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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个水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在大晋有三种人最好不要去惹, 一是年纪小顽劣不计后果出身又高的纨绔子。


    这种人视人命为草芥,但偏偏就算你死了,也换不来他一命, 他的长辈会想尽办法给他擦屁股。


    第二种就是性格老实大字不识一个可带兵极好的将军, 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给人气个半死, 他还没领会到含义,人还老实不好抓把柄。


    第三种就是年纪大出身高贵辈分高之人。


    这种人最惹不得, 到了这把年纪都是被朝廷优待之人, 连皇帝每年都要特地举办宴会宴请这些人。


    大儒廖应洹就是这种人, 老爷子年轻时脾气就爆的很, 曾经在西北地区当过游侠, 单挑土匪窝, 他老人家堪称文武双全,一代朝堂ACE。


    老头正直了一辈子,最恶以权压人之辈,他老人家早就开始安享晚年,等闲事情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能够如此快的知道这件事当然是贺云昭的亲师父丁翰章发力了。


    廖应洹初听此事还懒散不以为意, 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他听见过来报信的弟子说起理国公当街威胁贺云昭,这可是戳了老爷子的肺管子!


    别以为大儒就不会粗糙骂人,学富五车的夫子都能爆脏话,何况老爷子这种当过游侠的人, 当即站起身来,他满脸怒容。


    弟子泪眼朦胧复述贺云昭的不屈,“贺师弟愤慨难平, 当街写下一首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薄薄的手绢,上面以炭笔用力写下这首《石灰吟》。


    廖应洹诧异接过,一扫而过他目露震惊,手指轻轻颤抖连手绢也抖动起来,顷刻间泪流满脸。


    弟子忍不住扑过去要和他一起哭,被老爷子一把推开,“滚!”


    他展开手绢,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好!”


    “好啊!”


    “好你个裴尚玄,居然如此逼迫我们好孩子,是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不成!”


    一连圈的脏话就从老头嘴里蹦出来了,一边呵斥弟子,一边叫人去套车,他要立刻就往理国公府去。


    理国公府的管家自然万分诧异,文官和武官之间联系不那么多,何况廖应洹乃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裴尚玄却是正当壮年的武将,一时间还真认不出这是谁。


    不得不说国公府的门房还是有眼力见,虽然不认识是谁,但是却能瞧出此人气势不凡,连忙去通禀管家。


    管家疑惑着上前,“老爷子,您?”


    廖应洹下车不顾弟子阻拦,他指着国公府的大门就开骂。


    他就是来骂裴尚玄的,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进门吃两口茶不成?


    得到消息的齐钧牙疼的厉害,紧赶慢赶的来了国公府大门口给老爷子助阵,他本来只是自己在家生气,但一听廖大儒都来了,他少不得也要过来。


    虽然不是师徒,但他年轻时确实曾受过廖大儒的教导。


    在贺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眼里,他们都是老人家,但是在廖大儒这样七十岁的老人家眼里,五十多的齐钧和他可不是一辈!


    人都是会权衡利弊的,贺云昭固然有才华,但在京城这些有权势的大佬眼里不算什么,不过是才华而已,那比得上权势。


    秦桧陷害忠良、结党营私,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飞,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少人骂了,不仅有人背后骂,也有许多学士写诗骂他。


    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他是事情败露被处死的吗?不是。


    他是自己病死的,他活了六十六岁自己病死的!


    贺云昭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敢当街写下《石灰吟》挑衅裴尚玄,自然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回府后,贺云昭便叫下人备水,她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身心。


    她坐在浴桶里,缓缓把自己沉进水里,水带来的包裹让她身体逐渐放松。


    白皙的下巴缓缓触碰水面,直到没过嘴巴才停止。


    浓黑的眉眼被水汽洇湿,长长的睫毛被潮气吻住,她看着水面的平静,用两手在身前环个圈。


    她手臂用力,圈子就缓缓在水面下动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水面渐起波澜。


    这个力要一下一下的,不停的顺着劲力去动,水面的波纹才能被她控制。


    理国公府鲜花着锦,权势迷人眼,就连公主受了委屈都不曾闹将出来,看起来多么美好啊。


    但仔细一研究理国公府就知道裴尚玄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上一任老国公抄的就是近路,暗地里投靠了先帝,在先帝登基后帮助先帝稳定局势,靠着京都大营的威慑力把其他王爷按的死死的。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掌握了生杀大权,一旦真正的压制过那些天皇贵胄,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没那么可怕,不过是投胎更好而已。


