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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是夜

作者:积羽成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被顾至捕捉到视线,曹昂并未当场移开,不避不躲地定了一会儿,朝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那歉意坦荡而真诚,明明白白地向顾至展示他刚才的所想,并为此觉得抱歉。


    显然,在荀彧说出“里应外合”这四个字时,曹昂的确第一个联想到了顾至,并对他的身份与立场产生了怀疑。


    但这份怀疑,仅仅持续了几息,便在与顾至的对视中烟消云散。


    顾至先一步转开了目光,事不关己地走在人群的边缘。


    似曹昂这般,连疑心都表现得直率磊落之人,反而令他无话可说,甚至连丁点火星子脾气都难以生出。


    荀彧与身后的族人站在东南方位,恰巧隔在顾至与曹昂的中线上。


    即使相隔了不近的距离,但因为站位的角度,方才顾至与曹昂的所有神态,都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


    荀彧目不别视,对这短暂的异样视若未见,更没有再对曹昂做更多的劝诫。


    年幼的阿猊似乎对气氛甚是敏感,哪怕对眼前的境况茫无头绪、一头雾水,他也跟从心底的直觉,悄悄地往曹昂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察觉到身侧猫过来的小团团,曹昂脚步微顿。


    下一刻,一双鬼祟祟的小手探了上来,揪住曹昂腰间的束带。


    曹昂瞥了弟弟一眼,发现他正在偷瞥顾至。


    想要询问的话语被压入腹中。


    顾至,曹昂兄弟及所携护卫,荀彧及所携随从——三方在安静而略有几分怪异的气氛中,缓缓前行,直到抵达曹家临时修葺的宅院。


    荀彧将大多数随从留在院外,由曹家护卫安置,只带了两个人进门。


    一进院落,就看到挨得过于密集的屋宇。


    荀彧脚步微停,面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诸位,失陪。”


    走进前院,顾至丢下这么一句话,径直走向东边的那间正屋。


    荀彧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微移,看到了那扇满是栏杆,仿佛监牢木槛的窗户。


    “……?”


    见多识广的荀彧,被一条条竖着的木棍撼动,目光稍稍凝固。


    向来坦荡的曹昂莫名生出一丝窘迫。


    像是为了避免荀彧误会,误以为他们家折辱客人,曹昂连忙开口解释:


    “这是先生……顾郎的要求。”


    这话说得有些失语,就连年幼的阿猊,也在这时投来不信的目光。


    世上怎会有人主动将自己的卧室改造成牢房?


    不管是真是假,荀家随从看向顾至的目光都多了一分隐晦的怪异。


    唯有荀彧与顾至淡然如初。


    对于曹昂的话,荀彧并未质疑,他目送顾至回屋,温声致谢:


    “多谢处士襄助。”


    顾至没有回头:“从未相助,何需言谢。”


    他抬手推开房门。


    “咚咚”——


    窗边竖着镶嵌的木棍,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临时安装上去充当监牢风景,质量不佳的木棍,仅仅因为一个开门的动作,就散了架。


    方形窗口空荡荡的,黢黑无光,如同一个长大了嘴,发出狞笑的兽口。


    院内没有人笑,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地上的木棍,包括身为东道主的曹昂。


    顾至面不改色地捡起木棍,从墙角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站在窗边,开始乒乒乓乓地修理。


    他的动作并不生疏,也并非毫无章法。


    就好像,曾经也当过工匠似的。


    曹昂立即道:“先生进屋歇息吧,一会儿我找人来——”


    却见顾至背着身,已然将一根木条嵌了回去。


    他用腾出的手,在颈侧随意摆了一记,传递了拒绝之意。


    而后,垂眸看向地面,正准备再拿一根木条。


    一只修长白皙,指腹与虎口皆带着薄茧的手出现在视线之内,宽实的掌心,一根木棍被稳稳地托着,递到他的跟前。


    视线往上,便是一张如玉列松,英挺得足以令人晃神的面容。


    即使已在城门初见时失过神,如此近距离的视觉暴击依然有增无减。


    “……有劳。”顾至接过木条,继续敲打窗棂。


    荀彧朝他轻轻颔首,未曾多言。


    曹昂收了话音,安静地看着。他原以为荀彧准备留下帮助顾至修葺槛栏,直到结束为止,却未想到,荀彧只递了一条木杆,便折返原位。


    “听闻曹将军有伤在身……彧欲向曹将军传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曹昂琢磨着,对方要传的几句话,恐怕不是简单的慰问之语,遂更改了安置客人的打算:


    “因腿脚不便,未能亲自相迎,家父正懊恼万端,难以入寝。若阁下有空,不妨随我到家父院中稍坐?”


    身后的阿猊正悄悄观察顾至修补槛窗,听到这话,面露疑惑。


    不是只传几句话就好吗?为什么要邀请对方去阿父院中?


