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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闻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木然(此章必看)


    黄晚晴的柔弱也不全然是装出的。


    她自小娇养还很挑食,三不五时地生病,完全不似黄时雨皮实,如今声情并茂说了半晌,再加上黄时雨提醒,顿觉口干舌焦,便将茶水饮尽。


    黄时雨又给她浅浅续了一杯。


    黄晚晴眼睛落在锦盒,强笑道:“这根金钗虽是空心却也用了足金,微物不堪,只能略表我的歉意和谢意,还望二姐姐莫要嫌弃。”


    天都要塌了,黄晚晴居然以二姐姐称呼她。


    黄时雨方从善如流收下,如此黄晚晴就没有其他话头了,喝完第二盏茶便起身告辞,脸上还挂着淡淡凄然。


    柳儿立在门口乖巧地打帘子,目送黄晚晴朝自己的厢房而去。


    这厢黄时雨将金钗交给琥珀,将来卖掉也是一笔进项,存款再加一笔。


    黄晚晴的话没几个字可信,但黄时雨下意识不想流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一直在模仿简珣的喜怒不形于色。


    不被看透的人才有更多转机,令人无法掌控。


    不可否认李富贵这门亲事,曾经是黄时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


    或许现在也是最好的。


    但是人,总不能,非要在一群矮子里选个最不矮的是吧。


    表面上看李富贵什么错都没有,实际不然,私下见晴娘在先,贪恋美色立即反悔与阿爹的口头约定在后,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君子。


    仔细论起来,也不过是长得不丑家境殷实,所谓的不纳妾是因为已经有了两个通房,真没什么特别闪光的特质。


    当时黄时雨只需去李富贵这样的重色之徒跟前稍稍露个脸,就不愁他不选自己,可那又如何呢?


    靠美色和亲妹妹抢这么个不值钱的男人,简直是在侮辱自己。


    总而言之,黄时雨早已看不上李富贵了,更提不起兴趣了解晴娘背后的用意。


    她的目光从微凉的茶盏又投向了初秋的窗外,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按照泽禾的风俗和阿爹的规矩,明年她得嫁人了。


    寸土大的地方,适龄且家世相当的也没多少。


    其实她对未来夫君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是个正常人就行。


    从前大言不惭的憧憬也不过是闺阁女子说梦。


    每个女子都有做梦的权利,梦想完美的爱侣模样,但大家都很清醒,没有人真的当真。


    只有发癔症的才分不清梦与现实。


    故而,黄时雨对阿爹将要把自己许给谁根本没抱多大希望。


    最差也不过和离,将来同姐姐做个伴儿。


    她和姐姐去县里或者京师,总能找到养活自己的路子。


    至于家,姐姐说女子嫁了人就再也没有家。


    中秋阖家团圆,白日踏秋晚间夜行赏月,乃泽禾一年一度的盛会。


    黄时雨晨间吃了块月饼就在房中认真读书。


    大约申时辛夷又来了一趟黄家,这是今日的第二趟,辰时那会子因为送节礼就来过。


    黄太太分外热络,满脸堆笑,拉着辛夷的手问简夫人有什么吩咐。


    辛夷含笑道:“黄二小姐的水墨灵气逼人,画的十二花册颇得夫人眼缘,为此夸赞了数日,趁着今儿兆头好,这不就遣我来邀请二小姐过府一叙。”


    黄太太连忙吩咐身边的婆子通传黄时雨,又得意道:“这孩子确实有慧根,随她娘……”一时口快,她急忙卷回舌头,这个说话不过脑子是老毛病了。


    见辛夷并无异色,黄太太才讪笑道:“嗐,我们家老爷虽科举不顺却也诗书棋画略通一二,养的孩子自然差不到哪里。”


    辛夷称是,恭维了黄时雨几句,热情话又密的黄太太立刻聊得更起劲。


    黄时雨梳洗整齐来到了上房问安。


    黄太太人模人样地叮嘱黄时雨——诸如时刻记着规矩,好生陪简夫人说话不可失了分寸等等。


    黄时雨无不应是。


    辛夷主动打断了黄太太的聒噪,拉着黄时雨的手,对黄太太道:“那我便回去复命了,太太留步。”


    说罢,带着一直在忍耐的黄时雨离开了压抑的黄家。


    多年后再回想这一日,黄时雨都觉得老天爷一直在给她下预兆,比方早晨醒来迷迷糊糊脑袋磕了床头架子,烤栗子时烫了手,疼得她站起来捏耳朵,偏她就是一无所觉。


    人安逸的时候大多没啥感觉,突然疼起来往往又木木然。


    毗邻多年,第一次踏进简家。


    在此之前,黄时雨对简家印象就是一道朱红的巍峨大门。


    甫一进去,视线就对上一堵气派的水磨影壁,古朴严肃又说不出的贵气。


    此时此刻她尚不知京师的宅子大到日常串门可能都要骑马坐软轿,目下只觉得从大门走向清苑好远好远呀。


    半道上还遇到了准备夜行赏月的壁人——简珣和宋鸢。


    四辆马车停在路中央,后面三辆应是仆婢们坐的,最前面的宽敞又华丽,不必说当属主家。


    宋鸢满头珠翠,华贵又不失少女的娇态,车厢里的阿娘催了声,她只好暂时歇了同简珣闹别扭,扶着萍儿提裙登车。


    简珣余光却瞥见了一道惊心动魄的身影。


    电光火石。


    感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心跳如雷,许是太紧张,以至于看上去仿佛面无表情。


    简珣“面无表情”地望向黄时雨。


    这厢甫一发现了他投来的视线,辛夷莞尔福了福身,黄时雨的笑意则更接近嬉笑,若非人多,说不定还要对他做个鬼脸的。


    她的心里约莫是在打趣:嚯,又被我撞见咯,简允璋带着心上人夜行赏月。


    黄时雨的心思被简珣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这里不是顽笑的场合,故而她憋下笑意,规规矩矩随同辛夷姐姐继续朝清苑走去。


    简珣尚愣在原地,潮水般的紧张与恐惧将他吞没。


    万没想到阿娘选在今日召梅娘叙话。


    毫无预兆地,根本不给他干涉的机会。


    宋鸢从车厢探首,阿珣怎么立在原地发起呆?


    “阿珣哥哥快些,等下还要登高爬金象塔呢。”


    无人回应。


    他还是立在原地。


    宋鸢噔噔噔下车,半是挑衅半是试探地拉着他的手。


    破天荒的,哪怕她胆子大到与他十指相扣,他还没反应。


    “阿珣哥哥……”宋鸢担忧地望着他。


    简珣蓦然用力攥紧。


    好痛!宋鸢惊呼,简珣的魂儿才被她唤回。


    宋鸢委屈不已,抽回自己遭了大罪的手儿,不解地看向魂不守舍的简珣。


    他什么也没说,登上了马车。


    这边厢黄时雨已经给简夫人见过礼,只在抬首时望了一眼神仙妃子似的美妇人又垂了眸。


    心底惊叹。


    简允璋长得可真像简夫人。


    程氏请黄时雨来炕上坐。


    一般客人都是落座沿墙的官帽椅,主家的亲戚或者比较亲近之人则坐炕,贵人的话直接坐炕,主家坐椅。


    黄时雨有些犹豫。


    程氏道:“不是什么外人,面对面的也好把话说请,远了反而容易不周到。”


    辛夷挽着黄时雨胳膊请她坐了过去,又给她斟了杯奇香的清茶,隐约夹着点茉莉芬芳。


    黄时雨对程氏告了个罪便静坐听候吩咐。


    程氏从素秋那里已知黄时雨是个大美人,却未料竟是这般清姿艳质,又逢及笄年华,怨不得珣哥儿为着她丢了魂儿一样。


    初次见面,没什么特别好感,但也不讨厌。


    不过想到黄时雨的绢本设色有那么一点闻韵致的风骨,程氏对她的好感又悄悄加了三分,话音便也温婉了八分。


    “阿珣性格内敛,少言寡语,心思也很敏感,看起来不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程氏忽然讲起了简珣的性格。


    不是,她说的怎么跟自己认识的完全不同啊,简直是两个人。


    黄时雨认识的那个分明惯会甜言蜜语,花招不断,哄得她团团转。


    她一头雾水,却端然听着。


    竟是规矩极好的模样,全然不似普通乡野女子那般随意,程氏全都看在眼里。


    “黄姑娘,那么你觉得阿珣这个人如何呢?”程氏微笑看着她。


    黄时雨很是意外,但还是诚实回道:“简允璋是一个谦和有礼的公子,我们家所有人提起他都夸赞的。”


    程氏点点头,“所以,你也不讨厌他是吧?”


    “是。”


    很好,不讨厌就行。


    至于喜不喜欢都是小问题,日子长了自然有感情。


    程氏抿了口茶,“今儿请你跑一趟确实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说,阿珣犹豫不决,只有我来做这个坏人了。不过姑娘放心,我们家往上再数三代也没有过迫人为妻为妾为奴的先例,进门全凭姑娘心意,但求落子无悔。”


    黄时雨嗫嚅道:“夫人……”


    程氏示意她不必着急,先耐心把该听的话都听完,“这是鬻妾文书,你看下真伪,看完了想清楚了再给我答案。”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姑娘一句话,我自会遣人跑一趟衙门,不出半日户籍便能复旧如初。”


    简夫人递过来一本叫做鬻妾文书的红封册子。


    黄时雨默默翻开,长长的睫毛半垂,又怕看得太快错漏了什么,只得一行一行慢慢默念。


    简允璋的字真漂亮,哪怕写个鬻妾文书也仿佛卷考似的。


    文书尾部分别盖了简允璋和阿爹的私章,还有一个更大的章印,应是官府的。


    再仔细辨认日期,竟是四个月前就签好了。


    如没记错,正是与裴家相完了亲之际。


    简允璋用两千两买她。


    整整多出裴家一千两。


    所以说黄太太断没有吃亏的可能,怎会放下一千两的买卖任由她退婚,自然是有两倍的价格送上门。


    从那以后,黄太太再也不讥讽打骂,阿爹舍得掏五十两给她买花,就连晴娘也主动朝她示弱示好。


    黄时雨轻轻叹息一声,细微如烟如缕。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呢,不过是因为她变得更有价值。


    早该想到的。


    那些她曾努力想要忽视的,努力说服自己的都站不住脚了。


    不需要多么复杂地转化来渡她顿悟。


    只需一瞬间就领悟了。


    程氏黛眉轻蹙,事先也不是没预料黄时雨可能出现的多种反应,不外乎:欣喜、震怒、羞怯、无措。


    却一点也未在黄时雨脸上显现。


    因为她基本就没什么表情,木木然的。


    第32章 强拆(此章必看,必看,……


    泽禾中秋,月明路白,穿过清和鼓乐与烟火,离嘈杂熙攘的人群越来越远,车马来到了相国寺的金象塔。


    主持相迎,简珣和宋家母女也双掌合十与大师相互见礼。


    金象塔里外已经被小沙弥打扫的干干净净,今夜简家随从护卫环绕,特来赏月,便不对外开放了。


    还是泽禾好,放在京师哪有这般容易一家独占一座塔呀。


    有钱也买不来的。


    似这种规模的多数被皇室宗亲包圆。


    宋鸢开心得像只小百灵,早忘了先前与简珣的矛盾,一路上更是放肆拉着他衣袖,阿珣哥哥长阿珣哥哥短的。


    简欣兰暗暗瞪了她一眼,没什么效果。


    坐在第十层,闻着佛香,远处喧嚣烟火与眼前高悬明月辉映,宋鸢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月亮了。


    月亮下的阿珣哥哥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美男。


    仆妇丫鬟围着主家畅聊说笑,又像是有默契似的不去打扰宋鸢和简珣。


    简珣起身又爬了两层,站在第十二层,浸着月色望向远处。


    宋鸢果然也跟了过来。


    萍儿见小姐要与简少爷说话,便知情识趣的守在门口。


    “阿珣哥哥,我突然不想与你闹别扭了,咱们和好吧。”宋鸢望着月亮,轻轻依在他身畔,却也不敢真的靠着他。


    简珣垂眸看向她。


    她便酡红了脸羞垂眸。


    却又被他说的话儿惊得重新抬起怔怔而视。


    他说:“我放不下梅娘了。”


    鸢娘神情在他眸中一点点黯淡。


    简珣道:“我和她的事已征得两家长辈同意,明年乡试结束我便要带她回京。”


    “那她知道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宋鸢似乎在竭力控制什么。


    安静了许久才轻轻笑了声,“好呀,你爱纳几个便纳几个呗。”


    到底是没控制住,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简珣又道:“她是我的贵妾。”


    宋鸢愣住。


    语窒半晌才道:“她父亲连个举人都未考中,你失心疯了,我不信祖父会任由你胡来。”


    “梅娘是一个很好的姑娘,长辈们定然都会喜欢她。”


    宋鸢冷笑,“这种门第做贵妾,我看满京师贵女谁敢嫁给你。”


    便是皇宫稍微体面些的皇后下面也没有皇贵妃。


    思及此处,宋鸢忽然面如缟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后宅微妙男人意识不到,但女人不可能不懂的。


    这种难以名状的膈应表舅母岂会不知?


    表舅母知道了却同意简珣纳贵妾,意味着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膈应宋家。


    宋鸢隐隐开始发抖。


    亲事还没一撇,已先领教到了程氏的下马威。


    她忍住心口不断往外冒的寒意,连眼泪也忘了流,“阿珣哥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们家也从来没有不容人的妒妇,我既下了决心跟你,就不会计较你有两个通房小妾,哪怕再多两个,我也能忍,但你说你要贵妾,就是对我不好了,你对我不好,我就再也不跟你好!”


    简珣沉默地垂下眼睫,挡住了满目复杂纠结的幽光。


    许久之后,才听得他一声若有若无地叹息,浅若烟尘。


    他说:“要不就算了吧。”


    “鸢娘,我们算了吧。”


    宋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原地。


    简欣兰的欢喜几乎要溢出嗓子眼,以为赏完月,年轻人必将被节日氛围感染,再说两句暖心的话,陶陶然更生情谊,就不会有什么隔夜仇了。


    回去的路上简珣骑马,简欣兰见了机会连忙打听二人方才在十二楼说了什么,珣哥儿有没有不老实之类的。


    宋鸢抿唇不语。


    简欣兰这才觉不对劲,但见鸢娘小脸苍白,失魂落魄,独坐一捧凉凉月色里。


    简珣纵马疾驰。


    简家的门子老远瞧见了一人一马冲过来,才张开嘴说了 “少爷”两个字,少爷已经闪现跟前,抬手丢过来一团绳鞭,就阔步如飞地消失夜色中。


    面对提前归来的简珣,程氏毫不意外。


    辛夷正在为她通头发,她自己慢腾腾涂着香膏,对曹妈妈道:“让他进来吧。”


    简珣几个步子就迈到了她面前。


    程氏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骑马回来的吧,脸也没洗,脏兮兮的。”


    简珣问:“梅娘呢?”


    “回家了。”


    “您都跟她说了?”


    “嗯。”


    “那她……哭没哭?”


    程氏以为他要问答不答应,不意他竟在意那丫头哭没哭。


    她照实回道:“没哭。”


    什么表情都没有。


    简珣面色微白,清秀的唇角动了动,竟又化成了无边的沉默。


    程氏漠然道:“我把文书给她了,让她自己个儿决定,三天后给我答复。”


    “回来!”程氏厉声喝道,“这么晚了你想做什么?”


    已经走到门口的简珣生生刹住身形,“我要去见她。”


    “她还没答应你,便当自己是闺阁女儿家,即便你是他律法上的夫君也还是不要晚间打扰她为妙。”


    简珣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程氏又放缓了音色,“辛夷同我说她姐姐回家了。”


    辛夷送归黄时雨不久便来复命,说了一则奇事——黄时雨的姐姐回了娘家。


    回娘家本来不是奇事,但中秋节回娘家在大康就是大事了。


    时人讲究“宁留女一秋,不留女中秋”,除非婆母公爹都不在世,或者和离、被休,不论是哪一样都不是好事。


    “她姐姐遇上这样的事,再加上鬻妾文书,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怕是没甚心情应付你,莫要过去添堵。”


    简珣淡淡嗯了声,“我知道。”


    程氏透过镜子只能瞧见他萧索的背影。


    黄家将将经历完一场“浩劫”。


    刘老太专门挑了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一辆骡车就把黄莺枝送还黄家,同时送还的还有几身旧衣裳。


    黄太太站在西厢前叉腰骂了半个时辰,直到琥珀掀起门帘,冷脸道:“太太便是不顾二小姐身体也得顾着自己的,我们二小姐最多熬夜伤神气色差,你嗓子却要嚎出血了,那才是罪过。”


    黄太太哑着嗓子又骂了琥珀一句,到底是灰溜溜离开。


    内室黄莺枝正在翻看鬻妾文书,漫然道:“两千两是挺贵的,连黄太太也不敢招惹你。”


    黄时雨正在烛火下念书,唯有读书才能使她真正的平心静气。


    听见了姐姐说的话,她又从书册抬起脸,“姐姐早点休息吧,且在家里好好养伤,我的事会自己解决的。”


    从前遇到大事,黄时雨都会求助黄莺枝,以期拿个主意,如今给大户人家当贵妾这等大事中的大事……竟从头到尾冷静异常,甚至一句“姐姐,我该怎么办”都未开口。


    “你怕我命你答应才不敢开口对不对?”黄莺枝浅笑,看向摇曳烛光后妹妹朦胧又稚嫩的脸庞。


    黄时雨眼睫轻颤,“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简允璋素来迁就我,以他的人品将来腻了也不会做出苛待我的事。这是一门对我来说最完美的姻缘了。”


    黄莺枝点点头,有这样的认知,说明梅娘真的长大了,“那为何又不愿呢,因为不想与别的女人分享夫君?”


    黄时雨摇了摇头,“妻也要与旁人分享夫君,在感情上同贵妾一样可怜,不过是比贵妾多些利益保障。”


    原来正妻和贵妾,在黄时雨眼里都是可怜人。


    黄莺枝突然开始认真打量妹妹,“那梅娘为何不开心呢?”


    原来她的不开心这么明显,都被姐姐发现了。黄时雨眉心轻拢烟愁,“画署不收庶出之人,包括为奴为妾者。”


    她的眼睛里盛着灿烂的前途与未来,怎会拘泥于嫁人生子,后院二两碎银。


    终日为二两碎银蝇营狗苟的姐姐陷入了沉默。


    平民女孩,唯有嫁人才能重生更改命运。


    简允璋却给了黄时雨一条最安逸的捷径。


    可是做了贵妾就失去进画署的资格。


    这与她的心愿背道而驰,注定与简允璋背道而驰。


    次日,黄时雨借口送简夫人画册,在黄秀才欣慰的目光中重新叩响了简家的角门。


    门子立刻前去通传,半道遇上了福生,福生是个机灵的,一把拦住门子,“你回去吧,我去通传。”


    门子只好原路返回。


    没想到给自己引路的人变成了福生,黄时雨诧异几瞬又猜到了原因,便依言随他而去,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园子,竹林掩映,碧树成荫,是一栋二层的居所,名曰“墨斋”,这种连着花园的独栋不用猜也是主人家的。


    简允璋换好常服从正厅走出,一把拽住黄时雨手腕,“跟我走。”


    黄时雨不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回:“衙门。”


    黄时雨望向他。


    简珣道:“趁现在我还有空,陪你去衙门销了文书。”


    黄时雨眸底微亮,“真的吗?”


