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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作者:闻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欺师


    “你平素也不是这么张扬,突然穿成这样,我都觉得你有点俊了。”黄时雨嘴巴比脑子快。


    简珣眼角微挑。


    黄时雨讪笑,虽说互夸略显刻意,但她说得也是实话呀,他本来就很好看。


    简珣望着她尚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轻声道:“我可以经常穿给你看的。”


    外面不宜惹眼,私下张扬便张扬吧,被她称赞的感觉奇异地爽……


    不意她的手忽然离开,把隔着单薄绢罗传于他的热气也抽走了,余下微凉。


    黄时雨兴奋地指向窗外,回首对简珣道:“快看,是芍药欸!”


    没想到七月份也有芍药!


    简珣凑近了循着她细嫩的指端望去,一片绚烂如荼的芍药扑入眸中,这是一辆专门运送鲜花的车驾,顶上设了宽大的遮阳棚。


    “它们是晚开的玉冰和胭脂红染。”简珣随口闲聊的话增长了她的见识,这种增长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城里七夕往往设花宴,花农才赶了大早往主家运送。”


    原来今日是七夕。


    不过在黄时雨眼里没甚特别,泽禾又没有花灯会,她也没订过亲,根本共鸣不了简珣的期待与暗示。


    黄时雨趴在窗口,如痴如醉,“花宴,这么多芍药堆在一处,岂不是像仙境一样。”


    若是有机会临摹便好了。


    她已经在陶醉,简珣一手撑在窗沿,胸膛挨着她单薄又柔软的小小肩头,乍一望去,好似拥她在怀。


    “喜欢的话就跟了我吧。”简珣鬼使神差道,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诱惑,“往后每年我都为你办花宴,春夏秋冬随你喜欢,你想要什么彩墨我也买予你好不好?”


    黄时雨如遭雷击,偏头仰起脸望定他,愕然不已,“你在说什么鬼话?”


    简珣紧张地往外冒汗,喉头越发干涩,嗡声道:“你不是很喜欢同我一起玩么,我可以陪你去做那些你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我……我会照顾你的。”


    黄时雨觉着此时此刻不是自己在发癔症就是简珣在发。


    她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何要与我成亲?”


    成亲?


    简珣愣在原地,那些冒出的热汗渐渐就变成了冷汗,他冷汗涔涔,无数话语堵在了喉头,竟是一句也不敢说。


    原来他根本没有胆量对黄时雨说:不是成亲,是纳妾。


    黄时雨张开五指,在愣怔的简珣脸前晃一晃,“你干嘛,动不动就说奇奇怪怪的话,说完了自己又开始发呆。”


    话音未落,身子就陷进了简珣的怀中,拢得那么紧。


    黄时雨受惊,不禁乱扭乱挣。


    简珣闭目道:“别动也别叫,你听我说,我真的会对你很好。”


    “撒开呀,失心疯了吧你!”黄时雨被他箍住使不出半分力气,小嘴一扁,“好痛!”


    听见她叫痛,简珣心头一跳,就松了手忙去检查她胳膊,胸口立即挨了一拳。


    她张牙舞爪的。


    简珣攥着那只小拳头,“等会再打我好不好,我们认真谈谈吧。”


    黄时雨咧了咧嘴,眼见就要哭出来,简珣心颤,忙从袖中翻出帕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从小到大不都是你打人,我何时对你动过粗?我又没有恶意,还不是见你太喜欢芍药,又喜欢群青,这得多烧钱,你喜欢的都是最最烧钱的,你若不跟了我,我,我……”


    他惯会哄骗她的,今儿却是说什么都结结巴巴,神思窒顿,搜肠刮肚道:“男人只能给自己的女人花钱,你不做我媳妇却花了我的钱,说出去要被人耻笑的。”


    他一通胡诌,慌不择言,连“媳妇”二字也说了出口,“我还不都是为了方便多予你些好的罢了,你怎又哭又闹又打人,真不讲理……”


    黄时雨含泪望着他,脑子被他的胡诌绕得些微发晕,“你说的可是真话?”


    换成从前她必定深信不疑的。


    可是自从听了琥珀和姐姐的话,方知世上男子可以将一颗心掰成好几份。


    简珣也是男的,说过心有所属不假,却不代表他的心不可以分开用。


    简珣切切地回她,“当然是真话!你可知本朝群青一般要拿黄金去购,做画师远比读书费钱,你一个女孩子哪来那么些钱财,我就不一样,我有很多……”


    金钱与外貌这些俗气又肤浅的东西,如今竟成了他努力取悦她的法宝,“你瞧,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揭开悉心包裹的绸缎,拿出为她准备的画册,只翻开了一页,黄时雨尚且泪盈盈的眼眸倏然睁大。


    那远山,那薄雾,凝结了人世间最为梦幻的色彩与风景。


    未来画师的本能,令她无法抗拒与天赋发生了响应地极致诱惑,终于颤颤地伸出素手,缓缓摩挲青绿色的云山。


    简珣柔声道:“这是青绿,以孔雀石炼化,由浅至深,水秀山明,送给你,权当半个《文公散集》,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她垂眸,吸了吸酸酸的小鼻子。


    趁她犹豫,简珣将画册慎重地放在她怀中。


    黄时雨的脑子乱纷纷,搂着那本《砌园胜景册页》,再次妥协,轻声问道:“那,那当你媳妇,你就会给我买吗?”


    简珣面色一白,动了动嘴唇,陷入了沉默。


    迟迟没有得到回答,黄时雨目光投向他。


    心想他应是反悔了,便不再追问。


    须以黄金来购买的东西,如此烧钱,她也是头一回听说。


    真是昏了头。


    话说简珣同意了,她也不能够啊。


    回去之后黄时雨翻来覆去,连续好几晚都在思念那些不属于她的绮美之色。


    这个向来低欲妄的姑娘,无意中闯入了画师的结界,才将将站在门口,已是生出了无限野妄。


    她渴慕着人世间的至美,在现实中留存幻影。


    有钱真好呀。


    人一旦有了念头,便会痴心妄想,靠着这股劲就会越发向上。黄时雨收起了往日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性子,整日不是练字作画便是在后院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此外还得挤出空闲请教花掌柜术算。


    黄秀才规矩大,却不反对儿女学术算。这是门能吃饭的手艺,学会了管账,也就学会了管自己的日子,不至于被人当瞎眼的蒙混,因而花掌柜教起来颇用心。


    黄时雨悟出了画师的精髓,首先得学会立世求生的本领,才有精力财力徜徉。


    买不起昂贵的设色绢本,她一直用最普通的宣纸水墨。


    柳儿作为唯一的拥护者,对她痴迷有加,总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画里欲言又止的留白。


    因为一门心思钻营,几乎要把金主这个人忘了。


    若非惦记华山长的《文公散集》,黄时雨连餐也不想送。


    十七单日,她匆匆送去舍馆,华山长的小厮一直都知晓她是个女的,却是头一回见她穿裙子,缎子似的浓密青丝编了一把松而不散的单股波纹辫子垂在右肩,耳着玉铛,鬓边随意地别了一朵浅黄小绒花,好像仙女呀。


    他挠了挠后脑勺,嘻嘻笑道:“黄姐姐,许久没见了。”


    称呼从黄二姑娘变成了黄姐姐。


    黄时雨也寒暄一句,笑着塞了他一包点心,问:“山长还没起床吗?”


    “不去学馆他老人家经常晚起。”小厮道。


    不去学馆又晚起,今日的《文公散集》看不成咯。


    但家里还有《砌园胜景册页》,黄时雨辞别小厮,踩着晨露匆匆而归。


    金主迎面走来,也步履匆匆,两人各自怀着心事,谁也没瞧见谁,就这么错身而过。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金主却还存有印象,走着走着,步子缓了下来,忽然调转脚头一口气追上她。


    “别以为穿条裙子我便认不出你呢,今儿算起我已经到了书院二十日,就没见你过来请个安!不是吧,天下的学生都似你这般,简直是礼乐崩坏。”韩意淮板起了脸。


    黄时雨被“礼乐崩坏”的帽子压得一个趔趄,定睛细看,竟是金主,连忙狡辩道:“那可就冤枉了好人,谁说没请安的,分明是我请的时候你不在。”


    她确实来过,还书的,也怪他当时忘了直言赏她。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晓得她这么钝。


    韩意淮没好气道:“一时不在还能天天不在,你这个人,简直欺师灭祖。”


    黄时雨“啊”了一声,怎么愈发地严重,虽拿不准金主的用意,不过瞧起来倒也不像是恶意。


    她动人的眼睛偷偷觑了觑韩意淮脸色,斟酌道:“其实吧,也不是我不想请,实在是铺子忙不开,你瞧,天才发白我就赶过来送餐呢,连念书的闲暇都没了,要不下个月吧,下个月开始每逢初一十五我就过去给你问安哈。”


    怨不得她一直不来找自己,原来没空念书了。韩意淮有些失落。


    又见她压低了声音说话,他配合地弯身俯就,领间散开阵阵极淡的皂香与一种介于清茶和木质的熏香。


    黄时雨觉得很好闻,但正事要紧,假作出后怕的神色,“上回你去铺子里寻我,险些害死我的。”


    韩意淮诧异道:“啊?”


    黄时雨轻轻跺了跺脚,“我阿爹乡试屡次不中,受了莫大的刺激,从此对书本由爱生恨,定下不许我们再念书的规矩,我都是偷偷的,懂吧?”


    韩意淮点点头。


    “以后你可千万别再去找我,更不能说什么读书不读书的,传进阿爹耳朵里,我可就……”


    她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韩意淮“哦”了声,怔怔望着她脖颈。


    “那我先回去了,思渊兄保重。”


    “你……”


    在他失神的几个瞬间,黄时雨已经提着食盒飞快地溜走。


    她怎么哄孩子似的敷衍他?


    韩意淮蹙着眉心转过身,慢腾腾走向洗砚门。


    第23章 美人


    这一天天的,不省心的事儿一茬接着一茬,这头方解决了金主的潜在隐患,另一头丐婆立刻来惹事。


    黄时雨前脚才踏进后院,迎面就撞上了慌慌张张的花婶,“外面打起来了!”


    紧接着对黄时雨道出前因后果。


    原来丐婆今日又在大槐树下重操旧业,也不知对客人胡咧咧了什么,惹得对方大动干戈,如今正在门口挨揍。


    “那位客人本来是要进店吃甜水,也怪我们新来的小伙计没留神拦人,可不就给丐婆机会跟进来,她三两句便把那客人诓出去,嗐!”花婶狠狠跺脚,都想加入战局了。


    其余客人怕沾事当时就走了七七八八,余下的也不真心用汤,反倒堵在门口瞧热闹,目前生意也做不成了,还可能面临门口死人的巨大风险。


    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婆,平时就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如今被年轻气盛的儿郎拳打脚踢,怕不是当场就西去。


    花婶急得团团转。


    黄时雨将食盒塞她手里,匆忙穿过后厨和大堂,费力地扒开人群。


    老话说得好:破屋经塌。风烛残年浑身是伤的丐婆只是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怎么打也打不死,非但没被打死还跳起来反打裴盛。


    此裴盛正是前头那位差点与黄时雨定亲的裴家小霸王。


    也不知他抽哪门子邪风,跑来了鹿锦书院。


    黄时雨躲在后面,与花掌柜交换一个眼神,花掌柜意会,上前赔笑道:“这位少爷消消火,秋干气燥的,不若进小铺喝杯舒肝明目的凉茶,您身子多娇贵,犯不着跟腌臜乞丐掰扯,她哪里配得上您亲自教训呀,还望少爷行个方便。”


    说罢拱手作揖。


    做生意的都能屈能伸,以和为贵。


    裴盛想了想,终于停手。


    他今日并非来砸场的,于是卖了花掌柜一个面子。


    黄时雨悄然溜进了屋内。


    裴盛又不念书,无端出现九成是冲着她来的。


    两家亲事告吹,莫非是要打击报复?


    裴盛此行确实为黄时雨而来。


    口头约好的亲事,黄秀才翻脸不认,他越想越不甘心,最终聘礼提到了两千也未能挽回。


    两千都不成,怕不是被更有钱的主儿截了胡。裴盛怒不可遏,先是安排两个闲汉留在泽禾盯着黄家,又花去不少银钱打点,却也没发现黄家再与谁定亲。


    奇了怪了。


    他气冲冲寻到甜水铺子,不意没见着佳人倒先沾上晦气的老丐婆。


    臭丐婆胡言乱语可劲儿败他的大好兴致。


    这他能忍?


