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色
黄时雨和琥珀胆颤心惊捱过一天两夜,外头依旧风和日丽,公厨还在众多考生的联袂抵制下增加了菜品。
抵制的考生皆为设色场北面的男子,以几个勋贵家为首,吵吵嚷嚷数日,公厨最终决定每顿再加一道荤菜,如果还有不满那便回家吃吧,画署敬谢不敏。
众人无言以对,各自退让一步,此事得以了结。
鹬蚌相争女考生得利,惶惶度日的黄时雨发觉午膳变得愈发丰富。
其实饭菜本来就不差,算得上时下富户人家的家常便饭,且面食还用的细面,无奈公子哥们早已习惯珍馐美馔,左右总归瞧不上眼。
十四那日,琥珀掂量道:“二小姐,我觉得肃王不会来找你麻烦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说打你一顿吧他定然舍不得,索赔吧你又没钱,多半是自认倒霉躲在家中养伤呢。”
可谓一针见血的分析。
除了一条命,黄时雨啥都没,肃王殿下即便把她抓起来也敲不出东西。
黄时雨心里亦是这么想的,便认定琥珀说得极有道理,方才把心捺回腹中,然而恐惧退却,委屈就袭上心头,她用袖子偷偷抹泪。
肃王长得好看笑容粲然,使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时雨一度以为他会像简允璋一样好说话,或者说像简允璋一样忍让她,直到他的手蛮横伸进来弄疼了她,盛世太平的梦骤然破碎。
琥珀假装没瞧见黄时雨哭过,挑了片姑爷给买的漂亮绢纱,仔细包住二小姐头脸,设色场尘扬日晒,太糟践女儿家的细嫩皮子,短短七日下来,把她的二小姐都折磨蔫了。
送二小姐出门,直到她钻进车厢布帘子,琥珀才忧心忡忡折回舍馆。
主仆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从二小姐给简家做贵妾,琥珀的日子蒸蒸日上。
姑爷有多爱重二小姐,简府的下人就有多敬重琥珀,所以她才忧心忡忡,一旦二小姐和肃王的事儿为人察觉,这样的好日子可就到头。
单琥珀自己失去体面倒也无妨,怕只怕主仆二人的性命都难保。
贵妾再贵也是妾,别说贵妾了,即便是正妻红杏出墙,被夫君告去官府或者家法处置都是咎由自取,邻里拍手称快。
家世不显的女子遭打死打残更不足为奇。
琥珀唯恐事迹败露,姑爷把二小姐打残怕都算轻的,到时就连老爷亦无权置喙,莫说老爷只是个秀才,纵使为举人也无济于事。
放眼大康,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任何女子包括太后娘娘在内,一旦妇德有亏都别想好过。
因为男人只容得下自己的女儿不修妇德。
但大康比之前朝又绝对的宽容,皆因本朝三法司(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将“和离”二字写进了《户婚律》,明确表示婚姻中的女子在没有红杏出墙的前提下,也可以选择离开夫君。
夫妻双方只要有一方不想继续婚姻关系,就可以写诉状提交当地府衙县衙,经由特定官员受理,准予双方一别两宽。这放在前朝想都别想,女子想要离开夫君只有两个途经——被休或者其中一个死亡。
以上是理想状态下的和离,事实上普通女子和离操作难度相当大,中间要经受夫家娘家以及各方势力的舆论压迫。
贵妾相对更惨,连和离权都无,只要夫君不写放妾书到死都是夫君的私人财产。
一旦为人觊觎,不管是不是自愿都算红杏出墙,打死打残发卖皆为合情合法。
于是琥珀寝食难安。
登上前往设色场的马车,因黄时雨睫毛又长又密,始终半垂着倒也无人发觉她哭过。
除了黄时雨和蓝素,另外三个女孩已经消耗了三次机会,只剩两次,而试炼还剩两个多月,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更可怕的妖魔鬼怪,那么今日无论她们愿或不愿都得咬牙完成任务,否则真就得打包回家。
好在程管事带来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明日下元节,乃水官大帝除困解厄的大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祈福斋戒做素馅糍粑,因而设色场要给大小匠人放半日斋假,考生同理,意味着明日可以不用做苦工,只去设色场点个卯用一顿午膳即可。
姑娘们不约而同欢呼,更有喜极而泣的。
平时都是苏容樱一个人哭,这下姜意凝也开始抹泪,不过都不如黄时雨哭的凶,泪雨滂沱,越来越急。
苏容樱噙着泪一眨不眨瞅向她,姜意凝也忘了哭,众人齐齐打量黄时雨。
寡言少语的黄姑娘甚少这般感性。
老匠人来给姑娘们派活,今天终于不用拉车,而是去碎石坊的隔壁提炼坊做工。
提炼坊宛如一个巨大的有顶的广场,被分隔成一片片区域,老匠人将五个姑娘带到自己的区域,教授她们如何提炼最细的粉末。
这个制作过程有点类似女儿家制香粉,算有史以来最轻松的活,就是抬水累人,然而相比前几日已经算极乐世界。
矿石从一整块到敲碎,再到粉末,然后筛选出最细的继续研磨,黄时雨赫然发现画署正在让她们循序渐进地经历一盒彩墨形成的详细过程。
这也是一名画师应该必备的技能。
墨形由心,墨色由己。
领悟到意义,加诸好奇心本来就旺盛,黄时雨终于忘了委屈,眉目舒展,睁着一双雪亮的美眸沉醉做工,时不时请教老匠人几句。
小姑娘包着绢纱只露出一双好学的眼睛,声音格外清甜,还带着少女的软糯,请教的时候礼数周全,且用了一口标准官话,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这种年轻人了,老匠人乐呵呵知无不答。
其他几个小姑娘则各忙各的,遇到不知如何上手的地方才会请教两句。在她们眼里老匠人是标准的底层人,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不习惯且也不懂如何与底层聊天。
提炼坊外,三名累得像狗的男考生运完最后一车分离木桶,立时东倒西歪瘫在地上。
中间那位浓眉大眼的便是连续打探黄时雨多日的公子,他做梦也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在此处重遇美貌之极的女考生。
此人乃左军都督佥事的亲外甥,姓孙,他当下就追过去,却还不等靠近就被监长拦下:“闲人免入。”
放在平时倒没有这么严,不过现在里面有女考生,非同儿戏,怎可能放不知轻重的愣头小子进去。
孙纨立刻不悦,压根就不把小小监长放在眼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擦出了火药味,推推搡搡,眼看佳人没入更深处消失不见,孙纨气不打一处来就把监长给揍了。
这要发生在京师大街,莫说孙纨揍监长,就是揍画署上官可能都有机会搪塞过去,但他身为考生在设色场不服从规令,还殴打监长,影响极大,若不处罚后面可就难以服众。
然而普通的官儿并不敢下都督佥事的面子,只好请示上一级,以求拿个章程,上一级拿不准再向上请示,最后竟请示到了闻遇面前。
彼时画署正在进行旬会,也就是每十日开一次的例会。
闻遇穿着常服,斜靠椅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极有耐心听完了事情始末,“查一下这二人是楚王思神女还是神女勾楚王,不管哪一种孙纨都不能再留,倘若是后者,连同黄时雨一起轰出去。”
下官领命:“是,大人。”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两个时辰后来人就将详细的经过分说清楚,还带了老匠人做证,黄时雨从头到尾都待在提炼坊,未曾与提炼坊以外的人搭话。
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全然一场纨绔子弟追香逐靓不成怒打监长的闹剧。
闻遇颔首,“好。”
黄时雨逃过一劫。
却说程管事,竟也去了趟画署,因她手底下只有五个姑娘,素日轻松自在,加上官职低,基本见不到闻遇这种级别的,不意竟被闻遇直接请进了画署问话。
程管事忐忑不已,难不成男考生觊觎我女考生美色还要算我头上吗?
没过多久,她就站在了画署正殿的一处廨所,向小闻大人请安。
闻遇低头慢条斯理拆着束袖。
程管事就愈七上八下,低头躬身。
闻遇将束袖扔进侍从手中,方才似笑非笑看向程管事,“肃王的赏赐大方么?”
程管事后背一颤,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哆嗦,“回,回大人,属下无能,不敢拦肃王殿下……”
就算敢拦也拦不住。闻遇活动了一下肩膀,淡笑道:“我知道,凭你也做不得什么,传你来就是让你给他带几句话。”
“是是,属下竖着耳朵谨记。”程管事如蒙大赦。
闻遇挑眉道:“从前画署什么风气与我无关,但今年,权领督考的人是我,再有女考生钻明令漏洞以致珠胎暗结,就莫要指望我来遮掩,到时御史台的人发疯,想必殿下也不好过吧。好好劝劝殿下,要么现在把人领走,要么管好腰带。”
说罢,他撩眼看向程管事,一字一顿道:“滚吧。”
画道不是女人攀附权贵的捷径。
却从德妃起,渐渐成为沽名钓誉的工具。
闻遇并不歧视依附男人卖娇耍痴的女人,从男人的角度来说还很好玩,但厌恶将这一套带进画署的女人。
黄时雨一直踩在他的底线上。
肃王这颗大树并不是万能的。
胆敢在他权领的画考兴风作浪,弄出丑事,他势必要她好看。
这日程管事面如缟素,战战兢兢告退。
回去就开始思索如何在肃王跟前回话。
按说肃王也就是送黄时雨回舍馆,但这段路也确实足够发生点什么,她想起肃王宽大厚实的马车,连忙摇了摇头,既是路上自然没有地方煎药,那黄时雨可就真有可能有孕。
真晦气啊。
都是活祖宗。
国子监的四门学严格遵照旬假制度,如若逢节气则在旬假上叠加。
简珣算了下日子,下元节陪伯祖父,十七正好陪梅娘,上次只逛了东市,两人约好下次逛西市。
东市周遭的府邸全是达官显贵,王公贵族,有钱归有钱,但日常所需肯定是由家仆采购,毕竟谁家朝廷命官也不至于跑街上打酱油买醋,这就导致客流量远远低于西市。
因而东市的铺面多以奢侈之物为主。西市则包罗万象,蕃客胡商来往不觉,下至针头线脑,上至琉璃珠宝,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还有光怪陆离的西域幻法表演(注,相当于现代的魔术),以梅娘的性格见了怕是再不肯挪动脚步。
简珣心里想着梅娘,下元节大清早即吩咐福生前去画署考生舍馆送素馅糍粑和蜜桔,还有一盒梅娘爱吃的核桃酥。
安国公在政事堂用过皇帝赏的素馅糍粑,就打道回府,五个后辈也整整齐齐来到了砌园给他老人家请安。
这日大家无不沐浴更衣围坐书房山谈经论道,年轻人高谈阔论各有所长,难免想在祖父(伯祖父)跟前表现。
五个孩子,年纪最大的已经入仕,二十有五,最小的允璋则还差百日才满十六。
头几年,允璋这孩子除了会念书以及相貌异于常人,其余表现并不突出,大有成为书呆子的势头。
安国公的注意力很少放在平庸的孩子身上,却时不时会关注一下允璋,觉得这孩子怪异,尤其今年开始,当男孩子满十五岁后,稚嫩感越来越弱,随之而来的少年感则越强,允璋看起来骤然变化。
那种流于表象的平平充满了安定的力量,行止不急不躁,国公爷仔细回想了下,终于发现允璋的怪异之处,他身上好像从未出现过与年纪匹配的孩子气。
国公爷见过许多孩子,却没见过没有孩子气的孩子。
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掠过简珣。
这孩子一如既往擅于倾听,言简意赅,但说出的话往往坚定有力,言外之意深远,另外四个几乎跟不上他的思维与理解,更可怕的是还不自知,他却始终面色如常,也不多加解释。
越听越有趣。
国公爷终于开始正式关注这个若深潭一般沉静的“平庸”侄孙。
巳时,简珣留在砌园的竹轩小憩,廖叔前来通传伯祖父有请,他立即整理衣冠往书房山走。
他是五个兄弟中唯一还未通过乡试的,伯祖父难免记挂上心,只是没想到伯祖父为他安排的老师竟是翰林院的掌院叶学士。
叶学士身为翰林院之首,虽说只有正五品,但说话可比许多正一品还管用。做为皇帝的贴身文学侍从官,皇帝的机密决策、任免讨伐无一不先经过他,由他的手修改或起草撰写,甚至直接替皇帝拟定。
可以说叶学士的每一句话都能影响甚至主导皇帝的决策,乃当之无愧的实权宰相。
京师有两种官不能以品级定尊卑,说的便是翰林学士与御使大夫。
正五品已经能牵动皇帝,再高可就要逆天的。
简珣不无惊诧,双手捧着伯祖父赐予的名帖,肃了肃容色,将名帖收好,然后撩起衣摆跪地稽首叩谢,“侄孙定不负伯祖父拳拳栽培之恩。”
安国公颔首,“去吧。”
“是。”简珣再一叩首起身,胸臆有无数情绪在涌动。
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想对梅娘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完全保护你了。
下元节这日黄时雨在公厨用了一顿斋饭,就回了舍馆。
恰巧福生赶到,两下里相遇。
女孩们有意无意侧目,又在远处回头张望,不是吧,真就隔三差五来一趟!按这个频次干脆住京师得了。
福生笑嘻嘻道:“给,这是少爷写给您的信。”
“有劳福生小哥。”黄时雨摸了摸袖子,从设色场而归,没带赏钱。
福生已经一蹦一跳跑走,“不用您打赏,这样少爷才会给我双倍的赏钱。”
黄时雨笑了笑。
数道灼灼目光如影随形,黄时雨自知再不撒个靠谱的谎言实在难以服众,就主动上前摊开蜜桔,请大家食用。
女孩们大大方方道谢,各自拿取一只。
蓝素道:“哇,是邰丰的蜜桔,你家在邰丰也有田庄吗?”
黄时雨放松道:“京师的堂兄家里有,我阿爹便是托他给我送的衣食。”
因为京师有亲戚,自然可以隔三差五来探视。
而且这位亲戚是堂兄。
瞬间就打破了女孩们隐秘的猜疑。
蓝素神色微僵,苏容樱和沈璃的笑容则逐渐真诚。
黄时雨知道这关暂时闯过。
却做梦也没想到简允璋居然在她旬假的前一日,也就是从设色场回舍馆之际,立在舍馆的院门外等她。
其时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把黄时雨刷白的小脸映照得更白了。
这么晚了,简允璋难道是来接她回简府?
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她没说要回去!
谎言即刻就要被揭穿。
女孩们起先并未将黄时雨和简珣联系到一起,单纯被简珣外貌吸引,眉如墨画,目似秋水,但他身边的福生说明了一切。
黄时雨感受到了一道道复杂的目光。
黄姑娘的堂兄俊美无匹,可就是一点也看不出二人像堂兄妹。
简珣完全没料到突然就来了一辆马车,突然就下来一串女孩,全都眈眈盯着他,而梅娘立在众人中间,面色红白几度变幻。
其中一名粉蓝衣裙的姑娘道:“这位公子的小厮不是昨日才来过,所以他就是你说的堂兄吧?”
黄时雨脑子一片空白,僵硬地点点头,目光近似哀求望着面无表情的简珣。
他没有揭穿她。
沈璃满目惊艳,对简珣行了一个福礼,其他女孩也纷纷见礼,简珣平静拱手回礼。
姑娘家自不便询问陌生郎君姓甚名谁家住哪个坊,只能见礼后款款作别离去,走得远了方才偷偷回头瞧一眼。
黄时雨攥了攥手心,眼睛直直盯着地面。
简珣默默打量她片刻,“走吧,堂妹,该回家了。”
她艰难启音:“琥珀……”
简珣道:“早就收拾妥当坐马车里等你了,堂妹。”
夜色深深,看客散场,唯余灯火阑珊,简珣缓缓牵起黄时雨冰凉的小手,披着月色带她回家。
第52章 恼爱
黄时雨自小受到的教化极为传统,礼义廉耻中的耻字即包含了撒谎,以谎为耻。
她低着头,抿紧了两片红唇,任由简允璋牵着走向停在坊角的马车。
一大一小两辆,琥珀坐在小的那辆,从窗户探出头焦急望着二小姐。
关于“堂妹”二字简珣嘲讽了两句竟不再提。
黄时雨闷不吭声。
莫名其妙的谎言,究其根本不过是这个女孩以自己的身份为耻。
无法选择的出身,催发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同案越纯洁越高贵,她便越不肯泄露自己是简允璋预定的贵妾。
这一年的黄时雨还是个自尊心强烈的黄毛丫头,明明一无所有却自以为是。
不过她又是幸运的,简珣是一个颇为好说话的买家,从未逼迫过她,甚至多次施以援手。
换一个买家,兴许就完全不同了。
黄时雨假装额头痒,抽手挠了挠。
简珣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当即落了空。
回简府的路上,马车将将驶入宣道坊道,黄时雨早已上眼皮与下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下午脚不沾地忙活两个时辰,又是抬水又是拖桶,自从坐进高枕软褥的车舆,细嗅柔雅熏香,困累便止不住上涌,周身绵软。
简珣唤了声“梅娘”。
黄时雨下意识抬手揉眼睛却被一只比自己大一圈的手包住,挣不动,她不解地睁开眼。
简珣的眼眸明亮而有神,直言道:“你手好脏,不怕把眼珠子揉瞎么。”
脏?
黄时雨睁大眼,目光落在被简允璋攥住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的甲缝赫然藏着黑影儿,设色场的几捧井水明显冲不净积攒一整日的泥垢,而简允璋的指甲却干净透明泛着健康的粉泽,指头整齐圆润,漂亮极了。
如此鲜明的对比,令姑娘家自惭形秽。
黄时雨蓦地缩回自己的爪子,“谁像你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就连指甲都是丫鬟定期修剪。”
上回她就亲眼瞧见简允璋与白露相对而坐,含笑漫然聊天,这本也没什么,令她大为震惊的是白露居然在帮他修剪指甲,两手捧着他的一只手,无比熟稔。
还是琥珀见多识广,解释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这样,不足为奇,其实何止手,便是脚也都不会自己动手,光是修磨的工具已不下七八种,我也想帮你修,可你总是不让。”
黄时雨几乎要怀疑简允璋私下吃饭是不是也要人喂。
“难道琥珀不帮你修剪?”简珣不喜欢梅娘这一刻的目光,仿佛他是什么四体不勤的纨绔。
黄时雨摇了摇头,“我不习惯。”
虽然与自己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简珣也不会大惊小怪,只如常道:“等会儿我帮你吧,你这指甲好多豁口,留着容易藏污纳垢。”
“你自己都是丫鬟剪的,何来手艺帮别人,我怕你把我手指头剪了。”黄时雨甩开他的手。
简珣并不将她的讥讽放在心上,反而认真解释:“我确实鲜少动手,可是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学会,不信你让我试试。”
黄时雨不依,才不要把手儿给他乱摸。
简珣笑道:“你是不是害羞了,心思真多,我只是怕你弄脏床铺,谁让咱俩得睡一块。”
“我又没要回来。”
“旬假不回来怎么成,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简允璋的戏有时候挺多的。黄时雨懒得同他掰扯。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
再次提醒了她的身份。
香雪居的丫鬟们备下香汤热水,黄时雨痛痛快快泡了个澡,冲去十日的辛劳疲倦。
简允璋还有功课没完成,接她回家又径自去了书房,但并未明确表示今晚宿在何地。
黄时雨理解为这是要睡书房的意思,便放松钻进拔步床蒙头大睡。
不意睡梦中一阵窸窸窣窣,吵醒了她,缓缓睁开长睫,只见简允璋穿着寝衣,跪坐她身边,膝边铺着一方帕子,正认真修剪她狗啃似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打磨光滑。
帕子上已经积了小片甲屑。
可见来了有段时间。
黄时雨睁大了眼,“我要睡觉,明儿我自己剪,大半夜的……”
简珣道:“别乱动,马上就好,再动我的锉刀可不长眼。”
黄时雨凝噎,戚戚焉觑向他手里又尖又长的家伙。
这么喜欢伺候人,她也是服气。
没想到简珣除了精通按摩也是个修甲高手,没过多会子,黄时雨糟糕的十指焕然一新,连周遭毛毛躁躁的干皮也都消失。
简珣包好帕子,扔去帐外的箧笥(竹制,收纳衣物鞋袜包括脏的)。
黄时雨心道总算结束,连忙将大引枕置于床铺中央翻身朝里闭目养神。未料简允璋没完没了,回到拔步床又拉开妆奁下层抽屉,取绿萼梅香露为她按摩每一根手指。
滚烫的指腹捏着姑娘家尖尖玉手滑动。
黄时雨不寒而栗。
只见她一把夺过香露瓶,倒在掌心,当着简珣的面胡乱搓一通,“看见没,我自己搽完了,现在可不可以放我睡觉?”