    简珣牵了牵嘴角,“这有什么好骗人,你不会真以为我看上你了吧?我这人就是爱管闲事,见不得弱者深陷泥淖,既然能花一千五百两买福泽,那花两千两买你又有何不可?毕竟你在我心里比福泽重要的多,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黄时雨有一瞬的迷茫,怔怔望着他,“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早些说了……我还多感激你些。”


    “感激?”简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怎么会感激,我对你的好,合心意的时候是理所应当,不合心意了便要记仇的。”


    黄时雨追不上他阔步如飞,却听清了他的怨怼。


    “我没你说的那么坏,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气喘吁吁拉住他。


    简珣慢慢停下步子,回身凝视。


    黄时雨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鼓起勇气看向他,“如今我再求你一件事,可不可以先别告诉我爹我擅自销了鬻妾文书,我明白这个要求很过分,也不是要昧下你的两千两,我会还你的,真的。”


    她忙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据,书写标准还按了手印,用力地放在简珣手心,“你看我写的规不规范,这是两千两欠条,你别告诉我爹,我,我努力挣钱还给你好不好?”


    简珣沉默地望着手里的借据,尚带着她的体温。


    黄时雨也知自己的要求过分,“这么多银子我这辈子或许都还不起,还提这种要求真的很可笑,简直是在欺负君子。”


    她自嘲一笑,似乎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给我一年时间好不好,一年后还你三百两,若是三百两都还不起我就给你做贵妾。”


    一年后若考不上画署,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么跟谁不是跟,至少简允璋不会苛待她。


    简珣始终垂着长长的眼睫,就当黄时雨不抱希望之时,忽然轻声道:“好。”


    “你若还不上就心甘情愿跟我吗?”他似是不放心,又补问一句。


    黄时雨道:“决不食言。”


    “我知道你不会食言,我问的是你是否心甘情愿?”他缓缓抬眸,眼睛黝黑而明亮,望定了她。


    黄时雨艰涩地咽了下,却无比肯定道:“心甘情愿。”


    简珣似乎是松了口气,将借据收好,轻声叮嘱道:“我答应你,但在长辈眼里你已经算我的人了,且也知道是我的人,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黄时雨迟疑了下,又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假装听你的话。”


    简珣“嗯”了声,“福生,让素秋送顶帷帽来。”


    素秋来得飞快。


    简珣亲自为黄时雨戴好帷帽,理了理她耳畔碎发,“衙门里什么人都有,戴上这个免得被冲撞了,不要东张西望的,跟好了我知道吗?”


    黄时雨点点头。


    简珣以私人名义约见县令,一路通畅。


    皂吏引二人前往寅宾厅稍后,执名帖进了内衙请示,很快又笑眯眯回来复命,请二人前去县令的厅堂。


    进了厅堂,简珣叮嘱黄时雨坐下喝茶,切勿随意走动,便去了另一侧类似书房的地方与县令关起门说话。


    事情顺利解决,县令与简珣并肩走出房门,二人互相拱手,简珣一再谢过县令大人,并请他留步。


    黄时雨也上前福身见了礼,简珣拉着她快步离开。


    直到坐进车厢,黄时雨还如坠云里雾里。


    简珣将放妾凭证丢给她,上面赫然盖了县令的公章,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份鬻妾文书撕碎,也丢给了她。


    从此刻起,黄时雨头上多了一笔两千两巨债。


    她用两千两买断了对黄秀才的最后一丝父女情。


    既是私下来销文书便是不愿旁人知晓,县令不清楚简允璋这么做的意义,但很乐意帮忙。


    盖个章再加上嘴巴严一点,就能让简少爷欠自己一笔人情,何乐而不为?


    现在攒下的人情将来某一刻都可能变成改变命运的踏脚石。


    县令只悠闲了片刻,就有新的麻烦找上门。


    在他治下的大牢有人越狱了。


    重犯在砍头前多半会得到一身全新的衣服和丰盛饭菜,当狱卒按照规矩给丐婆送饭时发现牢门大敞,里头干净的连只老鼠都没有。


    狱卒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呼,“越狱了,越狱了,重犯越狱!”


    马车上的黄时雨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简珣莫名觉得她长大了。


    大人才会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我知道你想进画署,现在你是自由身了,加油呀。”他努力不让自己心痛。


    黄时雨“嗯”了声,“谢谢你。”


    她怎么还谢他呀。


    简珣语窒,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名正言顺拥有她。


    他调开视线,努力捺下想碰碰她,握住她手的冲动。


    她是他整个年少的幻想与梦,他渴望她的身体也渴望触及她的灵魂。


    更无比阴暗地期盼她明年拿不出三百两,那样,她就不得不心甘情愿属于他了。


    他,想要她,快想疯了。


    这样的冲动只能凭借挥汗如雨的蹴鞠与练剑发泄。


    简夫人突然传梅娘叙话,黄秀才就猜到了什么事。


    当简家仆婢交代夫人已将文书还给黄二小姐,去留凭她自己做主,黄秀才的呼吸都停滞了。


    幸而梅娘是个知道好歹的,昨日并未大吵大闹,今儿个还主动给夫人送画册,想来是默认了。


    默认了好啊,以后好好与允璋相处。


    这个猜测在见到简珣亲自送梅娘回家就益发肯定。


    小两口显然是从其他地方坐马车而归,想必出去游玩了。


    简珣轻轻握住黄时雨的手,将她扶下马车,却没有立即松开,“梅娘,过几天我接你一同回书院。”


    黄时雨瞥了眼附近的婆子,那是阿爹和黄太太的眼线,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小声嗯了声。


    简珣见好就收,依依不舍松开。


    黄时雨已经慢慢接受他不是单纯的发小,是有欲念的男子,对漂亮的女孩子没抵抗力,而她恰好生得美丽,那么他偶尔对她有些炽热杂念再正常不过。


    但她相信他一定不会真的欺负她。


    一对神仙似的壁人。


    黄秀才负手笑了笑。


    此刻,也有个人对着黄家正门的方向笑了笑。


    丐婆眼底掠过一抹阴鸷。


    小丫头不中用,红线团儿也乱得很,看她算卦老婆子如何强拆了。


    剪东面,割西面,再把中间扭成了一股绳。


    第33章 战栗


    简欣兰的泽禾之行非但未能如愿,反而令宋鸢与简珣产生了巨大隔阂。


    宋鸢来时有多欣悦回去便有多低落。


    十七那日突然主动请辞回京。


    程氏不咸不淡地挽留。


    宋鸢心底悲苦,年幼相识,长大一见倾心,却因变故断送前缘,原以为只要与心上人携手争取或许还有一线转机,无奈妾心如故,君心转移。


    宋鸢匆匆拜别表舅母程氏,假装没瞧见阿娘满脸的失望与不解,含泪撰写书信一份,托仆婢转交简珣。


    信中所书寥寥几行字:闻君有他心,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简珣坐在书案前,晨光落在他微凉的容颜。


    黄时雨报喜不言忧,一头扎进姐姐怀里给她看简珣写的放妾书,绝口不提两千两巨债。


    事情真的这么容易吗?


    姐姐微笑看着妹妹,天真无邪,明媚如此。


    黄时雨把头歪在姐姐肩膀,简允璋是君子,君子可欺以方,她欺负了他。


    两千两借出去不知能收回多少利息,她却一分也未许,甚至何时还清都是模糊的,因为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那还许什么。


    而他也未揭穿她的自私自利。


    仅靠甜水铺子的微薄收入,便是不吃不喝生生饿死,黄时雨也无法一年内拿出三百两。


    幸而天无绝路。


    只要考进画署,成为画员,她就能得到朝廷下发的二百六十两贤才优恤金。


    先凑齐三百两再说。


    先帝崇文,大力推行诗画,举清泉石上居选贤任能,每三年一次大考,每届应试不下八百余人,中者却往往不足十人,因时间皆与乡试同年,被时人戏称小乡试。


    亦是布衣百姓跨越阶层的唯二捷径,仅次于科举。


    八百,比起科举考试的人数恰如九牛一毛,盖因画道极耗钱财,非家底殷实无法精于此道。


    不怪简珣评价黄时雨喜欢的东西太过烧钱。


    黄时雨自己也很纳闷,分明乡野出生,缘何就痴迷画道?


    仿佛与生俱来的,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她想起华山长有位画署的闻姓好友,简直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黄时雨有一肚子的问题徐徐图之。


    秋分回到甜水铺子,就开始认真准备蛋黄酥,小吊炉烘烤,酥脆入口即化。


    她都能想象华山长咬一口幸福地眯起眼。


    在成为画师这条路上,黄时雨可谓是习得一身五花八门的本领。


    天微亮她就巴巴儿的往书院赶,兴冲冲来到了华山长学馆,从门口探出半颗小脑袋。


    韩意淮正与华山长面对面下棋,余光一闪,嘴角溢出了笑意。


    他的目光投向她,眨了眨,似乎在说“看什么看”。


    黄时雨美眸微睁。


    “小丫头来啦。”华山长早就饿了,连忙招呼她。


    “华山长安。”黄时雨将食盒递与小厮,又对韩意淮道,“思渊兄好。”


    韩意淮颔首,看上去心情不错,忽然对华山长道:“现在我要把人带走咯。”


    华山长胡子一抖,“不行不行,你一个小子要带姑娘家去哪儿,多不合适。”


    韩意淮的笑意就淡了,捻棋抬眸。


    华山长气势顿时弱了三分,小声咕哝道:“她还不满十六,何必呢,殿下身边又不缺人,弄回去也只能当侍妾,把人小姑娘身子都糟蹋坏了。”


    “不是,您老在想什么,今儿她本就该给我请安,我能对她做什么。”韩意淮失笑道。


    大家都是男人,能想什么心里没点儿数吗。


    只不过华山长是老爷爷,已经对年轻小姑娘失去兴趣,只把黄时雨当小孙女看,但不代表他不了解肃王这个年纪的男子在想什么。


    韩意淮眉间隐现羞恼之意,神色也沉了下去。


    小王爷再和气也是小王爷,岂能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逆了心意,甚至妄自揣测。


    于是那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独有的压迫力立刻显现,连门口的黄时雨都受到波及,如此低压令她周身不适。


    心道思渊也太失礼了。


    身为晚辈怎能如此直视长辈,不,那都不叫直视,分明是睥睨。


    华山长不敌,只好拿出气势压黄时雨,板着脸呵斥:“这里有你什么事,还不快回家。”


    可我还有好多问题呢?黄时雨不大情愿,却也是个听话的小孩,只好欠了欠身怏怏离去。


    韩意淮眸色凌厉,起身离开。


    华山长浅浅叹了口气。


    点到为止,既不能也不敢去拦肃王。


    黄时雨闷头往前走,还在想报名画署的事儿,得要册籍保人画押等证明身份的文书,那就不得不求助阿爹,势必也要暴露自己恢复自由身的秘密。


    有没有其他法子呢?


    原本今天就能问华山长,岂料半路杀出陈咬金思渊,害她失了问上一问的机会。


    又得耽搁三五日。


    想得入神,冷不丁就撞上一堵人墙,黄时雨怔怔然退后两步,“对不住……”


    她人钝钝的,痛觉似乎也比正常人钝一点,道完歉才去摸撞疼的额头。


    韩意淮忍俊不禁,“小木头,你撞到人也不知抬眼看一看撞了谁吗?”


    黄时雨蓦地抬首,“思渊兄?”


    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仿佛听见了她腹诽,韩意淮没好气道:“我发现你走路只管盯着脚下,常常瞧不见我。”


    “你方才不还在华山长那儿,早知你离开我就不走了。”黄时雨懊恼。


    “怎么,你找他有事?”韩意淮问。


    “那可不,天大的事!”黄时雨道。


    “问我呀,说不定我也懂。”


    黄时雨心头一亮,开始认真打量他,“其实能不能解倒是其次,关键得保密!”


    韩意淮举三指发誓:“保密,保管给你保密。”


    黄时雨觉得死马当活马医也未尝不可,况且他看起来就像见多识广的,便照实说了自己想报名画署却又不敢惊动家人,两下里为难,不知可有其他法子能行。


    她怕暴露自由身从而不自由。


    韩意淮以为她怕家人阻止画道。


    两下的认知都得隐瞒报名画署之举,倒也算殊途同归。


    韩意淮一手抱胸另一手支着光洁下巴,显然是在思索。


    黄时雨道:“要不你慢慢想,我先回去,明日再抽空拜见顺便请安。”


    韩意淮连忙攥住她纤细的腕子,“急什么,我只是在想用哪个法子才显得低调些。”


    黄时雨道:“能报上名不惊动我家人就行。”


    “跟我来。”


    她被他半拽半哄带回了舍馆。


    韩意淮走进书房,在书案下的暗格翻找,抽出一张名帖,抬眸竟发现黄时雨还站在门口,不由气笑,“你倒是过来呀。”


    黄时雨受不住诱惑,果然走到他身边,韩意淮两指夹着名帖晃了晃,“看见没,陆宴的名帖。我再带你去府衙补办一张册籍,加上这个,直接投递,连面试这一遭都替你省去。”


    当他说起“陆宴”二字,黄时雨已经瞪圆了眼。


    确实想另辟蹊径,但没想过思渊直接给她送终点了。


    有陆宴的名帖何止可以报名,连报名前的面试关卡都省了。


    不知省去了多少麻烦。


    “这……这,思渊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她激动不已都有些不会说话了。


    往常也不是没激动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右膝莫名酸软,脚下又像是被什么绊了,总之站不稳,只能直勾勾扑向了恩人。


    恩人思渊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里,一脸无辜望着她。


    “呃。”韩意淮闷哼一声,与黄时雨抱个满怀。


    惊魂未定,黄时雨趴在他怀里扭头看向他,未料这样一个举动将自己的唇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他的。


    两人俱是浑身一震。


    黄时雨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就被吞没。


    反正亲都亲上了,哪能蜻蜓点水。


    韩意淮当机立断以掌固定她脑袋,索取那双饱满又柔软的唇。


    当湿热又陌生的气息完全笼罩,黄时雨瞳孔骤然放大,脑袋里的一根线也断了,浑身战栗。


    她想推他,却推不动,无论是双手还是舌都抵不过他,而他似乎也很喜欢她的“回应”。


    韩意淮竭力停下了这场惊喜地缠绵,贴着她的唇喘息,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被姑娘家这样感谢呢。”


    黄时雨抿唇从他身上撑起,大声控诉:“即便有错在先的人是我,那也是因为我腿麻站不住,并非故意为之,你本是受害者却趁机吃我嘴巴,你卑鄙。”


    还用舌在她口中……不让她好好喘气,因为太过陌生和震惊,她还没学会如何应对,黄时雨声泪俱下。


    韩意淮面红耳赤,却被她一句“卑鄙”骂醒了,慌忙辩解:“是你先亲的我,送上门的嘴巴我当然得尝尝,我是卑鄙小人,那你是什么,你瞧瞧你是什么?”


    他义愤填膺的。


    黄时雨发现自己正跨坐他腿上,顿时无地自容,“我,我站不起来,救命呜呜。”


    她的腿麻到现在,也不知怎么了。


    韩意淮不意竟把姑娘家惹哭了,连忙道:“别哭别哭,我不同你计较便是,你坐着吧……”


    这是坐不坐的问题吗?黄时雨涨红了脸,将重心放左腿,扶着他肩膀站了起来。


    “我帮你。”韩意淮轻轻握住她的腰。


    黄时雨怎么也没想到他忙中添乱,这厢好不容易站起又因他的手坐了下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


    韩意淮垂眸慢悠悠道:“你确定还要继续坐着么?”


    “不是,不是。”黄时雨委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右腿甫一恢复知觉便弹跳而起,仓惶后退,“不坐了不坐了,对不住了。”


    韩意淮笑了笑,“其实我真不介意的。”


    黄时雨如临大敌,又往后退了数步。


    韩意淮倾身向前,扯了扯衣摆,仍旧坐着。


    默然片刻,他抬眸看她,“咱俩现在不算陌生了吧,下回遇见可得好生看清楚我。”


    黄时雨“嗯”了一声。


    他又道:“明儿我接你去府衙。”


    黄时雨还未从尴尬中走出,嗫嚅道:“可是我从未去过京师。”


    府衙在京师,来回加起来怕是得半天。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韩意淮偏头看她,“方才你占我那么大便宜我都没计较,你居然害怕我。”


    黄时雨局促地捏了捏手心,红着脸道:“我,我也吃了大亏,彼此彼此,可不可以莫要再提。”


    “好。”韩意淮有点儿不虞,不过仍是耐心哄着她,“那你到底要不要随我去?机会只有一次哦,我也不是很闲谁都帮的。”


    黄时雨垂着眼紧盯自己的鞋尖,几度天人交战,终于点了点头,声若蚊吟,“我随你去……”


    韩意淮笑意加深,“嗯好,今儿就当你请过安,回去吧。”


    黄时雨一溜烟跑了。


    韩意淮重新往后靠在椅背,长舒了口气。


    他本意是想看女孩子激动之下扑通跪地给自己磕个头,这才弹了她膝间麻穴,未料戏弄不成反与她抱成了团儿,事情出乎意料地可怕。


    但也出乎意料地刺激,刺激到他当时就有了反应,幸好黄时雨没瞧见,也或许是瞧见了,但是不懂。


    黄时雨以为韩意淮扇子在衣袍里滑落,才撑那么高。


    回去之后,黄时雨躲在内室抱头。


    韩意淮吃嘴巴的举动着实吓得她魂不附体。


    而他也并未有想解释的打算,仿佛什么都未发生,照常与她说话。


    黄时雨都快要怀疑那段唇间纠缠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想要画署的报名资格。


    她抱膝再三思量。


    迈入画署就能吃到朝廷俸禄,生活便也有了保障。


    一旦被阿爹随意嫁了还有和离的底气。


    再有出息一些的话,她还能售卖水墨,画员的水墨定然要比市井庙会上的书生来得金贵。


    再再出息的话说不定就能变成闻大人那样的女官。


    所有的锦绣前途都在画署。


    端看她能不能进去。


    韩意淮头一回与女孩子正式相约,心生忐忑,忐忑即生忧患。


    那是个说话做不得数的人,完全有可能突然告知他“不约了”。


    毕竟她与他算不得热络,难免生有防备之心。


    次日越想越觉得又要被黄时雨背约,韩意淮急匆匆来到黄家后院正门,透过车窗,那抹熟悉的娇影瞬间映入眼帘。


    她立于晨曦微露中,遥遥等待。


    韩意淮的眸光旋即就被点燃了,滚烫滚烫的。


    只见黄时雨的一张小脸被鹅黄褙子衬得分外明艳袭人,泥金绘彩的青纱帔子下一腰浅浅宝花绛纱裙,招风揽火的,把个小王爷的魂儿都要融化了。


    韩意淮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少年郎,养气功夫尚未大成,黄时雨如期赴约早已令他心花怒放。


    他喜欢同她说话,心脏都跳得格外有力。


    韩意淮轻快下车,音色不禁比平日更显低柔,“你怎么就带一个丫鬟?”


