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孟翰泽垂眸。
十五年前,孟家发生剧变,对他来说回忆沉重。
那年祖父病逝,姚德平正式接手孟氏后不久就公然与情人出双入对,甚至高调对外宣布两人已育有一子,只比姚以涵小一岁。正沉湎于丧父之痛的孟淑慧又遭婚变,伤心绝望之下搬去了山上,从此在社交圈绝迹。
他已经不记得那年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也顾不上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因为妹妹一直在哭。他们兄妹俩因为要上学,没跟妈妈上山,依旧住在市中心曾经一家四口住的房子里。
那时候姚德平已经彻底不回家,半夜妹妹哭醒找妈妈,只能他去哄。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哄就给她剥个橘子,放个动画片,又或者陪她一起玩拼图。等她玩累了,就能睡了。
他却整夜整夜地失眠,握着祖父的腕表,看着夜光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走,仿佛看到原地打转的自己。他终究过于年少,别说力挽狂澜,就连为母亲幼妹抵挡伤害也无能为力。
那年他自顾不暇,自然没有余力关注外面的世界,是后来长大后才从课堂上听说梁氏出售旗下防火电缆生产线旨在专注不锈钢管材业务的事,这被老师当成企业发展专业化和有限相关多元化战略的典型案例。
“记得。”
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他打起精神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椰林飘香和蜂蜜水被送上来,梁奚禾端起杯子将装饰用的菠萝角取下,仰头喝了三大口,浓郁的椰香和果香之中淡淡的酒气,她借着这点酒意将自己打开。
“那你也一定记得,美国人收购电缆公司后很快遣散员工,将公司关闭了。”
“记得。”
梁奚禾又灌了了两大口,鸡尾酒只剩杯底。
她说:“那年我还小,外面无论有多么轰动的新闻都跟我没有关系,爸爸妈妈也不会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但是,有一天放学回到家,我刚刚下车,就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挤开,跌倒在地上。”
“什么人!”
她听到司机大吼了一声,膝盖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顾不上其他,司机赶紧过来将她扶起,抱进了屋内,边跑边喊:“快叫医生!”
但屋子里没有人应声,管家、佣人还有父亲的助理都正对闯入者严阵以待。
助理尝试着上前将人制服,但不速之客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表明自己没有恶意,嘴里说道:“梁董,我不是歹徒,我说几句话就走!”
梁茂林面色沉冷,注意到被司机抱着的她,示意管家将她带去楼上。
她被领回房间,因为好奇,趁管家阿姨去拿药箱时没忍住偷偷溜到楼梯口,悄悄地从栏杆的缝隙里往下看。
“梁董,我母亲十天前摔倒了,股骨头骨折,做了手术后还躺在ICU里。我太太乳腺癌晚期,第二次化疗了。我还有一儿一女,龙凤胎,跟您的女儿差不多大……”
梁茂林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也有孩子,刚刚为什么把我女儿推倒在地上?”
他没忘记小禾苗血糊糊的膝盖,从小就没摔成这样过。
闯入者惶恐地道歉:“我刚刚太着急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梁茂林宠爱女儿的名声在外,并不接受他的道歉,指着大门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离开吧。”
助理上前赶人,闯入者却着急地往前扒住了沙发靠背:“梁董,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美国人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把我们开了……”
梁茂林厉声打断:“美国人开了你,你就去找美国人,来我家胡闹什么?”
那人突然跪了下来,膝盖撞到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吓得梁奚禾捂住了嘴巴。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现实中有人给别人下跪,那种卑微的、完全摒弃自尊的姿态触目惊心。
那人苦苦哀求:“梁董,求求您行行好吧!我从初中毕业就进了梁氏,算得上老员工了,您不能这么对我们!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是车间里的活我熟练呀,求求您让我回梁氏吧!”
梁茂林声明:“出售电缆生产线是基于整个集团发展的考量,并非梁氏故意抛弃你们。我将电缆公司,包括员工,完整地交到收购方的手上,这个交易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公平不公正。至于收购方的决策,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也无法干涉。希望你明白。”
“可是美国人不讲道理啊!”
闯入者还要争辩,梁茂林没有耐心听,交代助理:“给他拿两万块钱,送客。”
“我不要钱,梁董!我不是来乞讨的,不对,我是来乞讨的,我想讨一份工作,长久的工作!”
梁茂林充耳不闻,迈上楼梯,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女儿,心疼地将她抱起。
楼下鬼哭狼嚎的动静里,梁奚禾问爸爸:“真的不能让他回梁氏上班吗?”
管家阿姨拿来药箱,梁茂林亲自给她上药,眉宇间满是心疼地朝她的膝盖吹着气,直到包扎好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禾苗,安置一个人简单,可是一旦开了这道口子,想要安置电缆公司上下几百号人,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梁奚禾似懂非懂地点头。
随着伤口的愈合,很快她就忘了这段插曲。结的痂完全掉落的那天是梁氏正式入驻新大楼的日子,盛大的典礼之后,梁茂林还会在附近的酒店宴请全体员工。
梁奚禾对宴席不感兴趣,但是听到奚云岚跟人打电话说会邀请一位歌星助阵,她想看漂亮的明星姐姐,所以缠了父母好久,他们终于答应她放学后可以去梁氏。
回忆到那天的场景,梁奚禾将杯底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孟翰泽隐约回忆起那年的新闻,开口说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梁奚禾摇头,眼里有晶莹闪烁。
“我想说。”
她的声音已然带着鼻音,孟翰泽蹙起眉心。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砸下来……我在车里都听到了,砰,好大声……”
她当时正在车里等着父母下楼一起去酒店,为了晚上可以尽兴地玩,她趴在中央扶手上抓紧写着作业。等听到动静抬头向外张望时,司机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启动车辆带她离开。
梁奚禾懵懂地凑近车窗往外看,保安、路过的员工,好多人正尖叫着大喊着围上去,她在他们乱哄哄的脚步空隙中,看到了躺在一地殷红中的人,还穿着那天去他们家时的衣服。
“我知道在这件事情里面,爸爸没有做错任何事……”
梁奚禾说不下去,双手掩起脸庞,孟翰泽锁视着她,片刻后,起身坐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两腿分立在她的身侧,他倾身抬手,犹豫了一下后,放到她的脑袋上轻揉了两下。
梁奚禾作了个深呼吸抬头看他:“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梁氏大楼。”
“嗯。”
他肃然点头,眼底的红意更甚。
“我也没有办法去做一个领导者。孟翰泽,你懂吗?爸爸妈妈总说试试看吧,他们允许我的失败,但一想到我的犯错成本会均摊到那么多人身上,我就害怕。
“我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经营游戏去试试看,用那种大不了就是败掉几个亿的轻松心态。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梁氏那么多的员工来说,我的任何一个决策,可能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甚至是生存。”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感觉到胃部隐隐抽疼,下意识地抱起胳膊顶在胃部。
小刺豚第一次在他面前翻身,敞开了尖刺下柔软的腹部,而那双葡萄眼里盈满了水汽,孟翰泽没办法轻易地说出无关痛痒的安慰的话。
“我真的只是一个能力平平的人,承担不了这种责任,为什么爸爸妈妈就不能认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呢?”
她越发俯身,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柔声问道:“这件事有跟爸妈说过吗?”
她轻轻地摇头,声音低了几分。
“不敢提起这件事,因为我知道爸爸也很自责。有一次他应酬喝多了,我看到他抱着妈妈哭了。他问妈妈如果当时他不是居高临下地施舍两万,而是好好帮人安排一份工作,是不是就能拯救那个家庭。
“我也知道,他后来匿名资助了那个叔叔的两个孩子。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伤口,我不想重新撕开。”
她完全把头埋进膝盖里。
孟翰泽凝视着她,没有出声打扰,陪着她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了,不会让你去梁氏上班,梁董和奚总那边,我会想办法。禾苗,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梁奚禾低低地答应:“嗯……”没有抬头。
又过片刻,她将自己越抱越紧,身体不自觉颤抖,孟翰泽才意识到不对劲,蹲下身去看她。
“禾苗?你怎么了?”
熟悉的、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梁奚禾十分难耐地咬紧牙关,含糊地说:“我胃疼……”
一向自矜的他大惊失色,当下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抄过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们去医院。”
孟翰泽步履匆忙,他喝了酒没法开车,扬声让服务生去叫简腾。
梁奚禾埋在他的颈窝紧闭着双眼,双手按着上腹部,疼得呼吸都粗重起来。
出了酒吧,穿过茶室,来到西楼的电梯厅,他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要去医院,我家里有药……你找雷迪……”
到医院就是抽血,做B超一堆检查,等检查做完拿到报告,医生才会给配药,那时她都捱过最疼的一阵了。梁奚禾对这套流程熟悉,坚持不去医院。
孟翰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在他的观念里,她都痛成这样了怎么能自己随便吃药,不做检查他不放心。
“我说了我不去!我想吃药!”
梁奚禾急得差点朝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上去,他这才脚步一转进了家门,刚将人放到主卧床上,简腾和雷迪飞奔赶来。
简腾倒了杯温水,雷迪呼吸还没缓匀就倒入药粉搅拌,扶着梁奚禾慢慢喝。
“有糖吗?”
雷迪出来得急,没带糖,这种胃药冲剂入口苦涩,每次梁奚禾喝完都要吃点甜的压一压。
“有有有。”
简腾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糖盒递了过去,站在雷迪身后查看梁奚禾的情况,然后惊觉这是卧室,自己出现在这里不大合适。
他赶紧收回视线,转身出门到客厅待命。
梁奚禾喝了药,雷迪说让她静躺一会儿,闭目养神,孟翰泽和她一道出来。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他还是不放心,“我让陶医生过来看看。”
雷迪心里有成算,现在这种情况吃了药就问题不大,比这更厉害疼得冒冷汗的时候才需要找医生挂水,但她没说话,不想阻拦这位孟总关心禾苗。
等他挂了电话,她问:“Thea后来有吃什么吗,怎么突然胃疼了?”
孟翰泽:“喝了一杯鸡尾酒。”
雷迪瞪大了眼睛还未说话,简腾已经嚷嚷道:“您怎么不拦着点,太太不能喝酒啊!”
孟翰泽凝眉:“什么?”
“今天雷助理不是还拿我手机给您发了语音,说太太胃不好,不能吃辣不能喝酒嘛……”
简腾边讲边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差点忘了面前的人是自己的BOSS,他收了五分,“您是不是没听啊?”
孟翰泽确实没听,看向雷迪:“我不知道,抱歉。”
雷迪当然不能多说什么,只道:“我回去整理Thea的东西拿过来,麻烦孟总先照看一下。”
简腾瞅瞅孟总的脸色不太好有点懊恼不该多嘴多舌,想起自己还属于非诏不得入内的人员,一个激灵:“孟总,那我先下去了。”
人走后,孟翰泽回了主卧,先到床边俯身查看梁奚禾的状态。她背对着他而卧,仍是蜷着身体,但眉头松动,面色比刚刚好了不少。
他略略放心,将被子掖好后,坐到了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解锁手机找到和简腾的对话框,将那四条语音一一转为文字。
【……她不能吃辣,更不能喝酒……麻烦您多看着她。】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其实是画漫画……请给她空间,也请帮忙保密。】
【……在努力探索感兴趣的事……请孟总多多支持,给她一点时间寻找未来的方向。】
孟翰泽至少看了两遍才熄灭屏幕,重新将目光落到梁奚禾的身上。
他安静地看了许久。
无论人前多么傲娇,她终归是刚刚长大才走出校园的小朋友,迷惘和惶恐总是情有可原。
她需要的时间和空间,他都愿意给她,以后也会竭尽所能地给她。
梁奚禾没有睡着,知道他给自己盖被子,也知道他没有离开房间。
缓过劲来后,她睁开眼睛,没想到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似从若有所思中回神,马上起身来到床边,俯身问她:“好点了吗?需要什么?”
梁奚禾:“我想回去。”
“雷迪已经去帮你拿东西了。”他当然不希望她再折腾,好好躺着。
她嫌弃地说:“你家的床不舒服。”
他耐心询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安全感。”
她从小就睡U形床头的宽屏床,在英国的时候也是,只有这种围合感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孟翰泽不解,只当她认床,正沉默间,简腾引着陶医生匆匆赶到。
他哄道:“陶医生来了,等他看过后再回去,好吗?”
梁奚禾“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陶医生问诊触诊听诊检查了一遍,取下听诊器,严肃地问:“回去?回哪儿去?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第22章
次日晨起,梁奚禾在一身令人不适的黏腻中醒来,发烫的手脚忍不住探到了被子外,脖颈处一片汗津津。
她侧身撑着床坐起来,手臂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胃已经不疼了,头却重得厉害,鼻子塞住被迫张嘴呼吸。
昨晚陶医生到的时候,她开始发烧,原以为是胃疼的缘故,后来疼痛缓解依然浑身发冷才意识到应该是着凉了。绞花毛衣好看但不防风,她开着杜卡迪四处乱跑,回来时觉得背心发凉根本不是被吓的,实际是冻着了。
梁奚禾抬手摸了摸额头,温热不烫,应该没再烧起来。前半夜体温高得吓人,后半夜孟翰泽喂她吃了第二次退烧药后高热才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向窗边那把Cassina乌德勒支椅,黑色扶手和黑白相间波浪文椅面,昨晚只要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坐在那里,那时没觉得这椅子长得这么冷硬。
现在上面没有人,她抬眸逡巡。
小夜灯的光线仅能照亮一小片,看不清整个房间。梁奚禾干脆掀被下床,俯身找到床头的总控开关将灯全部打开。
这是她在西楼解锁的第二间卧室,宽敞更甚昨晚的客房,线条的延伸与折叠更加考究利落,墙面和天花板的装饰中大量运用了意大利Tabu木皮来营造宁静松弛的氛围。
室内设计之所以如此用心是因为这里是主卧,孟翰泽的房间。
但他此刻不在。
大概是一夜没睡,现在补觉去了。
对于他昨晚没让雷迪留下来,而是亲自照看她一晚上,梁奚禾感到诧异。若是交换角色,她自问是没办法做戏做到这份上的。
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走去浴室,常常调侃国家欠她一个哥哥,这回也算是体验到了。
刚退烧不能洗澡,梁奚禾拧了毛巾简单清理下汗意,准备换套干净清爽的衣服。
昨晚雷迪一共送过来两套供她选择,一套是MANITO的Diva短睡裙和长睡袍,杏色,桑蚕丝材质,袖口与下摆处均点缀着一圈奢华羽毛。毋庸置疑,这是奚总置办的。
另一套则是StellaMcCartney的圆领廓形动物印花上衣,通体复古水洗灰、那种看起来旧旧的颜色,正面一只硕大的、抵她大半个身躯的猫咪头像,奶凶奶凶的,无疑是她自己的手笔。
仙or凶,雷迪应该是吃不准新婚夫妻的相处模式,就把迥异的两种风格都拿过来随她选。梁奚禾意会到这点,不禁被逗笑。
严格来说,第二套并不算家居服,但长上衣配鲨鱼裤是她最自在的穿搭,她肯定选这套。
换好衣服,她环顾四周。
孟翰泽的衣帽间不大,一排西装,一排衬衫,少数几件长款大衣,按照颜色整齐排列堪比西装店,不过都是乏善可陈的黑白灰,扑面而来一股古板的气息。
梁奚禾看了两眼就离开,走出卧室时,对面客房的门也正好打开。
孟翰泽应该是刚刚冲过澡,发丝上还沾着潮气,换上了黑色薄款羊绒衫和灰色卫裤,比起西装革履的样子平易近人不少。
“醒了?”