简珣不知梅娘经历了什么,脾气变得愈发古怪,一点就着,“好,我不打扰你。”
他帮她掖了掖被角。
可她尚带着初醒的床气儿,他掖哪里,她就故意撑开哪里。
以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宣泄自己的叛逆。
简珣哂笑,“敢问何处得罪了姑娘,我不是已经配合你扮演‘堂兄’,难不成非得老死不相往来,不在你跟前出现,姑娘才能解气?”
黄时雨将脸埋进丝被一动也不动。
简珣一把扯开,她拼了命再捂上。
简珣道:“我明白你不甘心,可你一不痛快就拿我杀性子算什么意思,整天的受你堵噎,真当我是个软性子的是吧?就连好心帮你收拾两只脏爪子也没捞着一丝好。”
“我让你帮忙了吗,我请你帮忙了没?”黄时雨的声音染了浓浓的鼻音。
简珣道:“没有,是我犯贱。”
他甚少下她脸面,没想到才顶嘴两句,黄时雨就没声息了。
简珣再次扯开被子,黄时雨蜷着身子像只虾米,竟在默默垂泪,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连忙将她翻过来放平,单手撑在她上方,轻轻擦了擦她眼角,“你今儿战斗力不行,竟有说不过我的时候。”
“我不想看见你。”她别开脸。
“那你闭上眼。”
“……”
简珣起身下床吹熄蜡烛,重新来到她身边躺下,“满意了吗,你仔细瞅瞅,现在还能不能瞧见我。”
黄时雨噎得慌,翻过身背对他。
简珣就给她讲故事,夜宿荒坟的书生醒来发现同伴的脑袋不见了,却还能对他讲话“帮我找找脑壳,帮我找找脑壳”。
黄时雨缩成一团,胳膊当下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简珣将引枕递给她,“抱着这个。”
她用力抱着引枕果然好许多。
简珣又开始讲有一种精怪喜欢在人背后模仿熟人讲话,一旦听的人始终不回头,它就开始做局,只消把手搭在那人肩上问“你在听我说话不”,引人搭腔,搭上腔你猜接下来怎么着?
黄时雨竖起耳朵,半晌没听到下文。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你在听我说话不?”
直把黄时雨唬得弹跳而起,又被简珣按住,摔在了他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处。
“你是不是有癔症啊!”黄时雨哭着捶他。
简珣抿笑不答。
等她发泄完,他才幽幽道:“别气了,快睡吧,我也有点害怕,总觉得四周黑漆漆的,脖颈发凉。”
黄时雨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简珣蹭了蹭她额头,相拥而眠。
后半夜梅娘忽然开始呓语,似乎在经历什么难过的事,少顷,发展为饮泣,呜呜的,好不可怜,简珣搂住她哄了一阵子,啜泣声方才收歇。
她含糊不清咕哝了声。
简珣仔细分辨,似乎是“不要”。
月华如练,直至夜尽天明,又是风和日丽大好晴天。
黄时雨醒来发现拔步床上就剩她一人。
不由松了口气。
简珣比她醒得早,思及晨间郎君的身体多有不便,总被梅娘瞧见怪尴尬的。
潜意识不想被当成登徒子,他便在她醒前起身。
辰时,四个粗使婆子推着四轮木头车迈入香雪居的庭园,车上放着五只大瓮,两人一组抬瓮从南墙往北倾倒瓮中乳白色的液体,只倒在石景附近或者小花坛,又在汉白玉阶两侧洒了一些。
黄时雨瞧见这一幕不由好奇。
当中一个机敏的婆子立刻满脸堆笑,对黄时雨打个福身,解释道:“二小姐,咱们这是趁阳光好洒上米汤,等下一场雨苔藓才好冒出头,翠绿喜人又养眼,您作画费眼,少爷才特特为您安排的。不过明年夏日则不用这么麻烦,少爷吩咐用翠云草代替,到时南墙再爬满薜荔草,别提多幽深清绿了。”
一段话不邀自己功,只说尽了少爷在细节上的体贴入微,疼爱姨娘。
这是个会来事的婆子。
自从香雪居有了新的女主人,就在一点一点改变,愈发精致讲究。
黄时雨颔首,调开视线,“让少爷费心了。”
已经能想象到夏日的庭园盛况。
贵妾的庭园已是如此,那么养护一整座府邸不知还得花多少银两。
简允璋家阔气的可怕。
整个上午,除了一起用过早膳,简珣和黄时雨都有自己的事情忙,黄时雨泡在书房作画,终于完成了《观鹤图》,也是承诺给简允璋画的第六幅画儿。
除此之外又分别给泽禾的姐姐与华山长修书一封,以表惦念。
头一回出远门,想家人想故人在所难免。
懂事的黄时雨通篇文字只报喜不言忧,详述自己在京师面试期间的所见所闻,文字生动有趣,令展信阅读之人也跟着心情明朗,满面春风。
那边厢的肃王殿下,经历一场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脸上又挂了彩,正闷在王府内。
银鹤想着法儿哄他展颜,趁天气好,安排人在月至枫停堂架起画架,铺上白绢,笔架墨台若干,因颜色庞杂,光是侍候调色的仆婢便有六个。
肃王作画时极其随性,有时盘腿而坐,有时站着,有时还要搭一丈高台,总之只要他开心,怎么做都成。
月至枫停堂是肃王最喜欢的一栋建筑,坐北朝南,四面皆为落地明罩,光线绝佳,原是用来会客、宴会的房间,被肃王改成了独享的幽谧之境。
往常来了这里,肃王与护卫不是射箭便是蹴鞠,亦或被四个掌寝娇声软语围着,只要他不忙就格外好说话,任由这群女孩子于其间玩乐。
然而现在的肃王,没甚心情见莺莺燕燕。
女孩子真烦。
若非换药,连丫鬟也不想瞧见。
都只是表面香香软软,打人也很疼的。
银鹤叹息一声,肃王的伤口愈合极快,但若想恢复如初就得仔细敷药,一日也不得停,直到四十余日方可祛尽淤痕。
韩意淮百无聊赖卧在花梨木躺椅,除去那三道伤痕,依旧唇红齿白,气色鲜活,全然没有料想中的颓废。
银鹤道一句“殿下,该换药了”,便将托盘置于五边几上,俯身轻柔擦拭他脸颊。
韩意淮闭目。
其实也不是没颓废过,第二次表白被拒加上亲近不成反被抓,韩意淮足足伤心失意了三日。
然而感情之事从来都不是男子的第一顺位,倒也不是说他不喜欢黄时雨,而是肃王殿下的人生包含太多比爱情更有趣的,譬如箭术超过杨左使,皇帝赞许了他的科举朱笔提议,打马球赢了金吾卫等等。
伤口愈合后他就戴着面衣活动,护卫和金吾卫皆知殿下的脸被鹰扑,那么见到肃王蒙着面便也不足为奇。
不过面衣不宜久戴,大部分时间韩意淮还是得待在王府养伤。
十七这日,他躺在月至枫停堂晒太阳,黄时雨又钻进了他不争气的脑子,赶也赶不走。
又恼又爱。
恼自己那日低声下气失了体面,没一点儿亲王威仪,却忍不住爱她娇怜动人的模样,连生气跳脚都让人心痒痒。
也就本王才这般好性儿,任你磋磨,换个亲王早把你小胳膊小腿撅折了。韩意淮在心里撂狠话。
不禁想到小木头今日旬假,金鹤却说她昨晚已经离开舍馆。
一个在京师举目无亲的姑娘家,总不能放着舍馆不住反宿客栈,显然是傍上简珣鬼混去了。
男人多少都有一血情结,自己如何也哄不到手的美人在别的郎君手里却是盘随便吃的菜,韩意淮气苦不迭,默默饮醋。
可他也不能表现的太不值钱,为个民女与人大打出手,尤其还是与简珣。
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气。
韩意淮眨了眨眼,长睫阴影下眸色沉沉。
第53章 红梨
午间摆饭,又是满满一桌,终于理解大户人家为何得有布菜的丫鬟,自己下手,手伸不够长。
黄时雨心道怨不得简允璋比同龄人高,天天这么吃,换她那不得也是个大高个。
黄小姐的饭量比认知中的小姐都来得大一些,有过上回经验,此番布菜的丫鬟专门为她添了满满一大碗饭。
同样简单的食物,简允璋家的就比公厨好吃数倍。
浅拿最简单的白米饭、山药糕举例,简允璋家的入口清香绵甜回味不绝,其实做法与公厨一模一样,并未有何特别秘籍,唯一不同的地方仅有米。
公厨用最普通的白米,简允璋家的却是玉田碧粳米。
只有在玉田县持有永业田的勋贵之家才以碧粳米为主食。
时下官员离世,名下所有的职分田就得原样奉还朝廷。正四品的职分田约莫十五顷,对于根基浅的官宦人家而言损失无疑惨重,遇到这种情况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离京回乡讨生活。而宣道坊简府的世家优势就在此时凸显出来。
职分田从来都不是世家赖以谋生的产业,最多相当于锦上添花的那一朵花罢了,世家靠的是永业田,世世代代承袭。
黄时雨并不清楚简允璋家有多少永业田,只知这么好的碧粳米便是他家在玉田的永业田所产。
简珣曾模糊地提了一句,每年产量可观,约莫八九百石,足够简府吃用。这个数乍一看不算多,但作为碧粳米的产量已经相当恐怖。
粗略估算他家在玉田至少有十二顷。
黄时雨盯着碗中的米饭,莹白如玉又泛着淡淡碧色,香甜扑鼻,垂眸扒了一口。
想到傍晚就可以逛西市,心情没来由鲜亮起来,慕名西市画阁已久,据闻那里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偏好,亲民且接地气。从同案聊天的只言片语中,黄时雨拼凑了一条光明的生财路子。
普通画阁不大讲究名气,只要有点子水平能临摹即可。当然,临摹水平越高,自身笔力越强的画师所得报酬也更可观。
京师的构成还是以普通人为主,这样的客流群体单个花费不多,却胜在量大,因此出现了一批靠临摹糊口的小画师。
黄时雨也想吃这碗饭,既能赚银子又能锻炼能力积攒口碑,也不是没有小画师因此受到贵人追捧跻身大画师的特例。
只要有机会,不论渺不渺茫,都该试一试,反正试试又不会少块肉,关键顺道赚银钱。
能赚到钱的正经营生放在泽禾打着灯笼都难寻。
西市繁盛,人流如织,本朝还另加了一条恩律:每逢单日,西市免宵禁。
光这点就为东市望尘莫及,但也因此催生出不少灰色地带,譬如鬼市。
总之东西两市各有优缺点,客人群体决定经营方式。
为了安全简珣这回没有骑马而是乘车,护院随行。
“这次能带上琥珀吗?”黄时雨双眸盈着光亮。
简珣点头说:“可以。”
她的眼睛就更亮了。
时值黄昏已绝,钟鼓楼的大钟巍然鸣荡,西市华灯初上,行人既有普通百姓,亦不乏前呼后拥的大户人家。
本地的少女多半在脸上蒙条轻纱罗帕,蕃客胡姬则大相径庭,若非天冷,她们甚至敢露出胳膊当垆卖酒,现在没法露胳膊却毫不遮掩灼人的热情。
琥珀告诉黄时雨:“蕃客的酒很有名,但西市蕃客铺面良莠不齐,不乏掺水的奸商。”
黄时雨不解道:“掺了水就不怕客人发现吗?”
铺面不同于货郎担子,骗几个人挪一下窝。
琥珀笑道:“不怕的,毕竟去胡姬酒肆饮酒的郎君也不是真的为了酒。”
黄时雨暗暗咋舌。
简珣以怕黄时雨迷路被拍花子拐走为由,去到哪里都牵着她。
黄时雨专心致志留意画阁,发现一家进一家,分外留心价格以及在售丹青的水准。
逛到第三家,她又忙忙朝里进,简珣不想拘束她便松了手。
画阁老板是一位梳着结环髻的年轻妇人,双目有神,将将结束了一笔大生意,兀自敲着算盘念念有词,余光一闪,又有客人上门。
只见一名轻纱遮面的少女率先走了进来,头挽同心髻,不用看脸也知娇俏明媚,是个美人儿,紧跟其后的公子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真是漂亮的一双人儿。
老板心情甚好。
黄时雨默默逛了一圈,对价格大致有所了解,老板上前问她是否需要伺候,她便指着《嵩山晴雨图》道:“这幅,给我包起来吧。”
简珣不解地看向黄时雨,她不是有一副正品么?
这副赝品着实粗糙,尚且连画道之外的他都不如。
素秋笑着接过老板包好的赝品并付了账。
付账之时还出了一点小插曲,因为赝品过于廉价,只收铜板,而素秋荷包仅剩银子,门口的福生瞧见立刻走了进来,从斜挎包掏出好几捧铜钱。
小厮随行的最大好处就是装钱,那么沉的铜钱,挂在身上健步如飞。
黄时雨持续逛了五家画阁,精神抖擞,忽然眼前一亮,望见对面高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简珣连忙牵着她跑上去,“是西域幻法。”
黄时雨久仰大名却一直未曾得见,闻言立时跟上简珣的脚步。
纵有护院随行,也仅保证主家免于人挤车碰,断没有插队的道理。
晚到的他们落于后排,惟有伸长脖子欣赏。
简珣倒无所谓,身高优势摆在那里,苦的却是黄时雨,伸长脖颈垫脚尖也是无济于事,急得她团团转。
“哇,这也太厉害,你瞧,活人吞剑!”简珣笑看梅娘。
瞧个鬼啊。
黄时雨四下张望,垂头丧气道:“我只能瞧见一片后脑勺。”
“哦。”简珣仿佛才发现她的困境,“那,需不需要帮忙?”
“需要。怎么帮?”黄时雨急忙道,身子一轻,就被简珣弯身竖抱而起,她的臀坐在他手臂上,一览众山小。
黄时雨慌忙扶住他肩膀,“你,你,放我下来……”
后面的话就咽了下去,她目瞪口呆盯着台上的胡人,一把利剑被他生生吞进口中,又完好无损扯出,整个过程十分缓慢,看客心惊肉跳。
黄时雨樱唇颤颤半启。
脑中轰然,视觉冲击已非言语所能描述。
紧接着胡人将利剑丢给同伴,在台上不停鞠躬,围观群众纷纷抛铜钱打赏,素秋扔了一角银子。
没想到后面还有更为猎奇甚至恐怖的表演。
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跳着胡旋迈入场中,舞姿轻盈令人沉醉,冷不丁丝竹鼓乐戛然而止,胡人一把抱起女子,将她放进身后的大木箱,只露出颗脑袋,黄时雨紧张地抓紧简珣。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简珣立刻道:“既然你不愿,那我放你下来。”
黄时雨装傻,充耳不闻。
简珣暗笑。
胡人从同伴手中取回利刃,吹了口气念念有词,然后当众将箱子砍分成三块,众人尖叫不止,更有见义勇为的当场就要上台阻止,皆被幻法班子的护院拦住。
“他,他把女子砍成了三段!”黄时雨委实无法接受。
“幻法而已,都是假的。”简珣笃定。
当围观百姓的情绪被调到巅峰,胡人含笑将被分成三份的箱子重新合拢,再次吹仙气作法,妙龄女子骤然睁开双眸,哈哈大笑,掀开箱盖从中跳出,身体完整无缺。
观者欢呼声此起彼伏,无数铜钱抛向戏台,热情如雨。
为了感谢众人的慷慨,胡人与妙龄女子跳起了西域传统舞蹈,两个人四只手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时不时变出一朵花儿,抛向人群。
黄时雨最高,幸运地接到一朵。
她将芙蓉递给简珣,“你看,凭空出现的真花!”
“才不是凭空,方才我已发现诀窍,我也可以。”简珣神色飞扬。
不过一点障眼法,考验反应和手速罢了。
是夜,两人上了床,简珣就用丝帕为黄时雨重现如魔似仙的西域幻法。
黄时雨的眼睛越睁越大,只见简珣摊开手掌,空无一物,又攥成拳请她吹口“仙气”,她依言鼓起小嘴巴吹了下,简珣心头突突地跳,手背全是她吹拂的暖柔,久久萦绕。
他平了平心绪,从容摊开掌心,赫然出现一方帕子。
简允璋还是不是人?
