
他说“杀”时眼底竟真的有杀意。
“你敢动他,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黄时雨梗着脖子。
韩意淮的神情几近扭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凝滞的帐中,凌乱被褥沾染了一片片红梅落花,年少的两人,相顾无言。
韩意淮败下阵,“梅娘,嫁给我吧,做我的王妃。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我,我要回家。”黄时雨低头寻找自己的衣物,手忙脚乱穿上。
韩意淮窒了窒,“我早就派人去你家中知会了,以防她们情急之下报官。”
黄时雨一怔,紧张望向他。
韩意淮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乱说,你在我这里发生的事保管不让外面的人知晓,我派去的人也只会说你在画署的舍馆陪闻大人。”
黄时雨幽幽道:“谢谢殿下代为周全。”
韩意淮抿了抿唇,道:“真要谢,便以身相许吧。”
黄时雨摇了摇头。
韩意淮情急道:“可是我已经得了你身子!”
“在殿下眼里,失去贞洁,我就必须跟您,否则就是不守妇道对不对?”
“才没有……”他嘴硬,因为说实话会得罪她。
黄时雨轻抬眼睫,许是含了泪光,那一瞬咄咄盈亮令人不敢直视,“我的第一次很重要,但往后余生的每一次也都重要,不管您得了我身子多少次,我也不是你想欺负就欺负的。”
“不欺负。”韩意淮小声道,缩回了试图触碰她的手。
哪怕他与她已经做了三次,哪怕他将她里里外外摸透,她也不会自轻自贱!
黄时雨忍着不适跑下床,边后退边道:“亲事,我自己想办法退,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我们发生过什么!失身又如何,那我也不会委身你!”
她狠狠抹了把眼泪。
韩意淮却只听见了她要找简珣退亲,自动忽略她不愿委身自己,“好,咱俩的事儿可以从长计议,只要你不跟他就行。”
已经知事的少年人,尝到了独一无二的欢情,容不下任何人来分享。
他忍气吞声哄着她,以期她不那么伤心,倘若能哄软了她心肠,再赐他一点甜头就更好。
廿二当晚,黄莺枝左等右等不见本该下衙的妹妹回家就直觉不对。
却对家里新来的仆妇道:“忘了与你说晚上不必留饭二小姐,画署忙,她要留下当值。”
灶上娘子不疑有他,谨遵大小姐吩咐。
转过头,黄莺枝将琥珀拉至屋内,悄声道:“你找个借口去趟简府探探口风。”
琥珀心领神会,忍着惧意点点头,借口送二小姐为姑爷做的扇套与香雪居的丫鬟攀谈。
倘若二小姐在简府,丫鬟们必定会好奇问琥珀为何没跟在主子身边,但丫鬟们只与她拉家常,还悠闲地讨教针线活,琥珀的心口当下就凉半截。
一个才定了亲的女孩无故失踪,不管去报官还是报给简府,下场都不会好的。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黄莺枝不敢贸然报官,将希望寄托于“侥幸”二字,万一梅娘真留在了画署呢,只是来不及告诉家人,明儿一早说不定就会出现。
黄莺枝与琥珀一夜无眠,倘若廿三清早再见不到梅娘,只能豁出去报官。
丢了名声总比丢了小命强。
次日天不亮画署还来人通传,所言与黄莺枝忖度的差不离,黄画员因公务在舍馆陪闻大人当值。
证实了心中猜测,黄莺枝才擦了擦额头虚汗,与琥珀对视一眼,再晚一步就报官了。
得亏她们沉得住气。
却也在心里憋满了气,打定主意要狠狠训斥梅娘一顿,这么重要的事也不早些派人传话,可知这一天一夜几乎要了姐姐的命。
负责捉拿丐婆的侍卫最终无功而返,严格地说也不算无功,至少带回了黄时雨的小毛驴。
命大的小毛驴竟还活着,不可谓不是奇迹。
丐婆受了那么重的伤,靠着一身诡诈手段,愣是逃过了追兵的围捕。
韩意淮为博美人一笑,除了官府的通缉令,又以私人名义下了江湖的赏金令,高达四百两黄金的悬赏,死活不论,一时间江湖波涛翻涌。
丐婆也算是捅了个大的篓子。
未时,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时雨。
她精神不济,先前下了床没走几步腿软跌倒。
韩意淮将她抱回帐内,举手发了毒誓今天绝对不欺负她,才哄得她卸下一丝防备,睡去。
这一睡,足足睡了三个时辰。
待她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大半,韩意淮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不管花多少功夫我也要将那疯婆子捉拿归案,活着便任你处置,死了就丢进乱葬岗。”
丐婆毁了她安稳的人生,即便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黄时雨也不希望她活着。
“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黄时雨垂眸道。
“好,抓到我便自行处理,再不让梅娘烦心。”
“我想回家。”
“嗯,我送你。”
韩意淮搀扶她起身,却被轻轻推开。
黄时雨仍旧不适,却也不至于让人搀扶,那药膏效果奇好,几个时辰前还灼痛的部位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
这日赶在保宁坊关坊门前,黄时雨回到了自己的二进宅院,家人都在等她。
姐姐全然不知她在外面惹下多大的祸,照旧关心她,问她饿不饿,累不累。
灶上娘子权当自家的画员大人没日没夜的辛劳养家,对此很是感动,听闻黄时雨饥饿,连忙生火煮了一大碗鸡汤面,面下还卧了一只荷包蛋。
黄时雨吃了几口却莫名难以下咽,便让柳儿端下去吃,柳儿胃口好又正在长身体,自是欢欢喜喜。
黄莺枝走进寝卧时,发现妹妹已经趴在软榻睡熟。
她将人喊醒,一面帮忙脱外衣一面道:“实在撑不住明儿告个假吧。”
妹妹满脸疲惫,仿佛遭了大罪。
“我没事,睡一觉便无大碍。”黄时雨慢慢道,兀自去了净房洗漱,发现贴身小衣沾了奇怪的液体,那味道似乎是肃王的,她白着脸丢进水盆胡乱搓洗,却因为蹲着又流了一些,她抱着膝盖埋首哭泣。
一炷香后,黄时雨低着头回到房中。
她吹了蜡烛,钻进姐姐的被窝,浑身发抖。
黄莺枝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依然镇定地攥了攥妹妹的手,“怎么了梅娘?不管什么事都跟姐姐说说,憋在心里一个劲害怕对身子不好。”
“姐姐,我,我若是提出退亲,阿爹会不会打死我……”
黄莺枝缄默片刻道:“不会。”
黄时雨眼睛亮了亮。
“阿爹怎会舍得伤你分毫,只待明年二月初十将你绑上花轿,此后打不打你便是简允璋的事。”
黄时雨心冷成灰。
退亲,除非她死了,便是死,黄县令也得把她尸体送给简允璋。
廿四正常上衙,黄时雨来到皇城外,将玉符递给含光门守卫核实,再去画署应卯,今日的当值才算正式开始。
这位美貌的新画魁即便气色不佳,依然是来往同僚暗暗关注的存在。
不过有闻大人在,风气肃正,等闲男画员并不敢靠近女画员所在的廨所,大家也仅靠点卯时过过眼瘾。
几经打听,众人唏嘘。
美人儿已经定了亲,未婚夫乃大名鼎鼎的琅琊简氏,安国公的侄孙,今年大热的十六岁解元郎。
出身不够美貌来凑。
黄时雨成为许多人艳羡的幸运姑娘。
没有人觉得她会有烦恼会哭泣。
韩意淮不敢去她当值的地方添乱,只能捱到下衙时间,眼巴巴守在延禧门附近,甫一瞧见她牵着毛驴走出画署衙邸,立刻走过去,“梅娘,听说你们上官总是让你们临摹我的画儿,我教你好不好,不,我画给你看。”
黄时雨覆上面衣,唯恐被人认出,紧张道:“殿下,您走吧,别跟着我,待会出了含光门,什么人都能遇上。”
“梅娘,我不想偷偷摸摸见你,我想你……”
他却被她含泪的目光所摄,生生吞下了日夜的思念。
“殿下不若让全世界都知晓我被你睡过,那样我便无处可躲,风言风语就能将我淹死,我阿爹一定也很高兴你对我负责。”
不管她想不想,只要利用舆情就能逼迫她就范。
直接逼迫吧,而不是现在这样,迟早都会被人发现。
韩意淮悲伤道:“我不会,梅娘,你知道我不会。”
他目送她牵着小毛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看着她用袖子偷偷擦眼泪。
这个姑娘用实际行动警告了他,休想用“第一次”,“贞洁”这些词裹挟她,她的每一次都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除非用强。
但用强,他就会失去真正的梅娘。
为何世人只要求男人对女人负责,难道女人就不该对男人负责?
他也是第一次,她怎能如此薄情……
第62章 相拥
日子平安无虞翻过两日,简允璋乘着碧空如洗的天色回京,每日潜心苦读,与老师研习学问。
身为男子汉除了为国为民报效朝廷,也应封妻荫子,建功立业。
他要为阿娘和梅娘挣一份更大的家业,子孙后代不必如他一般辛苦,抱金行于闹市。
今年南边与北边的田产铺面收成足有五万两,他与阿娘商议拿出一万两千两孝敬安国公府,再拿出八千两打点各处关节,每个人都拿到好处,又有安国公府这座铜墙铁壁,有心人也只能收回心。
换做普通的孤儿寡母,早就被四方分食殆尽。
此番回京,他差人将福泽、甜栗、蜜桔一齐送去了保宁坊。全是女人生活的宅院,没有机灵的小厮多少有些不便。
从前,他得找各种借口遮掩对梅娘的殷勤,现如今却可以坦然自若做这一切。
因为梅娘是他的未婚妻。
简珣起身透过书房的大窗凝望园中绿树红叶,手里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扇套,丫鬟回禀此乃黄二小姐所赠。
只是所赠,并非亲手所绣。
她的手只会作画,哪里会绣什么花儿。
不过无所谓,简珣依然满心欢喜,梅娘的心意足以使他开心一整日。
按说姑娘家的嫁衣得自家准备,以琥珀的能力绝不比京师大绣庄的绣娘差,但双拳难敌四手,光靠她一个人时间略有些紧迫,程氏便让好友也就是阿珣婚事的全福人宁夫人帮忙周全。
宁夫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了绣庄最好的五位绣娘配合琥珀准备嫁衣。
绕这么一圈子,就是为给未来儿媳做足脸面,程氏这个婆母在京师也算数得上号的仁慈宽厚了。
黄时雨一直都知道这位面冷心软的夫人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她教养出简允璋那样端方的翩翩公子,明知简允璋花一千五百两买福泽,两千两买她,也从未深究。
因为夫人骨子里就是那种怜贫惜弱之人,对弱者有着天然的同情。
夫人或许无法帮助每一个受苦受难之人,但遇上了总会插手。
正因为有这样一位阿娘,简允璋才如此的善良温柔,而黄时雨与福泽摆脱了既定的悲惨命运。
想到自己将来要在这样的人家生活,黄时雨情不自禁憧憬,同时又深深愧疚。
摊上她这么一个媳妇,简允璋真倒霉。
可是她与他,在命运的漩涡中,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黄时雨当值的差事除了整理画册,辅助闻大人备画案,承担各种庆典仪式中关于绘画的环节,还要提高自身,精进画艺。
作为画魁,比起普通画员晋升之路稍快些,闻大人的意思是观察她半年,不出意外的话就可升任为正九品祗候,服绿袍。
这么大饵料投下,年轻人干劲十足。
自从收到华山长的嘱托,闻大人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冷漠淡然,事实上分外留心黄时雨的一言一行。
这是个非常细心又勤劳的姑娘,虽然有些儿不太清朗的传言,但她对于自己的差事从来都完成的无可挑剔,有她在的廨所,终日鲜花不断,气息怡人,干干净净,连带着当值时的心情都松快不少。
这是自男画员那里从未获得的体验。
男画员最多保持整洁干净,日日时令鲜花想都别想,哪怕院子里盛开一大片,也没人想着摘几朵整理好放在上官的花瓶。
不管闻大人承不承认,自从黄时雨在她手下办差,整个廨所都清香不少。
从前也不臭,每日也有人点燃熏炉,可就是少了点什么。
另外两名大小姐在差事上明显不如黄时雨细心,倒不是她们愚笨,而是她们没有底层人谨小慎微的意识。
姜意凝脾气火爆却是个凡事不入心之人,简单来说就是不会记仇,底色纯良。
蓝素心眼儿多,敏感又多疑,不过办差懂得人情世故,处事圆滑。
三个小姑娘各有优缺点,总的来说,闻大人挺满意。
今年的寒衣节,皇帝要在社坛上祭祀日月星辰众神,主持的官署照旧由司天台与礼部兼任。
看起来与画署不相干,但画署所承担的责任一点也不比司天台与礼部少。
而每年祭祀所用的众神图似乎都一样,实际年年换新。
因此司天台上个月就送来了神图原样,画署的人负责在熟绢上临摹。
神图长宽皆有严格规定,每一幅至少长八尺,往往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
今年新进的画员填补了人手不够的缺陷,每日都将随同上官临摹神图。
闻大人最不耐烦与司天台的人打交道,常于背后讥讽他们是一群装神弄鬼的神汉神婆,靠危言耸听博取关注,什么危月燕冲月,紫微星暗淡,把一本《周易》读个一知半解便各个自命不凡,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掌握天地乾坤运算规律,推演未来因果。
上官不喜欢的,下官自然也不喜欢,蓝素附和道:“我阿爹也最不喜同他们打交道,神神叨叨的,一个不合心意便算卦卜吉凶,好的坏的全凭他们自个儿一张嘴,赖不赖你也看他们心情。”
偏皇帝深信不疑,但抱怨皇帝这种话无人敢说,只能骂司天台。
倒也不是本朝皇帝昏聩,历来上位者皆如此。
上位者相信天象改变和人事变更息息相关,不仅推算节气、制定历法需要司天台,占定吉凶、土木兴造、军队征伐、国喜国丧更离不开司天台。
其实和民间普通百姓差不多,谁家拆迁造屋,红白之事,以及远行什么不都会请个风水先生或者神婆问问吉凶。
不专业的称之为神啊仙的,专业的称之为相士。
真正的相士深谙《周易》每一个字的玄妙,精通六十四卦,推演乾坤未来。
提及《周易》就不得不提它历来饱受儒家推崇,被尊为大道之源,认为其前后相因,百家之学兴,发展至本朝已经成为国子监必修的一门功课。
像简珣这些重科举走仕途的少年郎也得熟读《周易》,即便科举不考,先生还是会考的,达不到良结不了业。
司天台的人靠《周易》吃饭,奉若神旨也能理解,但司天台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刁难画署,就与闻大人结下了梁子,两边若非公务往来,几次险些掐起来。
闻大人与蓝素闲聊之时,黄时雨则乖巧地蹲在一旁调色,实则一双小耳朵早就支棱起,听同僚七嘴八舌讲古。
这些趣事信息量大,不管真假听进去不一定是坏事。
而她对京中事物了解不如大家全面,便尽量少说多听。
姜意凝总能说些出人意料的话,“要不是二十几年前春官正犯了事,司天台的人比阁老还威风呢。”
黄时雨诧异的目光投向她,闻大人以手掩唇,轻咳一声,蓝素用手肘拐了拐她,“讲古便好好讲古,你莫要扯些天家忌讳。”
要问春官正所犯何事,竟成了天家忌讳,怕是没几个人敢正面回答,更不会有人去皇上跟前提,除非活腻了。
当年司天台的春官正,身为春夏秋冬中五官中唯一的女子,那是真有几分本事,被尊为天下第一相士,做相士的都是孤寡命,所以春官正九族也就她一个人,导致她做事颇有些光脚不怕穿鞋的。
那时的皇帝还是太子,她直言皇帝非长寿之相不宜继承大统,你就说狂不狂?
皇帝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撸了春官正以及督管不严的保章正,杀得个司天台血流成河。
以至现在偶尔冒出个把谋逆小贼还会拿皇帝无福说事。
由此可以看出,上位者对司天台青睐的前提是利他,不论个人信仰还是政治目的皆有利于他才行,不利就直接杀了,换一批会说话的。
这些辛秘,现在的黄时雨暂且不大清楚,不过很快就会明白,因为简珣会给她说。举凡她想听的,不论稗史还是传记,他都会细致讲解,令她耳目一新,常常发现一些旁人难以注意的角度。
闻大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命蓝素和姜意凝好好作画,莫要黄时雨一个人忙活。
姜意凝吐了吐舌尖,连忙上前帮黄时雨调墨,黄时雨浅笑,并不与同僚计较锱铢,蓝素则恹恹道一声“是”,来到黄时雨跟前蹲下。
离得近了,她发现黄时雨的睫毛又黑又长,怨不得离得远时总觉得她的眼睛比旁人清晰明亮,似是有一道无形的线勾勒过。
她有些烦闷,端起调色的白瓷盘移去距黄时雨远一些的地方盘腿而坐。
黄时雨不以为意,专心忙手里的差事。
严艺学敲了敲廨所隔扇,引起闻大人注意,这才迈着方步踱了进来,“闻大人,小闻大人已经到了画署,我那边人手不够,跟你借两个姑娘一用。”
借去为画阁做半天苦力,是真的要干活。
而往往要干活的事,多半少不了黄时雨,今儿却太阳打西边出来,蓝素主动请缨,顶替了她。
黄时雨要不是清楚其为人无利不起早,几乎就要感动了。
但是不管样,蓝素替代她,她便得了清闲,那就是好事一桩,心底兀自偷乐。
说起小闻大人,就不得不再提一下今年的画魁之位,在黄时雨与另一名男考生之间盘旋,考官举棋不定,争论不休。
陆宴推崇黄时雨,另一大画师推崇男考生,而闻遇私心也更看好男考生,可从实力上来看黄时雨又并不逊色,倘若就此否定黄时雨,连闻遇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受到主观判断的影响,私德归私德,实力归实力,最终他妥协了。
黄时雨赢下画魁,却也仅仅表面赢下,实则又没完全赢,因男考生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闻遇关门弟子。
那才是今年真正的赢家。
想到此,黄时雨目光黯了黯,缓缓垂下,下巴拄在膝上,调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划着色盘,不过她向来是个知足的姑娘,很快又因不用去画阁做苦力而感到满足。
她乖巧地陪闻大人画了一整天神图。
“美差”被蓝素抢走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倒安安静静的,在廨所一待便是一天,这是个坐得住的姑娘。
闻大人喜欢她的乖巧,又信任友人华山长,便耐心指点黄时雨工笔人物画,以及运笔的力道,黄时雨大为感动。
闻大人含笑,没想到小丫头悟性极高,举一反三,画得人物眼睛分外传神。
临近下衙,闻大人搁笔休息,黄时雨便起身扫了扫膝盖,先去净手,净完手才为闻大人烹茶。
闻大人笑道:“你知不知去画阁其实也没那么苦,半天而已,剩下半天便十足清闲,还能得到小闻大人的指点。”
黄时雨不争不抢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懂。
不意黄时雨柔柔一笑,音色清丽温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得到了闻大人亲手指点的工笔画,这个月都无憾了。”
闻大人“哦”了声,问道:“为何只是这个月?”