    纯属好心多此一问,原以为她会多带几个再带个小厮。


    黄时雨坦然道:“我就一个大丫鬟。不过琥珀姐姐见多识广,认得府衙的路,此行极是方便。”


    表面上夸琥珀,实则警告韩意淮休要耍花招,自己的丫鬟可不是没见识的,若他去的不是府衙,就会被当场拆穿。


    琥珀偷偷打量韩意淮几眼,又垂下眼眸。


    韩意淮郁郁道,“知道了。”


    怎么把他想的那么坏啊。


    他是真心要帮忙的。


    不意黄时雨竟牵着自己丫鬟的手登了他的车。


    亲王的车驾岂是什么奴婢都能僭越的!


    肃王的内侍和宫女神色一凛,原想上前阻止琥珀,却见主子轻轻摇首,只好垂手作罢。


    平时不管做什么,都是旁人尊让他,韩意淮眼睁睁见黄时雨走在他前面,甚至连丫鬟也……


    他讪讪登车坐了进去,目光不期与黄时雨相抵。


    黄时雨对他一笑,犹若海棠醉日。


    韩意淮便恍了神,不由言而随心,“京师可有趣啦,等你考进画署我可以带你去看十锦亭的雪,元宵节的鳌灯会,顺便请你喝兰霜乳茶。”


    琥珀心惊肉跳觑着陌生公子对二小姐眉目含情,绵绵相视。


    黄时雨心向往之,脱口问道:“十锦亭,可是雪阳山御用围场的十锦亭?”


    简珣所赠的小札上有记载:天恩浩荡,赐画署雪阳山采风,众师生罔顾凛冽瑞雪,围坐十锦亭,俯瞰清川浩渺,慨大康壮阔山河。旁边小注——十锦亭,御用围场标志性建筑。


    韩意淮回:“嗯。”


    黄时雨道:“你连陆宴的名帖都有,所以你也是画署的人对吗?”


    而且在画署的地位绝对不低。


    韩意淮噙笑:“不是,我不在画署。”


    他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的墨宝,改日送我瞧瞧,说不定还能引荐你去清泉石上居。”


    这话实在诱人,但黄时雨也清醒得很,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更没有不需要还的人情。


    黄时雨摇了摇头,“拙作你想什么时候瞧都行,清泉石上居就不必了,即便托你的福混进去也不过图惹人生笑。”


    就连画署八字还没一撇呢。


    韩意淮益发觉得黄时雨有趣,“你倒是个通透的,不过想左了我的意思,我还尚未有权使令阁主,只是引荐而已,能不能成也得看他心情。”


    阁主的脾气,便是黄时雨这样的乡野小画师也略有耳闻,思渊所言倒也不虚,等闲之辈还真混不进去。


    清泉石上居不仅是天下名流画师之圣地,更是宫廷御用画师的采选之所,承担着宫城一年四季所有书画之责,更兼宣扬四海内外大康的文人才情。


    画员皆以墨宝陈列石上居为荣。


    黄时雨沉吟道:“阁主威名我在泽禾也略有耳闻,听说他性情乖张冷酷,曾于阶上肆意嘲讽前来求见的画师,甚至施以鞭刑,这……是真的吗?”


    韩意淮道:“是。”


    目光落在她唇上,又轻飘飘调开视线。


    这么恐怖的人担任阁主,究竟是画师的福还是祸。黄时雨不寒而栗。


    不过她的目标仅在画署,尚无入石上居的勇气,既然传说是真的,那就更没了勇气。


    韩意淮戏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画署吧,那阁主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可不像我既善解人意又怜香惜玉。你这张小嘴一看就不会哄人的,凑他跟前多半讨不着好,说不定还要被凑一顿扔回老家。”


    黄时雨轻轻打个冷战。


    韩意淮却从蹀躞带解下一只小荷包丢给她,“呐,给你。”


    黄时雨打开一瞧,竟是盒药香与花香交织的膏状物,莫不是唇脂?


    韩意淮指了指自己的下唇,“昨儿我就发现你这里撞破皮,涂它很快就能痊愈。”


    黄时雨两靥肉眼可见染上红晕。


    韩意淮全然不把琥珀当外人,口无遮拦道,“其实我锁骨也被你撞得有点痛。”


    始终端坐的琥珀早已瞠目结舌,骇然惊悚瞄向黄时雨。


    你俩的嘴和锁骨发生了什么?


    第34章 怜爱


    黄时雨的鞋尖悄悄碰了碰韩意淮的皂靴。


    快闭嘴吧你。


    韩意淮心头一突。


    侍从在权贵眼里就是个活的物件罢了,且还是私人的。


    主子和谁亲密瞒谁也不会瞒他们,亦没必要瞒。


    年轻的肃王一时没解过来,不过他理解成黄时雨害羞。


    害羞的话那就不提了。


    其实他也有一点害羞。


    可是与黄时雨做亲密的事实在是太舒服了,他还想要,却找不到时机,又不想用身份压迫她,只能期待一个花好月圆日顺其自然了。


    韩意淮把一切都想得很好,望着黄时雨的眼神益发柔和。


    黄时雨觉得他怪怪的,但并未多想,满心都是办了册籍再去画署报名,不知要耽搁多久,唯一能确定的事得赶在宵禁前出城门。


    放在从前,送黄时雨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只带个丫鬟就野到了京师,且还是与一名半生不熟的男子同行,然后在深夜里奔赴家的方向。


    光是听一听都蛮疯的。


    可见人一旦逼一逼,什么事儿都敢做。


    府衙的寅宾厅不止比县衙气派还更正规,分了男女两间,以便接待男女贵客。


    坐了那么久马车,黄时雨和琥珀也终于有机会去趟净房顺便洗漱整理,再喝杯热茶歇歇。


    喝茶便也有了说话的空隙。


    黄时雨知晓琥珀想问什么,干脆自己先说了,“我没站稳撞他身上,这道口子也不是什么上火引起的,就是他锁骨害得。”


    单从匪夷所思的陈述,琥珀难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只能左右瞧瞧,确定没有旁人才压低了声音道:“那还有其他的事没,比如……嗯……他用嘴巴碰你的?”


    黄时雨羞愧地垂下头,“碰是碰了,不过是我先动的嘴,但我不是故意的,干脆谁也别怪谁,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往后大家都别再提起。”


    琥珀心道他能怪什么呀,不知得多爽。


    “二小姐,这种事男子和女子的感觉不一样,于你来说丢脸不舒服,可于他……总之往后加倍小心,若他还想这么碰你,千万不能依。”


    越说越犯难,不知如何与未出阁的小姐表达才能令她警醒,“这种事极其危险,万不能发生第二次,你是不懂男子兴起的模样,一旦他得了趣,接下来怎么做由不得你,他也很难停下。”


    黄时雨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从琥珀的神情也能断定事情并不简单,甚至相当危险,便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不会的,下次给他请安我带上你。”


    琥珀勉强笑了笑,眼底一片忧虑。


    她眼界虽略宽于黄时雨,却到底有限,并不懂画署啊陆宴这些词儿,单凭直觉这位叫思渊的公子绝非善类,还不如简少爷可靠。


    琥珀望着单薄的二小姐,到底是多强的信念非进画署不可,才要冒如此风险。


    此番进京,不啻与虎同行。


    简直是拿命赌一个陌生人的人品。


    但凡遇上个坏人,多的是办法坑害两个小女子。


    黄时雨眼睫微颤,揣着双手,轻声道:“琥珀姐姐,我欠了两千两,明年底必须凑出三百两,凑不出的话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女孩的声音很轻,宛若在叙述旁人的事。


    正常女孩子怎么能因男子一句话就跟人走呢。


    可她没办法呀,无论谁递来的梯子,她都会死死抱住。


    她不是不懂,反而什么都懂,才让此行显得有些悲壮。


    这悲壮只有她自己清楚,现在琥珀姐姐也清楚了。


    两千两?


    “小姐……”


    琥珀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变成了石雕的人儿,又轰然裂开。


    二小姐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给纨绔做妻或者给简珣做贵妾,其实都差不多。


    都是在没有爱和自由的牢笼里做男子的玩物,然后生孩子。


    无论跟谁都一样。


    不快乐的事情本来都一样。


    每个泽禾的女子长大了都会面临,黄时雨并不认为自己会例外,她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走出去。


    实在走不出,过个八年九年的多半像姐姐一样被夫家抛弃或者自请下堂,然后与姐姐相依为命。


    黄时雨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光,拍了拍苍白的琥珀,笑道:“吓唬你呐,我早就想到了解决的法子,三百两而已,等我考进画署当场就有二百六十两优恤金!”


    “画署这么好的吗?”琥珀受黄时雨感染,灰败面色略有缓和。


    “那当然。”黄时雨小脸微扬,明媚模样儿仿佛冬日的小暖阳。


    她对琥珀款款阐述画署和前途,“本朝画署与天文、书艺、医官四局并立,由朝廷直接管理,汇聚了天下最优秀的丹青妙手,民间画师通过考试便可称为画员,享受与翰林、侍诏等文官相近的待遇,祇候以上便有了官职,穿戴官服,领更多俸禄。”


    琥珀听得两眼放光,“便是咱们女子也能去考的吗?”


    黄时雨说那当然,“四局相当宽宥,对男女一视同仁,唯贤才任之。”


    话虽如此,札记上所列的贤才几乎看不见女子的姓名,可见那不是小女子所能轻易涉足的地方,黄时雨前路渺茫,但她只对琥珀说好的一面。


    也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


    再说闻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例子,每每想到她,黄时雨就如鼓起的帆腹,振作不已。


    宝天府知府做梦也没想到肃王来一趟就吩咐自己做这么点事,当下不仅把册籍办得稳稳妥妥还加了一封路引,以便考生自行进京考试。


    一看考生还是个姑娘家,老狐狸知府疑窦丛生,又仔细看了看黄时雨的户籍和家世,再往上数八代与韩家也沾不上亲,非亲非故的竟得到了肃王青睐,除了男女之事没有其他解释。


    但男女之事也解释不通。


    画署又不收侍妾或侧妃。


    知府想不通便放弃,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他只关心肃王满不满意。


    肃王满意了才有他的好处。


    韩意淮拿到册籍和路引,心情更上一层楼,有一种奇怪的成就感,哪怕很微小,但他参与了黄时雨的梦想。


    两人在寅宾厅附近的小花园汇合,枫叶初染红,秋意如水柔,年少的他们尽是欢颜。


    韩意淮道:“没骗你吧,我做事向来靠谱。”


    黄时雨退后两步,端端正正朝他屈膝施礼,“思渊兄高义,小女子黄时雨感佩万千,铭记在心,他日如有力所能及之事愿为恩公效犬马之劳。”


    韩意淮目光落在她眉眼,益发怜爱,“好呀,先陪本恩公用个午膳,我可是饿坏了。”


    少年郎正逢长身体的年纪,又过了饭点,此时早已饿得不轻。


    黄时雨也饿,但报名更重要,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总觉得不踏实,画署是唯一一条尚有微光之路。


    “那你先用饭,我去去就回。”


    这是个两全的法子。


    韩意淮连忙拦住她,“吃饭的地方也能报名,跟我来。”


    他拉着她手腕就走。


    黄时雨半信半疑,只好提裙跟上。


    听闻肃王驾到知府早就命人置办席面,设在公宴厅,乃津味斋主厨亲自掌勺,断不会出错。


    能在京师这种地方做知府的,首要便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宝天府知府正是这样一位奇才。


    肃王这边感觉到饿,那边席面已经布置好。


    若不是他身边带了个美人儿,知府还能凑出一队正规教坊的歌姬舞姬。


    韩意淮轻描淡写道:“有劳知府大人。”


    知府笑得愈发和蔼可亲,“哪里哪里,殿……公子请慢用,仓促之间如有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黄时雨诧异地看向平易近人的知府。


    这位老大人的嫡子与琥珀有段渊源,乃负心薄幸之人。


    琥珀全程面不改色,毕竟哪家父亲也不熟悉儿子的妾室,更何况妾室繁多者,所以知府不可能认识琥珀。


    退一万步说,即便认识又如何,日理万机的知府哪里会去记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只有琥珀一个人记得这段故事的所有悲欢。


    黄时雨莫名难过。


    她不想琥珀多看这家人一眼,便早早催她下去用饭了。


    琥珀对黄时雨浅笑,自是明了她的心意,福身离开。


    这厢知府见肃王落座立即识趣地告退。


    韩意淮瞥了眼黄时雨的神情,“你认识汤知府?”


    “不认识。”


    “那怎么瞧见他就变了神色。”


    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么,怎么这都知道。黄时雨只得简短道:“他有个很坏的嫡子。”


    汤知府的嫡子年轻上进,这两年小有政绩,地方口碑也不错,没听说有多坏呀。韩意淮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出来。


    黄时雨冷哼,“你说的都是能力,我说的是私德,负心薄幸,天下最坏的男人。”


    韩意淮噎了噎,不放心道:“负心薄幸,你……”


    “跟我没关系,但是跟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有关系。”


    “哦。”


    跟她没关系就成。


    韩意淮拿不准她脾气便不再开口。


    有能力且尊重正妻的男子已经很优秀,谁会管他沾花惹草的事。但聪明的韩意淮绝不会对黄时雨这么讲,因为她是女孩子,只会共情女孩子,自己讲实话定会惹她生厌。


    韩意淮想了想,“我就不是那种人,要是有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跟了我,我一定对她特别好,不惹她伤心。”


    说罢,期期艾艾望着黄时雨。


    黄时雨垂下了眼睫。


    见她兴致缺缺,韩意淮只好开始用饭。


    黄时雨被人伺候了整整一顿饭,思渊的仆婢仿佛她肚里的蛔虫,菜布得相当熨帖,而他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服侍,喜欢什么全靠眼神,抬抬手指,就有人递上漱口的香茗和擦手的湿帕子。


    黄时雨用饭全然不像乡野女子,反而极有规矩,杯箸碗碟,咀嚼吞咽,全无杂音,却偏又吃得香甜,瞧着就很有食欲。


    韩意淮时不时看看她。


    凡她尝过的,他都要跟着尝一口,甚至连不爱吃的烧笋鹅也尝了一块,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黄时雨的饭量超过了韩意淮的认知。


    谁告诉他女孩子都吃很少的?


    因为太饿了,而且实在是太好吃,当然吃得多。黄时雨只能控制吃相,却不想委屈了肚子。


    黄时雨忽然顿住,不解地看向韩意淮。


    韩意淮也不掩饰自己目光,甫一对上她眸子,忽地笑了。


    简珣也经常这样,莫名盯着她瞧,莫名地笑。


    黄时雨习以为常,以为男孩子都这样,便收回目光,继续用饭。


    韩意淮指了指莼菜鲈鱼羹,银鹤立即领会他的意思,亲自盛一碗呈给黄时雨。


    黄时雨尝了口,果然鲜美,眉眼略弯。


    韩意淮莞尔。


    画署的祗候正在廨所附近溜达,就接到了府衙传话。听清话音,他一刻也不敢耽搁,驭马直奔府衙所在的光德坊。


    光德坊乃京师唯一不在皇城城墙内但又极为重要的官衙重地,也正因不在皇城内,祗候才得了便宜,一路策马,否则中间有段路得靠腿走。


    府衙迎接他的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面白无须。


    男子自称肃王身边的金鹤,祗候连忙拱手,“金鹤常侍。”


    金鹤还礼,笑道:“请祗候随我移步公宴厅。”


    去公宴厅的路上金鹤言简意赅地交代了肃王的用意,祗候连连点头称是。


    祗候在偏厅稍坐一盏茶,就见到了肃王,以及肃王身边的大美人。


    原以为是肃王的侍妾,因为没听说肃王有王妃和侧妃,不意竟要报名画署。


    祗候有一瞬间惊讶,又迅速调整好,只垂眸问了黄时雨姓名以及户籍所在地。


    原来画署的报名这样简单,全然不见札记里的繁琐,黄时雨全程只回答了两个问题,然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直到祗候在凭考证盖上章,她还如坠云里雾里。


    黄时雨双手接过,欠身道谢:“多谢大人。”


    祗候慈眉善目的,交代完黄时雨注意事项,便重新对肃王施礼,一把年纪的祗候,弯腰时还颤巍巍的,只听他道:“殿……呃公子若无其他吩咐,老臣便回去继续坐班了。”


    韩意淮颔首,祗候便再施一礼,后退两步方转身离去。


    黄时雨总觉得所有的大人对待韩意淮都有点儿相同的诡异。


    他们,似乎,都有点敬畏他。


    敬畏一个足以当他们小孙儿的小子?


    饭后在府衙的女寅宾厅稍作休整。


    琥珀服侍黄时雨重新净面梳头,期间还帮她涂了韩意淮送的脂膏,清清凉凉,点在唇间,伤口果然不再痛,早早结了痂。


    且脂膏颜色如三月桃花,分明就是唇脂,宛如香雪堆里点朱砂,益发显得黄时雨面若芙蓉,色如海棠。


    琥珀暗道思渊公子竟是个会讨小女儿家欢心的。


    花花肠子多的男人多半不老实的。


    惟愿二小姐步步小心。


    黄时雨无心关注自己外貌,时不时清点斜挎包里的宝贝:凭考证、册籍、路引。


    一样也不少!


    压在头顶的巨债似乎都因此变轻了。


    人的心间一旦放松开了花儿,气色也会跟着亮起来。


    连回程的路都比来时芬芳。


    “好闻吧?”韩意淮伸手拨了拨黄时雨头顶的银质镂空小香炉。


    说是香炉却更像一只圆形的香囊,雕着百鸟花卉,漂亮极了,那好闻的味道便是从里面幽幽散发。


    原来韩意淮换了熏香。


    黄时雨欣然点头,“好闻,仿佛葡萄又好像玫瑰。”


    总之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香味,银鹤说的果然没错。


    韩意淮殷勤道:“喜欢的话回去我便合给你。”


    合香而已,就没有肃王殿下不会的。


    高雅的画师不仅通晓笔墨之事,也通合香抚琴。


    黄时雨连忙拒绝,“不了,这么好闻的香于我来说不一定算好事,绵软而柔情,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我的意志,那便得不偿失。”


    韩意淮觉得她有趣极了,“哦,为了考画署你要头悬梁锥刺股吗?”