    裴盛飞过去一顿拳打脚踢。


    现下出完气,他深觉失礼,多少影响到了自己在黄二小姐心中的风采。


    因而花掌柜一出面,他就顺阶爬下,并扬言承担今日客人的全部花销,权当陪罪。


    看客们得了便宜,立即蜂拥店内,直夸裴少大气,铺子重新忙碌起来。


    此事告一段落。


    黄时雨与花家婆媳面面相觑。


    最后由花婶出面将丐婆扶回铺子后院。


    裴盛鬼鬼祟祟地跟在花婶身后,绕到后院的大门口,果然瞧见了黄时雨。


    他如获至宝,凑上去,“妹妹,你怎地不在泽禾,可苦了我。”


    黄时雨抄起柳儿的扫帚,一张芙蓉面上满是厌憎,“谁是你妹妹,休要在这里失心疯,你再走过来我可就不客气。”


    竟是个小泼辣货,更喜欢了,裴盛一面躲避劈头盖脸的扫帚一面叫嚷,“别恼哈好妹妹,其实我是个斯文人,就是来寻你说说话,并没有恶意。”


    说话间,他已硬生生挤开琥珀,凑到黄时雨脸前,嬉皮笑脸的,却趁黄时雨不备抢手夺过扫帚,“这个打人还怪疼的,我先帮妹妹收着。”


    他想顺手再掐一把姑娘的小软腰,谁知自己的腰子忽地刺痛。


    他“诶哟”一声,吓得黄时雨主仆三人连连后退,唯恐被讹上。


    裴盛茫然地揉了揉,似乎又不痛了。


    他复又追黄时雨,涎着脸调戏,“妹妹,咱俩相亲时候不是两情相悦的么,你家怎地又不愿意呢?”


    呸,谁跟你两情相悦。黄时雨可没有自己是个娇滴滴姑娘家的意识,连简珣都敢打的她,招呼比简珣矮半个头的裴盛也不含糊。


    “还敢动手动脚,信不信我阿爹明儿就写状子告你。”黄时雨狠狠踢了裴盛一脚。


    裴盛吃痛地叫了声,黄时雨又给了他一拳,他忽然笑起来,给人一种他很享受的奇怪感觉,黄时雨微微发蒙。


    琥珀连忙将她护在身后,赧然道:“他在占你便宜,二小姐你就别再骂他也别打他了……”


    这厢瘫坐地上的丐婆,睁眼发现大家聚在门口推推搡搡,便拄着拐也凑过来,问:“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带我一个。”


    裴盛满脸问号看向她。


    黄时雨躲在琥珀身后有些后怕,“阿婆,你快去院子里躲躲吧。”


    天菩萨保佑她可别再招惹裴盛了。


    “滚啊,臭老太婆。”裴盛怒瞪喝骂,双手却一点儿也没闲着,推倒琥珀就要去抓黄时雨肩膀,忽然身子直挺挺一晃,喷出老大口血。


    唬得满院子女眷尖叫连连。


    那厢花掌柜听得下人通禀,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后院,足足兵荒马乱了半炷香,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裴盛依然跟个死人似的,动也不动,探探心口,倒是还在跳,也有微弱的呼吸。


    众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黄时雨脑子转得飞快,先安排一个小伙计报官,再请花掌柜出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裴家随从将少爷抬回县里请医问药。


    这里连个像样的医馆都没有,延误病情,谁也讨不着好。


    随从一听确有道理,目下还是少爷的命最重要。


    总算送走了这帮瘟神,黄时雨和琥珀长舒口气,尚才察觉两腿发软,齐齐瘫坐石阶。


    丐婆竟无医自愈,当着众人的面爬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一把脸上的血,笑嘻嘻地挨在黄时雨附近席地而坐,嗑起了瓜子。


    黄时雨脑仁子疼,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老人家,何必呢,招谁不好偏偏惹他小霸王,但凡这里当场死个人,我们铺子也就完了。”


    说罢,又有些于心不忍,“先别吃了,我让伙计送你去天水观包扎一下。”


    丐婆连忙制止,说什么也不肯回天水观,就赖在铺子后院,讹了花婶两碗甜汤和一盘糕点。


    瞧她那惊人的食欲,花婶用眼神告诉黄时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吃饱喝足,丐婆拍拍手道:“我向来是个有分寸之人,放心吧,不会在你们铺子附近打死人的。”


    有没有可能大家是觉得你会被打死。


    众人沉默瞅着她。


    丐婆偏头望向黄时雨,咧嘴一笑,“今儿我又帮了你,你可别令我失望哦。”


    黄时雨“啊”了一声。


    丐婆慵懒地闭目,回味道:“我喜欢看着他们家的人哪怕富贵无边、权势滔天,最后也只能享无边孤寂,可不许令我失望啊你。”


    “谁家?”


    丐婆打起了呼噜。


    花婶早就看不下去了,推搡她,“不准睡,吃完你就赶紧滚吧。”


    “滚就滚,嗐,那个小霸王过几天死家里应该碍不着你们铺子吧。”丐婆边走边说。


    黄时雨道:“你最好祈祷他没事,真有个好歹县衙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虽说丐婆被打的很惨,但裴盛也没少挨丐婆拳脚。


    看不出来她这么能打。


    “累了,正好进牢里歇歇。”丐婆疯言疯语。


    好的不灵坏的灵,三日后裴盛竟真的死了。


    五六个衙役将丐婆从天水观里叉出来,丐婆全程一动不动。


    黄记铺子众人瑟瑟发抖,幸而黄秀才这两年水涨船高,有着小三元老师的头衔,乡里乡外算是个人物,衙役大老爷们并未多加为难,只来盘问一圈便扬长而去。


    花娘子双手合十,连忙感谢神佛感谢青天大老爷们,可算送走瘟神丐婆。


    黄时雨在门前踟蹰徘徊,终于鼓足了勇气喊停一众衙役,奉上三钱银子,说和道:“这位阿婆的脑筋中过恶,时常发病,现在重伤未愈恐已凶多吉少,还望各位大哥查明真相前莫再打她了。”


    衙役笑眯眯看着黄时雨,三钱银子对受贿惯了的他们而言不够塞牙缝,但对小美人来说不少了,也不知积攒多久的脂粉钱,便网开一面应下,将丐婆丢车上,而不是半拖着。


    银子他们也没收。


    男人在美人跟前多半自发地体贴宽宥。


    话说黄秀才也太会生了。


    再说回日西时分的黄家,乱成一团。


    自从七夕偶遇十五岁的少年郎简珣,黄晚晴就似变了一个人,连“阿娘”两个字也不想再喊,整日幽怨双眸含泪,认定爹娘偏心,利用她来搪塞李富贵这种乡下儿郎,好将姝色无双的梅娘献给名门公子攀高枝,一腔热血登时凉透。


    黄太太有口难言,左右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想要解释原委吧忽然发现解释不得,女儿和儿子的前程孰轻孰重一眼分明,只能咽下苦水认栽。


    她一径帕子捂脸擦泪,边哭边道:“晴娘呀,我可是你生身阿娘,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不都先紧着你,更何况婚姻大事。”


    黄晚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听见黄太太嚎立时翻过身,只偷偷抹泪半声不吭。


    “你自己凭良心说,放眼泽禾有没有条件比李富贵更好的年轻人,这么好的人家还承诺不纳妾,身边也只有两个从小跟到大的通房丫鬟,打着灯笼去哪里找哟。”


    黄太太越说越委屈,“为了你,我亏待你阿爹的原配嫡女,到今天他都不愿去我房里,我捞着个什么好呀,天爷呐,现在连亲生闺女也不理解,让我上下不是人。”


    黄晚晴哽咽道:“梅娘都不要的亲事我也不要,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趁早推掉李家,不然我顷刻死过去给你们看。”


    “你这个孽障,生你还不如生个王八。”黄太太恨不能呕一口血出来,“什么叫梅娘不要,那哪里是她不想要,是我没舍得给她。你若是个没福的,就尽管作,作没了这桩婚事,往后再没有好的等着你。”


    黄晚晴难过地闭上眼。


    黄太太口干舌焦,估计说什么也白搭,便叮嘱下人看好三小姐,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西厢房。


    她走后,黄晚晴一个人缩在帐子里抱膝垂泪,不知不觉睡去,忽然听得一声温柔的“晴娘”,麻酥酥地令她红了脸,抬头一望,竟是简珣坐在床前,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地打量她。


    她不禁伸出手,任她急急地呼唤“简少爷”,却怎么也触不到,简珣俯身笑了笑。


    黄晚晴满头大汗惊醒,想着梦里简珣深情的眼眸,不觉神思恍惚。


    裴盛大闹甜水铺子那日,黄晚晴在自己内室悬梁自尽,当然死是不可能真死的,才系好白绫就被丫鬟婆子攥住脚踝,好多歹说劝下板凳。


    气得黄太太险些犯了头风。


    折腾近十来日,最终黄晚晴如愿解除了黄李两家的婚约。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成全了梅娘,算了,还是简少爷比较重要,成全不了一点。黄太太躺在床上喝药,对黄晚晴是又恨又爱。


    第24章 盟约


    黄太太为儿女操碎了心,黄晚晴寻死觅活思郎君,黄时雨却在甜水铺子恨不能把光阴掰成双份来用。


    现今她已有了富户小姐的正常生活,两个丫鬟伺候,铺子上的人也不肯再让她搭手做工,每日足足省下四个时辰,尽情练字、读书、作画、术算,好不自由。


    隔三差五再去华山长那里送趟餐。


    相处近一年,对这位馋嘴山长的习性黄时雨略有了解,亲自动手换着花样地送。


    馋嘴的华山长吃人嘴软,又舍不得借书册,那就授业解惑吧,不论黄时雨问什么,他都耐心一一作答,只一条规矩:仅允许双日在学馆里问且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如此意外之喜,生生乐坏了黄时雨。


    并非简珣和金主不好,而是他们实在太年轻,黄时雨又长大了,再穿男装也扮不像,一男一女频繁独处迟早惹来旁人非议。


    出伏那日华山长的小厮跑去铺子里递话,对琥珀一板一眼道:“先生命我来告知黄姐姐,明儿书院君子六艺中的驭马和箭术大考,届时学子们都不在舍馆和学馆,来来往往的汇聚竞场,难免会冲撞到姑娘家,所以请她莫要过来了,廿四再正常送餐即可。”


    琥珀抓了把松子又裹了包点心给他磨牙,“好的,我会转告二小姐,辛苦你了。”


    小厮开心地抱着零嘴儿,连声称谢,一口一个琥珀姐姐。


    驭马、箭术大考只分等不分排名,甲乙丙丁四等,丁属不及格,面临补考,丙为中,乙良,甲优秀。


    比起其他学子的严阵以待,书院的八个年轻人还在鞠城(注:足球场)挥汗如雨地奔跑,他们身手灵活,精力充沛,玩得也最凶,四个人一组,招式千变万化,想方设法将鞠送进对家的鞠室(注:球门)。


    因为出入鞠城者皆为男子,大家便都褪去上衣,只着绫袴,宽松的裤腿掖进锦靴,一水儿的清澈少年,场面蔚为壮观。


    各家小厮仆从都在为自己的主子呐喊助威。


    鉴于简珣和韩意淮一组,就没人愿意参赛,那么只能让他俩归不到一处,大家方才玩得尽兴。


    简珣和韩意淮本就功夫在身,手段灵活普通人难以企及,归在一处胜之不武,便自发配合了众人。


    他们作为各自队伍的主力,不啻于全村的希望。


    但见二人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韩意淮笑道:“我没那么不经碰,规则之内,你尽管出手,摔了伤了算我技不如人,与你无关。”


    这话是对简珣说的,也扫了一眼自己的便衣亲卫,免得他们自作主张。


    简珣拱手道:“那就请……思渊兄赐教。”


    二人意气风发再次下场。


    “敢不敢下注?”韩意淮扬了扬眉。


    “什么注?”


    “你赢了,我抵一副《嵩山晴雨图》,我赢了么——下回我也要去砌园玩玩。”他讲话的时候完全不影响出手,左右假动作一个接一个。


    “我做不得主。”


    “不用做主,做我拜访的理由就成,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总不能说是拜访安国公的吧。”


    “行。”


    韩意淮擅骑射但不擅近身搏斗,几番纠缠渐渐落于下风,不由心疼自己的《嵩山晴雨图》,他咬牙又坚持了几个回合,愣是将简珣那小子撞倒,未料他顺势滑行飞出,借力队友一个旋身疾翻单膝着地,左手稳稳接住了鞠。


    本朝蹴鞠允许冲撞也可以用手,但不得以手攻击对家。


    抢到了鞠,接下来可就太简单,简珣投鞠几乎百发百中的。


    没有意外地稳稳降落鞠室。


    福生福喜激动地跳起来欢呼,少爷好俊的身手!