黄时雨轻声细语道:“因为下个月还想学。”
闻大人微微挑了挑眉。
小丫头也有自己的心思,非常直白地袒露出来。
黄时雨是个上衙积极,下衙同样积极之人。
时辰一到,便牵了自己的小毛驴匆匆离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今日肃王没有出现,黄时雨松了一口气。
每天都去见姑娘家,只会适得其反。银鹤告诉肃王殿下,对待黄画员这样的姑娘,得学会用一点狡猾的小手段,非但不能黏她,还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
“我在泽禾与她距离够远吧,怎不见有效果?”韩意淮随口指出漏洞。
银鹤啧了声,“那时您又没想娶她。”
韩意淮沉默了。
人,得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
如今他想娶,却收获不了梅娘的感动,因为在她眼里,简珣比他更早,而他的“娶”不过是因为她考上了画魁,父亲升了官,“配得上”罢了,没甚好感动的。
他总是慢简珣一步。
银鹤道:“殿下不必伤心,黄画员不了解宗亲的规矩,您不能娶她,便是现在娶也困难重重,奴婢相信您是真心的。”
动了真心的肃王殿下,有点儿活该也有点可怜。
韩意淮低声道:“她不了解,也不屑了解的,因为她从未想过嫁我。”
不管是情人,侧妃,王妃,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个姑娘从未想从他手里捞到一点好处。
她最开心的事就是他带着她报名了画署,还请她吃了一顿好吃的,那就足以她感恩戴德。
倘若他没伤她的心,或许她与他还是朋友,最普通的那种。
银鹤打破了沉默,“殿下,您观察那么久,可曾见简公子黏她?”
韩意淮心里咯噔一声。
简珣从不黏人,试炼期间连接她回简府都是严格遵照旬假,就连亲自接送也不多见,如今回京更未曾去皇城附近见她。
这两个人终日各忙各的。
银鹤讳莫如深笑了笑,“这便是那简公子的高明之处。他不黏她,但见了她必定热情如火,不见她也不耽误他遣人流水似的往保宁坊送东西,不一定贵重但一定是黄画员喜欢或需要的。”
简公子不一定是风月高手,但一定是个天生擅于掌控人心节奏的高手。
殿下向前走两步,黄画员就会后退三步,彼此的距离很难缩短,唯有先哄着黄画员忘了后退,再不动声色往前,等她有所察觉,人却已经落入殿下怀中,逃不掉。
这个法子与简允璋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银鹤勾唇一笑。殿下非常聪明,只是少一个近水楼台的身份,又是头一回动心,将十分的爱意表达出十分,完全落了下乘,以至后面再高明的弥补都稍显后劲不足。
“殿下,您一定要藏好十分的爱意,只表达三分需要即可,实在不行五分也行。感情之事,本就是一场男人与女人的博弈,您别把她当女孩子,而是最厉害的对手。”
韩意淮慢慢道:“这样她就会喜欢我吗?”
银鹤摇了摇头,“不一定,但有很大的概率比现在喜欢您。”
韩意淮点了点头。
人生的功课那么多,感情也是其中一项。
门门功课都是优等的肃王殿下,不相信自己的感情结不了业,从小到大遇到难题,他都能完美攻克。
这次,也不会例外。
定亲又怎样,成婚又如何,便是二婚他也敢抢。
这厢,黄时雨有惊无险出了含光门,斜刺里伸来一只凝白修长的手,抓住小毛驴的辔头。
简珣嘴角不自觉上扬,道:“我都盯着你那么久,怎么一点感应都无。”
黄时雨茫然望向他,眨了眨眼,又调开视线,“我,我没瞧见。”
简珣以为她累了才这般无精打采,便将小毛驴丢给下人,兀自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梅娘,我送你回家。”
坐马车,慢悠悠地走回保宁坊,比骑着小毛驴安适。
黄时雨轻轻咽了下,随他登上车。
上了车,他就不装翩翩公子,搂着她,亲亲额头,爱怜不已,“我算了下,你下回小雪旬假,正好妆盛阁又出新样式,我让人上门,咱俩一起挑首饰好不好?”
“我用不上,每天要戴乌纱帽上衙。”黄时雨缩在他怀中,脑中却在想如何将要说的话没有痛苦的表达。
简珣拉开稍许距离,与她视线相抵,“呆瓜,成亲又不用戴乌纱帽,你不想做个漂亮的新娘子么?”
黄时雨缓缓垂下眼睫,“我们,真的要成亲吗?”
简珣被她的傻话气笑,“你说呢?”
黄时雨几度欲言又止,只差一点就将“退亲”的蠢话说出。
说出来又怎样?
退不掉。
怎可能退。
除非发生在定亲前。
除非她将自己婚前失贞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姑娘拼尽全力才拥有想要的一切。
在画署拥有立足之地,还有光明的未来。
黄时雨觉得有点冷,垂首任由简珣紧紧相拥,汲取着他身上灼热的气息,可还是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响。
简珣解下披风裹住她,“明儿天更冷,多穿些。”
第63章 同尘
女孩子天性爱美,家里的堂姐妹那么冷的天儿宁愿捧着汤婆子,再让左右丫鬟提着小暖炉也不肯多穿几件厚衣裳,唯恐失了楚楚纤弱之态。
简珣误解了黄时雨的“冷”,翻着她袖口检查,穿得果然不多,怜爱的同时又觉得女孩子很有趣,不,不是女孩子有趣,是梅娘有趣。
“你就像小猫儿,谁会觉得圆滚滚毛绒绒的猫儿丑,我就喜欢胖梅娘,你莫要学外面的姑娘折腾自己身子,把小脸冻的发青发紫,哪里好看。”
黄时雨嗫嚅道:“京师早晚变化过快,是我一时大意才未添衣。”
简珣嗯了声,相信她不是傻姑娘,“待下过雪我去给你打两张白狐皮子做褙子,又暖和又好看。”
黄时雨连忙摇头,“不要,我不要。”
“好,那我送未来娘子。”
黄时雨:“……”
简珣挑眉往后倚靠在引枕上,被他抱在腿上的梅娘随之倾斜几乎躺伏他怀中。
黄时雨情急挣扎,可她那点子力气三两下就被他牢牢按住。
简珣面色如常道:“摸哪儿呢,我可是好人家的郎君,你莫要动手动脚……”
可是女孩子面皮薄,被他戏谑上一句竟是哭了。
简珣连忙正襟危坐,“这是怎么了,说不过便哭,你现在是益发不行了。”
黄时雨轻声道:“我不要坐在你腿上。”
如今她知了事,不再单纯,再看简允璋那些亲昵的小动作,黝黑发烫的眼眸,以及与她独处时身体的反应,就什么都懂了。
从前他还会掩饰,自从定了亲就逐渐放肆。
只要想到他也会像肃王那样对她,她就六神无主。
简珣观她神色恹恹,便放开了手,“梅娘,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让郎中给你瞧瞧。”
黄时雨的目光对上他的,又飞快地移开,她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阿珣,我……想跟你说说话。”
“嗯,好。”
黄时雨避开简珣清澈又诚挚的眼眸,扭着头假装去看引枕细腻柔和的汴绣针脚。
简珣笑道:“装什么深沉,你连针都拿不明白。”
黄时雨面色微微尴尬,干脆盯着自己的衣摆发呆。
“试炼时,我认识了一个漂亮姑娘,品性纯良,这是她送我的花笺。”黄时雨从袖管掏了会,摸出一支溢着女儿香的花笺,轻轻放在简珣暖暖的手心。
简珣的目光在花笺与梅娘的脸上逡巡,“所以呢?”
“她叫沈璃,出身昙州望族,不过她的阿爹在家中排行老幺,无心仕途,如今也只得一个正五品的闲职,断不会在京为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简珣撩眼看她,“嗯,继续说。”
“这位姑娘对你一见倾心,试炼那段时间想方设法打探你,连琥珀都瞧出她想做我‘堂嫂’,不论我怎么败坏你名声,她都不为所动,我发誓她真心的。”黄时雨面色如霜,东支西吾道,“不论家世、门第、样貌,她,她都比我适合,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简珣半眯着眼眸上下打量她一圈,沉吟道:“成啊,没想到你这么仗义。”
黄时雨下意识揣起手,于袖中死死攥紧。
“这么好一姑娘,说的我心动不已,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非得与我定了亲再说,你是不是故意的?”简珣眼里有笑意,笑意凉凉的。
“不,不是故意的……”黄时雨一颗心七上八下。
简珣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才几颗心眼儿,在我这里卖弄,胆敢拿我的婚姻大事充作儿戏!什么是定亲,你想定就定,不想了塞我个姑娘顶上?我们简家是欠你还是该你了,婚期仅剩不到五个月,你还想作妖?”
黄时雨受他训斥,眼眶又酸又胀,脸越垂越低。
简珣捧起她的小脸,强迫她直视自己,“梅娘,我要是娶公主,以后就再也不能抱你了,也不能对你好。你还记不记得史书有位驸马经常被公主鞭刑,遍体鳞伤,换成我的话,你不心疼么?”
黄时雨啜泣道:“你,你可以娶沈璃,她比我好……”
简珣亲了亲她委屈的小嘴巴,“你知道什么是娶,娶了她,以后我便只能像这样亲她。”
他边说边给她演示,噙住她饱满的樱唇,“像这样,嗯,再这样。梅娘喜欢被我这样,喜欢我亲这里,还有这里,对不对?哪怕因为害羞而哭泣,身体也不讨厌我的……”
黄时雨求他不要再说。
简珣却开始吻她的泪珠儿,“娶了她,以后她受了委屈我便这样哄她,而你哭了,我理也不理你的,再也不疼你。”
他温柔地搂她在怀中,拍了拍,“从定亲那一刻开始,天地为证,高堂为证,咱俩便得遵守契约,谁也不能反悔。假使人人都似你这般,岂不是天下大乱!你敢骗我,我就去官府告你,负心薄幸,诱骗好人家郎君……”
黄时雨被他堵噎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不,不是这样……”
简珣亲了亲她下巴,道:“便是天塌了,你也得跟我成亲。”
“阿珣,你会后悔的。”
“便是后悔,也得先娶了再说。”
“我,我不是个好姑娘了……”
“你一直都不是,你是天下最坏的。”
“假若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却是无心的,你会不会打我?”
“不打,我永远都舍不得打梅娘。”
然后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一手托着她后脑勺,一手握住她的腰肢,任由她捶打自己肩膀,只用力地品尝她双唇,舌尖刺进她口中深深攫取其中每一寸甜蜜,一旦她反抗便无法呼吸,想要呼吸就只能任他恣意掠夺。
简允璋甚少对她发火动真格,这次“狠狠”教训了她。
下车前,他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道:“人无信不立,今儿我便当你没说过这种蠢话。梅娘,婚事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一旦缔结,结的就是两姓之好,你这样一定会伤透我阿娘的心。她从不轻易妥协,却第一眼就接受了你,只要我爱重你,她便接受你的一切,你这般轻待盟约,对得起她么?”
梅娘被他说狠了,只扭过头揉眼睛。
简珣捏着她的小下巴,轻轻提起,温柔又坚定地直视她躲闪的眼眸,直到她乖顺下来,才将她送回了家。
梅娘不会无缘无故挑战他底线,也并非不懂事的女孩。
退亲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关乎着两个家族的脸面。她却有了这种想法,除了确实被他惯坏,更多可能是不安于室。
回到府中,简珣平静的脸色旋即冷若冰霜,对温良道:“你让人盯着她些儿。”
“是,少爷。”温良回。
女画员在廨所的活动范围有限,即便梅娘有机会接触一些年轻有为的画师,也绝对没法独处。
不过事无绝对,万一瞧对眼了,眉来眼去也不是没可能。
简珣相信黄时雨本性纯良,但纯良的人可不一定不会受诱惑。他自己对她用手段可以,想到旁人也这样,立时怒不可遏。
虽说简府如今式微,不过找一个人脉盯着黄时雨的大致动向还是绰绰有余。
眼线盯了三日,简珣赫然发现黄时雨莫说年轻的男画师,便是年老的也接触不到几个。
烧开了醋海的一颗心方才归于平静。
寒食节社祭顺利举行,据说还出现了吉兆,龙心大悦。
画署原本有半日节气假,却被司天台零时加了活,要求画员前往司天台整理四年来所有的神像画册,并打包带回画署分门别类收藏。
司天台好大的威风,自己的分内之事也敢使唤画署的人,闻大人冷笑两声,摔碎一瓯茶。
蓝素慌忙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躲在姜意凝身后,黄时雨错愕地抬眼看了看满地碎瓷,默然找来簸箕,蹲身捡拾,仔仔细细清理干净。
蓝素这才走过去,重新为闻大人倒了茶。
闻大人喝了茶心情渐渐平复,“这起子狗东西,打不着老虎便要在猫儿身上撒气,使唤你们下我的脸呢。”
她传了严艺学,说道:“你亲自跑趟司天台,就这么回他们,我这里还有太后娘娘的大差事要办,不过保章正大人威名赫赫,咱们便是再大的差事也得挤出人手辅佐一二。司天台的人把画册整理好,画署自然也有人为他们指路,保管将东西安置在该安置的位置,到时大家一起签字盖戳儿。”
司天台的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自从闻大人上任,画署再没有从前好拿捏。
保章正(官职名)哼笑一声,心想一个女人不在家里生孩子,跑来做女官,尽给男人添乱。
不过一介女流的闻大人背后有个小闻大人,姑侄二人把持着画署与画阁,是皇帝的私人敛财袋子,尤其小闻大人还有一个身份——骁影卫左统领,见过血的人,如非必要,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
保章正暗暗咽下这口气。
这日黄时雨不出意外地留下应候司天台当差的,她主要充当严艺学的小文书,打打下手,诸如登记造册一类。
为了方便画署女画员,司天台派来的两名司辰亦是女子,两边人马在藏画楼一待便是接近三炷香,逐一登记核实,谁也不敢马虎,都是要签字按手印的。
半日节气假就这么不知不觉磨没了,明天还得继续干,下衙前严艺学送了黄时雨一串小点心权当安慰。
末了又将自己精心养护的水仙分了她一小盆。
黄时雨欠身行谢礼,抱着严艺学赏的花儿回家。
这是个爱花的姑娘,且已经有了养水仙的经验,只可惜来时匆忙,未能将甜水铺子的水仙带回京师。
韩意淮安静地望着一无所觉的姑娘从身边经过。
肃王的马车从外面看朴实无华,窗子蒙了一层月影横纱,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他一览无余外面的世界。
最近,他时不时过来,目送她下衙。
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梅娘不记得也好。
对女孩子来说,又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说不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梅娘常常哭泣。
只要她不哭,忘就忘了吧。
“走吧。”韩意淮淡声吩咐车夫。
车夫应一声,扬鞭策马调转了方向,往宫城而去。
与司天台的交接初二一个上午也未完成,倒不是黄时雨干活不麻利,而是司天台的人久不做整理,差事办的频频出错,错了便要回去重新核对,浪费了不少功夫。
蓝素锤了锤坐麻的腿,不耐烦站起身,想着去趟官房喘口气,步子迈得急,又存了三分火气,不意撞上了正弯腰核对画册的黄时雨,自己腰间的香袋勾了黄时雨的玉簪,当下玉簪就被摔成了两截。
官员当值时很少戴乌纱帽,除非觐见上官才会整理衣冠。
没戴乌纱帽的黄时雨玉簪断,一头如瀑长发披散而下,蓝素失神看了她须臾,自知理亏便道:“你记下账,回头赔你便是。”
黄时雨点点头,自不会客套,因为玉簪挺贵的,但手里的差事不能停,她从笔筒挑了只长短适中的毛笔,纤细手腕旋动,三两下便将满头青丝挽于脑后,司天台两名司辰两眼发直。
随便用毛笔挽发都这么好看。
未时,直到所有画册交接完毕,严艺学放心离去,也不见蓝素归来。
黄时雨望着藏画楼丈许高的梁顶,发现了许多彩绘,就绘在梁上,由上而下,盘桓巨大的红木柱子,她不由好奇,仰着脸一路追过去。
阳光从六角棱纹的窗格投进来,她穿梭明亮与阴影,光线与尘埃追着她的衣袂轻扬,如此绝世的光与影,便是倾城妙笔也难描一二。
闻遇停在廊下,目光穿过大敞的隔扇,落在和光同尘的女孩身上。
黄时雨有些错愕,以为自己不小心踏进了男画员的领地。
对面的陌生人有一张观音般慈悲美貌的容颜,却长了一双冰冷的眼。
第64章 好痛
陌生男子未着官袍,显然不是画署上官,却穿着广湘的玄色茧绸道袍,附缀繁复金线刺绣,腰配弯月匕首,规制皆为正三品以上。
黄时雨暗惊,欠身施了一礼。
那人却走了过来,立在她徘徊欣赏许久的硕大圆柱下。
黄时雨诧异地抬眼看他。
纯净的眼眸倒映着同样清澈的他。
闻遇盯着彩绘看了片刻,偏头看向她,“你可知藏画楼一共多少根圆柱?”
音色干净又有着青年独有的低醇。
此时的黄时雨做梦也不会将他与青面獠牙的石上居阁主串联。
上官有所问,下官不可不答,黄时雨垂眸盯着自己脚下恭敬道:“回大人,卑职将将数过,一共八十一根。”
闻遇颔首,“它们花费数十位画师近六年光阴,损耗不计其数群青、青绿。”
黄时雨茫然地点点头,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个?