    黄时雨慎重地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我们女儿家若不努力就会被阿爹随便嫁掉。”


    她就是一个被阿爹卖掉的小孩,但此刻想起,竟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韩意淮怔怔望着她,嘴角动了动,猛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车厢随之剧烈晃动。


    马蹄嘶鸣,群狼哀嚎。


    琥珀猝不及防,当时就摔在了地上。


    黄时雨连忙推开韩意淮去扶她,两个头晕目眩的小女子才将将坐稳,车厢又一阵颠簸。


    韩意淮再次将黄时雨固定怀中。


    片刻之后,车厢外传来银鹤的声音:“公子,官道有狼,已经被护卫射杀,方才便是那几只畜生惊扰马匹,您没事吧?”


    韩意淮轻轻握住黄时雨冰凉的小手,“我没事。”


    官道还能出现狼,可想而知,此行若是黄时雨自己,不知得要多么险恶。


    她从后怕中苏醒,下意识朝窗外望去,忍不住惊呼。


    韩意淮的目光也投过去,略微惊讶,但不似黄时雨慌张。


    “鬼,鬼啊!”她指着窗外不远处那个倚着灯柱子的老婆婆,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汗毛立起,“思渊,思渊,快跑,她是鬼!”


    “是人,你瞧她有影子。”韩意淮镇静道。


    “不是,她早就被下大狱,定为节后斩首的重罪,怎会站在这里!”超越现实的怪像吓坏了黄时雨。


    唯恐思渊不信,她将丐婆和裴盛之事一股脑儿抖出来。


    韩意淮轻拍黄时雨后背。


    “她活着的时候总爱寻我说奇奇怪怪的话,有时还粘着我,现在定是回魂夜想来索我的命。”黄时雨用力攥住韩意淮的袖端。


    韩意淮极自然地抱紧她,示意护卫把人拿下。


    护卫调准箭矢瞄准了丐婆。


    丐婆连忙举手后退,咧嘴冲黄时雨的方向笑,“小姑娘,我不是鬼,下次我再来看你。”


    说罢,就蹦蹦跳跳钻进了夜色里。


    四下除了官道的石柱灯亮光,两侧越往里便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阴森,并不适合追击。


    再者本就穷寇莫追,护卫的职责是守卫肃王而不是擒拿要犯。所以当确保肃王安全无虞,众护卫立即在首领的授意下各自撤回原位。


    韩意淮从不信鬼神之说。


    行迹鬼祟的丐婆不仅是人,且是个绝顶高手。


    装神弄鬼地吓唬小姑娘。


    他淡淡道:“启程。”


    第35章 画眉


    丐婆的出现把个黄时雨吓得丧魂落魄,当成了孤魂索命,情急中有人张开怀抱将她紧紧揽住。


    她捂着双眼,但清楚琥珀没有这样坚硬宽阔的怀抱。


    韩意淮几度失神,不意微喘相依仅仅维持了几个弹指。


    他的暖香软玉很快又投进了贴身丫鬟琥珀怀中,而琥珀也连忙伸手接她。


    两个小女子坐在对面,瑟瑟然挤成一团,韩意淮悻悻两手空空。


    小木头脸儿煞白,尚带着劫后余生的戚戚,不见半分羞然春色,只有他自己还在回味着心头突突跳个不停的滋味。


    “一个逃犯而已,报官即可,若真是厉鬼又怎会惧怕亲卫的箭矢。”韩意淮温声道。


    黄时雨也渐渐平复心绪,吞咽了下,“可她一个风烛残年老婆婆越逃大狱,听起来……比鬼神之说更离谱。”


    韩意淮笑道:“这世上本就诸多闻所未闻的奇人奇事,再说,一个苦练几十年的高手最后不外乎就是个老婆婆或者老爷爷,不足为奇。”


    皇兄身边的骁影卫莫说区区县衙的大狱,便是大理寺的也能闯一闯。


    若说奇也奇在寸土大的泽禾卧虎藏龙。


    韩意淮的安抚令黄时雨稍稍恢复血色。


    她虽不理解却直觉他没有骗人。


    韩意淮将一枚云锦护身符递给她,“这个给你,总不怕了吧。”


    “护国寺主持亲自开过光,很灵验的,这可是我母……阿娘亲自给我求的。”


    母后每年都为他祈福,如今已是第十七枚,便送给乖觉讨喜的小木头吧。


    他将护身符轻轻塞进她的小荷包里,系好。


    护国寺主持开过光的,那得多贵啊,黄时雨受之有愧,连忙掏出来还他,“方才是我失礼了,平时我也没那么胆小,再说给我了你怎么办……”


    韩意淮略有些羞涩,轻轻拢住她小小的手,又推开,“我可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惧怕宵小之物,况且我每年都有,你若过意不去以后送华山长点心记着也给我带一份。”


    黄记的点心可不便宜,隔三差五送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债台高筑的黄时雨很是心疼,却也深觉该当如此。


    比起思渊所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于是欣然应下,但还是将护身符还给了年轻的肃王。


    她说:“思渊兄襄助我成功报名画署,不管多少点心我都给你做,但是这个我不能收。”


    韩意淮望着掌心的护身符,淡淡的失落。


    肃王的车驾在距离后院正门尚有一射之地就被叫停。


    黄时雨防患于未然,对韩意淮道:“我得先下车了。花婆婆年纪大觉浅,我这么晚回去稍不留意便要暴露今日行径。深夜归家已无从狡辩,若再让她察觉我与男子同行,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主要是她和琥珀两人轻便,少了韩意淮这些辎重人马,就可以轻手轻脚溜进屋。


    韩意淮道:“好哦。”


    目光追随她下车。


    黄时雨和琥珀手牵手才走了数十步,就见韩意淮一阵风似的闪到眼前。


    韩意淮道:“今儿你也瞧见了我做事有多靠谱,你可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


    黄时雨当然不会,自己再穷也不至于克扣答应他的几口吃食,“放心吧,许你的点心保证与华山长的一模一样,全是我亲手而做,一个月都不重复呢。”


    韩意淮才想起要了她点心的事,茫然点了点头,又正色道:“不止这个,咱们说好的每月初一十五相见……呃,请安。”


    是有这么回事,黄时雨无不点头。


    他怎么老是提醒她呀,仿佛她是什么言而无信之人。


    不过摸一摸小挎包,那里放着册籍凭考证还有路引,她就觉得自己像朵蒲公英,马上要飘起来啦。


    原来讨她欢心的好处这么多,竟无一不爽应他。


    韩意淮心若晨鼓,“那我就放心了,快回去吧。”


    “嗯,你也快些回书院吧。”黄时雨朝他挥挥手。


    韩意淮将灯笼放在她手心。


    竹柄尚带着他余温。


    路途昏暗,再加上才被“鬼”吓过,此盏烛辉竟看上去那般美妙。


    黄时雨抿了抿唇,“谢谢思渊兄。”


    她牵着琥珀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秋夜深深,天上月朗星稀,地下还有韩意淮人马高举的火炬,黑夜竟也没有那么浓暗了。


    黄时雨的前路不仅有微光,手里还有一盏明月。


    她专心致志前行。


    琥珀绷紧了一整日的神弦也终于松弛下去。


    二小姐和她都赌赢了。


    用性命豪赌思渊公子的人品。


    主仆二人蹑手蹑脚开门关门,又蹑手蹑脚避开花婆婆所居的倒座,提着裙子猫了腰,全程大气也不敢喘,做贼一般溜上二楼。


    黄时雨的房间还点着蜡烛,外间小茶炉子温着一壶热水,柳儿正蹲在地上两手握着铁杆儿拢炭火,防止炉子熄了,也不能任由炭烧旺。


    小丫鬟在不知不觉长大,学会做好多事。


    听见动静,柳儿兴冲冲奔来,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拉着黄时雨的手,仰着脸儿笑。


    她的表达能力尚且薄弱,然满满担忧和欢喜写在脸上。


    琥珀欣慰道:“茶水温度刚刚好,我们柳儿哪里笨了,我瞧着做事周全一点也不逊于黄太太身边的人。”


    黄时雨也夸她越来越伶俐。


    柳儿尚且年幼,这个年纪的孩子被夸那是相当地来劲。


    柳儿登时挺直胸膛,竭力将要说的话表达清楚,语速比之寻常人稍稍缓慢,“白天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打扰,用饭时间我便下去领了三份餐食,就说,就说二小姐头疼卧床,花婶和花婆婆着急和面,只问一句需不需请医问药,我说不需,小姐吩咐熬碗姜汤喝即可,她们便不再管。就寝时间,我还假装出去倒了两盆洗漱的水呢。”


    小姐教过她,放平心态,慢慢说话儿,只有缓慢了才不着急,不着急脑子就有空暇思考要出口的话儿。


    柳儿不着急,学着慢慢说,把意思表达清楚,终于能完整地讲一大段。


    黄时雨含笑:“你做得好极了,也说得好,给你记一个大功劳。”


    琥珀笑着开箱找了一大包零嘴赏柳儿。


    就没有小孩不爱这个,柳儿也喜欢。


    她两手包着零嘴,忽然问:“那柳儿以后还能见到福泽吗?分他零嘴吃。”


    依然记得那个美貌的小男仆福泽。


    福泽值一千五百两,柳儿是半卖半送的附赠,但这些都是牙行定的,两个纯真无邪的孩子全然不觉得彼此有何不同。


    应该能吧。


    黄时雨道:“等你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丫鬟,就可以去简家送节礼跑腿儿,自然是能见到的。”


    好。柳儿乖巧地点点头。


    主仆三人欢欢喜喜洗漱更衣。


    睡前黄时雨又检查了一遍考试所需之物,亲自包裹三层茧绸,再放进另一只全新的小挎包内,挎包的绳子抽拉自如,系上结便是跑跑跳跳也不怕东西撒漏,极为安全。


    她将小挎包仔细放置箱笼最底层,上锁,钥匙藏于贴身的小荷包。


    黄时雨的胆子也就一粒豆那么大,理智上相信了丐婆不是鬼,情感上过不去,总怕熄了灯牛鬼蛇神入梦来。


    她鼓起勇气吹熄蜡烛,一头钻进被窝裹成了茧蛹。


    现今完美解决了最担心的事情,又有简允璋打掩护,黄时雨只剩下苦练画技和攒钱两项难题。


    这是个凡事看得开的快乐姑娘,得到一点甜头就能开心一整日,所以她把难题先抛一边,只想着自己有资格参加画考,越想越甜蜜,沾上枕头即沉入甜梦。


    梦见自己顺利通过且凑齐三百两,简允璋宣布她自由了,但是命她三日内还清剩下的一千七百两。


    她苦苦哀求再宽限几日,那边画署的人已经催她干活。


    她只好认命地跪在地上擦洗,却碰翻了擦地的脏水,水花飞溅,湿透了周围所有人衣摆,包括阁主。


    青面獠牙的阁主揪着她衣领将她扔出了画署。


    黄时雨嚎啕大哭,扑过去捶打轰然阖上的铆钉朱门,却无论如何也捶不开。


    天光微亮,黄时雨睁开眼,照常洗漱喝水用餐,然后一头扎进自己的小书房——一间碧纱橱,由隔板和青纱围成。


    黄秀才突然巡查铺子,花家一大家子相迎。


    没想到黄三小姐也来了,这可是个金贵人。


    严格来说黄晚晴拢共只来过两趟,且还是两年前,但她那气儿大了就吹倒,气儿暖了能吹化的金贵,早已深入人心。


    当年花家人第一次与雇主家眷照面,信心满满献上铺子最好的点心和甜汤,以期在太太三小姐眼里落个好。


    万没想到三小姐把每样点心咬一口,再吐掉,唯有甜汤例外,吃得个干干净净。


    底层出生的人见不得糟践粮食,顿时对三小姐不喜,然而粮食是人家的,糟不糟蹋轮不到他们置喙,只能将不喜放在心里,原以为此事也就这么过去。


    殊不知三小姐吃光的甜汤险些砸了花婶饭碗。


    时下甜汤的口感为了达到最适,得先放在井水里镇一镇,同湃西瓜一个道理,也正适合五月的气候,谁知三小姐当晚突发腹痛高热。


    黄太太找不到原因便认定甜汤所致,次日便在铺子杀性子,扬言要扣花婶月钱。


    花家百口莫辩,心灰不已。


    花婶吃瓜落就等同花掌柜没脸,黄秀才舍不得为难花掌柜,一力压下,方使得黄太太败兴而归,也把花家的好感败没了。


    如今一见三小姐,谁敢凑上前,却听得一个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三小姐要在铺子住几日,下个月随二小姐一起回家。


    天菩萨嘞!


    花家是受雇来做工的,不是给黄家做奴仆,有黄晚晴这么一尊大佛,生意还要不要做?


    黄秀才当着众人面对黄晚晴道:“既然你非要过来散心,那就按这里的规矩行事,一切向你二姐姐看齐,除了你带来的,这里无人供你使唤。”


    黄晚晴一改往日性子,柔柔应是。


    花家人松了口气。


    东家明着告诉他们不用伺候黄晚晴了。


    黄时雨前来给黄秀才请安,淡淡扫了他身边的黄晚晴一眼,来之前就瞧见黄晚晴的仆婢在隔壁收拾房间,便也猜到了七八分。


    她笑了笑。


    怎么有人不在家当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偏跑来甜水铺子没苦硬吃。


    倒也不用劝什么,就由晴娘住下,不出几日必然自讨没趣。


    黄晚晴迈着小碎步凑过来,欢欢喜喜拉着黄时雨的手,“二姐姐,我在家里憋闷坏了,听说鹿锦书院附近的风景极好,眼下入秋玉山湖畔红枫如火,求你陪我到处走走嘛。”


    黄时雨敷衍她有空再说,抽手给黄秀才斟茶,“阿爹,晴娘,铺子的伙食全靠花婶置办,不分好赖,有啥吃啥,忙起来常常三两道家常菜对付,难以讲究精细。”


    “晴娘肠胃素来比旁人弱些,受得住吗?”黄时雨问。


    有些事得当面讲清楚,希望阿爹继母任由晴娘胡来的同时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黄晚晴站在黄秀才身后,揉了揉帕子,抢话道:“当然受得住,我也没那么娇弱。”


    所谓头疼脑热多半是装的,因为只要生病大人便对她百依百顺。


    但男人不喜欢体弱多病的,影响生儿子。


    所以阿娘因着她的身体操碎了心,时常叮嘱她不可在外面表现出来。


    那她不装不就好了。


    黄晚晴嘟着嘴道:“嗳呀,我不用你们操心,我带了足够的人手,吃不惯便自己做。”


    黄时雨说也好,便不再出声。


    三个人的厅堂竟那样沉默。


    黄晚晴心不在焉,尚沉浸在来时阿娘说的话头里。


    那些话解开了此前种种不合理。


    原来简少爷早就是她的姐夫。


    “姐夫”两个字令她冷一阵热一阵,眼眶通红。


    凭什么?


    简少爷怎么可以看上没有生母教养的梅娘。


    黄晚晴不甘。


    若非自己规行矩步,不会勾搭男人,错失与简少爷相知相许的机会,又岂会由梅娘独占鳌头。


    但是“姐夫”这两个字又创造了无限可能,不是吗?


    黄晚晴捺下所有不甘,笑着挽起黄时雨胳膊,与她结伴回房间。


    这次她带了不少女儿家的好物,光新衣裙就十几套,成套的珠花另算,“二姐姐,你一半我一半,咱俩身量差不多,我的衣裙你都能穿,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黄时雨道:“我用不上,你留着自己穿吧。”


    黄晚晴也不以为意。


    下个月梅娘回家,必然还是简少爷接送,她就可以名正言顺与他同乘。


    他还没见过她呢。


    想到李富贵对自己的痴迷,黄晚晴愈发得意,得意中又暗含几分不屑,却无比期待与简少爷的相遇,以及他的神情。


    为了这趟同乘,黄晚晴开启了甜水铺子的吃苦岁月,狭小的房间,简陋的饮食,无不令她苦不堪言,但不耽误她每日都在为“相遇”做准备,从头发丝到指甲,无一不捯饬精致。


    箱笼还另放三套精心挑选的衣裙首饰,力求以最惊艳的模样出现在简珣面前。


    当黄晚晴捯饬手指甲,黄时雨在读书。


    当黄晚晴捯饬桃花粉敷脸,黄时雨在调墨侍丹青。


    当黄晚晴捯饬衣裙首饰,黄时雨在练字。


    姐妹二人各忙各的,倒也各自为战,相安无事。


    此前答应简珣的六幅丹青已经完成四幅,黄时雨交给琥珀的同时也吩咐她给简珣带句话——剩下的两幅还需要一段时日,因为她想尝试活物。


    既然要考画署,那就不能出现弱项。


    她的活物可以没有静景传神,但不能不会。


    黄时雨逼迫自己观察鸟类。


    当它们停在树梢,展翅欲飞,以及翱翔天际,无不牵引着她灼灼目光。


    倘若能有一只活的乖乖立在掌心里便好了。


    又想到连只笼子里的都寻不到,谈何立掌心。


    除非去县里花鸟坊市买一只。


    那应该不便宜吧……


    再一个她还不会养,倘若养死岂不罪过。


    正当黄时雨百般纠结思量之际,只见琥珀推开院门,旁边跟着眼睛圆溜溜的小福泽,福泽手里拎着个大笼子,赫然装着一只跳来跳去的画眉,鸣声清脆婉转,甚为活泼。


    琥珀定是得了不少打赏,神采飞扬道:“简少爷听闻你打算临摹画眉,便买了赵先生的借你赏玩,又怕你不会侍弄,这才安排福泽前来照应。这孩子年纪不大,竟是侍弄鱼鸟的好手。”


    几日不见福泽稍稍有点儿认生,怯怯上前拜见黄时雨。


    黄时雨檀口微启,止不住讶然。


    简允璋莫不是神仙,怎么她想什么就给她来什么。


    除了画眉,福泽还带来一封书信。


    自然是简珣写给黄时雨的。


    语气淡淡,声称买钞引(买股),万一她将来真的功成名就,这幅花鸟首作可就是无价之宝,所以请她认真相待莫要负了他,更不能把他花钱买的画眉苛待死,那可是大罪孽,一切交予福泽盯梢。


    最后又特特威胁一句,举凡画眉少一根鸟羽,便拿她是问。


    谁知道他家的鸟儿会不会自己掉毛,黄时雨无语。


    福泽适时地从旁补充一句,“少爷还说请您放宽心,您只需管我吃住即可,月钱他来付。”


    真的是,说得好似她有多穷多爱计较似的。


    黄时雨噎了噎,好像也没说错,现下她早已是捉襟见肘。


    “多谢你家少爷好意,也辛苦你了。”黄时雨赧然接过鸟笼。


    琥珀则在二小姐的吩咐下带福泽前去安置。


    柳儿眼睛亮亮的,甫一得到二小姐首肯,也立刻跟去,拉着福泽兴高采烈跑走。


    这厢黄时雨的注意力渐渐被活生生的画眉吸引,明眸越来越亮。


    好漂亮的鸟儿。


    她坐在廊下左看右看,笑靥如花。


    简珣结束了一天的功课,转眸望向窗外,也笑了。


    第36章 迷糊


    黄晚晴趴在二楼窗户看了良久,见琥珀等人离开,兀自下楼,一步子一步子,缓缓迈着,直到站定黄时雨身后。


    梅娘更小一些的时候,六岁,或者七岁,有一头细软稀疏的毛发,微微发黄。


    阿爹总埋怨阿娘没有喂她吃些有营养的食物,把个好好的闺女养秃了,这么点头发将来挽个小髻都麻烦。


    时下女孩子头发少难说亲。


    那时阿娘每次见到梅娘就捂着嘴笑,她明知故问:“阿娘你笑什么?”