看到她,他几步就走过来,大掌不由分说探上她的额头:“没烧了。”
放下手后留意到她换了衣服,他眉头一皱,“洗澡了?”
“没有,就换了衣服。”
“嗯,这两天不要洗澡。”
“知道。”
说到这,梁奚禾突然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咱俩离远一点。”
孟翰泽眉梢微抬,不解。
“感觉自己臭臭的。”
她嫌弃地说道,自己身上肯定有汗味,不像他散发着清冽的薄荷香气。
看到她耸了耸鼻尖,特别像一只兔子,孟翰泽轻牵了下唇:“下去吃点东西吧。”
在餐桌边坐定,阿姨很快送上来早饭。粥品有荔湾艇仔粥和皮蛋瘦肉粥可选,点心则是虾饺皇、豉汁蒸凤爪、叉烧肠粉等几道她最喜欢吃的。
大概是找雷迪提供的情报,没想到他的关照会这么细致周到,梁奚禾看他一眼,顽皮心起,故意兴致缺缺地说:“我不爱吃这些。”
孟翰泽给她盛粥的手一顿,抬眸问道:“没有胃口?那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重新准备。”
她托着腮随口发挥:“想吃宜宾燃面,或者红油抄手也行。”
闻言,他收回了认真以待的视线,气定神闲地继续舀粥,将碗放到她面前。
“辣的就免了,酒也必须戒了。我已经通知简腾,以后酒吧只提供无酒精饮料,也不再预备冰块。”
想起昨晚她蜷缩着喊疼喊冷,脆弱得仿佛易碎品的样子,他的语气便不容辩驳。
梁奚禾:“……”
算是窥见了他作为集团总裁说一不二的一面。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酒鬼,酒嘛可喝可不喝,昨晚只是情绪到那儿了而已。
“知道啦孟总,你这么严肃干嘛,我逗你玩儿的。”
梁奚禾勾了勾唇角,乖乖喝粥。
孟翰泽看着她,生着病脸色不怎么好,情绪状态倒是已经恢复,甚至比之前同他亲近不少,没了从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似乎终于将他纳入社交舒服圈的范畴。
梁奚禾吃了一段肠粉,看看对面安静用餐、餐桌礼仪满分的男人,突然提问:“孟总,你还记得昨晚答应我什么了吗?”
他将食物吞咽下去,直视着她回答:“记得。不会让你去梁氏上班。”
她满意地笑起来,又问:“你相信我跟你说的话?不怕我又是逗你玩儿的?”
“相信。”他没有犹豫。
她不依不饶:“也许是美人计,或者苦肉计呢?”
“什么计都可以,只是不要用苦肉计。”
他换成公筷,夹了一个虾饺皇放到她的碟子里,认真严肃地说,“没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四目相对,梁奚禾看到了他眼里的血丝,心中蓦然一动。
孟翰泽继续道:“禾苗,你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脾气,这一点,我希望碰到我也不会变。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直接说,不用什么计,我都会无条件支持。”
说完他意识到这个承诺条款有缺漏,没有停顿马上补充,“除了喝酒吃辣。”
凭梁家的家境,梁奚禾自小就什么也不缺,但凡她想做什么都用不着外人无条件支持什么。所以,以前有男生像这样对她嘘寒问暖发誓言表忠心,她都嗤之以鼻。因为不缺,所以不屑。
可这回她安静了两秒,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不屑一顾。
她笑起来,挑眉回道:“孟翰泽,‘无条件支持’,你敢说,我就敢信哦。”
他依然是说到做到的笃定神色,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催她快吃,吃饱饭后还要吃胃药。
一碗热粥下肚,梁奚禾觉得血脉经络全都舒展,连鼻子都通气了不少。
吃药的时候,她站在岛台边磨磨蹭蹭,一杯药抿了几口还剩一大半。
孟翰泽一边洗草莓,一边监督:“喝光。”
康弘信家生态农场直接送来的草莓,没有污染源更没有打农药,可以放心直接吃,但他还是认真地清洗了一遍,怕生冷食物刺激胃部,又用热水浸泡了几分钟。
梁奚禾喝完药被投喂一颗草莓时,完全没想到草莓被热水烫过后会是这种软烂的口感,她差点吐出来,嫌弃:“口感变了,连香气都没有了。”
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颗。
孟翰泽又去冰箱里拿了克伦生无籽红提,无视梁奚禾的抗议,仍然用热水泡了一遍。
谁家水果全泡热了吃的?
梁奚禾双手插腰站在岛台前,表情跟衣服上的猫咪一致,瞪视着他吐槽:“你怎么不干脆把它们煮熟了?”
孟翰泽老神在在:“好主意。”
“……”
梁奚禾被噎住。
她想象不出捂热的葡萄什么味道,有草莓的体验在前,不是很想吃,直接拒绝三连:“我不想吃葡萄。我从来不会带皮吃葡萄。我现在也不是非要吃水果不可。”
孟翰泽刚刚将碗里热水倒出,闻言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捏起一枚红提去皮后放到果盘里,强势地推到她面前。
“必须吃,补充维C。”
“……”
梁奚禾抱着一碗晶莹透亮的提子坐到沙发上,孟翰泽拿了一条黑金配色的沙发毯给她盖腿,范思哲的圣杯巴洛克系列,跟她那件登基感强烈的长睡袍同一种风格。
她笑问:“新买的?”
当然是新买的,她都言明非新的不用,他不可能不准备。请雷迪置办是想更合她的心意,他这边也按照能观察到的她的喜好购置了一些可能需要用的东西。
他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我今天在家办公,书房在楼上,有事叫我。”
梁奚禾看着他泛红的眼睛,惊讶:“你不睡一会儿吗?还要工作?”
“午休再睡。上午有个视频会。”
事关梁孟即将共同成立的新公司,会议重要,他亲自主持。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他才改成了以视频的形式参加,其余与会人员都在公司会议室里集合。
他转身要上楼,梁奚禾突然想到件事:“等一下,你银行卡号发我。”
戒指的钱还没给他。
孟翰泽猜到她在想什么,掏出手机打了字:“发你了。”
“ok。”
梁奚禾目送他上楼,也不知道戒指确切价格,估摸着从手机银行转了50万过去,又在微信上提醒他查收,他没回。
两分钟后她收到银行的短信,孟翰泽在小数点之前多添了个0转了回来。
【这是干嘛?】
她在微信上问。
孟翰泽:【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梁奚禾瞬间领悟他的意思,是指无条件支持不是随便说说的。她突然想起那个网红句子,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惊讶中混入一些别的、莫名的情绪。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撩了撩头发,将一枚提子放入嘴里。
葡萄过了热水后还挺甜的。
事关这笔巨款,她想等他会议结束后再聊。这会儿她没什么事情做,看看电视刷刷短剧,久了有点无聊。
雷迪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好点,人没有过来,像是怕打扰她跟孟翰泽的二人世界。
梁奚禾:【Lady~江湖救急,把我的iPad送过来吧~】
她动过回自己家去休养的念头,只想了想就作罢。孟翰泽照顾了她一整夜,尽心尽力地做到这份上了,她不能不知好歹地立马给破了功,怎么也得待到完全退烧。
这样传回父母耳朵里才是恩爱的力证,才能抹掉她昨晚脱口而出“离婚”的负面影响。
雷迪很快将平板送过来,连带着pencil。
梁奚禾:“你怎么知道我想画画?”
雷迪善解人意地笑笑。
听说孟总在家,她没有多待,确认了梁奚禾已经吃药,帮梁奚禾保温杯里续了热水后就离开。
孟淑慧到家里的时候,梁奚禾正趴在茶几上给线稿上色,沉浸其中,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
孟翰泽匆匆下楼,瞥见她的样子,顿住脚步说了句“别坐地上”,才跑去开门。
家里有地暖,坐在地上反而暖和舒服,梁奚禾没在意这话,探头朝玄关处看了一眼。
简腾接过访客的外套挂到衣柜里,Boss没有别的吩咐,他带上门离开。
孟翰泽亲自引着客人往里面走,侧着身,样子很是恭谨。
梁奚禾好奇地打量了来人。
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盘着低发髻,一身织锦缎提花的新中式套装,身姿挺拔,步伐轻盈,是跟奚云岚不相上下又迥然不同的典雅气质。
孟翰泽:“禾苗,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母亲。”
梁奚禾:?!
她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大脑却一片空白。领证的时候都没想跟他联系,至于见他的家人,她确实想都没想过啊!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婆婆,她顿时如临大敌,站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营业:“您好。”
孟翰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束手无措的样子,慌乱地眨巴着葡萄眼。
梁茂林和奚云岚都是长相出众的人,孟淑慧料想他们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却没想到不仅漂亮,竟然还这么软糯可爱。
灵动的葡萄眼像婴儿一般,因为感到惊讶而睁得大大的,都快赶上衣服上那双巨大的猫咪眼睛了。
她将手包放到沙发上,走近两步,含笑解释:“抱歉禾苗,妈妈不请自来,打扰你们了。早上想问翰泽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听说你着凉发了高烧,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梁奚禾被握住手,孟淑慧的掌心柔软温热,大拇指带着关切和疼惜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和记忆里某些画面重叠,她愣了两秒。
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因为梁奚禾个子高,孟淑慧明显踮了下脚尖:“这会儿没烧,退烧药什么时候吃的?”
孟翰泽看了眼腕表:“凌晨四点吃的,六个小时了。”
“药效过了恐怕还要反复,还是要多喝水多注意休息。”
梁奚禾才拉回神游的思绪,乖顺地点头。
孟淑慧带着她坐到沙发上,笑着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塞到她手里:“第一次见面,这是妈妈的心意。”
孟翰泽亲自去给母亲倒水,梁奚禾不知道该不该接,抬眸找救星时他不在,只能又道谢收下,尴尬得原地变成i人。
孟淑慧看出她的不自在,尝试找话题,看着她的衣服问:“这是猫咪吗?禾苗喜欢猫?养猫了吗?”
长辈极力散发着善意,梁奚禾也能感受到,她暗自调整了呼吸镇定下来,反正婆婆这一身份也是假的,她就将人当作和善的阿姨相处。
“喜欢,但我怕养不好,所以只撸别人家的猫过过瘾。”
孟翰泽端着温水回来时,两人已经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
“前几年我养过一只猫,浑身雪白雪白的,眼睛是蓝色的,太漂亮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母亲两眼,很多年没见过她这么努力地跟谁拉近距离。
梁奚禾似是很感兴趣:“它还在吗?”
孟淑慧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在了,不知道哪天追着鸟就跑山里去了。那家伙平时懒洋洋的,追鸟的时候一下子就精神抖擞了,表情就跟你身上这只猫一模一样。”
她真心实意地夸道,“这衣服真可爱。”
梁奚禾愣住。
“您觉得,我的衣服可爱?”
第23章
在着装方面,梁奚禾习惯了奚云岚对她的挑剔,有些毫不留情的点评甚至算得上是挑刺。
但习惯不等于认可。
再被锐评,她私下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逛街时看到合眼缘的,管它是暴发户还是废土风,只要感兴趣,她就会买回家酷酷尝试。不会因为谁而怀疑自己的审美,也不想被所谓的“名门淑女”下定义,桎梏在单调的套装中。
她对自己的期待很简单:做一个兴之所至的梁奚禾。前一天能踩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赴晚宴,第二日也能趿拉着Birkenstock的勃肯鞋出门吃烤串。
梁奚禾放弃改变奚云岚的凝视,将其理解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也会屈服于母爱和零花钱的双重威势下,以某种并非取悦或者讨好而是息事宁人的心态,在奚云岚出现的场合里穿对方喜欢的衣服。
可此时迎着孟淑慧温柔的目光,她意识到这种隔阂和分歧并不能简单地划归到代沟。准确来说,那是控制欲,也是一种没办法尊重孩子是独立个体而将其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的傲慢。
孟淑慧本人有一种温婉的古典气质,与梁奚禾身上的衣服风格格格不入,可她还是能以欣赏的目光说一句:“可爱呀。”不代入自己去裁夺,单纯地以旁观者的姿态欣赏衣服和穿衣服的人。
梁奚禾喜欢这种分寸感强烈、平等交流的感觉,当下对孟淑慧更加亲近起来。
“我也觉得很可爱,有种锁定猎物后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好酷。”
她说蓄势待发的时候不自觉作了个用力的表情,眼睛略眯,鼻尖微耸,脸颊也随之拱起,孟淑慧被可爱得抿唇笑起来,一旁陪坐的孟翰泽也垂眸勾起了唇角。
孟淑慧的目光几度落到梁奚禾眼下的伤痕处,很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又怕不是什么好事,问了会让孩子尴尬。
第一次见面有现在这么美好的气氛不容易,犹豫一番,她终是忍住了,转而说起本周六双方父母要在松鹤园正式见面商量他们的婚事。
梁奚禾不知道有这一遭,愕然地看向孟翰泽,他轻轻颔首:“梁董已经跟妈妈说好了。”
孟淑慧听到后回头嗔他:“你怎么还叫梁董?”
孟翰泽憋了半天,吐出一个全新的称谓:“……岳父。”
孟淑慧这才满意,看向梁奚禾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期待。
“……”
“妈妈”二字,梁奚禾实在叫不出口,她急中生智,“您喝水。”假装没看不懂形势,殷勤地将杯子递到孟淑慧手里。
孟淑慧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水,眉开眼笑地继续说着她对筹办婚礼的设想。
依照梁奚禾最初的计划,她只是想跟孟翰泽领个证,去父母面前过个明路,等对外公开了两人的夫妻关系,最多就是在特定场合合体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现在听孟淑慧的意思,不光要拍婚纱照、办婚礼,就连领证前被他们省略的提亲、交换庚帖、合八字、订婚、送日子等流程也必须原原本本地走完。
梁奚禾感到头大:“不用了吧,我们法律意义上已经是已婚了。”
孟淑慧笑着摇头:“法律和风俗不冲突呀。我们孟家的儿媳妇,将来的女主人怎么可以悄无声息地进门?”
“……”
听这架势,感觉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筵开百席、大宴三天……梁奚禾顿时有种场子越铺越开,闹大了的感觉。
她想悬崖勒马,不得不泼冷水:“那万一合八字的时候,说我和孟翰泽八字不合怎么办?”
