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草木沙沙。
无垠的山影与天空相连，眼前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脚下蛮荒的狭长河谷，纵然是在邛水发下豪言壮语的石把总，心中也滋生出深沉的不安。
邛水以南，化外生界，危机四伏，有进无出。
四面杳无人迹的荒野加深了这一刻板印象，无论汉瑶，均草木皆兵，总觉得山上幽深的林子里藏着致命的危险。
丁把总轻轻咳嗽一声，沈把总稍稍偏头看去，但丁把总的目光却瞥向另一个方向。
沈把总心下了然，余光跟着过去，蒋天锦与一个生人小声说着话，这人颇具野性，看着不像个汉人，倒像他们的同族。
出发之前，他便知道了这人的存在，但蒋天锦不说，他也没多问。
如今看来，蒋天锦执意进入生苗地界，或与此人有莫大关联。
与丁把总的眼神相接，两人默契地往蒋天锦方向走去。
蒋天锦有所察觉，抬头看向两位瑶人把总。
他笑了笑，“两位来得巧，我正好有话要与四位把总说。”
他唤人去请莫老虎和石把总，沈、丁二人自不会在意这么一点时间，在蒋天锦身旁安静等着，只不时扫一眼那生人。
沈把总已经笃定，此人虽穿着汉人服饰，但就是个瑶人，甚至可能与他同出溆浦。
莫老虎与石把总一到，蒋天锦指了指那生人道，“此人乃是我潜入生苗地界的线人之一。”
四把总或惊疑或惊喜，蒋天锦停顿一会，才轻声道，“溆瑶叛入筸子坪，激起苗乱，而后叛瑶、叛苗窜入贵州铜仁、思州，致使两府动荡。
“其中有一支入镇远，为清浪参将剿平，但其余部却逃入生苗地界。他们计划煽动清水江一带生苗攻取镇远，以期与铜仁思州等贼连成一片。
“但前几年生苗叛过一次，旋被剿灭，各支生苗元气大伤，至今未恢复。可如此好的机会又实在诱人，是以生苗内部有人不想参与但也有人主战。
“这主战一部中，有雅慕、柳利、鸡摆尾等苗，他们派了几百苗兵，已至邛水司南约莫五十里的巴野寨，预备袭击我部，以振奋生苗斗志。
“此等生苗，暴虐凶残，莽撞少智，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图谋已经为我等知晓。今夜我们赶至巴野寨，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定能大获全胜！”
蒋天锦扫视一圈，四把总的神情多少有些兴奋，“几位，范总镇如今也不过斩首两三百级的功劳。我们若破巴野寨，不知能得多少生苗首级……”
石把总大笑，“好！若真破了那生苗寨子，蒋先生当居首功！”
蒋天锦却摇摇头，“我不过在后出谋划策，这首功无论如何落不到我这不上沙场之人身上。”
说着，他指了指茂盛的山林，“现下，我们该进山绕小道去巴野寨了。前几年生苗被官兵杀了不少人，这山道不会遇见生苗，但陡峭难行，猛兽毒蛇之类众多。”
顿了一下，他沉声道，“若有所顾忌，现下还能掉头回去，真进了山，便只有攻破巴野寨这一条路了。”
莫老虎当即表态，“老子就是为了剿生苗来的！”
石把总也不甘示弱，“那帮生苗算得了甚么？老子愿去！”
沈、丁两人忧心忡忡，多少有些后悔，但此时回去，实在跌了面子，于是也相继点头。
“好，”蒋天锦仍是一副平静的笑容，好似去全无朝廷建制的化外之地也如郊外踏青一般，“四位把总，那便全军进山罢！”
山道十分难行，只因所谓的“道”是兽道，而非人道，甚或连兽道有时都会突然断绝。
若非回龙甲手下的瑶兵汉兵皆是溆浦、黔阳等地山民，走惯了山路，蒋天锦也不敢行此险计。
饶是如此，三四百人在山中行走还是比个人或是几支猎人小队穿梭山林困难许多，各种情况频出，更不乏掉队失踪之人。
“几位放心，此路虽难走，但我走过几次，不会走错，天黑前便能行至巴野寨附近。”
中途休息时，蒋天锦身边的生人突然说话，或许是蒋天锦让他来安抚人心。
“这路是我等到生苗地界花了两月有余亲自探出来的，请几位把总放心，不会有意外。”
石把总听后大为疑惑，“莫怪我多嘴，这生苗是死人不成，任你们在山林间探路？”
生人回道，“石把总，有些事情尚且不能透露出去，请怒我不能解释。”
石把总撇了撇嘴，倒是没有纠结下去，但沈把总和丁把总却更加担忧了。
他们借口检查正在休息的瑶兵，走去偏远处被灌木丛遮掩的无人角落。
“这甚么线人，恐怕就是蒋天锦所说，自镇远逃入生苗地界的叛乱苗瑶。”沈把总低声道，“也不知他是藏在叛军中的线人，还是……”
沈把总意有所指，丁把总自然听得很明白，“蒋天锦素来谨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应当不会偷懒叛贼。只是，这线人之事，回将军知情么？”