    阿娘就会笑出更大声,说:“单眼皮稀头发,长得可真像她死鬼短命的娘,丑死了。”


    她觉得阿娘骂人真难听,却也认同这才是梅娘该有的模样。


    可自从多事的灶上婆子偷偷开小灶,梅娘就像一朵汲取到了养分的胭脂芍药,于次年的春日肆意绽放。


    绽放了满头乌黑浓密的青丝,那所谓的单眼皮竟也不是真的单,而是一层窄窄的双眼皮,又像是内双,形状娇美动人,多一分太过失一分减韵,望之欲夺心魄。


    这还是梅娘吗?


    这确实是梅娘,她的二姐姐。黄晚晴面色复杂望着黄时雨坐于月牙杌的背影,人,怎会有那么纤细的腰肢?


    似故意炫耀一般束了把丝绦,妖妖调调,唯恐旁人瞧不出她有多细。


    可不管怎样,梅娘的美貌毋庸置疑。


    黄晚晴愤恨钟意美貌的男子肤浅,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


    她目光落在月牙杌上,又看看旁边的三层阶梯,想推梅娘一把,但放在她肩膀的手顿了顿,变成了轻轻拍了拍。


    “二姐姐,这是姐夫给你买的画眉呀,他对你真好。”黄晚晴笑道。


    梅娘目光瞥向她,又调开视线,淡淡道:“他不是你姐夫,莫要口无遮拦出去惹人生笑,笑话的可不止我,连你一起笑进去。”


    律法上确实不算姐夫,但贵妾形同副妻,要么不纳,纳了就绝对与众不同,两家互相走动正常称谓不足为奇。


    黄晚晴叫一声姐夫,黄秀才称一声贤婿,在时人听来并不会觉得算什么大过。


    偏黄时雨较真。


    黄晚晴心里暗笑摆什么清高谱儿,真清高的人也不去勾搭邻家哥哥,但仍柔柔道:“知道了。可本来就是姐夫呀,说出去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傻子才笑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黄时雨缄口不言。


    因为要做双份点心,次日黄时雨起了大早。


    铺子部分食材有限,譬如牛乳,奶酥,松仁之类的,想要单独多做一份就得自掏腰包。


    黄时雨在花掌柜那里记了账。


    平时一个铜板都恨不能掰成两份用的人,突然阔气,掏出一两银子,花婶啧啧称奇。


    于黄时雨来说,瞒着家人报名画署并省去面试的麻烦,别说一两便是三十两也值,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授课日,一般卯时华山长就坐在学馆,黄时雨早起惯了,完全无负担,她将思渊的份例松仁奶糕和奶酥卷儿交给琥珀,主仆二人兵分两路前去送餐。


    卯时韩意淮正在洗漱,五六个内侍丫鬟捧沐盆、丝帕、刷牙子(注,牙刷)等物依次排开。


    金鹤选了肃王惯用的香药牙粉铺在刷牙子上,双手恭恭敬敬呈上,旁边的丫鬟已经开始伺候肃王漱口。


    不意牙才刷一半,就听银鹤隔着帘子回禀:“方才收到了黄姑娘做的点心,松仁奶糕和奶酥卷儿。”


    特意回明一是为了告知肃王收到了与姑娘家约的点心;二是点心全都不是他喜欢的,奶糕偏甜,奶酥油腻,所以等他一句话,摆饭的人好决定端不端上桌。


    韩意淮一愣,瞅了瞅将刷一半的牙,匆忙漱口腾出嘴巴道:“别让她走了,请她稍等我会儿。”


    说完继续刷。


    急也没用,总要齐头整脸才能出去见人。


    肃王是个体面又讲究的少年郎。


    银鹤顿了顿,轻声道:“回殿下,点心是琥珀送来的。”


    并不是黄姑娘。


    肃王口中的那个“她”显然不是琥珀。


    小木头只想在华山长身边念书,约好的送点心竟是由丫鬟来替代。


    却又偏偏寻不到她错处。


    因为她只答应做点心给他吃,倒也没说亲自送。


    韩意淮拧了眉,郁郁寡欢,连带着周遭气氛也沉了下去。


    众侍垂首,大气也不敢喘,小心伺候着。


    燕居的肃王习惯散着长发,只将额前鬓角碎发编成几股纤细的小辫子挽于脑后以丝带缚住。


    平时手脚灵活的小丫鬟今天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么的,没留神扯到肃王发根,痛得他“嘶”了声,小丫鬟浑身一抖,立即跪地告罪。


    肃王本来就不开心,这下更是恼火,气涌上头,原本浅红的唇色又深几许,像是抹了胭脂似的。


    俊美归俊美,但凌厉也是真凌厉。


    新上任的小丫鬟闭目等着挨一脚。


    殊不知她运气不错,肃王底子尚算温良,并未行暴虐之事,犯了低级错误的她倒逃过体罚。


    小丫鬟有种劫后余生的飞升感。


    韩意淮冷声道:“下去。”


    这一去就真的去了,往后再难近身侍候。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下,又被银鹤姑姑叫过去好一顿训斥。


    另一边的华山长吃到了美味的松仁奶糕,点评一句九成满意,缺一成是因为糖放多了。


    黄时雨连忙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以后华山长绵白糖含量减六成。


    华山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倒是个用心的小丫头,拿来我瞧瞧。”


    黄时雨没想到他老人家会在意这个,便递了过去。


    人,往往特别重要的事才会动笔记,而华山长的事便是黄时雨心里顶顶重要的。


    略有厚度的本子记载着华山长在一年间口味的变化与喜好,字迹从稚嫩到熟练,从涂涂改改错字到行云流水,最终变成今日一笔漂亮的娟秀小楷。


    华山长仿佛看见了一个抽枝发芽并开了花儿的女孩。


    老头子年轻时也是性情中人,突然鼻子有点发酸,平复了一下,对黄时雨笑道:“不错,进步非常大,看来私底下没少下功夫。”


    黄时雨腼腆地挠挠头,“托您的福,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念书,倘若您老能借我几本……”


    又想借我的书,华山长胡子一抖,揣着手纠结,“借书,不行。”


    果然,又是这一句。


    “不过,我这里有个挣钱的小活计,倒是有机会多看些书,端看你想不想做。”


    黄时雨点头如捣蒜,就冲“挣钱”二字不做也得做,还能看到书简直锦上添花。


    于是她得到了一份抄书的营生,但不能带书册回家,因为它们都不属于华山长,也是他借的。


    对于书痴来说,借来读一遍委实不甘,最好能抄下来。


    可是华山长年纪太大啦,坐下稍微久一些老腰便撑不住,更别提长时间盯着细密如麻的字,轻则头晕眼花,重则脑仁痛好几天。


    那么眼睛明亮,浑身洋溢生命力的少女黄时雨简直是天选抄书人。


    她特特把每个字都写大了一圈,以便华山长阅读。


    这份活计既有钱拿还能借机读一些孤本,怕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黄时雨心里清楚,这是嘴硬心软的老爷爷对自己的额外照顾。


    她的快乐和感动转化成秋日的鲜花,有时候一把路边黄,有时候一捧玉簪花,离华山长最近的花瓶时时新鲜芬芳。


    华山长授课之时,她就坐在隔壁的小轩中,一笔一划抄书,华山长的小厮则蹲在旁边烤红薯烤花生或者煮茶。


    抄书挣的银钱恰好填补了为思渊做点心的亏空,说不定还有结余。


    黄时雨觉得自己是顶顶幸运的姑娘,生活虽苦,却每一步都有转机,每一天都有希望。


    日子眨眼来到了九月,秋风一天比一天凉,黄时雨抄书的时候就专门多穿了一件。


    今儿是初一,得先给思渊大爷请个安再回去抄。


    学生怎么给老师请安的,黄时雨就怎么给思渊请,带一份贽礼上门说吉祥话即可。


    她和琥珀掐着点赶早,天都没亮,举着灯笼摸过去。


    思渊舍馆的大门紧闭,待她们将将走近,只听吱呀一声,一名打着哈欠的粗使丫鬟推门而出。


    黄时雨上前说明来意,丫鬟道公子尚未起身。


    没起身好呀,来这么早为的就是他没起。


    黄时雨请丫鬟代为转达自己的吉祥话,同时递上贽礼,又朝着思渊主屋的方向恭恭敬敬施礼。


    粗使丫鬟“呃”了一声,主仆二人对她道“有劳啦”,眨眼便溜个没影。


    两刻钟后韩意淮气急败坏,套上皂靴就要去追黄时雨,银鹤连忙拦住,柔声劝道:“殿下息怒,黄姑娘走的时候约莫寅时两刻,您现在再追,脚印都没了。”


    韩意淮委屈不已,回身摔帘子重新进了内室。


    小木头很怕他,自从京师回来就一直在刻意保持距离,再不敢靠近他一步。


    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吗?


    原来她什么都懂,知道他欺负了她。


    却依旧选择随他进京报名。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内心怕是已如惊弓之鸟。


    于她来说,那是一场要么死要么重生的旅程。


    尚抱着一丝侥幸沾沾自喜的肃王终于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初五这日送完点心,琥珀提前回铺子。


    屋里收拾洗晒全靠她与柳儿,且还要为黄时雨做冬衣,忙碌程度完全不亚于任何人。


    黄时雨连续抄写两个时辰,已是头晕眼花。


    今儿是为华山长抄书的第十一天。


    明儿寒露,要放节气假,一直放到初九重阳节,拢共四天。


    所以今天才多抄写了会儿。


    黄时雨停笔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连续不分昼夜的作画练习终于伤及筋骨。


    因为与华山长经常见面,很快就被他发现异常,也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华山长告诫黄时雨需劳逸结合,并赠了几贴膏药,配合着晚间热敷。


    按照着华山长的法子,果然有所缓解。


    小厮端来一杯茶,好心道:“先生让您喝杯茶吃两块点心再回去好好休息。”


    也成,回去还得作画。黄时雨胡乱对付几口,起身辞别华山长。


    虽然简黄两家的“姻亲”关系暂时不宜宣扬,但小范围内不是秘密,意会不言明。


    花婶和花婆婆早已得过黄秀才暗示,知道有准姑爷的存在,而婆媳俩恰好也认识准姑爷的下人福生。


    所以当福生再次来访,花婶没有任何犹豫就打开门。


    福生自然为了黄二小姐,琥珀告诉他二小姐尚在书院,可能要过会子才到家。


    “有什么事吗?我可以给二小姐带话。”琥珀道。


    “那就有劳琥珀姐姐代为通传。”福生将一只八宝莲瓣形攒盒递给琥珀,“这是南边管事送来的,少爷觉得二小姐可能会喜欢,这里还有书信一封。”


    攒盒里装满最受南方女儿家钟意的零嘴。


    一看就不是简珣吃的。


    他家的管事怎可能送这个给少爷,除非少爷要求的。琥珀心知肚明,牵了牵嘴角接过,“好的,我会转交二小姐。”


    中秋过后,她就隐约猜到了一些,正好与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而二小姐始终吞吞吐吐,却未曾否认,当下也就明白了。


    有些话点到了明白了也就没必要再说出来。


    琥珀在心里叹口气。


    花婶倒是羡慕不已,姑爷家下人每次来都驾着马车,多气派啊。


    那可是活生生的骏马,普通人家谁养得起,车厢更不必说,又大又气派。


    黄晚晴躲在屋里听墙角,透过纱屉子偷瞄,只见琥珀接过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攒盒,八宝莲瓣的形状,漂亮极了。


    这到底是送零嘴儿还是送攒盒啊。


    光攒盒就不知值多少。


    倘若她开口要,梅娘愿不愿意送她呢?


    想想也不可能,所以晴娘也只能想想,俗称做白日梦。


    福生办完差事即刻回去,不意门口便遇上了正主,不由满脸惊愕。


    他仔细瞧了黄时雨两眼,含蓄道:“二小姐,攒盒里还有少爷写给您的信。”


    黄时雨揉着腕子道好,“是了,正好帮我带句话,节气假我不回家,你们不用管我了。”


    “那可巧了,我们少爷也不回,信上肯定会同您说个仔细。”福生道,又见黄时雨一脸疲累,就不忍多多打扰,“您快进去歇着吧,我这就回去复命。”


    简珣身边的人不知何时起,对黄时雨的称呼由二姑娘变成二小姐,你变成您。


    而泽禾的仆婢对主家就相对随意,并非不敬,而是都如此。


    黄晚晴立在楼梯附近,对迎面走来的黄时雨笑了笑,见她无精打采的,想来自己也难以凑趣,便寒暄两句就此别过。


    心里却是有些不忿。


    姐夫单单送她的零嘴就不能打开分妹妹一块吗?


    若是换成大姐姐,只怕是一盒都拿出来了吧。


    黄晚晴踢着脚回去,心道二姐姐自来对我也没多好,那我若得了姐夫青眼也不算对不起她。


    黄时雨回内室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晚饭也没吃,琥珀不忍叫醒她,便留一碗鸡丝粥温在小炉子上,自己则端来一盆热水,坐在床沿为黄时雨热敷手腕。


    秋夜凉如水,棉帕子冷得快,琥珀得频繁浸热水再拧干。


    那碗鸡丝粥最终也未进到黄时雨肚子里,次日琥珀起身就如往常一般叫醒二小姐。


    黄时雨缩在被窝不想动。


    平时比琥珀还早醒的人,居然睡起了懒觉。


    但她昨日就没好好吃过饭,万不能再耽搁今日的。


    琥珀笑着推了推黄时雨,入手滚烫,不由大惊失色。


    黄时雨已经烧迷糊了。


    福生前脚给简珣透露黄二小姐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人也明显清瘦,次日一早就瞧见琥珀红着眼眶跑来求助,一问竟是要给黄时雨找郎中。


    黄晚晴从耳报神丫鬟那里得知黄时雨病了,连忙道:“这可如何是好,附近连个医馆也无。”


    “书院里有擅长医术的先生,方才我就瞧见琥珀急匆匆出门,想必找姑爷想办法了。”


    耳报神懂得还不少。


    黄晚晴这厢才用了两盏茶,但见楼下琥珀急匆匆归来,噔噔噔跑上了二楼。


    二楼柳儿已经伺候黄时雨洗漱完毕,琥珀过来帮忙穿衣拢头发,这才与柳儿一同架起黄时雨,搀扶着下楼。


    楼梯略陡峭,平时没觉着,此时此刻方知惊险。


    主仆三人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


    琥珀虽已成年,无奈身段娇小,个头不比黄时雨高,根本无法背起她下楼,柳儿还是孩子就更不必说。


    简珣负手来回走了两趟,干脆举步迈出厅堂,由福泽引路很快就发现了楼梯上摇摇欲坠的主仆,霎时变了脸色。


    他从琥珀手里接过黄时雨,横抱起,匆匆下楼,阔步如飞朝厅堂走去。


    擅长医术的赵先生也在福喜的搀扶下迈进了黄家。


    黄晚晴躲在纱屉子后看呆了。


    姐夫竟直接走过来抱起梅娘……


    这种亲昵令她浑身不适。


    黄时雨尚有意识,无奈身虚腿软,眼冒金星,哪里还顾得上是被简允璋抱着还是拎着,礼数什么的见鬼吧,只想抓紧来个郎中救命。


    “简允璋,我好难受呜呜呜。”


    “嗯。”简珣垂眸看着她,将她抱进见客的厅堂,轻轻放在圈椅里,琥珀连忙端来温好的茶水,服侍黄时雨饮用。


    多喝水发发汗有益于散热。


    这厢花婶正好送赵先生走了进来,将人交给琥珀又匆忙忙离开,厨房一刻也离不得人。


    赵先生年约五旬,道一句得罪了,便将琥珀的帕子搭在黄时雨皓腕,拧眉诊脉。


    “黄姑娘年纪轻轻怎如此不爱惜身体,此番高热来势汹汹想来也是一番警示,万不能再如此作息。”赵先生很快发现了病因。


    琥珀想了想还真是,就着赵先生的话娓娓道出二小姐没日没夜作画苦读,饮食不规律,再加上今日连续抄书两个时辰,想来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了。


    此外黄时雨的右腕似乎有暗伤,她询问赵先生有没有比热敷更有效的法子。


    简珣坐在黄时雨身边,始终垂眸看着她。


    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医者父母心。


    千叮咛万嘱咐好生调养,否则极易留下病根。


    赵先生操着一口巴蜀音训斥完黄时雨,才将写好的方子递给琥珀,“拿去抓药,每日煎服两次。”


    琥珀千恩万谢,捧着方子匆匆而去。


    福喜则奉上诊金,亲自送老先生回府。


    黄时雨迷迷糊糊道:“柳儿,送送先生……”


    柳儿道:“已经被福喜哥抢先一步。”


    黄时雨就觉得身子腾空起飞,落在了温柔的臂弯里,依偎着宽阔的胸膛,原来是简允璋的怀抱。


    成长犹如白驹过隙。


    曾几何时比简允璋还高半个头的自己,如今仿佛变成了小小一团,团在他掌心里。


    简珣紧了紧怀中的黄时雨,几多无奈,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省心……”


    他抱着她迈向她的闺房。


    第37章 燃星


    素秋插不上手,但是可以提醒六神无主的柳儿,“好柳儿,快去给少爷引路。”


    柳儿看起来呆呆的,反应竟也不慢,听了素秋姐姐的话,立刻迈着小短腿跑到简珣前面带路。


    “少爷,请随我来。”


    二楼颇有几间房,在柳儿的引领下,简珣抱着黄时雨迈进左边第二间。


    素秋又对柳儿道,“二小姐出了不少汗,得擦干净方才有助退烧,柳儿再给我指个路,我去煮一锅热水。”


    以热帕子擦身最宜散热,琥珀姐姐也这么教过柳儿,如今素秋姐姐稍一提点,她立刻就明白该怎么做。


    柳儿拉着素秋的手直奔小厨房。


    这下房间只剩简珣和黄时雨了。


    简珣莫名的紧张。


    他这个人愈紧张反而愈显得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唯有耳根是红的。


    黄时雨病得七晕八素,也是无暇思前想后,只想平躺进被窝。


    她无精打采道:“走错了,左边,碧纱橱左边那间是我寝卧。”


    又觉得怪怪的,不禁挣了挣,略显慌乱,“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大家都清楚你我的关系,你也知晓咱俩真正的关系,又何必多此一举苦了自己。”简珣撩眼看向怀中的黄时雨,“还是你喜欢那种方式,先自己走两步,再不支跌进我怀中,好让我抱着你上床?”