孟淑慧和煦的笑容终于一顿。
孟翰泽抬眸和梁奚禾对上视线,在他开口打圆场之前,她已经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会希望在喜庆的时刻出现一丁点的不如意,因为往后的日子大家相处总会有摩擦,我不想一吵架就想起玄学,那样就没办法客观地沟通了。
“我知道您打算隆重操办婚礼是因为重视我,不想委屈我。您的用心良苦,我明白,也非常感谢。不过比起仪式感,我更看重两个人的相处,也不想长辈们为了我们操心受累。所以一些传统的礼节我们能免则免,一切从简吧,您看可以吗?”
葡萄眼盈盈地看着她。
孟淑慧着实愣了片刻,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内敛,一个内向,虽然都跟她还算亲近,但从来没有谁这样语气温和、态度坚定地当面反驳过她。即使长子先斩后奏结了婚,跟她认错的时候也是温顺地低了头的。
梁奚禾却不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并且清晰直接地表达,又擅于说服对方理解她的不喜欢。
孟淑慧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轻松。现在的年轻人都有想法有主见,长辈与其忙前忙后还不讨他们喜欢甚至最后落个埋怨,不如事先两代人就达成共识。
儿媳妇大大方方,她也爽气利落:“我知道了。”也说明自己的底线,“婚礼肯定是要办的,其余的我尊重你们的想法。当然,周六还要看看梁董夫妇的意思。”
基于互相尊重,梁奚禾见好就收,顽皮道:“谨遵太后懿旨。”
孟淑慧被逗得不行,气氛又融洽几分。
待了一会儿,孟淑慧起身准备离开,一个还是病号,她不让他们送。
小夫妻俩并肩站在玄关处同她话别,孟淑慧越看越般配。
她嘱咐梁奚禾要多喝水,按时吃药,还交代孟翰泽让厨房多备些高蛋白有营养的食物,最后想起来指挥儿子。
“你快把禾苗的名片推给我,或者拉个群,让涵涵也跟嫂嫂先认识下。”
“好。您慢点。”
孟淑慧笑得一脸慈爱地走了,进了电梯,她看到镜面中自己的笑脸微顿。想着要跟那孩子好好相处,好好疼爱人家,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用力过猛,会不会给人压力了。
门内,长辈一走,梁奚禾卸了劲,瘫倒在沙发上,抱着毯子复盘了下刚刚见家长的全程,她有感而发:“孟翰泽,你妈妈好温柔啊。”
这份柔情似水要是能匀点给奚女士就好了。
孟翰泽拿了耳温枪过来:“再量个体温。”
梁奚禾乖乖侧头,配合他量体温,顺便问道:“你开好会了?”
“嗯。”
滴的一声,屏幕显示绿色,没再烧起来,孟翰泽收起了耳温枪。
梁奚禾坐正身子:“那我们聊聊你的转账,还有你妈妈的红包。”
“不用聊。”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拦住了话头,“禾苗,协议约定了股权清晰就可以了,这些都是小钱,不用跟我算得这么清楚。”
梁奚禾:“……”
感受到了掌权者的财大气粗,她这个仰人鼻息的富二代,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五百万是小钱的。
午饭依然是清淡可口的饭菜,怕她没胃口,孟翰泽让厨房做了八道菜,涵盖了鱼虾牛羊猪鸡鸭,总有一款能让她多吃几口。
梁奚禾也没再故意拿乔,拣喜欢的肉菜吃,吃到第五块排骨时,孟翰泽开口:“差不多了,肉吃太多不好消化。”
将她面前的肉菜腾挪成蔬菜。
梁奚禾:“……”
午休时间,两人各自回房休息,只不过她回了主卧,孟翰泽去的客房。
梁奚禾不困,靠在床头跟夏初聊天。
“婚后生活怎么样?虞师兄昨晚给我发消息说想聚个餐帮你们庆祝一下。”
“听到我的鼻音没?我感冒了。下周吧,下周我请你们吃饭。”
“没问题。那再联系,我先去忙了。”
“你怎么这么忙,我还没说正事儿呢。”
“因为我正在努力拿下跟倪家的合作,跟董事会证明自己呀姐姐。”夏初又将文件夹合上,“那你说吧,长话短说。”
梁奚禾:“周五晚上陪我逛街买衣服。”
“买衣服?你那个衣帽间还不够你挑的?”
“嗯,我要去买套新中式,周六穿去孟翰泽家吃饭。”
夏初:?
没明白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周五,夏初早退了半个小时,开车到了双子大厦,车子停在梁奚禾的私家地库。
梁奚禾没好意思将她带去西楼,两人在东楼待了一会儿后,去连廊的中餐厅吃了晚饭,再从内部电梯下到底部的寰萃商业中心。
寰萃总楼面面积约为11万平方米,是奚云岚一手打造的高奢商场,汇聚了超200家国际知名品牌专门店和旗舰店,其中约一成的品牌是首次登陆内地。
在这里大牌好买,新中式却不算好找。许多成衣品牌有推出新中式系列,但选择不算特别多。
两人逛了一层没看到喜欢的,先找了家店喝东西,中场休息。
夏初监督着梁奚禾喝热饮:“你家孟总说了,不能喝冰的。”
她笑得一脸暧昧。
刚刚她们准备下楼的时候,孟翰泽正好下班回家,来连廊找梁奚禾。跟她打过招呼后,眼神就再也没从梁奚禾身上移开。
“还咳嗽吗?”
“吃药了吗?”
“别喝冰的。”
夏初放低了声音,一句一句地学舌完做了个wink,“孟太太,你们火花四溅哦?”
被调侃的梁奚禾面色淡定,不见丝毫羞赧,尝了一口夏初特地给她点的红枣炖桃胶,甜腻得皱眉。
“他不知道你知道我们形婚。”
她的理解里,孟翰泽对她的关心是真,在外人面前的滴水不漏也是真。
夏初抿唇而笑:“他又不是专业演员,演戏能演出这么无微不至的关心吗?”
她第一次见孟翰泽本人,“长得比照片更好看,对着这样一张脸,你真的不心动,没可能假戏真做吗?”
梁奚禾想了想:“我可能会爱上他妈妈。”
夏初:?
“他妈妈前两天来看我,好温柔啊。”
梁奚禾不知道,此时她的眼里满是孺慕之情。
夏初却轻拍桌面:“等等等等,你说谁来看你?孟总的妈妈?”
“嗯。”
看着夏初大惊失色的表情,梁奚禾感到奇怪,“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我只是她名义上的儿媳妇,来看我也很正常啊。”
“不正常!”
夏初说道,“禾苗,你知道孟总的妈妈已经十五年没有下过雪霁山了吗?”
轮到梁奚禾大吃一惊。
奚云岚秉持着高傲与体面,轻易不会谈论别人家的是非,梁茂林更不是八卦之人,所以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孟家的一地鸡毛。
夏初说:“孟总的爸爸是入赘的,就是典型的凤凰男,借着老丈人的势混出名堂后就在外面有了小三,还有了私生子。”
梁奚禾:“什么?!”
“那位姚董是真的完全不考虑老婆孩子的心情和面子,这么多年公然把小三带在身边。知情者顾及孟家面子就喊小三一声‘邵总’,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是原配,都直接喊‘姚太太’。”
夏家跟孟家有阶层差异,但夏初在不少社交场合见过那位“邵总”,也见过人围着她阿谀奉承的样子。
梁奚禾完完全全被恶心到了。
“大家都说孟总的妈妈接受不了,所以隐居在雪霁山上不问世事,也有人说她可能出家了,为了两个孩子的面子,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当然不是!”梁奚禾激动地说,“她没有出家,好着呢。”
“不管有没有出家,禾苗,她十五年都没有出来了,但是她愿意下山来看你哎!”
夏初动容地说道,“我想她一定很喜欢你,至少很重视你。”
这位名义上的婆婆确实很重视自己。
梁奚禾的脑海全是孟淑慧的目光和笑容,平静而温和,还有一种能包容一切的慈爱。她真没想到这笑容背后,经历过那么严重的背叛。
那天她还振振有词地问人家要是她跟孟翰泽八字不合怎么办,无意中是不是也戳中了长辈的伤口呢。
“那她怎么不离婚呢?”梁奚禾有点心疼地喃喃道。
夏初:“离不了吧,离了孟氏就没了。”
她借此机会给闺蜜警示,“所以,有你婆婆的前车之鉴在前,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把梁氏随便交给别人。就算将来跟孟总处出了真感情,也要感情是感情,股权是股权,分得很清楚才行。”
梁奚禾心里难受就格外沉默,夏初察觉后抚了抚她的胳膊安慰,岔开话题:“周六是去雪霁山上吗?一定要穿新中式吗?”
梁奚禾喝了一口饮品缓缓心情:“不去山上,是去松鹤园。”
松鹤园,这座在宁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私家园林,始建于清朝末年,是孟家的祖宅。因其历史悠久,又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文化象征,1982年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因为要去这样的地方,加上对孟淑慧的第一印象极好,梁奚禾才萌生了新中式穿搭的念头,也有同她亲近的意思。
两人歇了一会儿继续逛。
梁奚禾看中了一件白色绣花短袄,准备搭配衣柜里miumiu的紫色缎面羽毛裙。
夏初却摇头:“你将来是要作为孟家的当家夫人执掌中馈的,第一次出场绝对不能是这种白瘦幼的审美,压不住场子,知道吗?”
梁奚禾睨她一眼:“……”
夏初觉得GallianoLandor的那件北卡蓝丝绒短款唐装夹克合适,一边拿着在梁奚禾身前比划,一边了然地开口。
“凭我对你的了解,禾苗,你刚刚肯定在想怎么拳打渣男手撕小三,帮你婆婆出一口恶气。既然这样,你必须得穿得飒爽英气、气场强大,做一个梁熙凤才行。”
第24章
宁市属丘陵地貌,东有诸如雪霁等名山,市中心亦坐落着明山、锦岳山、映城山等几座海拔不到200米的小山头,诸山环抱之中乃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东明湖。
松鹤园就位于明山以南、东明湖北岸,后倚青山,前临碧水,是千金难求的一块风水宝地。
为感念孟老先生的杰出贡献,孟家在车辆禁止通行的东明湖景区被特许拥有单独的车行通道,可直达松鹤园正门前。
孟翰泽亲自驾驶迈巴赫,梁奚禾随他一道,与梁茂林夫妇的幻影一前一后抵达。
松鹤园正门前盘踞着两只大石狮子,平日里紧闭的兽头大门今日敞开,门前列队站立着七八个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孟翰泽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梁奚禾解开安全带,搭着他递过来的手腕下车,站稳后,略扬起头拜读正门之上的黑底匾额,上书“松鹤园”三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大字。
她俏皮地说:“孟老先生果然是被从商耽误的书法大家。”
孟翰泽有点惊讶:“你知道这是我祖父的手书?”
梁奚禾笑而不语。昨晚她看了大半夜与孟老先生有关的资料,自然知道老爷子才华横溢、兴趣广泛,不止爱好书法,还喜欢收藏钟表。
那边,梁茂林夫妇也下了车,两人走过去跟他们汇合。
孟家等待贵客的几人迎了上去,为首的那人约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适中头发花白,身姿笔挺、态度恭谨地说道:“梁董,梁太太,我是松鹤园的管家高胜。欢迎二位。”
又转向小两口打招呼,“少爷,少奶奶。”
那天听简腾喊“太太”,梁奚禾已经觉得不适应,今天高管家这一声“少奶奶”更是让她尴尬得脚趾抠地。
救命,大清亡了多少年了啊。
不过眼下的场合不适合在称谓上推拒,只能以后再找机会纠正,她礼节性笑笑,站到奚云岚身边。
“诸位里边请。”
奚云岚迈步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儿一番。白色高领羊绒衫搭配织金浮雕红色提花马面裙,盘着低发髻,没配发饰,周身只戴了一枚鹭羽戒指和PIAGET的玫瑰花耳环。
耳环上缀着流苏,镶饰的204颗圆形美钻在日光中熠熠生辉,衬得没涂粉底、只上了眼妆和唇妆的梁奚禾肌肤透亮,气色极好。
化妆不化底妆,白金戒指配玫瑰金耳饰色调也不统一,奚云岚吐槽的话到了嘴边,碍于孟翰泽就在一旁又生生咽了回去。
梁奚禾对她的看不惯了然于胸,笑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走,低声故意说道:“妈妈,您觉得我这一身如何?待会儿见了我婆婆,她会夸我吗?”
奚云岚没搭腔,睨了她一眼:“背挺直,好好走路,注意仪态。”
梁奚禾也不生气,松开手走回了孟翰泽身边。
迈过正门高槛只见一道砖刻照壁,上面运用多重精细雕刻技法雕琢出苍松与仙鹤,取延年益寿的祥瑞寓意,正是松鹤园的命名由来。
绕过影壁,孟淑慧已经等候多时。她是女流之辈,所以按规矩没有迎出大门。
她与梁茂林、奚云岚一一握手,看向梁奚禾时目露惊艳,不吝啬夸赞:“我们禾苗今天真漂亮。”
梁奚禾乖巧中带着羞涩地答道:“谢谢妈妈。”说完朝奚云岚投去一瞥,似是挑衅。
不期然听到一句“妈妈”,孟翰泽一愣,孟淑慧则笑意更甚,捏了捏她的手又去招待梁奚夫妇:“亲家,快里面请。”
奚云岚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进了正厅,高管家陪着梁茂林的助理将梁家带来的礼物送进来。除了常规的烟酒之外,奚云岚还特地准备了苏绣披肩,螺钿漆器首饰盒等典雅之物。
孟淑慧不好意思:“我邀请二位吃顿便饭,倒让你们破费了。”
梁茂林朗声笑道:“来松鹤园就是吃碗轻浇的汤面也算饕餮大餐了。”
孟淑慧客气:“跟梁园哪里好比?”
梁园是梁家当年在东明湖西岸的一处庄园,梁茂林当家后做主捐给了国家,如今已经作为东明湖十景之一对公众开放。
两人客套间,一位年轻女子带着两位阿姨进来奉茶,孟淑慧似乎待她格外亲近,特意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高管家的独女,高阔。”
高阔与贵客们一一打过招呼,双手将茶递到梁奚禾手中时笑意更深:“少奶奶请用茶。”
梁奚禾忍住因称谓而起的鸡皮疙瘩,好奇地看了她两眼,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大方利落地退了出去。
长辈们叙话,陪坐在末端的梁奚禾端着茶杯,倾身悄声问孟翰泽:“姚董不来吗?”