闻遇垂眸打量她,指了指那只纤白的右手道:“你做的很好,以丝帕罩手抚摸它们。”
人们很容易为高敞宏丽,摩天连云的藏画楼所摄,似她这样自心底珍惜爱护的寥寥无几。
得了上官表扬,黄时雨眼眸晶润亮起。
闻遇轻笑一声,收回视线,从黄时雨身前经过。
他的眼睛是冷的,气息却是暖的,一种介于檀木与雪松之间的味道,非常淡,不太像熏香,更像是画师独有的,常年浸染在上层阶级画室的大画师。肃王也有类似的木质香韵,由此可见,这位大人与肃王是同类,黄时雨不敢怠慢,益发垂眸敛祍。
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又偷偷抬眸,闻遇也转眸看过来,黄时雨一惊,又慌忙低头。
她不懂上官为何还不走,又不敢贸贸然离开,正要张嘴寻个借口开溜之际,一名绿袍同僚走了过来,将包裹递给上官,道:“大人,您要的湘色圆领袍,内务房已经没有最小尺寸,这件比大人要求的稍稍长了一寸。”
闻遇“嗯”了一声,那人便欠身退下。
“赏你的。”闻遇将崭新的圆领袍丢给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姑娘。
黄时雨本能地接了一句:“谢谢大人赏赐……”
闻遇边走边道:“快去换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底,黄时雨也没解过来什么意思。
赏姑娘家官服又叮嘱人快去换了,不仅奇怪多少也有些冒昧。
可她小腹传来微许疼痛,腰也酸酸的,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刻钟后黄时雨躲在女画员专用的官房,恨不能将自己一根绳子吊死,免得丢人现眼。
木桶也叫官房,久而久之,时人便将提供人们解决内急的屋子称为官房。此时的黄时雨在官房处理不期而至的月事,想到自己穿着染了一团血迹的圆领袍无知无觉行走,全落进了上官眼底,既羞又愧。
严艺学与司天台的司辰始终在她正前方且有一定的距离,未曾察觉她衣袍污迹尚且可以理解,然而蓝素不可能没发现,却未提醒她……
黄时雨蜷了蜷指尖,将沾染污迹的官服包裹好,整理衣冠重新回到廨所。
女子做官比之男子有着天然的劣势,每逢月事还要正常上衙,风雨无阻,所以在月事前一段日子就要自行备好月事带,黄时雨年纪不大,月事没那么准,且无经验今日才闹了笑话。
闻道芝闻大人同为女子,非常体谅黄时雨的难处,叮嘱了她几句,务必谨记教训,便特特恩准她提前两个时辰下衙。
黄时雨感激不尽,欠身谢过闻大人。
闻大人笑了笑,“快回去吧,下不为例,下回摘几朵新开的茶花给我。”
黄时雨面若红霞,声若蚊吟道:“是,大人。”
好在她是个擅长自我安慰的姑娘,心道那位大人又不是画署同僚,彼此也都不认识,即便他回去笑话自己又如何,反正她听不见。
闻遇离开藏画楼一路向北,往宫城方向走去。
随行下属对上官的性格明如指掌,小闻大人向来公私分明,从不动画署与画阁的女人,是以并未打听黄时雨的来路,不过从黄时雨的湘色圆领袍不难猜出,不是司天台的司辰便是画员,唯有这两处官衙才有如此年轻的女官,总之是不入流的从九品小芝麻。
闻遇忽然问:“方才的小姑娘是司天台还是画署?”
随行一怔,迅速描补道:“容卑职查一下,晚上必定给大人回复。”
闻遇道:“算了,正事要紧。”
随行便不敢再揣摩他心意,抹了把虚汗道声“是”,却也开始在心里反省,这件事做得不漂亮,等上官问他才去查,置上官颜面于何地。
是他反应不够机敏。
今年国子监的骑射大考安排在小雪节气假前两日,便借了城东营的校场两日。
每年的顺序都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依次排开,故而四门学万年不变最后一日上场。
四门学的学子数量相较其他两处多出两倍,水平也参差不齐,大部分人勉强混个丙等万事大吉,乙等则算烧了高香。
倒也不是他们怠惰,而是并无多余精力和财力培养骑射水平。
除非投身军伍,普通人压根接触不到马匹弓箭。
也正因此,普通人依靠国子监有限的资源混个丙或者乙在老师眼中足以结业。
乌衣子弟不一定精通骑射,然而精通者定然是乌衣子弟。
擅长丹青与骑射的肃王但凡有空都会来东西二营,赶巧今日遇上四门学大考。
韩意淮驭马上前,默看片刻便下马走了过去。
众师生只见一群护卫簇拥着个身姿挺秀的美少年阔步而来,犹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在场识得肃王殿下的不多,但都认识衮龙袍,这么年轻的亲王除了排行十二的肃王不做他想。
于是众人纷纷见礼。
韩意淮抬起右手,亲卫立即上前为他佩戴扳指,并呈上他惯用的良弓。
珵郡王笑道:“已是多日不曾见十二舅箭术,今日托这帮学子的福,让我等开开眼。”
早过而立之年的珵郡王称一个与他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为“舅”,看起来怪怪的,然而这种怪象在宗室见怪不怪,所谓摇篮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便是这么个道理,谁让肃王辈分大。
韩意淮瞥向简珣,“允璋的箭术依然出类拔萃。”
简珣将将结束大考,箭靶上还插着他射出的一根根羽箭,把把命中靶心区域。
只要能命中这片区域便为优。
而无限趋近于中心则是武将的追求。
作为一名读书人,简珣的箭术已然相当优秀。
确实当得起肃王这句夸赞。
简珣泰然道:“不敢承接殿下谬赞。”
肃王箭术远胜于他,如此夸赞全然听不出一丝诚意。
韩意淮笑而不语,抽出一根羽箭瞄准靶心,飞射而出,将简珣的羽箭纵向劈成两截又无限趋近于靶心,众侍卫一阵叫好。
简珣抿笑,面上并无任何难堪。
韩意淮半眯着眼眸又射出一道,继续劈断简珣的羽箭。
四门学的师生面色微微变化,闹不懂殿下何意,但能感觉到并非善意。
肃王慢悠悠搭上第十一根羽箭,却没有第十一个箭靶,他笑着看向全程面不改色的简珣,手中的箭矢也对准了简珣胸口心脏的位置。
众师生倒吸冷气,尤其立在最前排的博士。
珵郡王悍然色变,疾步上前提醒:“十二舅,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学子,迂腐得很,莫要同他们顽笑。”
“谁说我在顽笑。”韩意淮嘴角绷紧,弦若满月,施施然从简珣的心口移向了他眉心。
胆子小的学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而肃王也在等简珣的丑态。
被人以箭瞄准心脏,又瞄准眉心,是个人都不可能不为所动。但惊慌失措并不能解决问题,简珣眸色深凝,瞬也不瞬直面阴晴不定的肃王。
韩意淮撩眼道:“允璋,你还不躲?”
简珣道:“肉身速度怎比得过殿下手中利箭。”
话音未落,肃王的利箭已挟腾腾杀意呼啸飞来。
在场哗然,整个过程近乎突发,正常人尚处于呆滞阶段。
箭矢擦着简珣右耳廓飞驰,狠狠钉进百步外合抱粗的树干三寸。
少顷,简珣洁白如玉的皮肤裂开一道血线,冒出一颗颗血珠。
四门学博士两眼一翻,当场晕死。
众师生哀嚎,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回过神的珵郡王哀嚎不迭,扑过去抱住肃王,“十二舅,咱冷静冷静,有什么话好好说……”
虽然不懂二人有何恩怨,但铁定恩怨不小,正是血气方刚的混小子年纪,什么事都做得出。
韩意淮啧了一声,“算你有种。”
简珣知道自己的耳朵挂了彩,暗暗攥紧手心。
这场闹剧以肃王罚俸一年,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收场。
至于珵郡王,罚俸两年,并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别问为何,谁让他劝阻不力。
话分两头,黄时雨一回到家中,汤婆子红糖水齐上阵,很快就没那么难受。
上衙不比在家,没有琥珀从旁照顾,她得此教训,再不敢马虎。
不管多么大官儿,只要踏进皇城便孑然一身,守城侍卫只认玉符不认人,谁有玉符放谁行,因而家仆家婢一步也别想靠近。
官大一些的进了官衙尚有下属端茶送水,但也不可能如同在家群仆环绕,官阶普通的一切自理。
琥珀一面为黄时雨揉手腕一面道:“大小姐精通术算,受到了西市的市舶使赏识,今日又被请去码头帮忙,没想到你比她还先到家呢。”
黄莺枝自来闲不住,自从进京得了空便去西市闲逛,倒给她逛出了些明堂。
难得姐姐有喜欢的事情忙,黄时雨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由己度人,太了解那种充实又有目标的感觉,所以不管姐姐想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
日落前,黄莺枝精神抖擞回到家中,带了不少好东西,包括西洋布和番麦(注,玉米),其中的西洋布薄如蝉纱,洁比雪艳,极其适合夏季裁衣,价格却比罗便宜,很是新奇。
番麦倒不陌生,简珣送了不少,吃法多样,磨成粉面做糕点馒头有股特别的清香,家里的灶台娘子还用它蒸窝窝头,一大家子都喜欢。
次日小雪,恰逢黄时雨旬假,果真如简珣所言,妆盛阁的女老板携奴唤婢,在一众家丁护送下来到了保宁坊。
家丁出身卉原镖局,各个身手不凡,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他们的职责不是保护主家,而是护送主家珠宝。
在京师这片地界,不会有人惦记主家的命,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保没有胆大的惦记主家一箱珠宝,至少能买一个保宁坊。
做珠宝行的,少不得上门伺候贵客,无疑也就离不开镖局。
当然,能得郑老板亲自上门的贵客,出手亦会对得起此份隆重,即便日日上门都只赚不亏。
到了贵客门前,这群彪形大汉立即散开,森严有序当值,而女老板则带着仆婢笑吟吟入内。
二进的小院不大,入目极为雅致,墙角摆了不少时令鲜花,错落有致,院子当中一株袅袅婷婷的玉兰树。
雅致归雅致,但绝非有钱门户。
不过贵客有没有银钱并不打紧,重要的是她未婚夫有钱。
郑老板带了最新的图册并部分实物供贵客挑选,当然也可以量身定制。
不到一盏茶功夫,放节气假的简珣如约而至。
黄时雨趁着姐姐与郑老板讨论花样的功夫,悄然退场,半路拦截简珣,拉至小偏厅
她严肃地慢慢地说:“京师的妆盛阁比泽禾还离谱,随便一样足金点缀宝石便百两起步。”
百两是什么概念,等同一座宅院。
而新娘头饰必然得成套,瞬间就得十座宅院。
头顶十座宅院,已经严重超出黄时雨的认知。
简珣好看的眉梢扬起,噙笑,“贵是贵了些,却很保值,将来留给女儿或者儿媳。”
黄时雨只抓住了“保值”二字,心头稍稍放松些许,目光忽然顿在他右边耳廓,“你怎么受伤了?”
半寸长的伤痕,虽涂了药,仍有微许红肿,极其新鲜。
简珣轻描淡写道:“不小心擦伤,已无大碍。”
怎会没有大碍,耳廓全是软骨,肯定特别疼,她踮起脚,“你低些,我瞧瞧。”
“你又不是郎中,能瞧出什么花。”简珣配合地弯身,话头一转,蹙眉道,“都怨你提醒了我,现在忽然觉得好痛呀。”
黄时雨急忙道:“我让福喜过来帮你再涂一层药。”
却被简珣一把拉进屏风后。
“不用那么麻烦,你亲亲我,就不痛了。”他啄了啄她天然微翘的唇峰。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真的痛……”
“是真痛。”简珣认真道,“这么长一道伤口,你想象一下。”
黄时雨随之想象,心就软了下来。
简珣便笑着将她抱起。
一盏茶后,黄时雨晕晕乎乎走出屏风。
第65章 笨蛋
时下女子被退亲,倘若受爹娘疼宠又家境殷实,那么爹娘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亦或等风头过去再挑个低门第出嫁。
可若是因失贞被退,那属于严重失德,不止累及家族姐妹蒙羞,连带她们未来亲事亦都别想好了,单凭这点黄太太定与黄时雨不死不休。
此外失贞也触犯了律法。本朝在这方面极其严苛,甚至写进《户婚律》,失贞女子不仅要面临牢狱之灾,为官者还得立即遭贬,永不录用。
黄时雨想要退亲,唯有同时满足四点情况方能全身而退:其一简夫人首肯;其二简珣也首肯;其三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姑娘替代;其四她的亲爹继母甘愿吐出一万两白银聘礼。
除了第三点,其余皆为一枕黄粱。
当然,黄时雨还可以跪地磕头哀求简珣只退亲但不说出实情,那便相当于让他独自承担退亲后果,面对家族责难,且不说他疯了才会答应,即便答应也做不了主。
好在他还有休妻的权利。
没有家世背景的姑娘,将来去留全凭他一句话。
而简允璋绝非赶尽杀绝之人,或许会厌恶憎恨,却不至于以失贞之名弃她,多半是随便安个别的名头。
如此就能保住画员一职。
君子欺之以方,看来又得“欺负”他了。
黄时雨迈出小偏厅,自嘲一笑。
将来不论休弃或和离,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也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同时留下嫁妆。
权当补偿他了。
蚊子再小也是肉。
简珣快走两步追上梅娘。
伤口委实有点疼,便借题发挥“欺负”她,还好她没生气。
其实梅娘一直都是个温柔的姑娘,自从定了亲就很少拒绝他,哪怕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也乖巧顺从。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只要对她好,给她画道自由,换成张珣李珣她也会顺从。
然而除了简珣,没人能做到,所以他就是不可替代的,没必要难过。
“简解元,黄画员。”郑老板眉眼一亮,忙不迭迎上去行个福礼。
黄时雨让了上首给简珣坐,自己坐在他左边,妆盛阁的仆婢井然有序站成一排,各自端着一黄花梨木的托盘,依序呈上请贵客赏鉴。
郑老板巧舌如簧,各种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抖,每款首饰都离不开琴瑟和鸣与儿孙满堂。
黄时雨是画师,有着与生俱来的鉴美天赋,并且远胜常人,可也深知越好看的价格也越离谱,因此她对每样首饰的目光极为克制,就连简珣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心仪哪款。
当郑老板拿出压箱底金镶玉宝蝶象牙梳,简珣眼底微明。
这款象牙梳不仅镶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还有非常好的寓意,郑老板笑道:“我们仅做了三只,因为南北分店仅能凑出三颗最上乘的宝石,并请济恩寺大师开过光,凡是戴过此物的新妇定能与夫君长相守,白头偕老。”
宝石成色确实不错,然说最上乘略显夸张,不过简珣喜欢它的寓意,当即点点头,郑老板狂喜,忙命人记账。
黄时雨勉强选了一套价格相对不那么夸张的,总算应付过去。简珣却自作主张又添了两套,不过他眼光竟还不错,这点颇令黄时雨诧异。
上门服侍一趟贵客等同开张一年,郑老板忙前忙后,举凡简珣点一下头,她仿佛就听见了一箱银子晃来晃去的脆响。
最后敲定了三套头面,一只象牙宝梳,并金钗玉簪步摇若干,加起来不知能买多少宅院,黄时雨心生惶恐。
简珣早有所料,留下两名功夫不错的护院并曹妈妈。
护院等同是给一院子女子吃个定心丸,而曹妈妈本就是程氏安排的教引嬷嬷,比黄太太靠谱一万倍,留给黄时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过简珣还是将她拉进马车单独叮嘱,“婚期临近,将来不管黄太太如何教你,你莫要听她的,曹妈妈教你的,你听听便好,不必全部当真,但是《秘戏图》一定得看。”
“《秘戏图》是什么?”黄时雨问。
简珣噎了噎,移开视线,轻声道:“教你知事的画本,不必害羞,男女之事本就是自然而生之念,如同饮水进食一般,了解了你就不会怕我,不管我对你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黄时雨嫣红的唇色蓦地有些发白。
简珣以为自己过于直白,以至姑娘家无法接受,忙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梅娘,别害怕。夫妻之间本就如此生活,你会慢慢喜欢的,我保证不弄伤你。”
直接保证不碰她,她肯定高兴。
但简珣还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哪个男子会在这种事上委屈自己。
“嗯。”黄时雨用力抿了抿唇。
对于婚期,正常姑娘家都是既羞怯又期待,而黄时雨惶惶不可终日,宛若等着刑期似的煎熬。
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不定还会因为缩头砍偏再多来一刀,黄时雨便安慰自己抻起脖子。
就寝时分,想着简珣的叮嘱,她翻过身蜷在被窝哄自己不要害怕,方才慢慢睡着。
这姑娘从小到大受过不少委屈,极擅长自己哄自己,于是在旁人眼中她一直都是个简单又没坏情绪的乖小孩。
如今遇到了失贞这样的大祸,她不说,周围竟也无人察觉。
黄莺枝完全沉浸在替妹妹幸福的情绪中。
无论从哪点来看,简允璋都像话本子中虚构的神仙郎君,与梅娘天造地设。
且说受到皇帝痛批并罚俸一年的肃王,终于发现了丐婆的行踪。
只要是人就离不开吃喝二字,再加上受了箭伤,定然需要大量止血消肿草药,肃王不信她能一直蹲在荒山野林,便特特加派人手,重点盯着城郊小客栈小药馆,又以抓捕行刺肃王刺客为由,调用东营兵力,连夜严防死守所有关卡,丐婆属实插翅难飞,被困在了京师。
平心而论,丐婆此举,令肃王狠狠享受了一番欢愉,可是他有多畅快,梅娘就有多难过,除了身不由己时接纳他的侵占,药性一过便不愿配合,害得他进行到一半进不得退不了,咬牙草草结束。
发生这种事,姑娘哪里还肯面对他,每多面对一次,就提醒了她被他如何对待过,这样的欢愉不要也罢。
肃王只想杀了罪魁祸首,哄梅娘展颜。
侍卫来报:“城郊破庙发现刺客踪迹。”
肃王当即率众杀过去,未料又扑个空。
不过此番也不是全无收获,据在场侍卫回禀:“回殿下,刺客箭伤未愈又添新伤,方才还被杨大人踢断了右臂,跑不远。”
韩意淮精神大振,又加派人手,只将城郊的两座山头围堵个水泄不通。
其实他大可以放把火,把人活活烧死完事,因为这两座山尚且无主,却也正因无主,附近几十里内的百姓冬日即靠这里的免费木材过活,一旦烧光就得另想法子度日。
肃王只是不食人间烟火,但不是不识民间疾苦,反倒自小在文华殿念书,受良师名臣教导,懂得或许比普通人还多,是以,他捺下心头恶气,并未采用侍卫烧山提议。
“有种就躲在山里一辈子,端看谁耗得起。”他恨恨道了一句,又警告众侍卫,“胆敢再让她跑了,本王就砍下你们脑袋喂狗!”