    先帝是个登中之登,能在太宗皇帝的高压和其他兄弟的竞争下坐上太子之位顺利登基,转手就弄死两个蹦跶的最欢实的兄弟。


    当他察觉到老理国公倚功自傲时,没有直接下狠手,而是给了一次机会。


    或者说那段时间的皇帝十分温和,一派明君之像。


    皇位到手了嘛,这是他的国家,可要好好治理才是,齐钧也是那个时期被召回朝堂的。


    老理国公的政治智慧上线了,抓住了这次机会,急流勇退交出了京都大营,还把自己的嫡长子裴尚玄送进宫里陪伴当今陛下念书。


    但实际上,裴尚玄是习武的,他主要是给公主做小跟班。


    先帝对理国公府的识相十分满意,在朝廷发展一片良好时他也不介意给一点甜头。


    于是有了宁安公主和裴尚玄的婚事。


    这个时间的理国公府算是标准的驸马之家,门第高家财丰,驸马爷再做个小官。


    按照先帝的规划,应当是宁安的孩子长大后为官,以当今陛下的性格定然会喜爱自己的外甥,牺牲裴尚玄一个人的官途,可裴家就此安稳起来了啊。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当今皇帝登基后一大危机—他没有儿子!


    皇帝的堂兄弟却有很多儿子,他们的父亲可是与先帝争过皇位的啊。


    皇帝再温和的性格也不会允许有人染指皇权,这种警惕的氛围中,裴尚玄作为皇帝的妹夫上位了,重新掌握了京都大权。


    须知宗室亲王谋反是不少见的,皇帝的妹夫谋反,从未听过。


    裴尚玄这个身份一旦有所异动,宗室就会团结起来弄死他。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京都大营再次回到了裴家人手里,看似毫无变化,但却是完全不同。


    贺云昭起身,水珠从身体上滑落,她胡乱用绸巾擦干净,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干净的里衣换上。


    “哎呦小娘子你莫忧待到春来又雪满楼,我把秀才考一考,明年我就当举人……”她悠哉的哼着乱七八糟的歌。


    门外的翠玲听见声音不由得掩住口鼻偷笑。


    理国公府难道是一块铁板吗?非也。


    裴尚玄最大的依仗就是皇帝的信任,是他皇帝妹夫的身份。


    贺云昭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皇帝会如此信任裴尚玄掌握京都大营,那三万兵马可是护卫京都的最强力量。


    男人嘛,理智的很,但就是会有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信任,虽然我兄弟赌博狎妓回家打老婆,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他对兄弟非常好呀!


    一如贺云昭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作恶多端的采花贼因为好兄弟一句话决定从此收手居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皇帝信任是裴尚玄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京都大营已经十八年没有在裴家手里,早就约定俗成的恢复了平稳,各家都在其中有人手,各占一份势力。


    裴尚玄只凭一句信任就上位,暗地里不服的人多的很。


    他十七岁就成婚当上驸马爷的,驸马爷的主要职责是侍奉公主,而非上战场打仗。


    裴尚玄虽然是武将,但却不曾打过仗,他只是坐镇京中然后派小股兵丁外出缴匪。


    再说朝堂的其他人,文官们对裴尚玄这样的外戚如此快速的上位掌握兵权十分不满。


    外戚掌兵权是朝堂大忌,但人人都清楚皇帝无子,这是陛下最敏感的地方。


    其他官员虽不满但不会贸然弹劾裴尚玄,谁都不想被皇帝怀疑勾结其他宗室亲王。


    当今陛下登基多年,是个十分温和的好皇帝,对待臣子一向是十分尊重关爱有加。


    但前面两任君王的事迹摆在那里,万一把这个好人给惹怒了,重现先帝的风范可就大事不妙。


    现在贺云昭的事情一出,便是以自己的文字撕开了一道口子,早就对裴尚玄不满的文官武将们会蜂拥而上。


    ……


    理国公府。


    裴尚玄一把将桌上纸笔扫开,他抬腿便踹了桌子,红木的桌子顿时被踹的挪动了一下。


    管家苦着脸一遍遍往正房跑,“国公爷这可怎么办,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尚玄怒吼一声:“赶走,都给我赶走!”


    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狠狠握住。


    比贺家小子更让人生气的是廖应洹这种搅屎棍,追到门口来骂街,哪还有一点大儒风范!


    管家一咬牙,当真要出去赶人,又被裴尚玄喊了一句叫回。


    “回来!”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息情绪,“随他们去,绝不许他们进门就是。”


    “是,小的明白了。”管家应下。


    门口聚集的除了为贺云昭打抱不平的老者们还有不少过来看热闹的。


    骂街的主力军就是廖应洹老爷子,他老爷子能文能武,既能骂的阳春白雪,也能骂的下里巴人。


    廖应洹年纪太大了,脾气还急躁,裴尚玄真怕下人们撵人控制不好度,再把人冲撞死了。


    贺家小子的事固然难办,但毕竟人没死,总还有收拾的余地,廖大儒死了事就大了。


    问题在于,如何保下冯擎,冯荔已经足够疯了,若是保不下冯擎保不齐会做什么事。


    裴尚玄咬牙狠狠捶了一拳,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冯荔,可还握不住冯家到底还有什么。


    “国公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进宫!”