孟翰泽顿了顿:“应该快到了。”
半个小时后,姚德平终于姗姗来迟,车子在门外刚停稳,先遣了高管家来通报,厅内热络的气氛顿时像被踩了刹车。
梁奚禾看向上首,孟淑慧的笑容未变,眼里却浮起冷意。
不消一会儿,姚德平进来正厅,所有人依礼起身相迎。
他先跟梁茂林握手:“抱歉梁董,我临时有事,去了公司一趟。”噙着笑意,语带傲慢。
今天周六,又是两家议亲的大日子,除非孟氏发生了安全事故,不然公司没什么事能排在这事前面。他拿这个当借口,无非就是故意怠慢。
“姚董贵人事忙。”
梁茂林比他高出半个头,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视,语气听不出情绪。梁家是跟孟家联姻,他没将姚德平放在眼里,自然不会因为无足轻重的人生气。
姚德平又跟奚云岚握手,最后目光落到梁奚禾身上。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
就像一个全然的外行者揣着几张人民币就去了画展,以上帝自居,对着一幅画从上而下地审视,似乎觉得此画颇为一般,最后听说画作乃是出自名家之手,为免才情露怯才勉强扯了扯嘴角,但又心下不甘,唇角扯起的弧度极小,不屑一顾的意味藏不住一点。
可是梁奚禾不是待价而沽的画作,拒绝被这种毫无分寸感的目光物化。
她直视回去,微抬下巴,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姚董。”出于她的礼貌和教养。
梁茂林和奚云岚并没有纠正这个称谓。
“公司有什么事吗?”
孟翰泽借着询问姚德平,往前站了半步,有意无意地将梁奚禾挡在身后。
孟淑慧见状,立刻开口道:“今天不谈工作。”笑着征求梁奚夫妇的意见,“也到饭点了,亲家,咱们边吃边聊吧。”
若是照着规矩,招待贵客应该在正厅,但孟老先生暮年来到松鹤园养静,特地将花厅重新修缮过,辟出了一方环境极为清雅的用餐之地,孟淑慧引着大家移步到了花厅。
餐桌上双方父母聊着婚事筹办,两个小辈插不上话。
梁奚禾安静地用餐,孟翰泽留意着她的喜好,每当她喜欢的菜色转到眼前时,他便出手将转盘轻轻摁住几秒,方便她夹菜。
“小梁今年刚毕业?在哪里工作?”
过了一会儿,梁奚禾突然被cue到,一抬头就对上姚德平的视线。
她用纸巾轻拭嘴角,不疾不徐地回答:“在家待业。”
姚德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流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对梁茂林说道:“看来梁董没打算培养女儿接班?”
不等梁茂林作答,他又道,“也能理解,小姑娘嘛到底指望不上。我对女儿的要求也是不闯祸就行了。但儿子不一样,指望他们有出息就得严格要求,重点培养。”
这是嘲讽梁茂林没有儿子。
姚德平靠在椅背上露出得意之色。年轻时他得避着梁茂林的锋芒,因为人家是出身名门的翩翩佳公子。
可那又怎么样?
如今他这种贫苦出身的穷小子还不是跟他平起平坐。往后说不定他还得求着自己,善待他们家嫁过来的独生女。
梁奚禾却想到另一层。众所周知,孟淑慧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哪来的“他们”?姚德平真的离谱至极,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也丝毫没打算给发妻一丝颜面。
她停下筷子,状似不经意地点点面前经过的红烧鱼,问道:“这是臭鳜鱼吗?”
暗指姚德平散发着恶臭。
虽然不知道埋得这么隐晦,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她作为小辈毕竟不能太过肆无忌惮,不然又给人递了把柄,攻讦梁家没有教养。
奚云岚却没这层顾虑,不客气地说道:“听说姚董在云开寺为母亲立了长生位,感念她老人家靠着替人缝补衣裳,独自拉扯你们三兄妹长大成人。”
姚德平脸色不太好看。
奚云岚是提醒他不要忘记他的母亲也是女子,别一边立着孝子的人设、一边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这么恶心。
梁奚禾看看自己的妈妈,忍着没笑出声,第一次觉得奚总的毒舌得还挺顺耳。
她将左手放到了腿上,隔着布料捏了捏口袋里的物什,下了决心。
两家本就势均力敌,梁茂林和奚云岚的出身又摆在那里,对这种鸡犬升天就小人得志的嘴脸根本看不上,话语间打过一番机锋后,席上气氛分外冷凝。
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孟淑慧心里不快依然笑着打圆场:“说起云开寺,寺里的菊花已经陆续在开了,我跟觉尘师傅商量着办个赏菊大会,亲家有没有兴趣?”
梁茂林给她面子:“云开寺的菊花名声在外,我们每年都惦记着去看看。对了,觉尘师傅算算也到了古稀年纪,身体还好吗?”
他们三位又重新聊起来,姚德平神色漠然地将酒盅中的酒水饮尽。
饭后,孟淑慧邀请大家到园中散步消食。
松鹤园假山池沼,傍石植树,近景远景层次分明又互相衬托,景色十分宜人。
从商的人家讲究天一生水,因此园中三分之一为水面,引了明山上的山泉水进来又连通东明湖,水流不息,象征着生意蓬勃发展。
孟淑慧介绍说,水中种着千叶莲花,到了夏季真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又约好夏日两家人一块儿赏莲。
一行人参观了临水的观莲堂和荷风亭后,往孟老先生的书房留清阁而去。
梁茂林想到一事:“听说孟老先生晚年起了养两只真鹤的念头,真的养了吗?”
“没有,鹤类都是保护物种,父亲申办了养殖许可,但是没来得及。”孟淑慧遗憾地说道。
恰在这时,忽然听到后面梁奚禾一声惊呼,众人回头看去。
一只通体黑色的猫窜上假山,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梁奚禾轻拍胸口,朝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道:“它刚刚突然从那边窜出来,吓我一跳。”
她指着假山上比人高的一个小洞口,几人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日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姚德平背手而立,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众人停步,没让人随侍,这会儿孟翰泽当仁不让地上前查看。
看他抬手将什么东西取了下来,细看一眼后脸色有些凝重,姚德平:“是什么?拿过来看看。”
孟翰泽走回来,将东西托在掌心中递给他看:“爷爷的怀表。”
梁奚禾站在奚云岚的身后,看到姚德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又碍于在人前,极力装淡定。
他指指怀表,没碰,大声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高胜!”
梁奚禾低头摸了摸鼻子。
高管家从回廊转出来:“姚董。”
姚德平刚要发作,孟淑慧不想在亲家面前失礼,便抢先说道:“父亲的怀表被猫叼出来了,你快送回去吧。”
高胜惊讶,姚德平依旧怒气冲冲,厉声道:“你怎么管的家,能让猫窜进祠堂?”
惶恐的高胜不敢作声。
孟淑慧有几分尴尬,对着梁茂林解释:“这快怀表是父亲的收藏之一,是我后来在壁橱里发现的,没随着父亲下葬,就供在了祠堂里。”
梁奚禾心里一沉。
梁茂林:“既然如此,大家就一块儿把它送回去吧,正好我们也给孟老先生上炷香。”
他都这么说了,姚德平这个当女婿的,即使再不情愿也不能拒绝。
梁奚禾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搓在一起。
孟翰泽陪着她慢慢走,侧头看她,问道:“怎么了?”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怀表,她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我有点害怕祠堂这种场合。”
他“嗯”了一声,安抚道:“不怕,祠堂没有供奉灵位,都是书画作品。”
这是孟家祖先特地定下的规矩,旨在希望孟家子弟不忘书香世家的门风。
梁奚禾朝他笑笑,内心忐忑。
到了祠堂院中,孟翰泽上前两步请四位长辈稍待,率先进入了屋内。他是孟家的长子嫡孙,每逢祭祀,第一炷香都是由他上。
这也是姚德平不愿意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凡此种时刻都在提醒他,在孟氏他能说了算,但在孟家他至死都是一介外人,跟高胜几个没什么两样,只是更高意义上的长工罢了。
梁奚禾的心提起来,远远地看着孟翰泽焚香膜拜,又将怀表仔细擦拭后恭谨地奉到一幅画作前,而后出来迎他们,面上丝毫没有异色。
她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跟在父母身后走进去,不动声色地去看供桌上,只有一块怀表。
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有了一个猜测。
上过香,出了祠堂,孟翰泽从父母身边走过,来问她:“想不想去我的院子看看?”
梁奚禾正有事问他,点了点头。
孟淑慧听到了就笑着说:“我们到观莲堂去喝茶,你们俩就自便吧。”
梁奚禾跟着孟翰泽穿过游廊到了东边的一处院子,院门的匾额上有“乐水”二字。
孟翰泽介绍:“因为在这个院子能看到园中池景,同时也取了‘知者乐水’之意。”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院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孟翰泽带她上楼,木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她放轻了脚步生怕它散架,直到踩上最后一个台阶才松了口气。
屋内多年未住人,但有专人细心地维养,陈设依然考究。梁奚禾大略地参观一遍后,站到窗前去看园中水景,从二楼往远处眺望,能看到对岸观莲堂中场景。
观莲堂一脚建在水中,半亭半阁的设计,父母四人正在临水一侧,晒着太阳喝茶。
孟翰泽站到她身旁,梁奚禾收回视线,直接问他:“另一块怀表呢?”
他低头与她对视,眼神里没有惊讶,果然洞悉了她的所作所为。
梁奚禾待要再问,突然“扑通”一声,传来巨物落水的声音,她抬头看去,观莲堂中只剩三道慌乱的人影。
第25章
梁茂林跪在吴王靠上,大半个身体探出栏杆之外,尽量伸长手臂去够水里的人,奈何距离太远。
栏杆的另一侧已经断裂,正是姚德平刚刚掉下去的地方。奚云岚怕他也掉下去,牢牢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孟淑慧则急摇着铃叫人,高胜听到铃声跑进堂内,一看,这哪拉得上来,又匆匆跑出去。
梁奚禾站在高处,看到高管家跑进留清阁后的竹林里,不一会儿,捡出来一根细长的竹竿,准备去捞人。
此时姚德平已经浮浮沉沉了好一会儿,她正想看看水面的情况,忽然,面前的窗户被人阖上。明瓦窗由贝壳制成,透光不透人,阻断了她的视线。
梁奚禾侧过身看向孟翰泽,问他:“你不去看看吗?”
孟翰泽神色淡定,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关心,漠然地说道:“有人救他。”
屋里没开灯,借着蠡壳透进来的光线,两人对上了视线。
事已至此,明人不说暗话,梁奚禾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但我想知道的,你也必须实话实说。”
孟翰泽:“好,告诉我,你本来想做什么。”
外面隐约传来呼喊声,他们周遭却寂静如夜。她稍微挪动脚下,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衬得屋内越发安静。
想做什么,这话昨晚夏初也问过。当时梁奚禾没否认想撕渣男渣女,夏初还主动问她:“要我把那位邵总的资料发你吗?”
“不要。”她断然拒绝,“狗改不了吃屎,一个邵总倒下去,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邵总站起来。我不喜欢玩打地鼠的游戏。”
这个道理夏初也懂,还是劝她:“你不要乱来,姚董是什么段位,今时今日的孟总尚且还撼动不了他,你一个新媳妇能做什么。”
梁奚禾当然有自知之明,更何况她是外人,撼动那位姚董做什么。她只是一想到要跟这种人一起吃饭就觉得恶心。
所以,不能光她一个人恶心。
“我就是想吓吓他,让他晚上没办法睡个好觉。”
梁奚禾抱起胳膊,坦然地朝孟翰泽笑笑。
昨晚回家后,她趴在床上看了许多资料,包括但不限于姚德平的访谈、八卦、绯闻……又查阅了一些孟老先生的资料。
还真的让她有所发现。
在孟老先生去世后,有小道消息称姚德平借着给母亲立长生位的机会,在雪霁山后山立了一块碑,因为上面刻松与鹤的图案,所以外界猜测这实际上是他为岳父所立。
发帖的人还引经据典地考证,最后得出结论,这块碑刻镇魂的可能性大于超度亡灵。
大半夜的,怪力乱神的东西看得梁奚禾心里发毛,床头灯亮着一直没敢熄,她也因此有了灵感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姚德平觉得自己缺德怕岳父找他算账,那不如借此吓唬吓唬他。
站久了脚疼,她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看了孟翰泽一眼:“我看到帖子说孟老先生喜欢收藏钟表,十五年前下葬时,孟家曾让他一生的收藏全部陪葬了。”
另一篇访谈中,她看到了孟老先生随身携带、爱不释手的一块怀表。那么巧,与倪家伯伯收藏的是同款。
“前几年我去倪家,在倪伯伯书房里看到过,两块怀表一模一样。”
反正倪二是夜猫子,她当时就拨了电话过去。出国以后两人就没怎么联系,蹦迪的倪二看到她的来电显示受宠若惊。
梁奚禾没跟她寒暄,上来就说要买那块怀表。倪二找个相对安静的包厢:“禾姐,你说买就太见外了吧。我这回家去找我爸拿,让司机给你送过去。”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梁奚禾说了句“那怎么好意思”,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果然倪二嘿嘿一笑:“平安夜我会办个派对,禾姐来帮我捧个场吧。”
梁家大小姐回国后在社交圈的首秀就是她倪二的圣诞派对,不管对倪家还是她本人都是上大分的事。
如果不是急着第二天就要用到,梁奚禾还会跟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一番,这次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她走到旁边靠着书桌借力。
孟翰泽注意到她将脚从高跟鞋中脱出,老房子的木地板下没有地暖,赤脚踩在上面很凉。
他没有多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掐着腰将她提坐到了书桌上。
“……”
两人均是一愣。
心绪紊乱了两秒。
孟翰泽很快收回手,退后半步,面上依然是凝神倾听的神色,只是回避了她的视线。
梁奚禾清咳一声,也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说:“我趁你们不注意,把怀表放在了假山上,这么巧有只猫路过,我就正好借它引起大家的注意。”
本来一切顺利,她看到姚德平面露惊恐后还暗自得意,老丈人的遗物突然从墓中跑到了眼前,不吓死他才怪。
谁知,紧接着听到孟淑慧说老爷子那块怀表没有陪葬,就供奉在松鹤园的祠堂,还顺理成章地推测是被黑猫叼了出来,她就知道计划失败了。
梁奚禾:“我当时以为肯定要露馅了,大家到祠堂一看,怀表好端端地放在供桌上,说不定还要追查假山上多出来的这块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破罐破摔地想,反正天塌下来有梁董顶着呢,但没想到的是等到了祠堂,该在供桌上的那块怀表,并不在。
她看向孟翰泽,他是第一个进入屋里的人,如果有谁拿走了那块怀表,就一定是他。
孟翰泽爽快地点头承认:“是我收起来了。”
他借着高大的身形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将祖父的怀表收入了口袋中,然后如常地燃香祭奠,将从天而降的那块怀表奉上,再出来迎他们。
梁奚禾笑起来:“和我猜想的一样。”又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有了猫咪这段插曲,就吓不到他了。”
孟翰泽却说:“吓到了,不然他为什么突然落水?”
“嗯?”
梁奚禾没跟上思路,“什么意思?他落水不是意外吗?”
“是意外。”
他的眼眸沉了几分,“也是因为被吓到了。”
梁奚禾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另一块怀表呢?”