初四正常上衙,黄时雨的新官服已经被琥珀稍作修改,如今长度合适。
趁着天色尚早,她在廨所的小院子剪山茶花,将茎叶仔仔细细处理过才放进花瓶,置于闻大人的书案上。
严艺学是陆宴的画迷,没有公务的日子时常命画员临摹他的画作提高技艺,其他艺学也都有自己钟爱的画师,所以黄时雨短短时日就见识到不少真迹,眼睛饱受养护。
今日要临摹的又是陆宴。
黄时雨并未因个人情绪而抵制他的丹青,安安静静地调墨。
姜意凝挤眉弄眼道:“按说你也算陆宴门生,可惜他充任今年主考官也未曾露面,你这门生当的真憋屈,连恩师的面都见不到。”
画考与科举差不多,抬举哪个就是哪个的恩师。
陆宴,无疑就是黄时雨恩师。
黄时雨莞尔,只道:“大画师抬举,做门生的早已知足,见面反而扰了恩师清修。”
蓝素暗笑,还怪会给自己找补,怕是你想扰也扰不到吧。
“黄画员,你可得好好记着陆宴先生的恩情,要不是他,今年画魁可就难说了。”蓝素道。
考上画魁又怎样,还不是没入石上居小闻大人的眼,他收谁为徒,谁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闻遇收了今年的第二名为弟子,这是黄时雨无法言明的难堪。蓝素这样说,属实扎心,姜意凝没好气道:“人家对自己恩师的恩情不用你提醒。没有大画师主考官就没有画魁,哪个画魁不靠大画师,没有陆宴自会有其他人抬举黄画员,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只是不得小闻大人青睐,又不是没有实力。”
姜意凝通身大小姐脾气,想怼谁就怼谁,便是黄时雨也不是没挨过,如今怼蓝素自毫不手软。
蓝素面颊一红,心里气个仰倒,嘴上小声犟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她一句,你过度解读了。”
声音极小,姜意凝没听见,而蓝素也不敢大声分说。
黄时雨感激的目光投向姜意凝,姜意凝哼了声,扭过头没理她。
严艺学敲敲隔扇的门,问屋内三个姑娘:“画阁要调两个人。”
蓝素猛然抬眸,瞬间忘了方才不快,一把挽住姜意凝胳膊,“熟能生巧,这回便还是我与姜画员一起吧,黄画员从未去过画阁,反倒耽误工夫。”
严艺学道:“也好,你俩随我来。”
说罢转身,步履匆匆,姑娘们也不敢耽搁,立刻追上去。
黄时雨便往座椅上一歪,一个人倒也自在。
她甚少偷懒,可是月事令她疲倦困乏,外加昨夜没睡好,雪上加霜,此时偌大的屋子只剩她,闻大人则进了宫,想到这层,她趴在临摹一半的熟绢上打瞌睡,却又不敢认真酣睡,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当值的画员大人临摹我的画便打瞌睡,怪伤人的。”
吓得黄时雨猛一激灵,腾地站起,愣愣瞅着对面的韩意淮三个弹指,才反应到他是谁。
“殿下安。”她弯腰施礼,不动声色往门口挪去几步。
韩意淮对她的小动作了若指掌,却未抬眼看她,淡声道:“我也不至于在画署对你做什么,这里没有门栓,随时都有人经过。”
黄时雨两靥火辣辣的。
“你跟简珣怎么说,要不要我帮忙?”韩意淮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她方才休息的官帽椅。
黄时雨抬起头来,定定望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韩意淮似笑非笑,“我也不是非要管,反正我又没吃亏,倒是你,放着王妃不做偏要自寻死路,是不是傻?”
“允璋他……他不会逼我去死的。”黄时雨信任简珣。
韩意淮望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轻轻道:“他就那么好吗?”
黄时雨不知该如何回答,嘴唇动了动。
“嫁给我明明就能规避一堆麻烦。”
“殿下,我要是退亲必定声名狼藉,您不可能娶声名狼藉的女子,这不是您愿不愿意的问题。”黄时雨并不傻,宗室成亲即便不强求门第也不可能不讲究名声。
肃王头上还有陆太后,皇帝,怎可能任由他胡来。
韩意淮望着立在门口光尘里的女孩,心有些柔软,“嗯,确实很麻烦,但那是我麻烦又不是你,你只需等着我娶你就好。”
黄时雨笑了笑,“多谢殿下抬爱,但您一意孤行的偏爱只会令太后娘娘对我深恶痛绝,将来即便与我勉强成婚,我也不会有好下场。而且我也不想嫁给您。”
更多的话她没有说。
退亲的她给他做个侧妃都勉强,岂不是毁了她的画道。
韩意淮就沉默了,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他垂眸喃喃道:“梅娘,那我一辈子不娶妻,就守着你还不行吗?”
黄时雨不知道一辈子要多长,但是莫名觉得十几岁的他与她不会有那么多长的时光。
况且她也不想要太复杂的人生,沾染了宗室就不可能简单。
嫁给简允璋或许很苦,但应该不会苦太久,被休或者和离后日子约莫就跟现在差不多,每日正常上衙下衙,再卖卖画,倒也能维持一家生计。
但是做亲王的女人,就再也没有自由。
宗室没有和离,想要离开亲王,要么自己死了要么亲王死了,亦或者亲王主动休弃。
她怎会用自己的画道来赌一个男人的真心。
韩意淮不知在想什么,呆呆望着她临摹了一半的画作,忽然若无其事道:“笨蛋,你怎么不用生绢,用熟绢可画不出我这石头。”
第66章 出嫁
韩意淮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美少年,笑起来像个孩子,全无攻击性,极容易获取姑娘家好感,迄今为止也就在黄时雨这里跌过跤,如今知了事愈发沉稳起来,便没了那股上位者的压迫力,竟使她放松许多。
黄时雨和声缓语解释道:“闻大人教过我熟绢契合精细的工笔画,而生绢与写意更相适,可我从未见过,便想着用熟绢临摹您这幅《江林月》,看看反面的效果,画了一半果然十分糟糕,失了您原有的意境。”
完全画不出想要的晕染。
其实用生绢她也模仿不了那倾泻如银的白月光。
韩意淮唇角有些压不住。
梅娘,可爱。
黄时雨对他的笑不以为意,目光反倒为他悠然畅行的笔端吸引,下意识就抬脚靠近两步。
韩意淮耐心地临摹自己的原画,非常清楚黄时雨的好奇心,她一定在被他吸引。
肃王的手指白皙洁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养出的,也唯有养尊处优才有很多的闲暇与条件追逐所爱,黄时雨羡慕他宛若天成的运笔,笔下的月光意境吸魂夺魄,如梦似幻,从林间点点露出,宛如稀疏的残雪。
黄时雨这样想着,就见他在空白处提了一行字: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好美。
韩意淮抬眸看她,道:“这可是我的独门不传笔法,连闻遇也不知我如何画出这样的月色,今儿独独传给了你,谁让你是我门生,你可不许背着我教旁人。”
这要放在从前,他定会洋洋得意,一面卖弄高超画技一面半哄半诱她求自己教,现今倒是学会放下身段,只哄着她是独独教了她的,也只教她,独一份的,那入耳的成效就完全不一样。
黄时雨果然惊愕抬眉,瞳仁微晃。
若非碍着两人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黄时雨都要感动了,但她尚且自持,并不敢逾矩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然而一双晶润的眼睛实在动人。
韩意淮心脏颤了颤。
黄时雨揖礼道:“多谢殿下指点。”
韩意淮道:“哦。”
两个年轻的人儿,她盯着那副未来的传世佳作,而他盯着她。
韩意淮移开视线,在画上盖了自己的私印方才递给她,一本正经道:“呐,好好收着。”
黄时雨以为他“余情未了”,暗暗心惊,却听他道:“你可莫要自作多情!”
“我……”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想与你私相授受。”
黄时雨连忙摇首否认。
韩意淮哼了声,“给你是为了督促你,回去好生练习,千万别丢我脸面。你知道闻遇吧,就那个混蛋石上居阁主,他宁愿收陆召琰也不收你,你要是偷奸耍滑真被陆召琰比下去,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黄时雨当即恍然大悟。
自己是他力排众议抬举的画魁,倘若远远不及陆召琰,无异于打他的脸,当下就为自己的过度谨小慎微而汗颜。
黄时雨嗫嚅道:“我会努力的,不让您没面子。”
韩意淮笑道:“这才乖。”
黄时雨敛神,一步步上前接下他的画,才启唇,却见他抚了抚衣袖,径直越过她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闻大人从宫城回到署衙,廨所就剩黄时雨一人,一问果然又是画阁借调,想来是在为这个月底的竞买会做准备。
画阁的人手一大半都去准备竞买会,故而借闻大人手底下两个人打杂。
姜意凝对蓝素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不过去画阁比留在画署有趣,首先有半日空闲,还有机会翻阅一些名家手札,皆为市面上未曾流通的宝贝。
但蓝素的兴趣明显更倾向闻遇。
姜意凝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又因祖父官职的原因,对皇上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甚至听过一些旁人未曾得知的辛秘,因此对待闻遇的态度敬畏远胜少女那点子心思。
谁好人家姑娘喜欢骁影卫啊。
虽说小闻大人相当于弃武从文,离开影镇司专心管理石上居,但不代表他此前没做过骁影卫的事,且他到现在还兼任左统领一职,蓝素倾心他,真个儿是不怕死。
影镇司直接受命于皇帝,任何律法任何大人物在骁影卫跟前都不好使,说杀就杀,恶名远播,刑部与大理寺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无,甚至还得赔着小心。
蓝素推开窗子,专心致志搜寻熟悉的人影儿。
姜意凝撇撇嘴,“省省吧,上一个倾心他的姑娘可是哭着跑出画阁的。”
蓝素身形僵了僵,问道:“为何?”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对画署和画阁的姑娘没兴趣。”姜意凝意味深长道,“你不知前两年盛况,画署年轻的女画员就没有不痴迷他的,再瞧现在,他往路中间一站,哪个姑娘往他身边凑过?”
蓝素脸色果然有些不大自然,“小闻大人看起来极优雅,并不像粗鲁男子……”
姜意凝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嚼边道:“你别不信邪,他拿笔的手能在你身上戳两个血窟窿。”
蓝素生生打了个寒噤。
比起画阁两位清闲的同僚,黄时雨用过午膳便泡在廨所练习,揣摩肃王的运笔,那种技巧仅有亲眼目睹才能意会,而她悟性极高,倒也不负肃王的期待,琢磨之下又举一反三,以差不多的笔法画了海浪。
黄时雨打量着自己的墨宝,有那么点味道了,对肃王的畏惧便也淡化些许,不似初始浓烈。
未时三刻,闻大人感到腹中饥饿,命黄时雨前往公厨取些点心来用,还特特加了一句,“也挑两盘你喜欢的。”
“是,大人,多谢大人。”黄时雨立即放下生绢。
似闻道芝这个品级每日都有精致的茶点供应,想吃了,自会有黄时雨这样的小跑腿来回服侍。
今儿闻大人心情好,还赏了黄时雨两盘。
二人坐在空荡荡的廨所连吃带喝。
公厨专供高品官员的小点心好吃的令人咋舌,便是最寻常的蜂蜜桂花糕用的也是玉田碧粳米。
闻道芝见怪不怪道:“画署的公厨在皇城也只能排第三,你要是吃过工部的便知道厉害,他们才是真舍得投钱吃。”
官衙一应花销来自公费,早年是由国库负担,后来因为开销过大惹恼了皇帝,斥责官员铺张浪费,便换了种方式,朝廷每年按规制发钱,固定就那么多,想要吃得好便自己想办法。
于是官老爷们除了报效朝廷也开始发挥了经营天赋,有的放印子有的投商铺分红,总之钱生钱才会有更多的钱,短短几年便拉开了贫富差距,有的官衙富得流油,有的则破产。
黄时雨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闻道芝笑了笑,门道大着呢,年轻人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那,那万一经营不善,破产了的官衙是不是就得一起挨饿……”黄时雨迟疑道。
“那倒不至于,给朝廷打欠条啊,借钱吃饭呗。画署也欠过朝廷的钱,还好画阁给咱们补上。”没有画阁,去哪里吃这么精致的点心。
黄时雨大致明白了,画阁是画署背后的金主。正是因为画阁,她每日的午膳和固定的一份小点心才那么多花样,味道比家里的灶台娘子还要好上些许。
怨不得画阁总是理直气壮来借人。
无人置喙。
衣食父母呐。
就连大小节气的茶点钱车马费,也都是画阁给的,而不是朝廷。
于是石上居的地位在黄时雨心中瞬间高大起来。
下衙时闻大人还将自己那盘未动过的龙井奶酥赏给了黄时雨。
这姑娘能吃,当着她的面将两大盘点心吃光了。
黄时雨腼腆地拎着闻大人的赏赐离开。
因为天气日渐寒凉,简珣不让黄时雨骑小毛驴,而是吩咐护院和琥珀每日驾马车接送。
时下马匹金贵,用得起马的非富即贵,放在乡下基本少见,来到京师才不算罕见,这里随处都能见到马儿,但见的多了,黄时雨渐渐发现马与马也大不相同,马儿也有劣等马、普通好马以及突厥马之分。
前两种最为常见,不过突厥马不常见,只有门阀士族与皇室宗亲才会骑突厥马。
简珣的三匹令黄时雨胆颤心惊的“巨兽”便是典型突厥宝马,它们几乎集齐了所有男人为之痴狂的特点,高大、强壮、冲刺速度快且耐力久。
不过女孩子欣赏不来,黄时雨只喜欢可可爱爱的小马儿,譬如为她拉车的这只,个子不高身体健康,长得憨厚老实。
简珣属实将她的爱好拿捏的一清二楚。
因为突厥马罕见,所以当它出现,势必吸引一道道来自男人的艳羡目光,而女子的多半是惊奇。
黄时雨坐进车厢,循声不禁多瞧了窗外两眼,只见迎面飞来一匹骏马,几乎与简允璋的墨雪一模一样,通身黑缎,四蹄雪白,前额却多了一撮白毛,极为亮眼。
马上的男子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闻遇面无表情驭马从黄时雨车前掠过,吓得拉车的憨厚马儿四蹄乱踏,幸而护院老道,连忙扯出缰绳安抚。
马与人一样,也会惧怕凶悍魁梧的同类。
琥珀与黄时雨并肩打量窗外,纳罕道:“这位公子一副好相貌,瞧着不似凶狠之人,怎骑了这么凶狠的马,怪吓人的。”
黄时雨道:“简允璋也骑的,上回你没瞧见,疯了一样的速度,可能京师的乌衣子弟就好这一口。”
琥珀长见识了,啧啧两声。
因为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十,黄时雨今年得回泽禾守岁顺便在家待嫁。
朝廷对于女官的婚假相当优渥,主要体现在备嫁上,可按照官衙的实际情况,提前三十至九十日归家,家远的甚至还可以在此基础叠加程假(注,行程所要消耗的天数),但从成亲那日算起,婚后第十六日必须正常上衙,这点同男子一致。
闻大人早就定了黄时雨的婚假日,冬月二十,也就是再上衙四十余日,她便可以归家。
然而黄时雨并不想这么早回泽禾,却遭到了简珣的反对。
他劝她乖乖听话,成亲不是小事儿,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作为简府未来的宗妇,她不能对京师的亲戚以及世交一无所知。
早点回泽禾便能早点静下心备嫁。
黄时雨在简珣跟前向来自我惯了,可大事上,尤其简珣说的没错的大事,她从不胡来。
所以她听他的。
不知道为何,她越听话简珣就越兴奋,常常会因为她不任性而抱着她亲来亲去。
对于亲昵之事,他总也要不够似的。
有时候她都有点麻了,想着干脆满足他,如了他的意,整好发现她失贞之事,然后天崩地裂,看看他打算如何处置她。
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又极能忍,总是盯着她的脸色,许是从她脸上发现不了任何欢愉,就大发慈悲放了她。
这事真怨不了黄时雨,凭谁能在“死期来临”之际欢愉起来,她不当场吓晕已经算他手段高,伺候的好。
日子眨眼就翻过了三十日,这期间肃王来过六趟,每回都巧妙地出现在没有闲杂人等在场之时。当然,闻大人不算闲人,他经常当着闻大人的面出现,在闻大人眼皮底下教黄时雨作画。
闻大人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竟表现的格外冷静。
幸而肃王从未做出格的事,仿佛真的就是在单纯地教黄时雨。
这一年,姜意凝与蓝素时不时去画阁,逛遍了画阁的诗画楼,也学会了不少粗活,而黄时雨画技进步飞速,掌握了许多想也不敢想的技巧,对画道之理解达到了全新的高度。
这条路没有高人指点,还真走不下去。
不管承不承认,肃王就是她的高人,也尽到了恩师的义务。
她对肃王,从起初的防备、抗拒到完全的放松,甚至觉得他不会再伤害她了。
冬月二十,简珣亲自将黄时雨送回泽禾县衙。
黄县令与黄太太喜不自胜,早已将东厢房布置一新,充作黄时雨待嫁的闺房,此举极大地讨好了简珣。
因为简少爷主动拜了黄县令,恭敬称道“岳父”,黄太太暗自激动,料想自己便是简少爷的“岳母”了,可他似乎是忘了,竟未拜她!