    理国公府占地广阔,不比隔壁襄王府差多少。


    且宁安公主下嫁后,理国公府又奏请了先帝后阔建了国公府,大门延伸到玄武街侧街,以凹字形为草图,两侧修建了车马房以供裴家的家丁居住。


    不得不说图纸绘的极好,既扩大了国公府的面积,还给军中退下来到裴家做事的老兵一个居住的地点,且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身处位置好,门口却闹中取静。


    如今这小广场一样的大门口也便宜了过来怒骂的人。


    公府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两侧的墙壁已经被一群读书人用大号毛笔写上了贺云昭的诗句以及文章。


    还有不少人自由发挥写下诗句怒骂裴尚玄纵容小妾的弟弟害人,当街威逼有才之士,我辈读书人绝不会为此屈服!


    轰隆一声,国公府的正门缓缓打开,廖应洹短暂的收了声。


    老爷子雪白的眉毛一挑,只见六个骑马的廷卫护着酱紫色衣衫的太监进门。


    有规格的官员府邸正门平日里是不会打开的,自家人进出走的都是侧门或角门,只有迎接圣旨、皇帝口谕时才会打开,以示尊敬。


    廖应洹清清嗓子,中气十足的继续骂道:“裴尚玄!你个烂心肝的腌臜货!仗势欺人,纵容小妾的弟弟当街害人,谋害我大晋有功名的学子!”


    “今之朝堂,为政之要,首在得人!裴尚玄要害读书人性命就是要害我大晋之根基!”


    “老理国公最喜文学,曾教裴尚玄科考为要,此人偏偏不听!”


    “裴尚玄,为臣子,害朝廷根基!!”


    “为人子,忤逆不孝!”


    “为驸马,冷落公主!”


    “为人父!不教子孙!”


    “此毒物,不仁不义不亲不睦,实乃朝廷之毒疮,大晋之耻辱!”


    来宣口谕的紫衣太监听的冷汗直流,这老爷子还是这么硬朗啊!


    裴尚玄被骂的脸色铁青,但很快调整好情绪,叫人备马,跟着太监进宫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裴尚玄骑马离开。


    廖应洹眯眼瞧着人走了,这才一拍胸口连忙喘口气,“呼!呼!累死老夫了。”


    齐钧无奈上前,“哎呀,您一把大岁数了,还非要过来了,这会知道累了吧。”


    廖应洹冷哼一声,“你就是当官当多了才没了硬气,咱们读书人的好苗子还能叫他一个外戚欺负了!”


    齐钧被噎的说不出话,唉,他到底还是被朝堂所同化了。


    一旁听见两人说话的弟子欲言又止,他目光十分复杂。


    是的,在外人眼里齐钧是个十分头铁的人,但在他自己眼里,他感觉自己已经十分的和光同尘。


    究其根本,还是有廖应洹这个愤老存在,衬托之下,齐钧感觉自己已经十分迁就这个朝堂了。


    廖应洹哎呦一声,喘口气后道:“好累,回家。”


    “呃?”齐钧一愣,不继续了?


    老爷子一瞧齐钧,他不屑的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不稳重了,如今陛下召见裴尚玄,想必此事必然要有个结果了,当然不用继续在这骂了,回家休息。”


    胡子老长年过半百的小年轻齐钧:“……”


    ……


    另一边的贺云昭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正屋候着,她猜陛下会召见。


    待到坐进马车,只见车厢里丁翰章已经揣着袖子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


    贺云昭讨好的笑笑,叫了声师父。


    丁翰章啧啧两声,睁开一只眼睛,“我不是你师父,别叫我,我是驴的师父,以后我就去庄子上给驴讲课。”


    贺云昭只好赔笑,“师父师父,你别生气。”


    丁翰章气呼呼的哼一声。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就是不晓事了,要说冯擎那厮阴毒害人不假,贺云早有防备提前就准备好了报复,可见机敏。


    他见多了那种会念书性格却笨拙的人,真上了朝堂人能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非要跌几个跟头才能反应醒悟。


    但贺云昭这孩子啊,本性锋利,若是报复结束了大可一走了之,非要待在原地等裴尚玄找过来。


    外人或许以为贺云昭写诗是一时激愤,但是他这个师父却晓得,恐怕这小子早就谋划好了。


    在原地套家雀一样,支一个簸箕下方放小米,等着家雀往里钻呢!