孟翰泽没有马上回答。
朦胧斑驳的光影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梁奚禾凝视着他,没有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因为突然窥见了另一个不再沉静、不再持重、不再君子的孟翰泽。
他也有情绪,也有爱恨,也在过往的年岁、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捏紧拳头愤怒着。
此时此刻,在这间幼时的卧室里,在她面前,他摘下了完美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我放到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借着错身的机会放了进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着寒光。
梁奚禾自始至终迎着他的视线,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感觉同眼前的人越发亲近。
在这间暗室里,他们交换了秘密,分享了彼此并不阳光、摆不上台面的那一面,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成了最坚定的盟友。
她双手撑在桌沿,微微向前探身凑近他。
“我没想到我这么幼稚,你也差不多,竟然还会陪我胡闹。”
从一开始,梁奚禾就有清晰的认识,这种捉弄的伤害值太低,若姚德平是个不敬鬼神的人,那基本上就属于隔靴搔痒,白忙一场。
可她就是不甘心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人模狗样地在眼前晃来晃去,自己还要因为矮一辈而礼貌地同他打招呼,成全他的小人得志。
她背着光,一双葡萄眼却亮晶晶的,满是笑意盎然。
孟翰泽敛了情绪放缓了神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是嫉恶如仇,不是幼稚。”
她只说讨厌姚德平,却不说为什么讨厌他。没有提起那些腌臜之事,体贴地保护着他的情绪。
他的眼底浮起笑意,真心实意地说,“禾苗,谢谢。”
梁奚禾很多年没被人揉过头顶了。小时候听说被摸脑袋会变笨后,她就再也不允许别人触碰她的“聪明门”。
可他的掌心温热,轻柔地覆上发顶,一触即离,快得在她躲避的条件反射发生之前就已经离开,让她只能愣愣地盯着他,心跳漏了一拍。
孟翰泽话锋一转:“不过以后不要做了。他……”似乎是怕吓到她,他含糊地说,“他不是一个好人,以后离他远一点。”
梁奚禾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胡乱地点点头。
半晌,她拉回思绪,刻意无视耳尖的热度,干巴巴地问道:“那你,你怎么发现怀表是我扔的……”
“影子。”
孟翰泽没卖关子,“你的影子就在我的脚下。”
梁奚禾:“……”
顿时被自己蠢到了,其他来不及整理的情绪全都被抛到脑后。
“我的天,我这种人去宫里争宠活不过第一集吧!!”
她简直要暴走!
孟翰泽认真:“你不需要跟谁争宠。”
“比喻,这是一个比喻!”
恼羞成怒的人对着古板得连梗都接不住的人瞪了一眼。
这时,楼下传来一道女声:“翰泽!姚董落水了!”
底下人报信来了,不能再无视。
孟翰泽扬声回答:“知道了,我们马上下去。”
应了声,他却没急着下楼,问她:“你刚刚说怀表是从倪伯伯那里拿的,倪伯伯是哪位?”
梁奚禾跳下书桌,提着裙摆穿鞋,随口答道:“餐饮巨头倪大均。”
他“嗯”了一声。
两人走出房间,到了楼梯口,梁奚禾的脚步顿住。老房子的木楼梯,窄而陡,上来容易下去难,何况她还穿着高跟鞋。
孟翰泽下了两步台阶,朝她伸出手:“小心。”
她想了想还是脱了鞋,刚要俯身去提鞋,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鞋拎走。
梁奚禾一愣。
他另一只手仍旧伸向她,手掌向上,等着给她借力。
梁奚禾看看他,片刻后一手捏起裙摆,一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他顺势握紧,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干燥和暖的触感传来,她屏息凝神注意脚下,侧着身子一步一步下楼。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一步一顿走得很慢,又好似眼睛一眨,两人就到了楼下。
梁奚禾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孟翰泽俯身将鞋放到她面前,手没有放开,扶着她穿鞋。
等她穿好站稳,他才松开手,看向来人。
来喊他们的是高阔,她待客时脸上带着的清浅的笑意已经收起,但没有急色,像是说起一件平常的小事一般:“司机已经把姚董送去医院了,我爸爸陪着。”
“好。”孟翰泽答道。
高阔从上衣口袋里拎出一只怀表:“你为什么让我把它带过来?”
孟翰泽接过来,递给梁奚禾:“帮我收好。”
又对高阔说,“你不知道什么怀表,没见过,今天也没去过祠堂。”
高阔顿了两秒,马上笑起来:“知道了,你快去观莲堂吧,我陪少奶奶慢慢走。”
孟翰泽颔首,临走前跟梁奚禾说:“禾苗,你跟着阔姐就行,什么都不用做。”
梁奚禾点点头。
她低头看向手中,明明是把她弄来的怀表还给她,他却说帮他收好。
梁奚禾随着高阔走去前面,开始不熟悉的两人没有闲聊。
这么冷的天,姚德平突然落水,家里也算发生了大事,她们各自做着表情管理。
后来途径一段鹅卵石铺装路面时,高阔出手扶了她一把。
梁奚禾道谢,高阔笑笑:“少奶奶,不用跟我客气。”
她没忍住纠正这个称谓:“不如叫我Thea吧。”
高阔笑意更深,爽快地说道:“好啊。说实话我也不习惯这么称呼,我跟翰泽还有涵涵从小一块儿长大,都是直呼其名的。”
梁奚禾:“你在孟家长大?”
“对啊。我妈过世后,孟爷爷看我可怜就让我爸把我带来松鹤园了。按照古代的说法,我这种就叫家生子吧。”
梁奚禾无语:“……姐姐,就别古代了吧。”
“哈哈哈!”
两人聊得开心,一直到了观莲堂才极力露出凝重的神色。
孟淑慧正向梁茂林夫妇表达歉意:“好好的出了这档子事,真是招待不周。”
梁茂林:“事出意外,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往后退。”
对于姚德平当时惊恐万分甩在茶几上的怀表,他虽有疑惑却不好多说。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此事定是人为,至于其中隐情,留待主人家自己查证。
只是很担心地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女儿。
孟家母子人品贵重,可孟家这潭水却太深了。他的禾苗不谙世事,可千万不要被卷入其中。
孟淑慧将他的忧色看在眼里,意有所指地说道:“松鹤园年久失修才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派人好好修缮。往后禾苗和翰泽住在双子大厦,没事不会让他们回这边。”
她是让梁茂林放心,她不会让禾苗触碰到孟家这艘大船内部的腐朽。
奚云岚:“孟姐姐,那我们就先走了。”
似是感念她对自己女儿的照拂,一向不跟谁热络的奚总主动在称呼上拉近了一步。
“禾苗。”奚云岚的目光扫过高阔,看向梁奚禾,“你陪着妈妈,不要乱跑。”
梁奚禾对着父母牵挂的眼神,心里发虚。他们肯定看出来今日的事不同寻常,但绝对想不到自己女儿才是始作俑者。
她摸摸鼻子,“哦”了一声。
孟淑慧说道:“我也回山上去了,禾苗随我一起吧。”
送走了梁茂林夫妇,孟淑慧叮嘱高阔:“怀表怎么会突然出现,必须得查。另外,除了观莲堂的栏杆修缮,家里其他地方也得好好检修,尤其线路老化要格外重视,免得关键时刻连监控都用不了。”
高阔对上她的视线,听懂了言下之意,笑道:“您放心吧。”
孟淑慧才牵着梁奚禾离开。
上了车,她问:“禾苗,你觉得高阔怎么样?”
第26章
梁奚禾夸道:“干练、爽朗。”
听到她对高阔的印象很正面,孟淑慧才放心一问:“如果把她调去双子大厦给你们当管家,你觉得好不好?”
西楼的事务梁奚禾不会插手,不假思索地说:“这事您跟孟翰泽商量吧。”
她想都没想就推拒,孟淑慧怕她误会自己这个当婆婆的手伸得太长,记起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直接有效的沟通气氛很好,她马上解释。
“禾苗,妈妈是出于两重考虑。第一重,简腾是个男孩子,照顾翰泽的日常起居还可以,我怕你跟他相处会觉得不太方便。
“第二重,以后你免不了在外走动,总得有个利索的人帮衬着你应酬孟家这边的亲戚朋友。我想来想去高阔最合适,年轻一辈里她最了解孟家的人情往来。当然,我觉得合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想法。”
她愿意为了儿媳下山,但没打算重返交际圈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孟家内部不和谐,外头的关系网也复杂,远的先不说,单是一个姚德容就够难缠的了。别人家的新媳妇都有婆婆带着护着,她到底不忍梁奚禾独自应付。
“谢谢妈妈,您的好意我先心领了,至于更换管家一事,我都听孟翰泽的。”
梁奚禾打了个太极,全都推给孟翰泽。截至目前,她都不认为自己会跟孟家产生过多交集。
孟淑慧很有边界感地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提供一个人选供他们考虑,至于选不选那就是小两口自己的事了。
车子驶入御景湾。
梁奚禾下了车,站在院门前仰头看木质匾额上“满觉院”三个黑色大字。
孟淑慧走进院中,见人没跟上来,回头招呼她:“快进来吧,禾苗。”
梁奚禾朝她笑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满觉,她知道是佛教追求的一种圆满的觉悟的状态。
所以,孟淑慧将自己锁在这个小院中整整十五年,就是为了追求圆满的觉悟吗?
那是对什么的觉悟呢?
爱情,还是金钱?
梁奚禾不太理解。
渣男该扔就扔,爱情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既然没遇到,为什么不能好好爱自己呢?
如果是怕失去一半的孟氏就更没必要了,壁虎尚且断尾求生,人怎么能为了身外之物困住自己一生呢?
不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想开,她呼了口气,将胡思乱想甩开,迈步跟了上去。
孟淑慧在玄关等她,给她介绍:“这位是章姨,从年轻的时候就陪着我了。”
梁奚禾从善如流地喊了声“章姨”,谁知对方竟然掏了个红包出来。
“少奶奶好,第一次见面,这是我和你们凌叔的小小心意。”
哪有阿姨给东家红包的道理,梁奚禾惊讶地看向孟淑慧。见孟淑慧点点头,她明白过来,章姨和凌叔在孟家恐怕不是普通的工人。
红包以后能有很多种方式还回去,她没有推拒这份好意,接过后笑道:“谢谢章姨。您是长辈,以后还是喊我名字吧,我叫梁奚禾。”
孟淑慧笑着对章姨说:“我们禾苗一向直来直往,最好相处不过了。”
一句“长辈”听得章姨也眉开眼笑:“禾苗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下午茶。”
梁奚禾刚吃过中饭没多久,不太饿,只说让她看着准备。
孟淑慧带着她参观,从卧室到佛堂,梁奚禾入乡随俗燃了炷香拜了拜,最后两人停留在书房里。
书房南墙和西墙各有一扇一米八宽的大落地窗,此时阳光极好,一片金辉洒在房内,让人心情都明朗起来。
近窗放着明式的黄花梨木六抽书台和麒麟圈椅。台子上和田玉六合同春笔枕、大红酸枝螭龙灵芝纹笔挂、金丝楠阴沉木都承盘……年代和风格都不统一。
孟淑慧介绍的时候眼里都是幸福的笑意:“这些都是翰泽满世界寻访回来送给我的珍品。”
靠着东墙是一排书架,也作博物架,而北侧则是茶台。
梁奚禾想起第一次跟孟翰泽见面,他泡的金骏眉清香甘甜,想必平时没少陪母亲喝茶。
这时,孟淑慧问:“禾苗最喜欢喝什么茶?”
她脱口而出:“金骏眉吧。”
说完自己也一愣,她平时习惯喝温水,陪奚云岚的时候会喝英式红茶,偶尔梁茂林分给她一杯普洱,金骏眉也就喝过那一次,哪来的最喜欢?
孟淑慧坐到茶台前,让她随意走动,看看字画,不用拘束。
书台上有一幅画到一半的国画,大面积火烧云一般的乌桕树掩映着白墙黛瓦,画的正是御景湾。
梁奚禾:“妈妈,您的作品吗?”
“是呀。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
“笔法细腻,技艺高超,有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孟淑慧笑:“过奖了。”又问,“禾苗喜欢写写画画吗?”
梁奚禾坐到圈椅上,反身趴在椅背上,后背被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
“我喜欢画漫画,那种局部夸张的日式风格。”她照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会把五官尤其眼睛进行强调的画法。”
婆媳俩就着画画这个话题一直往深里聊。傍晚,孟翰泽到满觉院时,她们二人正并排坐在书台前,一个画国画,一个画漫画,各得其乐。
他倚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夕照给两人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光,他的心也如软糖一般。
章姨过来找他说话,他站直了身子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噤声。
两人离开书房,到廊下说话。
章姨:“姚董怎么样?”
“肺部积水,要住院几天。”
章姨“哼”了一声:“祸害遗千年,算他命大。”
说完想起来那人毕竟是眼前这位的亲生父亲,顿感尴尬,嗫嚅着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翰泽没什么表情:“嗯,这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他不希望别人给母亲惹麻烦。
章姨半是惶恐半是认真地点头:“我,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直到天色暗下去,屋内亮起灯光,书房的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笔。
梁奚禾画的是下午婆媳俩交谈的场景,一个泡茶一个窝在圈椅中,表现形式夸张,融洽和乐的气氛就更为外放。
孟淑慧拿在手里一个劲地夸,夸完就问:“可以送给我吗?”
梁奚禾说:“当然。”
她便喊道:“章歆!”
孟翰泽在客厅处理工作邮件,听到声音就起身往书房里走,章姨也匆匆赶到。
“快,找人裱起来。”孟淑慧在满满当当的书房里逡巡一圈,最后指着百宝嵌松鹤遐龄小插屏道,“把这个收到库房里去,位置腾给禾苗的漫画。”
梁奚禾受宠若惊:“妈妈,您夸夸就得了,不用这么给面子的。”
孟淑慧:“我不是表面功夫,是真喜欢。中式美学一向讲究内敛,借书画表达情感也是尽量收着,但你这幅画里,两个人有那么直接的眼神交流,很有感染力,我受到了触动。”
于画画一事上,这是梁奚禾第一次受到表扬,还是这么具体的表扬,自信如她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葡萄眼中光芒愈盛,站在门口没进来的孟翰泽唇角轻扬,开口道:“把画给我吧,明天我去装裱。”
梁奚禾才注意到他,微扬着下巴:“那你要小心,不许弄坏我的画。”
孟翰泽笑意渐深:“梁大师大作,我一定小心爱护。”
什么梁大师?
梁奚禾觉得他在揶揄自己,瞪了他一眼,偏过头问章姨:“章姨,我饿了,可以开饭吗?”
章姨连声道好。
中午吃得油水太足,晚上就一切从简,厨房做了清粥和几个小菜。
孟淑慧听到姚德平要住院,没想发表什么看法,只关注着梁奚禾:“酸辣土豆丝还挺爽口的,禾苗尝尝。”
梁奚禾的筷子都要伸到盘子里了,孟翰泽将那盘土豆丝端远了一指距离。
“你不能吃辣。”
梁奚禾:“……就尝一口没事。”
孟淑慧上次探病只以为她是着凉,今天听孟翰泽说了才知道还有胃痛这回事,当下将酸辣土豆丝又撤远几分。
“以后你不能吃辣的。章歆,明天早饭不要汤圆,换成好消化的。”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以后禾苗回来,不会让厨房准备辣菜,糯米的东西也不吃。”
梁奚禾:“……”
想说不至于,又突然意识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明天……早饭?