与黄时雨相反的是简夫人程氏则暂时回了京师。
嫡长子成亲非同小可,作为高堂自然得亲自主持才放心,只等简珣婚后第二个月,她再返回泽禾,继续为慎远守孝,也为了从侧面回避觊觎她的男子。
备嫁的日子相比上衙有了更多时间练习画技,但也不清闲,曹妈妈为黄时雨整理了世家关系图谱,以及安国公府每一位亲戚的大致背景、年纪、特点、喜好。
这一点与民间没有太大差别,新妇都要走这遭,只不过简氏的族人太多了些,幸而简珣只让她熟悉安国公府,然而安国公府的人也不少。
黄时雨越紧张日子翻得就越快,而她的紧张落在旁人眼中竟变成了待嫁少女的近乡情怯。
与梅娘分隔两地的时光,简珣心无旁骛,控制自己不去泽禾看望她,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
未来有大把时光相守,可是会试、殿试不容马虎。
他的竞争对手皆为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不乏年长见过大世面有大智慧者。
简珣规划的人生,每一步都精心丈量计算过,然后按部就班实现,学业、财富、女人以及未来的仕途。
目前为止,全部顺遂,往后的人生大概就是与梅娘生儿育女,在仕途上拼尽全力往上爬,孝顺阿娘教养子女。
但生育有风险,生多了对女子身体也不好,即便简家有最好的稳婆与医药调理,也不敢保证百分百安全。这种事便是放到后宫,也没有哪个御医敢拍着胸脯保证的。
所以简珣打算只与梅娘生两个孩子,无论男女。等她长大些,更成熟一些,再同她商量纳妾生庶子。
他并非贪花好色,也可以对她保证,只要两个庶子,全都抱到她膝下养着,然后就不再碰其他女人。
他也可以发誓,除了衣食无忧,绝不会投给妾室任何感情,一辈子只疼爱梅娘。
简珣以为这样就能与梅娘长相守,白头偕老。
也不是没想过梅娘会拒绝,那他一定心软,却没想到当梅娘不拒绝,才是他失去了方向的开始。
次年二月初十,京师发生了许多事,大事小事皆有,但泽禾的天空澄碧如洗。
简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到了县衙门口,好不热闹,他们将在天擦黑时,将新妇抬进宣道坊简府。
入夜,宝天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鹅毛似的,纷纷扬扬。
韩意淮在雪中走来又走去,直到黑色的羽氅白了一片。
原来真正伤心的时候反而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
竟是茫然的,空白的,心口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不疼,但很冷。
他还是很想她。
他与她结束不了。
这一年,肃王真正长大了。
遗憾的是,他没能在最成熟的年纪遇见单纯又可怜而可爱的梅娘。
第67章 新婚
时下朱红象征着权利,而青绿则对应富贵,因此婚服男子穿红,女子则以青绿为主,再用红绿金三色丝线绣上繁复华丽的吉祥纹样。
黄时雨身着凤冠霞帔,青绿织金锦缎广袖长衫五十八副褶裙,每走一步,奢华与靡丽若隐若现,那是五个大绣娘并十二个小绣娘耗时近半年的心血。
而她头上的珍珠宝石金凤冠,足足镶了一百零八颗莹润的松海珠,十八颗鸽卵大小的通透宝石,脖子被压得隐隐发酸。
这是一场外人看来盛大又隆重的仪式,而黄时雨对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只有繁琐,饥饿,焦渴,疲惫的记忆,当然也有微许的甜蜜与憧憬。
但那样不合时宜的情绪犹若一戳即破的泡沫,顷刻泯然于众。
送亲与迎亲队伍踏入城门,简珣在众人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迎接,队伍又变长一大截。
入夜,总算来到了简府,朱红色的正门打开,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个穿着华丽说吉祥话的亲戚仆婢鱼贯而出,全福人与媒人笑吟吟上前,分开大红织金的花轿锦帘,花轿四周还缀着桃红绣球,分外喜庆。
黄时雨迷迷瞪瞪,被她们搀扶下轿,两手藏在袖中遵照长辈的叮嘱,始终举着团扇遮面,微微垂眸,不得乱瞟乱看。
透过纨扇隐约可见一名高高的郎君来到正前方,不用猜也知是简珣,他将马鞍横在地上,请她跨过,谓之“平安”,这是金平的风俗。
左右立即为黄时雨轻提厚重的绣裙,助她抬脚迈过,众人一片抚掌叫好。
影壁前停着一辆大红织金的彩车,用来给新妇代步,其余宾客亦有代步的车舆。
黄时雨上车后被送到祠堂拜天地、高堂、对拜,接下来基本就与世隔绝,坐着彩车进了不二梅斋,在仆婢的簇拥下静坐新房。
从这一刻起她才能稍作休息,解决内急,再喝点水吃些点心,但不能用太多,至于为何不可以吃太多,黄太太和曹妈妈的意思一致,吃的太撑不方便活动,影响简珣的体验。
关于这种事,都要以男方为主,黄太太警告她不许扫了姑爷的兴,也休要哭哭啼啼,又想起黄时雨早就随简珣进京破过身,那今日洞房便不是头一遭,应该不会哭泣,但也警告她必须听贤婿的话,贤婿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黄太太只把这个姑娘当摇钱工具,况且自己也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于是开始传授黄时雨讨好男人的法子,千万不可端着,因为男人就喜欢下作的。
黄时雨喉咙发紧,干呕了一声。
黄太太脸都绿了。
只有姐姐黄莺枝悄悄提醒妹妹注意安全,不管是第几次都得保护自己不受伤,一旦有任何不适也要大胆说出来,身为夫君自会体谅她的难处。
黄时雨揣着手坐在床前发呆。
安谧祥和的婚房,当中一只鎏金的麒麟送子铜炉,轻烟袅袅,馨香袭人。软纱红帐,帐顶绣着瓜瓞绵延图,戏婴图,四角垂着福禄寿齐全的香囊。紫檀的桌案上高燃一对龙凤花烛,另有二十余盏造型各异的羊角明瓦灯,把个内外照的通明。
房中立着琥珀、柳儿、曹妈妈并黄家为黄时雨准备的四个陪房丫鬟,其余四个则是不二梅斋的一等丫鬟。
时下讲究聚气,不会将睡觉的内寝造太大,但外寝也就是连通内寝的房间不讲究,亦是夫妻起居的重要活动场所。
这么些丫鬟自然无法都挤进内寝的,大部分站在外面,只有琥珀和曹妈妈陪黄时雨坐在里面。
直到听见全福人的催妆诗,黄时雨才被搀扶着行至外寝,这一步是为了请丫鬟们在拔步床撒诸果,俗称撒帐。
简珣双眸明亮,毫不避讳地望着黄时雨。
黄时雨也正式看见了他,非常漂亮的神仙郎君,一身朱红锦衣,斜披暗金方胜纹妆花缎。
十七岁的简珣身量明显长开,肩膀更宽,显得腰身更细,却并不纤弱,举手投足充满了力量感。他接过匏瓜制成的瓢,将红线连着的另一半递给黄时雨。
全福人笑道:“请新人对饮合卺酒。”
简珣微微弯身,与黄时雨交杯而饮。
丫鬟上前福身道一句吉祥话,双手接过二位主子的瓢杯。
简珣扶着黄时雨坐进几步开外的玫瑰椅,小声道:“我还要出去一趟,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吃饱喝足再让下人服侍沐浴更衣,困了便睡,不必等我。”
他帮她解下沉重的凤冠。
梅娘顶了一天,不知多累。
卸下重担,黄时雨肩膀脖颈顿时轻松,总算可以均匀呼吸。
简珣将凤冠递给丫鬟,转身轻轻捏了捏黄时雨的肩膀,哑声道:“让你受累了。”
黄时雨谨记人多的场合不得与新郎说话,只垂眸轻轻嗯了声。
新郎官甫一出门,丫鬟们便分工明确,有伺候黄时雨用茶点的,也有去净房备水的,还有收拾床铺,以防坚硬的果子咯了新人。
黄时雨仅用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一瓯茶便去沐浴更衣。
新妇都会因为紧张吃不下太多,仆婢们不以为意。
在程氏眼中,黄时雨早已不是黄花大闺女。
当年随简珣上京就交付过,曹妈妈亲自验收的白绫,因此今夜就不必在褥子上铺白绫验贞了。
然而黄时雨是不是黄花大闺女,简珣比谁都清楚,因为他从未真正得逞过。
亥时,简珣终于得以脱身,那时黄时雨将将歇下,他不疾不徐来到屏风后,由丫鬟服侍着解下腰带外衫,兀自去净房沐浴更衣。
大部分事情简珣都能接受丫鬟服侍,唯独沐浴不行,因此小厮得从另一处门进净房伺候他,结束再从那一处门离开,避免冲撞女主人的地界。
收拾齐整,简珣方才遣散丫鬟推门迈入内寝,又将门紧紧阖上。
今夜,终于可以全无负罪感地占有梅娘。
在他看来明媒正娶,拜告了天地高堂,丈夫就有权任意拥有妻子了,既合乎礼法也合乎律法。
简珣望着帐中近在咫尺的娇影,缓缓摩挲着自己食指的戒指,终于下定决心,摘下丢在案上。
黄时雨睡的并不沉,听见动静慌忙坐起身,只见简珣正弯腰自拔步床内的抽屉取出一叠白绫,她登时心虚,倒吸一口冷气。
简珣撩起纱幔,来到她身边坐下,犹觉双耳滚烫似火烧,嗡声哄着她道:“不要害怕,我会温柔的……”
黄时雨面如金纸,嗫嚅道:“那,那你快些,轻些。”
“嗯。”他红着脸,音色暗哑。
“梅娘。”简珣轻声唤她,“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我会用心护你,也只一心待你的。”
黄时雨一怔,有些恍然,抬眸看着他。
简珣倾身啄了啄她微凉的唇,“干嘛这样盯着我,我说以后只一心待你,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黄时雨回过神,也渐渐地清醒,怯怯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简珣顿了顿,俯身噙住她的唇。
那就用一生慢慢对他说吧。
黄时雨心如擂鼓,眼睁睁瞧着简珣放开自己,又将白绫摊开铺在被褥上,许是怕弄脏被褥露馅,连续铺了五层,也不知他何时备下了这么多。
简珣的忍耐力并没有黄时雨以为的那么好,铺完白绫就解了自己所有的衣服,也去掉了她的。
黄时雨几欲吓晕,人在垂死之际往往会做些没什么太大用处的挣扎。
她突然嫌冷,简珣便与她一起裹进柔软温暖的丝被里,“梅娘,屋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碳,哪有那么冷,你别动,动了会痛……”
未料她挣扎更厉害,简珣喘息略重,隐忍道:“又怎么了?”
“我渴了,要喝水。”她用力咽了咽。
简珣起身为她倒水,等她喝完了再次扑过去。
“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黄时雨梗着脖子道:“太亮了,我不习惯!”
简珣嗯了声,听她的话,将除了龙凤烛以外的灯全吹熄。
他的耐心也快用尽了,谁知她又出幺蛾子。
黄时雨喊道:“我,我不喜欢这种方式,好丑。”
简珣默了默,换了个方式,黄时雨当即扭着身子乱动,这个样子更丑,而且好痛!
她又羞又怕,耻辱地闭上眼。
简珣满头大汗,梅娘心里抵触,他就更紧张,用了平生最大的毅力,缓缓探路,分花拂柳,谁知依然寸步难行。
当然,这种事他若不顾惜她身子,只图自己痛快的话也不难行,硬来的话怎样都行,可是他舍不得。
好在下人对新婚夫妇的尴尬处境早有准备,简珣取来一盒散发着奇怪香气的东西,黄时雨以为是抹脸的香膏,却骇然发现简珣抹的不是脸。
这回她无路可逃,再也寻不到借口。
她呜咽了一声,死死咬住自己手背,却被简珣用力掰开,将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
世界仿佛又开始在她眼底旋转,帐幔颤颤晃动,而她也变成了怒海浪涛中一叶无依无靠的扁舟,被暴雨卷上半空,又狠狠抛下,落在礁石深处,撞个粉碎。
简珣开始对她做着肃王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但肃王不会停,总是嘴上哄着她,动作该怎么不讲理就怎么不讲理,直到结束。
简珣却会因她哭泣而暂停,柔声软语哄哄她,安抚她,待她心绪稍稍平稳了,再猛然继续,有时实在急迫,他的安慰轻哄便敷衍许多,再要她之时也就更用力一些,黄时雨受不住,泪如泉涌,他只好停下再安慰。
磕磕绊绊了许久。
简珣餍足地趴在她身上。
黄时雨大脑一片空白,疲惫地闭上眼。
好在简珣满足后一心帮她擦身子,并未过多打扰她。
擦着擦着简珣终于察觉不对劲,浅色的棉帕与白绫上不见一滴红梅。
他诧异地瞅瞅自己,又瞅瞅黄时雨。
难道是他不行?
此时的简珣仅有纸上谈兵的实力,没有落红也权当自己不行。
再者不都是第二日早晨验贞,那“红”说不定要等些时候才会落。
简珣悬起的心总算落下,盯着梅娘的目光也就越来越滚烫。
他再次抱起她,“不擦了,再来一次。”
也许是心底深处想要证明什么,这一次他颇有些横行无忌,连表情都有些凶。
黄时雨惊醒,误以为简珣已然发现,要揍自己,未料他确实在“揍”。
简珣望着有些呆滞的梅娘,不由心软,所有的力量也都化成了温柔,只用力拥着她轻轻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了,就快结束,我保证今晚不再欺负你……”
黄时雨听着他温柔的呢喃,只觉得是一场梦,便忍着不适满足了他。
次日,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寝衣整齐,应是昨夜简珣结束后为她收拾了一番。
黄时雨动了动,酸酸的不适,略有一丝痛,但不明显。
简珣坐在被褥中央,一腿盘着,一腿支着屈膝,右臂就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瞳仁乌黑幽深,凝重地望着她,也不知这样望了多久。
黄时雨裹紧了鸳鸯被,任凭简珣危险的目光逡巡周身。
二人僵持良久。
身上陡然一轻,唯一有安全感的被褥竟被简珣单手掀开,丢去床尾。
黄时雨弹坐而起,抱着膝盖缩在床头。
简珣将揉成一团的白绫丢在黄时雨脸前,上面有一些不明的液体,却没有红色的。
他为此专门等到了天亮,一滴都没有!
简珣幽幽打量着黄时雨,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去年十月开始,便有一位年轻画师,隔三差五上门教你作画。别告诉我廨所还有闻大人,闻大人不是你的护身符,她还能时时盯着你们不成,你与那人常常共处一室,长则两炷香。”
“两炷香,什么事都可以做。”
“倘若我与别的姑娘也如此,你觉得合不合适?”
黄时雨埋着头,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简珣的耳目,登时不寒而栗。
所幸他的耳目不认识肃王。
“你也别怪我找人窥探你,毕竟你就没做什么令我安心之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那样我也未曾为难你,所以,你就这么回报我?”
他长手一伸攥住黄时雨胳膊,请她直面一滴落红都没有的白绫。
黄时雨跌坐,慌忙甩开他,又缩回角落。
简珣扬了扬下巴,问:“他,是谁?”
黄时雨抱紧了膝盖,垂着眼睛。
简珣目光紧紧锁着她,“你耳朵聋了?我问你话呢。”
黄时雨抖了抖,闷闷开口道:“他已经死了,你要打要骂只管来吧,我都受着。”
撒谎是不对,但总比说出实情惹下大祸来得好一些。简允璋不能杀亲王,可亲王却能够真的杀了他。
万一简允璋有个好歹,简夫人定然也活不下去,那她,更没脸活在这世上。
无人幸免。
“你受着?受得住么你!”简珣冷笑道。
黄时雨蹙着眉心,抿紧了唇。
丫鬟在门外请安,询问是否备水。
委婉的提醒二位主子该起床了。
简珣道:“备水。”
丫鬟回:“是,少爷。”
不多时,丫鬟们鱼贯而入,分成两拨,一拨伺候黄时雨洗漱,而另一波伺候简珣。
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净房整理仪容。
今天还有许多的仪式要走,简珣头顶绿云自净房走出,来到梢间用早膳。
梅娘姗姗来迟,目光有些呆滞,盯着桌角瞬也不瞬,发现他的视线,当即闪躲了下,垂着脸安安静静用饭。
她居然还吃得下饭。
简珣味同嚼蜡。
饭后,黄时雨随简珣前往简府的清苑正堂拜见程氏。
简珣大步流星,她追不上也不敢迈太大的步子,虽然不疼,可是难受,折腾了那么久,连续两次,让她走路都觉得别扭。
简珣心里有气,本不想搭理她,却发现她是真的追不上自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
他转身望着她。
梅娘满面绯红,踉踉跄跄追了过来。
泽禾也有个清苑,仿佛都是照着简府取的名。
简珣与黄时雨双双磕头敬茶,给程氏问安。
程氏笑着喝了媳妇茶,欣慰地打量两个好孩子,到底是年轻不知节制,脸色竟一个比一个差,又想到两人小别胜新婚,便不忍苛责。
“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相互敬爱相互扶持,莫要让我操心。”程氏叮嘱道,吩咐仆妇将两只厚厚的红包发给儿子儿媳。
不用猜也知红包里放的都是银票。
黄时雨惨白着脸,叩首道:“谢谢娘,儿媳谨记。”
简珣道:“儿谨记。”
下一个环节是认亲,没有简珣的事儿,梅娘被一众女眷簇拥着去了花厅。
安国公府一共五房,黄时雨挨个磕头,从大伯娘到五婶娘叫了一遍敬了一遍,红包与赏赐就堆满了琥珀端着的托盘。
国公府的小姐们也送不了不少手镯戒指璎珞,女孩子们对这位堂嫂(弟妹)的美貌惊讶不已,怨不得珣堂哥(弟)连门第都不在意了,这是真美人儿。
那之后众人又乘车回安国公府,黄时雨先后给安国公与老太君请了安,又得到一堆赏赐,她已经不敢想象如今自己多有钱。
在安国公府,再次见到简允璋。
当着外人的面,他没有令她难堪,始终神色如常,下台阶时还小心翼翼搀扶她。
不禁意流露的温柔,恍如隔世。
黄时雨的记性令人刮目相看,从头到尾竟未认错一名亲戚,规矩也没有半分错漏,连老太君都暗暗称奇。
小门小户教养出的姑娘完全不输大家闺秀。
新妇新婚第二日走完仪式,通常就可以休息,懂得都懂,心善人家的长辈都不会过多刁难。
而黄时雨确实也累得不轻。
简珣陪她打道回府。
直到周围再无外人,他那自持的神色终于寒了下来,却耐着性子将她抱至榻上。
“我让医女给你看看,不要讳疾忌医。”简珣冷声道。
“不要。”黄时雨面色骤变,“我没受伤,只是……只是太累了,你莫要再动我了。”
她也不知自己在委屈什么,眼眶酸胀。
简珣本想讥讽她两句,是不是因为他比奸夫更雄伟,令她吃不消。
却又想起她那样的难行,甚至让他都感觉到一点痛,便知她是真的难受,否则也不会扭着身子不配合,哭着让他出去。
“好,我不碰你,你先休息。”他淡淡道。
得了他的保证,黄时雨眼皮益发沉沉抬不起,竟真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呜呜哭了两声,又变成小声的啜泣。
简珣横抱着她回了内寝,盖上大红的鸳鸯锦被。
接下来也就归宁那日舟车劳顿,重返京师连续休息两日,黄时雨总算恢复了精神。
休息好了,又请郎中为她诊脉确认无虞,简珣就没必要再委屈自己。
当夜,不二梅斋要了两遍水。
黄时雨觉得自己就这么任由简珣乱来,定是活不成了。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她又抓又咬,打疼了他。
简珣本就一肚子窝囊气,如今还要挨她的打,气上加气,他是舍不得打她,但不代表没法子制她。
他劣根性的想看她吃瘪的模样,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手捆住。
“怎么不打了?你再打我下试试,我还治不了你!”简珣捏着她的下巴道。
黄时雨气喘吁吁,双手被自己的抹胸绑得个结结实实,明明不紧,却怎么也挣不开。
但她还有脚,抬起就往他身上踹。
简珣生生挨了两脚,难以置信瞪着她,“黄时雨,你疯了。”
黄时雨背过身,用牙齿咬着捆住双手的桎梏。
“来,我帮你。”简珣从后面拥住她,竟真的为她松了绑。
黄时雨松了口气,忽然浑身一僵,哭道:“不要,你走,这样我不舒服……”
简珣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放缓了速度,“不小心就这样了,你等下,我一会就好。”
黄时雨一声比一声不成调子。
简珣哪里见过这样的梅娘,慌忙放开了她,只顾着检查有没有弄伤她,就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她紧紧抱着被子。
简珣垂下眼睫,以拇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是他的血。
“我不想看见你,滚啊!”黄时雨含泪道。
简珣抓起衣服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第68章 暖融
这夜当值的丫鬟是白露与碧荷,寻常来说一个足以,但有少爷留宿的情况就得多加一个。
少爷留宿少奶奶房中,那么当值的便是不二梅斋的碧荷与少爷惯用的白露。
碧荷是家生子,能堪大用升上一等后就一直在不二梅斋,自然不了解少爷脾性,甫一听得寝卧那边摔门的声音唬得一个哆嗦,忙要下炕穿鞋探探究竟。
才支起上半身,手臂就被白露按住。
白露摇了摇头,压低了声腔道:“傻丫头,你这时候出去让少爷的脸往哪里搁。”
见怪不怪了。
又不是第一回被少奶奶赶出去。
碧荷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下好像弄懂了,脸色不由变得更加古怪。
“俩人好着呢,用不着咱们操心,只一条,你得学会装聋作哑。”白露轻描淡写道。
于是,两个千挑万选的一等丫鬟竟像木头泥人似的,对主子动静一无所觉,装傻充愣缩在被窝,偷偷竖着两只耳朵。
这厢负气而出的简珣,在门外愤愤然穿好衣服,心灰意冷,怏怏来回走了两圈,独自躺在了外寝的榻上。
支着耳朵听了半炷香,还是没有动静。
碧荷小声道:“白露,这么冷的天儿,光有炭盆没有被褥也不行啊,万一着凉可怎么整?”