    丁翰章哼一声,睁眼斜觑着小徒弟,这股子前后左右堵人一样的谋算倒真是随了他们贺家的根。


    贺云昭余光一扫,分明瞧见师父嘴角勾起,她抿唇一笑。


    诗是提前预备好的,戏是现场发挥的,但场景可是理国公一手给她搭的啊。


    若没有理国公这位配角的全心配合,她也不能演的如此完美。


    她早就防备着冯擎,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靠山,若是当日裴尚玄没有跟着爱妾急忙忙奔过来,那她自然是退去,就此打住。


    裴尚玄不来说明他心里还有个底线,知道是冯擎害人,但不参与,她自然不必太过忧心。


    可若裴尚玄来了,此事就不好弄了。


    这说明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冯家对裴尚玄来说一定很重要,他一定会对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落魄人家的孩子出手。


    她既有一个这样庞大的敌人在面前,又怎么可能傻站着叫人家算计。


    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丁翰章气的是贺云昭太过冲动偏激,他这个师父难道会不帮他吗?


    倒是刘苑这个师兄劝了几句,小昭年纪还小,又是自幼丧父,一家子妇孺都落到他肩膀上,若是性子不厉害些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呢。


    丁翰章只是嘴上气,到了宫里,眼睛一抹就变脸。


    皇宫位于京城正北,坐北朝南,当今皇族为李氏,陛下单字一个燧,李燧。


    贺云昭跟着师父身后,在前方太监的指引下一路顺着宫道走到了太极殿东侧殿。


    她垂着头进门,顺着师父的动作一同跪下行礼。


    丁翰章节尚未跪实就被人一把扶起来。


    贺云昭在身后,膝盖碰地片刻,手臂已被人握住,用力的扶起。


    不是花架子一样的虚扶起来,而是真正在用力的把人扶起。


    贺云昭一惊,下意识抬头看。


    皇帝李燧,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他身形中等,自带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面容温和亲切。


    贺云昭不敢多看,却留心记下皇帝的面容。


    见到小孩有些紧张,李燧安抚一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不必紧张,朕今日听看了不少你写的诗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才气,本就想召你一见,如今也算阴差阳错圆了朕的念头。”


    贺云昭轻声道:“不敢,学生拙作能得陛下欣赏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手臂控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见到皇帝的影响比她想的要大,上一世她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办公室主任。


    这样一想,她师父可是前礼部尚书,哇哦!


    听她自称学生,李燧一顿,才想起来这还是位案首,片刻后笑着对丁翰章道:“这孩子谦逊,诗写的这样好还这样谦逊,朕看了这样的良材美玉都忍不住心动,何况丁老了,您的眼光可真是好。”


    皇帝出乎意料的温和亲切,但贺云昭没有被表象蒙蔽,因为她抬眼时看到一个人——理国公裴尚玄。


    裴尚玄比他们到的早!贺云昭表情不变,神态却已天差地别。


    李燧素来喜好文学,性格也偏温和,见到贺云昭就忍不住微笑。


    看了贺云昭写的诗,他就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人到眼前一瞧,还是个小娃娃嘛。


    眉眼生的漂亮,气势也是格外突出,虽垂眸不敢抬头,但能瞧出如玉的一张脸,不愧是梦郎啊……


    这样的小公子还没长成就这般姿容,等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勾的京城多少姑娘遗落芳心了。


    可惜好话没说上两句,一抬头就看见了裴尚玄。


    小孩脸上表情霎时间就变了,冰娃娃一样冻人,眼睛里射出的都是冰棱一根根,恨不得扎死裴尚玄。


    李燧尴尬的摸摸鼻子,他默默走回了自己龙椅旁。


    在贺云昭师徒进门之前,裴尚玄早了半个时辰进宫。


    非是李燧故意吩咐,只是裴尚玄毕竟为宁安公主驸马,对皇宫更加熟悉,御前的宫人也更愿意给他行个方便,加上他自己有意快一步进宫解释。


    李燧先听官员们弹劾了一遍,他乍听也是愤怒不已,此事确为裴尚玄做的不对。


    事实摆在眼前,冯擎指使自家姐姐庄子上的下人谋害贺云昭性命。


    冯氏为其姐,却纵容包庇为冯擎谋杀提供帮助。


    此二人已是罪大恶极,其罪名清楚明白。


    裴尚玄听起来可恶,但细细一辨,他本人并未参与谋杀贺云昭,唯一的错就是当街以势压人,威逼贺云昭。


    李燧本就为难,处置冯擎自不必说,他早就看冯氏不不顺眼,也可一并处理,唯独裴尚玄叫人为难。


    在贺云昭来之前,裴尚玄咬牙痛陈自己纵容冯荔之过。


    但又道冯荔昔年跟随家人流放边疆,为保清白划伤自己的面容,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