她看看孟淑慧,又看向孟翰泽:“今晚我们不回去吗?”
孟翰泽刚想说要回,孟淑慧已经答道:“我前两天把你们房子好好收拾了一下,禾苗的睡衣啊换洗衣服啊也都准备了,今晚就放心住下吧。不过我都是按涵涵喜欢的牌子买的,禾苗要是不喜欢,我们改天重新买,今晚将就一下吧。”
梁奚禾:?
章姨搭腔:“太太特地找了邻居林太太来铺的床,她是全福之人,会给你们添福气的。”
梁奚禾:??
对着两双慈爱的眼睛,她第一次被“盛情难却”绑架住了,拒绝的话难以说出口。
孟翰泽不想令她为难,开口解围:“禾苗认床,我们还是回双子大厦。”
孟淑慧善解人意地“哦”了一声,笑容也没淡化,将大煮干丝放到梁奚禾面前:“禾苗吃这个。”
梁奚禾夹了一筷子配了口粥,想想反正自己在西楼也不是没留宿过,没必要让长辈失望,于是对孟翰泽说道:“我们还是住下吧,妈妈都准备好了。”
孟翰泽蹙眉:“你确定?”
他意有所指地暗示,“这里不太方便。”
她不察:“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很挑剔的人一样,哪有什么不太方便的?”
孟淑慧笑道:“那就住下吧,你们开夜车下山我也确实不放心。不过有什么不方便要跟我讲哦,没什么挑剔不挑剔的,自己家就要住得舒服。”
孟翰泽也不能明说,深深地看了梁奚禾一眼。
饭后小坐了一会儿,小两口就回去自己的院子。
从满觉院出来,四米宽的柏油路两侧交错布置了路灯,怕影响住户的休息,照度比市政道路偏低。昏暗的光线中听到山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在席卷全身的凉意中,梁奚禾抱着胳膊往孟翰泽身边靠了靠。
好在孟翰泽的院子不远,与满觉院只隔了一栋房子,据说那是姚以涵的院子。
他平时不住这边,只有初一、十五来陪母亲上香,或者偶尔有空时才会来住,就没配单独的管家,一直由章姨代管。
这会儿,院子里没有人,孟翰泽刷指纹进门,梁奚禾抬头看匾额。
“无远弗届”四个大字。
与他并肩走进院子,她问:“你这里叫无远院,还是弗届院?”
问完自己先笑了,“好像老和尚住的。”
孟翰泽:“……”
看了她一眼,他没接这个话茬,站在玄关处将总控开关打开,给她打预防针,“希望你待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梁奚禾:?
她莫名其妙地进屋参观,孟翰泽去给她倒水。
这栋楼是两层的,一楼除了餐厨客厅,还有带衣帽间的卧室、书房、健身房各一间,她逛完登上楼梯。
孟翰泽突然听到她喊自己,走到楼梯口仰头:“怎么了?”
梁奚禾指着二楼,问:“这里怎么是空的?”
不仅空,还特别小,只是一个斜坡尖顶的小阁楼。
孟翰泽沉默两秒才实话实说:“这是将来作儿童房用的。”
御景湾的房子虽然贵,但是不大,很多都只有一层平房,只有他跟姚以涵的房子带一个小阁楼,这是当年设计时孟淑慧提议的,考虑到未来他们带孩子居住的情况。
儿童房?
梁奚禾大脑当机了片刻,才想起来问:“那今晚我住哪儿?”
第27章
梁奚禾抱着胳膊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孟翰泽从衣帽间里抱出睡衣,还有一床空调被。
“你确定盖这么薄的被子?晚上会冷的。”
孟翰泽顿了顿:“没有其他被子了。”
这个家里只备着两床被子,一厚一薄,厚的在床上,自然给她盖。
话虽然是实话,但听起来有点像卖惨,为表示没有别的意思,他又加上一句,“客厅沙发是羽绒填充的,空调开了制热,不会冷的。”
这里其实有装地暖,但孟淑慧一向不主张浪费,房子平时空置就没开,他偶尔来住就打空调。
梁奚禾见他把被子平铺到沙发上,越看越薄,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要不……”她开口。
孟翰泽直起身子,看向她:“什么?”
她停顿了下,艰难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城里去吧。”
回头找个什么借口在长辈面前圆过去算了。毕竟她刚经历过伤风感冒,又是发烧,又是鼻塞喉咙痛的,没必要让他也着凉生病一次。
孟翰泽觉得没什么,但她想回去,他也不会犹豫。
“好。”
两人都没换衣服,车钥匙也在口袋里,说走就能走。出了门,外面风比刚刚大了很多,梁奚禾觉得有点冷,边走边低头拉上拉链。
孟翰泽刚开了院子的大门,正碰上准备按门铃的章姨,他及时刹住脚步,梁奚禾却一时不察,直直地撞了上去。
“哎呀!”
像撞上了一堵覆着薄绒的坚实的墙,她后退半步,不满地问,“你干嘛突然停下呀!我鼻子都要撞歪了!”
没听到他的回答,反而听见:“你们要出去吗?”
乌漆嘛黑,突然出现一道女声,梁奚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又躲到孟翰泽背后。
背心被她紧紧依靠着,他身形僵了片刻才缓过神回答章姨:“我们准备……”
“准备去吃夜宵吗?”章姨一副看穿了的样子,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消化快,喝那一小碗粥怎么会顶饱。”
梁奚禾听出她的声音,探出头:“章姨?”
章姨朝她扬起手里的三层食盒:“云吞,面条,还有面粉摊的蛋饼,禾苗喜欢哪个就吃哪个,剩下的给翰泽就行了。”
把食盒往孟翰泽怀里一塞,章姨挥挥手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吃好你们就放着,明早我来收。哦,明天起来,毛巾啊被子啊都不用管,都有人收拾的。”
以往孟翰泽起床后就习惯性铺好床,根本用不着她们,但她不想给梁奚禾留下底下的人光拿钱不干活的印象。往后太太要把管家权交给儿媳妇,说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工作不饱和的人说不定就被辞退了。
梁奚禾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只觉得本来偷偷溜走已经很打脸了,现在夜宵都送来了,还走,就显得不太近人情了。
她看看食盒,又看看孟翰泽:“孟总,那只好委屈你今晚睡沙发了。”
孟翰泽对此没什么意见。
两人回到屋内,梁奚禾不想大晚上吃那么多碳水,一样都不吃。但他是真的饿了,将云吞倒进面条里,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梁奚禾站在一旁喝着温水,饶有兴致地问道:“孟翰泽,你吃得不少哎,可为什么身材这么好?是因为平时会健身吗?”
她几次触碰到他,胳膊、背脊,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很紧实的样子。
“身材这么好”,孟翰泽听到这句,咀嚼的动作一滞。
不太习惯应对她这种夸奖,当然也不讨厌,他言简意赅地有问必答:“会。”
梁奚禾眼睛一亮,继续采访:“那练出肌肉了吗?有几块腹肌?”
她只是单纯好奇,没意识到话题走向有点界限不明,孟翰泽的筷子却是一顿,抬眸看看她,含糊其辞:“……没数过。”
梁奚禾点点头,只当他暂时还只有一块,就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放下杯子:“那我先去洗澡了。”
人一走,孟翰泽总算能平静地吃下去。
孟淑慧是真的很贴心周到的婆婆,沐浴露、沐浴油还有磨砂膏都准备了,洗发水也准备了分别适合干性头皮和油性头皮的。
梁奚禾冲过澡想护肤时,又发现除了适合不同肤质的护肤品,竟然还有去疤痕的药膏。她脸上的伤口,孟淑慧也一直惦记着。
擦好脸上了药,她对着镜子吹头发,不自觉地出了神。比起奚云岚指教女儿时惯性的强势,孟淑慧尝试靠近儿媳时是和风细雨、令人舒适的,所以她们才见过两面就觉得特别亲近。
她又想起孟翰泽。
他的骨子里大概继承了母亲的温柔,竟然让她对他也这么莫名其妙地熟悉起来了,明明一开始打算对这样城府深沉的男人敬而远之的。
人跟人之间真是太玄妙了。
收拾利落,梁奚禾裹上毛绒绒的长睡袍出去喝水,餐厅里深沉的男人正将碗筷收进食盒内,用厨房湿巾清理了桌面。
这副宜室宜家的模样,她已经习惯成自然,喝了两口水,真心实意地夸一句:“孟翰泽,谁娶了你这样二十四孝的老公,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孟翰泽抽了纸巾擦手,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真像一只迷糊地能撞树上的雪兔。
梁奚禾说完也反应过来,这人法律上是自己老公来着,不管谁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都没机会了。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她说了“晚安”就回卧室刷小视频去了。
明明在同一个时区,也不知道为什么,山中的磁场比城里更让人生出困意,玩了没一会儿,才九点,梁奚禾就困了。
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扔,熄了灯,她倒头就睡。客厅里,孟翰泽应该还没有休息,光线从门缝里漏进来少许,细薄的一线灯光,不亮,但令人分外安心。
梁奚禾很快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小孩儿的哭声,特别近,似乎在窗外,迷迷糊糊间,又似乎就在耳边。
梦境随之一转。
她的杜卡迪贴着山道右侧开,跟着夏末和姚博远,山风呜呜咽咽中,他们拐过了一道弯。
突然前方拔地而起一个门楼,像小时候看的《聊斋》又像《西游记》里的特效,她大惊,紧急捏了刹车,可前面两人却像毫无知觉一般没有减速,直直地冲了进去。
那是福寿园啊!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颤抖起来,想调转车头却发现油门不听使唤地转动,杜卡迪加速冲刺,也要将她吸进门楼中去!
“啊——”
梁奚禾猛然睁开眼睛,尖叫着坐了起来,茫然地转头到处看,一片漆黑,而窗外,那像哭声又不像哭声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打了个寒噤,飞快地回身去摸床头的开关,一时着急,竟然扑到了地上!
膝盖跪到地上,“咚”地一声响,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候,顶灯亮起,孟翰泽顾不上礼仪推门而入。
“禾苗!你怎么了?!”
就看到她跪倒在地,人趴在床头柜上头埋在臂弯里。
他吓了一跳,大步迈过去扶上她的肩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晃动她,只着急地询问:“禾苗,禾苗,你怎么了?”
梁奚禾抬起头,一双葡萄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摔下来了。”
“摔哪儿了?”
“膝盖……好疼啊……”
闻言,他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回床上,将睡裙的下摆撩起查看情况,见两个膝盖都红红的,问道:“都摔到了吗?”
梁奚禾摇头:“右腿。”是先着地的那条腿。
他的手握上她的小腿,逐渐用力让她尝试着缓慢屈伸膝盖。
“怎么样?有没有比刚才更痛?或者感觉关节被卡住?”
梁奚禾还是摇头:“没有,感觉比刚刚好多了。”
因为疼痛产生的生理性泪意也退了下去,她的眼神又恢复清亮。
那就没有骨折或者严重软组织挫伤,孟翰泽放下心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握着她的小腿,飞快地收了回来。
不可能再像刚刚情急之下去触碰她的裙摆,他将被子拉过来将她盖住,才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会掉下床?”
他直起身子,找了个问题转移注意力。
这一问,梁奚禾才注意到外面的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也不知道刚刚是她幻听还是真实存在过。
“刚刚是野猫吗?”
孟翰泽在处理工作邮件,没有注意。
见他好像没听到,顿时她所有关于梦境的回忆和那种真实的恐惧感一齐涌上来。
她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仰头问他:“孟翰泽,你知道御景湾附近有一片公墓吗?”
孟家几代人的墓地就是那片公墓中辟出的一角,孟翰泽当然知道,他点点头。
她蹙着眉心,咬起唇角:“我害怕……”
孟翰泽短时间内尚未想到该如何安抚她,她已经将被子一扯团到自己身边,空出了一半的床。
“你进来陪我睡吧。”她干脆地说。
孟翰泽:“……”
同处一室和同睡一床的概念不一样,他不能答应,看了眼窗边的沙发,“我坐在这里,等你睡着了再走。”
梁奚禾本就怕神神怪怪的东西,昨晚因为研究姚德平立碑镇魂的帖子,灯亮了大半夜还是睡不着,最后是把雷迪挖起来陪她睡的。
这会儿,她想不到什么男女大防,加上生病的时候受他的照料,潜意识里已经对他有了依赖性。
她眼睛一瞪:“你坐在那里我一睁眼就是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不是更可怕吗?你就睡到这里怎么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孟翰泽还在犹豫,她问,“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干嘛一副守身如玉的样子?”
搞得她像个逼良为娼的恶徒一样。
“……”
两人现在根本不在同一频道,孟翰泽再反对就越描越乱。
他到客厅将空调被抱了进来,将顶灯关掉,留了墙脚的小夜灯,贴着床边躺下,柔声说道:“睡吧。”
梁奚禾也躺下来,用身体将被子的边角都压住,脚边也折进来,像包了北京烤鸭的荷叶饼,除了头上不留一丝缝隙,好像这样才能将莫须有的东西都隔绝在外。
她看了眼平躺得规规矩矩的孟翰泽,交代:“你不要背对我哦。”
“嗯。”他侧过头,安抚,“在你睡着前,我不会睡着。”
小时候哄妹妹也是这样,他知道怎么能令她安心。
梁奚禾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平躺的姿势她维持不了多久,过了一会儿就侧过了身,面朝外,放心地把后背留给他。
可是已经睡过一觉,这会儿她毫无困意,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就算没答应她不会先睡,孟翰泽也睡不着。身边的人毕竟不是小时候的妹妹,他也不是小时候的自己。
孟翰泽闭目养神,调整着呼吸,可不能视物时,其余的感官分外敏感。
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因为入睡困难她时不时会作个深呼吸,细密绵长的气息让人耳尖都泛着痒意。
他还嗅到了橙子香气,不知道来自洗发水还是沐浴露……一想到沐浴露,他的眼前是裙摆堆叠处的肌肤,白皙,滑腻……
孟翰泽猛地握起手指睁开了眼睛,呼吸短暂的凝滞间,他不动声色地将靠近她那侧的腿支起。
轻薄的羽绒被形成一片中空,让人无法窥视被中情景。
旁边,梁奚禾放弃了与入睡困难作斗争。她翻身一滚,趴在了他身侧,抬头问道:“孟翰泽,你困吗?”
呼吸与橙香猝不及防地逼近,他喉头滚动,目不敢斜视。
过了片刻,他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不过掩饰得很好。
“不困,怎么了?”
梁奚禾笑起来:“那我们先别睡了吧。”
第28章
孟翰泽不敢看她,可气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强势地钻入鼻腔。
他将头侧到一边,沉着声问她:“你想做什么?”
话里有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期待。
夜灯昏黄微弱的光线中,梁奚禾只能看到他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在面中投下一片三角阴影。
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她凑得更近一些,询问:“姚董肺部积水严重吗?会引发肺炎什么的吗?”