    其他人也跟着喝彩鼓掌。


    韩意淮揉了揉手腕,现在也开始心疼自己的手了,这是用来画画的可不能受伤,忙道:“不打了不打了,《嵩山晴雨图》是你的。”


    简珣抿了笑,低声道:“多谢殿下厚赏。”


    韩意淮“啧”了一声,“这股狠劲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脸上并无任何不悦,是个输得起之人。


    韩意淮记得小时候的简珣个头偏矮,有一回还被陈都尉家的傻小子当成小姑娘,不意简珣提拳就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傻小子狠狠揍了一顿,自那之后再无人敢以玩笑之名拿他当女孩子。


    都记着这小子打架又凶又狠。


    现在不仅不矮,似乎还更狠了。


    福生跳窜窜闪现在简珣面前,递上水囊,赞美不迭地同时还附带一则好消息,“黄二小姐送了您一本图册,说是她自己画的,当作上回册页的回礼。”


    这确实是黄时雨的作风,简珣问:“她自己送的吗?”


    “琥珀姑娘送的,当时福喜在舍馆,便由他收着。”


    简珣点点头,越来越懂规矩了,他既欣慰又失落,往后再见她一面可就略难。


    韩意淮一直站在旁边,他们主仆聊天也未避人,所以全都传进了他耳中。


    “黄时雨还会画画?”他大大方方地听,也坦然地问。


    简珣目露诧异,但也很坦然的回道:“嗯,她很喜欢。”


    韩意淮哦了声,兀自离开。


    简珣的心里已经在悄悄开花。


    原本以为梅娘会因他回避了娶她的问题而生气,少不得一番冷脸白眼,不理睬他,每每念及他就惴惴不安,也在想该如何圆回来哄她开心。


    却不意她竟完全没放在心里,待他一如往昔。


    从前回礼小瓷人、点心,现在是画册了。


    她真是个快乐的好姑娘。


    可不知为何,“劫后余生”的他渐渐有些怅然若失。


    简珣回到舍馆迫不及待打开了梅娘的画册,线装地工工整整,内容着实给了他不小的惊讶与惊喜。


    以他对梅娘的了解,画画这方领域全然无师自通,笔锋虽略显稚嫩,却将墨的五色运用地分外自如,浓淡相宜,可以说是灵气逼人。


    她的画,如此有“韵”。


    天赋绝非寻常之人。


    简珣沐浴完就开始东翻西找,凭着记忆归寻了两本当世名家关于书画上的心得小札,全是他从阿娘那里借的孤本,再亲自誊抄的。


    黄时雨正在天水观附近采摘野生山楂,忽觉心念一动,周围绿草如茵,低矮而匍匐着,旷野除了宽广的玉山湖面,仅这一株挂满红果果的树,盛在初秋的黄昏里,光影晃动,如梦似幻。


    她以指为笔,比划着构图,就听福生欢快的一声“黄二小姐”,转身回眸便瞧见了白肤光洁到发光的简珣噙笑朝她走来。


    琥珀防备地觑着简珣。


    黄时雨却是一脸新奇,“你怎么有空出来闲逛呀?”


    简珣温言缓语道:“你的画意神韵灵秀,比我有天赋,便想着这个对你兴许大有益处,早些交予你比较好。”


    好高的评价!


    他觉得她比他强欸!


    这可是除了柳儿以外又一欣赏自己画作之人。


    黄时雨心底暗暗雀跃,小心收下简珣送的小札,这么漂亮的字迹一看就是他誊抄的,却也弥足珍贵。


    她何其幸运,总能轻而易举获得遥不可及之物,这本该是她永远接触不到的。


    “还有这个。”简珣别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把层层包裹的物件,惊喜似的在她脸前晃了晃。


    黄时雨道:“这是……”


    “《嵩山晴雨图》。”简珣笑道。


    黄时雨面色一变,“这……这种稀世的宝贝你怎地招摇过市拿出来,也不怕被坏人惦记上。”


    闻韵致的《嵩山晴雨图》,沉迷画道的黄时雨如雷贯耳。


    简珣未料她这般慎重,想了想道:“傻瓜,这是赝品。”


    赝品啊……黄时雨松了一口气。


    “虽是赝品不值什么,却也是我的心意,既拿出来相赠便是无价的,你可要好好珍惜,万不可送了旁人。”简珣悉心道。


    黄时雨怔怔望着简珣,那些无缘亲近晴雨图的遗憾此时都平息了,即便赝品亦足够感动。


    福生极有眼色地过去帮忙摘山楂。


    琥珀没说什么,余光却不曾离开。


    简少爷背对她,温声与二小姐说话,气氛相当地融洽。


    二小姐柔和善良,天真且开朗,简少爷又如此迎合她,两人有种奇特地和谐。


    黄时雨踌躇片刻,心道朋友之间不矜细行,便大方地应谢收下简珣的心意,并邀他前去观鱼。


    天水观前有泉,泉水通往乱石堆砌的池塘,约莫一亩见方,清澈澄碧,池中养了近百条五色鲤鱼,乃观主夏初精心蓄养,聊做雅兴亦可吸引游人,为道观增加人气。


    黄时雨掰碎一块糕点撒进去,顷刻间哗啦啦水声作响,五色鲤从四面八方汇集成团,须鳍翕动,徜徉盘旋,煞是好看。


    “简允璋,你看。”黄时雨眸光潋滟,满以为潜心读书的简珣应当是没来过此地。


    简珣确实没到过此地,却是见过鱼池的,京师自家府邸的比这里的还大,但他仍配合地欣赏着由她招来的锦鲤,“看到了,它们像你一样活泼可人,你会以此入画么?”


    她的画册大到山水小到一株茉莉,却不见鱼虫之类的活物。


    黄时雨蹙了蹙眉心,“活物太难了,我还没学会,再说它们也不肯乖乖坐下来给我画呀。”


    简珣懂了,梅娘的动态观察力是短板,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天赋异禀的画师并不一定样样精通,专精一项也有名垂千古的。


    “我教你吧,下回有什么疑惑便遣琥珀来问我。”他右手搭在朱红的栏杆上,一寸之外是她同样搭着的凝白小手。


    “好呀。”黄时雨仰着脸笑道,“等我将来变成有名的画师,赚许多许多银子,定然少不了你好处。”


    简珣点点头,“那我等着你的好处,苟富贵勿相忘。”


    “好!”


    “击拳盟约。”


    黄时雨一点也不怂,当年闻韵致也落魄过,吃穿用度皆靠友人接济,飞黄腾达即与友人结成亲家,情谊为后世传颂,而今她也算微末之时,将来飞黄腾达不若也跟简珣结个亲家。


    她攥拳在他大了一圈的拳上郑重轻碰。


    轻到连丝儿响都没有,这是个怕痛的。


    两人相视而笑。


    简珣抚了抚手背,麻麻的,一直麻进了心间。


    她可真美呀,仰着小脸全无防备对着他笑,也不怕他克制不住压过来亲一亲。


    第25章 捉弄


    那日简珣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乌亮的眸子始终笑意缠绵。


    这哪里是个乖顺的,下手轻了按不住重了又哭闹,左右是个祖宗。


    掌灯时分,黄时雨不惜点了一排儿臂粗的油蜡,耀得四下亮如白昼,细细品咂着闻韵致的晴雨图,不觉五内沸然炙起,即便没见过原画也深深嗟叹赝品之精绝。


    私以为不论原画如何,这副赝品都算水平顶顶高妙之作。


    不禁爱不释手。


    这一夜她的梦都是甜甜的,坐在蜜桃味儿的云朵上飘飘然,扒着边沿往下瞅,山色空明,初晴万里,一目碧绿光润,竟是跑进了简珣送的《嵩山晴雨图》里。


    次日天还没亮,衙门上的人已经领着三十匹马浩浩荡荡赶往书院。


    骑射大考乃书院最为重要的考核之一,但马匹昂贵,加诸所需数量甚多,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书院都不可能专门辟场地饲养,便上报朝廷最后由当地县衙负责此事。


    直至日西时分,这群官吏方押送着马匹原路返回。


    他们办完差事,三三两两聚集到甜水铺子果腹。


    按说没有酒菜的甜水铺,怎么吃也不会过瘾,换个地方他们兴许瞧都不会瞧上一眼,无奈书院有酒色禁令,断绝当垆饭馆之类的营生,他们除去黄记别无选择,这才不得不来此将就一下。


    后厨与大堂仅隔道靛蓝布帘,官吏扯着嗓门的交谈声穿透内外。


    黄时雨无意中听了几耳朵——裴家小霸王原本就有心疾,猝亡乃与丐婆相搏激伤心脉所致,连京师的仵作都做了判,偏偏裴员外不认,三天两头往衙门呈冤讹闹不休。


    “谁都知晓县丞乃他家女婿,拦且不敢拦,劝也劝不走,县老爷又一贯和稀泥的,受罪的只有哥几个,若非运送马匹,我怕是要被那小老儿抓挠死。”


    “丐婆不是已经认罪,他还想如何?”


    “他想路过的狗都得给他儿子陪葬呗。”说罢,那位通晓内情的胥吏左右张望,倾身压低了嗓门对同僚道,“小霸王的三个随从,昨晚有人瞧见了……从后门抬出了两个,扔去了乱葬岗。”


    众人喟然色变,唏嘘不已。


    一名面相老实的涨红了脸,呐呐道:“岂有此理,在县太爷眼皮底下草菅人命,他家还能通天不成……”


    通晓内情的官吏一把捂住他的嘴,“确实能通天,裴家上头有正经亲戚。”


    他指了指天。


    原来上头有京官。


    那可是京师天子脚下的官儿,众人闻言沉默,闷头吃食不再多语。


    黄时雨琢磨着那句“路过的狗都得给他儿子陪葬”,颇有些惴惴然,福生就奉简珣之命来接她了。


    “黄二小姐,请您随我去书院住几日,琥珀和柳儿亦可随同。”他人小说话却极其清楚,“这也是黄老爷的意思,如今他老人家还要在县里周旋,这才拜托了我家少爷,见着少爷,您自会明朗的。”


    发生了什么大事?


    琥珀很是迟疑,见黄时雨也是一头雾水,不过倒是应允了,便连忙前去内室收拾。


    出门前黄时雨发现一名面容清俊做道士打扮的青年正立在门口与花家人说话。


    福生道:“他是温良温大哥,正一派的道士,一直在少爷跟前效力,有他在,您放心跟我走吧。”


    云里雾里的主仆三人上了马车。


    福生驭马驾车,路上不忘安慰惶惶不解的黄时雨,“您别担心,少爷给您安排了女先生的西泉门,里面没有一个男子,很是安全,还留下个十岁的小子使唤,若有不便之处直接遣他去找少爷。”


    那厢西泉门的女先生受简珣之托当即命人腾出干净敞亮的厢房。


    “劳你们费心了……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时雨心里直打鼓。


    “没事的。”福生笑眯眯道。


    简黄两家毗邻而居,那些人再猖狂也不至于在黄家门口撒野,一个不好惊扰简家有理也变无理。


    穿过洗砚门往西下一段小坡,就瞧见了简珣。


    他身上还穿着胡服,腕上的玄色束袖都未来得及拆下,显然大考结束就径直来此地等她。


    马车越行越近,宽敞的青石板大路变成风雅的乱石幽径。


    时下乱石讲究的就是乱和大小不一,宽窄曲折变化无常,不再适宜行车。


    琥珀柳儿便随福生提着大包小包先行一步,前往舍馆。


    黄时雨心神不宁,慢腾腾撩起帘子也随下车,不意尚未习惯长裙,踩着了裙角。


    她抓着锦帘自行站稳,却被同时箭步上前的简珣揽住。


    揽都揽了,简珣干脆将她抱了下来,面色如常。


    黄时雨脚一沾地就从他怀里逃走,不过此时揪着不放反倒显得矫情且主次不分了。


    她尽量肃然问:“我家发生了何事?”


    简珣淡声道:“有人招供你七月十七殴打裴盛,乃间接致其暴毙的凶手之一,裴员外不仅大闹县衙,还声称要去京师告你。”


    县令可以不给黄秀才面子但得给简家面子。


    黄时雨乃简珣上了文书的贵妾,说什么也不能去抓她呀,但也不能眼看一无所知的裴员外胡来,于是早早通知了简珣和黄秀才。


    黄秀才背靠简家完全不带怕的,但终究势单力薄,唯恐裴员外去铺子使坏,影响女儿家名誉,便马不停蹄派人通知简珣。


    不论县令还是黄秀才遇事找的都是简珣而非简夫人。


    皆因本朝男子年满十五即可承担一户之主职责,简夫人虽年长但是女子,夫死从子,算不得户主。


    简珣甫一得了消息就将黄时雨接回身边。


    这厢弄清前因后果,黄时雨惊愕之余,忿然不齿。


    “无赖至极,贼喊捉贼,我还没告他们家裴盛调戏民女呢,况且是他动手动脚在先,浮言浪语的,难不成还要我任其轻薄!”