    他曾经年少无知不曾报答冯氏救命之恩,如今无论如何不能看她陷入牢狱,愿意一力替冯荔承担所有罪责。


    冯氏为女子,流放途中为保清白竟宁愿毁容,可见此女子之贞烈。


    裴尚玄不仅愿意挨杖打,还自愿罚俸。


    李燧叹口气,未曾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默认冯擎一人承担所有。


    现在,贺云昭冷眼看着君臣奏对,手腕松松的垂在身侧,食指不由得抽动两下,已是气的狠了。


    裴尚玄跪倒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直直的,他道:“冯擎缺少管教性子偏激,均是臣一人之过,冯氏身为女子为其提供帮助,只是念在其为家中唯一男丁。”


    “当日在街上言语冒犯贺公子是臣依仗身份欺人,臣愿意登门致歉。”


    “冯家早就没人了,只求……”


    裴尚玄话音未落,丁翰章一声嚎叫顿时泪如雨下,“啊!我的徒弟啊!”


    老头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小昭他还没有板凳高就开始念书,苦读十年啊才有今日考上秀才,他父亲早逝,一家子老弱妇孺,唯有他这一个男丁啊!”


    你要卖惨?看看谁更惨!


    丁翰章继续抹着眼泪道:“皇上难道忘了贺家的老爷子?”


    “小昭的父亲也是您亲自册封的康顺侯啊,康顺侯可是在任上累死的啊!”


    “我~可怜的徒~弟啊~!”


    “他从小励志振兴门楣,就盼着科考得中,哪知道遭的小人算计啊!”


    丁翰章节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布满了眼泪,颤巍巍的手臂看了就叫人心酸。


    他啜泣一声,看向裴尚玄,“他是那里得罪了您,老夫代他赔罪了……”


    老头扶着茶桌起身就要给裴尚玄下跪,膝盖弯曲。


    贺云昭惊的站起来,两步上前就要扶着,她心里满是愧疚。


    她为何不忍一忍呢,何必非要此时生事,惹得师父要给人下跪!


    心情焦急万分,有人比她更急!


    裴尚玄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膝行两步上去把丁翰章扶住了。


    一个武将,一个壮年三十八岁的武将,他的手臂宽阔有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扶。


    丁翰章憋红了脸死命往下跪,他嘴里还要叫着,老头子给你道歉了!


    贺云昭……贺云昭卡壳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从这位脾性温和的皇帝脸上看到了焦急和无奈。


    丁翰章晃着脑袋就要下跪,他手臂胡乱挥舞,裴尚玄的脑袋狠狠挨了好几下。


    裴尚玄气的眼睛都要红了,还是只能使劲扶着这死老头。


    李燧急的从龙椅上下来,快步走到身边劝着。


    在这一片慌乱中,贺云昭认真学习,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闹剧结束于兵部左侍郎齐嵩与曲阁老的到来。


    曲阁老无奈的扶着丁翰章,“老丁这是做什么,多大岁数的人还这般闹腾。”


    齐嵩则是冷着脸扯开了裴尚玄。


    贺云昭在心里吹了个口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曲阁老正是她的‘好友’曲瞻的祖父,偶尔能探听到这位阁老的倾向,他是一直主张将京都大营拆分的。


    至于兵部左侍郎,她悄然打量了一下。


    不料这人十分敏锐,立刻看过来,贺云昭丝毫不紧张的温和一笑,眼神十分单纯。


    齐嵩快速的抿唇。


    唉?怎么感觉这位齐大人这么眼熟呢。


    贺云昭来不及细想,新一轮的辩论开始了。


    曲阁老率先发难,一身官袍气势十足,他横眉看了一眼裴尚玄,“老臣前来是有一问题想问陛下。”


    皇帝李燧蹙眉道:“什么问题?”


    曲阁老一振衣袖,声音铿锵有力,“臣想问陛下,在京城当街谋杀是什么案件?”


    李燧:“刑案。”


    曲阁老:“应当由那个衙门来审?”


    李燧已然明白,叹口气,“是由顺天府来审。”


    曲阁老怒呵一声,“那老臣十分疑惑,为何要请加害者和苦主御前奏对,陛下是否有意偏袒驸马爷!”


    李燧苦笑一声,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作为皇帝,但是他比其他皇帝的道德底线高了不止一点。


    “曲老之意朕已经明白,此事应当交由顺天府审理。”


    裴尚玄冷眼看过去,心知曲阁老是有备而来,就是冲着他手里的京都大营来的。


    兵部左侍郎齐嵩上前一步,“启禀陛下,臣有不同看法,冯擎姐弟的罪责要由顺天府来判,但理国公之过似乎还有模糊之处。”


    贺云昭心里摸摸点头,谋杀她一事归根结底只是冯擎两姐弟所为,裴尚玄是能把自己摘出去的,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冯擎使用的下人来自于冯氏的庄子上。


    冯家流放边疆多年,不可能还在京城有遗留的财产,那么这个庄子必然是裴尚玄给的。


    齐嵩的话大家都赞同,他调转话头对准了裴尚玄,“敢问理国公对谋杀是否知情?”