原以为少爷会去书房休息,那里的暖阁有现成被褥,不意他一点动静也无,两个丫鬟不得不操起了心。
白露到底是少爷身边的老人,静默片刻,道:“我给少爷送一床。”
这么晚是断然不敢进内寝打扰少奶奶取被褥的,白露径直去书房的暖阁取,碧荷帮她一起抬到隔扇外便不敢进了。
她与少爷又不熟,赶在气头上,要是被迁怒了岂不天大的冤枉。
白露笑道:“这里有我,你快回去莫让被窝冷了。”
碧荷如蒙大赦,道一声“嗳”溜之大吉。
简珣正觉得有点冷,就听见两扇门悄然开了一道缝,白露抱着湖蓝色宝瓶刻丝锦被轻手轻脚走进来。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知冷知热。
也正因为了解,才没有在他最丢脸的境地出现,此时才过来约莫是担心他着凉。
简珣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白露将厚实的锦被覆在他身上,“少爷,这软榻对您来说有点短,不如去书房将就一晚吧……”
简珣道:“不必。”
去书房惊动的可就不止自己的白露,少说也有值夜的婆子烧炕的婆子。
谁也不能保证她们当中不乱说话,倘或传进阿娘耳朵可就麻烦,即便阿娘不知下人知道了也不行,定会以为他与少奶奶不睦,从而轻视少奶奶。
白露无奈叹了口气,只像从前那样两手包着简珣的手为他暖一暖。
简珣一愣。
成了亲又知了事的郎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有不一样的理解,他已经切身体会到男女之间的亲昵,对待白露暖手的行为就有耐人寻味的感觉。
其实这真不是什么大事,别说暖手,便是暖脚暖被窝都很正常,但他就是突然别扭起来,也缩回了手,平静道:“下去吧。”
白露诧异地瞅了少爷一眼,又垂眸道:“是,少爷。”
体贴又温柔知意的丫鬟走了。
简珣左右睡不着,想着明儿一定命人换个长一些的软榻,要什么美观,适合他才行,转念一想,难道还有下回?
怎能有下回!
不能再没有底线惯着梅娘了。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原本只有白露和素秋通晓他惧内,现在好了,碧荷肯定也知道。
他嗓子酸酸涩涩的,心口也堵得慌。
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他在忍让她,不管她多不乖顺,为了讨她欢心,他都得想着法儿的哄着她,可是她呢,绿头巾说扎就给他扎上。
太无耻了,还是姑娘家呢。
后半夜,飘起了一场雪,簌簌如碎银。
寝卧炭盆渐熄,但屋子里暖意将将好,又有厚实的棉花褥子蚕丝被,算不得冷。
不仅不冷,简珣还觉得有点儿热,正是火力旺盛的年纪。
黄时雨恰恰相反,突然的一场倒春寒令她格外冰凉,纵然身子不冷,双手双脚总也捂不暖。
往被窝缩了缩,她蜷成了虾米的形状,渐渐又不觉得冷了,朦朦胧胧里整个身子重新被热腾腾的气息笼罩,温柔而干净的暖意,冰凉的小脚熟练地踩在简珣的脚背上,她在他怀中咕哝一声,睡得分外香甜。
简珣亲了亲她柔软的青丝,“坏女人……”
正因为太过舒服,黄时雨总觉得不对劲,睡意也就消减大半。
帐中黑漆漆静悄悄的,但男子的呼吸清晰可闻,是她熟悉的零陵泽兰香……
简珣何时进来的?
简珣低低地笑了声,“你不是不要我么,缘何一直往我怀里钻?”说着足背轻轻挑了挑她滑腻的纤足,“就连它也会自己寻我。”
那只被他挑过的纤足蓦地缩了回去。
黄时雨理屈词穷,也不知怎地,梦里寻着有热气的地方依靠。
竟是落下把柄,乐坏了他。
她死死咬着唇,肩膀就被简珣扳过,不得不面朝他而卧,他像是抱着小孩子一般抱着她,亲吻她湿润含泪的睫毛,冰凉的鼻尖儿,以及委屈的樱唇。
“梅娘,”简珣呢喃着她的乳名,“梅娘喜欢被我这样亲,喜欢被我疼爱,那我以后不直接要你,多亲亲你好不好?”
简珣听着她委屈的啜泣越来越大声,忙亲了亲她额头,柔声哄道:“是我不好,太粗鲁了,梅娘这般娇嫩哪里受得住,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循着她喜欢的方式,用了十二分的耐心,哄着疼爱着。
“鱼水之事一点也不可怕,反倒阴阳调和,对身体有益呢。”简珣循循善诱道,“先前是我没做好,也不等你适应了我……”
是他急躁了。
只想着摘取花儿,也不管花儿受不受得住,与那糟蹋花蕊的狂蜂浪蝶有何分别。
这一夜,黄时雨被简珣拥在怀中,他滚烫而多情的手指轻抚她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睫毛、圆润的耳珠,也轻抚了她最为羞赧的地方。
可他仿佛有着什么法力,细致地温柔地捺下她所有的惊慌失措,引她一步步深深坠入未知的妖魔领域。
她从未经历过的感受。
渐渐浑身发抖,同时因为无措而挣扎,却忘了他的手指还在……
黄时雨禁受不住,终于溢出声声求饶,“不,阿珣,不要……”
软酥媚进了骨髓的娇音。
不,这不是她的声音!
简珣立刻噙住她耳珠,良久分开,沙哑道:“真的不要么,可你好像舍不得我离开呢。”
黄时雨只恨不能将他的嘴缝上,可是她没有力气,颠簸的风雨中仅能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抖成一团,哭泣,因为无法形容的欢愉而哭泣。
“阿珣,呜,阿珣……”
“嗯,我在,我在,只有我才能让梅娘如此的快乐……”
简珣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只作怪的手爬上她的脸颊,唇畔,“咦,这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举着手,逼迫她面对,牢牢记住给她的快活。
黄时雨羞愤欲死,颤颤骂道:“你,你卑鄙……”
“还有更卑鄙的呢。”简珣嬉笑着拢住她,咬着她耳朵道,“好梅娘,我再试一次,我发誓不让你难受,你若不喜欢我随时停下。”
黄时雨早被他调弄的没了半分挣扎的力气。
想说“不”,发出的音儿却更像是邀请。
夜色深浓,帐幔重重,再次轻晃起来。
简珣听见了梅娘一声声无法自抑的哦吟,要了他的命也要了他的魂,那就沉溺在这片温柔乡中吧,大醉一场,不愿醒归。
酣畅淋漓,甘霖抛洒,简珣放下晕睡的梅娘,也不着急擦洗,反而将她的下半截身子垫高,平静地等待着。
他的眼神凛冽而深邃,却又像无波的深潭。
前一刻还在外寝挨冻的少爷,后半夜就要热水。
碧荷算是涨了见识。
白露翻身背对她,一动不动,这么冷的天儿任谁也不想离开被窝吧,碧荷机灵,感念白露此前诸多照顾,便积极爬起,去服侍少爷热水。
次日简珣满面春光,一骨碌爬起,却被黄时雨拽入帐中,“别,先别出去。”
简珣偏头看她,“怎么,还想要?”
黄时雨忽略他的轻薄,只用力绞着手指,“你的脸……”
“唔。”简珣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脸,“真疼啊。”
黄时雨无地自容。
简珣将上衣半褪,露出后背抓痕,又指着肩膀咬痕,“脸算什么,看看这些,全都是你欺负我的证据。”
触目惊心!
黄时雨眼泪倏然滚滚而落,又怕又愧,“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欺负的我……”
若非被他折腾急了,她怎会如此歹毒。
善良的姑娘被简珣一道道红印子击溃。
简珣目光微闪,单手轻抚她苍白的小脸,“你叫声阿珣哥哥,我便原谅你,嗯?”
“对,不起。”她用手背挡住眼睛。
简珣亲了亲她倔强的小嘴,“不叫哥哥是因为我也欺负了你对不对?以后不那样了,不会弄疼你。”
他抱了她片刻。
依然疼爱她,哄着她,却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令黄时雨感到害怕。
素秋用凝德斋最好的香粉,细如云烟,一层层为简珣遮掩。
简珣的皮肤本就堪比凝脂,细腻程度不亚于女孩子,用脂粉掩盖竟以假乱真。
顶着“完好”的脸,他牵着一声不吭的梅娘给阿娘请安。
梅娘心虚理亏之时就是这副模样。
他习以为常。
好在尚处新婚期,不用出门应酬。
新婚第七日,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程氏满意地望着长子与长媳,气色真好。
简珣的神清气爽是真的,黄时雨的气色却是胭脂涂的。
难得长子长媳不用念书和上衙,程氏便留了二人用早膳。
简府人口单薄,三个人坐在一起才有烟火气。
黄时雨心里暖融融,婆母从未让她立过规矩,传闻中媳妇必须经历的伺候晨起,布菜捏背,简府全都不存在。
她的婆母与黄太太口中的根本不一样。
程氏怎么对待简珣就怎么对待黄时雨,家里几百个下人又不是不好使,犯不着把儿子的心尖子当下人,磋磨的可不是媳妇的锐气,而是一家子的亲情。
当年婆母就是这么对她的,所以她也这么对自己的儿媳。
孝顺不必通过没苦硬吃表现。
此时的黄时雨虽还带着三分拘谨,一颗心却不知不觉地柔软。
黄时雨细声细气道:“娘,您若不嫌弃,以后我每天都来陪您用晚膳。”
程氏眉眼柔和,“可以,将来婚期结束阿珣也多回府,陪我们一起用晚膳。”
简珣觑了阿娘与梅娘一眼,又默默垂眸,淡淡的“嗯”了声,心想挺好的,下衙就早些回家,免得梅娘将心思放在画署,与不清不楚的人勾搭。
黄时雨飞快地睃了简珣一眼,没想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心头登时颤了颤,慌忙调开了视线。
饭后,黄时雨留下陪程氏解闷,借此,程氏将孙妈妈指给她。
“孙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也是府里极有分量的掌事妈妈,有她帮衬你,学着了解中馈,攒几年阅历,将来我也好慢慢放权,这个家早晚是阿珣与你的。”程氏语重心长道。
孙妈妈闻言,上前给黄时雨恭恭敬敬福身行礼。
黄时雨稍稍侧身受了半礼,“儿媳愚笨,但素来最能吃苦,凡事都会认真学习,遇到不懂的定会向孙妈妈请教。”
程氏含笑点了点头。
什么东西都是学出来的,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管理简府肯定不现实,但让小丫头耳濡目染七年八年乃至十年,一切就都有可能。
婆媳叙了一会家常,程氏略感疲乏,便让孙妈妈随同黄时雨告退。
因为黄时雨极其喜爱简珣的书房,两人几乎默认了共用。
其实黄时雨的默认不作数,主要是简珣默认,虽然于理不合,但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书房,谁又能知道,知道了又有何资格置喙。
说到底,许多事合不合适还不都是全凭男人一句话。
时下男人将书房视作极为重要的私人领地,除了办正事还可以办很多不正经的事。
书房重地,闲人不敢进来打扰,妻妾想来需得通传,来了也不能乱逛,在这样一个绝对的领域,男人可以做许多的“坏事”,不被打扰,不被约束。
简珣也在书房做过不少“坏事”,却不怕黄时雨发现,甚至向她介绍,“我伺候你的手段便是看了这个,你想不想看?”
心里隐隐期待,如若梅娘肯学,他得多快活。
黄时雨摇摇头,“这是禁书,我不看。”
简珣讪讪然,将书放回暗格。
他不看不学,她能乖乖让他舒服一回么?
黄时雨在想另一件重要的事,斟酌道:“二十你便要会试,可你总是因为我分心,要不我回避几天吧……”
她也不清楚亲昵之事做太多好不好,唯恐他真的亏损过多,耽误了学业。
闲谈时,程氏也含蓄地提醒过她。
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靠女子规劝。
简珣摇了摇头,“不行。”
“为何?”
“我怕冷,而且你打了我,总要补偿我些,一句话便将我赶走,那我也太便宜了。”
想起他后背猫儿抓挠似的血痕,黄时雨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睫。
总想说两句话让她不痛快,可她真的不痛快了,他也开心不起来。
简珣望着她精致的绣鞋,浅紫色掐云纹的式样,还缀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她明明很乖,只要他喜欢,她就会这么穿。
总能令他微冷的心又不自觉地荡起一汪柔情缱绻的春水。
简珣将她抱在腿上,亲了亲,无声地叹息。
窗外海棠枝头正从积压的白雪里冒出鲜艳的花蕾,犹若胭脂点点。
也不知这场雪下,还能有多少顽强的花儿坚持盛开。
简允璋是真的不怕死,夜夜都要,不过已经克制了许多,只要一次。
不知为何,他结束了便不许她乱动,必须在他身边躺一会儿,过会子才会亲自帮她擦拭。
唯恐她乱动将他处心积虑埋下的果实流尽。
简珣留在画署的耳目并不知自己在为谁效力,只以为是哪个风流纨绔贪花好色,窥探黄画员。
黄画员实在美貌,鲜有见到她不惊艳的男子,惊艳后起了爱慕之心也是人之常情,耳目非常理解男人,因为他也是男人。
这位耳目姓蒋名河,四十余岁,乃画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员,胆小老实又贪财。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有人请他留意黄时雨,作为一个最方便接近女画员廨所的男子,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但每次也只能站在边上远远打量,并不敢靠近,也不能靠近,此地看门的婆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一处廨所,除去打杂的婆子,仅有四名女官,闻道芝,黄时雨,蓝素,姜意凝,平时来往的也都是严艺学,宋祗候等人,蒋河皆认识,唯独那个年轻画员陌生,每次前来,连个通传都不用。
起初,蒋河并未多想,三次以后忽然发现此人出现的规律,当廨所只剩闻道芝闻大人还有黄画员之际。
这么年轻的小郎君总不会是为年近四旬的闻大人而来吧,那么用膝盖想也能猜出所为何人,除了黄时雨不做他想。
有一次,借着为廨所搬运重物的机会,他在婆子的监视下踏进廨所。
只见隔扇大敞,明亮的厅堂内黄画员坐在案前一笔一划描摹,年轻的画员微微倾身,低语指点着她。
含笑的眉眼溢出几多温柔。
金灿灿的阳光撒了两人一身,动人而美好。
蒋河心里却如惊涛骇浪,据他所知,黄画员已有未婚夫。
自从黄画员回家备嫁,年轻画员就未踏足此地,于是蒋河愈加肯定了自己猜疑,也得到了雇主的丰厚赏赐。
雇主示意他打听年轻画员的详细背景,一旦有用便是三百两聚萃钱庄的银票。
蒋河当即全身的血液咕嘟咕嘟沸腾燃起,这么简单的差事换三百两,能够在京师买一栋大宅院!
不,不,先不买宅院,先把他卖掉的小妾赎回家。
蒋河原本家境殷实,又考上画员,前途坦坦光明,却意外沾上鬼市的摇骰子,从而倾家荡产,不仅气死了发妻,连相依为命的小妾也被他拿去卖了。
如今有了银子,良心发现,想再赎回。
几番打听,廨所的婆子才透露一嘴:“他有画阁的令牌,拿着令牌找闻大人,自然畅行无阻。”
蒋河才不信是找闻大人。
他缠着婆子再多说两句,婆子一问三不知。
蒋河败兴而归,在他离开没多久,杂花树影后走出个内侍,问道:“你说的便是这个人?”
婆子连忙弓着腰回答:“是的,常侍大人,这个人奇奇怪怪,经常在咱们廨所附近徘徊,我早就怀疑他了,直到他向我打听殿下,我便觉得不对劲。”
金鹤笑道:“你做的很好。”
肃王敢这么大摇大摆进廨所,自然是因为里外到处都有他的人。
就连一个看门的婆子也是金鹤安排的。
蒋河向肃王的人打听肃王,也是嫌命长。
这日下衙,正逢单日十七,西市无宵禁,蒋河夜半混入鬼市,打听被卖的小妾下落,不禁潸然泪下。
原来小妾性子刚烈,不肯接客,被老鸨子吊在树上揍个半死,寒凉入体再加伤口浸染邪风,当晚便一命呜呼。
他跌坐地上痛哭。
引来不少围观。
好心人上前搀扶他起身,宽慰道:“你也算一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只不过她命不好,未能坚持到你来赎身,一切都是命数,且不必过多自责。”
是呀,一切都是命数。
蒋河不意有人如此懂自己,说的话暖进心窝。
两人闲谈几句,十分投机,便去胡姬酒肆畅饮,一醉解千愁。
次日,蒋河的尸体脸朝下漂浮在乌水河面,挂着一层冰碴,冻得硬邦邦的。
惊得过路农妇鬼哭狼嚎。
两个时辰后,捕快带人将尸体捞走,当天便结了案。
蒋河情深义重,为小妾之死自责自愧不已,于是在胡姬酒肆痛饮数十杯,大醉而归,回家途中失足跌进乌水河。
通知家眷,哦,没有家眷,那便通知画署,销了户籍。
这件事几乎没溅起半点水花,左不过画署失去一名碌碌无为的画员,农妇受到惊吓去寺庙烧几炷香平息,走夜路的人听闻此事皆远离乌水河岸。
肃王殿下想要一个人在世上消失,真的非常简单。
韩意淮坐在月至枫停堂赏雪。
净几暖炉,茶铛泉水沸腾。
银鹤跪坐一旁,优雅烹茶,另有五位宫婢叉手立在四周,还有两名围坐烤炉,一个将贮存新鲜的蜜桔香梨放在火上烘烤,一个在为主子剥坚果。
满室甜蜜混合着茶香。
闻遇端起茶瓯,闭目轻嗅,“好茶。”
韩意淮道:“难得我这里还有你看上的茶。”
闻遇笑道:“殿下享天下供养,一饮一食无不上等,这里没有我看不上的。倒是殿下,总是惦记我小小画署,前头一个姑娘还不算完,今儿又取了条小命。”
韩意淮撩眼看他。
第69章 再遇
“殿下息怒。”闻遇说着息怒,姿态却随意地坐在大红酸枝红木的太师椅上,食指轻轻敲着扶手的螭龙纹。
韩意淮冷笑:“闻遇,审案审到本王这里,你何时又权领了大理寺?”