黄时雨被震撼成碎片。
但简珣不告诉她究竟用的什么“仙法”。
临睡前,她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
黄时雨扫兴,翻身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回舍馆。
身后忽然传来简珣幽幽的声音,“亲我一下,就告诉你。像上次我教你的那样亲。”
黄时雨裹紧丝衾,莫说亲了,连抱也不给抱。
简珣想要,凑上去循循善诱道:“很舒服的,我专门查阅书籍,掌握了新的技巧,保证给你比上回更好的感觉。”
他颤抖着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品尝着她的唇,克制着体内凶狠的躁动,益发温柔挑逗着她。
她好乖,这次没有反抗。
简珣以为得到了梅娘允许的信号,激动不已,就去解她的寝衣,可是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梅娘是甜的,眼泪却是咸的。
简珣一慌,连忙缩回手,于黑暗中轻抚那张沾满泪水的香腮。
“梅娘,不想的话直接说出声,我不会强迫你的。”他轻声道。
“我不想……”
“嗯。”
简珣依言放开了她。
少顷,简珣柔声揭秘了西域幻法,那般惊世骇俗的仙法被他说的再无一丝神秘。
黄时雨意兴阑珊,闭上眼。
次日梅娘回舍馆,简珣并未相送。
因他清楚她的忧虑,便不再强求。
梅娘长大了,长出了画师的傲骨。
做他的女人,是她不能言说的耻辱。
黄时雨和琥珀提着大包小包迈进舍馆大院角门,包里多为南北各式糖果点心,还有那副拙劣的《嵩山晴雨图》赝品。
简允璋是个极为敏锐之人,察觉她的不喜,已然不再送她珠宝首饰,只送吃食,且让曹妈妈亲自递与她。
她不敢不收。
琥珀服侍黄时雨换上考生统一衣裙,就听见叩门声,只见沈璃俏生生立在门口,对黄时雨甜甜而笑,“请你尝尝我家的小红梨。”
说罢也不等黄时雨道谢就提裙跑了。
黄时雨捧着一篮小红梨,心底有点甜。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让琥珀回了一盒虎眼窝丝糖。
这是肃王殿下送的,主仆二人并不知出自宫廷甜品局。
沈璃也没吃过御用的点心,只觉得黄时雨家的窝丝糖绵白如云入口即化,仔细看那拉丝,每一根皆比东市甜品阁的还要再纤细五分,中间夹心用的玫瑰糖和樱桃果脯,一口下去都给她整懵了,当即决定请黄时雨帮她捎带两匣子,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黄时雨也不知该去哪里买,只能继续扯谎:“这是旁人送我堂兄的,多半是外地方物,请恕我爱莫能助。”
她告了个罪。
其实屋里还有一盒,大可以送给沈璃。
可是琥珀姐姐喜欢吃,黄时雨就不舍得送了。
沈璃失望而归,却对黄时雨日渐亲近。
黄时雨心底高兴,被同龄女孩儿喜爱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种喜爱不同于姐姐和琥珀的。
姐姐喜欢她因为姐姐生来就爱妹妹,琥珀喜欢她因为忠诚和荣辱与共。
那沈璃喜欢定是因为志趣相投吧。
女孩们才休了一天不得不继续面对接下来十天的残酷做工。
黄时雨倒觉得老匠人一直在手下留情,日子比初来之时好过太多,至少有了午休,偶尔还不用干重活,打个下手即可。
终于可以腾出精力作画。
她比照简珣赠的《晴雨图》也临摹了一副,又觉得不甚满意,太过死板,便烧了重新临摹,如此反复,终于画出了满意的效果。
黄时雨将心血以茧绸裹好交给琥珀,仔细叮嘱诸多细节,琥珀谨慎记下,况且三日前才同二小姐逛过画阁,心底早已有数,“二小姐放心,此事我一定为你办利索,再说弄不明白的地方我也会货比三家的。”
姑爷慷慨归慷慨,但二小姐想要多挣一些也没问题,身为小女子多条路走多分底气。琥珀很高兴为二小姐跑腿。
画署只规定考生不得在试炼期间离席,却未完全限制考生的家仆外出,不过得先呈请,而呈请的过程需要一点耐心罢了。
琥珀提前三日向袁大人呈请,回明外出的原因以及何时归来,在不违反画署规定的范围内,一般都会准允,运气好的话,甚至用不上三日,次日便可获准,端看袁大人公务繁不繁忙。
黄时雨很快收到画署回复,准允琥珀廿四外出,主仆二人双手握在一处好不开心。
“琥珀姐姐也不必给自己压力,西市画阁繁多,一家不行就换另一家,成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不成下回继续。”黄时雨乐观得很。
琥珀莞尔。
第54章 蔷薇
今年发了好兆,小雪这日果真飘起漫天碎雪,簌簌而落,树梢黛瓦犹如添了银装,琥珀清早推窗入目白茫茫一片。
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时隔六年再次相逢吉兆,众臣代表万民给皇帝磕头庆贺,歌功颂德褒扬种种不再赘述。
皇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减了明年两成税赋。
正可谓普天同庆了。
但设色场的考生,包括黄时雨在内,工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据闻男考生那边已经有不下百人被遣返,有的因吃不了苦,有的因违反规令,五花八门,粗略一算今年考生还剩七百余人。
黄时雨支着耳朵听同案聊天,听闻画考足足少了四百个对手,不厚道的窃喜。
短短十六日就减了四百人,谁又能说这场试炼不是另一种考试呢,或许画考早就开始了。
韩意淮幸灾乐祸道:“闻遇,你这哪是画考,简直是在练兵,照我说皇兄应当再给你权领个城西大营都督才算物尽其用。”
此时二人坐在月至枫停堂下棋。
闻遇笑道:“殿下说笑了,敢问召卑职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觉得吧,有些话亲口说进你耳朵,才能说得清。”韩意淮丢掉手中黑子,往后一靠,神情就凛然起来,“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就是你想的那样,但又不完全那样,因为黄姑娘是个好女孩。”
好个鬼,肃王殿下心里的黄时雨坏得要命,还不知自爱,浑身的自爱只留着对付他了。
但他依然对闻遇道:“总不能因为我不安好心,你就把人姑娘也想的那般不堪,她还未出阁。你让程管事带的那些话,多少严重了些。”
闻遇不意肃王这般回护黄姑娘,笑了笑,“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了黄姑娘。”
韩意淮打量他,“你确实是。”
闻遇唇角微勾。
韩意淮无端涌上一阵失落。
以闻遇的行事风格,既然额外“关注”了某人,那么就算他不费什么心,也会有机灵的人事事向他汇报,比如黄时雨旬假不在舍馆。
“殿下,您可真是一个大度的人。”闻遇不无嘲讽,却也不能真的把人惹毛了,话头一转,说个软话,“凡事都讲章程,只要黄姑娘不违背规令,我没空管她的私德问题。”
所以千万别珠胎暗结,不管跟谁。
再出一例,他便直接奏请皇上取缔女子画考的恩令。
话分两头,黄时雨皱了皱鼻子,忙忙拿出帕子遮掩,“啊啾”一声。
雪后寒凉,琥珀翻出姑爷送的厚夹袄,服侍黄时雨穿在窄袖袄里。
又是认真做工的一日。
沈璃连续观察黄时雨多日,心道这人怎么一刻也闲不下来,甚至向老匠人讨要小石头。
设色场的边角料并不值什么,每每放工,老匠人便捡几颗送黄时雨,她也不嫌脏,反倒糯声道谢,美滋滋稍回舍馆。
午休大家通常坐下动也不想动,偏黄时雨跟在老匠人身后忙东忙西,分外殷勤,那样她就可以进设色坊,欣赏五颜六色的彩墨。
是夜,琥珀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黄时雨临摹的《嵩山晴雨图》足足卖出了五钱银子的高价,相当于五百铜钱,比前段时间西市买的赝品还多两百钱。
不得不说低于预期,可也得承认没有背景的人首次就卖了五钱银子已是不易。
琥珀不懂画道,两眼一抹黑帮二小姐自荐,就采用最笨的法子,一家接一家询问,谁家开的价高就给谁家。
浸淫此道数年的老生意人打眼瞧出琥珀是个外行,且并非丹青主人,少不得忽悠哄骗一二,有出一百钱的,也有出二百钱的,最离谱的一个出五十个铜板。
琥珀是不懂画道,但不是傻子,五十个铜板的润笔费还不够二小姐调墨,更何况二小姐画的比那三百钱的画师还好看。她逛了半晌,惹了一肚子气,正当准备无功而返之际忽然被人叫住。
那人一脸和气,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将琥珀拉至方便说话的街角,愿出五百钱,因为他最喜欢在寂寂无名之人身上下注,深觉琥珀手里的赝品最像传说中的正品,有点意思。
这个价格倒勉强像人在说话。琥珀点头同意。
二小姐告诉她,第一幅有人买且接近润笔费就不算亏。
只要她的画作有人喜欢,就不愁没有老板主动求画。反而没人收才可怕,说明被人当作拿回去还嫌占地方的存在。
黄时雨轻吁一口气,又往前成功迈了一步。
今年小雪亦是她的好兆头。
女孩们没想到沈璃与黄时雨的关系竟越来越好,从前只见她与苏容樱走得近,谁也没瞧出与黄时雨一见如故的苗头。
这事思来想去弄不明白的只有苏容樱和黄时雨,姜意凝哼笑了声,蓝素低着头做工,仿佛一无所觉。
其实沈璃也没打坏主意,仅是存了些许难以明说的女儿家心思罢了,不意忙活数日一朝失算,廿六晚上来接黄时雨的人只有小厮和一名陌生丫鬟,全然不见神仙公子半分身影。
好吧,纵然是堂兄也不至于次次亲力亲为。
沈璃将此番归为运气不好。
简珣有了新老师,又时常在伯祖父跟前尽孝,此次旬假人都不在府中哪还有功夫亲自接黄时雨,虽然这正是她期盼的。
不过他还是吩咐福生和素秋前来。
沈璃的落寞写在脸上,黄时雨一开始不太懂,后来在琥珀姐姐的提醒下猛然琢磨出来。
就说这姑娘热情来得有点突然。
黄时雨比沈璃还落寞。
原以为彼此志趣相投,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想做她“堂嫂”。
难过归难过,但谁没有点利己的私心,所以黄时雨并没往心里去,沈璃待她好,她依然以礼相待。
直到冬月初七,第三个旬假,来接黄时雨的又是福生素秋,沈璃坐不住了,一把抱住黄时雨胳膊:“好妹妹,你堂兄缘何都不来接你的?”
黄时雨同情这个姑娘,看上谁不好看上了简允璋,于是斟酌道:“他忙着呢,终日念书,就是个书呆子。”
未料“书呆子”三个字都不能败坏简允璋,沈璃完全不介意,反倒两靥微红,支支吾吾道:“黄公子双目澄明,风采灼人,看起来不呆……”
黄时雨与琥珀对视一眼,没来由替简允璋愧对沈璃,只好再接再厉拉这姑娘一把,“他哪有你说那么好,倒是有时候确实也不呆。”
“哦,可有什么典故?”沈璃眼睛一亮,难得黄姑娘肯接堂兄的话题。
黄时雨假装神秘,迈着小碎步靠近她,小声道:“他主意大着呢,打小就看上自家表妹,真不害臊。”
果不其然沈璃的神情僵在了脸上。
这下总该对简允璋死心了吧。
黄时雨暗自腹诽,倘若沈璃知晓我考不上画署也得跟简允璋,不知倾慕之心还能存几分。
总之,黄时雨挽救了一个痴心错付的姑娘。
倘若也有人能挽救她便好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多做工多作画,少做梦。
冬月初十这日天冷的厉害,考生毕竟都是富户以上出生,没吃过什么苦,平时做工苦累尚且能忍,但冷可受不住,没挨过冻的身子极容易生病,而风寒也最容易要人性命。故而画署不仅给考生发了厚棉衣还有棉被,不少人畏寒不得不含泪退出画考,林林总总最后只剩六百人。
黄时雨都做好吃苦受冻的准备,画署竟换了方式。
男考生被安排到一间间小屋子里做木工,主要是做画板。每间屋子大小适中,窗户贴了好几层厚实的油纸,门口也挂着防风夹棉帘子,屋里有小炉子烧热水,再加上人多,虽说不上暖和但绝对冻不着。
女考生占了人数少的便宜,为她们单独辟一间屋子过于浪费,反正就五个丫头,袁大人就把打扫设色场官员廨所的任务交给了她们。
官员的廨所自然比一般的屋子暖和,热水也充足,平时就是抹抹桌椅扫扫尘洒洒水。
简直神仙日子。
姜意凝和苏容樱同时松了口气。
前面就说过,简珣自冬月开始频繁外出,除了四门学还要登门拜访叶学士,叶学士喜欢参禅,简珣便时不时陪他在名刹古寺里饮茶下棋,偶尔回府也不拘着黄时雨。
主子的态度决定仆从态度,曹妈妈拿一回来就往西市跑的黄时雨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在曹妈妈的观念里,夫君是一个女人的天,伺候夫君才是女子立身之根本。
黄姑娘别说伺候夫君了,连人影都甚少见,多少有些儿恃宠而骄。
但想到即便她不往外跑,也没机会伺候少爷,毕竟少爷也不在家,曹妈妈便又看开了。
腊月十六石上居有一场陈列会,黄时雨心动不已,凑巧的是简珣还未出门,机会难得,她兴冲冲跑去书房求见,再慢一慢,说不定又见不到他人影。
彼时简珣正在书房整理功课,白露立在飞罩下传话:“少爷,黄姑娘想见您,正在门外候着。”
简珣颇为意外,“请她进来。”
“阿珣,我能不能借你的石上居简帖一用?”黄时雨殷殷望着他,以两人的关系,借个简帖不为过吧。
不意简珣头也未抬,“不行。”
为何?黄时雨不解道:“你信不过我吗?”
简珣抬眸看她,“因为我实在抽不开身。”
黄时雨连忙堆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也去,只是借一张自己去。”
简珣道:“那更不行。”
黄时雨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然而简帖是人家的,不论借不借都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只得悻悻然离开书房。
简允璋似乎在生她的气!
自从上个月她谎称他是堂兄,又三番两次撂脸色,甚至不许他对自己做那种很舒服的事,他好像生气了。
黄时雨感到无语。
但她比他大度,不会生他的气。
作为一个买家,简允璋实在是亏麻了,而自己都不知偏了他多少好处。
殊不知简珣的想法极简单,并无诸多弯弯绕绕,拒绝借简帖仅仅是因为没空陪她,那石上居规矩苛刻,不适合女孩子独自前往。
不过黄时雨有一点猜对了,简珣确实心生不满,但以他的为人,即使不满也不会通过生闷气或者为难梅娘表达。
他只会藏在心里,犯不着与她较真。
去不成石上居那就继续去西市。
自从上次为小闻大人带话,程管事觉得自己能与肃王搭上话了。
经过几番观察,她可算弄明白,黄姑娘和肃王是神女无意襄王有情。
那不得多帮帮肃王。
肃王手指缝漏一点,就是她辛苦一年的俸禄。
关于黄时雨的一举一动,程管事皆滴水不漏回给了肃王,“黄姑娘家的人三不五时就派个小厮丫鬟探望她,上个月开始她身边的琥珀也三不五时呈请外出,小的在袁大人那里打听到是去西市,具体做什么就不清楚了。哦,每逢旬假她也不住舍馆,据说京师有亲戚。”
韩意淮没想到程管事这么知情识趣,稍有风吹草动便来回禀,“嗯,我知道了,你很有心。”
这些事金鹤也知道,可到底不如程管事详细。
“为殿下分忧是小的三世修来的福分,只要能帮到殿下一二,小的在所不辞。”程管事揣手含笑。
肃王殿下打小就见多了这种人,虽然不太能上高台,但确实有用。
他唇角微扬,金鹤就笑着递给程管事一枚沉甸甸的东西,“你孝心可嘉,殿下赏你的。”
程管事连忙磕头谢恩,心道自己的知情识趣取悦了肃王。
简珣家世品行相貌无一不优秀,女孩子喜欢他很正常,但凡正常的女孩也不敢三心二意,玩弄简珣与肃王的感情,所以韩意淮理解黄时雨。
可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肃王是人,自然也会有这种人性。
好在肃王怜香惜玉,自是希望姑娘家心甘情愿委身。
不然赢了也没甚意思。
他想要女人,但不要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的女人。
韩意淮一直想看黄时雨的墨宝,没想到竟是通过旁人的手实现。
不消几日,他已得知黄时雨去西市的目的。
卖画?
呃,难道简珣私下这般吝啬?
女人已经穷到去西市作画换体己。
韩意淮大为震惊,总觉得有古怪。
他又调开视线,缓缓展开小木头临摹的《嵩山晴雨图》,这一日大康下了今年的第二场雪,纯洁而微凉。
那落雪似乎也落在了他的心尖儿,第一次觉知被什么触动了。
他瞳仁轻晃。
倘若可以用味道来形容此刻,韩意淮嗅到了一片白色蔷薇花海的香气。
第55章 动容
因为廿九就是除夕,考虑到有不少考生来自宝天府,画署便从廿六开始放年节。家更远一些的考生无从选择,只能在舍馆过年。
黄时雨一点也不着急回简府,趁着这点自由时间又带着琥珀跑去西市。
逛的多了她才发现简珣就是个“骗子”,西市才没他说的那般危险。
晚上可能不太适合姑娘家独自逛,但白昼分明很太平,到处都有官兵巡街,每隔百步便有一间武侯铺。
这里乃大康最繁华的贸易场所,属于朝廷重点关注对象,重兵把守也能最大限度地遏制鬼市,因而西市从某方面来说真的很安全。
“哟,梅尘先生,您可算来了。”钱老板打远瞧见黄时雨和琥珀立刻迎上来。
画师一般不留名只留号,称画师号再加先生二字可表尊重。钱老板生意场上的人见谁都笑眯眯的,说话极为好听。
黄时雨和琥珀皆穿窄袖圆领袍,这是时下饱受女子喜爱的男装,方便做事又不失女子的柔美,极盛时期人手必备,也给出行不便的女子一种心理上的依仗。
“钱老板近来安好。”黄时雨行福礼。
钱老板还礼道:“托您的福一切大好,只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先生的第二幅大作哟。我不急,您的画迷可等不及了。”
画师皆以墨宝珍惜而自居,即便想赚钱也不可贪多,这一行物以稀为贵,所以黄时雨极为珍惜梅尘这个号,并不敢贪多,隔了一个月才送来第二幅,却不意仅靠一幅画就有了画迷。
琥珀将新作《仙鹤塘记》递给钱老板,“哪敢让钱老板久等,这不就赶在年节前送来了。”
黄时雨含笑,钱老板两手接过递给身后的伙计,“是了,您的画迷还留了封信。”
他将信件递给了黄时雨。
时下画迷给倾慕的画师写信赋诗举荐不胜枚举,追捧的人越多画作便越值钱。
黄时雨既惊又喜,没有人不想被承认,第一个画迷对她的意义非比寻常。
她也好奇别人眼中自己的画是什么模样。
甫一坐进雇来的骡车,黄时雨便迫不及待拆信阅读,没想到信纸十分讲究,用了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澄心纸,又亲自点缀了梅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应承了她的梅尘。
既是画迷所写,便少不了各种溢美之词,捧的黄时雨不禁轻飘飘的。
画迷不仅仅看出了她的画意,还说她的画就像白色的蔷薇,令人心颤。
像她这样的画师,总有一天能变成大画师。
黄时雨感觉鼻腔酸酸的,却是无比的动容。
“二小姐,咱们出师可太利了,第一幅就顺利卖出还有了画迷,我瞧钱老板看你的眼神都跟之前不太一样,这次直接给了一两银子,我敢肯定你在画道早晚有大出息。”琥珀雀跃不已,因为二小姐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开心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一幅画就赚了一两银子,意味着此后靠自己也用得起普通的设色。
黄时雨垂眸轻抚信纸,画迷的落款朴实无华,就叫画迷,字体是娟秀的小楷,一般姑娘家用的,所以她的画迷一定也是位精于此道又温柔知意的姑娘家吧。
赚了钱当然要给姐姐买好东西。
黄时雨逛了绸缎铺子,又挠着额头走出,京师的绸缎真贵,最便宜的也要二两银子。
买不起绸缎珠宝但是买得起各种方物,这里有一种南方的橘饼柿饼味道极好,此外又在胡人的商铺买了一些胭脂香露和两瓶蔷薇水,这些东西泽禾买不到,给姐姐图一个新鲜。
除夕夜简府的主子都不在家,但主子的心尖儿在,因此这一年照旧办的热热闹闹,人少归人少,府中上下张灯结彩,树上绑了红绸,明瓦窗上贴着各式剪纸,寓意福寿安康。
这是黄时雨十五岁的最后一日,自明儿开始她就是十六岁的大姑娘,在泽禾已经到了嫁做人妇的年纪,倘这个年纪还不说亲,定是少不了一番背后议论。
所以黄时雨喜欢京师,这里的女孩子到了十八岁还未嫁也常有的。
总有一日她要在这片富足又开明的土地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接姐姐一起住。
黄时雨用年夜饭的时候让丫鬟们就在屋子的屏风后也另起一桌,自己更无需谁布菜,不拘什么礼节,只图热闹。
一群女孩子难得放纵,快快乐乐用了年夜饭。
气氛浓郁,黄时雨为了应个景儿小酌一杯,自斟自饮,这是她第一次饮酒,西域的紫葡萄酿,许是按照女孩子的口味酿制,酸酸甜甜。
饭罢,丫鬟们请黄时雨出门看烟花,少爷专门为她准备的。
琥珀给微醺的黄时雨披上斗篷,搀扶她迎着冰凉的夜风来到了园中,几个小厮正笑笑闹闹,瞧见黄时雨立刻作揖,然后点燃了万千火树银花,整座园子宛如仙境。
福喜道:“这是安国公赏的贡品‘仙树瑶台’,少爷说您定会喜欢的。”
当然喜欢,黄时雨怎会不喜欢,沉沦任何极美之物乃画师天性,这一刻,她仰脸望着星空,潋滟眸光充满希冀。
除了情爱,她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报答简允璋从小到大的恩情。
火树银花落幕,丐婆收回痴痴的目光,转眸看向黄时雨,又从海棠树下慢慢踱步走出,对着女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微笑,极有辨识度的笑意,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慌作一团,简府的护院何时这么废物,竟让一个奇怪的老婆子闯了进来。
丐婆笑道:“小姑娘,我时日无多,再来看你一次,下一次就不定什么时候了。别紧张,我没杀人。大家都叫我疯婆子也不是全无道理,大多数时间我神志都不是很清醒,但我心里有个执念,总有一日要完成。”
黄时雨拢紧了斗篷:“阿婆,我总觉得你不算好人,时常做些自己觉得好玩但却是他人苦难的事,可你又实在可怜且也未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便忍不住同情你。我不懂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那一定是你觉得好玩的事,希望你带来的不是我的苦难。”
丐婆哼了声扭过头,发现越来越多的护院涌现,就立刻钻进花影深处,当着众人的面犹如轻灵的鸟跃上房檐,消失在京师的深夜。
小丫鬟紧紧围着黄时雨,皆目瞪口呆。
事情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亦快,连点反应时间也无。
丐婆并未说谎,她没有伤人,简府上下活蹦乱跳。
唯有黄时雨黛眉紧锁。
不过简珣留下的葡萄酒实在美味,她贪恋微醺的感受,不禁多饮两杯,缓步渐渐飘雪的庭园旋转,半眯美眸。
这一幕美极了。
钟鼓声响,新岁开启。
琥珀怔然,目中难掩惊艳。
十六岁的二小姐清媚动人,宛若一只纯洁的花妖,在落雪下悠然自得。
似她这般的女画师,应当是世间极品吧。
未来不知得有多少人,想摘取这朵高岭之花。
次日饮了一大碗醒酒汤,黄时雨总算耳清目明。
美酒虽醇切勿贪杯。
为了应喜庆的景儿,琥珀穿了件热闹的水红色茧绸长褙子,看起来更添风韵又精神,然后为二小姐挑了一件胭脂红立领宽袖长袄,翻领则是珍珠白。
又挑了玉白色的宝相花纹百褶裙,裙边撒花缠枝纹。这条裙子颇废了琥珀一些时日,穿上行动间流动的不仅仅是繁复的花纹刺绣,还有女儿家的妍丽娇美。
初一,琥珀给香雪居伺候的下人发了喜钱,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并非黄时雨打肿脸充胖子,而是情理之中,这一日主子都要给下人喜钱图个好兆头。
身为“贵妾”一毛不拔难免落人口实,更何况曹妈妈一直盯着她。
上午她沉浸书房作画,有了画迷,这种实打实的支持与倾慕,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却也心生惶恐,唯恐哪一次没画好,画迷觉得没趣,就散了。
只有大画师才能从容道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因为趋之若鹜涌向他们的人只会是散去的百倍千倍,于是谁又在乎失去的那点,可黄时雨这样籍籍无名之辈,就一个画迷,无论如何也洒脱不起来。
况且她觉得画迷懂她的画,世上最难得的往往一个“懂”字。
画了半个时辰,黄时雨习惯搁笔揉一揉手腕放松,琥珀见她开始休息,才笑吟吟道:“少爷来了,吩咐等你休息再通传。”
简珣已经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黄时雨道:“好。”
她亲自迎了出去,步入连通书房的小茶室。琥珀善解人意地留在了书房。
简珣垂眸,沉凝如渊,未见人影却先闻人声:“阿珣,我的画作又进步了,第二幅便赚了一两银子!”