因为抱着幸灾乐祸的不良居心问的话,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就像耳语那般。
孟翰泽平生第一次意识到私房夜话竟能如此撩动人的心弦,让他这会儿别说肺炎不肺炎了,就连姚董是谁都需要反应十秒钟。
他抬起右手按了按太阳穴,又捏了捏眉心,恢复几分清明才答:“怕肺炎,所以住院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没问医生。”
姚德平身边不缺人跑前跑后,也不缺人嘘寒问暖。他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出于为人子女的责任,露了个面。
事实上他到医院的时候,邵珊珊早就赶到。以往她碰上他还知道避着点,这次就像急于证明患难见真情一般,一边伺候姚德平,一边与医生沟通,衬得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倒像个外人。
梁奚禾一双葡萄眼若有所思地转动。
“那如果他住院一段时间,你是不是就可以接管孟氏啦?就像古代皇帝病危,让太子监国那样?”
“嗯。”
将话题扯远几分,孟翰泽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响声弱了一些,他略松了口气,忍不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就着话茬说开去。
“接下来,我会代为住持工作。马上年底了,孟氏要处理的事情不少,尤其跟梁氏共同成立新公司的事情刚刚通过了董事会决议,不日就要启动……”
梁奚禾这些具体事情不感兴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那你有没有信心趁这次谋朝篡位啊?”
觉得这个词偏贬义,她立刻纠正,“夺回孟氏?”
孟翰泽沉默,那双一贯明媚的葡萄眼在夜灯中依然闪闪发亮,期待着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现实生活不是爽文,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只能如实回答:“不能。”
梁奚禾问:“为什么?是股权问题吗?”
“嗯。”
孟氏没有上市,但因老一辈创始人的遗产分割以及其他因素,股权穿透极其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大而化之地解释,“爷爷拥有孟氏60%的股份,去世时平分给了我们一家四口,所以我和母亲、妹妹加起来只有45%。”
这些股份有直接持股,也有间接持股,但不论形式如何,折算在他们仨手里,满打满算才45%。
姚德平虽然只有15%,可其他股东信服他,愿意跟他成为一致行动人,那么孟翰泽还是拿不到孟氏的控制权。
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有当孟翰泽证明他比姚德平更能带着大家赚钱,那帮股东,所谓的世交才会真正站到他这边。
所以,他找梁氏合作,给孟氏,也给自己谋划一条新的出路。
梁奚禾感到遗憾:“啊……我还以为会有戏呢。”
孟翰泽怕她失望,侧头看她:“禾苗谢谢,这次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有吗?”
“当然,让我有了更多主动权。”
她今天就像一位台球新手,不按常理出牌地来了一记大力出奇迹,反而让一向中规中矩的他在姚德平的全方位压制中寻到了一丝裂隙。
他跟姚德平在对孟氏未来的规划中南辕北辙。姚德平想让孟氏多元化发展,他上位后进军房地产业尝到了甜头,现在又将目光投向了娱乐、科技等对孟氏来说完全全新的领域。
但孟翰泽并不赞同,孟氏是做不锈钢发家的,他希望能够在老本行中与时俱进、创新赋能,实行有限多元化战略,继续走好实业的路子。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次姚德平松口让他和梁氏合作,只是因为想看他跟着梁茂林摔跟头,并不是真的支持。
这个节骨眼上,姚德平进了医院自顾不暇,对于孟翰泽来说是极大的好事,不必担心他在背后使绊子。
梁奚禾没再问怎么有了更多主动权,她听出了他的处境艰难。她与父母的抗争尚且如此艰难,更不要说他还得夺权了。
她心里软软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覆到了他的肩膀上,鼓舞似的拍了拍。
“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肯定行的。”
指甲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颈侧,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压下去的那股劲儿又卷土重来,甚至比刚刚更加汹涌澎湃。
孟翰泽整个身体都僵住,不止是僵,也硬了。
他攥紧手指,维持着屈腿的姿势,竭力放缓了呼吸,不想让她察觉异样。
梁奚禾又说起别的,孟翰泽胀痛得厉害,独自抵抗着邪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
看他聊兴缺缺的模样,她也不勉强,翻身回去酝酿睡意。
等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孟翰泽才翻被下床,去了外面的客卫。
水声响了许久。
花洒终于关闭,他腰间围着浴巾从淋浴房中出来,站在洗漱台前,将镜子上的雾气抹掉,他看到了自己泛红的眼尾。
不论他给自己多少心理暗示,无论给自己关注她、靠近她找多少理由借口,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想要她……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梁奚禾就被公鸡打鸣吵醒。
……这地方怎么会有鸡啊?!
她简直要暴走。
翻身坐起,旁边连人带被都没了踪影,她蹙眉扬声喊道:“孟翰泽?”
喊了两遍没有人应,她拿过手机给他打电话,接通后直接问:“你去哪儿了呀?”
孟翰泽顿了顿:“……我出来晨跑了。”
没想到她睡着后会这么不老实,一会儿头抵着他的胳膊,一会儿腿探出来梗到他的被面上。明明生病那几天睡姿都挺规矩的。
怕她着凉,孟翰泽就坐起来将她的腿推回去,盖好被子。这样一来,触碰到她的他却又要去客卫。
如此,他几乎一夜没睡,而早上更是最尴尬的时间,他干脆躲出来,借着寒风平复浑身灼烧的感觉。
梁奚禾不知道其中隐情,为他可怕的自律能力感到惊讶。
“冬天哎。”她将手机拿下来看看时间,“你五点多就出门,不冷吗?”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苏醒时的沙哑和慵懒,孟翰泽喜欢听她这样轻声低语,他唇角扬起,柔声问:“不冷。怎么醒得这么早?”
梁奚禾郁闷地吐槽:“这里是不是有野鸡啊?好吵。”
他轻笑出声:“不是野鸡,是邻居养的。”
她不解:“御景湾不是楼王吗?怎么会有人养鸡啊?”
来这里长租的有钱人为的就是“归园田居”,他们亲自种菜喂鱼、养鸡养鸭,在返璞归真的劳作中荡涤浮华背后的疲惫。
所以御景湾就是一片被专业安保、顶级物业管理中的伪自然村落。
梁奚禾服气了,躺回枕头上,完全睡不了回笼觉,干脆和他煲起电话粥。
“是不是快日出啦?”
“没这么早,得到六点三刻以后。想出来看日出吗?”
梁奚禾有点心动:“是不是得去山上?要爬山吗?”
她没睡到自然醒,浑身懒懒的,如果要爬山就不去了。
孟翰泽:“我们开妈妈的车去。”
孟淑慧的车被特许开进云开寺,而云开寺的东南角有处梵音崖,正是观海观日出的好去处。
梁奚禾兴之所至,一鼓作气起床穿衣。
电话没断,手机扔在被面上,开着扬声器,孟翰泽嘱咐:“多穿一点,今天挺冷。”
“OK,那你也快回来换衣服吧。”
“好。”他调转步子往回走,嘴角的笑意没有收过,“我先去满觉院拿车钥匙,顺便拿点东西吃,想吃什么?”
梁奚禾随便拣了一套裤装,边换边回答他:“想吃酸辣粉丝包!”
孟翰泽:“……换一个。”
她夸张地“哼”了一声:“想吃的不让吃,你还问什么问?”
他能想到她变成刺豚的样子,故意逗她:“好,那下次不问了,我拿什么,你吃什么。”
“你敢!”
回答她的是他好心情地笑出声。
坐上车,梁奚禾手里被塞了两个厨房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她没急着吃,反倒是眼神灼灼地打量他。
孟翰泽系好安全带,方向盘一打,往小区出口走,狐疑地看她一眼:“怎么不吃?”
“快吃,不要饿着,小心胃疼。”
梁奚禾:“我好像第一次听到你的笑声。”
她收回视线靠到椅背上,啃了口包子,荠菜馅儿的肉包,清香鲜美。
她能留意到这一点,孟翰泽心情格外好,笑意又深了几分。
梁奚禾忍不住又看他,这男人不笑的时候不怒自威,让人生出许多距离感,没想到笑起来这么好看。
“哎呀,以后你要多笑笑,非常养眼。”
她夸人也直接,孟翰泽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笑容也不自然几分。
孟翰泽跟寺里打过招呼,车子直接开到了梵音崖。下了车,再走二十几米就是平日游人如织的观景平台。
两人并肩走,这时身后传来云开寺的晨钟。梁奚禾低头看着他们一致的步调,油然而生一种玄妙的感情。
仿佛能随着这庄严、空灵的钟声跨过千百年的时空。
观景台上已经有好些人在栏杆边等待。
怕她被挤到,孟翰泽站到她的身后,随时出手将旁边地人挡一挡。
天际泛起鱼肚白,太阳从海底升起,晨曦初露。日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升高,光芒愈发夺目,海面铺上了一层碎金。
梁奚禾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到,她回头找他分享:“太漂亮了!”
孟翰泽笑笑,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太漂亮的根本不是日出。
她想起什么,又转回去,双手合拳放在下巴处,闭上眼睛许愿。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孟翰泽问:“许了什么愿望?”
她狡黠一笑:“有一个大愿望,还有一个小愿望。大愿望不能告诉你,小愿望是妈妈把车还给我。”
天越来越冷,每次出门开杜卡迪有点不现实,她寄希望于两台爱车解封。
孟翰泽胸有成竹地笑笑:“这个愿望好实现。”
“怎么?你要帮我跟你丈母娘美言几句那?”
孟翰泽但笑不语。
旁边拍照的人突然后退这挤过来,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了过来。
梁奚禾没有防备地撞到了他怀中,瞬间被他温热的气息包围住。
然后,她就忘了自己刚刚问了什么。
第29章
吃过中饭回双子大厦的路上,梁奚禾都分外沉默,孟翰泽看了她好几眼,她都没有察觉。
她不是内耗的人,心里有事理不清思绪就找夏初参谋:【完蛋了,我可能要犯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了。】
夏初这两天定不下心工作,今天干脆给自己放假,上午来潜水俱乐部久违地参加了一次自由潜的训练,这会儿饥肠辘辘找了家轻食店吃沙拉。
她看到信息单手打字回过去问:【什么错误?】
梁奚禾:【想睡帅哥。】
夏初:“……”
她看向页面左上角灰色圆圈中的数字20,烦躁地沉默了两秒,然后回道:【想睡就睡,睡了就睡了,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纠结这个干嘛。】
梁奚禾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是她认识的纯爱战士夏初同学说出来的话吗?
她往上翻翻聊天记录,确认对方是嫡亲闺蜜,没聊错人。
夏初又发过来:【哪个帅哥?】
跟着一条:【哪个也无所谓,反正你跟孟翰泽说好了各玩各的嘛。】
正好戳中了梁奚禾纠结的点。
【问题就是说好了各玩各的,结果我想睡他!】
夏初:?
【这算什么问题,别忘了,你们持证上/。床。我誓死捍卫法律赋予你的睡他的权利。】
迈巴赫驶出高架,孟翰泽看到前方的红灯开始减速。梁奚禾由于惯性微微向前倾身,没有第一时间看清这段话。
等到看完整,她不敢置信,又逐字逐句拜读了一遍。
【你是夏初吗?】
【废话,不然我是谁?】
【我看你像发/。春。】
夏初一滞,将叉子往玻璃碗中一扔,靠在椅背上郁闷。
要不怎么说人在闺蜜面前没有秘密呢?她自以为深藏不露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被梁奚禾察觉到了苗头。
她抓了一把头发,泡过泳池的水,俱乐部又没有有效护发的产品,头发此刻干得发涩,就像她这会儿觉得难以启齿的嘴唇。
沉默中,她又收到梁奚禾的信息:【不是说好请你和虞律吃饭吗?择日不如撞日吧。】
夏初大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看到她在良梦于夏群里发:【今晚诚邀二位到双子大厦东楼68F食光臻味餐厅共进晚餐。】
食光臻味是麦伯伯的产业,梁奚禾知道他常年空着一间包厢留给自家老爸,而梁茂林今天陪奚云岚飞了港城,说是要给她准备嫁妆。
群里,虞高旻第一个响应:【多谢孟太盛情,要不几位来我家吧,我来露一手。】
梁奚禾请客哪有去人家家里让人破费的道理,她打了几个字想说下次吧,孟翰泽停好了车,捞起振动的手机回道:【好。】
梁奚禾惊讶转头:“他们说要替我们庆祝,那应该我们请客。”
孟翰泽顿了顿:“虞高旻醉翁之意不在酒,帮帮他。”
梁奚禾:?
下了车,她还在兀自琢磨,孟翰泽走到她身边。
“看看,喜欢吗?”
“什么?”
她抬眸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红色的法拉利与绿色的阿斯顿马丁旁边多了一部超跑,黄色的兰博基尼。
梁奚禾顿住脚步:“这车?”
“给你代步。”
“你送我的?”
孟翰泽实话实说:“我想送的还没到货,这是我从康弘信那里赢来的,你先开着。”
梁奚禾捕捉到那句话:“你想送的?”
“嗯,订制了一辆布加迪。”
话一出口,孟翰泽对自己极其无语。虽然也没预备把这件事当成惊喜放送,但这样说出来未免也太公事公办了点,像给下属派送公务用车。
他暗自蹙眉,从来没有追过女孩子,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梁奚禾粗略地在心里过了一遍,又是转账又是送车,他已经砸了八位数过来。如果说这些都是道具,未免成本也太高了点。她如今只是啃老的二代,作为合作伙伴,并没有同等能力礼尚往来。
她特别想追问清楚,干脆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想送我东西?”
孟翰泽在她的眼神里没有再看到拒绝以及戒备,他觉得意外,又生出无限喜悦。
“因为想送。”
他说,“没什么理由。”
梁奚禾挑眉。
这个回答超出了她心里预设的几种答案。她以为轻则他会说“我作为合作伙伴的诚意”,这个已经不是第一次,重则会说“梁奚禾,我想追你”,这个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结果只是……因为想送?
说了也白说,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想送?
孟翰泽下巴朝那辆兰博基尼微抬:“去看看吧。”
梁奚禾就没再问,看了他一眼,走向新车。
如果他真有什么意思就等他自己说好了。眼下她最该弄清楚的不是他对自己的想法,而是自己对他的打算。
孟翰泽看着她的背影,猜不透她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刚刚想直接说想追她,可想想,送车这些事情与他想追她无关。不是因为想追她才会送车,也不会因为送了车他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追她。
送车是因为她需要。
想追她是因为他心动。
表达感情不需要道具,他也不会用这种可以用金钱量化的产品来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现在涨到了什么价位。
梁奚禾试坐了驾驶室,启动车子后挂在空挡上踩了几下油门。感受了美妙的声浪,她满意地下车,抚了抚引擎盖:“谢谢孟总。”
孟翰泽站在车头等她:“以后不用说谢谢。”
梁奚禾不置可否地噙着笑意走向他,结果却在瞥到车牌时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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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住脚步抿唇:“这车牌你选的?”
孟翰泽点头,简腾来请示的时候,他想的她名字首字母和生日的组合。
梁奚禾霎时黑脸,冲口而出:“你才陆二呢!”