“蒋画员虽难登大雅之堂,可好歹也在画署当差六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殿下为个女人把他杀了,我若不闻不问,难免使人寒心。”闻遇字斟句酌道。明亮的眼眸宛如冬日的冷太阳,风和日暄,却是凉的。
“六年前你还没我大呢,蒋画员的苦劳又不是在你手底下苦的,”韩意淮捏起一粒松子仁扔进嘴里,“我知道画署这几年不太平,你又一向瞧不上女画员,我越是对黄画员上心,你就越担心再有德妃之流的大戏上演,好好的画署都要变成勋贵子弟寻欢作乐的私窠。”
画道,一个原本严肃又神圣的匠人之路,女画员不钻研技艺,反倒热衷攀附权贵,这两年不知多少下作的小玩意,仗着贵人撑腰往画署里挤,甚至还有爬闻遇床的。
韩意淮想起闻遇的遭遇有点活该也有点好笑,但梅娘与她们不一样,梅娘是干净的,清澈的眼眸,清澈的画魂。
他不允许闻遇将她与爬床的玩意当作一类。
“黄画员从未勾引过我,我与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非常单纯且胆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我爱她的画魂,也怜她明珠蒙尘,而你心存偏见,又傲慢无礼,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的画意,直接收了第二名为徒,可曾给过她一点脸面?我偏要双手捧起她,让你瞧瞧她有多厉害。”
韩意淮的声音没什么太大的起伏,继续道:“你捧陆召琰可以,其他画师捧自己所爱都可以,缘何我捧黄画员就不行,仅被视作男人对女人的偏爱?我是偏爱她,但对她的画意是纯洁的,不掺杂任何男女之念,在我眼底,她值得。”
“所以,你闻遇不教的人,我来教。”
“她就是最好的白蔷薇,你不养,我自己养,我要看着她盛开。”
他与她明明干干净净地习字练画,偏那蒋河不识好歹,兴风作浪,败坏黄时雨名声,肃王又岂会容他活过五更天。
便是简珣,韩意淮也是想杀就杀的。
大不了被皇兄罚个五年俸禄,关在府中思过两年。
然而韩意淮并不愚蠢,反倒十分清醒,玲珑剔透,倘若简珣死在这当口,善良的梅娘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也必然不会原谅他。
那他再忍忍。
肃王殿下这种极致又纯洁的感情令人惊骇,闻遇十分震撼,但无法理解。
他没经历过,共情不了。
莫说他理解不了,正常男人都无法理解。
你说肃王真爱吧,偏不把人带回王府,说不爱吧,又成天盯着。
闻遇语窒,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两个半大孩子在他的画署玩起感情拉扯的游戏,可牵扯到人命,多少有些过分。
“殿下的深情令人动容。”闻遇脸上根本没有动容,“这回死个蒋河也就罢了,下回再要死什么,还请殿下提前告知一二,凡事好商量。”
韩意淮嗤笑一声。
闻遇就没想过肃王会有好态度,不以为意道:“其实,我曾说过的法子,殿下可以再考虑考虑。”
“我将黄画员借调画阁如何?以后你想怎么教都成,你不方便之际我还可以从旁帮衬。”他笑道。
这算是做出相当大的让步。
也算是把黄时雨当半个徒弟了。
韩意淮愤然瞥了他一眼,内心却不由松动。
但恰恰又是这一眼,松动竟迟疑了。
男人看男人很难关注到外貌。
但动了情的男人,心思就千回百转,细腻许多。
韩意淮从前不忿闻遇瞧不上梅娘,如今闻遇承诺要给梅娘行方便,调进画阁,虽然心存把个麻烦弄走的意图,但对梅娘来说利大于弊,韩意淮应该笑纳才是,可是他忽然又不愿意了。
闻遇这个老男人,好像也不老,反倒像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成熟的大哥哥,样貌着实秀美,偏偏又那般高大英挺,身手了得,练了一副好身材。
如此模样,把梅娘放在他身边,真的合适么?
韩意淮思绪空白了一瞬,旋即洞悉。
“不用你管!你又瞧不上她,休想给她脸色看,我自己的徒儿自己操心。”韩意淮不耐烦道,端起茶瓯送客。
梅娘喜欢成熟稳重的,譬如简珣,那闻遇岂不是更完美的简珣,既有成熟稳重又有年纪。
后知后觉,闻遇没看上梅娘,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最终蒋画员之死,不了了之。
闻遇原本也不是来替蒋画员伸冤的。
仅是表达一个态度。
因为女人就取一条画员的命,未免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
画署,真的不适合谈情说爱,肃王非谈不可,至少照顾下大局。
蒋画员十七那日“意外身亡”,十九就被有心人告知了温良。
简珣正在书房整理试题,明儿便要会试,俗称春闱,一共三场,二十第一场,廿三第二场,廿六第三场,次月初二揭榜,初五殿试。
考程安排得相当紧密。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宜透露给少爷,但温良很清楚这是少爷极为关心的“小事”,于是让人通传,面见少爷。
他上前在简珣耳边低语几句。
简珣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普通男人可能会因为绿头巾情绪崩溃,耳目“意外身亡”六神无主,但简珣不会,源自天生的对于自身情绪的掌控能力。
他不是不怒也不是不在意,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而频繁的房事便是他唯一的宣泄途经。
毕竟他也不能真的揍梅娘,况且她也经不起他一根指头。
但不管怎样,先把科考这关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自然有法子让梅娘交代。
会试的前一晚,简珣接纳了黄时雨清心寡欲的建议,睡一夜书房。
但睡书房之前,他在外寝的榻上先把她睡了。
男人比女人神奇的地方便是,高兴了想云雨,压力大了想云雨,生气了也想云雨,万事皆可通过云雨排解一番。
黄时雨稀里糊涂被简珣捉住,半褪绣了百合花纹样的罗裈一顿颠晃,所幸他手法温柔,又对她的喜好颇有了解,过程并不难受,但姿态极为羞耻,且他宣泄的成分过多,所以也没有太大的欢愉。
她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忙碌的腰,死死攥住自己挂在腿弯的罗裈,犹如受惊的小兽抱住稻草。
事后,简珣将还没回过神的黄时雨抱进净房,唤了丫鬟服侍她,便去了另一处沐浴更衣,闭目静心养神。
黄时雨蹲在昂贵的香柏木浴桶,有着安神补心功效的木头却一点也安不了她突突跳个不停的小心脏。
慢慢触了触微许火辣辣的地方,她想起简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脸,目光那么沉寂,动作又那般用力迅疾,把她都撞懵了。
黄时雨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浴桶的热气把她眼眶也熏湿了。
琥珀与碧荷进来服侍她。
碧荷瞅见少奶奶如花似玉的脸儿,连忙退出,贴心地让烧火的婆子压一压,屋里太热,把少奶奶眼睛都蒸红了。
婆子连忙“嗳”了声,熟练地调节火候。
主子们都精贵,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
水汽蒸腾出花瓣的香气,也蒸腾出绿萼梅香露的馥郁,好闻极了。
碧荷最喜欢服侍少奶奶沐浴,能跟着浸润不少香露,没有哪个女孩拒绝得了一瓶一两金的蛊惑。
下人之间也有自己的关系网,互相传播些八卦新闻(注,新闻并非现代词),宣道坊与盛平坊来往最为密切,逢年过节从上到下都有接触,作为关系脉络极为茂盛的家生子,碧荷就通晓安国公府三房的一些趣事,比方说三老爷不舍得买绿萼梅香露送三夫人,却给姨娘买了数十瓶,为此三夫人闹得不可开交。
铁公鸡抠门鬼三老爷,真是可笑。
抠来抠去最后全花在姨娘身上。
少爷就不一样,不仅非常富有还不抠,但只花在少奶奶身上。
上回她亲眼瞧见少奶奶不小心打翻了一排,少爷神情陡变,连忙检查少奶奶的手,唯恐她被尖锐瓷片划伤。
半个眼神也没分给地上的香露。
再看少爷的通房蕊珠,怕是已没几个记得府里还有这号人。
据说去年就可以开脸,不知何故少爷一直没开,今年又是新婚,估计更难。
照着少爷对少奶奶的热乎劲,碧荷猜测,就算少奶奶来了月事,蕊珠也不一定有机会,纵然有机会,宠爱也不及少奶奶一半。
少爷如果有那方面意思便不会将蕊珠安排在距离梅斋斜对角的犄角旮旯。
蕊珠除了为少爷做贴身衣物鞋袜,基本没机会见面。
即使见着了,少爷也是步履匆匆,最多给她个笑脸。
便是白露都比蕊珠更像个通房。
但白露温柔可人,又格外美貌,莫说通房,做个姨娘大家也服气。
碧荷也知道白露与少爷的一些事,两人亲近无匹,但少爷应该还没那方面意思,否则带在身边这么久早就开了脸。
也可能早就开过,但不方便公开。
因为少爷更疼少奶奶。
目光一落在少奶奶身上立刻就不一样,黏黏的危险的。
在碧荷看来,少爷算得上这世道完美的郎君。
作为下人,能跟着得宠的主子,无疑投了个好胎。
整个简府谁敢不敬着少奶奶身边的人儿。
简珣会试期间,黄时雨也开始上衙。
作为简少奶奶,上衙的马车似乎又华丽了几许,多少有些儿张扬了,仿佛要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是简府的有夫之妇。
先前的护院车夫不变,接送的丫鬟除了琥珀又多了一名叫宝络的。宝络中等身高中等胖瘦却有一把力气,瞧着虎头虎脑,五官却相当漂亮,走路灵活轻盈,性格还乖巧讨喜,黄时雨没有异议。
有异议也没用,因为是简珣特特安排的。
而黄时雨真无所谓,毕竟她又不是简珣所想的那样,站的正不怕影子歪。
他便是放一百个人在她身边,对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百来日未见,打远瞧见严艺学和宋祗候,二人官阶都比黄时雨大,她端端正正行礼,二人颔首,笑呵呵恭喜她,黄时雨含羞谢过二位大人,垂眸迈入廨所。
少女经过了雨露的频繁滋养变成了真正的少妇,腰肢与走路姿态皆有细微地变化,宛如一朵胭脂花骨朵遇春绽放成了三月的垂丝海棠,花姿明艳照人,透着不经意的妩媚。
姜意凝与蓝素还都是姑娘家,自是看不懂这种妩媚,只觉得眼前一亮,心神为之一振,黄画员更动人了。
别样的娇俏,不单是美貌,而是骨子里透出的娇滴滴。
蓝素撇撇嘴,在心里想,这不就是阿娘所说的狐媚子气。成个亲回来,怎就妖妖调调上了,唯恐男画员安生。
姜意凝瞅着美人儿,只觉得心情瞬间清朗,主动向黄时雨行了一个同僚间的平礼。
黄时雨亦还礼,又与蓝素见了礼。
大家相互寒暄几句,便一同前往次间拜见了闻大人。
因黄时雨不在的日子,姜意凝与蓝素揽下了她所有差事,如今回来,虽不说把差事都推给她,但她也自觉地多做一些,十分知情识趣。
这份懂事儿令人想找她些麻烦也无从下口。
蓝素哼了声。
心底也分不清是讨厌娇滴滴又美貌的黄画员,还是讨厌黄画员以此为资本驾驭男人吃红利。
间或她也会偷瞄几眼,瞄着黄时雨形状娇美的眼,那么清澈,一点瑕疵也没有的肌肤,嫩如白玉豆腐,心情就沉沉的,灰灰的,然后再低落地瞅着镜中的自己,明明也是家乡有名的美人,却因为黄时雨而黯然失色。
倘若她也有黄时雨的美貌,定会有俊美的贵人关心呵护吧,说不定还能换小闻大人几番回眸。
因着黄时雨的容貌,蓝素就益发不想她出入画阁,画阁极容易遇到贵人,还会遇到小闻大人,女孩子考上画员,不就是为了遇贵人攀高枝。
然而黄时雨现在是有夫之妇,已非黄花大闺女,威胁便少一半,蓝素对她的防备也就没那么紧张。
廿八画阁竞买会,闻大人带着三个下属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头戴乌纱帽前去侦观。
黄时雨等人万万没想到天降意外之喜,旁人没有五百两进不去的盛会,她们打着官架子就大摇大摆混入。
三人在心里同时感慨:当官真好。
就是目前官阶过低,连小芝麻都不如。
闻道芝扫了三个小丫头一眼,各个兴奋溢于言表,“你们跟好了我,不得乱走免得冲撞贵人。”
“是,大人。”三人异口同声。
闻大人的雅座设在二楼,单间儿,视野开阔,以月影横纱屏风隔开外面的视线。
女贵客的雅间都有一架这样的屏风。
黄时雨等人到底在见识方面略有不足,全程被豪客的出价惊得目瞪口呆。
豪客不一定是某位大画师的画迷,也可能仅是为了收藏,但都不妨碍他们一掷千金。
三个月一次的竞买会,并不是每场都有好东西,但这一场绝对算近年来最好的,因为一幅闻韵致的真迹《嵩山观雪图》。
闻韵致一出,呼声最高的陆宴立刻就被比下去。
价格节节攀升,不少豪客望洋兴叹,逐渐仅剩两家还在叫板。
闻道芝看得饶有兴味,不多会儿闻遇走过来,蓝素的呼吸都凝滞了,隔着月影横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小闻大人,可惜小闻大人瞧不见她。
姜意凝也吸了口气,“凶名赫赫”归赫赫,但如此近距离下,小闻大人的模样极有欺诈性,宛若温柔的月色。
黄时雨并不认识闻遇却认出是曾在藏画楼帮过自己的大人,这位大人个头高,挡了她的视线,完全瞧不见底下的境况,她试着往旁边挪了挪。
闻遇隔着屏风道:“是丰禾公主,此番还带了懿阳公主。”
“另一家是谁?”闻道芝问。
“昙州望族沈氏长房。”闻遇回。
“那可麻烦了,丰禾争不过,你让人看着点。”
闻遇“嗯”了声,举步离开了此处。
黄时雨终于能看见景儿了。
姜意凝吹了个口哨,蓝素沉默不语。
闻道芝瞪向三人,“谁吹了哨?”
姜意凝粉颊一红,连忙捂住嘴。
最终昙州沈家以三万两白银成交。
三万两。
有的人三辈子都花不完。
有的人却用来买一幅画。
黄时雨百感交集。
嘭的一声巨响,斜对面雅间的巨大屏风被人踹翻,丰禾怒容满面,甩袖离开了竞买会,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婢内侍。
始终与她牵着手的少女应该就是懿阳公主。
黄时雨万万没想到简珣口中凶神恶煞的公主竟是天香国色,玲珑娇软,甚至不逊色他的心上人鸢娘……
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三个人里黄时雨的字最漂亮,又通术算,因此闻大人让蓝素与姜意凝在画阁花园的玉簪亭候命,可以逛但不可离开玉簪亭能见范围。
二人喜不自胜,携着画阁的丫鬟玩去了。
“你跟我来。”闻道芝道。
“是,大人。”
黄时雨则随同闻大人前去正堂办正事儿。
管事送来一叠澄心纸,详细记录了成交的买家身份以及交易额。
数目之巨大,黄时雨渐渐麻木,错觉银子没甚大不了,区区几百两都要不值一提。
闻道芝用指节敲敲桌面,道:“把它们全部抄一份给我,记得核对,不得有误。”
黄时雨敛神回:“卑职领命。”
于是闻大人便与那管事喝茶闲聊,她坐在次间的大窗子下奋笔缓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抄了一炷香,黄时雨搁笔揉揉腕子,双眸则盯着一行行字迹核对,红润樱唇小声念着,唯恐出什么纰漏。
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抄错一处银两。
她是个老实的,立即翻出一张崭新的澄心纸就要重新誊写。
闻遇微抬眉头,伸手压着澄心纸一角,“用雌黄。”
黄时雨诧异地抬眸迎向他,窗子前的人,不知站了多久。
闻遇道:“闻大人并非要记档入库,雌黄涂改,纠正即可,不必全部重来。”
他食指点着写错的那一行,修长干净,宛若通透白玉。
旁边是黄时雨小了一圈的食指,莹嫩如芽。
黄时雨整了整衣冠,听话道:“是大人,卑职这就改。”
心里高兴极了,不用重新写。
偷着乐的眼角泛着盈盈秋水,发现闻遇在看她,她就笑了。
闻遇没有笑。
黄时雨一愣,便收了笑意正襟危坐,唯恐被上官斥责不稳重。
雌黄的颜色与纸张极为相近,涂上去几乎看不出痕迹,根本不影响美观。
黄时雨徐徐吹了吹墨迹,发现上官已经离开,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将誊抄完的澄心纸呈给闻大人。
上官已经坐在了闻大人身边。
黄时雨弯腰揖礼,闻遇点点头。
闻道芝半眯着眼扫了一遍,点点头,“字不错,清爽利落,以后誊写这活就你来做。”
得了夸奖,黄时雨暗暗高兴,清脆的“嗳”了声。
闻道芝转而对闻遇道:“我这三个小丫头如何,各有所长,这个最老实,我留着很有用,另外两个你随时借调。”
“好。”闻遇看着黄时雨。
黄时雨却在琢磨“老实”二字,一时拿不准算不算夸奖。
本来还想多坐会儿,但闻遇是外男,黄时雨才新婚,都随她坐在这里不太合适。
闻道芝起身,“走吧,我们。”
黄时雨乖乖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闻遇起身将姑母送至堂前。
黄时雨来过画阁一次,但没进过这么深的院落,一面紧跟闻大人,一面瞅着二层高的花坛上大如瓷盆的牡丹,这么早盛开,美的令人魂儿发颤。
画阁可真是财大气粗。
闻遇道:“喜欢的话就端一盆回画署,让严艺学来养。”
黄时雨不意还有这种好事儿,仰脸看向他又看看闻大人。
闻道芝这才注意到新开的牡丹,眼睛也亮起来,“那敢情好,来两盆吧。”
她将自己喜欢的豆绿塞进黄时雨手中,又挑了一盆贵妃醉酒。
闻遇嘴角牵了牵,最终什么也没说。
黄时雨应该喜欢那盆姚黄,但是姑母没选。
闻道芝对闻遇道:“行了,你走吧,莫要再送我,我与黄画员的马车就在前头。”
说着便将他手里的花盆接过,与黄时雨匆匆离开。
“好。”闻遇道。两手空空。
会试结束后简珣一直留在叶学士的府邸,师生时常秉烛夜谈,不出意外的话殿试结束才会归来。
三月初二会试揭榜。
宣道坊简府与盛平坊安国公府上下欢腾。
今年会试第一简允璋。
年仅十七。
第70章 陷阱
那日闻大人离开后,画阁管事抱着底账正欲回账房,忽听小闻大人问了句:“瞧着面生,新来的么?”