    脑子原本清清白白的黄时雨都被他说污了,她有气无力道:“你在说什么疯话,谁要跟你这样。”


    简珣嘴角勾了勾。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寝卧,黄时雨脑子烧成一团浆糊,视物都有些朦胧,却能感知简珣微微倾身,自己也随着他压过来慢慢滑坐床沿。


    她松了口气。


    不料意外还是发生了。


    简珣这个人素来勤快,惯会送佛送上西,竟单膝跪地帮她褪下靸鞋(注,古代拖鞋)。


    “你,你,谁让你帮忙了!”黄时雨惊慌失色。


    简珣也愣住,万没想到梅娘竟未着袜。


    怎会不穿绣袜?


    琥珀匆忙忙哪还顾得上为黄时雨穿袜,拾掇一下能见人就行了,谁能算到简珣勤快如斯。


    凝白如玉,柔嫩泛粉,可爱的脚趾……梅娘的纤足竟是这般精致小巧,勾动他深埋的最原始的遐思绮想,简珣心如擂鼓,目似燃星。


    他怎能对一个生病的女孩产生如此下流的冲动。


    简珣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黄时雨没想到简珣反应比自己还大,只见他慌忙松开她的足,微喘后退数步。


    这就有点伤人自尊了。


    黄时雨嗫嚅道:“你……”


    简珣撩起帘子离开了。


    黄时雨踢掉另一只靸鞋,当头栽倒。


    片刻之后,她又拖着病体缓坐而起,盘腿抱足闻了闻,还怪香的嘞,琥珀姐姐每晚都用浸了花瓣的热水服侍她泡脚,分明一点也不臭!


    那简允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什么意思?


    黄时雨忿然沉睡。


    此时的黄晚晴已经重新洗脸更衣完毕,不停催促贴身梳妆丫鬟快些,再快些,但又不能梳的不好看。


    梳妆丫鬟满头大汗,几乎用尽毕生本领,终于在最短的时间为黄晚晴梳好惊鸿仙子髻,并以珠玉宝钗,玛瑙掩鬓为其悉心点缀。


    另一名丫鬟则打开了茉莉香粉,执香绵(注,粉扑)缓缓蘸取,又在手背轻扑使其分布均匀,最后才涂于黄晚晴的面颊脖颈,整个过程格外仔细,屏息凝神。


    粉质清透细腻,馨香醉人,小儿拳大的一盒就要五钱银子,比之寻常香粉,贵了十几倍。


    紧接着淡扫蛾眉,轻抿红唇,黄晚晴以最快的速度盛装一番。


    她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肌肤更显细滑,不比梅娘差了,而红唇娇艳,气色更胜一筹。


    贵果然有贵的道理。


    此装虽盛,仔细瞧着又有种漫不经心的清雅。


    黄晚晴在装扮上确实有几分水平。


    她面含春色,朝窗外看了看,又急匆匆打开房门直奔黄时雨房间。


    扑了个空。


    屋里除了病恹恹的梅娘,连个简珣的影子都没有。


    耳报神丫鬟气喘吁吁来到门口,压着嗓子告诉黄晚晴,“姑爷回去了,方才我瞧见他在门口扳鞍上马。”


    她还甜甜地喊了声“姑爷”,套近乎。


    骏马上的少年郎却只淡淡扫来一个眼神,策马而去。


    黄晚晴因紧张握成一团的双手缓缓垂下。


    “三小姐,借个路。”素秋的声音打断了发怔的黄晚晴。


    她回过神,连忙侧身让后两步。


    素秋和柳儿抬着热水桶得以进屋。


    两人累弯了腰,也不见黄晚晴吩咐丫鬟搭把手。


    原来亲姐姐病急这段时间,“消失”的三小姐黄晚晴正在房中精心打扮,现今花枝招展跑了进来,功利之心未免昭然若揭。


    素秋唇角微微勾起。


    人,本就该有一颗向上的心,有野妄是好事,说明想上进,但能力和心性都远远配不上那份野妄,就是愚蠢。


    黄晚晴站在门口,脸色有些不大自在,忽然对左右丫鬟道:“还不快去帮素秋姑娘抬水。”


    丫鬟齐齐应是,这才噔噔噔下楼帮忙抬另一桶凉水。


    姐夫虽提前离开,却把自己的贴身丫鬟留下了,黄晚晴对素秋扯起嘴角笑了笑。


    素秋颔首道谢。


    真漂亮呀,这么漂亮的丫鬟是姐夫的通房吗?


    黄晚晴希望是的。


    多些漂亮的女子压一压梅娘的姿色,不一定是坏事。


    黄晚晴离开后,素秋让柳儿关紧门窗,方才开始用湿帕子擦拭黄时雨的腿和胳膊,又擦了擦脖颈和腋下。


    黄时雨有知觉,也能听见动静,但是抬不起眼皮。


    素秋动作利索又不失温柔,热乎乎的帕子所到之处留下丝丝凉意,使得架在火上炙烤的她得以喘息,舒服了很多。


    大约过了两炷香时间,琥珀终于端来熬好的汤药,服侍黄时雨小口小口喝下去。


    得益于素秋的擦身,平稳住黄时雨的高热,如今再喝一碗药,效果立竿见影,发了一身汗,午时不到苍白的唇色就渐渐恢复血气。


    白露拎着炖好的燕窝粥出现,按少爷吩咐专门加了鲜牛乳,吃起来口感更好。


    大病初愈,得靠养。


    黄时雨的屋子才多大呀,本身就有两个丫鬟,如今又多了两个,幸而白露有自己的差事,只是来送吃食和膏药,一一交给素秋。


    这才来到黄时雨床前探了探气色和温度,确认无虞方款款辞别。


    简珣收到了白露带回的消息,黄二小姐已无大碍。


    素秋在黄记铺子从初六待到了初七傍晚,权衡之后回到鹿锦书院。


    她回来就代表黄时雨完全无碍了。


    简珣松了口气。


    真希望梅娘忘了自己对着她纤足的痴态。


    他从未在梅娘跟前如此丢脸。


    从前读到吟风弄月的轻浮诗词,简珣对其中若干描述十分不解,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字字珠玑。


    无人知晓,他的心那样无耻,屡次三番想要对她做最无耻的事。


    简珣不想在乡试前见到黄时雨了。


    又觉得不现实。


    那就尽量不去见她吧。


    这样想着,初八一大清早,他还是坐在了那间狭小的厅堂,生龙活虎的梅娘一脸无邪,满目感激,为他煮茶。


    “我又麻烦了你一次。”黄时雨汗颜道,“还有件事……琥珀姐姐忙中出错,忘了留下诊金,反倒让福喜垫付了,呃,那个是多少,我还你。”


    “忘了。”简珣道。


    “……”黄时雨噎了噎。


    “上次约定的三百两改成二百六十两吧。”简珣抬眸看向她,平静道,“二百六十两,正好是画署的优恤金,你若考上我们立即两清,剩下的也不要你还了,所以,不要再这么拼命攒钱。”


    黄时雨连忙拒绝,“我不能再……”


    “不用自作多情,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简珣漠然道,“我怕你银子没攒够先累死,那样,我就人财两空。再者,我们不是朋友么,你若考进画署,两千两银子便是我送给朋友的贺礼,苟富贵勿相忘,等你发达了记着我便好。”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黄时雨感动到无以复加。


    她说不出如何偿还两千两的豪言壮语,因为此时的她说什么都显得可笑。


    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简珣,更不会忘了这笔钱,总有一天会偿还的。


    “你先别感动,我且问你,朋友之间总不能一直都是我吃亏对不对?”简珣问她。


    黄时雨含泪点头。


    “所以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考不上,我就不客气了。”


    黄时雨面色一紧,由红转白又转了红,但还是遵守着承诺,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如果考不上,他就要她做他的女人。


    是要圆房的那种,而不是只会哭哭啼啼对着他耍赖的青梅。


    简珣吩咐琥珀将他此前所送的药膏拿来,当面捏住黄时雨右腕,示范了两处穴位,教琥珀道:“每晚热敷完以此按摩化开,每次一刻钟,月余即可痊愈。”


    说罢又看向黄时雨,“你若还想继续走画道这条路,就乖乖听郎中的话,劳逸结合,珍惜这只爪子。”


    “知道了。”黄时雨小声咕哝。


    他滚烫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纤细的手腕,一寸寸一点点移动,黄时雨想缩回去,却被他微冷目光所摄。


    琥珀倒是在旁心无旁骛学习,遇到不懂的立刻提问。


    简珣耐心回答。


    二人一问一答,揉捏片刻,简珣将黄时雨的手腕还给琥珀,示意她实践。


    黄时雨自知理亏,也不好扭扭捏捏的,全程硬着头皮配合。


    但有一说一,简珣还挺适合伺候人的,指腹温暖而有力,按得她舒服极了,期间差点忘形眯起了眼睛。


    琥珀比之明显差些火候,发力不均匀,指腹也不够暖,远不如简珣的手法舒服,但也算尽力了。


    最后她的腕子又落在了简珣手里,他时而温柔时而用力地捏着。


    厅堂对面的南墙开满一壁玉簪花,挤挤挨挨,浓香随风肆意飘散。


    如此热烈,原来已是深秋。


    琥珀眯眸瞧了瞧日影,又看向对桌而坐的二小姐和简少爷,明明同龄,一个尚带着孩子气,另一个却沉稳而内敛。


    但不可否认,两个人看起来真美好呀。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势令简允璋再次大发慈悲,削减巨债。


    黄时雨头顶的压力骤减,心间的压力却更大了。


    但成为名家画师决心却空前强烈。


    想出名很简单,得到清泉石上居阁主的青睐,毫不夸张,名扬天下。


    但得到阁主的青睐,应是这世上极难的事。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堪比进士及第,三甲状元。


    浅浅了解一下三甲状元的难度,黄时雨忽然头晕。


    成为状元的第一步是考秀才,而一个州府每年的名额不超过二十人,可以想见难度有多高。


    考上秀才就可以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每次参试者约八万人左右,中举者往往不足千人;紧接着会试,从全国近万举人中取一百人;最后殿试,再从这一百个精英中取第一名,这个精英中的精英便是状元。


    此般难度便是画师获得阁主青睐的难度。


    黄时雨务实地划掉进石上居这条路,把希望押在升官卖画上。


    她谨记郎中和简允璋的警告再不敢不顾惜身体,唯恐右手真的废了。


    也开始学着自己给自己按摩,尽心呵护。


    初九重阳节,黄时雨无心登高,缩在碧纱橱读书。


    素秋将简珣此前送的攒盒端出来,“初五福生送来的,前几日你身子尚未大好,我也不敢拿给你吃,竟忘了这里还有一封简少爷的信。”


    黄时雨展信一目十行,果然没甚重要的事。


    真有正事,简允璋定会亲自说与她听。


    而书信,往往就是他故意在她跟前卖弄文笔的。


    欲扬而抑,显弄新作的诗词。


    不过他的字真好看呀,百看不厌,写的诗词意境深深,常使她宛如身临其境。


    这样的简珣,真令人艳羡。


    不愧是十二岁即中小三元的人。


    黄时雨读着他写的词,尝了一口攒盒的点心,果味鲜浓,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果的滋味又不失果脯优势,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青梅。


    九宫格放置了三种果脯三种坚果糖三种一口酥,全是哪怕久放也不会影响口感的。


    简珣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好吃的,黄时雨不敢想自己若是他得多开心,每天吃啊吃,在零嘴里打滚。


    然而他对零嘴不感兴趣,常常莫名地便宜了她。


    她便也便宜自己的丫鬟,每样抓出一些吩咐琥珀和柳儿下去分了。


    本想顺手也抓点给晴娘,又想到晴娘那好坏无常的肠胃,黄时雨立刻打消了危险的想法。


    傻子才敢送晴娘吃食。


    柳儿得了零嘴满心欢喜,捻一颗松子糖含进口中,甜香盈满味蕾,直冲肺腑,味道竟比福泽送她的还要好吃。


    那她也分福泽尝一尝吧。


    这可是二小姐专门赏赐她的。


    柳儿这样想着,就殷殷往福泽那里去。


    两个小孩子的关系竟这般的好。


    “柳儿。”


    柳儿抬首,但见二小姐正趴在窗口,一张小脸儿清然如莲,对她笑吟吟道,“这份是福泽的。”


    柳儿慌忙抬手接住二小姐扔下的荷包儿,塞得鼓鼓的。


    “谢谢二小姐。”她笑着,阳光洒在脸上,感觉好幸福呀。


    二小姐总能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小幸福。


    十二这日天朗气清,黄时雨敞开大窗子,窗子边挂上鸟笼,画眉被福泽养得油光水滑,唧唧啾啾,唱个不停。


    她调了栀子白和油绿二色,信笔勾勒,一朵欺霜赛雪鲜艳欲滴的栀子花跃然纸上,绿叶生机勃勃。


    黄时雨的画并不十分强调神似,凡事过犹不及,过度追求神似势必失去水墨神韵,又恰恰因这份追求神韵的倔强,反倒令她神韵大成,而神似也紧追其后。


    她又调了赭黄,聆听画眉的小曲儿,于是栀子花枝就立上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画眉。


    黄时雨腹中已有了二两墨水,便也学着正经画师从旁提一行小字:小树深丛绚绿华,辟邪香冷玉无瑕。


    画成,先不提柳儿有多赞喜,便是对画道不感兴趣的琥珀也亮了眼睛,“二小姐,您这画厉害了,我曾见过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师即兴创作,画的也是栀子,真不如你的灵气逼人。”


    能得见多识广的琥珀这么高评价,黄时雨颇有些意外。


    这厢柳儿也极是肯定,“二小姐,柳儿也觉得这幅画儿比以往更有灵气,你画的画眉又憨又可人,谁说你不会画活物的!”


    黄时雨被贴身丫鬟捧得飘飘然,就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


    请华山长鉴赏。


    万一华山长觉得她是可塑之才,就极有可能在那位画署闻大人跟前提携。


    当然,这多半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持之以恒。


    却也是一个普通人几乎不可能触及的契机。


    既然黄时雨有,哪怕微乎其微,也应牢牢抓住。


    她默默盯着这幅《栀子》,算是踏入画道近半年来最得意之作。


    因此先不急着送给简珣。


    过一遍华山长的眼再送也不迟。


    次日黄时雨用简珣送的青梅做了青梅糕,一份给华山长一份予思渊,充分参透了“借花献佛”四个字的精髓。


    晨间黄时雨就满怀憧憬前往华山长的学馆。


    获得关注第一步——得让华山长知悉她喜爱丹青并善于丹青。


    许是利己的小心思太多,黄时雨竟有些紧张,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虽是利己却不损人,闻韵致当年还在江南四处自荐过画作,那自己想方设法谋取闻大人一瞥回眸也是人之常情。


    她不是铮铮风骨的清高文人。


    只期待有人发现她有一缕炽热画魂,百折不挠的画骨。


    她深爱丹青,也想以此谋生。


    那厢华山长咬了一大口青梅糕,糕点是寻常糕点,果脯竟一点也不寻常,直言妙哉,一双小眼睛都比平时放大两倍,亮亮的。


    黄时雨连忙道:“您老爱吃就好,下回我还给您做!”


    华山长就眯起了眼睛笑,“再撒点果仁。”


    黄时雨清脆道:“好嘞。”


    瞅准他老人家用得差不多了,她才交叠着双手迈着小碎步上前,“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慧眼如炬,我斗胆请您品一副名不见经传的画儿,叩请指点迷津。”


    说罢,她轻轻拆开系住画卷的丝带,缓缓展开了自己的栀子花,同时,一双雪亮的明眸悬悬而望。


    华山长不以为意,咽下最后一块糕点,随口问:“你画的?”


    黄时雨屏息回:“是的,先生。”


    华山长垂眸抿了一口茶,又抬眸在尘与光中细细凝辨。


    黄时雨紧张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华山长打量几瞬,又抿了一口茶,“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黄时雨睁了睁眼眸。


    “回去再画一副我瞅瞅,来点构图更完整的,比如去书院的仙鹤塘,有芦苇,有鹤。”华山长道。


    黄时雨却由紧张转成了惊喜,“我,我真的可以去仙鹤塘?”


    仙鹤塘在书院更深处,属于闲人免入之地。


    也就是仅有师生才能踏足。


    华山长竟允许她去那里!


    黄时雨喜不自胜。


    华山长微微含笑。


    黄时雨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小小的特权,而是,她被接纳了。


    走回去的那段路,分明与来时一样,黄时雨却宛若踩在云端,轻盈盈。


    琥珀只送糕点不念书,比黄时雨回来的更早,此刻正歪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绣着花,臊眉耷眼的。


    黄时雨察觉她不对劲,歪头问道:“思渊公子没给你赏钱吗?”


    那倒不是,思渊公子的赏钱一向大方,但思渊公子的脸色极其吓人。


    琥珀觉得长此以往,自己的小命怕是要交代了。


    “怎会如此严重……”黄时雨喃喃道,悬着的心又提起,“你是不是不小心说了什么得罪他?”