梅娘像一朵含雪的胭脂梅花闯了进来。
简珣目光呆了呆,一时有些失礼,好在梅娘心思单纯,并未在意。
“恭喜。”他诚挚道。
黄时雨承了他的贺喜,大大方方掏出一叠盛在锦囊里的书签,是她自己画的花样,又请了名声极好的木匠人雕刻,“给,送你的新春礼物。虽然是不值钱的小物件,可是我觉得书签如同笔墨,是你们读书人日常最离不开的物件之一,还望阿珣莫要嫌弃。”
“我很喜欢。” 简珣神色动容,双手接过,眸光深幽望定她,“那我的礼物也希望梅娘喜欢。”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尚带着体温的白玉梳,梳背却是红色,雕了朵朵梅花,与她今日装扮相称极了。
简珣并未让黄时雨细瞧,而是直接簪入她堆云似的发间。
黄时雨两手摸了摸头发,“我还没看呢。”
简珣道:“已经是你的,什么时候看不一样。”
因为他暗自心虚,唯恐梅娘通晓此物深意,不过见她一脸懵懂,方又松了口气。
郎君赠心爱的女子玉梳所求不过白头偕老。
简珣转移话题道:“听闻夜半闯入歹人,你们认识吗?”
黄时雨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知为何被她缠上了,大约她此前做坏事总是被我揭穿,怀恨在心吧。”
简珣拧眉沉思,安慰她道:“节后公署才有人当值,那时我会差人报官,你也别害怕,观她行为并不像要加害你性命的。”
确实如此,不然黄时雨几条命都没了。
简珣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走,不说旁人了,我带你去不二梅斋,今儿我们就在那里用午膳。”
简府最负盛名的便是不二梅斋。
园中梅树芬芳凛冽,品种罕见,甫一踏入只觉得香气沁入心脾,浸染衣衫。
黄时雨惊叹不已,赫然发现此地不仅是男主人的居所更兼具了书房,故而造的比别处都来的大。更惊喜的是越靠近书房的位置花树越少,直至偌大的空地仅一株枝干虬劲的绿萼梅傲世独立。
“哇,这也太美了。”黄时雨趁机甩开简珣的手奔过去,又掏出厚实的手衣戴上,小心翼翼触了触枝头鲜嫩欲滴的花蕊,馥郁气息盈满肺腑。
简珣负手含笑,“它可不算这园子中最美的。”
黄时雨“咦”了声,满目期待,“更美的花在哪儿?”
她想象不出世上还有更胜绿萼的。
简珣看着她笑,“不告诉你。”
这个人有时候挺讨厌的,不过想到他带自己来赏梅,黄时雨就什么怨都没有了。
她艳羡道:“你有这么漂亮的园子竟然未住进来,简直暴殄天物。”
据她所知,他依旧住在简府的墨斋,那可不像男主人所居。
简珣眼底有黯然流过,不过很快就恢复清澈,“这里原是我阿爹所居,不过阿娘打算收拾出来将来予我做婚房。”
他平静地望着梅娘好奇的眼眸,“我和妻子一起生活的地方。”
梅娘眼底的笑意就更深了,只听她说:“真唯美啊,你们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黄时雨的一番祝福虽简单朴实却诚意十足,未料简珣连句客套的话都没说,别开脸盯着绿萼梅发呆,不再理她。
黄时雨笑容略微僵硬,偷偷翻了记白眼,兀自玩耍去了。
梅斋约莫香雪居三倍大小,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小厮婆子铲雪,发现她立刻道一句吉祥话并行礼,黄时雨微笑点头。
“十,十一,十二……”黄时雨漫漫数着梅树,鼻尖微微沁汗,走热了。
“梅娘。”简珣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黄时雨便转身面向他,“怎么了?”
“我没想到伯祖父那么快就为我决定了老师,所以今年我得留在京师,咱俩考试的时间差不太多,地点也都在京师,不如你也留下来吧。”
黄时雨一时五味杂陈。
简珣慌忙道:“反正我们连一张床铺都同躺过,再多几个月于名誉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我,我可以负责的,也很愿意负责……”他支支吾吾道。
黄时雨噗嗤笑了,方才的迟疑不是不愿而是在想又要欠他更多。
如今画道日渐起色,又有了京师的画迷,平心而论她舍不得离开,困在泽禾实难进步,且生活诸多压抑束缚,最大的盼头只有姐姐,而拥有爱护所爱之人能力的前提是——飞出泽禾。再一个,八月画考不又得重新赶回来。
然而吃住简府真是一笔不小的人情。
她迟疑怎么偿还。
简珣因为心慌而失了机敏,竟猜不透梅娘想法,“梅娘,你生气了吗,为何又笑了?”
黄时雨笑道:“我哪有资格生气,感激还来不及。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又要欠你大人情,多少有点儿羞涩。”
简珣展颜而笑,“那你还是蛮不讲理时更可人,严肃起来平白使人心慌的。”
他洁白如玉的耳朵蓦地染上一层潮红。
情急之下,竟直言自己心慌。
希望梅娘不要过多解读。
剩余不多的那点自尊唯有最后一片不敢吐露的心意遮羞。
所幸梅娘心机不深,并未解读,简珣庆幸之余却默然失落。
他赌气似的重新抓住梅娘的手。
黄时雨愣了下,又缓缓放松任由他牵着。
她所谓的报答也包含了身体,倘若简允璋想要的话。
当然,她亦可贞烈不屈,简允璋断然也不敢侵犯她分毫,可那样岂不更可笑,没有他,哪里有现在的她未来的她,只有一个困在泽禾伺候纨绔的普通妇人,与一群女人在后宅里寂寥度日。
他的恩情,唯有这副令他贪想的身体,是一无所有的她能拿得出手的。
黄时雨早已看淡生死情爱,连嫁不嫁人都无所谓的她除了画道不做他想,一往无前的路上总会有坎坷,偿还简允璋一场露水姻缘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
简珣很生气,可是回眸望着梅娘清然的眉眼又什么都忘了,他笑了笑,默默收回了视线。
二人手牵手逛遍梅斋,又在梅斋的录花间用了午膳,实乃黄时雨平生之最,原来大户人家年节是这样吃的。
三十多道热菜,另有凉菜十道,瓜果糕点若干,很奢侈却也不算浪费,因为两个人根本用不了多少,剩下的都赏给下人。
布菜的丫鬟从一人一个变成了两个。
房间生了两只火盆,银丝碳炽热燃烧,温暖如春且无一丝异味。
席间有一道五颜六色摆成花型的水饺名曰五福临门,其实就是黄时雨此前吃过的翡翠蒸饺,都是饺子,也都是鲜嫩的虾肉为馅,味道不分伯仲。
下午两个人待在梅斋的书房,琳琅满目的孤本令黄时雨大开眼界,犹如米虫儿掉进了米缸,兴奋地跳脚。
艳丽的日光穿过清亮的明瓦落地罩,铺了一地暖阳,黄时雨立在宽大厚重的紫檀画案前静心描摹,简珣坐在书案后读书。
时光在这一刻岁月静好。
黄时雨抬眸,望见简珣的侧颜在光线中盈盈发亮,薄薄的皮肤白的剔透无暇,简珣似有感知,也抬眸看向她。
多年后简珣时常思念这段明明最寻常的一日。
梅娘的眼睛清澈又动人,她望着他,令他浑身火热,心跳加速,她收回目光,他就仿佛被抽空了,悻悻的。
这日夜半时分,简珣在梅斋陪黄时雨继续欣赏“仙树瑶台”,又多了一样“凌波仙子”,直看得黄时雨伸长了脖颈。
仆婢已经将寝卧重新铺设,高床软枕,焕然一新,又在帐子四角挂了八只百合香薰福袋,缠枝花纹的。
今夜主子多半是要留姨娘在此。
白露托着黄花梨托盘款步走来,对黄时雨笑道:“少爷听说您中意西域葡萄酒,特意邀您不醉不归。”
不说还好,一说就把黄时雨的酒瘾勾了上来。
简珣亲自为她斟满一盏,“恭喜梅娘与我都长大一岁。”
黄时雨莞尔,举杯与他相碰。
葡萄酒的味道实在醉人,还未喝下人就微醺了。
今夜于简珣来说实乃春宵良辰,香醇的佳酿,青丝尚带着沐浴后独有清香的佳人,还有无力反抗的她却天真无邪的笑意。
当天空炸开最后一朵“仙树瑶台”,简珣俯身横抱起黄时雨。
黄时雨很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便闭着眼不吭声。
在这样的深夜,答应一个男子共饮要求,也就相当应了他隐晦的渴念。
简允璋那般聪颖,自然明白她同意了,那就没什么好顾忌。
这一段路走得漫长而挣扎,又似乎眨眼就到了尽头,柔软的轻纱软帐拂过黄时雨的脸颊,不知穿过了多少层,终于迈入了拔步床。
简允璋将她横放被褥之上,就开始解她的小袄,夹袄,以及白绫衫,一层层,犹如剥开深藏的茧蛹。
当他开始解百褶裙,黄时雨微微颤抖了下,却依然闭着眼。
简珣的手也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又很快恢复了冷静,解了她的长裙和夹棉罗裤。
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女孩,细软的贴身里衣紧紧贴着她柔软的曲线,一览无余,梅娘已经是大姑娘了。
黄时雨感觉到简允璋爬了上来,却未压在她身上,只是将她抱进柔软的厚衾,又掖了掖被角,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夜,他一个人躺在书房辗转难眠。
此时的他尚不通自渎,只能苦苦干熬。
第56章 猫儿
因为年节要放到初四,前后八天,而试炼原定的天数不能变,因此试炼得到正月十五才算结束。
初五回到舍馆,黄时雨生活照旧。
本来一千一百个对手现今变成了六百个,她已经很知足。
又因秘密过多,也不敢敞开心扉与人深交,故此一直与另外四个姑娘不远不近。
其实原本也不属于相同圈层,强行融入反倒容易闹笑话,令人反感,所以黄时雨相当看得开,一直淡淡的,温温的,颇有些道家来去随心的味道。
蓝素觉得她多少沾点假清高,不过是仗着姿色过人,又有贵人提携,才不屑与其他人为伍罢了。
姜意凝倒觉得黄时雨挺正常的,漂亮真实,行为举止极有教养,难能可贵的是这份教养针对所有人。
她任性导致挨饿,险些饿晕之际是黄姑娘主动送吃食,明知她的家世,黄姑娘也并不以雪中送炭自居,黄姑娘除了帮她也帮腿脚不便的匠工提水。当大家都累的不想动,也是黄姑娘一个人默默扫尾,从未抱怨。
所以临别之际,大小姐趾高气昂走到黄时雨面前,将花笺塞给她。
黄时雨愣了下,不意自己这个游离圈外的人都能收到同案花笺,她很快恢复镇定,含笑将自己的也递上。
时下考生多以互赠花笺做信物,以便将来重逢能再叙昔日同案之情。
沈璃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品行还不错,就是陷在了单相思里。
有眼睛的都能瞧出她想做黄时雨“堂嫂”,无奈人生出场顺序晚了一步,“堂嫂”早有内定人选,任她再多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黄时雨也叹息,倘若可以选择,她也想接住沈璃抛来的橄榄枝,以便试炼结束依然保持联系,真心交一个朋友。
那就画考结束吧。
考上了,她就可以直起腰做人,堂堂正正面对真实的自己。
考不上,就更无需考虑朋友不朋友的,因为什么都不会有。
不意试炼结束这日,沈璃竟也主动送了黄时雨一枚花笺,“倘若有缘画署相见,便是信物吧。”
黄时雨难掩意外之喜,不过克制极好,轻快道:“好,这个是我的信物。”
她也递上自己的。
沈璃抿唇而笑。
年后,黄家人收到京师来信喜不自胜,姑爷舍不得梅娘离开自己半步,打算长久带在身边,乡试结束再回泽禾。
黄晚晴冷笑一声,扭头回了屋里。
黄太太心思则活络起来,凑近了黄秀才轻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
黄秀才冷冷瞪她一眼,“别做梦了,简家是什么门第,岂会允许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子先出来,你最好安分些,莫要教梅娘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到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饶不了你。”
黄太太气得跺了跺脚,咬唇扭头也回了屋里。
自从梅娘得势,黄秀才渐渐不把她放在眼中。
有什么得意的。
现在风光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将来色衰爱驰还不懂一点拿捏男人的法子,有的是罪受。
黄太太冷笑,就这还不让她教梅娘手段,呵呵,也不瞧瞧简少爷身边的丫鬟都漂亮成何等模样,那通房想必更是闭月羞花,一旦新鲜劲过去,梅娘又该如何保证男人每个月都去自己房里?
若非为着自己一双儿女,黄太太怎甘心黄时雨过上好日子,奈何形势比人强,她必须期盼黄时雨好,同时又盼着某天失去价值的黄时雨立即失宠。
就那副逆来顺受的娇软贱骨头,都不够简少爷一脚的。
只有远在甜水铺子的黄莺枝收到妹妹寄来的书信方物愁眉不展。
妹妹说要给她买京师的房子。
她心里暖暖的,但是笑不出。
那么小的一个梅娘,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的。
黄时雨是个敢想敢干的人,有了这个想法就一直在关注京师房价。
琥珀以为二小姐准备置私产,那是举双手赞同。
时下深宅大户的女子想要过得好,哪一个没有私产,二小姐开窍了,懂得为自己谋福利。
但二小姐又没完全开窍,关注的地段竟是保宁坊。
客观来说,保宁坊算京师位置比较好的地段之一,因为距离皇城近,却又是皇城附近几个坊市里位置最偏且靠西,属于好地段中最差者。
凭少爷对二小姐的宠爱程度,怎么也得给一个金诚坊的,二小姐既然想要又何必扭扭捏捏要一个不那么好的,琥珀完全想不通。
结果随二小姐逛了一圈保宁坊,琥珀就更想不通了,坊间房屋多为老旧,住户似乎以老年人居多,除了两个优点——离皇城近和治安好,再找不到其他的。
黄时雨将琥珀的神情看在眼里,笑道:“不是老年人多,而是年轻人都在当值。你可知这里的治安为何比其他靠西的坊更好?”
琥珀摇摇头,“为何?”
“不是所有官员都家财万贯,房屋田产遍地,尤其平民出身官职又不高的,这些人很难在皇城附近买到房子,但为了上衙方便又不得不靠近皇城,只能选此处租赁。久而久之,此地聚集了不少清贫官员,那治安自然马虎不得。”
“原来如此,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倒真是个好去处。”琥珀不解道,“不过租赁也不便宜吧,既是清贫又如何负担……”
黄时雨道:“本朝八品以上就享有朝廷的住宅补贴,租赁的官员花不了几个钱,只不过没有房屋的买卖转赠权。”
她用三个月时间对京师有了一定的了解,加诸在不二梅斋的书房读了时下关于京师的书,又有简允璋从旁指点,知晓的自然比琥珀全面。
治安好,意味着将来和姐姐住在此地就能省去许多麻烦,要知道一座都是女子居住的宅院,倘若没有相对的安全保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黄时雨喜欢这里,哪怕屋舍不够精美。
也正因不够精美,价格才比其他同样安全的地段便宜一大截。
琥珀道:“二小姐,你真要这里么?”