    简珣眸色微凉,“那他确实该死。”


    不愧是发小,天大的事也毅然决然站她。


    黄时雨很是受用,继续对他道:“我就扑过他两扫帚,一点油皮也没擦破,是了,还踢一脚加一拳,那他也没哭呀,直冲我猥笑,哪里像是受了重伤。”


    简珣挨过不少,自然知晓那是爽的。


    他不悦道:“哪能用自己的手,怎不找个物件。”


    黄时雨嘟囔道:“也不能用砖头吧,万一见了血我可真就去吃牢饭了。”


    简珣下巴微扬,“那又如何,有什么你便用什么,死了我帮你兜着。”


    黄时雨不意简珣这么豪横,甭管可不可行,入耳都很中听。


    不过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她颦蹙道:“他,真的是遭人殴打致死的吗?”


    “此事与你无关,别怕,你那点力气我心中有数。”简珣柔声安抚道,“裴员外攀咬不放多半是新仇旧恨,想要拖你为裴盛陪葬。”


    先是被拒亲,后又在黄记铺子出事,且裴盛也是因为相思成疾才去的铺子,总之都与黄时雨脱不了干系,裴员外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再填进儿子的棺材一起埋了。


    “可是我走了,铺子其他人该怎么办?”黄时雨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没事的,有温良守着,明儿我再给京师送一封名帖,保准解决麻烦。”


    简允璋的名帖这么管用?黄时雨疑惑地望着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泽禾这片小地方的人顶破了天在简珣眼中也不若蝼蚁,那京官私下里见到他还要点头哈腰叫一声表叔的。


    差着辈分呢。


    此时的黄时雨对于简家仅有一个模糊的门第概念,完全意识不到风平浪静下的权势滔天。


    一切源自百年世家的底气。


    简珣轻轻刮了刮她小鼻子,“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


    她捂了鼻子,闷声道一句信的,又不虞道:“不许碰我鼻梁,会被压塌的。”


    哪有不爱美的姑娘家。


    简珣手劲大,纵使收着力气黄时雨也唯恐被他压塌了。


    简珣忍俊不禁,“我瞧瞧塌没塌。”便捧了她小脸,轻轻一挤,那小脸就挤变了形。


    黄时雨又气又恼,想骂人偏嘴巴合不上,发不出声儿,不用想也知有多滑稽。


    简珣目光落在她花朵一样的红唇,粉色的舌尖,无师自通地就想去做些自己都觉得孟浪之事。


    他神情逐渐变得微妙。


    可她就要生气了,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简珣只好捺下跃跃欲试的念头,连忙松手,立即挨了她两拳。


    他假作吃痛,以期她心理平衡。


    黄时雨未料下手重到简珣面色发白,登时心虚不已,尚未洗淸殴打裴盛致死的嫌疑,又将简珣打出个好歹,那她可就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了。


    “你,你没事儿吧?”她紧张地问。


    “我没事,就是疼。”简珣蹙眉捂着手臂。


    那就是有事了。


    黄时雨支吾道:“谁让你先捉弄人的,我,这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你也休想赖我……”


    简珣为难地点点头,见她气焰已消,忙又柔声絮语地哄了她半晌,总算令她展颜,乖乖随他往舍馆而行。


    两人距西泉门尚有一射距离,迎面撞上了将将考完自竟场而归的韩意淮。


    他抽到了靠后的签,苦苦熬到现在方解脱。


    韩意淮“咦”了一声,爽朗道:“你怎么把邻家妹妹带这边来,今儿人来人往的。”


    简珣道:“无妨,我们去西泉门,不走其他地方。”


    韩意淮目光瞥向站在简珣身后半遮半掩的黄时雨,约莫明白二人有些首尾,暗笑什么邻家妹妹,分明是情妹妹,怨不得一个百般防着我,一个急于同我撇清关系,便道:“那成,回见。”


    说罢目视前方地走了。


    似乎有些不悦,又像是错觉。


    第26章 女官


    西泉门只住了一位女先生,年约四旬,乃书院的音律老师,为黄时雨准备的厢房共有三间屋子并两间耳房。


    房中家具齐全,只欠缺些帷幔纱帐软枕坐褥,不过都无需她操心。


    因简珣的丫鬟和小厮已先一步安排上了。


    待琥珀等人赶到,眼前雪亮,但见满室窗明几净,正间的银制镂空小香炉子里正馨烟淡淡,馥郁相宜,左右一水儿整齐的绢纱茧绸帷幔、织锦软枕、翠纹坐褥。


    琥珀面色微动,如此周全,不难看出悉心布置过。


    她指点柳儿随自己归置二小姐惯用的物件儿。


    素秋笑盈盈走来,手脚麻利地帮衬。


    “正间茶桌上的一套甜白瓷是我家少爷专门为二小姐备下的,一次也未用过。”素秋柔声细语,末了又补一句,“这趟匆忙忙的,琥珀姐姐若是发现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吩咐福泽来我这里取。”


    福泽是简珣留下的十岁小子,同柳儿差不多大。


    琥珀连忙应谢,告罪道辛苦素秋妹妹。


    屋子本就收拾妥当,又有素秋帮忙,余下的细致活柳儿也做不了,琥珀怜她年幼,便允她出去玩。


    柳儿喜滋滋跑去了门口,同福泽玩抽陀螺。


    福泽差几天就满十岁,身上挂着个婴戏纹的斜挎包,成年人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装满了零嘴儿。


    他抓了一块松仁糖递给柳儿,柳儿怯生生接了,就不再认生,同他围着陀螺转。


    时下家风好一些的大户人家对未成年的小厮丫头既严厉又优待,严厉在学习规矩上,优待在吃食用度上,以便他们长得健康皮实,减少病亡的发生。


    福泽的零嘴许多是柳儿见都没见过的,味道之美都能把舌头吞下。


    不过她一点也不羡慕,馋归馋,她还是最喜欢自己的二小姐。


    因为二小姐待她好,且也会给她吃铺子里顶好的零嘴儿。


    她把自己的糕点分了福泽一半,福泽开心地吃了。


    这厢黄时雨在简珣地目送下,迈着轻盈步子往舍馆走去,柳儿一瞧见她立刻跑过去相迎,福泽也跟在后面。


    也不是第一天知晓简珣身边的下人一个比一个好看,但福泽的模样还是令黄时雨暗暗地讶异。


    一旁的素秋将黄时雨一闪而过的异色纳入眼中,柔声道:“少爷和夫人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只是既遇上了才免不了发善心。”


    解释地很委婉。


    黄时雨似懂非懂,阅历丰富的琥珀则一点即透,只不过碍于人多并未好说什么,直等晚间仅剩主仆二人相对,才给黄时雨娓娓道出内情。


    原来底层的孩子,似柳儿相貌不佳者反倒算另一种走运,而小福泽这样的基本活不到成年。


    至于为何活不到成年,琥珀耻于开口,唯能尽量含蓄道:“不是所有大户人家都家风端正、清贵自持,总有那么一部分吃饱闲来无事……将主意打到小厮身上,尤其貌美雌雄难辨的。”


    福泽便是这种长相。


    若无简家将他买去,将来就不定要落在什么脏人手里,受尽折磨,极难长命的。


    且福泽的价格相当昂贵,对于仅仅将他视作男仆的主家来说,无疑是亏的。


    黄时雨总算听懂了八九分,并抓住了重点——美貌下人若未投靠好主家,大多生不如死,简珣买下他纯属善举。


    与以貌取人无关。


    她不禁为方才暗起的微许唏嘘生愧,又感叹简家家风之正。


    次日黄时雨拜见了舍馆主人楼先生。


    这位女先生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性格却是少有地坚毅,与丈夫感情不和便自请下堂立了女户,既不靠娘家也不靠夫家,独自养活自己十余年。


    黄时雨从她身上瞧见了几分姐姐的影子,故而萌生亲切之意,专门多蒸了一份梅花糕,遣琥珀送了过去。


    楼先生也回了她一篮子木樨花,香气袭人。


    廿四那日,她便别了一朵楼先生送的木樨往华山长的学馆去了。


    出院子之时恰好遇到了正在练八段锦的楼先生。


    黄时雨清脆地打了声招呼,“楼先生早。”音色清透,尾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软糯。


    楼先生目光落在黄时雨鬓间的花上,不由含了几分笑意,“早。”


    这日还未踏进学馆就见华山长的小厮一溜小跑迎过来。


    “黄姐姐,山长正在红檐亭子与友人用膳,点心给我吧,他老人家说——你若是放不下《文公散集》可自行去学馆等上片刻。”


    黄时雨连忙道了句“好”,便与小厮作辞而去。


    她独自在学馆里四处打量,面北朝南,十几张黑漆桌椅,擦得锃亮,东西两侧各开四扇大窗,窗下置一盆鲜花,竟无一雷同,淡淡的花香墨香若有似无地萦绕鼻端。


    这样的房间光线通透,冬暖夏凉,年初才建好,简允璋就在这里念书。


    视线穿过窗子就能望见红檐亭子里的华山长,以及穿了蜜合色对襟长衫的友人,长衫的下摆开叉露出了细密的裙裥,是华丽的暗绣百裥裙边。


    这是一位相貌不俗的贵妇人。


    年近七旬的华山长和三旬的贵妇,方才小厮怎么说来着,“与友人用膳”,这二人不论年纪、性别乃至身份……看起来都南辕北辙。


    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简珣……不也是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就是朋友呀,黄时雨便理解了。


    那贵妇长了一双犀利的丹凤眼,似能感应到什么,倏然转眸看向黄时雨的方向。


    即便相隔甚远,黄时雨都被她的气势所摄,不由离开了窗沿,乖乖坐到了华山长座椅附近的圆杌子上。


    不过只坐了一刻钟便被小厮请去红檐亭子。


    距离一近,贵妇通身咄咄逼人的气势竟愈清晰。


    在此之前,黄时雨仅从简珣那里体验过,但他素来让着她,偶尔凶恶,也只须臾,从未真正的去唬她。


    贵妇则不同,打量她的眸光不怒自威,如刀片锋利。


    且这种打量是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除了“威”再感受不到其他情绪。


    华山长摸了摸稀疏的胡须,对友人道:“这便是那个会做糕点又爱书的小丫头,兰霜乳茶虽是假的,不过用料还算实诚,味道也真的很不错。”


    黄时雨一阵冷汗,又羞又尬,原来不止金主一人知晓她家卖假茶。


    可她也无奈得很,谁知道那兰霜究竟是个什么茶。


    “黄二姑娘,这位是闻大人。”华山长含笑道。


    一个女子被称为“大人”,也就是女官了,这涉及了黄时雨的盲区,对于“女官”这个词的具体概念一无所知,但反应不算慢,立即给闻大人板板正正地见礼,“见过闻大人。”


    贵妇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与华山长顽笑道:“乡间野坊之物竟也能得你这么高评价,想来真有几分水平,不过,我若没记错,你统共也就喝过那么一次兰霜茶,还是一年前。”


    华山长面色不虞,“说得好似你喝过很多次似的,哦,你确实经常喝,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我若在画署三不五时进一趟永寿宫,也能喝!”


    素来老成持重的华山长竟跟个孩子似的与人争长论短。


    黄时雨看呆了。


    这位闻大人见怪不怪,慵懒地拂了拂广袖,目光重新瞥向黄时雨,问了几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譬如今年几何,可识字,高堂贵姓。


    黄时雨心神惊晃,面上却出奇地镇定,只揣着手和缓而清晰地一一作答。


    当听见“母亲姓周”,闻大人眼底明显地闪过一线失望,赏了黄时雨一枚银质书签,客套地夸了句点心不错,便不再多说什么。


    好精致的赏玩……


    黄时雨接过书签,再次施礼应谢。


    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了,她知情识趣地告退,好在华山长没令她等太久,总算让她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文公散集》。


    黄时雨小声地问华山长:“听说兰霜茶乃洛南名茶,听您意思似乎又只在永寿宫,所以……能喝到这种茶的是不是都是进过宫的人?”


    华山长点点头,“基本可以这么认为。”


    “茶农采三月兰霜上贡,同年九月的则可以作为御赐之物赏公卿勋贵,因而坊间流通的皆为九月兰霜,以牛乳煎之味道略淡于三月,但也可称之为兰霜乳茶,不过你家用的却是红萝。”


    其实泽禾这种地方能用上红萝已很良心了。


    黄时雨赧然强笑。


    华山长浑不在意,“没说你家不好,味道算我喝过的所有红萝里顶尖的,再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倒也不算奸商。”


    华山长真是个宽宥之人。


    黄时雨暗下决心以后得多孝敬他。


    鹿锦书院的华山长受雇于朝廷,享朝廷俸禄,进过宫不算稀奇。


    可是金主,年纪轻轻的,无官无爵,是怎么混进去的呢?