瞪了他一眼,她折身往东楼走,路过杜卡迪的时候心想,他还不如像夏末他们一样选个01,001的呢。
对于小刺豚的突然翻脸,孟翰泽这会儿确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大步跟上去,扣住她的手腕。
“禾苗,怎么了?”
梁奚禾张开了尖刺:“你不了解我,以后就不要自作主张。”
她是6月2号出生的没错,可从十岁以后就从来不在这一天过生日。
因为小时候每次惹妈妈生气,奚云岚总是说:“梁奚禾,我是生了个陆二吗?早知道我提前两天把你剖出来算了。”
陆二,在方言里是笨蛋、傻瓜的意思,贬义。
长大后梁奚禾读了一些研究母女关系和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知道奚云岚属于“挑剔型家长”,她已经学会和很多负面情绪和解。
但是,“陆二”这个词就像耻辱柱上的一张铭牌,她至今仍是讨厌至极,是无法触碰的逆鳞,要让她带着“梁奚禾陆二”的车牌四处游走,不如直接杀了她。
“好,抱歉,以后我不会自作主张。”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孟翰泽第一时间认错,柔声说道,“我会努力了解你的喜好。”
他态度好到几乎有些低声下气,梁奚禾一愣。
“那现在请告诉我,禾苗你在因为什么生气?车牌?不喜欢吗?”
她的怒气值下降,但仍旧撇过头。
“孟翰泽,我不喜欢我的阳历生日,只过农历。对我来说陆二就是骂人的数字,你以后不要跟我提起。”
孟翰泽很快明白过来,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大概是应激反应。
“好。抱歉禾苗,之前我不知道,以后绝对不提。车牌明天就换掉。”
他认错态度极其良好,梁奚禾反而有点尴尬,不知者不罪,她刚刚确实太凶了点。
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你说虞律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帮帮他,是什么意思?”
孟翰泽对她知无不言,没有犹豫直接将虞高旻卖了。
“他喜欢你的朋友。”
梁奚禾:??
“虞律师喜欢夏初?”
“嗯。”
因为在夏初那里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还是她让夏初帮忙找律师,才见到了这位虞律师,她以为这只是夏初的人脉,谁知是追求者。
傍晚,孟翰泽拎了一瓶Hennessy的RichardCognac,与梁奚禾一齐到了虞高旻家。
进门,寒暄客套了两句,虞高旻:“夏初还没来,你们随意,我去备菜。”
孟翰泽看着餐桌上摆着的火锅和牛羊肉包装品,没忍住吐槽:“这就是你说的露一手?”
没听到回答。
虞高旻在厨房里将生菜叶子一片一片掰下来冲洗,神色认真,脑海里却在拼命打腹稿。
“夏初,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消息?”
“那天晚上我是喝多了,但不是酒后乱性,准确来说是情难自禁。”
“你知道吗?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对你有好感,不然不会大四了还赖在社团里不走。”
“你就当我是懦夫吧,怕被你拒绝,拖了这么多年不敢告白。”
“我确实有点自卑,你太优秀,事业心进取心都比我强,我完全不想碰家里的生意,就想做点喜欢的事情。”
……
他在法庭上可以流利地陈述与辩护,面对夏初时却不敢将脑子里的长篇大论和盘托出,甚至下午她在群里说会来赴约后,他就浑浑噩噩地不知做些什么好。
两道拿手菜做完,味道差到没办法吃后,才临时改成了吃火锅。
夏初杵在灰色的大门前作了几次深呼吸,几天前她在这里留宿了,故地重游,那晚零星的片段纷至沓来,让人无端地烦躁。
烦什么呢夏初!
睡都睡了,要么对人家负责,要么就想办法买单,纠结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做足了面对的准备,摁了门铃,没想到来开门的是梁奚禾,她顿时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塌下了肩膀。
“夏初,你来啦!”
虞高旻听到门铃迎出厨房,见到她,手脚都不知道往里放,更不要说想起预设的台词。
“你,你先坐,我,我还有一个菜,马上,马上开饭!”
夏初回避着他的视线,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梁奚禾和孟翰泽也感受到了,交换了一个视线,梁奚禾开口:“你饿不饿?先吃点水果?”
闺蜜就在这里,快憋死了的夏初忍不住一吐为快,她朝孟翰泽点头致意,拉着梁奚禾就往主卧走,主卧联通了一个露台,她想去那里。
梁奚禾不知道,扯住她:“那是人家卧室,进去干嘛?”
夏初脚步不停:“我都睡过一晚了,有什么不能进的?”
梁奚禾脚下差点打了个趔趄,到了露台上,她问:“你说的睡过一晚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夏初抱着胳膊:“没错,就是你说想睡孟翰泽的那种睡。”
第30章
虞高旻将洗好的菜端出来放到桌上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在客餐厅中逡巡。
哪里都没看到夏初,担心她来了又走了,他差点把蔬菜拼盘放到火锅里去,还好孟翰泽眼疾手快地托住。
“你怎么了?”
孟翰泽接过蔬菜拼盘,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一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上人来家里吃饭也不至于这样。
“夏初人呢?”虞高旻紧张地问道。
“跟禾苗到房间里去了,两人有话说吧。”
“哦哦。抱歉。”
虞高旻这才收回视线,垂眸将桌上的备菜一样一样码整齐,手上做着可做可不做的闲事,明显的心不在焉。
孟翰泽看他一眼,尊重隐私没有继续追问,转移话题:“开什么酒?”
虞高旻准备了红酒,加上他带来的白兰地,餐桌一角摆了两瓶酒备选。眼前的人心里有事,免得一会儿伤了手,他准备帮忙开酒。
几天前应酬喝酒误了大事,虞高旻这几天甚至今后可能都不敢再喝,只道:“看你们两口子想喝什么。”
他猜夏初应该也不会想喝。
孟翰泽:“禾苗不能喝酒,我开车。”
虞高旻:“……那等会儿问问夏初,她喝什么我喝什么。”
“嗯。”
两个男人对坐在餐桌两侧。孟翰泽本来就话少,虞高旻也难得沉默,餐厅里一片寂静。
与此同时,露台上却是聊得热火朝天。
夏初言简意赅地说了那晚的“脱轨”,抒发自己郁闷的心情。
“我不是说封建,要把第一次看得多么重要,必须留给以后的丈夫。我只是不想随随便便跟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发生亲密关系。好吧,想不想都已经发生了,我也能接受。我郁闷的点不在于这个,在于不知道怎么结束这个意外。”
她话锋一转,“你说我转他多少钱合适?”
梁奚禾:?
“什么意思?你当他是……”
“鸭子”两个字她马上吞了回去。
夏初也觉得这样挺侮辱人的,那晚两人互相取悦,谁也没吃亏,要是换作虞高旻拿转账打发她,她一定通知银行准备好等额+1块钱现金,不管他在法庭还是在事务所,她肯定亲自找过去,一叠一叠砸在他脸上,最后把多出来的一块钱,对着他的大脑门扔到眉心上去。
“但是感觉转账是最一劳永逸的。他给我发了好多好多信息,烦死了,这事情还没完了,我哪有空天天陪他说这说那。”
她正在为拿下跟倪家的合作而攻坚克难,那天如果不是在跟倪家太子爷的应酬上喝了混酒,也不至于散场后在酒店停车场吐得昏天暗地。
因为瞒着父亲,她单枪匹马赴鸿门宴,连司机都没带,幸好碰到了虞高旻,不然神志不清的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夏初抿了抿唇:“当然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时候睡熟还不如睡生。”
她感觉以后跟虞高旻朋友都没得做了。
梁奚禾突然问道:“你想跟倪家合作什么?”
“我想成为倪家连锁餐厅的供货商。”
夏家主要做蛋糕甜品,虽然在全国已经有了两三百家门店,但主要集中在宁市附近几个城市,品牌一直不温不火。
而倪家的连锁餐厅却遍布全国,听说他们有意将饭后甜点外包,夏初就想借由他们这个平台扩大夏氏的影响力。
和她的积极争取不同,夏爸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倪家的规模太大,夏氏还没有这样的生产能力满足他们的需求,一旦达成合作,要么夏氏押上全副身家在短期内扩大生产规模,要么就放弃门店的供货专门为倪家服务。
两者都不符合夏爸稳扎稳打的风格,可夏初是有野心的,不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
梁奚禾想了想,问道:“那如果你拿下跟倪家的合作,想好下一步了吗?”
“嗯,想好了。”
涉及商业决策,夏初没有多说,梁奚禾也能理解,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夏初叹了口气又说回私事:“我今天不想工作,就想把这事解决了。”
梁奚禾:“那你今天答应过来吃饭,心里总该有打算吧。”
要不怎么说闺蜜是了解自己的人呢,夏初:“我来之前打算吃好饭先把他单独叫到露台上聊聊,有你们在,他应该不会太过纠缠。到时候能说清楚最好,说不清楚我就转账,转完就走,你们帮我拦着人。”
梁奚禾想起孟翰泽给的情报,旁敲侧击:“听起来虞律最近经常找你?他是真的喜欢你吧?”
说起这个夏初就头痛:“他确实说让我跟他在一起试试,但我不想,他实在是太黏人了。还不是我男朋友呢,早中晚都要发信息。”
梁奚禾也不喜欢这种黏人精,深表赞同:“那就按你的原计划行事。”
“好,那说说你吧。”夏初挑眉看向梁奚禾,“你什么打算?”
梁奚禾靠在栏杆上,回想这段时间她的脑细胞记录下来的孟翰泽。
俊美的五官,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每次两人贴近时她耳尖的热意和感受到的荷尔蒙骗不了人。
她分析:“我可能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只靠玩具自我疏解不够过瘾,想试试真刀真枪了。”
夏初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第一次真刀真枪的零星片段。
初始虞高旻毫无章法,她又痛又涩是真的不舒服,可后来他无师自通地渐入佳境,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快乐。
她揉揉眉心,很客观地负责任地说:“玩具是死的,男人是活的,后者肯定更好玩。”
她第二天早上在回家路上其实还有点意犹未尽,如果不是虞高旻下了床太过于热情,她也不会被吓得要退避三舍。
两人的情况不同,夏初说道:“你们俩说是说各玩各的,其实也没真的玩什么,那干嘛不一起玩?”
梁奚禾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就这样又被拱得火上浇油。
餐厅里,沉默了许久的两个男人终于找到话题,是孟翰泽起的头。
“你打算怎么追女孩儿?”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八卦,他大大方方地说,“我想追我老婆,跟你取取经。”
他神情严肃,虞高旻愣住。换作以前,他肯定要调侃一句“铁树开花了啊”,现在是没心情了。
他走去餐边柜拿了个杯子,在直饮水龙头上倒了杯水,吨吨吨地灌了几口才坐回去,苦笑道:“孟总,你千万不要步我后尘,我先上了车,还不知道能不能补到票。”
孟翰泽:?
他对这种话不能秒懂,仔细思索才知道什么意思,看向虞高旻的眼神里有浓重的意外。
虞高旻正需要找人说说:“完全是个意外,夏初没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没有。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循序渐进,我必须得告诉她,我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
可是夏初对他的告白的认知,是觉得他是出于负责任,或者那晚感觉不错还想继续。
“我陷入了自证困境,不知道做什么。女孩子嘛总是期待纯真的美好的感情,性关系应该是相处相知相恋之后水到渠成的事。一旦调换了顺序,想走近她们的心就变得很难了。”
这问题在孟翰泽这里不存在,他不是急色的人,根本没打算调换顺序。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虞高旻探讨这个问题。客餐厅又恢复了沉默。
等梁奚禾和夏初回到餐桌边,一顿锅子热火朝天、气氛似水如冰的火锅局正式开始。
席间,虞高旻想给夏初夹菜还要绕个大圈子,他把持着漏勺,捞了涮好的菜就先给梁奚禾与孟翰泽,再假装自然地给到夏初。将所有人照顾得周到,最后自己没吃几口。
孟翰泽也吃得不多,让虞高旻尽量把菜给两位女士,他则负责涮。
虞高旻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孟翰泽拦了几次,他还会捞了辣锅里的东西送给梁奚禾。
孟翰泽没忍住:“你照顾夏初吧,禾苗不能吃辣,我管她。”
虞高旻和夏初都是一顿,梁奚禾叉了个手打牛肉丸子慢慢吃着,眼神在他俩之间游移。
虞高旻顺理成章开始顾着夏初,夏初连说了三次“谢谢,不用”后也不再客套。梁奚禾觉得他俩的化学反应不太像老死不相往来的。
饭后,夏初和梁奚禾对了眼神,按照原计划将虞高旻叫去了露台。
虞高旻这里没有住家阿姨,孟翰泽给梁奚禾洗了车厘子后,轻微的洁癖和强迫症迫使他着手帮忙收拾餐桌。
梁奚禾倚在餐边柜上,看着他将垃圾干湿分离,干垃圾收拾好放在门口,待会儿带出去,湿垃圾倒进水池,底下有厨余处理器自动处理,锅碗瓢盆则放入洗碗机。
他今天不上班,穿着羊绒衫和休闲裤。羊绒衫将肌肉线条完全勾勒,干活撸着袖子的时候,还露出来精瘦有力的小臂。
更不用提那双赏心悦目的手了。
梁奚禾越看越觉得夏初说得有道理。
她又不是海王,外面也没有招惹什么妖艳美男,干嘛放着这样颜值、身材、能力、人品都万里挑一的男人不碰?
孟翰泽洗净手走出厨房就发现她盯着自己,眼神诡异,诧异地挑眉:“怎么了?”
梁奚禾没有收敛目光中的不同寻常,她捏了一颗车厘子递到他嘴边。
“吃吗?”
孟翰泽一愣,反应了两秒抬手接过,指尖擦过了她的手指,他喉头滚动,借着吃车厘子掩饰。
梁奚禾收回手,看向露台。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夏初的一片衣角,但看不到那两人。
也不知道夏初谈得怎么样了?
她有点着急回家。
孟翰泽不知内情,他跟虞高旻是冰球俱乐部的队友,关系挺好,不用太在意什么礼节。看她频频看露台,他以为她等着跟人家告辞,便道:“想回去了吗?我们直接走就行。”
梁奚禾:“再等会儿吧。”
她不了解虞高旻,不放心把夏初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时,手机振动,她查看信息。
夏初:【你们先回去吧。我今晚不回了。】
梁奚禾大惊,发了三个问号过去。
【他说以后只在我传唤的时候见我,我觉得可以考虑。还要约定下细则,你们先走吧。我现在也不好意思见你。】
梁奚禾:“……”
既然这样,她不能杵在这里让闺蜜继续不好意思,跟孟翰泽先离开。
回去的路上,梁奚禾跟早上一样沉默,不同的是,下车后她随着他一起上了西楼。
进了家门,孟翰泽从鞋柜里给她拿拖鞋,梁奚禾背靠着门盯着他,后退着将门关上。
“孟翰泽。”她喊道。
“嗯?”他将拖鞋放到她脚下,下意识地抬眸看她。
梁奚禾居高临下地发问,眼里冒着绿光。
“孟翰泽,你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