    裴尚玄咬牙,心里狠骂冯家坑人,但无奈他此刻必须开口,道:“本公绝不知情,但冯氏是本公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冯氏的罪本公愿一力承担。”


    话说的漂亮,但他是国公爷,陛下的亲妹夫,何况贺云昭安然无恙,难不成还叫偿命不成。


    贺云昭不禁嗤笑一声。


    裴尚玄扭头看过去,“贺公子是对本公的话哪里有不满,当日是本公冲动行事,再次对贺公子说声抱歉,只是如今本公愿意承担罪责,贺公子还不满意吗?”


    贺云昭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


    冰娃娃也有融化的时候,还没见过贺云昭平日温和模样的皇帝在心里啧啧称奇。


    贺云昭看着裴尚玄好奇道:“冯氏是国公的救命恩人,不知您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宅院嫁妆呢?”


    “冯擎能考中秀才,可见平日里用功读书,既愿意如此培养恩人的弟弟,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嫁妆呢?”


    她假模假样的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哎呀,若是当时好生请人教导这姐弟二人,恐怕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贺云昭叹口气,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磨灭了她对皇帝的敬畏。


    她轻轻抬眼满怀遗憾道:“陛下,学生只是可惜,冯擎原本能是一个大晋的人才的。”


    心性良善,皇帝的感慨。


    目瞪口呆,丁翰章的表情。


    好浓的茶香啊!


    贺云昭羞涩的低头接受了曲阁老的连番赞美。


    救命恩人让人家做妾,要真是冯氏救过裴尚玄的命,那裴尚玄的命还真是挺贱的,就值一个小妾的位置。


    在场估计最善良的就是皇帝了,贺云昭这边已经意识到了裴尚玄似乎铁了心要保冯氏。


    自然猛着劲头往冯氏身上攻击。


    ……半个时辰后,裴尚玄脸色铁青……


    按大晋刑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害者,斩。


    根据具体情况又有变化,对冯擎来说有利因素为,他本人是秀才,贺云昭没受伤。


    不利因素就是,谋划在市井情节恶劣。


    最后顺天府尹顶着压力判处冯擎革除功名,杖六十,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


    冯擎判的重了,那么冯荔自然要轻一些,杖四十。


    贺云昭几日后才知道,冯氏的杖竟然还是裴尚玄代领的。


    京都大营空降两位副指挥,一人为原本的大营将军的石家,另一人则是穆砚的父亲。


    裴尚玄不仅权柄被分去了三分之二,同时还被勒令在家反省三月,另外两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整顿京都大营。


    她忍不住咬手指,理国公牺牲这么大,难道是真爱?


    ……


    裴尚玄顶着血肉模糊的后背被抬回国公府,宁安公主慌了神,泪眼婆娑的照顾他。


    一旁的小少年裴泽渊一脸愤恨的看着这个父亲,为了妾室冷落母亲,如今竟然为了妾室受罚!


    宁安公主心疼的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给裴尚玄清理伤口。


    哭声从屋外传来,冯荔踉跄着进门,一把推开了宁安公主。


    裴泽渊扶住母亲,毫不犹豫还了回去,他用力一推,冯荔飞到裴尚玄背上。


    “啊!”


    “啊!”


    听着狗男女的惨叫,裴泽渊极快乐的笑了,宁安公主却急忙上去要看裴尚玄的伤势。


    裴尚玄脸色苍白,额头的冷汗成串的落下,背部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伤!


    雪上加霜,小畜生推这贱人也就罢了,居然还倒在他身上!


    痛苦的哀嚎声响彻半个国公府。


    裴尚玄差点晕过去,他努力稳住涣散的精神,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


    宁安看着冯荔妖妖绕绕的抚着裴尚玄的脊背,眼含挑衅的望着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但还是说声好。


    裴泽渊跟在宁安身后离去,他急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一切都是在冯氏回京后才变了,父亲一心只要冯氏,母亲伤心难过。


    裴泽渊眼里凶光不停闪过,他脚步猛然一顿,母亲停下了。


    “娘?”