    他看起来并不像内侍……黄时雨摇了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猜测。


    别说他不像,即便真的是,也不会来书院啊。


    黄时雨估量他多半是某个世家子弟。


    不禁感慨小小泽禾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个个都是京师里的贵人,就连要告她的裴员外京师都有人。


    就她不是京师的。


    且说这位造成了黄时雨诸多困扰的裴员外,已来到了繁华的京师,


    裴员外的亲表哥裴大人,官拜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当值的官署就在皇城内里,皇帝一句召见那提着衣袍小跑着就能过去的,可见吏部离皇帝有多近,仅次于翰林院。


    但裴员外没搞明白一件事,官署离皇帝近,不代表本人就能亲近皇帝。


    在吏部上衙一辈子也没见过圣颜的大有人在。


    再说回这位表兄裴大人,裴大人的发妻姓简,乃安国公远房庶出堂兄的侄孙女的嫡女,拐了不知多少道弯,但好歹姓简。


    于是裴大人婚后出了京师便以简氏女婿自居,倒也能唬住不少眼皮子浅的。


    原则上来说他确实也算简氏女婿,但若在京师这么强调只会图惹人生笑,故此才会出京师标榜。


    裴大人十分精明。


    不意蠢表弟裴员外当了真,在泽禾呼风唤雨,搅动风云,历年惹过不少是非,如今却不知大祸临头,惹到了真祖宗。


    裴员外肿着两汪眼泡,凄凄惨惨扑进了表哥书房,道不尽满腹委屈,中年丧嫡子,好不哀惨。


    他跪求表哥做主,好将犯事的秀才之女拿下大狱,治一个过失杀人之罪。


    只要人在牢房,他就有一万种法子针对,先让狱卒排队糟蹋一番,再活活饿死,对外便称突发恶疾猝死,料那穷秀才也不能把他怎样。


    他抱着表哥的腿哭道:“那秀才挂着小三元老师的名头,其实就教了简允璋两年而已,算什么正经老师,狗县令却怵他怵得要死,全然不见平日里受贿的胆魄,只会对我和稀泥。表哥,如今我只有你了,求你为我做主啊!”


    裴大人宽大的衣袖下骨节早已攥得发白,嘴唇略微发抖,眼睛直直瞪着裴员外。


    他说道:“往日,你虽然没脑子,却也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人,我竟没想过你在泽禾作威作福年久,把最后这点也丢了。”


    裴员外愣住,脖子一紧,就被表兄抓着衣襟提起,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的脑子,是不是除了水便是粪坑,有没有想过县令多番和稀泥的用意,怕是都要明示了,你竟没有一丝觉悟,连你都知黄秀才只是个穷秀才,那县令——一县之长又岂会怕他!”


    是呀,县令怎么会怕黄秀才,却偏偏不给裴员外面子,这到底是为何呢?


    裴大人气急败坏,将裴员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双目金星乱迸,口鼻开了染色铺子,终于打出了那么一丝灵感,哭嚷道:“简家,是简家,简允璋尊师重道,高义过人,与黄秀才师生之谊非比寻常……”


    裴大人慢慢停下了拳头,面无表情盯着泥猪似的表弟,这些年,表弟被酒色掏空的不是精血而是脑子。


    他感到疲累,只一个字一个字道:“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把案子不动声色销了,切莫再去招惹黄家,以后你还能继续在泽禾耀武扬威。”


    裴员外捂着汩汩涌出的鼻血,眼泪也奔涌而出,“黄,黄家凭什么……”


    “就凭简少爷看上了他闺女。”


    简允璋还未娶妻,自然不便公开贵妾,除了县令其他人不知晓也很正常。


    不过但凡有点脑子一来二去也猜得出,唯有裴员外顿悟不出。


    不仅如此,他还到处赌狠撂话要弄死简允璋的贵妾。


    裴大人忽然之间连骂也不想骂了。


    裴员外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黄时雨倒是开心不已,终于看完了《文公散集》。


    期间华山长不停催促“到时间了到时间了”,她厚着脸皮捂住耳朵,华山长气得嘀嘀哝哝,却还是回答了她每一处疑问。


    这是个嘴硬心软的老爷爷。


    从学馆回西泉门,要经过一方鱼池,规模虽不如天水观的,景却造得分外有韵,又因此处距离东泉门极近,故而遇到金主也在情理之中。


    黄时雨一双明眸从鱼池抬起,发现了金主,完全没多想,当即笑弯弯地打招呼:“思渊兄!”


    韩意淮撩眼看向她。


    第27章 阿淮


    上回在西泉门,她可不是这般热情,不仅一句“思渊兄”也未招呼,连笑意都隐在简珣身后。


    现在简珣不在旁边,复又重新对他殷勤。


    当他是什么不值钱的,没见过女人的吗?


    韩意淮收回目光拔腿回舍馆,走着走着竟又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她。


    黄时雨的笑意也慢慢凝在了唇畔。


    印象里的思渊笑容明璨,长着一双小鹿似的清澈眼眸。


    现在呢,现在不是的!


    他微垂着脸,闻声撩起眼皮望定她,眸漆黑,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这使得当他踱步走过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韩意淮问:“有事?”


    黄时雨老老实实地回:“没有……”


    “没有你喊我做什么?”


    “我就打个招呼。”


    韩意淮似笑非笑,“上回怎不见你打招呼?”


    上回是什么时候?黄时雨想了下,忆起是两天前西泉门附近,离这里不远,“你说那日呀,我还觉得你奇怪呢,理也不理我,怪吓人的。”


    吓得她没敢出声,等鼓起勇气的时候也只能望见他背影了。


    韩意淮语窒。


    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突然问:“你说过初一十五要给我请安的,没忘吧?”


    见他笑了,黄时雨心间才舒了一口气,“没忘,不过今日才廿四的。”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廿四,只不过特特提醒你一下而已,毕竟你这个人说话做不得数,约好的在我这里学念书,转眼就找了下家,得陇望蜀。”


    黄时雨被他奚落的面红耳热,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垂着眼,原来他发现了自己在华山长那里偷偷念书。


    可这是怎么发现的呢?


    不应该呀。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口口声声说没空读书的人却在偷偷跟简允……华山长学,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黄时雨已是强弩之末仍在狡辩,“我,我那是趁着送餐的空隙请教华山长,顺便而为的事,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若不信便去问他老人家,反正我们家不许女孩子念书又不是什么秘密。”


    韩意淮凝滞了下,轻声问:“真的吗?”


    声音有所回暖。


    黄时雨答当然真的。


    韩意淮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判断什么。


    黄时雨清了清嗓子,“下个月中秋节,你确定初一十五都在书院?”


    “不在。”


    “那我……”


    韩意淮摇头,“不行,少一天都不行。


    不过他有个折中的法子,“节后回来补上。”


    “行吧。”黄时雨点点头,“那没其他吩咐我先回去了哈。”


    韩意淮再次语窒,好半天才“嗯”了声,怏怏的,身形却动也不动。


    黄时雨只好再次开口恭请他稍稍挪开,以便自己通过。


    韩意淮假装没听见,突然问:“你和简允璋从小就认识?”


    黄时雨没想太多,脱口而出,“是呀。”


    韩意淮盯着她睫毛,“喔,我们也从小认识。”


    黄时雨果然仰脸看他了,惊奇道:“原来你和简允璋也是发小!”


    简允璋?


    韩意淮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峰微挑。


    不过他与简允璋可不算发小。


    黄时雨赫然发现思渊的态度逐渐晴暖,不似方才表面笑眼底却盛着凉凉的攻击性。


    就没见过反差这么大的人,不由对他生出一丝惧意。


    “你,平时都叫他简允璋?”韩意淮自觉地让路,然后若无其事陪她沿廊往西去。


    黄时雨不解道:“是呀,难道他还有其他的字?”


    韩意淮不答反道:“其实我叫阿淮,你可以叫我阿淮。”


    “喔,我知道了。”


    他偏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走了片刻,黄时雨笑道,“我要回西泉门,你要去哪儿?”


    韩意淮直言不讳,“我在送你呀。”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


    “那你不能再送了,前面可就男子止步。”


    “好。”


    黄时雨在他眼底如蒙大赦。


    韩意淮笑了笑,眼角微挑打量着她背影。


    在书院住了三天四夜,按说京师那边早就收到了简允璋的名帖,不知事情进展的如何。


    可惜非休非假的,见简允璋一面难度堪比登天。


    他自律得可怕,等闲不会改变课业计划,黄时雨也不敢真拿些鸡毛蒜皮的零碎去打扰他,只能掰着手指数日子。


    在黄时雨尚不知晓的角落,裴员外夹着尾巴回到了泽禾县里,又夹着尾巴去衙门销了案。


    女婿县丞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只摆摆手,“没甚大事,不想告了,那个你回头早点把丐婆的案子结了吧,砍脑袋。”


    县丞诧异地觑着老丈人满脸的青紫,“哦”了一声。


    裴员外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又命人给黄秀才家送了一份贽礼,绸缎绢纱若干并一些福寿饼之类的,权当低头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黄太太得意的尾巴几乎要翘上天。


    若非黄秀才再三警告,她不定要出去如何显摆的。


    然而到底是傍着极为讲究的门第大户,再加上黄秀才耳提面命,黄太太早就歇了心思。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黄时雨悬着的心渐渐放回了肚里。


    如今,她在亲朋好友的呵护下,也算是死里逃生。


    原是该亲自登门对简珣道一句谢,又觉得有诸多不便,那就交由阿爹去吧。自己则提笔写了封致谢信给简珣,用词质朴,感情充沛。


    甫一落笔,她自己端着欣赏片刻,又给琥珀和柳儿看,大家有了共同的发现——字迹娟秀,像模像样。


    黄时雨的一笔好字终于初现端倪。


    这封字迹工整甚至说得上秀丽的信件由福泽送去了东泉门。


    让福泽当差主要是为了仆归原主。


    未料没过多久,福泽就跟着福喜回来了。


    福喜奉上一封简珣的回信,又将福泽拉到了黄时雨跟前,笑道:“二小姐,少爷一开始的意思就是让福泽跟着您,岂有再要回之理。”


    这黄时雨哪里能收。


    朋友间纵是不矜细行也不代表可以收越界之礼。


    砌园册页和名师小札分别为简珣亲手所绘或誊抄,重在心意,而《嵩山晴雨图》则是赝品,她方才斗胆偏下,但福泽不一样的。


    福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且价格昂贵,足够买下她家所有下人。


    许是早已料想黄时雨的拒绝,福喜继续道:“怎敢令二小姐为难,其实吧,就是少爷有求于您,您不收便不敢开口的。”


    “你去回他不用同我客气,况且早前就已说好,他帮了我那么多,以后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只管吩咐便是。”


    几番推让无果。


    福喜带着福泽原路返回,原话回明简珣。


    他道:“黄二小姐说为简夫人的生辰画一套四季十二花册既是她的专长亦是小辈为长辈该做的,这样的事,您就该直接吩咐一句,却拿个大活人来换,委实看轻了她。”


    简珣轻叹。


    自是明白理由牵强站不住脚,不过是想送个小厮于她使唤而随意找的借口,转念一想,不急一时,将来再说吧。


    廿六这日,在福喜的帮衬下,黄时雨又大包小包地搬回了铺子。


    恰逢黄秀才也在,这回倒是真心来看望黄时雨的。


    甭管这真心的出发点是利益还是父爱,总之都是担忧她出事。


    看完人后,黄秀才松了口气,梅娘被允璋照顾得很好。


    琥珀带着柳儿在楼上收拾,花家人都在大堂和后厨忙碌,此时此刻,黄时雨拥有了一个绝对不会被打扰的说话空间。


    她有一堆的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黄时雨当着阿爹的面直挺挺跪下。


    黄秀才拧眉看向她:“你这是要唱哪出戏?”