黄时雨用力点头,“当然,只不过目下没银子。”
琥珀诧异道:“怎会没银子,少爷看上去很舍得给你花钱。”
“唔,我指的是我没有银钱,他的银钱又不是我的,”黄时雨坦白道,“给自己买房子自然得用自己的银钱。”
什么你的我的,夫妇分这么开是什么意思?琥珀心慌不已,隐约要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琥珀是自己最近的身边人,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再隐瞒了,黄时雨笑了笑,“是的,你猜得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和简允璋是假的。”
假恩爱,假贵妾,假夫君,什么都是假的。
唯有一脑门的债务是真的。
“不过可不能在曹妈妈跟前露了馅。”黄时雨笑盈盈补充了句。
相信这句话的含义琥珀比谁都明白。
琥珀如坠云雾,目瞪口呆听完了始末,简直……简直是将终身大事视同儿戏,也置自己的清白不顾。
就算什么都是假的,同床共枕这么多次男人也会变成真的。
这种事男人不可能忍得住。
除非二小姐丑若无盐。
琥珀红着脸道:“不能这样,二小姐,你的清白……清白之身岂能随意交付!”
值得吗?
以清清白白的身子交换未知前路。
黄时雨也不知自己还清不清白,抱也抱过亲也亲了,甚至还是被两个郎君,她脸色变了变,又一派安然道:“唔,清白啊,清白我还是有的,简允璋不敢硬来。”
琥珀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显然不信,但是现在信不信的有什么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学习二小姐的态度,咬死不承认。
她绝不承认二小姐曾与男子同床共枕过。
却又想到另一层要命的,欺瞒长辈私销文书,足以令老爷动用家法,气急之下打死、卖了亦或随便嫁了也不是不可能。
任何人包括官府都无权干涉一位父亲处置不孝逆女。
“二小姐,你不能这样儿戏,你和简少爷不同,你这样会死的……”琥珀用力握住黄时雨的手。
黄时雨倒是乐观的很,“只要考进画署,我爹就不会也不敢打死我,因为打死我非但挽回不了他的‘金龟婿’简允璋,还有可能惹下嫌隙,再一个画员好歹有个从九品的虚衔,他无权处置朝廷的人,反而让我活着才有希望,说不定又能卖个好价钱。”
琥珀道:“卖给不清不楚的人家那还不如跟了简少爷,你为何……”
黄时雨的神情骤然变得冷漠,“画署明令不收贱籍,贵妾也是贱籍,我只能为妻。单《户婚律》关于朝廷官员一则的规令,阿爹就无权卖我为妾,即使为妻也得挑个我同意的才行。”
至少她能有一多半的挑选权,怎么也比阿爹继母挑的靠谱。
甚至还可以靠一个拖字诀把年纪拖大了嫁不出。
琥珀虚弱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命了,不管如何,她都选择站在二小姐这边,却也不得不提前泼一盆冷水打个防备,“二小姐,你想的都是考进画署,那万一考不进呢,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未料二小姐仍是一派轻松自如,并未被冷水浇透,“当然有呀,考不进再重新补一张鬻妾文书,去简允璋家里做贵妾,一切就当镜花水月的空梦,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琥珀觉得眼眶酸酸胀胀的,二小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负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仿佛街道两旁有她的房子,来回的看着。
其实黄时雨还有个原因没好意思言明,那便是此地方便挑选夫君。
还有什么比清贫位卑的年轻官员更适合她的呢?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以后再考虑的事,此时的黄时雨只想用心作画赚钱和备考。
最便宜的一间二进小宅院也要三百五十两。
坊正将在售的几处宅院拿给黄时雨看。
不是白给看的,无论买家和卖家都得给坊正红包,卖家给的多,买家意思一下就成,相当于打探消息的辛苦费。
黄时雨付了二十文钱离开。
房产铺面交易皆为大额,不同于买菜,所以买家来探知一二离开并不为过,有意的下回自然再来。
坊正喝着茶躺在竹椅上摇晃,如今的小姑娘真阔气,瞧着挺朴素,开口就问二进的宅院。
月底黄时雨又去了钱老板铺子,这回他更热情,直接来到了门外相迎。
黄时雨早就学会了利己,观老板态度那自己也可以坐地起价。
她觉得自己的画配得上这个价格。
钱老板捋须欣赏她的画,片刻后,道:“不错,您是个大有前途的,技巧运笔虽还不如大家纯熟,但这份灵气与创新真个儿独树一帜,这样吧,二十两银子。”
黄时雨和琥珀心里头同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双双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一两银子突然跨越到二十两,这是小有名气画师才有的待遇,且还不一定每副画都能如此。
钱老板给的价格远超黄时雨的预期,而她准备的“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才八两。
恍恍惚惚。
两个小女子硬梆梆的,瞧着反应不对劲。
钱老板锁着眉,纳罕道:“敢问二位是觉得这价格不公道……?”
黄时雨最先回了神,镇定道:“可以,多谢钱老板赏识。”
钱老板重新笑眯眯。
附上银子的同时,钱老板又递给黄时雨一封信,“画迷给您的,梅尘先生,你这拥趸者还真是个铁打的画迷。”
不仅买画,还操控钱老板每次出价,买了画却不拿走,只吩咐务必挂在铺子显眼处,等有缘人赏识。
看得出这位神秘的画迷不差钱且想捧梅尘,又不知因何缘故不愿走最简单的路子,砸钱造口碑,许是过于相信梅尘的实力。
交易结束,宾主尽欢,双方客客气气辞别。
回去的路上琥珀手都在隐隐发抖,照这么下去,二小姐还真能在京师买房。
黄时雨捂着胸口激动,心脏险些要跳出来。
冷不丁多了这么大一笔进项,颇有些摸不着北。
画迷的第二封信,仔细点评了黄时雨的《仙鹤塘记》,言她仙鹤翅膀的运墨绝妙,过渡自然,倘若以干净的毛笔将翅端墨羽的浓墨处迅速吸干,效果则更好。
黄时雨全靠手法对付墨块不均匀的地方,因她技巧纯熟等闲人等看不出瑕疵,却被画迷看出,还教她一个更完美又简单的法子。
这哪里是画迷,简直是恩师。
读到这里,多少能确定画迷也是画道中人。
不过谁也没规定画师就不能做画迷,时下反倒有不少画师是名家大师的画迷。
黄时雨感动这样一位不逊于自己的先生,竟这般仰慕自己。
赚到了人生第一笔巨款,懂得感恩的姑娘顺路去济恩寺为简珣求了一枚平安福,祝他科举顺遂。
她以为简珣今儿不会回府,就将平安福交给了白露。
晚间熄灯后,他竟又回来了。
曹妈妈亲自安排下人烧水,伺候少爷沐浴更衣。
此番追随叶学士短途游学,离家足有十余日。
黄时雨尚不知情,独占了暖阁的一张大床甜睡,后半夜身子一轻被人捞进了怀里。
简珣亲了亲她额头,将人搂得紧紧的。
累坏了,暂时升不起坏心思,他只想贴着她共眠。
黄时雨嘤咛一声,被他弄醒了,却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简允璋睡得很熟,胳膊却像铁钳子,挣也挣不开。
永寿宫,二月初天寒地冻,午间却又阳光大盛,晒得地上暖意融融,太后犯困便去暖阁小憩。
韩意淮来的不巧,只好先去偏殿的暖阁稍候,却被廊下的小奶猫吸引。
宫女正在帮奶猫换上团福纹的花袄,放在廊下晒太阳,猫儿实在太小,晒晒太阳才长得壮。
抬眸发现肃王走过来,她连忙蹲身请安,肃王颔首,径直来到猫窝旁蹲下。
西域上贡的小玩物,被驯化的失了大半猫性,见着生人也不跑,反倒弓起身子发抖。
灰白的毛色,脑袋上两块黑的像小木头扎的两朵小髻,瑟瑟发抖,好不可怜,肃王想,我就这么可怕么?
伸手摸一摸。
奶猫凄厉叫了声,依然不敢反抗,一动不动。
宫女惶恐不已,大着胆子颤声道:“殿下恕罪,这小玩意还没长大,受不得殿下的威仪,惊吓之余万一抓伤殿下可就不妙的……”
韩意淮幽幽望着小奶猫,它没有小木头的勇气,不敢抓他,只会哀伤叫唤,正这么想着手背就挨一爪子。
他无奈笑了。
宫女大惊失色,慌忙跪地请罪。
韩意淮满不在乎道:“它真胖,可有名字?”
宫女战战兢兢道:“回殿下,太小了还未取,就叫猫儿。”
韩意淮“哦”了声,“以后就叫小木头。”
陆太后醒来没多久就召见了肃王。
打量阿淮脸颊洁白如玉,全无半分瑕疵,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孽障,你可莫要哀家再操心,玩什么不好玩猛禽,那玩意再威风也得让奴仆随从擎。”
韩意淮嘿嘿笑着,“儿臣知错了,下不为例。”
陆太后拿孽障一点办法也无,打他骂他吧,他当即服软,还能嬉皮笑脸地讲出一堆好话哄人开心,让人实在下不去手。
“你有这本领哄母后,缘何不去哄一个名门闺秀来孝敬我,我是不耐烦再瞧见你的。”太后推了他脑门一指。
哪知这样轻飘飘一句责备竟将厚颜孽障说红了眼眶。
以前也不这样脆弱呀?
陆太后连忙道:“怎么,哀家现在还说不得你一句了么?”
韩意淮沮丧道:“没有,母后教训的是。”
“那你一脸委屈的是在做什么?”
“因为儿臣在旁的姑娘跟前就没了本事,还把人家惹哭了,再也不待见我……”
太后听完愣了半晌,又哭笑不得,可是不管接下来如何逼问也套不出是谁家的姑娘。
气性儿这么大。
那日拜别母后,韩意淮拎着小木头离开了宫城。
梅娘已经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却一封也没想着回他。
真是个高冷的画师。
第57章 灼热
谁家的姨娘隔三差五出门,有时只带一个贴身丫鬟,仗着夫人不在府里,头上又无主母,已然越来越没规矩。
立春后,曹妈妈的不满与日俱增,眉头也越皱越紧。
作为仆妇,自是无权指摘贵妾。
却也不得不提醒少爷两句。
“少爷,您宠爱黄二小姐,没有人敢置喙,上行下效,只会因你的宠爱而愈发捧着她。”曹妈妈是看着简夫人长大的老人,资历非常,也还是有些体面的。
她对简珣福了福身,沉声道:“今日老奴有几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只求少爷允许老奴说完了,再打再骂悉听尊便。”
简珣何曾见过这般严肃的曹妈妈,不由也肃然几分,“曹妈妈言重了,你是我阿娘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我岂敢对你不敬重。”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他淡淡道。
“那老奴便斗胆僭越这一回。”曹妈妈又屈膝行了个礼告罪,视线盯着下方缓声道,“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家不平何以平天下,咱们这样的门第更应注重尊卑礼仪,唯有主子们重视规矩,下面的人也才会遵守规矩。少爷,您觉得黄二姑娘的行为出不出格,放在哪家能容得下?”
简珣没有回答。
“一个姨娘不想着伺候夫君,成天忙着考画署已经令老奴大开眼界,如今您时常不在府中,她更是肆无忌惮,想出府就出府,去哪里做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样的行为对于一个妾室来说已经大逆不道。
哪怕是正妻也不能如此随意。
主母出门尚且都要获得婆母准许。
在等级森严,规矩繁琐的京师,一个频繁外出且行踪不定的女子不会给家族带来任何好处,甚至后患无穷,带几顶绿帽子回来都有可能,这不仅有伤风化更触犯天和。
所以这里规行矩步的女孩子才是正经女子。
曹妈妈的担忧与愤慨全然从主子的利益出发,并无私人怨怼,这也是她生而为人几十年所学的礼数和道义。
简府如今就剩少爷一个男丁,血脉容不得一丝错乱,黄时雨这样的行为很难不令人多想,将来停了避子药,就更令人心惊担颤。
现在不把规矩立好,等她怀了身子再闹出什么风言风语那才难堪。
简珣是一个克己复礼的学子,一直以来信奉的也都是鸿儒老师所授的正统教条,黄时雨是他此生最颠覆三观的存在。
而他在此之前竟无知无觉的沉沦。
也不算无知无觉,更多无奈,他不知怎么做才能令梅娘接受正统的规矩,乖乖听他的话。
因他,好像,还从未狠心管束过她,也不忍心这么做。
今日曹妈妈的话犹若一盆冷水浇的他透心凉。
他对梅娘的诸多纵容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捧杀。
长此以往,只会惯得梅娘益发横行无忌,早晚被规矩反噬。
少爷心聪神慧,对她肺腑之言的言外之意想必早已清清楚楚。曹妈妈暗暗松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也不怪少爷心慈手软,如今咱们简府明面就两个主子,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可是少爷,您今年已经十六,少奶奶进门是早晚的事,依着黄二小姐这个性子,您觉得得是什么样的棉胎软性子才容得下她……”
简珣攥紧的指骨微微泛白。
“您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夫君,其他女人您不管了么,万一她们有样学样,闹得鸡飞狗跳,又该如何处置?当然,您可以偏颇黄二姑娘,不顾她们死活,可是您,也是她们的天呐。”
曹妈妈伤心的望着少爷,又垂眸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
她提醒了简珣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未来,他不只是梅娘一个人的夫君,也是别人的。
对梅娘不符合规矩的宠爱就是对其他女子的残忍。
为人夫君的责任是让委身自己的女子活得好,而不是活不下去。
如若后院只有梅娘在笑,而正妻和妾室哭泣,他,该何去何从。
有个办法就能很好解决,不要梅娘就好了。简珣痛苦的想。
因为不论梅娘是妻是妾,他都不敢保证自己的私心会有多偏她。
曹妈妈叹了口气,道:“该说的都说了,老奴便不打搅少爷清净。”
简珣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很久,直至黄昏已绝。
未时三刻,黄时雨才回了府。
香雪居的丫鬟们照旧开开心心迎接,曹妈妈冷冷睃了她一眼,调开视线,不言不语。
黄时雨心里一咯噔,不自觉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时间,白露就来传话,“二小姐,少爷请您去趟书房叙话。”
“嗯,好。”黄时雨换了身家常的衣裙就过去。
简允璋心事重重,见她走进来也只是撩眼看向她。
这是有话要与她谈。
“阿珣,你找我何事?”黄时雨问。
“坐吧。”简珣道。
她依言坐下。
简珣神情凝重,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梅娘。”他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跟我过?”
“考不上画署才跟。”黄时雨强调。
“你是不是忘了扮演贵妾的身份?咱们不是说好,我帮你,那你也得自己争气,装得像一点。”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黄时雨认真道,一句狡辩都无。
简珣有片刻失语。
沉吟少顷,他道:“以后多听曹妈妈的话,她自会教你做好分内之事。”
黄时雨垂眸,轻轻道:“好。”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既然借住在此,自然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黄时雨没有怨言。
简珣诧异看向她,“……”
他以为逼迫梅娘立规矩,会惹她反感,甚至哭闹。
从未想过梅娘竟安安静静地接受,并认真对待。
有教养的女孩子怎会在别人家做客时胡闹。
她踩了曹妈妈底线并非本意,既惹了主家不快,自然会认真改。
钱老板近日财运亨通,最大的遗憾是无法主动与梅尘先生沟通,只能坐等梅尘先生上门。
梅尘先生的前两幅画只有她的画迷赏识,第三幅竟被大主顾冯太太一眼相中。
鲜少见到有人将木槿花的蓝紫调调的这般精美华贵,一问竟还是个新画师。
冯太太挑着眉毛笑道:“我新开的胭脂水粉铺子正需要几幅花儿点缀,挑来挑去,倒只有梅尘先生的合眼缘,这样吧,四季十二时花,共十二幅,帮我谈个好价,佣金不会短了你。”
钱老板两只小眼睛登时睁圆了。
开画阁画铺子不止靠卖画,也会帮画师与买家牵线,倘若画师能满足买家要求达成交易,那么双方都会付给中间人佣金,这也是钱老板的一种收入方式。
梅尘名不见经传,丹青水平不低,价格还便宜,冯太太真是选对了人。
但钱老板并不知梅尘家住何方,只能坐在铺子里苦等,想着再见面无论如何也讨个找人的方式。
万万没料到,这一等竟从初春等到暮春,又从暮春等到了立夏,等了两个多月啊。
得亏冯太太耐心好,不然这么大一笔生意就要黄了。
虽然此番前来的不是梅尘先生,只有她的贴身丫鬟琥珀,钱老板还是激动地哭了,无论如何都要讨个住址,不然将来找谁说理去。
琥珀有苦说不出,只能稳住心神道:“住址将来再说。”
主仆二人还没有房子,说不得。
她也不理钱老板苦苦哀求,一径递上新画。
钱老板没有法子,只能先解决冯太太的大生意。
他道:“再拖下去我也不能保证冯太太还要不要,我说个数二百四十两,到时我抽二十两佣金。”
机遇千载难逢。
这价格,又是一次十二幅,对于黄时雨来说岂有不应之理。
琥珀自然点头同意,在钱老板的操持下双方立了契约,收下定金,又回府请二小姐按了手印,双方约定好日期,方算成交一半。
闷在府中两个多月的黄时雨继续忙碌。
曹妈妈是个严厉的人,立规矩之初没少让黄时雨吃苦,却也让她首次全面了解了大户人家女眷的生存日常。
包括妾室的礼仪以及如何伺候夫君和夫君的妻子,又了解了与夫君其他女人的相处之道。
作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姑娘,又肯学肯干,且再没有出门,饶是冷硬的曹妈妈也软和下去,想到黄时雨本就是宠妾,只要在规矩之内,怎么得宠都不过分,便也渐渐宽松下来。
黄时雨正好可以心无旁骛作画。
二百四十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遇见是何时。
十二幅画交到钱老板手中已是四月底,等冯太太验收结尾账那日正好端午,钱老板还另外附赠一份节礼。
黄时雨也算一个人物了,收到钱老板为她准备的节礼。
琥珀喜得见眉不见眼,已经开始往更远的地方算,“去掉二十两佣金,就是二百二十两,加上之前的四十两就是二百六十两,万一你考中了画署那就又有二百六十两优恤金,二小姐,你可就成了拥有五百二十两的富有姑娘了!”
跟做梦似的,她家二小姐竟真买得起京师的房子。琥珀说着说着忽然掩面而泣。
黄时雨乐呵呵看着她,提醒道:“买房子还得再等等,我还一脑门债务呢。”
当初简允璋以互相帮忙为由帮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说想要她帮什么,不说就相当于她一直白占他便宜。
旁的忙,以二人情谊倒也不必细究,但两千两卖身钱,以及吃喝住简府不能不记心底,黄时雨嘴上不提,心里慎重,即便她很清楚简允璋从未真心让她偿还。
简珣唯恐黄时雨反悔,跑去他身边哭闹不愿立规矩,那他必然心软,拿她一点办法也无,于是这段时日除了关心她日常饮食不做他问,此外本来也没多少空闲留在府中,倒使得他内心平静了一段日子。
端午这日,简珣找了一个借口,匆匆离开安国公府回到了宣道坊自己家。
家中祥和静谧如旧,端午气氛浓郁,四下飘着五毒熏香,来往丫鬟身上挂着彩色的丝绦,瞧见他立刻笑吟吟福身。
他问:“二小姐呢?”