    琥珀摇摇头,欲哭无泪,“见到他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乱说,只会施礼问安。你不知他表情有多恐怖,压着眉毛撩眼看我。”


    “恐怖?”黄时雨思索几番难解,就事论事道,“客观来讲,思渊公子是一个顶级美男子。”


    琥珀哑然。


    是美男子不错。


    可平时那么开朗一美男子,突然沉下脸,就压的人喘不过气,恨不能给他的威仪下跪,哪里还有心情关注他有多俊美。


    黄时雨同情地瞄了琥珀一眼,计上心头,“要不这样吧,往后你按照陪我前去请安的时辰,掐着他还没起身的点,大不了回来再补个回笼觉。”


    这代表黄时雨也得起更早。


    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第38章 观鹤


    做点心前的准备工作都是前一晚备好,次日早起直接或蒸或烤,因而黄时雨只需提前两刻起身,并不打紧。


    她攥着琥珀的手,“好啦,我还指望琥珀姐姐留着精气神给我多做几身漂亮的裙子呢,可不能被思渊公子吓坏了。”


    琥珀噗嗤一声笑了,边做针线边道:“二小姐喜欢什么花,我给你在袖口和裙边绣。”


    那可就多了。


    黄时雨笑嘻嘻挨着琥珀肩膀,一说芙蓉又说玉簪,还要芍药和石榴。


    这有何难,琥珀无不应下。


    两个小女子热火朝天聊起来,渐渐把思渊公子的问题放在了一边。


    主要是不放下也没辙,她们哪里懂少年郎的心思。


    大约巳时,福泽带着黄二小姐的《山栀画眉》回到了简珣的舍馆,同行的还有那只依旧不识忧愁的画眉鸟,被养得愈发憨憨胖胖了。


    在黄时雨看来,算是完成了约定的第五幅画儿,那么小福泽、画眉自当随画卷物归原主。


    简珣垂眸仔细擦拭剑身,默然片刻,缓缓道:“放着吧。”


    福泽便将画卷置于书案。


    福生朝他使了一枚眼色,他立即顿悟,提着鸟笼欠身告退。


    简珣收剑回鞘,神情落寂。


    明年,考不上画署的话,梅娘就只能委身于他。


    这正是他无比期盼的事儿。


    可是为何一想到期盼成真,竟开心不起来。


    是因为她说“愿意”二字时眼中的无奈与寂寥吗?


    她偿还不起亲爹卖她的银子,这是她的无奈。


    而寂寥,全因他并非是她心悦的郎君吧。


    为生计奔波的黄时雨哪有空闲想郎君,想悦不悦的,唯一令她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只有银钱。


    虽说简允璋放话只要考进画署就不让她还银子,但考试也要银子的,笔墨纸砚全都要银子!


    幸而黄时雨除了一盒香膏,其余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青黛、唇脂、桂花油等等一概不用,每日素面朝天,倒也不是自恃貌美,而是坦然接受自己买不起这个事实,既不为此自怨也不为此自艾。


    她的买不起并非真没有银子,毕竟黄家在泽禾也是富户,只是没有额外的银子罢了。


    黄时雨把月钱和脂粉份例全存进了宝贝箱笼,一旦放进去轻易不肯再拿出。


    能让她不带一丝心疼花钱的唯有大姐姐黄莺枝。


    正当黄时雨和琥珀讨论丝线的配色,就听柳儿在院子喊道:“二小姐,大小姐来啦。”


    黄时雨蓦地竖起小脑袋,“姐姐!”


    宛若乳燕投林,她提裙小跑飞奔相迎。


    黄莺枝有一双温柔会笑的眼睛,穿着简单朴素样式的衣裙,挽着妇人发髻,乍一看去,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泽禾小妇人。


    但她是黄时雨唯一的亲情依赖。


    黄时雨也是她的唯一。


    听见动静,黄晚晴朝外张望,“嘁”了一声,对左右酸溜溜道:“瞧见了吧,同父同母的真姐妹,人家那才是亲缘,我是异母,少一半的血,看她那不冷不热的脸色便也要多一半的。”


    左右丫鬟讪笑,放在从前她们听音儿立刻就能接一大串顺黄晚晴耳朵的话,如今委实不敢了。


    二姑爷的家世摆在那里了。


    午膳置办的颇为丰盛,黄时雨和姐姐手挽手进了菜坊买彼此爱吃的菜,若非姐姐拦住,训道吃不完浪费,黄时雨打算再买一条鱼,先前的清蒸,这条做成丸。


    花家婆媳、琥珀、柳儿四个人一齐进了厨房张罗,黄晚晴越看越气,一股子邪火到处乱窜,她将到铺子那日怎不见她们如此盛情招待!


    小姐脾气即刻就要炸,却又没炸成,因为她心里清楚,花家人不是黄家的奴仆,而自己还未能坐上简少爷家的马车。


    黄晚晴忍气吞声,躺在屋子里不出来。


    琥珀来请她去厅堂用饭,“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在等你。”


    “人家亲姐妹亲亲热热一起吃饭,我去煞什么风景。”黄晚晴嘀咕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知道了,这就去。”


    姐妹三人久别重逢,一顿饭吃得也还算和和美美。


    晚上根本就不用收拾客房,黄时雨哪里离得开黄莺枝,姐妹二人好到睡一张床。


    姐姐出嫁前,妹妹就是待在姐姐身边养大的。


    长姐如母,黄莺枝在黄时雨这里如同生母的替代。


    “黄太太是不是又寻你不痛快了?”黄时雨挨着姐姐小声的说话,“那姐姐就同我一起住在甜水铺子吧,咱们不回家。”


    黄莺枝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傻丫头,如今黄太太哪里敢给我脸色看,她还指望你把耀祖捞进简家的族学呢。”


    明明不愿意做贵妾,却不知为何又愿意了。黄莺枝并没有追问原因,而是想,梅娘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


    况且,这条路本来也没错。


    人,就该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再谈理想与抱负。


    黄时雨自嘲一笑,何谓族学,自然是人家为族人所办的学堂,便是家主开恩收几个外来子弟,也轮不到一个妾室头上啊。


    知道的当她是贵妾,不知的还以为她要进宫做娘娘了。


    黄太太正常的时候尚算精明,一旦动了贪念就愚不可及。


    黄莺枝只希望妹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生个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儿子,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出路。


    但再好的出路也得精心打理维护,梅娘最大的短板是没有生母教导,对夫妻之道一无所知。


    身为姐姐,不得不负起这个责任,黄莺枝有些羞耻也有些悲伤。


    但自己教总好过黄太太教。


    黄太太只会为了自己利益教些小妇做派,争宠献媚。


    这也是黄莺枝专门来甜水铺子的原因。


    她可能得离开泽禾谋生了,在这之前,得先安顿好妹妹,教她些成为女人的常识。


    “梅娘,简少爷碰没碰过你?”她轻声问。


    到了这个地步,早晚都会要了她,只是为着未来少奶奶的面子暂未回府摆酒宣扬罢了。


    “没有呀,他好端端碰我做什么?”黄时雨实话实说。


    黄莺枝噎了一下,又笑了。


    听这语气便知还没碰过。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黄莺枝只跟妹妹谈最现实的问题,没空畅聊女子们憧憬的风花雪月,“将来主母进门,你打算怎么做,先跟姐姐说说。”


    这么遥远的事黄时雨从没想过。


    她差点要告诉姐姐自己已经不是简允璋的贵妾,又忽然想起两千两白银,便咽下了。


    姐姐自己安身立命的银子也不过二十两,何必说些让人无力的事徒增烦恼呢。


    再说,考不上画署,那就还是简允璋的贵妾。


    等于没变过。


    黄时雨翻过身,平躺,枕着自己双臂,音色轻快道:“姐姐放心吧,未来主母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且是简允璋的心上人,我相信他的眼光,能入他眼的绝非泛泛之辈,只要我不过去招他们眼烦,大家都会好好过日子的。”


    男女之事在她眼里竟如此简单。


    黄莺枝诧异道:“你见过未来主母?”


    黄时雨点点头,“见过呀,长得就像仙女一样,可好看了!是了,她还是简允璋的表妹。”


    仙女自然都是好相与的,岂会像黄太太那样尖酸刻薄坏女人。


    黄莺枝神色古怪,怔怔望着黄时雨,又忽然释然了,低低地笑了两声。


    她重新躺好,轻拍妹妹的胳膊,“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莫要忘了你的初心,更不要事事钻牛角尖,守好自己应得的钱财,其他的虚荣不要也罢。”


    “梅娘,便是亲生爹娘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夫君。”黄莺枝不疾不徐道,“而你是贵妾,本就该低正妻半个头,所以不要攀比知道吗?”


    人的烦恼往往是攀比出来的。


    黄时雨不意自己竟被姐姐如此小瞧,“我才不是那种人,我只想画画儿,若是进不了画署,就在自己的房间画。姐姐有空一定要多来看看我呀。”


    听说女孩子嫁人就不能随意出来玩,做什么都要请示婆母。


    为妻尚且如此,那么做贵妾应该更少机会了吧。


    简允璋那么有钱,又是发小情谊,少不得分她间大屋子,那她也能找一堆有趣的事情做,画画,养花,种菜。


    梅娘的未来除了这些便是姐姐。


    更复杂的事情她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真是个画痴。黄莺枝幽幽望着昏暗的帐顶。


    稍许的静默,她轻轻道:“记住了,你得跟简少爷说清楚,主母进门前请他自重,因为你身子虚,诞下孩儿前不宜喝避子汤,除非他允许你生庶长子,不过这不太可能。”


    越说越远了。黄时雨无奈地抓了抓额头,但还是十分听话地答应姐姐。


    琥珀姐姐已经告诫过她,喝多了避子汤身子会坏掉。


    只有躺在一张床上才需要喝,那她到时候同简允璋打个商量,不在一张床上躺不就行了。


    黄时雨打个哈欠,眼皮渐渐抬不起就睡了过去。


    临睡前脑子里闪过仙鹤塘。


    华山长允许她骑着小毛驴随他观赏仙鹤,因为他也有一头小毛驴。


    月隐日升,又是一日好秋光。


    来年就要乡试,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学子们天不亮就要去学馆苦读,华山长却骑在毛驴上优哉游哉,揣着两手。


    旁边紧随的是同样骑着小毛驴的黄时雨,为了方便骑行,她还特意穿了百裥裙。


    时下的百裥裙其实就是马面裙,但裙褶更为繁复细密,走起来路益发灵动飘逸,不受拘束,也极大地方便女子骑行。


    华山长告诉黄时雨,“你算是赶了巧,碰上仙鹤迁徙越冬,再晚几日就瞧不见咯。”


    黄时雨惊奇道:“它们,竟不是书院蓄养的吗?”


    骑驴的华山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等灵性的仙鸟岂能以蓄养践踏之,它们本生就是来去自如的灵物,如今每年经过仙鹤塘已是莫大的恩赐。”


    其实是养不起,华山长求过好几次,上面也不愿拨款,这玩意好看不实用,难养还费银子。


    黄时雨钦佩道:“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也。”


    华山长高冷地哼了哼。


    “小丫头,你可知画道多艰并不亚于科举,念书尚可以靠借书抄书勉强维持,但画道,很难借,也没法儿借,终究得靠自己日复一日地练习、打磨。”老人家骑在驴背上晃悠悠怡然,眯起眼,“想精于此道光靠勤奋远远不行,得有天赋。”


    也就是首先你得是个天才,其次才能靠勤奋刻苦拼杀前路。


    既能迈进画署,那么都是天赋异禀有才之人,不存在真正的弱者。


    所以黄时雨前几日才走火入魔,既想攒钱又想比旁人更勤奋,反倒伤了身险些留下遗症,现今想来仍是一阵后怕。


    黄时雨唇角轻轻抿了抿,学着华山长的模样,也扬起小脸,傲然道:“所以我才敢去考画署,因为,我就是极有天赋的人。”


    华山长闻言哈哈大笑。


    确实有些天赋,画笔稚嫩画意却颇令人触动,一问竟是自行入道尚不足半年,那确实是个好苗子。


    但华山长并未多说什么,只平静邀请黄时雨来仙鹤塘观鹤。


    透过画卷看见画魂,她的视野太狭窄了。


    理应去瞧瞧更宽广的风光。


    九月十四乃画署报名截止之日,来年八月大考。


    今年人数达到了一千二百余人,乃历年之最。


    这是个好现象,说明百姓富足,投身画道的门户才越来越多。


    严艺学(艺学乃画署官职)翻了翻下属递来的厚厚一摞册籍,已经按照州府顺序整理妥当。


    他又仔细检查一遍,方才安心,整理冠服前去上官廨所回禀闻大人。


    闻大人乃画署为数不多的女官,且官职极高,为大部分人男人的顶头上司。


    不过大家也都很服气,因为闻大人当得起。


    诗画双绝,出身名门,曾祖乃本朝公认的天下第一画师闻韵致。


    闻家以画久负盛名,但闻家前身却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祖宗位列公侯宰相,无奈家国破灭,宰相抱太子以身殉国,此中气节引天下文人垂泪,读书人最推崇的就是气节。


    闻家妇孺自缢,男子跳城墙,以谢天地君恩,这样的悲壮与傲骨连大康的开国君主都不得不为之震撼,不过君主的震撼只能藏在心底,却不能颂扬他。


    因为君主需要万民归顺,这样气节的前朝硬汉自然是越少越好。


    但君主放过了尚在襁褓的闻韵致,也为大康留下了一缕至真的画魂。


    斗转星移百年过,闻家以画传世,重振门楣,闻道芝闻大人便是这一代画师中翘楚。


    若把画考比作科举,她相当于十八岁中了状元。


    画署众官吏不服也得服。


    严艺学将厚厚一摞册籍端放闻大人的书案,又将另外薄薄的一叠放在了闻大人面前,“此十二位考生乃今年特例,已经核查妥当,可以省去面试。”


    每朝每代各行各业都会有“特例”的存在,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特例”,规矩森严的画署也不能例外。


    今年的十二特例多半出身高贵,不是世家便是宗亲,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抵达画署面试,闻大人淡淡扫了眼,颔首,“知道,放着吧。”


    坐在闻大人左手边的青年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听闻“特例”倏然抬眸,投来眈眈目光,“今年,没有特例,告诉他们,面试即是大考的一部分,能来最好,否则,滚。”


    严艺学冷汗涔涔,慌忙应道:“是,可是……”


    那人抬起头,貌若观音,目似寒星,通身除了雪白的皮肤,丹霞般的唇,仅有黑色,乌黑的长发,星夜一般的锦衣。


    严艺学便说不出可是后面的话了,躬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鹿锦书院的黄时雨紧随华山长,越往北深入越发现书院之大。


    华山长道:“不是鹿锦书院大,是玉山大,书院只是组成玉山的一部分,仙鹤塘也是这个道理。”


    黄时雨点着脑袋,“那为何不许旁人进来游玩呢?”


    “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都能来去自由,学院的学子何以专心读书,国之栋梁又从何而取。”


    凡事都要讲规矩。黄时雨谨记。


    华山长笑道:“待你再长大些就能领悟规矩的妙处,这世上最好相处的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懂规矩有原则之人。”


    这话过于深奥,黄时雨虽不能理解但是照单记下,留着慢慢消化。


    还未看见仙鹤,一片芦苇涛涛先是映入了眼帘,风吹飒飒,起伏不定。


    黄时雨下驴搀扶华山长登上竹亭,极目远眺,胸臆登时激荡,原来,当最寻常的芦苇荡连结成海,也能如此震动人心。


    鹤声清跃,由远及近,几只仙鹤飞至,着陆翩翩起舞。


    这不是年画上的,而是真实存在的,黄时雨目瞪口呆。


    “只要登高,就能看见更宽更广的美景,而不是眼前的一朵花一根草。好的画师,不止会画眼前的,也能将现在我们目之所及全部复刻纸上,令观者宛如身临其境。”华山长捋着胡须念道,笑看她,“你能吗?”


    黄时雨眼瞳轻晃,喃喃道:“我不能,但我会学的。”


    只要学就一定能。


    她学习能力向来比旁人快些。


    观鹤而已,黄时雨却莫名觉得自己领悟了许多道理,前路豁然开朗,比任何时候都明确。


    她有千言万语最后尽数化为一躬,对华山长深深地揖礼。


    华山长最欣赏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不论男孩还是女孩。


    画署已经近十年没收过女画员,女孩子涉及此道总归不如男子方便,既然黄时雨有天赋有胆量,自己不妨祝她一臂之力。


    但这一切得建立在她有足够的实力相匹。


    第39章 情人


    原是不打算多事,但华山长又觉得黄时雨既选择考画署,必然是心志坚定之人,于是斟酌道:“你考画署是为了什么?”


    黄时雨不假思索回:“我擅长此道,且真心喜爱,恰好还能赚取二两碎银。”


    三者少一样,她都不会如此执着。


    华山长又问:“倘若有人许你金银,锦衣玉食,你可愿放弃?”


    自然不愿,否则早就是简允璋家的贵妾。


    黄时雨音色清柔和缓,“先生,我挚爱画道,赚取钱财,是为了免饥寒走得更长远,但若仅为金银错失画道便是本末倒置。我心之坚,日月可鉴。”


    “你倒是个小痴儿,所以你是不愿了。”


    “是的。非至死地怎肯俯就他人。”黄时雨也有自己的小道理。


    她想要好日子,但并不追求不劳而获。


    华山长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好,祝你得偿所愿。”


    黄时雨莞尔。


    皇室宗亲风流多情,不知在民间留有几多露水姻缘,左不过金银打发了事。


    观肃王之态,隐隐有此念头,华山长不好明着揭穿,只能探探黄时雨口风。


    得到满意的答复,华山长也莞尔一笑。


    为金银乞怜献媚,自甘坠入樊笼,永远成不了真正的画师,因为他们丢了画魂,就如国士失去风骨。


    这便是画署不收为奴为妾者的缘由。


    当然也有不少身不由己之人,并非自甘,但画署不是断案的公堂,也没功夫查证考生是否身不由己,只要沾了“奴”、“妾”字眼便不行。


    倘若黄时雨贪权慕势,不论给肃王做外室、侍妾还是一晌露水贪欢,华山长都将对她无比失望。


    观鹤半个时辰,黄时雨主动送华山长回舍馆。


    秋意微凉,老人家不宜室外久站,又瞧了瞧日影恐有秋雨,这么大年纪的人淋雨受凉可不是小事。


    华山长知她一片孝顺之心,遂点头同意,一老一少骑上驴儿原路归返。


    他叮嘱黄时雨,下次来此采风之前得去他那里报备,再一个,此地虽少有学子游玩但不代表没有,因而不可独行,必须带着丫鬟。


    黄时雨欣然道好,中途还折了根芦苇,轻轻挠着驴儿脑袋。


    小女娃正是调皮的年纪,纯真可爱。


    华山长和蔼一笑。


    仙鹤塘周围分布着几间错落有致的房舍,书院的粗使婆子大多聚集于此,她们平时就在附近打理书院的菜圃。


    这些妇人多数孤寡,能得以谋生离不开书院的善举。


    黄时雨发现瘦小的华山长身影竟是如此高大,在日影下熠熠生辉,仙风道骨。


    达则兼济天下,说的便是华山长这样的文人吧。


    这日前脚回到铺子,后脚秋雨哗啦啦紧随而至,黄莺枝穿着蓑衣擎伞相迎,黄时雨将小毛驴交给琥珀,笑嘻嘻拉着姐姐的手,“我常常观察碧空和风向,攒下不少经验,料定今日有雨便提前归家的。”


    想必姐姐正打算同琥珀一齐接她。


    黄莺枝笑笑,许她一抹赞赏眼神,便将蓑衣油伞递与柳儿,任由妹妹拉手回了屋内。


    她亲自打水给妹妹洗手脸。


    黄时雨擦洗干净立刻调墨作画,小嘴巴依然说个不停,“姐姐,下回我们一同观鹤吧。在玉山下待了三年我竟不知玉山这么大,风景此般美,不怪华山长说我眼界略窄,待我考进画署,咱们就在京师定居,多长长见识。”


    黄莺枝迟疑道:“怎么还想着考画署,我记得你说为奴为妾者无门可入。”


    黄时雨道:“这是旧令,如今早就更改,不然我能依简允璋嘛。”


    黄莺枝释然,也有道理,以梅娘的痴性,不像是甘愿牺牲画道之人。


    简单来说,这也是个犟种。


    黄时雨自学成才,学会了说善意的谎言。


    晚间用过饭,黄时雨就带着琥珀在灶台忙碌,准备翌日的请安。


    暂时摸不准思渊喜好,黄时雨就按照华山长的口味来做,用的材料也跟华山长的一样,绝无偏私。


    这回是芝麻糍和红豆酥。


    琥珀的巧技全加在了针线上,灶上功夫委实寻常,所以一直都是添柴烧火打下手。


    不过她柴火烧得好,极会控制火势,反倒与黄时雨相得益彰。


    两人手里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殷殷讨论今年初冬衣裙什么配色好看。


    一切准备妥当,琥珀和柳儿才服侍黄时雨梳洗,各自就寝。


    黄莺枝躺在被窝一动不动,睡得分外香甜。


    黄时雨略略惋惜,还想同姐姐多讲讲话呢。


    夜凉如水,她忽觉脊背寒意,回首寝卧的窗子已是大敞,漏了一地白月光。


    窗子,方才好像是关着的。


    况且琥珀心细如发,断不会忘记。


    黄时雨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汗毛直立。


    碧纱橱青纱微晃,里面赫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丐婆津津有味吃着攒盒里的零嘴,撩起青纱,对她笑了笑。


    黄时雨如梦初醒,飞身奔向姐姐,掀开被褥,听一听心跳,还在,又探鼻息,平稳,剧跳的心脏方才没有冲破喉咙。


    她又奔进靠外侧的屏风内,柳儿和琥珀睡觉的地方。


    她们同姐姐一样,香甜熟睡,无知无觉。


    黄时雨竭力镇定下来,“婆婆,你究竟是人是鬼?”


