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姑娘!许姑娘!”
崔崇简追在曲折的红漆回廊上,不停唤着素薰,然而那道小鸟似的身影不仅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怕给来往的下人看到了,闹得不好看,长腿一抬,直接从廊上跳了出去,改抄近道,候在了素薰前头。
素薰这一头闷头乱跑着,没注意前面骤然闪现的那堵肉墙,整个人直接撞了上去,弄得头晕眼花,鼻梁骨生疼。
“得罪了!”崔崇简把人扶稳了,又退了半步,以温和的语调道,“许姑娘,塔米是我的阿妹,她是青阳人。我曾在珞珈,也就是我们信仰中的女神,在她面前许下誓言,要带我姑母的儿女回到我们的王都。”
素芬议亲之时,许家从来就没听说过白夫人还有个小女儿,突然从陇西冒出来个祖母养大的白姑娘,素薰当然猜到凝香的来历并不简单。
从小到大,她样样都不如姐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姐姐可以轻轻松松觅到如意郎君,她却要舍下颜面,历经波折,别人还看不上她是个庶出的。
素薰有点难过,鼻尖红红的,眼眶湿湿的,“你很爱她吗?”
崔崇简一下子笑开了,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轻快地说:“我好喜欢她,她以前不太爱说话,给人特别踏实牢靠的感觉,现在爱笑了,更可爱了。”
素薰心里酸酸的,吸了下鼻子,“可是齐王殿下也喜欢她!”而且喜欢的不比你少!
“塔米她身体里流着苍鹰的血脉,她不是笼子里的燕雀,她不属于上京,不属于这位齐王。”崔崇简顿了一下,“我要带她回到故乡,有好大的一片沙漠需要跨越,只有苍鹰能飞得过去,汉地的花朵会枯死在半途的。”
崔崇简轻轻扶住素薰的两个肩膀,“你是塔米最好的朋友,你会为她高兴的对不对?”
素薰看了眼崔崇简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谁都不会乱说的,连我姐姐也不说。凝儿以前肯定吃了好多苦,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崔崇简回到彤云轩时,凝香正蹲在地上逗雪玲珑,拎着一小条羊腿肉站在肥猫面前,很亲切友好地打招呼:“你是小白,我叫香香!”
崔崇简忍俊不禁。
凝香听到声响,一闪到了廊下,如钩的银月照在头顶,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弄出了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指尖握住拨片,轻扫琴弦,捏着嗓子唱:“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凝香面染桃花,眸光璀璨,一盼一笑无不风流,崔崇简觉得如有热汤滚脸,眼睛都不知往哪处摆才好,戏谑道:“你还会这个啊!”
凝香还是掐着嗓子,学他最喜欢的花魁般细声细气地说:“我爱听嘛!崔郎也爱听!”
崔崇简“扑哧”一笑,“你不喜欢我去那些地方,我再不去了。刚刚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烛火煌煌,绛纱飞舞,凝香把琵琶往地上一放,玉色的曳地长裙凝着金辉,她把下巴搁在膝头,两道新月似的斜红格外俏丽动人。“还有件事要问你!”
崔崇简正色道:“你说!”
“你家不会也有皇位要争吧?”
崔崇简看她眉毛挑起来时的怪模怪样,知道八成是有戏了,笑着连连摇头,把个坠子硕大的红宝石项链挂到了她的脖子上,“只有几叠账本子劳您得闲时翻翻!”
凝香把黄金镶嵌的血红宝石放在手心,借着月光打量,崔崇简看她煞有其事的样子,靠近了,在她唇边的面靥上轻轻地一吻。
檐下一盏喜鹊彩灯摇晃,凝香也不躲,笑嘻嘻地说:“崔郎,秦楼楚馆还是可以去去的,我也喜欢美人儿嘛,多来几个放家里,咱们凑成热热闹闹的一家。”
*
这一厢,萧瑾坐在一间凉亭间,边烹茶,边听黄氏主人闲话塞外见闻。
茗香悠远,隔着一湖荡漾的碧波,对面的水榭灯火通明,八个翘起的亭角下点缀着色彩绚丽的彩球花灯,纱幔随风飞舞,映着二十来个妙曼的倩影,时而有欢声谑语飘到对岸来。
主人极健谈,话头已经转到了他新近拾起的珞珈信仰,萧瑾思忖许久未闻凝香的笑声,举目望去,纱幔之上似乎也没有那道高挑的身影,他一时心急如焚,疾步上了长廊,往湖对面行去。
走至穿廊拐角处,水榭间的一片纱幔高高地飘起,现出了一张嫩如莲萼的脸,站在一架烛火旁,端着瓯子欢笑。萧瑾心情稍定,放缓了脚步,这时凝香也看到了他,嫩绿的宫绦一飘,人已经跑了出来。
凝香原本跑得飞快,快到了萧瑾跟前,脚步又放慢了。她先前的发髻全散了,乌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头上的钗环不见踪影,手头却攥了一大把,金的、银的、铜的、饰宝的,反正不是她自己原来那些。
萧瑾曾在少时冯忆的脸上见过这般的活泼生机,那个少女死在了他的长剑之下,沦为一朵枯萎的玫瑰,直到许多年后,恨意再次将她暗淡的眼眸点燃。
他走上前去,看凝香额上斑斑点点的汗珠,酡红的脸颊,情不自禁地抚上她湿润的鬓发:“小疯子!”
“娘子,这可是你的发簪?”