机灵的丫鬟立刻回,“二小姐今儿用了不少粽子,还睡了一个午觉,此刻正在书房作画读书。”
简珣颔首。
梅娘书房的宫式长窗曾是他亲手挑选的样式,比葵式更适合她。简珣踩着汉白玉阶,一步一步走上去,就望见了半开长窗里的倩影。
随着靠近,梅娘的脸庞逐渐清晰,而长窗的木条被日影儿拉长,一条一条倒映在她身上,像密实的笼网。
她在笼网里作画,发现了他,抬眸温柔一笑。
简珣怔怔立在窗外。
这是路过还是想进来?黄时雨心里纳闷,笑意便微微凝滞,眼眸微睁望着他。
简允璋的身形忽然就动了,光影在他身上交错,斜掠,他朝她走了过来。
当值的丫鬟瞧见少爷进屋,连忙将室内窗子挨个关上,又去添冰。
临近中夏炎热,只开窗透气一小会,屋内的冰便矮了一大截。
琥珀并未像从前那样立刻退回隔扇外。
简珣目光看向琥珀,黄时雨藏在桌底下的手轻轻推了推,琥珀才僵硬抬脚退下。
黄时雨的身量似乎长高了一点点,穿着半新的家常七副间裙和一件短衫,夏布纤薄,行动间稀软透气的面料若隐若现贴着她的曲线,也正因太过纤薄,简珣几乎能嗅到她肌肤传来的兰草气息,应是沐过了端午特有的香艾水。
这个姑娘对危险的感知实在迟钝,面对汹汹而来,目光灼热,呼吸略重的郎君,竟笑着打招呼,“咦,你回来了。”
简珣的脚步就顿住了。
相思数月,天知道前一刻他在想什么肮脏的事,冲过去抱住她,在她口中寻找解渴的良方,解开薄如蝉翼的夏衫尝尝底下的肌肤,然后就一起倒在那张铺了凉簟的软榻上,翻云覆雨,而今,却在唾手可得之际再次退缩。
因为她不会拒绝他。
这种不拒绝比反抗更残忍。
于她来说是一场无名无分的无媒苟合。
只会成全他的卑劣,却令她心碎。
她心碎以后又只会假装坚强。
简珣垂眸,讪讪道:“晨间凉爽缘何未去游玩?这种日子有白露素秋作陪,你可以的。”
黄时雨道:“一次端午而已,年年都会有,还是画考更重要。”
还剩不到三个月。
今年的走百病,花朝节她可是都没空参与。
“那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简珣幽沉的目光瞬也不瞬望着她。
黄时雨不意话题忽然跳了好几层,忙道:“自然记得。那,现在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简珣摇摇头,“不能,因为我也不知道结果。”
说罢,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身阔步走向门口,“走了,你多保重。”
黄时雨点点头,“你也是。”
乡试在即,黄秀才日渐消瘦,本来就没几两肉的人,目下两腮也凹了进去,半夜醒来,黄太太时不时被吓一跳,又不得不自我安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黄秀才随鬼,好歹他是个秀才老爷,万一今年考中,那她可就是泽禾第三位举人娘子!
为此黄太太从六月份开始吃斋念佛,家里一概不许杀生,但不能不顾及黄秀才的身体,于是灶上婆子每日都去街市买别人杀好的鸡鸭鱼肉专门供应老爷。
黄晚晴只好捏着鼻子吃糠咽菜。
不过想到阿爹中举,自己就是举人的闺女,不知多么风光,便也忍下了。
远山如黛,枫林染红,清秋薄暮的乡试之月终于到来。
乡试的场地皆设在考生所在的重要府城举行,宝天府的场地设在京师,共分三场,每场三日,中间间隔一日,初一开始,十一结束,于考生来说也是一场耐力与体力的盛大考验,往年也不是没发生过因为考生过于虚弱从而晕倒停考的惨事。
科举除了选拔人才,也看重人才是否康健经得起重用,一个连考试力气都欠缺的考生,即便满腹才华,当权者也会皱眉。
临行前一日,孙妈妈带着程氏的嘱托来到京师,好生交代简珣,泽禾一切安好,夫人身子骨也硬朗,诸事顺遂,请他安心考试即可。
简珣神色从容一一应下,反倒宽慰起紧张的孙妈妈,“所谓考试并非连续十一日,中间都有休整之日,妈妈且放宽心,我在贡院既不会挨饿更不会受冻,只不过吃穿用度清苦一些。倘若连这点苦都经受不住,那君子六艺岂不是白学。”
他是书生,却不文弱。
那几个武将家的儿郎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又怎会折在区区乡试。
孙妈妈连连称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黄时雨初六才考,一共四场,一天一场,初九就能结束。
三十晚上她听曹妈妈的话,劝说简珣养精蓄锐,去书房休息。
简珣哂笑:“我在你这里睡也没发泄过什么,一直都养的很好。”
黄时雨只好道:“随便你,到时你自己在曹妈妈跟前说清楚,可不是我勾引了你。”
“好,你没勾引我。我待一会便走。”简珣从身后抱住她,又搬过她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帮我戴上。”
这是她为他在济恩寺求的科举护身符。
“头低一些。”黄时雨仔细理开红绳。
简珣配合地弯身,黄时雨顺顺利利为他套上了那枚小小的祝福。
简珣也为她求了一个,于是两人都有护身符。
天气炎热,纵然有凉簟冰盆,也不适合穿太多衣衫就寝。作为男子,在这样的日子都是赤着胳膊睡觉,由己度人,简珣猜黄时雨也差不多。
但是当着他的面儿,她肯定不愿意脱,穿那么严实入睡得多难受。
再一个,就算她愿意,他也撑不住的。
他不是柳下惠,且身心健康,需求也正常,对不穿衣服的美人不可能不产生自然的冲动,更何况这个美人还是梅娘。
那他可能就再也忍不住。
所以,待了片刻,简珣便自觉地告辞。
第58章 粗鲁
秋闱开始后不久,画考紧跟其后。
相比于科举,画考天数少,出榜日却要慢一些。
初六那日天朗气清,画考据点——画院附近行人如织,距离正门五十步开外则被官兵用移动的木栅栏隔开,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黄时雨背着竹筐迈入,身边的同案多为青年中年,偶尔穿插几个老年,少年少女则寥寥无几。
为了方便查验身份,此行不宜遮面,可即便特意穿着朴素还是避免不了惊艳的目光,她的出现,犹若一滴春雨落入了宁静的湖泊,暗暗激荡一层小小涟漪。
黄时雨没有半分迟疑,步履匆匆直奔自己的考点。
原以为画考将是毕生难忘的刺激经历,然而考到第三日竟还如履平地。
画考竟一点也不难。
不过这种话得咽在肚子里。
因为同案都在相继退出。
至少在别人眼里并不简单。
前三日的三场考核皆有画署一应官员以及画员参与,每人经手十份左右答卷,当天批复,不过关者直接走人。
第四日才是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简单是因为不用再思考如何回答五花八门的问题,死记硬背画道的稗史传记,而是直接作画,依据试题临场发挥,通过画员的审核,方可面对最终的主考官。而复杂之处便是人心,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画最能打动人心。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为了避免个人喜恶导致不公,主考官一般由十二人组成,除了画署高级官员,也包括时下赫赫有名的大画师。
人的主观判断有时也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受到外界声音的影响,故此考卷全部糊名,而主考官则在特定的房间,独立批阅打分,最后由闻大人得出每位考生的综合成绩。
最大程度保证了公平性。
本来就剩三四十个同案的考场,人还在逐步递减。
黄时雨轻咬下唇,全程不太敢抬头,唯恐分心。
离场的考生越多她便越心惊。
说明画考并不简单,甚至很难。
可她总是寥寥几笔就能完成。
这种与众不同令她益发不敢声张出来,争取与大家同时交卷。
初九最后一场结束,有人欢喜有人忧虑,甚至还有哭鼻子的。黄时雨依然背着竹筐,宛若来时一般平静,直到钻进马车,那颗过度平静的心脏总算砰砰跳起来。
琥珀等人误以为她没发挥好,便找些其他话头转移注意力。
“尽人事听天命,二小姐,你已经做得很完美,剩下交给天意吧,怎样咱都不亏。”琥珀用力打扇,还不忘安慰她。
黄时雨抿唇笑了笑。
乡试于十一结束,黄秀才颤颤巍巍走出了贡院,这是他下笔最行云流水的一次答卷,仿佛演习了无数遍,因为过于激动,走了不到一射距离人就晕死过去。
没想到这一晕引起了“贤婿”注意,得以在放榜日之前客居简府。
黄秀才被随从和简府的下人迅速抬回,请医问药,天擦黑终于转醒。睁眼见到的便是阔别了近一年的老二黄时雨。
这孩子被简允璋养得如珠似玉,险些认不出。
“梅娘。”他嘶哑道。
黄时雨循声看向黄秀才,乌亮的黑眼睛像夜晚的星星,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
“阿爹,你醒了,趁热先喝碗药。”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药碗,轻轻搅动,
黄秀才抚着自己小厮的手抖抖索索坐起,“梅娘,这是哪儿?”
“简府。”黄时雨平淡叙述,为他解释,“允璋说你身子骨虚弱,蜗居客栈恐怕诸多不便,建议你暂时在此休养。”
黄秀才左右环顾,如坠仙境,呐呐道:“甚好,甚好,是个好孩子……”
黄时雨服侍黄秀才喝完药,郎中这边已经收到消息,复又来一趟把脉,确认脉象已无大碍。
一脸疲倦的黄秀才总算松了口气,这一松,人沾枕即睡,呼噜打的震天响。
“老爷这边,你多上心些。”黄时雨对进宝道。
“嗯嗯,我就守在老爷跟前哪也不去。”进宝温顺道。
黄时雨微微点头,又交代他几句方才走出房门。
她也在等画署的放榜日。
心情不比任何学子轻松。
没想到简珣也紧张,不过他紧张自己的名次而不是能否考中。
倘若连乡试都过不了,那也不必在伯祖父跟前尽孝,更愧对名师叶学士。
放榜前这段时间简珣一直待在安国公府,等一个心中的结果。
放榜那日众学子家仆涌向贡院的东墙,有人当场扯发啼哭,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高呼中了中了蹦蹦跳跳。
安国公府却早已有礼部官吏登门,这是乡试魁首,解元才有的排场。
虽不能与进士及第相比,但御赐禄米这份殊荣足以光宗耀祖。
“恭喜简解元,一举夺魁。”礼部官员笑声爽朗。
简珣目光点亮,仿佛闪烁的辰星,耀满喜悦。
他做到了。
叩谢皇恩,聆听圣训,又去祠堂祭拜祖宗,这一日简珣忙而有序,直至掌灯时分终于得以分神,命人去查黄秀才的情况。
中了。
黄秀才也中了。
即便排名靠后但成功跻身为举人。
简珣多想不顾一切回到宣道坊紧紧抱住梅娘,告诉她,他做到了。
可是不能急。
还有祖父那关没有过。
他得耐心。
黄家的门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别看秀才到举人之间只隔了一步,实则相隔一道巨大的天堑。
从庶人到官宦门第,单看能不能跨过这道天堑。
黄秀才跨过了。
因为只有从举人开始,才有资格做官,只要不太倒霉,怎么也得正七品起步。
泽禾黄家人收到消息那日,黄太太只觉得头顶旱雷滚滚,天爷呐,天菩萨呐,咕噜一声,痰就卡住了 ,她咧嘴笑了笑,又嗬嗬搓自己脖子,翻个白眼晕死过去。
黄晚晴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掐阿娘的人中,众人一拥而上,灌水的灌水,捶胸口的捶胸口,折腾半晌才将头发乱成一堆鸡窝的黄太太捣醒。
她又哭又笑,激动不已,抱着一双儿女,“你们爹,往后,就是真正的官老爷了!”
按说黄秀才中举这件大事必然震动乡里乡外,可惜不巧的是隔壁的简允璋也中了,还是第一名,连带整个泽禾与鹿锦书院的名气飞升,不少外地学子即将赶来求学,诸多后话暂不再提。
孙妈妈风尘仆仆回到泽禾,哭着回禀程氏少爷中了,还是今年的魁首,就像当年的老爷一样。
程氏缓缓抬眸,泪光盈盈蓄在眼眶。
安国公家中出了这样的喜事,来往恭贺不绝,府中为此大摆筵席。
心思活络的人家则趁机向长房大夫人佟氏探口风,简解元还不足十七岁,这个年纪的乌衣子弟在京师不大可能成亲,大家好奇订没订过亲。
佟氏含笑一一敷衍而过,只说孩子还小,目前一心念书,人家里还有高堂,自己做伯娘的怎好过问。
懂得察言观色的问到这里自然也收一收。
皇帝听闻今年解元是安国公的侄孙,不由对左右笑了。
这日君臣二人在御书房相聊甚欢,皇帝额外赏赐了金银丝绢,安国公连忙整理衣冠就要跪地谢恩,被皇帝两手抓住,“老师折煞朕了,您这把年纪再行如此大礼岂不是要陷朕于不义。”
左右太监也上前劝说,好说歹说,终于将倔强的老头让回座椅。
皇帝随口闲谈,“允璋这孩子不错,难怪懿阳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说起来,他与懿阳倒是有几分缘分,没想到今年突然就夺魁,明年琼林宴不知得让多少家贵女翘首以盼。”
安国公笑笑,“惭愧惭愧,陛下有所不知,这孩子福薄,算命的说得找个同样轻的才能压得住。”
皇帝勉强牵了牵嘴角,就不再提。
辰时安国公才离开皇城,将将走出含光门,忽听得一声熟悉的招呼,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有米。
有米拱着手边走边连连道贺,“咱家在这里给国公爷道声喜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您调理出来的后生实在不得了。”
“公公谬赞,不过侥幸一回罢了。”国公爷淡笑。
有米笑着摇摇头。
从中举的录取难度便可知第一名有多难,更何况简允璋还不满十七。
国公爷这句自谦的话,谁信了谁就是傻子。
如今十六岁的少年解元,宛如走出神仙话本的传奇,而简氏以及安国公又给传奇添上了浓墨重彩。
简允璋一时间风头无两。
所以有米在与国公爷错身之时,笑吟吟小声一句:“这样好的小公子不早点成亲,将来就可惜了。”
安国公脚步微顿,锐利的目光随之投向有米。
有米低头笑,作个揖大步朝北走去。
且说简珣中举,安国公府上下欢喜,自简慎远后,族中已经久未出现这么年轻的优秀后辈。世家大族讲究同气连枝,一荣共荣,简珣的成就乃光宗耀祖大事,亦是全族的荣耀,是要开祠堂祭告列祖列宗的。
唯有简欣兰躲在老太君的碧纱橱呜呜哭,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简允璋本是她的佳婿,又那么喜爱鸢娘。
是她造孽啊,怎么就给拆散了。
当初鬼迷了心窍攀附宗室,如同着了魔似的。
现实给她上了一课,美貌不是万能的,哪怕鸢娘倾国倾城,肃王也不一定看上她,简允璋也不一定随时回头。
老太君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哭哭哭,就知道哭,旁人家想攀攀不上,你倒好,把到手的给扔了。”
“阿娘,如今连您也奚落我,要是被您奚落就能挽回,我也舍得……”简欣兰含恨忍辱道出程氏纵容简珣流连花丛,小小年纪就想纳贵妾。
老太君颇为惊讶,想了想,又大约明白了什么,“人家的家务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与你不相干,我劝你省省。”
内宅之事,国公爷从不过问,但涉及到外院,比如简允璋,老太君既不能也不敢插手。
尽管她很清楚小女儿简欣兰在此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为了请她出面。
爱莫能助啊,傻孩子。
允璋的婚事她真插不了手。
比起简欣兰的冲动,宋鸢显得消沉许多,她跟在家中姐妹身后围观祭拜祖先的阿珣,又怏怏不乐跟在他身后来到桂园。
那日,胆子大的姐妹笑嘻嘻围过去与他说话,她站在外围一句小声的“恭喜”刹那就被喧闹吞噬,再不会有人知晓,她曾是他心爱的姑娘。
简珣只是假装没发现人群中的鸢娘,其实早就发现了。
他淡淡望向她,隔着人群,她也在看他,忽然别过了脸,用衣袖擦眼睛。
宋鸢把眼泪擦干净,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心软了,离开人群后就站在拐角处,一动不动,长身玉立。
宋鸢破涕为笑,感激他终于肯给她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她不停擦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
简珣沉默地望着她。
宋鸢泣不成声,忽然上前两步,扑在他怀中哽咽,“阿珣哥哥。”
简珣大惊失色,慌忙握住她胳膊将她扯了出来,“鸢娘,我停下是想告诉你,我要娶别的姑娘了,你不能还走不出,我们不是在金象塔约好的,以后只做表兄妹……”
宋鸢怔怔望着他,“娶谁?”
简珣没有回答。
宋鸢又问:“你要娶的姑娘同意你纳贵妾?”
简珣依然沉默。
宋鸢轻轻道:“那我也同意,你满意了吗?”
“鸢娘。”简珣忽然打断她,“你是个好姑娘,不用委屈自己,我也不委屈要娶的人,别跟着我了,让人瞧见于你名声不好。”
他还是那么温柔,说的话却又如此绝情。
宋鸢在他还想说下一句前给了他一个嘴巴。
力度不大,却饱含她日夜的爱与恨。
“阿珣,我恨你。”宋鸢扭头哭着跑走。
简珣垂眸,轻轻抚了抚脸颊,也转身离去。
香雪居的天从黑到白,又从白到黑,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底,这期间黄时雨听说外面发生了许多事,阿爹实现多年夙愿中举,领到了正六品泽禾县令一职,而先前的县令升调。
琥珀喜极而泣,不是为黄秀才而喜,仅仅为了自己的小姐,现在是正六品县令家的千金了。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门第,现今被黄时雨摊上,说没感觉有点假,说开心吧,又浅浅淡淡。
当然,还有另一件值得特别高兴的喜事,便是简允璋一举夺魁,成了家喻户晓的简解元。
黄时雨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不过一点也不意外。
这确实就是他的水平。
可是画榜,缘何还未有动静?
黄时雨像条油煎的鱼,度日如年,被翻来覆去滚炸,每多忍耐一日,那未知的恐惧就会多催发一些猜测,从而愈发惊惶,以至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使她惊坐起。
她茫然看向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勾勒了一道阴影,忽闪忽闪。
简珣不意梅娘这般敏感,自己才撩起一层纱幔,她就忽然拥着丝衾而坐。
下人说她早已歇下,没想到还没睡着。
他自然地解开外衣,挂在鸡翅木架上,穿着寝衣爬上床,一把抱住僵硬的梅娘亲了亲,“恭喜,我的画员大人。”
他手中赫然一封赤红的朝廷录用花名册。
黄时雨困意全消,慌忙抢过,看了又看,唯恐看错看岔看漏什么,十根青葱指尖轻颤。
只见“黄时雨”三个大字赫然列在了第一个。
简珣垂眸轻轻解开她一颗纽襻,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咱俩都是第一名,画魁和解元,真是天生一对。”
黄时雨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在此之前,这个姑娘的想法只是考进画署,不被阿爹卖掉,养活自己和姐姐。
竟从未想到,第一。
她是第一,大康唯二的画道女状元。
几乎快要被莫大的快乐淹没。
她的双目洋溢着不容忽略的喜悦,犹若云开雾散后灿烂的阳光,令简珣的心也跟着明亮。
“梅娘,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姑娘家。”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缓缓擦拭那香腮欢喜的泪痕。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郎君了。”黄时雨只恨不能天快些亮,亮了就回泽禾。
简珣下床将蜡烛吹熄,重新拥抱她,噙住她的唇,缓缓用力,感受着她的甜蜜与柔软,“打开……”
他低声道,然后如愿噙住了她舌尖。
黄时雨从巨大的喜悦中渐渐清醒,察觉到了他不同以往的激烈与兴奋,身体就从松弛陡然僵硬起来。
按照约定,她以后不再是他的贵妾。
简允璋人财两失。
那么,他要她的身子,也合情合理。
黄时雨挣扎了一下,就不再乱动。
可是从未有人碰她那个地方,还那样的对待,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醒了喘息越来越重的简珣。
他恋恋不舍缩回了手,也停下了口中的动作,哑着声音安抚道:“是我失态,我不这样了,别,别哭……”
黄时雨手脚并用爬起,攥紧了前襟,又夺回自己的抹胸,“你滚,快走开,臭登徒子!”