    都这么晚了……


    阿猊等着这位来自世家大族、气度不凡的士人婉言相拒,可他等来的,是一声毫无勉强之意的赞同。


    “合该如此。”


    阿猊困惑地眨了眨眼,抬头环顾,见长兄与荀家来客沉静对视,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


    下一刻,长兄曹昂转过身,用那熟悉的,像是要找他算账的神情,似笑非笑道:


    “天色已晚,你还不回去歇息?”


    脑袋被大手钳住的触感犹残留着,阿猊打了个哆嗦,夹着腿,一溜烟跑远。


    阿猊离开后,乒乒乓乓的修理声同时停了下来。


    曹昂看向东侧正屋,只见顾至那间卧室的窗棂已经修缮完毕,十根腕骨粗的木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口,比原先的更笔直。


    看起来,也更像一座真正的牢房了。


    对着门前那道清瘦的身影,曹昂仍想说些什么,却见顾至已拎着石头进屋,门板毫不留情地拍在框上,隔绝了里外两个空间。


    心中一个声音幽然叹息,曹昂不露声色地请荀彧前往正院。


    “阁下,请随我来。”


    曹家过惯了俭约的日子,加上战乱中物资不丰,偌大的庭院,只点了两处灯。


    两人踏过中庭,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廊下。


    漆黑的视野下,夜晚的静谧稠重而阴冷,寒风凛冽如鬼气,仿佛趴在人的肩头呼哧。


    曹昂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精怪传说,颈间的绒毛竖起,让他不得不寻找话题,借此打乱脑中的胡思乱想。


    “原想着让家中的工匠替顾什长修葺屋舍,倒是没有料到,他竟会缮工之事。”


    “什长?”


    “对,就是先……顾郎。顾郎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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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中担任什长一职。”


    什长,在军中管理十个士兵的小队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职级。


    荀彧回想着少年迅捷的身手与不同寻常的脾性,最终将思绪停留在那形同监牢、槛车,格外古怪的窗栏上。


    他有些许疑问,没有问出口。


    只是道:“或许……”


    曹昂偏头看向荀彧。


    荀彧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垂着眸,毫无痕迹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似乎心绪不佳,并不希望旁人靠得太近。”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曹昂眼瞳变圆,想起荀彧不久前曾替顾至捡了一根木条,近距离地交给他。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


    可是顾至并没有表现出反感与不耐。


    还未等曹昂想个明白,他们已抵达曹操的居室。


    曹昂目送荀彧入内,没有一同进屋。


    只言片语从屋内淌出,隐约可闻。


    少许寒暄之后,曹昂听到熟悉而温缓的声线。


    “将军若想将计就计,需得分辨细作。今夜有几人行止可疑……”


    曹昂预备离开的脚步骤然一停。


    将计就计。


    他收拢螺青色的披帛,在微凉的夜风中呵出一口冷气。


    莫非,荀文若早就猜到……他的阿父并未受伤?


    ……


    顾至修好窗外的槛栏,回到屋中,放下支摘窗的小棍,将挡风板放下。


    初秋的夜晚略有凉意,顾至没有点灯,用墙角的盥盆简单洗漱了一番,将外袍挂到木制椸架上,就着衾被裹成一个小蚕。


    小蚕扭动了一番,从顶部探出一个脑袋。


    顾至俯面向下,额头抵着麻布枕头。


    那个钱四,当众发了假誓,令他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


    耐心也随之告罄。


    ……无聊。


    不管在哪都一样无聊。


    蚕蛹颠锅翻面,顾至仰面躺在床榻上,闭眼入睡。


    这间主卧的隔音效果聊胜于无,与曹操那间会客室别无二致。


    多亏现在是夜晚,周遭没有太过喧闹的声音,只偶尔有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犬吠声,驱散了时间静止般的死寂。


    不知躺了多久,顾至再次睁开眼,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顶棚。


    ……太早了,现在是戌时,换算成现代旧事,七八点左右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


    哪怕肉/体的生物钟已经催他入睡,精神上仍然亢奋。


    这么一想,似乎更生气了。


    这个世界甚至没有手机。


    闲极无聊,顾至在脑中搜罗着原主的记忆,试着分门别类。


    由于记忆过于琐碎凌乱,顾至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也还是模糊不清。


    例如原主过去的旧识——不管是仇人也好,亲人也罢,在他脑中都只有一个模糊的面容。


    比秃头披风侠的脑壳还光滑。


    他甚至怀疑原主的记忆是不是一场梦。一旦梦醒,就再也想不起梦中人的五官。


    不知不觉,犬吠声停歇。


    浓郁的睡意袭来,在即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顾至听到一段极其细微、近乎于无的脚步声。


    他蓦然睁眼,将注意力集中在房梁上。


    屋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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