    宁安公主回头叹口气,“泽渊,你怎么能那么对你父亲,毫无尊重,还推了冯姨娘,叫你父亲伤上加伤。”


    裴泽渊咬牙低下头,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反击回去,母亲就会训斥他。


    宁安公主无奈的看着这个孩子,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教这个孩子才好。


    “你父亲再怎样也是你的父亲,他对你很疼爱的,你不要怨你父亲。”


    裴泽渊忍不住抬起头,“我怎么能看着他这么伤害娘,父亲以前好,现在却变得不好了,娘为什么不能离开他?”


    “胡说什么!”宁安公主怒了,“这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能掺和的事吗?”


    她气的用手去打裴泽渊,“你父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以前是这样教的你吗!”


    母亲的巴掌并不疼,裴泽渊却喘不过气来,他眼中满是倔强。


    他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这样,明明他才是保护母亲的那个不是吗?


    母亲因为父亲伤心难过,他会在一旁安慰,他想要报复父亲,母亲却不允许反倒斥责他要孝顺父亲。


    裴泽渊低下头掩饰住表情,道:“娘,我想进京都大营,你能不能去求求舅舅。”


    宁安公主在生气过后仿佛又恢复了慈母面孔,手也停下来,“你才十三岁!如何能去京都大营。”


    他低头不语,父亲能掌握京都大营靠的不就是陛下的信任,他更值得信任,他是陛下的外甥!


    只要他能掌握京都大营,裴尚玄这个老东西就没用了。


    母子二人走回东院门口,月下的少年已经显露了十二分的倔强,宁安心里一软,她抬手摸着裴泽渊的鬓角。


    “泽渊,你父亲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后不要再气他了。”


    赶出来迎接的嬷嬷一听这话都要急死了!


    冯氏跋扈疯癫,国公爷又偏着她,公主一味退让那里有好果子吃。


    要不是小少爷脾气硬,能够顶着那两人,公主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气!


    怎么能跟少爷说这样的话呢!


    裴泽渊沉默的低下头,他掩饰好自己所有表情。


    ……


    贺云昭对处理不算很满意,但根据大晋律例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同时,贺云昭收获了皇帝给的一大笔补偿款,现金一千两以及四箱子各色古董绸缎书画。


    她还需要赶快去处理的一件事——曾外祖父襄王。


    她知道有祖祖去宫里说话,比她算计更有用。


    但祖祖年纪真的大了,她死里逃生的事可不敢那么直接告诉他老人家。


    祖母都时常有些身体不适,何况祖祖是比祖母还大一辈的人。


    待到事情了结,襄王才逐渐知道了事情,老爷子那里能不知道贺云昭的想法,心里又心疼又酸涩,半夜里起来自己抹眼泪。


    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从王府出来到了贺家,差点把贺云昭堵在被窝里。


    好在她有晨起走一圈的习惯,她无奈的看着抿嘴抹眼泪的老爷子。


    “祖祖莫气了,这不是解决了吗?”


    襄王没作声,扭过身体去又继续抹眼泪。


    贺云昭既好笑又无奈,“那我今日要去念书,祖祖不如送我过去吧。”


    襄王背对着她不说话。


    她眼珠子灵动一转,后退一步,“那我走了!”


    再退一步,“我真的走了!”


    “没有人陪我去吃那家羊肉包子了!”


    “哎呀,我孤单一个人。”


    老爷子噌的一声起身,“我送小昭去!”


    第22章


    京城寅时的天儿像是一幅昂贵的岩彩画, 深蓝、灰白、橘红三种颜色在天空中既分层又黏在一起。


    橘红色的朝霞下是灰墙绿瓦,雾蒙蒙的松树背后是一片粉嫩,要是店家能制出这样色彩的胭脂, 必能风靡京城。


    襄王年纪大了, 他这样的老人家一贯是觉少的。


    可贺云昭还是个少年模样, 如今正是酣睡的年纪, 竟能起的如此早,着实是叫人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贺云昭从小念书刻苦的, 但真当这样的辛苦摆在他面前时, 襄王还有些不自在的。


    贺云昭提着自己的书袋走在一侧, 她时不时关注祖祖的与一举一动, 走的稍有些远, 怕他老人家累到。


    马车跟在身后等着, 要是襄王累了,便可随时上去休息。


    行至南街一家包子铺前,贺云昭停下脚步,笑着指了包子铺,“祖祖,就是这家了, 羊肉包子味道极好, 再来一碗羊汤,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襄王一瞧,这家店人还真是多, 但少有人停留。


    四四方方一家小店,门口旗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是包子的模样。


    味道十分香, 扑面而来的热气肉香和葱花的味道叫人食欲大开。


    襄王嘴上嫌弃起来,“怎么不在家用好,外面的东西都粗制滥造。”


    贺云昭摆好凳子,安排祖祖坐下,她答道:“家里的东西好是好,可吃习惯了也少了些滋味,倒不如出来打打牙祭。”