她以为献身很简单,却不知还有这么多羞耻的花样,便当场反悔了,说什么也不肯配合,哪怕简珣发誓会让她很舒服,只是开始有一点点痛也不行。
“我不碰那里了,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滚啊!”
简珣抱着外衫被赶出了内寝。
是他莽撞了。
她是娇滴滴的女孩子,遇到他这样粗鲁的坏郎君害怕害羞理所当然。
等将来洞房花烛夜,自会有嬷嬷提前教她,那样她就不会害怕他了。
可是他憋的好难受,站在隔扇外声音颤颤道:“梅娘,好梅娘。”
一声声哀求。
第59章 像你
当值的丫鬟闭紧双眼佯装熟睡,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聪明的下人只需支起耳朵装糊涂。
黄时雨不应,简珣只好站在门外,少顷,兀自垂头丧气地躺在了外寝榻上。
方才那么大动静以及自己的哀求声想必被人听见了,可他也顾不得丢脸,伤心地侧过身而眠。
也不知是不是弄疼了她,忽然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倒立,一下也不许他碰,还将他赶了出来。
她,怎能这样不讲理。
这一夜,黄时雨也没睡好。
次日初二,良辰吉日,天不亮就有礼官前来道贺。
黄时雨赫然发现除了二百六十两的优恤金,还有朝廷为画魁的额外赏赐,白银五百两,白绢两匹,茧绸两匹。
纵然心已轰雷掣电,她面上仍维持镇定,跪伏叩谢圣恩。
画道状元也有自己的琼林宴,披红参加画署的丹青宴。
参加宴会前首先前往画署领取象征身份的玉符和官袍,说是官袍其实也就只在下面流行这个说法,因为正九品至正八品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官袍,而画员只是从九品,不够绿袍资格可确实也是朝廷命官,于是礼部为他们配备了统一的湘色袍服。
因她是今年的画魁,在统一的湘色圆领袍外又加了一条锦缎披红,闻大人亲自为她扎上的。
闻大人道:“数月不见,黄姑娘令人刮目相看,华山长若知你有今日造化必定欣慰万千。”
黄时雨鼻子一酸,“卑职定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今后还要拜请闻大人多加指点。”
闻大人颔首。
今年五个女考生中了三个,除了黄时雨还有姜意凝与蓝素,就连画魁也是女考生,实乃空前盛况。
陆太后听闻这样的趣事,除了正常设宴流程,还专门提了召见三位争气的姑娘家。
觐见太后非同儿戏,三个姑娘家被连夜安排宫廷礼仪。
姜意凝与蓝素虽说是官宦世家出身,但为官的是她们的父辈,时常出入宫闱的是她们的命妇亲长,于她们本人来说从未觐见过太后娘娘,也毫无进宫经验,所以水平和黄时雨差不多,都得从头学。
初三、初四、初五三日学宫规。
初六进宫,三个姑娘先后来到了画署,画署在皇城内,与宫城仅有一墙之隔。
湘色的细布圆领袍,男女同款,既没有绸缎的亮泽也没有罗绢的飘逸清透,看起来又土又老气,正是爱美年纪的女孩子穿了少不得在心里抱怨。
蓝素和姜意凝互相瞟了眼彼此的衣袍,肉眼可见的嫌弃,却又凝住了目光,不由自主望住沐着曦光款款而来的黄时雨。
明明都是难看的湘色,显得人不够精神,偏她肤若凝脂,翠眉粉靥,犹若寒露芙蓉,新开碧荷,就连额头的碎发仿佛都比旁人家会长,长短有致,曲曲弯弯,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的慵懒。
一个人是怎么把清纯与妩媚结合的这么自然的。
饶是看不上黄时雨姿色的蓝素也不禁呆了。
这样的美人,何止是贵人,男人,或许都喜欢捧着她的吧。
但她竟是今年的画魁,令人一度怀疑有内幕。
可即便是内幕,也得有真本事。
一无是处的人进不了画署。
蓝素狠狠咬住下唇。
美貌和才华都有,更令人堵噎。
黄时雨朝姜意凝与蓝素微微欠身,姜意凝和蓝素也还礼,这是大康平级之间的礼节。
闻大人恰好也到了。
三位姑娘随同闻大人走向了宫城。
早有内侍宫人守在延政门,见到闻大人,为首的一位太监上前招呼,与闻大人互相行礼,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大太监,遇到了得称公公,亦可称官职名。
但宫里内侍繁多,有品级的也不少,不可能都认识,最保险的法子是统一称公公,既包含了敬意也不容易出错。
宫里规矩极多,连抬头都可能是大不敬之罪,黄时雨一路揣着手垂眸,亦步亦趋跟随闻大人的脚步,一旦中途遇上不知什么人的仪仗还得弓着腰后退,避至墙根儿,等贵人走远再重新出发。
这种鬼地方待一天得疯,除非是主子。
她在心里腹诽。
进了永寿宫,香风习习,黄时雨忍不住抬眸睃了一眼,好美呀,轩峻壮丽,楼宇巍峨。
短短一瞬,却是惊鸿一瞥,不意这一瞥也瞥见了一个许久许久未见的身影——肃王。
韩意淮怀里抱着一只猫儿立在朱红栏杆前,垂眸望着宫道上款步而行的女孩,明显长高,穿着官袍头戴乌纱帽,已是画员大人。
即便身为肃王殿下也不是想见谁就能见,比如别家内宅的女人。
他写了许多信,银鹤代笔,却因梅娘常常无法出门而错过。
光阴如梭,应当把她忘记,去喜欢漂亮且知趣的姑娘,然而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她。
想她笑的模样,哭的模样,甚至生气的模样。
还有傻傻跟在他身边进京的勇敢。
而今,陡然再见到活生生的梅娘,心底深藏的火热又忍不住沸腾。
韩意淮轻轻地观察着。
黄时雨慌忙垂下头。
太后娘娘宛若欣赏花儿似的打量三个脱颖而出的姑娘家,尤其今年的画魁,据说阿淮为了她,与画署的人争得急赤白脸,各说各有理,导致画榜延时多日。
最后由闻遇出面调和,考虑再三,最终定下了黄时雨。
首先黄时雨肯定有实力,这点闻遇不否认,却也认为肃王含了个人情感,故而双方才僵持不下。
但不管怎么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个美貌又有才华的姑娘,是实至名归的画魁,拥有“陆宴”的偏爱。
但每一位画魁的诞生不都是因为某个人的偏爱么?
吸引他的偏爱,也是梅娘的能力。韩意淮唇角不自觉弯起。
三个姑娘都很争气,给太后磕头规规矩矩,没有一丝错处。
太后娘娘慈和大方,不仅褒奖她们为女子典范,还赏了不少宝贝,黄时雨忽然觉得皇宫也不算可怕,天天来磕头都行。
贵人规矩多,但贵人的赏赐却都是实打实的分量。
又想起御赐之物无法变卖,黄时雨合计一番,登时又有点灰心。
姜意凝与蓝素倒不是很在意价值,反倒更看重其中的荣耀,自己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一回。
几人捧着赏赐拜别太后娘娘,原路返回。
将将离开正殿,踏上鹅卵石路,走在前面的闻大人忽然顿住脚,“殿下。”
黄时雨一怔。
韩意淮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大家都不是傻子,反而是人精,肃王都这么明显了,他们再装聋作哑只会徒惹贵人生厌。
于是,面色复杂的众人,齐齐盯着地面,拉开了与黄时雨的距离。
“你们?”黄时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手足无措,他们却火烧屁股似的迅速拐了弯,眨眼不见了踪影。
却说黄时雨也不傻,搁在外面尚且敢大呼小叫,眼下竟一声也不吭了,透过眼角斜瞄韩意淮,提了十二万个小心。
却瞄到了他怀中猫。
猫儿也在好奇端量她。
肃王的猫儿与泽禾的不太一样,鼻尖又圆又粉,皮毛油光水滑,仿佛绸缎,竟一点也不怕人,反而慵懒地窝在肃王怀中,骨碌碌的圆眼睛真儿就像猫眼石。
“喵~”猫儿对着黄时雨叫了声。
黄时雨咽了下。
这猫儿高低是个猫公主,离这么近也没有臭臭的味道。
“喜欢吗?”韩意淮挑眉看着她笑。
黄时雨“啊”了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殿下的猫儿好看。”
韩意淮看着她微垂的眉眼道:“喜欢也不给你碰的。”
我也没要碰。黄时雨又瞟了猫儿一眼,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轻轻捏了捏衣衫。
“小木头只是长得乖,其实又犟又凶,目下还不认识你,你若碰了它,定是要挨几爪子。”韩意淮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挠了挠猫儿的下巴,“就像你一样。”
黄时雨的脸颊微红,吓得。
不过肃王殿下不像是睚眦必报之人,这么说或许就是点她一下,并非治罪之意。
韩意淮趁着猫儿不备,捏住它后颈皮提了起来,“呐,给你摸。”
小木头登时翻脸,四爪胡乱挥舞,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无,只能认命地盯着黄时雨,警惕不已,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动手动脚。
黄时雨连忙将双手藏于身后,劝阻:“殿下,放了它吧,它怕生,我也不想摸它。”
“好。”韩意淮将一脸晦气的猫重新搂在怀中。
小木头哇哇大叫控诉韩意淮的“失礼”,在他手背咬了口,留了一小撮白印,到底是养熟了,并不敢真伤了主人。
黄时雨抹了把汗,悄然后退一步,好大的脾气,鬼才想摸它。
韩意淮偏着头道:“你看,我没骗你吧,它与你一模一样,是真的敢打我。”
这话黄时雨哪里敢接,她用力攥着衣摆,唯恐惹下什么祸端,“殿下,我的同僚都走了,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万一触犯了宫规就,就……”
韩意淮点点头,“好,走吧。”
他抱着猫儿,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黄时雨只好跟上。
韩意淮亲自送她出了皇城。
事情得循序渐进,好不容易有所缓和,他已经学会用手段对付这个机警又狡猾的姑娘,所以只送她出了含光门,不多不少正正好。
目送黄时雨走远,他才对身边人道:“盯着她些,莫要她被人骗了。”
“是,殿下。”
黄时雨看上了保宁坊的宅院,一个人带着一个丫鬟跑前跑后,完全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韩意淮却益发开心,她这般独立,又放着简府不住出来买房,那是不是就像他猜测的那样呢?
只要她不住在简府被简珣睡,他就觉得这个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和解。
否则,他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但他不会干涉她的交易,让人盯着无非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卖家心存歹念与坊正沆瀣一气,那姑娘家可太危险了。
若那卖家是正经卖家,不管要价高低他都不会管。
这厢黄时雨没想到多日不见肃王非但不霸道还很好说话,一点也未为难她。
心情不由大好。
她与琥珀坐着雇来的青帷骡车,绕过太平坊,醴泉坊,聚德坊,径直驱往保宁坊。
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宅子,非常适合她与姐姐生活。
会试一般安排在次年三月左右,而殿试则在会试结束后的几天到一个月不等。
国公府连日来已经婉拒了数门亲事,皆是四品京官以上的人家。
安国公坐在书房山与简珣说话。
“你母亲可有为你物色合适的人家?”他问。
简珣回:“我阿娘的想法与伯祖父您一样。”
安国公笑道:“那你的想法呢?”
婚姻之事当然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是全然不考虑儿女感受,在长辈把关的前提下,后辈若能选个称心如意的再好不过。
一个男子,自己过的舒心,后院也安稳的话,才能更好的应对外界风雨。
与不喜欢之人结合,痛苦的不仅仅只有女子,男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简珣面色微红,目光却益发坦然,毫无鬼祟闪躲,“侄孙不敢隐瞒伯祖父,心里确实有了想法,如今越看越相宜。”
安国公道:“哦,说来听听。”
简珣告了个罪,一五一十交代:“她阿爹今年刚上任泽禾县令,想必不出五年靠自己就能正五品,她与侄孙更是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我阿娘也挺喜欢她的性子,而且她还是今年的画魁。”
梅娘真的很争气。
倘若伯祖父实在看不上正六品,他可以再努力,争取帮老师两年内升任正五品。
安国公仔细听着,正六品的县令低了些,但画魁又使他紧锁的眉宇缓缓展开,“精于画道的小姑娘倒不多见。”
简珣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伯祖父每一寸的表情变化。
安国公在思考中注视了简珣片刻,道:“婚事仓促,人选若也仓促,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
“侄孙,不后悔。”简珣轻声道。
安国公笑了两声。
他不是很喜欢强迫年轻人迎合自己,但也不喜欢对方因为年轻犯傻,此事容他仔细想一下。
“下去吧,我考虑考虑。”
“是,侄孙告退。”
保宁坊的坊正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黄时雨。
小姑娘上来就要先前看上的二进宅院,但卖家要四百两,故此来请坊正圆融一下,可否再低些。
双方为此砍价砍了整整三天,坊正和卖家也终于得知这个漂亮又古怪的姑娘竟是今年的画魁,怨不得非得买保宁坊,从这里上衙可太方便了,外地官员都很喜欢这里。
那卖家也是个崇尚风雅的人物,得知黄时雨是画魁本魁,当即让到了三百五十两。
整整五十两的让步,黄时雨见好就收,当即拜谢坊正与卖家。
时下房产交易,需双方去府衙签订地契转让,盖章后各自上交府衙一部分银钱,才算契成。
初九重阳节,黄时雨拿到了人生第一章地契,从此在京师有了立足之地。
她发现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只要敢尝试就有希望。
她和琥珀凭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在京师买了第一套宅院,还给宅院置办了床铺桌椅箱笼等生活必需品,更惊喜的物件将来再慢慢置办,不急一时。
眼前最重要的事先回泽禾,向阿爹坦白一切,然后带着姐姐回京。
琥珀看起来比她还兴奋,跟着二小姐什么都会有的。
两人回到简府,趁简珣不在家小酌一杯,憋着笑意庆祝。
这日黄时雨做了一夜美梦。
上天对她不薄。
能有几个姑娘似她这般敢想就真的会拥有的。
初十这晚简珣终于回到宣道坊,来与黄时雨商议明日启程回泽禾,正中黄时雨下怀。
她拉着他衣袖来到内寝,两人关上隔扇说悄悄话。
丫鬟只当二人小别胜新婚,全都自发的退出。
关于买房以及以后的打算,黄时雨全无隐瞒,仔仔细细说给了简珣听。
这是她在京师唯一的朋友,自然有权知晓她所有的人生大事。
黄时雨满脸兴奋,“等我把姐姐接来安顿好,再邀你去我家做客。”
说着还将好几张银票塞进简珣手里,“阿珣,除了姐姐,我觉得你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给,这是五百两银票,先给你这些。”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鲜活而动人,笑眯眯的,“阿珣,你帮我了那么多,此番回去我也要站出来维护你,不让你替我担责,我自己向阿爹和你阿娘坦白。”
简珣心不在焉瞄了眼手中银票,然后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转而轻轻拉起黄时雨纤嫩的小手,“傻瓜,主意是我出的,你人是我带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你都是为了我,我可不是什么白眼狼。”
简珣嘴角上扬,“原来梅娘一直都知道我对你最好。”
黄时雨小声咕哝一声,“只要不欺负我,你就是最好的。”
简珣笑道:“那有点难,我喜欢‘欺负’梅娘,但一定是最疼梅娘的。”
他垂眸亲了亲她的手指,“梅娘,我们成亲吧。”
黄时雨以为听错了,“你要跟谁成亲?”
简允璋望着她,“跟你。”
第60章 激烈
顷刻间,黄时雨仿佛呆住了,望向简珣的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
她嘴唇动了动,“可是……”
“没有可是。”简珣平静地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对于梅娘来说,我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在她心口,“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你也很开心对不对?”
黄时雨说不出话,羽睫乱颤。
“我明白,你想拖着不嫁人,可那不现实,女大当婚,只要你阿爹为你挑选的人家没有大错处,早晚你都得嫁。”简珣轻轻捧着她的小脸,“梅娘,与其冒险赌一个陌生男子像我一样呵护你,不如直接嫁给我。我知道你也懂的,对吗?”
黄时雨眼眶酸酸望着他,她又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怎会不知简珣有多疼她,这样的疼爱可遇不可求。
简珣知道她听了进去,这本来就是一件百利无一害的事,梅娘并不傻。
“可你为何要娶我?”黄时雨当然知道嫁给简珣就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件事逻辑不通,想不通的事,她就直接问了他,“我们之间不至于好到你甘愿牺牲自己,你傻了吗?”
完全不相匹的门楣,且不说长辈那关如何过,还有他的鸢娘怎么办?
简珣蹙眉凝住她,几番欲言又止,嗫嚅道:“因为,于我来说,你也是最好的,你的一切都与我相配,与其娶个陌生的姑娘,我宁愿娶你。我喜欢梅娘的香味,只想跟你睡觉,换成别人,我,我不习惯……”
琢磨了一下,寻思不对味,他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种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单纯的睡觉,不是,我也不是不喜欢那种事,我想要的……”
越解释越乱,他的脸色绯红一片。
黄时雨听得一头雾水,可是又好像听懂了一点,粉腮肉眼可见的涨红。
简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明年会试前,我若不想成为‘榜下捉婿’被捉的人,就得提前成亲。”
黄时雨震惊不已:“怎会如此仓促!”
简珣点点头,痛苦又纠结地望着她,“所以你得帮我,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机会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连上天都在帮他。
黄时雨下意识地扯紧了衣摆,“原来你要我帮忙的事就是嫁给你。”
“嗯,除了你,没有谁家姑娘愿意嫁我,我只有你。”他可怜巴巴道。
黄时雨难以置信瞪着他。
简珣急忙道:“真的,没骗你。”
说罢,便将懿阳公主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包括皇帝如何试探的伯祖父,以及高人在伯祖父跟前透的底。
描述得绘声绘色,令黄时雨越听越怕。
当他讲到再不成亲就要被捉去做驸马,天天给公主磕头,受公主欺负时,黄时雨已经泛上了泪光。
简珣咽了下口水,梅娘心软了,望着他的目光都是软的,也酥软了他半边身子。
他艰涩道:“嫁给我就相当于得罪公主,那些家人在京师为官的,唯恐仕途受到影响,都不肯与我结亲,只有梅娘你心疼我,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再一个,公主插手不了画署,也管不到泽禾。”
梅娘迟疑道:“与你成亲,我们家真的没有危险吗?”
简珣连忙保证:“我发誓,绝对没有,也不让人欺负你,永远护着你!而且我阿娘近几年不回京,咱们府里就你一个女主子,谁也不能约束你了,只要你别辜负我,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这样自由的日子只有他给的起。
他与她是奇迹,机会只有这一次。
黄时雨不是那种占了便宜偷着乐的人,对于简珣,多少是愧疚的,“可是你一直在吃亏,连幸福都要搭上……”
简珣连忙将她抱在怀里,疼爱她就是他的本能,“梅娘便是我的幸福,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给公主做奴才吗,每天挨打受骂?”
光是想一下黄时雨都觉得心痛,简允璋这样的公子,满腹才华理应用来治国平天下的,怎能做贵人的玩物!