    黄时雨回自己不唱戏,然后直言不讳地向黄秀才陈情:“阿爹,关于我的亲事,往后能不能让媒人在街头巷尾打听清楚再做决定,至少不要再香的臭的给钱就行。”


    “您先别动怒,我只是想到一个问题——倘若再有个张盛王盛,我还会不会如此幸运。”


    “今天就算您打我骂我,我也要把心里话说出来,旁人家如何我不管,咱家里,我的亲事,便不劳烦继母了。您自己想想,她给我和阿姐找的都是什么人家。”


    “您老也别再拿我当五岁孩子哄,两桩亲事,继母怎么摆布我的,您心里应是比我更清楚。先抢李富贵也就罢了,再把裴盛推给我,就凭裴家的家底,那裴盛但凡有点人样,八辈子也轮不到我,她却偏偏塞给了我,当时我就预感不对劲,可您是我爹,我信了您。”


    “裴盛这件事,罪魁祸首不外乎继母,我们能靠简家一时还能靠一世?您若是再不分青红皂白纵容她,早晚还得出事。”


    别以为裴员外单单只告黄时雨其他人就可以高枕无忧。


    若无简家,处理完黄时雨,其他人也一个别想逃。


    这个道理黄秀才比黄时雨更懂,确实是他没约束好黄太太。


    黄时雨是个老实孩子,但老实不等于木讷。


    姐姐的言传身教初见成效,妹妹开始尝试为自己的利益争辩。


    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串的话,黄时雨也做好挨一个大嘴巴的准备,未料阿爹竟破天荒地听她说完了。


    阿爹的脸色发黑,目光不善,却奇怪地隐忍着。


    黄时雨等了好半晌也没等到预期中的巴掌。


    黄秀才冷着脸道:“你的婚事由我做主,一切由我决定,你继母干涉不了,你,也不得干涉。”


    黄时雨点点头,“可以,我相信阿爹。”


    后娘不可信,亲爹总值得再信一回。


    黄秀才被女儿的虔诚灼伤,他调开了视线,木木然而坐,直到茶水生凉也未动一口。


    黄时雨起身欲上前添热水,黄秀才终于开始动了,他猛然起身离开圈椅,拂了拂袖,阔步走出小厅。


    黄时雨默默地望着他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黄时雨认认真真准备四季十二花册。


    简夫人的生辰在八月十二,也就是留了半个多月予她准备,足够了。


    受简家恩荫,就相当于受了简夫人恩惠,简珣的则更不必说。


    在黄时雨眼里,为简夫人准备生辰贺礼是自己的本分,谁知简珣还命人送了一箱双林绫绢并彩墨。


    原不该收的,但算了下一本绢本设色的成本,她又收了。


    那不是她能买得起的。


    即便感恩也得量力而行。


    花是她亲自画得姑且当另一种出力……


    简欣兰携着爱女宋鸢初六就到了泽禾,随行的还有国公府大夫人身边的于妈妈。


    同她们一道运送过来的九辆车驾亦装得满满当当,有三辆是贺礼。


    这些年,简夫人与安国公府的人情往来不仅从未断过,还维持得极是体面。于妈妈属于老面孔,每年都是她过来,只不过这回多了简珣的表姑母和表妹。


    简欣兰既是简珣的表姑母,也是老太君的嫡幼女,而宋鸢是简珣的表妹,按老太君的意思,做不成亲家还得做亲戚,亲戚之间就该多走动。


    程氏岂是那等凡事挂脸之人,自然款待周全。


    简欣兰母女继续下榻雅月轩。


    今年的生辰贺礼明显胜于往年,安国公对简珣另眼相待,作为儿媳的大夫人自然也要多看重几分。


    国公爷的态度决定了大夫人对程氏的态度。


    简珣初七才回到家。


    穿过长长的回廊一个窈窕的身影跃然眼底,笑靥如花,身后还跟了四个丫鬟。


    鸢娘在逗阿娘去年才买的西施犬。


    西施犬有灵性,认得简珣,甫一听见熟悉的脚步立即丢下绣球朝他奔去。


    宋鸢紧追不舍便也发现了简珣,明净眼眸益发光彩夺人,“阿珣哥哥。”


    简珣含笑,“鸢娘。”


    第28章 妆阁


    宋鸢唯恐自己失态,用力攥紧手指才平复了心绪。


    明明以前都好好的,认真计较也仅有微许的遗憾与唏嘘,可自从上回一别,她就变了,时常地想念他。


    有时还会默默垂泪。


    四个丫鬟目睹廊上久别重逢的少年男女,既不好离得远以免落人话柄,又不能离太近打扰,于是都稍稍侧过了身,极为知情识趣。


    这里是简家的大花园,不时路过一两个仆妇丫鬟,周遭宽敞明亮,还是在庑廊下,那就让两个有情人好好说说话吧。


    宋鸢的眼泪令简珣疑困连连,相逢不应当是开心的吗,为何她会哭呢?


    宋鸢好不容易止住泪意,侧身自己用帕子擦干净,才红着眼眶,仰脸望向他。


    美人垂泪,绝色芳华,正当年少的简珣岂有不心动的道理。


    他温柔凝视她。


    宋鸢害羞地垂下眼睫:“阿珣哥哥,肃王没看上我,我好开心……”


    简珣嗯了声,“我知道。”


    肃王一直在配合上面追查科举不正之风,无心婚姻之事。


    宋鸢难过地咬了咬下唇,支支吾吾地问:“那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简珣愣了下,不解道:“哪句话?”


    自然是娶她的话……可是宋鸢也愣住了。


    他所谓的娶是庚帖还在的情况下,然而庚帖早就不在了啊,没有庚帖就只能做他的妹妹了。


    宋鸢面色唰地就白了,泪光泫然欲滴。


    却到底是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当面询问娶不娶自己的话,唯有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心神,“你说过泽禾的中秋月儿和京师的一样美,那日取缔例行宵禁,街市通宵营业,张灯结彩,人们结伴游玩,登高赏月,连姑娘家都可以出门,那……阿珣哥哥可以带我玩吗?”


    中秋赏月带上鸢娘无可厚非,她不仅仅是动人的表妹亦是客人,然而简珣此前一直想的都是梅娘。


    怎么也未料到今年的中秋将多一个鸢娘。


    他面有难色。


    宋鸢问:“难道阿珣哥哥已经有想带的人了吗?”


    他表情显然是有的。


    宋鸢幽怨地瞥他一眼,不再追问了,袖中纤白的手隐隐发抖,却默默转身离去。


    简珣道:“好,我带你,也带上表姑母,以便略尽地主之谊。”


    宋鸢破涕为笑,两靥粉扑扑的,自是明白简珣的用意。


    换做从前的话,倒也可以只有他和她,但现在终究不大好,主要是表舅母的心里还膈应着呢。


    她不能在表舅母还不乐意的情况下,明显单独与阿珣哥哥相处。


    她回头哼了一声,娇嗔道:“谁要跟你单独玩,我阿娘当然得跟着。”


    简珣失笑。


    她就红了脸,扭过头不理他,携着丫鬟逃也似的离去。


    简珣有自己的考量,反正梅娘也不会答应与他夜行赏月,她对他戒备得很,那就带上鸢娘吧。


    毕竟他也有一点点想她,尤其是有话要对她说。


    唯有开诚布公,彼此才能谈以后。


    那么梅娘的存在瞒着谁也不应当隐瞒鸢娘。


    倘若鸢娘接受梅娘为贵妾,自是皆大欢喜,他也有信心成为一个负责的夫君,反之,亦不会勉强,正好断了鸢娘念想,从此做回真正的表兄妹。


    简珣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本末倒置。


    而本末倒置根本当不了一碗水端平的好夫君。


    黄时雨的行为倒是被简珣忖度得清清楚楚,她从来不出门赏月,更别提单独与简珣了。


    能在那样热闹街市出行的女子都有一群在乎她们的人,不是家仆侍婢环绕便是父亲兄弟环绕的。


    像她这样势单力薄的漂亮姑娘家凑过去,多半要被拍花子拐走。


    阿爹继母再不好,也好过拍花子。


    泽禾的每一个小孩都知道被拐的下场,不是卖进脏地方病死就是要撅折了胳膊腿沿街乞讨。


    黄时雨爱极了这双会画画的手,死也不能被撅折了。


    简珣倒是可以保护她,但男女有别,大晚上的多尴尬,他不尬她还尬呢。


    说到底,这种事还是需要有点暧昧关系的人才能做。


    将来她有了夫君,自会请夫君带她出来玩的。


    现在的黄时雨心思全放在了为简夫人准备四季十二花册上。


    十二种花多为老百姓常见的品种,有的甚至是黄时雨练习的固定范本,因而画起来得心应手,倒没甚难度。


    但也有两种令她颇费脑筋和伤神,那便是四月的牡丹和冬月的水仙。


    这两种花,平昔只在旁人笔下略略见识,却从未近距离观察过活物,未亲身经历过,画师的笔杆子就没有灵气,这是黄时雨所不能忍受的。


    灵气,就是画魂,亦是匠人的精神与执念。


    及笄那年,在没有任何名师引路与指点的情况下,黄时雨便自行领悟了一名画师的匠人精神。


    为此她不得不去请教黄秀才,等同暴露了自己学画的事儿。


    黄家的规矩是不允许女孩识字,但没说不可以作画。


    话虽如此,却也相当铤而走险。


    黄时雨之所以敢这么做,关键是有虎皮给她做大旗,虎皮不必说就是简珣。


    凡事只要扯上他们家,阿爹就什么脾气都窜不起,说不定不仅不反对还要全力支持。


    黄时雨预想得都挺好,却万万没想到黄秀才听完脸都绿了。


    黄秀才怒目切齿,吼道:“你,你竟敢背着我偷学旁门左道!”


    此刻的他恰似雷电轰顶,又觉耳鸣气窒,犹不肯信似的倒退两步。


    画画怎么会是旁门左道?


    “我没有……”黄时雨睁大了眼,骇然忡忡目视阿爹几度变幻的脸色。


    有那么一瞬,她毫不怀疑,阿爹非常想揍她,拳头攥地咯吱作响,几乎要捏碎了。


    危急时刻,黄秀才猛然想起了两个重点:为谁作画为何作画。


    “简家”两个字宛若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拉回了他的神志,那捏紧的拳头总算哆嗦着松开。


    黄秀才面青唇白,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扶着冰冷的椅背而坐,汗湿脊背。


    他低着头,大口的呼吸。


    往日种种,摧枯拉朽般险些将他重新拽入渊狱。


    他努力平复呼吸,以图自己不那么难过,忘了所有的不得志,以及那个女人赐下的屈辱。


    “阿爹……”黄时雨颤颤巍巍,几欲吓哭了。


    黄秀才循声望去,辨认半晌才想起,这是二女儿黄时雨。


    越长大越美貌,远山芙蓉,海棠醉日,真讽刺啊。


    黄时雨怯怯道:“阿爹,你怎么了?”


    黄秀才收回目光,木然启音:“我没事。”


    “你可以用绒花和通草花代替真花来观摩。”


    绒花和通草花乃时下女子妆奁不可或缺之物,但二者前身实则是贡品,近年才允许坊间流通,价格直追珠宝且不保值,一旦染旧便失去价值,故而妆点此物的非富即贵,乃顶奢之品。


    在大康,高等匠人所出的绒花通草花,颜色姿态栩栩如生,成品难辨真假,与真花无异。


    而黄时雨日常戴的都出自小作坊,也是大部分女子的选择,款式模样虽大打折扣,但胜在便宜。


    黄秀才指点她去县里的妆盛阁,那里有比真花还像真花的绒花通草。


    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阿爹,黄时雨顿觉柳暗花明,又苦恼地耷下眉眼,“我买不起,店家也给看吗?”


    黄秀才默了默,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挑喜欢的买吧,记得分一朵给晴娘。”


    五十两的银子!


    黄时雨眈眈踟蹰。


    “咱们家倒也没你以为的那么穷,五十两买花戴姑且应付得起。”黄秀才的气色略有缓和,却依旧面无表情,不耐烦道,“快去吧,莫要耽搁了简夫人的生辰贺礼。”


    “简夫人”三个字提醒了黄时雨,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都值。


    她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抓起银票拜谢阿爹就回房收拾。


    一炷香后,带着琥珀坐上杜叔的骡车前往妆盛阁。


    这日正是初八,有人请了戏班子在闹市口搭台,鼓乐幡幢,观者沸沸扬扬,显得东面的妆娘街稍稍冷清。


    然而妆娘街需要的也不是这些爱看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客人。


    他们所盼的全是当地的富豪官绅家眷。


    黄时雨此前没进过这种摆满奢侈琳琅之物的场所,幸而琥珀见多识广,当年的她也曾珠翠满头,绒花通草换着戴。


    来的路上,琥珀已经仔细地讲解了这一行的规矩,了解规矩便让人看不透。


    而人,通常只会敬畏看不透的人。


    黄时雨谨记再三,又特意打扮过,乍一望去仿佛哪个书香门第清流人家的小姐,且她姿色清艳,自踏进妆盛阁就引来不少惊艳目光。


    打量她的都是女子。


    而女子看美人单纯就是因为太美了,想看。


    这里的客人不多,然只要开张一笔即赚够一个月吃穿用度。


    故而每位客人都很珍贵,前来接待的也都是阁中伶俐讨喜的妆娘。


    今日总共来了两拨客人,黄时雨是第二拨。


    妆盛阁的客人不能用个来计算,因为来买珠宝的哪个不是携奴唤婢,亲朋环绕的。


    似黄时雨这般只带了一个丫鬟已经实属低调。


    不过她的脸就是最大的门面,没有妆娘会看轻这张脸。


    哪怕黄时雨不刻意打扮,妆娘也会悉心接待的。


    这样的美人别说不可能微末,即便微末,也是暂时的,将来不可限量。


    但未知底细,妆娘也不会引黄时雨去二楼的珠玉雅间。


    一则那里接待的都是出手动辄百两千两的贵人;二则万一黄时雨买不起,岂不尴尬。


    妆娘绝不让自己的客人陷入尴尬。


    她款款上前福身,柔声细语地问:“敢问小姐需要金玉宝石还是绒花通草,亦或还未想好,那我便伺候在旁,您随意逛,有了想法随时吩咐我一声。”