    丐婆抚掌,“你真的很不一样欸,便是男子此时也应大喊救命呀。”


    “姐姐、琥珀、柳儿已变成这样,我喊救命还有什么意义。”


    丐婆笑笑,低头兀自吃攒盒里的青梅。


    黄时雨攥紧手心,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又问了一遍。


    丐婆才从攒盒抬起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少顷才道:“我是人。即便活得不人不鬼,但确实是人。”


    “那我姐姐她们……”


    “死不了,明儿早上正常醒。”


    “那我呢,你要对我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看看我的六十四卦还准不准。”丐婆吃着松子糖慢慢踱出青纱帐,“小姑娘,我的卦很贵的,他们九步一叩首请我,我都不一定算呢。”


    那时的丐婆还是天下第一相士。


    她一步步走向黄时雨,“我白白给你算了一场好姻缘,你竟没有珍惜,我真的好失望呀。”


    丐婆除了给自己算卦满盘皆输,还从未输过。


    黄时雨不按卦象走,真的很让人生气。


    丐婆对黄时雨失望极了,在她脚下撒一把奇怪的铜钱,又跪地一枚一枚拾起,口中念念有词。


    黄时雨不认为自己可以打赢一个在大狱来去自如的诡异高手,便攥紧了手心,动也不动,任由丐婆打量。


    丐婆收好铜钱,又拿走了攒盒里所有吃食,才抹了把嘴,转眸看向黄时雨,“走着瞧。”


    丐婆从二楼的窗子一跃而下,轻盈如猫,无声无息。


    黄时雨转身跑出门外,用力拍黄晚晴的房门。


    丫鬟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开门问发生了何事。


    黄时雨怔了怔,胡诌道:“借根蜡烛。”


    丫鬟心道这么晚来借蜡烛,白天做什么去了。


    她耐着性儿翻出一根递给黄时雨。


    “谢了。”黄时雨接过蜡烛头也不回离开。


    丫鬟跺了跺脚,气咻咻关门。


    次日破晓,满腹心事的黄时雨试探琥珀,“昨晚……你睡的好吗?”


    “好呀,连个梦都未做。”


    “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呃,没有,小姐是不是唤我的,我竟睡熟……”琥珀会错了意。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今日气色格外好看。”


    琥珀摸摸脸颊,不由展颜。


    黄时雨至此确定除了自己,无人察觉丐婆的到来。


    主仆二人共乘一头小毛驴赶往书院。


    她们体型生得纤细苗条,虽是共乘倒也不算为难驴儿。


    小毛驴四蹄哒哒哒,比单靠步行快许多倍。


    快的越多,她们才能越晚会儿起身。


    琥珀轻轻扣门,黄时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两扇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不知在此间等候了多久的韩意淮。


    寒玉似的脸庞微垂,尚带洗漱不久后留下的皂香与不知名花木气息,微微湿润,几欲凝成了冰。


    韩意淮撩眼看过来。


    黄时雨终于体会到了琥珀所言的“恐怖”,困意登时全无。


    韩意淮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早啊。”


    黄时雨干笑两声,“早……啊。”


    他怎么起这么早啊?


    “怎么,请安不进来?”韩意淮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时雨支吾道,“不了,我们还得回家喂驴。”


    “银鹤,好好喂一喂黄姑娘家的驴。”


    “是,公子。”


    银鹤笑吟吟牵走了黄时雨的驴。


    “不用这么麻烦哈……”黄时雨还想跑,手腕就被韩意淮攥住了。


    他咬牙笑道:“还没用早膳吧,来一起,我这里的翡翠蒸饺和金丝燕窝八宝粥保管比府衙的更好吃。”


    她可是吃了整整一盘翡翠蒸饺的人。


    黄时雨手足无措看向琥珀,琥珀也有点慌,两人手牵着手,而黄时雨的腕子又在韩意淮手里,二人像一串小蚂蚱,被他拽进了舍馆的东次间。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碟牙箸,布菜的丫鬟们甫一瞧见肃王,便知可以摆膳了,于是鱼贯而入,眨眼就布置一桌热气腾腾香味浓郁的饭菜点心。


    想来是不吃便走不了人。


    黄时雨环顾一屋子丫鬟,又瞄一眼身边的琥珀,悬着的心稍稍放宽。


    她小心翼翼对桌而坐。


    韩意淮垂下眼睫。


    黄时雨心事重重,硬着头皮陪思渊吃了一顿早膳,原以为就能脱身,不意又被他拽进了书房,这下她不愿意了,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要进去。


    韩意淮见她眼角泛了红,心一慌,霸道的手便也松了。


    黄时雨得以脱身。


    韩意淮背过身不看她,悻悻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我们不是已经亲过,那就是情人了,你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菩萨,她哪里当没发生啊,就是因为时时记得才防着他呢。


    黄时雨往后退了两步,“才没有亲过,什么情不情的,你休要胡言乱语败坏女儿家名声。”


    咬死不承认,料他也无凭无据。


    韩意淮难以置信望着她。


    “思渊公子真的很失礼,我想,我们应该换一种相处方式了。”黄时雨给他作个揖,牵着自己丫鬟的手儿离开了书房。


    韩意淮乌黑的眸子轻晃,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第40章 甜蜜


    这厢琥珀也白了脸,哪见过这阵仗。


    于是,两只仓皇失措的小蚂蚱再次手牵手逃也似的离开舍馆。


    小毛驴从草料间抬头叫唤两声。


    它被遗忘了。


    清晨的黄记铺子从容而祥和,黄莺枝坐在窗下做针线,黄晚晴临窗描眉画眼,其余丫鬟仆婢皆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


    黄时雨和琥珀先后跑进院子,花婶恰巧端着面盆走出厨房,两下照面,花婶笑容可掬道:“二小姐,小毛饿着肚子容易闹脾气,可别让它惊了你,下回你再使它提前知会我声吧,我赶早儿把它喂了。”


    花婶又勤快又热心,黄时雨才道完谢就僵住,琥珀也僵住。


    小毛还在思渊公子的舍馆。


    走太急忘了!


    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去取。


    琥珀脑子转得飞快,“方才我们送点心路上恰巧碰上华山长,老人家腿脚不便,二小姐就将小毛借他一用,赶明儿我再去牵回来。”


    “好嘞。”花婶脆声应道。


    主仆二人心有戚戚舒了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黄时雨才小声嘱咐琥珀:“下回送完点心,你便装作不记事,顺手牵回来便是。”


    琥珀点头应是,吞吞吐吐道:“思渊公子似乎对你有其他想法。”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想必二小姐比她更清楚后果。


    黄时雨抿了唇,稍作思索,轻声道:“往后,我便不去请安了,点心你照常送吧。”


    琥珀也是这么想的,听见二小姐如此吩咐连忙应是。


    黄时雨从头到尾就未因思渊的居心而失望,世情凉薄,亲人都可能无情,外人就更无珍爱她的义务。


    但她可以自珍自爱。


    自从梅娘病愈,简少爷只在初八探视过一次,匆匆离去至此再也未踏足甜水铺子。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没来过。黄晚晴后知后觉梅娘和简少爷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


    她预期的如胶似漆,隔三差五腻歪压根就不存在。


    简直要怀疑这二人是不是忘了彼此的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更不妙之处,黄晚晴发现自从大姐姐黄莺枝也来铺子暂居,黄时雨就没有回家的打算,原本的她几乎每月一趟,大多月中。


    回家必去探望大姐姐。


    而今姐姐就在身边,想来是不思他处了。


    贴身丫鬟宝瓶来禀:“三小姐,二小姐找你。”


    未料想什么来什么,黄晚晴道:“快快请进。”


    姐妹二人就坐在了屏风围成的小厅喝茶说话。


    黄时雨递过来书信一封,黄太太托人写的,“你阿娘催你回家。一场秋雨一场寒,你身子骨本就畏冷,这里房间远不如家中安适,她唯恐你受凉犯旧疾。”


    说的是“你阿娘”,而不是像从前一样直呼黄太太“娘”。


    但黄晚晴的注意力都在“回家”二字,并未觉知黄时雨称呼上的变化。


    “二姐姐,那你陪我一道回家吗?”黄晚晴难掩眉间期喜,一把挽住了黄时雨胳膊。


    心脏都开始咚咚咚跳个不停。


    终于能见到简少爷了。


    她好奇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离得近了得是什么模样。


    黄时雨想拒绝,可黄晚晴神色间莫名其妙的期待又令她改了话头,“好,我送你回去。”


    来回也就耽误半天功夫,但把晴娘送走大家都轻省,否则多少还是顾忌,总怕她忽然生病,黄太太发疯大闹铺子。


    虽说影响不了黄时雨,但对花家人的伤害还是挺大的。


    而花家人有时比黄时雨的亲人还像亲人。


    黄时雨不愿他们为难。


    黄晚晴喜不自胜,“二姐姐,那我们说好了啊。”


    “嗯。”


    “几时出发?”


    “事情宜早不宜迟,明早卯时,咱俩先乘车回去,让杜叔来接你箱笼。”


    黄晚晴略诧异,不过想到简少爷的马车贵重,岂能给她放箱笼,便点点头,听从二姐姐安排。


    黄莺枝听闻此事,放下针线,“晴娘来时的三辆骡车只剩下一辆,勉强够你和她各带一名丫鬟乘坐,哪里塞得下她那些箱笼。不若让琥珀找简允璋借辆车。”


    姐姐的想法很简单,妹妹已经是简允璋的人,自该由他吩咐下人送姐妹俩回去。


    因为从前也是如此。


    这次左不过多一个晴娘。


    黄时雨肚子饿,咬了口红豆糕,边吃边道:“已经说好了让杜叔来接箱笼,简允璋每天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这种小事何必再去扰他。”


    也行,哪能大事小事都去麻烦一个以课业为重的学子。


    黄莺枝觉得妹妹的话有道理就听妹妹的。


    她从不以自己年长而认为妹妹就该对自己言听计从。


    而妹妹最听姐姐的话,但不妨碍也有自己的想法。


    次日黄晚晴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仔细梳妆,隆重又靓丽,欢快地来到院子,只见到梅娘和琥珀,并没见到其他人。


    门口倒是停了一辆骡车,车上坐着黄家的老仆从,也就是先前驾车送黄晚晴箱笼又顺便留下的。


    黄晚晴傻了眼,“二姐姐,你要我坐这辆车回去?”


    黄时雨不解道:“来的时候坐的便是这一辆,缘何回去就不能了?”


    黄晚晴憋得满脸通红,“你,这,怎么可以……”


    这是防着她呢?


    唯恐姐夫多看小姨子一眼是吧?


    黄晚晴冷笑不已,也灰心不已。


    好好好,把力气都用来防自家妹妹,端看她将来能在简家后宅混出什么好。黄晚晴白着脸,步伐僵硬地登上马车,阴沉不语。


    原本,她尚有几分愧疚,也准备与姐姐互相扶持,拢住简少爷的心,却不想,姐姐的心机如此深。


    黄时雨困惑地睃了一眼阴晴不定的晴娘,抚着琥珀也登上车。


    而晴娘直到走进家门也未再同她说一句话。


    连爹娘也不喊,只含泪直奔后院自己的厢房。


    黄太太拧眉瞅瞅自己的闺女,又瞅瞅黄时雨,满心不悦,想说什么,觑了眼黄秀才脸色,便自觉地闭上嘴,愤愤然转头去追自己的亲闺女。


    黄时雨给黄秀才行了个万福,淡淡道:“我也不知晴娘怎么了,上车前还是欢声笑语的。”


    黄秀才嗯了声,并无心情理会姐妹官司,只提及更重要的事,“如今你在简夫人跟前过了明路,既回到家,也该去给她请安,她是你婆母。”


    黄时雨轻然道,“好。”


    上门拜见得先送拜帖,相当于跟主人打过招呼,双方都有所准备,避免主家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待的尴尬。


    程氏收到黄时雨的拜帖,对辛夷道:“明早我有空,让她来吧。”


    “是。”


    她现下就在待客,老熟人简欣兰,简珣的表姑母。


    简欣兰叹了口气,“国子学名额总共一百五十个,其中还有读了五六年未能结业的,他们占着坑,导致每年也只能招收三五个,我们辞哥儿今年又没考进去,已经耽误了两年,现下也唯有鹿锦书院是条好出路,总强过上四门学。”


    言语间全是对国子监四门学的嫌弃。


    国子监正统儒家学只分了三所:国子学、太学、四门学。


    而三品以上包括三品官员家的嫡子庶子才有资格报名国子学,五品以上则是太学,二学位置紧张且名额有限,唯有剩下的四门学位置多,但四门学充斥大量平民百姓,三品高官怎可能让嫡子进四门学。


    权衡一番,宋侍郎决定安排宋辞来鹿锦书院,为此不得不捐了一大笔银钱。


    单从表面看,鹿锦书院远远比不上国子监,但其实只是比不过国子监的国子学,比四门学优势还是相当明显。


    人少,环境清幽,书院先生卧虎藏龙,最重要的是简允璋也在其中。


    近朱者赤,长期接触才学兼备之人,多少也能令宋辞增长些学问吧。


    这位叫宋辞的少年郎,家中排行老二,乃宋鸢的亲二哥,可惜他并未继承进士亲爹的读书脑袋,于学问上表现平平,令简欣兰操碎了心。


    既是来鹿锦书院念书,少不得要来给表舅母请安,所以宋辞随母亲来拜见程氏。


    程氏觉得宋辞的脑瓜可能随了简欣兰才会如此,只笑道:“鹿锦书院清苦,不过既是捐了学银自然能分到独门独院的舍馆,你表弟住东泉门,若有什么缺了短了,只管问他要吧。”


    却绝口不提让简珣指点宋辞的学业。


    东泉门已经没有多余的舍馆,宋辞只能搬去北泉门。


    简欣兰明示暗示数次,建议简珣也搬去北泉门。


    程氏置若罔闻。


    珣哥儿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没空照顾别人家孩子。


    简欣兰讪讪然扯了扯嘴角。


    宋辞全然不在乎表舅母所言的“清苦”,私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再苦也好过天天在阿爹眼皮子底下过活。


    如今天高皇帝远,可算能喘口气。


    在他看来,此行要去的不是鹿锦书院,而是自由的神仙岛屿。


    是日天擦黑前就携奴唤婢浩浩荡荡迁往书院,成为书院的第六尊金主。


    书院也就三类人能分到独门独院的舍馆:老师,有实力的学子,捐钱多的学子。


    宋辞不喜欢念书但拳脚功夫相当不错,因而在少年郎中还挺受欢迎。


    简珣面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因为宋辞不可能考得上国子学,即便国子学再放宽十个名额他也进不去。


    而宋家又不愿自降身份入四门学,只能选择鹿锦书院。


    不过他挺喜欢宋辞这个人。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宋辞更适合做武官。


    “允璋!”宋辞从马上跳下来。


    “逢止。”简珣含笑拱手。


    宋辞的眉眼几乎与宋鸢一模一样,任谁都能一眼发现这是兄妹二人,但是二人性格相差巨大,宋辞大大咧咧,全无书香门第的细腻。


    两人边叙旧边往简珣舍馆走去。


    宋辞发现西泉门的舍馆与北泉门一模一样,若非门前种的花树各不相同,简直要分不清了。


    他献宝似的递给简珣一只描金黑漆木匣,“喏,傻丫头给你的。”


    他口中的傻丫头是鸢娘。


    简珣微怔。


    宋辞却帮他打开了匣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邵西的瓷器。”


    旁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不是送金钗便是送香囊,这俩人,除了瓷器还是瓷器,笑死个人了。


    不过笑着笑着宋辞就捂住了嘴。


    如今他已经不是简允璋的舅兄。


    说起来还蛮伤感的,允璋和鸢娘除了互赠瓷器,送别的也不行啊。


    简珣只呆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还请逢止代我转达谢意,也帮我告诉鸢娘一声,我已经很久未收集瓷器,以后也没空钻营这些,莫要她再为此白白浪费金钱。”


    宋辞叹了口气,“好。”


    简珣调开视线,淡淡凝望院中一株还未到花期的黄香梅。


    莫名想到了梅娘,而一想到她,鼻腔酸酸涩涩,心也常常会痛,却又奇怪的甜蜜。


    甜蜜的心痛。


    鸢娘就从不令他痛。


    和鸢娘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那么平静,从容,开心。


    开心不好吗?简珣问自己。


    宋辞和简珣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话题,小到民俗大到新令,各抒己见,并没有太多兴趣聊女孩子,所以鸢娘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很快就被二人抛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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