她仰脸盯着他眼睛,“那鸢娘怎么办,她也不敢嫁给你吗……呃……”
简珣用力堵住女孩的唇,与她深深地纠缠,良久才松开一丝缝隙,“我与她不合适,只有你是最好的,不要再提她了,我想与梅娘每天在一起……”
黄时雨还想再说什么,却苦于檀口被堵,为何简允璋总是喜欢这种唇舌交缠……
她被他按住了亲得喘不上气,这一夜,简珣又给她摸了她好奇的东西,不停地亲着她,说是婚前演习。
“梅娘,梅娘,只要你依了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就看看,不,不做别的,你闭上眼就不怕了……”他焦急地渴求。
男人在床上的好听话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抖。
此时的黄时雨还未完全见识到简珣在帷帐的花样与无赖,只是单纯的害羞,无论如何也不许他像上次那样亲亵,只死死拽着自己最后的布料。
他的胆子大了,心也野了,还想霸王硬上弓,被黄时雨一脚踹下了床,再一次赶去了门外过夜。
却也因为总是不满足他,导致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黄时雨除了月事没多少休息的机会。
时也命也运也,人生之大机运要么不来只将人活活蹉跎二十余年,要么短短须臾劈头盖脸砸下一堆。
黄秀才以为中举,正六品县令,女儿是简允璋的贵妾就算他人生巅峰,却做梦也没想到简允璋直接上门提亲。
此事简夫人程氏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黄秀才,不,如今得改称黄县令。
即便京师安国公府已提前与泽禾通了书信,详细地商议过,她也觉得无比憋闷,隐忍再三,到底是选择了顾全大局,默默允下这门亲事。
事到如今,从黄县令中举,到放妾改求娶,一桩桩一件件,简珣在其中动了多少手脚,包括从何时开始布的局,程氏又怎会反应不过来,然而再阻止已经来不及。
程氏又恼又恨,恼简珣因儿女私情一心抬举黄家门楣,自甘下贱;恨自己过于松懈,养肥了简珣的胆量,令他益发敢自己拿主意。
连婚姻之事都视同儿戏。
简珣回到泽禾当晚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跪在家里的小祠堂忏悔。
他长这么大还未真正挨过打,程氏最严厉时也不过敲他几下手心,这回是脱了上衣跪在地上被曹叔执竹篾抽得鲜血淋漓。
程氏全程坐在上首督刑。
直打的曹叔也慌了,随同满屋子下人跪地求情。
“你如今眼里哪还有我,凡事都能给自己拿主意,”程氏冷笑,“你糊弄的了京师可糊弄不了我,我能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黄家那丫头要考画署,你二话不说就还她自由,拿咱们家的银子玩儿似的供着她,那丫头也算争气,考了个画魁,这就把你拿捏的恨不能跪下捧她,眼巴巴地求娶。”
程氏怒不可遏,并非瞧不上黄家门第,这门亲事本来也不需要太看重门第,她怒的是引以为傲的儿子受人拿捏,一点男子汉的气魄都无,连她这个亲娘也敢糊弄。
简珣自知理亏,全程不敢有半句哀嚎与求饶,只给程氏叩首请罪,却决口不提他那“小媳妇”一句,唯恐惹了程氏生厌。
果然同他那短命的爹一模一样,娶了媳妇忘了娘,程氏喉咙涌上苦涩,想起了曾经慎远对她的诸多维护与疼爱,泪如雨下。
简珣膝行上前为母亲擦干眼泪,“阿娘,不要难过,都是我的错,您怎么罚我,我都不会心生怨怼,以后我与梅娘一齐孝顺您。她是个特别乖巧心软的姑娘,您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说起心爱的姑娘,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羞涩道:“您于画道也是个人物,自是比我清楚画道之不易,梅娘靠自己考了画魁,是当之无愧的女状元,多聪明的脑袋呀,那她生的孩子将来肯定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到时您只管含饴弄孙。”
程氏终于破涕为笑,又板着脸横他一眼,啐道:“没用的东西。”
简珣面红耳赤。
黄家的丫头并没那么糟糕,况且事情已成定局,而自己也打了阿珣一顿狠狠出气,程氏不忍心再将一桩喜事打破。
自从黄秀才高升黄县令,黄家一家便搬进了县衙后院,也就是县令的专属府邸。
为了营造个好名声,黄太太迫不得已接黄莺枝回家,总放在甜水铺子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岂不是坏了老爷仕途,她比黄县令还紧张。
十一这日黄时雨归家,还带了头衔,从九品的画员。
黄太太“啊”了声,梅娘也能做官?
梅娘不止能做官,画署还有不少更高级的女官。
黄太太登时有种事情逐渐超出掌握的失控感。
这厢,黄时雨时隔一年再与姐姐相聚,攒了满腹好消息,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一件一件说。
于是,她当着琥珀的面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倒出,各种匪夷所思,难得黄莺枝从头到尾还能冷静聆听。
论大胆出格,黄莺枝不及黄时雨半分。
黄时雨抱着姐姐胳膊道:“姐姐,我是世上最幸运的姑娘了,所得皆所愿,往后咱姐妹俩就在京师奋斗,我带你去西市玩,保管一次就不想离开了。”
黄莺枝轻轻擦了擦眼角,“你怎么那么能耐,就不害怕的吗?”
“怕,都快怕死了!可是不努力一把,日子也很糟糕,我不甘心。”黄时雨歪着脑袋,投向姐姐的目光温暖且诚挚,“姐姐,我不甘心没有热爱没有自由,给人当妾活一辈子。你看,我成功了,所以简允璋才会娶我,他要给我自由和正妻之位,往后再没有什么阻止我的画道。”
倘若她自己不争气,简允璋纵然心里想实际上也无法娶她。
这一切都是她努力的结果。
黄莺枝听她满口画道,便问:“那你喜欢简允璋吗?”
“喜欢啊。”黄时雨想也未想就回答,“我们关系很好,也算知根知底,哪怕吵架都不会让对方难堪到下不了台,并且他这个人比姑娘家还讲究,特别整洁,香香的,尤其擅于倾听,同他说话一点也不累,有时我不开心,他找我说说话,心情立时就不一样。”
虽然他偶尔嘴欠,也会招惹她,但他又比任何人都会哄她开心。
黄莺枝微微点头,又问:“就只有这些吗?”
黄时雨拧眉思索,“暂时只想到这些,反正他性格好对我也好,将来断不会打我骂我的。”
时下疼爱妻子不打不骂就是好男人标准。
走了大运的黄县令扬眉吐气,成为泽禾风云人物,更令他风头无两的是九月二十,简解元向黄家提亲,求娶老二黄时雨。
两家很快敲定了婚期来年二月初十。
流水似的聘礼犹如一条红龙抬进了县衙后院。
三媒六聘,纳吉纳征,还有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热热闹闹。
当年黄县令为人诟病的美梦,如今来看竟几乎应验,除了简允璋还不是状元。
那场梦红日当头,富贵无边,状元给他磕头,以他的身份,能让状元磕头的情况不就是成为状元的爹,严格称呼应是岳丈。
黄县令有种直觉,明年殿试允璋将不可估量。
这门亲事承载了他此生的厚望与寄托,几乎是掏干大半压箱底准备了嫁妆。
黄太太心如刀割,含泪拟定嫁妆单子。
理智上很清楚,唯有嫁妆做足脸面自家也才有脸,否则丢人的可就不单是梅娘,然而情感上根本无法控制眼泪,这些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老底啊。
因为定亲事宜,简珣暂且留在泽禾,比黄时雨迟些时日才能回京。
而黄时雨如今高低也是个官,是官就得按时上衙,等闲不得缺席,于是九月十六她就快马加鞭回京,正式开始 “为官的生活”。
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简允璋的未婚妻,未婚妻自然就不能住在未婚夫家里,尤其长辈不在家的情况,所以她与姐姐搬进保宁坊,加上琥珀和柳儿总共也才四个人,便又买了一个烧饭娘子,一个粗使婆子。
六个女子正正好好。
姐妹二人商议将来有合适的小厮再买一个安排在倒座。
有了姐姐作伴,情感与生活就皆有了依仗,黄时雨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下了衙也只想回家,哪儿都不去。
因保宁坊治安无虞,风气清正,黄时雨暂居在此上衙又极为方便,故而简珣也不便反对。
私心里,他更想将她安置在金诚坊的宅邸,又觉得于她名声无益,只好作罢。
黄时雨常想,倘若廿二那日下衙,不去惦记西市的金鱼就好了。
那日,她只是想去买几尾鱼,给姐姐一个惊喜,才将小毛驴拴在木桩上,忽然,头就开始晕眩,不得不以手扶额,稳一稳。
直觉告诉她赶快离开,谁知将将迈开一步,头晕更甚,她心知不好,“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帮帮我……”
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她的嘴皮子动也未动。
无声的呐喊。
黄时雨浑身冒冷汗,两只脚仿佛黏住了,然后耳边就听见了熟悉的腔调:“这是我孙女,染了风寒,我着急带她去医馆,她却想先买鱼。”
是丐婆的声音。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批评她任性,又帮忙将她扶上毛驴,任由丐婆牵走了。
一大颗泪滴从黄时雨眼角滑落。
等她再醒来发觉暮色四合,周围黑漆漆的,冷风呼啸。
她奋力挣扎,尖叫着喊救命就被生生塞了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咕咚顺着嗓子眼滑落。
黄时雨怔住了,下一瞬扭的更起劲,无奈双手双脚被人绑住,连抠喉咙催吐都做不到。
丐婆扛着她健步如飞,“别再折腾,省省吧,这里荒山野岭,我便是把你放下,也不过是成全了野狼,用不了一个时辰你就化作它们腹中餐。”
仿佛为了响应丐婆的威胁,旷野传来了几声幽幽狼嚎,由远及近,如鬼似魅,钻进耳朵深入心肺,寒凉如冰。
“你为何要害我,要带我去哪里,方才是不是对我下了毒?!”黄时雨伤心道。
“你的问题好多呐。”丐婆小声咕哝。
“我是朝廷从九品画员,明儿点卯,只要有人发现我不在,你就惹了大事。”
“少唬我,你明天旬假。”
“那后天,后天也一样!但凡我出了事,天子脚下,你逃不了的。而且,”黄时雨的声音都在颤抖,一半冷的一半吓的,“而且,我阿爹现在是泽禾县令,我也与简允璋定了亲,你害我,没有好下场!”
丐婆冷笑一声,“我连县大牢都坐过,还怕你爹?”
黄时雨做梦也想不到丐婆裹挟她来到了雪阳山猎场,专供宗亲权贵游乐的地方。
举凡男子骨子里就没有不爱狩猎的,狩猎就是男子的本性,肃王也不例外,从中不仅能体会到骑射的乐趣,也有一种排兵布阵的爽感。
明月当空,侍卫安营扎寨,点燃篝火烤肉,亲卫上前服侍肃王解下箭囊,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不一会,有人来到帐外回禀:“方才闯进一个奇怪的刺客,被杨大人射伤,本想将她生擒却没想中了奸计,竟让她脱身,目前杨大人正在四下加强警戒,又向东营传讯,定让那刺客插翅难逃。”
韩意淮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刺客,且是冲他来得,“尽量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行。”
“是,殿下。”
“下去吧。”
“殿下,那刺客留下个姑娘,看起来不像刺客。”
韩意淮蹙了蹙眉心道:“让杨大人审吧。”
“是。”侍卫走了两步,又迟疑道,“可那姑娘一直嚷嚷自己是从九品画员,被老婆婆半道劫持在此,身上确实也配有画署玉符。”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交给杨大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侍卫一时好心多说两句。
韩意淮却仿佛心有灵犀,箭步上前撩起营帐的门帘,“她在哪儿?”
片刻之后,韩意淮见到了蓬头垢面,啼哭不止的黄时雨。
只见她小脸上的泥垢混合着眼泪,脏的像只小花猫。
韩意淮哭笑不得,连忙上前亲自为她解开绳索,“好委屈呢,快起来。”
说罢,又狠狠瞪了不知怜香惜玉的杨大人一眼,“下去。”
杨大人与侍卫面面相觑,连忙退下。
韩意淮用自己的玉盏倒了杯茶水喂黄时雨喝下。
一口气喝了三杯,她总算从惊吓中恢复神志,哭着将丐婆挟持自己的事尽数倒给了他听。
“殿下,这是哪里,我得回家,呜呜呜,再不回去我姐姐定会担忧的。”
“雪阳山。”韩意淮道,“现在不行,纵使勉强回去坊门也早已关闭,你夜不归宿便要闹得人尽皆知。”
黄时雨面色一灰。
韩意淮问:“那疯婆子除了绑你,还有无其他无礼之处?”
黄时雨仔细回忆,“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对我下了毒,只觉得那药丸又大又苦。”
她无比后怕。
韩意淮立即传了御医。
御医连夜问诊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肃王帐中的姑娘,竟完全看不出有问题,又问黄时雨有无腹痛头晕等不适症状,她也说没有。
御医道:“殿下,下官建议不若再观察两日,因为姑娘身上实在查看不出任何症状,即便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韩意淮点点头,“好。”
御医与侍从鱼贯退出,只留下满脸愁容的黄时雨与韩意淮,夜深人静,烛火轻轻摇曳,孤男寡女,让人无端地紧张。
韩意淮的喉结上下滑动,不由自主磕巴,“呃,我让银鹤进来,你且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日我再送你回城。”
难得黄时雨乖巧,一句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点头应下。
韩意淮感觉脑门有点热,起身大步离开营帐吹风,冷静。
银鹤的身量比黄时雨高一些,不过也生得纤细苗条,故而她的衣服黄时雨穿起来仅稍微长一些,倒也不太影响走动。
“黄画员,这是奴婢全新的衣物,从里到外一次都还未上过身。”银鹤浅笑迈入屏风后,将衣物放在架子上,亲自服侍黄时雨沐浴。
这姑娘真个儿快把殿下的魂儿勾出来。
肃王的浴桶,竟直接让她用了。
于是银鹤对黄时雨便益发恭敬有礼。
黄时雨连忙道:“有劳银鹤姑姑,幸亏姑姑我才能遮丑,岂敢有半句嫌弃,我可以自己洗的,请姑姑不要为我沾湿衣裳。”
银鹤是有品级的女官,尊称一句姑姑准没错,论品级也肯定比她高,她哪有资格受其服侍,更别说以“奴婢”自居,简直是要折煞黄时雨。
深夜,营帐外,侍卫三五成群围坐一团,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烤肉香味。
因为有大片的篝火与值夜侍卫,夜晚出来觅食的大小动物皆绕路而行。
韩意淮纡尊降贵歇在了杨大人营帐,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帐外传来银鹤求见的声音。
韩意淮随意披了件披风,召她进来,“何事?”
银鹤不敢隐瞒,“黄画员情况不大好,初时还算清醒,奴婢喂了她一点水,不意忽然发起高热,也开始说起胡话,云里雾里的,奴婢不敢再耽搁。”
可怜的御医急忙忙整衣蹿到了肃王营帐,只见黄时雨呼吸急促,状如高热,当下立即把脉。
他把脉的间隙银鹤已经赶到,接过宫婢的湿帕子为黄时雨擦脸擦脖颈。
韩意淮又不懂医术,只能干着急,耐心等御医诊断。
说时迟那时快,黄时雨倏然睁开双眸,当着众人的面一把薅住御医的胡须,骇得御医惨叫连连。
“梅娘,不得无礼……”韩意淮冷汗涔涔。
银鹤在宫婢的帮助下迅速扒开黄时雨的手,御医惊魂未定,大约是知道什么情况,“殿下,快,快多叫几个宫婢制住她。”
叫不了,肃王拢共就带了两个女子出行,带多了麻烦。
“那,那您亲手抓住她吧……”御医老脸通红,但见黄时雨又要扑自己,慌忙双手护住胸口往后跑。
韩意淮不明所以,走上前轻轻松松抓住了黄时雨。
只消一只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即可。
黄时雨却像是一滩春水,嘤咛一声,融化在了他怀中。
韩意淮的脸颊腾地就红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这样叫,简直是要他的命,多不好意思。
御医以袖掩面道:“这个,这个,下官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殿下亲自来了。二位姑姑,且随我退下,给姑娘准备些膏药和汤药……”
韩意淮不亚于平地惊雷,作为男子哪能意会不出御医的言外之意。
如今梅娘在他怀中的声音与状态几乎就坐实了心中猜测。
“左大人,你不能走!”韩意淮的声音竟有丝颤抖,这事不能这样,否则明儿梅娘得闹死他。
御医恨不能跪下磕头,“殿下,这事儿下官不走也帮不了啊!”
银鹤已经与另一名宫婢跑了出去,哪里敢多看帐中一眼。
韩意淮喘着粗气扣紧黄时雨,防止她乱抓乱摸,“有没有降热的药先给她喝两碗,或者扔进水里。”
御医垂眸道:“殿下慎重,表面除热乃大忌,轻则导致血脉破裂,重则内脏出血,下官,呃,下官先告退了。”
唯恐明儿肃王反应过来,恼他瞧见了太多不该瞧见的春色,秋后算账。
韩意淮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因为惹不起黄时雨才不敢再冒犯她,如今她主动“冒犯”他,不啻干柴引烈火。
他口干舌燥,一面死死抓住自己腰带,一面往后退,“你,你冷静一下,明儿你就会翻脸,我才不要这样……”
黄时雨两眼发直,气喘吁吁,那点子力气也只能原地着急,压根就奈何不了韩意淮分毫。
“水,水……”太多眼泪混合着汗珠低落。
韩意淮为她倒水,才倒了一半就被她夺走一饮而尽,然后当着他的面胡乱解衣服,“热,我快热死了,你,你走……”
想来她还有一点神志,竟是不想“伤害”他。
韩意淮怎么走,走了她就没命了。
“梅娘,你还能听见我说话不,我帮你好不好,可你也得答应我,用完了不许翻脸,嗯,梅娘……”他颤抖着将她揽入怀中。
黄时雨“噗”地吐了一口血。
“梅娘!”韩意淮以袖为她擦拭。
此般温柔用在此时此刻反倒像酷刑,她额头的汗越来越细密,滚落一串难捱的眼泪。
韩意淮无计可施,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所承受的煎熬与痛苦并不亚于她。
他往后退了一步,梅娘就踉跄着往前走一步。
韩意淮用力攥紧了手心,一步一步往后退,梅娘就跟着他迈进了一层一层的鲛纱帷幔中。
如水的纱帐静谧须臾,陡然晃动起来。
黄时雨的啜泣愈来愈小声,转为了闷闷地轻哼。
枝头一朵洁白如雪的木芙蓉悄然绽放,夜风里颤颤,片片由白转红,每红一寸盛开一寸,当它完全绽放,世上便有了倾城的花靥。
黄时雨的脑子渐渐化成了浆糊。
迷蒙中惊涛拍岸,乌云滚滚,再无退路,忽然云缝中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一线天光。
韩意淮沐光垂下眼帘,噙住了她。
纱帐化作了袅袅轻烟,无风颠荡,缭乱飘散。
晃了半个时辰。
云未收,雨未歇。
她仿佛深渊的溺水之人,只能用力攀附那几欲将她撞碎的沉舟。
眼前一片模糊,头顶上方是急促呼吸的男子,周遭一切疯狂颠簸,炽热又窒息,唯有他悬在脖颈顺垂而下的护身符是冰凉的,随着那逐渐激烈的震荡,撞着她脸颊。
短暂的舒服令她得到缓解,闭目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身子又开始晃荡起来,这次比上回更激烈。
她又累又麻,呢喃着不要了不要了。
韩意淮伏在她身上,“万一还有余毒就不好了,你躺着别动,我来……。”
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余毒,却是不敢睁开眼,唯有闭紧双目,逃避。
天亮前,他似乎在为她上药,没过多久,黄时雨哑着嗓子哭了出声,不得不继续承受他,但这次她是清醒的,泪水从眼眶滚滚而落。
韩意淮在她身后紧紧拥住她,努力让自己冷静,“梅娘,梅娘,我娶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