    好温柔的声音,说的话更是令人暖洋洋的惬意,全然无一丝傲慢之态,尽管黄时雨通身还不如她富贵。


    黄时雨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却能作出一番镇定平静,显得宠辱不惊。


    琥珀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便愈发自信,对妆娘道:“我想看看绒花或通草的牡丹水仙。”


    妆娘道了句好,“姑娘且随我来。”


    说罢,在前引路。


    三人来到了一处由江南刺绣屏风隔开的雅间,此间立着一名漂亮的丫鬟,甫一瞧见她们立刻福身施礼,然后口中道着请上座,手也不闲着,洗杯点茶,一套动作行动流水。


    幸亏带足了钱财,从进门到现在的待遇,委实拉不下脸面分文不付。


    且说妆盛阁的第一拨客人,正在二楼雅间品茗,也是一位欺霜赛雪的人物,来自京师,那通身气派一看便是官宦人家的嫡小姐,道一句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倾城小姐身旁的贵妇则是她的娘亲。


    母女二人仆婢环绕携手而来,陪同她们一起的则是个少年公子。


    虽然男女容貌没有可比性,但他的出现,确实令周遭都黯然失色。


    除了阁主,这里无人识得简珣。


    并非简珣来过此地,而是阁主每个月都会去简家送妆奁之物,机缘巧合见过一次,方得知是简夫人的独子。


    阁主立时分开众人,笑吟吟上前福身见礼,热络地询问简珣可是简夫人有何吩咐?若有的话直接差人来说一声即可,怎敢劳动公子亲自跑一趟。


    简珣尴尬道一句陪姑母和表妹见识风土人情,顺道路过。


    阁主挥退多余的人,亲自引路贵客登上二楼的珠玉雅间,全程伺候左右。


    妆盛阁遍布大家南北,分店近百家。


    该有的品相都有,拿得出手的皆为当季最新的样式,自是旁人家望尘莫及,但比京师也略略差些意思。


    宋鸢和阿娘挑挑拣拣并无十分惊艳钟意的,随手点了两根玉钗,合计不到四百两,权当给阁主的辛苦钱。


    阁主笑逐颜开,命丫鬟取锦盒放置。


    简珣坐姿笔直,只盼姑母和表妹快些选完,还他自由。


    宋侍郎今年在外地办差,中秋前无法归京,简欣兰计上心头,不日便携宋鸢来到了泽禾。


    此行既为奉上宋家的贺礼,亦打着陪程氏过中秋的旗号小住。


    由于她亏欠在先,乃心虚之人,因而贺礼竟是真心下了好一番血本,以期重修两家旧好。


    这日简欣兰一时兴起,邀程氏出门透透气,程氏素来深居简出,便只能点了简珣作陪。


    程氏将简欣兰得逞的喜色收入眼底,心中不屑。


    简欣兰终于如愿以偿。


    程氏怎么可能为了陪她而出门呢,但也不能丢给下人,所以就只有简珣咯。


    简珣硬着头皮接了差事,不意姑母又带上宋鸢。


    好吧,陪表妹逛逛也不算坏事,这个想法在踏入妆娘街就破裂。


    周遭全是女子。


    不缺眼神火辣大胆的。


    直至走进妆盛阁他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发誓,这辈子再不会踏进红粉之地。


    宋鸢早就发现简珣的不自在,既心疼又好笑。


    借桌案遮挡,她偷偷拽他袖端,柔声道:“待会我们还要重新梳头,你陪了半晌应是累了,不若去妆盛阁后院的花园喝茶歇会,那里安静。”


    鸢娘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


    简珣轻轻颔首,“好。”


    抬手正欲起身,未料宋鸢的手还未完全离开,两人不经意地撞上了。


    电光火石,宋鸢满面赤红。


    简珣也觉得赧然,便歉疚地望一眼鸢娘,同时缩回了手,身形却猛然僵住。


    当他缩回手,与此同时再次被握住了。


    鸢娘攥着他的,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


    鸢娘?


    万没想到她这么大胆。


    那只小手很软也很温柔,不像梅娘时不时张牙舞爪,甚至打他……


    简珣垂下脸,虽说心底也有点想仔细感触,但更知于理不合,便强迫自己抽回。


    鸢娘却不愿意,就要拉着他。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不是激动的,竟是莫名地心虚,鸢娘怎么这么任性。


    简珣深吸了口气,倏然用力撤回,起身朝姑母告退,提前离席。


    宋鸢垂眸,粉面若火烧。


    阿珣是不是生气了?


    会不会觉得她不是个好姑娘了?


    可是他的手那么温暖有力,令她全心地想要依靠。


    第29章 落寞


    黄时雨与情窦初开、柔肠百结的鸢小姐完全不同,目下正与妆娘熟络起来,一片开朗言笑。


    众所周知绒花的材质包含桑蚕丝线,意味着总有一日染旧吃灰,但又不能洗刷,两三年后可能就要弃置,不似珠宝还能代代相传。


    绒花仅两朵就要五十两,且在时下无法保值,确实不适合普通人家。


    但它们所呈现的意境绝非普通匠人所能企及,蕴含的巧思设计和细腻手法,黄时雨一眼即看透。


    画师与绒花匠人历来就有许多相通之处。


    黄时雨仔细看了一番便爽快道:“麻烦娘子帮我包起来。”


    小姑娘目标明确,进店点名牡丹水仙,验见了实物当即敲定。


    如此省心省力的客人,没有妆娘不喜的。


    要知道妆娘平日里面对的女眷一个赛一个地挑剔,她们不在乎价格,但要求繁多,不乏苛刻古怪者,有的甚至连续换了十几种发式,也不满意。


    不满意就得继续梳,总有合心意的。


    头发被人梳来梳去并不轻松,客人们断不会承受不轻松之事,多由贴身的仆婢来代替,自己则倚榻漫看,指点妆娘,好不惬意。


    妆容方面更是奇葩。


    有时候为了提供客人惯用的唇脂,妆娘甚至还得现买,来来回回折腾一趟两个时辰都见过。


    钱难挣屎难吃。


    接待黄时雨的妆娘心情甚好,投桃报李道:“小姐这般喜爱牡丹水仙,若不嫌弃,便端两盆我们阁自己养的回去聊做赏玩。”


    通常来说百两以下的客人没有这般殊待。


    “多谢娘子美意。”黄时雨大大方方道。


    “哪里哪里,分明是小姐您瞧得起我们。”妆娘笑道。


    她引着主仆二人朝花园走去挑选。


    果然如琥珀所言,每家妆盛阁都有自己的大花园,常以时令鲜花赠客。


    黄时雨为牡丹水仙而来,原是该相赠二者,但二者并非时令,尚不在花期,且也需要几多耐心养护,妆娘便一一照实说了,“小姐若不擅花道也不打紧,我们还有姹紫嫣红任凭挑选。”


    黄时雨道:“无妨,我可以慢慢学。”


    黄家田庄有一户花农出身的佃农,去年因变故才开始种田,但本领还是有的,指点黄时雨足够。


    解决了最后一道难题,又收获昂贵的绒花与不便宜的真花,虽说真花尚未绽放,却也弥足珍贵。


    黄时雨喜悦难自抑,与琥珀一人抱着一只花盆,心里美滋滋地往外冒泡。


    妆盛阁就连花盆也藏了许多心思,牡丹瓦盆水仙陶瓷,从材质到深浅各不相同。


    匠心与虔敬藏在每一处细节。


    合该人家能在大康开近百家分店。


    “黄二。”


    黄时雨循声望去,“简允璋!”


    她心情好,连同他说话的声音也洋溢着甜蜜,令简珣听得耳朵发热。


    少年腿长,几个步子间就迈到了她身前,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花盆。


    这于她来说有些沉。


    “你不会也来买花戴吧,哦——”黄时雨说了一半就拖长了尾音,一副嬉笑顽皮的眉眼,显然是在调侃他。


    简珣垂眸望着她,“我奉阿娘之命陪表姑母和表妹随便逛逛。”


    简夫人生辰在即,虽不是整岁,但在大康大户人家也会与时常走动的亲戚们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个酒。


    想必简珣的表姑母和表妹正是为此而来的。


    想起来了,他的表妹不就是鸢娘!


    黄时雨打量他的眼神益发暧昧,笑嘻嘻地啧啧两声。


    简珣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只瞬也不瞬凝视她,忽然笑道:“你牙上有菜。”


    黄时雨蓦地抿了嘴,收起调侃。


    又反应了过来,自己牙上怎会有菜,她自来用过饭食都会漱口再洁齿的。


    简珣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生气啦?”


    她小声骂道:“骗子。”


    简珣低着头微笑。


    不过忙正事要紧,黄时雨可没太多时间与他磕牙,便想重新接手花盆,“我只差两幅花了,杜叔就在前面等我们,没多远,我自己能行的,你忙你的。”


    她着急回去呢,虽说简珣帮她抱着花盆,却一副不愿意迈腿的架势。


    简珣不客气地拨开她柔嫩的小手,灵犀一动,“原来你是为了十二花册。”


    “是我考虑不周,请你帮我做事怎能令你破费,”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清晰地倒映着黄时雨,“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好不好?”


    说罢,又看向旁边的妆盛阁丫鬟,“以后,黄二姑娘的账便记在简府上。”


    那丫鬟笑吟吟俯身应是。


    黄时雨连忙制止,“我早就付过了银钱,况且买的花也是我自己戴,又不给你,才不要你给我买。”


    简珣有一瞬间地凝滞,却按照她的意思不再强求。


    闷闷地往外面走,显然是要送佛送到西天。


    他这么喜欢搬花盆那就如了他的愿吧,黄时雨乐得轻松,在前面不时催促,快些快些。


    琥珀与那妆盛阁的丫鬟神情复杂地紧跟其后。


    这条黄时雨觉得格外漫长的路,在简珣眼里竟然不过须臾就结束了。


    他闪神望着梅娘满脸欢喜地钻进车厢,又掀起窗帘露出半张动人的小脸,“是了,你送的绢墨也太多了些,根本用不完。”


    简珣道:“你这么爱画画岂会用不完。”


    黄时雨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简珣含笑:“嗯,就是送你的意思。”


    黄时雨客气道:“嗐,那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话便帮我也画两幅,就画你今天买的花。”他殷殷道。


    “好呀!我给你画四幅,不,六幅。”


    黄时雨应声不迭。


    在笔墨纸砚上占了简珣的便宜,她极力地想去弥补。


    就那么爱画画。


    妆盛阁的珠宝首饰不是比绢墨更值钱么。


    缘何对他难言的心意总是不屑一顾。


    简珣怅然望着她欢颜,倒退着走了数步,落寞转身而去。


    六幅难道不吉利,怎么忽然没了笑意?


    黄时雨纳闷地瞅了瞅简珣的背影,又缩回车厢。


    主仆二人干坐着无聊,便嗑起瓜子。


    黄时雨神秘道:“简允璋未来的媳妇又来泽禾了。”


    琥珀一怔:“他定了亲?”


    黄时雨靠近她,压低了声音,“早晚的事儿,跟你说,这可是他的心上人。”


    琥珀难以置信,“简少爷竟连这种私事都告诉你。”


    黄时雨不以为意道:“这有啥,他不也知道我的,你忘了嘛,被他瞧见裴盛养外室那回,若非他安慰,我都感觉自己能憋屈死呢。”


    琥珀欲言又止。


    嗫嚅半晌才轻轻道:“那次……你们在车厢就是说了这些吗?”