凝香僵僵地转身,崔崇简已经站在了跟前,手里擎着枚蝴蝶碧玉簪,异色的双瞳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她伸出手,“多谢郎君。”
崔崇简笑而不语,将发簪高高举起,目光越过她肩头,轻飘飘地落在萧瑾身上。
凝香恨不得踹他一脚,又怕他疯起来要亲自给她戴上,一时双眸喷火,无声地说:“我要杀了你!”
崔崇简喉间溢出声轻笑,把发簪轻轻放在她的手上,冰凉的碧玉入手的那一刻,他滚烫的小指在她掌心轻轻地滑了一下。
凝香差点儿把簪子摔地上了,剜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背去。崔崇简向萧瑾微微点头示意,抬腿上了长廊。
未曾想萧瑾突然从后头叫住崔崇简,说了声:“切赛黑!”
崔崇简眼中无波,也回了声:“切赛黑!”
萧瑾打量着他色泽相异的眼眸,笑道:“青阳人?”
青阳位于克滋山以北,在大宛国被大梁吞并后,成为大梁的北邻,其疆域辽阔,信仰混杂,王畿一带主要信奉珞珈,“切塞黑”即是青阳话中“愿女神垂青你”的意思。
天色犹如泼墨,一只乌鸦站在屋脊上叫得正欢,崔崇简瞥了一眼,朝萧瑾点点头。
萧瑾摆摆手,任他去了,他冲着凝香微微一笑:“他方才摸你的手了?”
凝香一步步朝他走近,两只玉鞋踏上了萧瑾的乌皮靴,她踩在他的脚背上,踮着脚,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你!有!病!”
萧瑾怕她一不留神要摔跟头,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扶稳了,凝香的眼眸灿若繁星,呼吸间尽是西域葡萄酿醉人的芬芳,还有那个青阳人身上熏死人的羊膻味。
萧瑾微微一笑,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记。
稍晚时分,凝香回到白家,卸了钗环,正准备唤婢子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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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沐浴,此时碧纱印花帐里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今日你开怀了,现在也该轮到我开怀了。”
凝香吓了一跳,撩开帐子,把那人一推,压低声线道:“你不是走了吗?”
萧瑾躺在她的锦枕上笑而不语,凝香闻到一阵酒香,凑近去观瞧,见他面色泛赤,双眸半敛,隐隐竟有些醉意,要知道他可是鲜少贪杯的。
凝香又把萧瑾的肩膀一推,没推动,他把她的手一攥,探到了薄衾里,顺着胸膛一路往下。凝香被那火热的触感烫得浑身一抖,脸色乍变,就要把手扯出来,萧瑾忙说道:“好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
凝香见他喉间竟有点哽咽的样子,仿佛要流泪了,素薰就住在对面,她怕他闹起来不管不顾,只得任凭他握着她的手动作,一时两腮沁血,羞得无地自容。
萧瑾在她脸颊上抚了一把,“好姑娘,你亲亲我吧!”
凝香只想速战速决,索性装作没听见,萧瑾却是咬住她的耳朵,重重地喘了一声,她一下子瞥向素薰房间的方向,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他的嘴堵上才好,奈何两只手都不得空,只得用嘴堵了上去。
她的唇舌被攫住,自知骑虎难下,只盼着他不要喝醉了没轻没重的,又来咬她。然而他还是改不了他那咬人的坏毛病,咬完了嘴唇又咬舌头,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厥过去了。
手上越来越沉,腕子酸得不行,凝香随手拽过一条织物甩给萧瑾,一下子蜷到了床角,待看清那是条绣工精美的梨花白纱裙时,一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萧瑾心满意足,把裙子往地上一抛,朝凝香招招手,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你过来,给你奖励!”
“我不要。”凝香狠狠摇头,又躲远了些,“我不要。”
萧瑾餍足地一笑,一个猛虎扑食扑了过来,拎起凝香的一只胳膊,把个凉凉的东西戴到了她的手上。
烛火流进纱帐,宛若淡淡的霞光,凝香不明所以,举手看着那个黑曜石戒指。
萧瑾双手枕在脑下,“前世从我记事起,梅氏就有数不清的男人,他们骗她的钱,骗她的人,到了留下句不值钱的许诺,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却是真心实意地爱他们每一个,钱不够她就去借,借不来她就去赌。这个戒指就是其中一个男人留下的,他说要去凌东王那里谋个前程,回来就娶她。”
“啊?”凝香一直以为这个戒指是他姨母的遗物呢。
“梅氏自己都不知道我亲爹是谁,贺准死前亲口和我说,我不是贺家的种,所以多年来,他轻视我,打压我,要我一辈子鞍前马后给贺珏做垫脚石。”
这是迟到了几百年的解释,凝香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萧瑾也顿了一下,“你和梅氏一样傻,这个戒指就送给你了。”
凝香气得推了萧瑾一把,他却把她往怀里一搂,深嗅了一下她脖颈间的芬芳,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凝香伏在他的胸膛上,咂摸着他说的话,往事在脑海中点滴重映,良久才回过味来,他怎么赖着不走了?
灯火乍明乍暗,她把他耳朵一揪,“快走!”
萧瑾“唔”了一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极尽温柔缠绵,亲了一会儿,动作渐渐停下了,脑袋陷落在柔软的枕头里,薄薄的眼皮子阖上了,呼吸平稳,竟已沉沉睡去。
贺翼眉眼深压,锋利而冷冽,而这个人乍一眼看上去是温润无害的,此刻眼眉舒展,醉玉颓山,教人不忍伤害。
凝香一时泄气,爬起来净了手,躲去素薰屋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