漫不经心的语气。
管事立即领会他问的谁,弓腰回“是的”,又多补了几句夸赞:“黄画员可不得了,咱们大康的女画魁,闻大人第一个,她是第二个。”
大有前途的女娃娃。
在年近六旬的老管事眼里,长得如此乖觉的女娃娃最有旺夫相。
果不其然嫁进了高门大户。
但这些八卦新闻就没必要在小闻大人跟前絮叨了。
他揣着手候在一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小闻大人站了片刻,举步朝着外院的方向而去。
且说初二这日得到简珣高中的喜讯,整好也是黄时雨的旬假,安国公府来人接程氏婆媳赴家宴。
因为会试与殿试之间间隔极短,时下通常都是等殿试结束再一起庆贺,因此安国公府仅办的家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个饭,自个儿关着门热闹,只等殿试后再大操大办。
纵然已经是家宴,在黄时雨眼里也足够气派,到处都是仆妇丫鬟簇拥的贵妇人和小姐。
好在她记性不差,女眷这边尤其是长辈皆刻进了心里,断不会出大错,男性亲戚记不住脸也不打紧,听到名字心里有数即可。
所谓的家宴男女也不同席的,办在了三面环水的两层画舫,家里的女眷从楼廊便可直接进入画舫二楼,男子们则在一楼。
宴会途中,小少爷与小小姐楼上楼下跑着玩,一会要找祖母,一会要找祖父的,他们的乳母气喘吁吁追在后头,丫鬟也忙前忙后。
黄时雨顾盼生辉,含笑瞧着他们。
一个胖乎乎的雪团子扑进她怀里,喊阿娘,她微怔,粉靥顷刻烧红一片。
雪团子被身后的乳母抱起,一面给黄时雨施礼一面教雪团子说话:“彬哥儿,这是婶娘,宣道坊的婶娘,你允璋叔父的小媳妇。”
雪团子咧嘴一笑,喊“婶娘”,露出一排糯米珍珠似的小乳牙,黄时雨这才知是长房大少爷的嫡子,她不由莞尔,“嗳”了声,摸了摸彬哥儿的小脑袋。
老太君对程氏笑道:“珣哥儿的媳妇是个喜欢孩子的,说不定今年就有动静。”
程氏抿唇而笑,“承老太君您吉言,梅娘这个月就满十七,下半年若能有动静再好不过。”
“彬哥儿的娘也是这个年纪生的他,咱们这样的门第请的动宫里的医女医正,又有付妈妈那样一等一的稳婆,定会逢凶化吉。”老太君道。
程氏认同颔首,“您说的是,这孩子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虽然梅娘的骨架不大腰肢又十分纤细,但臀型饱满丰腴,水蜜桃似的,像极了好生养的。
程氏至今还留着简珣的小襁褓与一些小衣裳,保存完好,时不时拿出来瞅瞅,可爱极了,时光如梭,豆丁儿大的小人人,仿佛昨日还在她怀里咿咿呀呀,一眨眼就长成了他爹的模样,马上也能自己当爹了。
因为程氏乃孀居之人,又有为亡夫守孝九年的宏愿,府里为她准备了许多清淡饮食,极少荤腥,可味道却别有一番鲜美,黄时雨陪着婆母用膳,吃的很是香甜。
打量她进膳的模样,程氏觉得自己也能多吃两口饭。
这孩子吃什么都香,偏吃相还斯文。
春日河鲜颇多,正是吃河豚的大好季节,黄时雨头一回吃,幸亏养气功夫略有火候,心里已是鲜美地飘飘然,世上竟有这般好吃的鱼!
程氏爱吃清蒸的,她爱吃红烧的,程氏便吩咐人给她上了些炙烤羊排,果然黄时雨也很爱吃。
这是个能吃肉的。
安国公府重养生,米饭种类繁多,除了碧粳米也有红稻米,有的长辈甚至还要加点糙米粟米豆类,但是似黄时雨这般年纪的都只爱吃碧粳米。
饭后点心,安国公府的萝卜糕与马蹄糕乃一绝。
尤其马蹄糕,除了加入牛乳红豆还加了椰瓤汁液,清甜乳香,勋贵人家,一啄一饮,炊金馔玉。
黄时雨品尝美味佳肴之时,简珣正埋首功课中。
三元已拿下两元,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轻松,而是八成的勤奋与两成的幸运。
叶学士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学生,这是一个天赋异禀却又比旁人勤奋十倍百倍之人。
也是迄今为止最令他看好的孩子。
安国公这只老狐狸,当真送了他一份大礼。
越是大考在即,简珣的饮食就越清淡,唯一的休息时刻便是陪叶学士打坐。
冥思打坐养神静气。
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诸多执念与杂念。
别人只要考中进士便能光宗耀祖,而他不可以,进士与同进士还是有差别的,差一丝可能就需要未来数年光阴来弥补。
为了缩短未来仕途的差距,他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起点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是最高的一甲。
男子唯有功名利禄加身,方有能力守住自己的一切,比如女人与尊严。
初五殿试,仅考策问,应试者九十六人,黎明时分验明正身进入保和殿赞拜、行礼。考官颁发策题,今年的策题足有千字。
皇帝亲自出的题。
日暮前,九十六位全国精英必须上交答卷。
所有答卷当场就被封存,由金吾卫押送至特殊场合,经过特殊处理,糊上考生姓名,再由阅卷官以朱笔誊抄,等在另一处的八名主考官看到的便是他们誊抄的朱笔,此举完美地规避了考官与考生勾连的可能,这亦是肃王提出的方案,深得帝心。
第一轮筛选出十张行文字句最为精彩的答卷,这些答卷在有限的字数以及规定的格式内,不仅言之有物,亦辞藻优美。
再由掌卷官负责挑出这十张答卷的原卷,进呈皇帝。
第二轮即由皇帝亲自审阅,从中钦定御批一甲三进士。
这一轮考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才思敏捷,对于书写也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必须为标准的馆阁体,大小间隔肉眼望去分毫不错。
因此每个精英从会说话开始就在练习写字,毕竟谁也不想因为字丑被皇帝在保和殿上否定十年乃至数十年苦读吧。
关于书写还真出过被当场丢出保和殿的案例,皇帝因考生的鬼爬字体龙颜大怒。
故而,现今能走到保和殿这一步的精英们,就没有不是书法高手的。
皇帝眯眸打量丹墀下垂首肃立的十位才子,年纪最大的五十六,最小的才十七。
他的目光定在十七岁的简珣身上,有明显地惊讶闪过。
也终于理解了懿阳公主的胡搅蛮缠。
长成这副模样,确实配得上公主的痴心。
皇帝心想,今年定要给简允璋一个探花,在琼林宴上让探花郎好好见识初长成的懿阳公主,抛开地位不谈,只谈容貌,世间也难有郎君舍得拒绝。
不过皇帝的想法在翻到写着简允璋三个字的策问时停滞。
不得不说,这是他近几年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字,秀逸而不失力量,方正、光园、乌黑、体大无一不做到了完美,过目难忘。
单凭这笔好字,只要策问内容不是胡言乱语,就当得起探花。
然而简珣的策问不仅不是胡言乱语还写得相当绝妙,圆融,字字深入帝心。
皇帝在心里笑了。
这是一个狡猾的年轻人。
虽然在心计深沉如海的帝王眼里还稍许稚嫩,却真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
皇帝默看了片刻,又将十张答卷再从头翻阅一遍。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始终安静地立在帝王左侧,但以他对帝王的诸多了解,今年的三甲已定。
安国公府是最大的赢家。
可纵观几朝几代,也没有这么年轻美貌的状元先例,再看看另外两位的年纪与容貌,倘若做了探花,而简允璋做状元,怪异得很。
帝王犹豫了,看向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知悉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弓着腰一笑:“从先帝爷就开始任人唯贤,贤者居之,不问出身,依奴才愚见那也不应以貌取人,简会元固然年少俊美,可这才华也是实打实的,因外貌而失了皇上的认可,那多可惜呀。”
因外貌屈居第三,确实冤屈,当得起就是当得起。皇帝哈哈大笑。
秉笔太监顺水推舟一把,既合了皇帝心意,又卖了叶学士与简状元一笔人情。
两头都落着好。
三月初六,保和殿,皇帝钦定一甲,第一名简允璋,状元及第,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掌修实录、会要。
轰动京师。
不出三日十七岁状元郎就被编进了各种话本子,文曲星下凡。
比正史更有趣的稗史记载了状元郎貌若谪仙,古今罕见。
再说初六的琼林宴,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懿阳公主含羞带怯盛妆出席,坐在了父皇身侧,满目柔情望向等待了两年的郎君。
在今天以前,京师大人物谁会关注简允璋三个字,他成亲,别人也只当安国公的一个后辈成亲,没人会深究探究,因此懿阳与皇帝还真不知道他已然是有妇之夫。
话本子里公主看上有妇之夫甚至还成亲的故事绝非子虚乌有。
况且简珣才十七岁,大好年华,殿试前怎么可能定亲或成婚,正常人不都是等功名加身,再选门当户对么。
偏偏这简允璋不走约定成俗的路子,当被人敬酒套话时,竟直言自己已有内人,在画署当差。
满座哗然。
年仅十七岁的文曲星竟是有妇之夫,这比五十六岁的榜眼至今单身还令人震惊。
继续不出三日,又被人编撰成话本子,俏状元进京赶考缺盘缠,得富家小姐资助一举夺魁,缘定三生。
这厢宴会进行一半,有宫婢匆匆穿过人流,来到懿阳身后,低声耳语。
懿阳容色骤变,难以置信瞪圆了双眸。
很快,皇帝也知晓了。
嗯,事情竟这般凑巧这般不美。
皇帝也只能笑着摇摇头,心底略有些不满,可他也不至于昏聩到朗朗乾坤逼人停妻娶公主,更何况这还是安国公的侄孙,慎远家的孩子。
只能作罢,赏了懿阳一些金银财帛聊做安慰,懿阳中途掩面离席。
初六的黄时雨尚在画署当值。
在家是少奶奶,在画署则是牛马。
每日雷打不动为闻大人当值的屋子擦桌抹椅,浇花烧水。
小闻大人所赠的豆绿与贵妃醉酒极得廨所上下喜爱,专门托付给了莳花弄草的高手严艺学精心养护。
黄时雨也略通皮毛,从旁帮衬,每天搬着两盆花儿出来晒足太阳,太阳一消沉再搬回屋子。
她抬头望了望日影儿,此时此刻简允璋殿试结束了吧,定是在参加琼林宴。
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却未能在府中陪伴婆母。
黄时雨深信简珣能考中进士,却没想到他不仅考中还是状元及第,大康唯一一个将小三元与大三元全都收入囊中之人。
她成了状元娘子。
下衙的马车上,琥珀和宝络服侍她更衣梳头净面,直接去了平康坊的安国公府。
府中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招待亲朋故旧。
她来得晚,状元郎已经祭告完列祖列宗。
黄时雨忙走到程氏身边,眉间洋溢着喜悦之色,程氏更是频频拭泪,攥紧了黄时雨的手。
从前大家聚在桂园,围坐老太君身边,程氏的位置多数稍稍靠外,今日渐渐被大家拱在了中央,连带始终侍立程氏身侧的黄时雨也不得不站在了显眼的位置。
族里的夫人奶奶们热络讨论,从对简珣的夸奖逐渐为对黄时雨的赞美,都说她有福气,旺夫,才进门没多久夫君就状元及第。
黄时雨愧不敢受,也清楚大家只是客套的恭维话,她微垂着眼睫含笑,轻声细语道:“这些全是阿娘的功劳,允璋是她亲手养大的,我没有添乱已是万幸。”
全然不见骄矜之态。
在这个年纪,也算相当沉得住气。
珣哥儿的小媳妇,除了门第不显,样样挑不出瑕疵。
状元筵席将要摆上三日,程氏还专门去济恩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承诺连续布施七七四十九日。
琅琊简氏的族谱再添辉煌一笔。
会试加殿试相当损耗精力体力,走出琼林宴身体素质不行从而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简珣体力再好也是人,是人就会累,何况他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心内积压的诸多沉郁更无从诉说。
初六那晚,简珣回到府中,坐在清苑的东次间,程氏只不过回屋更了衣,再回来发现他竟沉沉睡去,梅娘守在旁边神色惶然,“娘,我听他像是在睡觉,可也太突然,我已经让人去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当然得请御医!程氏命人折回,拿着国公爷的名帖请御医。
这可是为状元郎诊脉,没有名帖也看得,御医很快来到了简府,两盏茶后,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简珣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
黄时雨从小到大见到的简珣皆为神采飞扬,精力充沛,也习惯了无所不能的他,从没想过他也会疲累,甚至全无防备沉睡。
一时百味杂陈。
他总是事事第一,但第一并没有那么轻松。
连续休息三日,简珣恢复如初。
十一,也就是后天即可去翰林院当差。
程氏高兴道:“如此,你俩倒是可以每日同时上衙下衙,形影不离。”
简珣道:“翰林院下衙晚于画署,并不能同时,不过上衙可以一起。”
他说话的时候看向黄时雨。
黄时雨尚沉浸在简珣高中且身体无碍的喜悦中,发现他的目光,立即脆声道:“好呀,我们一起。”
望着她兀自欣然的模样,简珣心道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因为长达半月未见,回府后简珣又在书房调养,而简珣待她又一向疼宠,黄时雨还真忘了关于“失贞”闯下的祸。
潜意识觉得简珣不会同她计较了。
但这件事儿必须有个说法。
男人考虑的不只是绿头巾,更得考虑未来的后患。
出墙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雄性的天性里深藏对血脉的执着,这是与生俱来的,一旦有污染自己血脉的可能,必不会善罢甘休。
女人被别的男人睡,就是在挑战夫君的天性。
黄时雨一无所觉,掌灯时分白露在门外求见。
“少奶奶,少爷请您去书房说话。”白露对着隔扇的方向福身。
黄时雨原本已经换了寝衣,便在琥珀的服侍下重新套上对襟长袄并家常的君子兰十六副褶裙。
简珣正在书房整理文集,瞧见黄时雨进来,便让人点了炭盆,屋子很快暖融融的。
她是个怕冷的,尤其京师初春的夜。
而简珣有时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并不喜欢长久处于那种晕乎乎的暖融中。
夫妻之间长久不见,总要做点什么的,简珣可不想亏待自己,倘若先谈话,少不得彼此不悦,梅娘更可能恼羞成怒。
所以他先哄着她坐上来。
不见面还好,见了面黄时雨多少有些心虚愧疚,如今他软言相哄,她也就糊里糊涂听了他的话,依言坐下,圈着他的脖颈咬唇闷哼出声。
她力气有限又素来娇气,根本没有伺候人的本事,几个来回就受不住,说什么也不要这么玩,双手撑着他肩膀直想跑。
哪有行事行一半作罢的道理,这让简珣怎么受得住。
“求你了,阿珣。”她好怕他用力。
简珣将人抱起,进了暖阁,用她能接受的招式足足过了数百招。
黄时雨喘息不已,忍耐不住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溢出,朦胧中听见他问:“那个人疼你的时候,你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吗?”
她蓦地睁开了眼眸,颤颤望着他。
简珣随意擦了擦,垂眸系上腰带,又扯过锦被覆在她身上,“躺一会再起,不要流出来。”
黄时雨躺在被中,攥紧了手心。
简珣倒了杯温热的水,喂她喝。
黄时雨才发现自己渴了。
喝了几口却又难以下咽,她扭过头。
简珣便将甜白瓷盏放回炕几,扯过一张圈椅,大马金刀坐在她身边,双手环臂打量着她。
黄时雨如芒在背,将脸扭向里侧,盯着暖炕镂空的梨花木雕发呆
“去年你明里暗里想与我退亲,那时已经与他有了首尾,对不对?”简珣平心静气地问。
黄时雨默然片刻,轻轻道:“我,不是自愿的,实非故意不忠于你。”
简珣神色一凛,冷声问:“他强迫你?”
黄时雨愣了下,连忙摇头,“他,没强迫我……”
真相听起来荒诞不经,却偏偏就是真相。
黄时雨娓娓道来,一切得从丐婆说起。
行事阴晴不定,时而清醒时而又发癔症,却武功高强,以戏弄他人为乐。
黄时雨能感觉到简珣犀利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讲到雪阳山围场那夜,她隐去了肃王的身份以及地名。
“我当时中毒,情不自禁,旁边恰好就他能用,便……抓着他不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双手也不禁环紧了自己。
真相讲完,书房更静了,仅剩二人的呼吸声。
黄时雨心里没底,扭过头瞟他。
简珣依旧双手环臂,目光深邃如渊。
黄时雨迟疑道:“阿珣,该说的我都说了,真的没骗你,你还生我气吗?”
简珣撩眼看她片刻,终于移坐炕沿,将她扶起搂在怀中,“我现在,非常,心疼梅娘。”
“阿珣。”黄时雨抬眸望着他。
“可是放任这么一个危险的人,时不时出现在你附近,随时对你做不利的事,我实在不放心,所以,不论死活,我都要找到丐婆下落。”
这是实话。
黄时雨闻言有些害怕,下意识攥紧他衣襟。
“他也一直在抓丐婆,到现在也没抓住。”她呢喃道。
简珣含住她敏感又柔弱的耳珠,弄的她不知所措,心神微乱,才循循善诱道:“那人救了你,手下的人又与丐婆多番交过手,必定知晓许多细节,问你你又说不清,不若你告诉我他是谁,待我问些线索,定能将丐婆绳之以法,也算为你们报仇,如何?”
丐婆不除,总归是心腹大患。
黄时雨推开他的脸,难为情道:“可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简允璋不介意,不代表肃王也不介意。
肃王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而她,也不想在除了画署以外的地方再与肃王有交集。
包括简允璋,也不想他与他有交集。
简珣笑道:“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一旦他与奸夫对峙,她的谎言都将不攻自破。
当然,她说的也可能是真的。
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梅娘。”他柔声道,“你不想提怎么又在画署与他成日里共处一室?”
黄时雨脑子一片空白,直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却又毫无头绪,“我们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我也没法阻止他进画署。”
她能怎么办,难不成跑出廨所引所有人围观吗?
简珣差不多已经拼出了关于奸夫的几条有用信息。
“你和一个睡了你的男人和平共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的手缓缓探进锦被中。
黄时雨闷哼一声,尖声道:“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好,你先告诉我他是谁?”简珣终于露出真面目。
黄时雨泪盈于睫。
他根本就没原谅她,一直在给她下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