    倒也说了不少交心话,黄时雨回忆着。


    关于简珣被退亲这么丢脸的事,她并未说给琥珀听。


    调侃朋友可以,但不能把他最不光彩的当谈资。


    日西时分,黄时雨才堪堪赶到家。


    琥珀和杜叔搬花盆。


    她则扫了扫裙摆和袖端,径直去书房给阿爹请安并交代了五十银子一分不剩。


    期间也提到过简珣,大意是两个人在妆盛阁偶遇,简珣乐于助人帮她搬花盆。


    黄秀才淡淡“嗯”一声,脸上并无疼惜银钱之色,思忖片刻,才语重心长道:“梅娘,多向琥珀学学规矩,今后见着简少爷莫要再没大没小,他再宠你,你也不能真的不敬他。”


    黄晚晴已经在背后全都抖落给黄秀才:初七那日,简少爷不过和和气气与梅娘说笑两句,梅娘便赌狠撂脸色打人,我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就连登车梅娘也抢先,全然不知退让,跟个少奶奶似的,简少爷亲自搀扶她,她又拉着个脸。若非简少爷隐忍再三,怕是都懒得再与咱们家来往。


    她的话多半是夸大其词和臆想,怎么埋汰黄时雨怎么说。


    黄秀才自然不会全信,毕竟听起来过于离谱,但对梅娘的行径也不是一无所知。


    打小,她就压着简珣一头,要往东简珣陪她往东,要往西简珣陪她往西,玩着玩着免不了有着恼的时候,简家那小子竟也十分耐心地坐在旁边看她咧嘴哭。


    一开始他也不懂去哄,后来突然开了窍,看见梅娘哭就歪着小脑袋主动搭话,分她些零嘴逗她开心。


    两小儿能快快乐乐相处一年,期间也有黄秀才的故意纵容。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预感到了某种走向吧。


    只不过预料陡然成真,多少还是恍若发梦。


    主要是没想过简珣如此直接,雷厉风行。


    这厢黄时雨被阿爹的“宠”字用法惊到心神不宁,感觉怪异,又说不出个具体所以然。


    但却不得不正视一件事——原来在大家心里,简允璋对她那样的好。


    不止阿爹认为,琥珀柳儿也透露过,但琥珀通常是为了提醒她,令她时刻提防男子的殷勤。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算小人行径而是君子立世根本。


    黄时雨确实也防着,实践发现简珣不堪一击,就益发自大,不将他放在眼中,以为自己能与他比划一二。


    许是潜意识里早就默认了简珣不会伤害她。


    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没受过委屈。


    黄时雨暗下决心,来日飞黄腾达定要报答他。


    四季十二花册终于在简夫人生辰前一日完工,黄时雨得意地欣赏自己的第一本设色,又仔细重新整理一番,按照四季顺序排列成册,最后以茧绸包裹,郑重其事地交予琥珀送去简家。


    这可是个顶顶美差。


    没过多久琥珀归来复命,乐不可支展示手里的金瓜子。


    天老爷!


    简珣打赏人竟用金瓜子。


    琥珀欣然道:“简府到处张灯结彩,可气派啦,素秋同我说为了给夫人攒福气,近几日的赏钱全是金瓜子。”


    黄时雨暗羡不已,若非碍于规矩,她都想亲自去送了,送一百趟也不嫌累……


    琥珀笑眯眯道:“除了这个,简少爷还命人送来一筐灵隐寺的甜栗,等会子烤熟,我给你剥。”


    黄时雨转羡为喜,上回尝鲜还是五年前,也是简珣送她的。


    犹记灵隐寺的甜栗,色如蜜珀,香若莲房,不仅仅在泽禾出名,每年成熟之际,甚至还有不少外地人过来求购。


    当年阿爹可是出了三倍的价也没能定上,今年直接收到了简家送来的一大筐。


    琥珀又道:“简少爷说甜栗吃多了不易克化,特特叮嘱我劝你少食多次。”


    黄时雨的脸就红了,谁要他多事。


    当年没见过世面,年纪小且还不知羞,她趴在学馆的窗子外边,简珣剥一颗她就张嘴吃一颗。


    不知不觉吃光了他随身携带的一荷包。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馋丫头,没有了,明儿我再带给你。”


    结果当晚她就肚子痛地吃不下任何东西,连续喝了三日小儿克化的方子才缓过来。


    竟被简珣记到现在。


    丢脸的旧事被重提,黄时雨误以为简珣故意揶揄自己,又羞又气。


    第30章 理清


    殊不知关于甜栗的叮嘱,简珣本意就是字面意思。


    是真怕她再不克化,一碗接一碗地喝苦药。


    喂撑她那件事对他而言是一场噩梦。


    初八那日,宋鸢紧随其后提前溜出妆盛阁的二楼。


    简欣兰暗忖表兄妹嫌自己碍事呢,不过年轻人都这样,不见了天天想,见着了又碰不着,可不干着急。


    珣哥儿比鸢娘靠谱,况且鸢娘也是个令人放心的孩子,那就装个糊涂翁,予他们些说话的空间吧。


    简欣兰吩咐仆妇丫鬟们看好五小姐,便与妆娘研究发髻。


    宋鸢先是去了花园,询问离得最近的一名妆盛阁仆婢简少爷在哪儿?


    仆婢回方才帮一个姑娘搬花盆,才离开没多久。


    宋鸢脑中警钟嗡鸣,不动声色跟了过去,果见简珣帮的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邻家俏妹妹。


    她心里冷哼,回去的路上始终有些怏怏,不想搭理阿珣。


    简珣本来话也不多,没有宋鸢缠闹,就更说不了两句,以至车厢沉默涌动。


    连简欣兰都察觉到不对劲。


    然而观察简珣神色,又全无异常。


    他并不知宋鸢在生气。


    接下来几日简珣都在读书练剑,甚少去清苑,一则是真的忙;二则如今阿娘身边多了一个表妹走动,自己不便频繁过去了。


    至十一日,简珣向阿娘献十二花册方踏进清苑,宋鸢正闷闷不乐凭栏望着几丛绿竹发呆。


    她生得极美,穿着柔软纤薄的衫裙,层层叠叠,微风吹拂勾勒一片美好少女之态。


    要说这宋鸢,委实时运不济,恰逢肃王最无心姻缘大事之际,否则落不落选还真难说得准。


    宋鸢无意中回眸发现了简珣,立时哼一声,又横了他一眼。


    “我又哪里得罪你了?”简珣后知后觉地问。


    宋鸢在袖子里狠狠掐着自己手心,委委屈屈望向他,“陪我逛会子街就浑身不自在,我还自作多情在那边心疼你,殊不知不自在全是因为我,换了旁的妹妹立时不一样,殷殷巴巴地凑上前帮着搬花盆,怎不把你那妹妹一起搬上了车。”


    简珣被她一通连讽带讥,耳廓脖颈不由一齐染红。


    他轻声道:“鸢娘。”


    坐实了他的坏心思,宋鸢的眼泪啪嗒滚落出来,“阿珣哥哥,你变了,早就不是眼里只有我的好哥哥了,我讨厌你。”


    简珣拿她没办法,温和道:“过几日便是中秋,我正好也有话同你说,鸢娘,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锁眉沉吟着,“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乱……”


    “哪里乱了?”宋鸢仰脸泪汪汪凝望着他,双手颤抖攥紧他衣袖。


    她爱慕阿珣哥哥,阿珣哥哥也心悦她,共同努力再续前缘不就好了么?


    若说乱,也是那多余的邻家妹妹乱了他的心。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简珣得离开了,又见她泪意朦胧,“好了,别哭了。”


    宋鸢恼他是根木头,便赌气抓着他,在简珣震惊的目光下用他袖端擦了擦自己眼泪。


    他又气又笑,“胡闹。”


    宋鸢也知自己越界了,唯恐落人口实,便红着脸丢下他回自己所住的雅月轩。


    简珣怎会不知宋鸢想要什么。


    闹的越歪缠便是越想他去哄她罢了。


    只是他现在也很茫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怜惜她。


    未婚夫,自然是不行的,两人已经没有庚帖存在;哥哥,也不行,鸢娘现在已经有些粘他了,倘若像从前那样纵容她,她肯定不会单纯地当他是哥哥。


    所以两个人必须好好谈谈。


    把身份和目标理清楚,理清楚才好给自己的位置下定义。


    自从在妆盛阁遇见梅娘,他的自信骤然土崩瓦解。


    每多看她一眼,便颓势一分。


    这样的他终日心神不宁,牵肠挂肚,已是无暇分心。


    所以,他要把一切理清楚。


    辛夷饱含笑意的声音打断了简珣思绪,“少爷,夫人请您进去。”


    多日不见,程氏观简珣恭敬笑意深处染着如烟郁色,欲盖弥彰,便哼笑一声,“又遇到你表妹了?”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简珣道:“阿娘,家里的花册您都翻腻了,来看看这本如何?”


    程氏接过花册,“这是怕我排揎你的小表妹,还是想替你的邻家妹妹邀功?”


    简珣面颊就染了红。


    程氏白他一眼,淡淡道:“依你伯祖父的意思,宋家门第太高,又念在老太君的面子,你若非要宋鸢我也认了,但简欣兰中途毁约,若不给她点教训,宋家哪里知道眉眼高低。”


    简珣闷声道:“我没说过非要谁。”


    程氏意味深长看向他。


    琅琊简氏就是高门中的高门,不需要再通过联姻提高,而是要在激流中维持平衡。


    国公爷未雨绸缪,暗示过低娶,五品官家即可,条件合适低至从五品也不是不行。


    但程氏不能把这种话宣之于口,毕竟里头牵涉的可不仅仅是亲事,最好的法子是让有联姻意向的高门知难而退,比方说得知男方婚后将有贵妾,且贵妾出身平民。


    没苦硬吃的贵女才会嫁过来,譬如宋家。


    这招堪堪杀人于无形。


    宋家当初打着太后旗号参加花神宴膈应程氏,如今也要体验这种膈应了。


    是隐忍继续选简珣,还是另谋高就。


    怎样选程氏都无所谓。


    简珣心里都明白,也不在乎阿娘的出发点,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阿娘心甘情愿接受梅娘,伯祖父因为他的亲事而对梅娘感到满意。


    梅娘被所有长辈接受认可。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原来是更喜欢梅娘。”程氏笑了,“明儿,挑个时辰,我见见她。”


    珣哥儿在黄秀才家念书那年,难免接触梅娘,而孩子的天性又总能与同龄人凑到一起,所以程氏并未多心。


    未料长大后他竟惦记上了。


    简珣冷静道:“阿娘,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与梅娘。”


    程氏拧眉看向他。


    简珣坦然接受程氏的打量。


    程氏漫漫道:“我们家还没做过迫人为妾的事儿,她若不愿,现在我就让人去衙门销了。”


    音色冰冷而不屑。


    简珣和缓道:“此事乃我一人自作主张,总要许她一点适应时间,况且……我不想她被黄家夫妇卖给裴盛之流,您现在销文书等同将她推进火坑。”


    程氏冷笑:“尊重他人命运,勿涉他人因果。从你插手那一刻,你就被她缠上了,你要承受她的因果,现在销了抽身还不晚。”


    简珣嘴角渐渐绷紧,“是我先打了她的主意,若有什么因果也合该受着。她一个怙恃不慈的女孩儿,唯一的出路就是去个好人家重新生活,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程氏便不说话了,表情无波无澜,打量他片刻,才道:“出去。”


    简珣起身朝程氏深深揖礼,然后头也不回地摔帘而出。


    吓得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的黄家,也有个小丫鬟被吓一跳。


    柳儿望着突然来访的晴娘,直犯嘀咕,但还是老老实实进屋通禀黄时雨。


    晴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安安静静立在门口候着。


    按她此前的风格应是直接掀帘子进去。


    当然,这种事也很少发生,毕竟姐妹二人向来不怎么来往。


    正因如此,一大早就贸然出现的晴娘连小丫头瞧了都觉得稀奇。


    柳儿跑进屋里道:“二小姐,三小姐求见。”


    说话的同时已经熟练地帮黄时雨收拾笔墨纸砚。


    来者是客,黄时雨将人请进门让座。


    黄晚晴穿着月白色短袄和翠微色百裥裙,发间别着黄时雨从妆盛阁买回的水仙绒花,看起来清冷冷地柔弱。


    也正因这份清冷楚楚,她才选了水仙而不是牡丹。


    此番是前来回礼的,黄晚晴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只锦盒轻轻推至黄时雨手边:“梅娘,你买的水仙花我戴了旁人都夸好看,谢谢你,这是给你的回礼。”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黄时雨撇了眼锦盒没有接,而是客气道:“其实是阿爹心疼咱俩才特特许了银钱,我不过是占着便利跑个腿,你不必放在心上。”


    黄晚晴吞吞吐吐,目光几番瞥向梅娘又闪烁调开。


    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原是早该上门的,只是你也知道前两日我病着,害怕渡了病气给你,这才一直忍到养好身子过来的。”


    黄时雨点点头,“我知道的,你有心了。”


    黄晚晴心口一松,暗暗出了口气,又道:“今日我来除了给你回礼,也是,也是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和李富贵退亲了。”


    这个消息倒是令人出乎意料,黄时雨与琥珀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听黄晚晴的丫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二小姐,自从我们小姐得知亲事是从你手中‘抢’来的,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日受到良心的谴责。你不在家看不见她是怎么熬的,我们小姐不惜绝食抗婚,挨了多少打骂,最后只能悬梁自尽方才打动了太太,得以与李家退亲。”


    那丫鬟越说越伤心,不过好在口齿伶俐,该表达的都表达了。


    黄晚晴只捂着帕子哭。


    丫鬟哽咽道:“脖子已经吊在了白绫上,若非我们几个看得紧,三小姐就没了呜呜呜。”


    黄晚晴呵斥道:“用不着你多嘴,没得在这里吓到二小姐。”


    说罢边抹泪边握住了黄时雨的手,“梅娘,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恨自己什么都不知晓,从小到大,就像个傻子,除了听阿娘的话旁的一概不知的,如今我把李大哥还给你,你们才是天生一对……”


    黄时雨不动声色抽回手,柔声道:“说了半晌你的嘴巴都起皮了,先喝口茶。”【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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