“哈！”沈把总突然笑了，“回将军？你还指望着回将军啊！”
丁把总长叹一口气，“他年纪再小，再不经事，到底是大明的游击将军，你我荣辱乃至生死皆系在他身上。”
沈把总冷哼一声，没有回话。
丁把总无奈说道，“只能寄希望于蒋天锦与这线人了。若破了巴野寨，抓了几个生苗首领，有此功劳，贵州文武官员，不会再轻视我们。”
两人一时无话，索性真去巡视在山林中随意找地休息的各部瑶兵了。
不久，军队重新出发，蚊虫虎蛇等或大或小的猛兽、毒物不定时地给他们一个惊喜，瑶兵汉兵身心俱疲。
天光过早地消失于山林的缝隙之间，人心不稳，蒋天锦及时下令扎营。
面对四位把总，蒋天锦一脸严肃地说道，“四位，已经到了巴野寨附近，务必让士卒小心，不要暴露了踪迹。
“谁愿带上精锐，稍后与我探清巴野寨情况？若情况未变，今晚三更，便是我等破寨之时！”
莫老虎与石把总当即表示愿意同去。
蒋天锦颔首，又转向沈、丁两人，“沈把总、丁把总，营地到时便交给你们了。”
沈、丁二人干脆应下。
到了这时候，唯有通力合作。
蒋天锦等人去得也快，回得也快，只是随他同去的那个生人没有回来，沈、丁两人默契地忽视了这一点。
“清水江生苗众多，有一两百座苗寨，往往数寨或数十寨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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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寨为主，巴野寨便归雅慕这一大寨管辖。但主战态度最坚决的却是清水江南岸的鸡摆尾大寨。”
蒋天锦请来四把总细细说起巴野寨中的生苗情况。
“如今巴野寨中，便以鸡摆尾诸寨的苗兵最多，近五百人。鸡摆尾的头目也来了巴野，雅慕的头目因此不得不作陪。我们的目标便是这两人。
“巴野寨现有八百苗兵，鸡摆尾头目还在劝说平夏、范黔、柳旁等生苗参与进来，欲集两千苗兵由巴野北攻邛水司城，再纳镇远府各处熟苗共举所谓大事。
“我等此战目标，便是斩杀鸡摆尾、雅慕两大寨头目，剿灭这帮好战生苗的精锐，扑灭清水江两岸生苗的嚣张气焰。此战不但能保邛水，或能为大明拓地！”
“大明”两字，被蒋天锦轻轻带过，可到了“拓地”，他语气骤然加重。
石把总兴奋不已，连声说了几个“好”字。
沈把总和丁把总却明白了蒋天锦的言外之意——
大明从一开始便未能管束化外生苗，连设立土司实现羁縻都没做到，何况天下动荡的如今。这拓地是为大明拓地，还是为他们自己拓地，只看他们的本事！
两人呼吸不由地重了几分。
“四位，可还有疑虑？”
蒋天锦微微一笑。
“若无，三更，破寨。”
四人再无半点迟疑。
“三更，破寨！”
半夜三更，猛虎出山。
沉睡中的巴野寨丝毫没有预料到官兵的来袭，即便巡逻的苗兵第一时间发现报了警，但苗兵没能被及时组织起来。
苗寨顺着山势而建，大火也由低向高，不断壮大，一栋栋吊脚木楼崩塌，滚滚黑烟将那微弱的一点星光彻底遮掩了。
“破寨！杀苗！”
亢奋的喊杀声到了耳畔，鸡摆尾和雅慕的头目才终于明白敌人是谁——
官兵！
“是哪支官兵？邛水司？不是说那游击只会享乐么？”雅慕头目不敢置信，甚为慌张，“官兵怎会突袭巴野？为何没人报信？”
鸡摆尾头目哼了一声，面色凛然，“定是有人跟官兵报信了！”
他大步走出房间，只见山脚火光冲天，巴野寨到处都是哭叫声。
吊脚楼下聚集了不少鸡摆尾的战士，远处的岔路口出现一支身披红袍的官兵，他怒发冲冠，大手一挥，“儿郎们，随我杀敌！”
雅慕头目追了出来，呼喊声被鸡摆尾战士的叫杀声盖了过去。
苗兵与官兵顿时相撞，黑黢黢的上坡石板道上不断有官兵冲了出来，将鸡摆尾一众人等团团包围。
雅慕头目心头一紧，身边一个亲信苗兵上前道，“总鼓主，快走！”
他呆在原地，好几个亲信急忙喊道，“总鼓主，走啊！”
他惊醒过来，身体冰凉，目光从交战处猛地抽离，“走！我们走！”
几个亲信立即护着他往寨外奔逃，路上又有十几个巴野寨、雅慕寨的苗兵跟上他。
战场的厮杀声渐渐远了，身边的光线也几乎没有了，他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突然间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他惊骇不已，四周苗兵尽皆拔刀。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