    她娴熟的高声点餐:“老板,要四个羊肉包子,两碗羊汤,一碗……”


    “一碗不要葱花!”老板笑呵呵的接道,“小贺公子又来了,功课辛苦不辛苦啊。”


    老板身材精瘦,肤色黑,一身粗蓝布衣洗的干干净净。


    “小贺公子最近来的少了,还以为是您不爱这口了呢。”


    贺云昭笑起来,“哪能不爱呢,好久没吃了可想的慌。”


    襄王蹙眉瞧着他与老板说话,大为惊讶,没想到他在外性格竟然如此随和。


    包子都是半夜里包好上蒸屉的,只要有人点了,老板就会立马踩上梯子,搬下最上面一层,用手臂长的木夹子捡出包子,四个热乎乎的包子和两碗羊肉汤很快就上来了。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清亮亮的,汤面飘着油花和葱花,贺云昭这碗格外干净些,里面还放了两片小白菜。


    书院每十日一休,前几天贺云昭总是能精神百倍的去书院学习,但是到了第四第五天就开始懈怠,她连出门都感觉十分困难。


    于是在第四天开始,她会跑来这家包子铺吃羊肉包子。


    这热乎乎的包子一吃进嘴,真整个人都精神百倍起来。


    她神态轻松的坐在一家看起来寒酸的包子铺里,却仿佛身处宴会泰然自若。


    襄王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吃进去了两个包子。


    同行的下人们被贺云昭安排在隔壁桌上,也都吃饱喝足,汤汤水水让人身上热乎乎的。


    老板有些紧张的钻进后面的小房间里,小声问老婆子,“小贺公子带了一个看起来可富贵的老头来了,后边跟着好多人呢,要不要再擦擦桌子。”


    正在捏包子褶的老板娘哎呦一声,她也钻出个脑袋来看。


    果然是富贵,那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吧!胡子头发打理的都能发光了,往那一坐跟灶王爷似的。


    她抬手给了老头子一下,“擦什么擦,人家都吃上了你还去擦!”


    老杨头一缩脑袋连忙躲了。


    小贺公子是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吃了,喝羊汤不要葱花不要羊肉。


    小孩看着实在很小,穿的干干净净说话不紧不慢的,旁边还有小厮婆子跟着,照顾的十分仔细。


    一开始老板还有些打怵,他家店小,会坐下吃的人很少,好多都是买了回去吃。


    有那富贵人家的小厮婆子过来买包子,离老远就扇扇鼻子嫌弃羊肉味。


    老杨头每天都花时间把自己打理的干净,生怕人家嫌他的羊肉包子不干净。


    小贺公子来了几次,他就额外多擦几次桌椅。


    小贺公子习惯挨着门口坐,不冷不热刚刚好。


    日子久了,也瞧出来了一点子事来,瞧着小脸阴沉沉的来就是念书不顺心了,哼着小曲来就是心情好。


    青葱小少年看着就让人喜欢,老杨每次搭话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嘴笨,脑袋也不聪明,但一看这小贺公子就能看出来读书人和一般人特别不一样!


    老杨婆子也喜欢这小贺公子,怎么说来着,人家以后是要当大官的,看着就是厉害!


    百姓们的思想都十分朴素,喜欢就是喜欢,读书人就是厉害,跟读书人说几句话都高兴。


    去年贺云昭在元宵前来了一次,她顺口起了副对子给老杨夫妻。


    这两人高兴了好几天,他们翻来覆去的背,记住以后回家跟街坊四邻学了几十遍!


    贺云昭对着襄王道:“祖祖你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我做事自然也有我的道理,您就放心吧。”


    襄王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巴里,“我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识的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你自己有把握就是。”


    “但只有一样!”襄王严肃着一张脸道:“你要是有需要祖祖做什么的尽管提,可不许自己扛。”


    贺云昭笑着点点头。


    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书院,襄王眼神复杂,末了叹口气。


    老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离开,“老了,老了。”


    襄王的子孙辈很多,但小辈里唯独是贺云昭得到了最多的关注,自然是因为他心疼自己女儿,丈夫和儿子前后脚去世,只留下贺云昭这么一个独苗,老爷子哪能不心疼的。


    但要说喜欢的开始,是他寿宴时…


    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玩,贺夫人紧张小昭,她看的严实,几乎是一刻不离。


    都是王府出身的富贵娃娃,脾气算不得多好,点着鼻子笑话贺云昭是小屁孩。


    小孩才四五岁大,矮的还不到人腰,可他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几个孩子。


    “你爹娘不要你了,才把你放在这里玩,我娘最喜欢我才陪着我,你爹娘一点不喜欢你。”


    杀伤力之强,令孩子哭声远播半个王府,等一圈长辈赶到时,贺夫人急的手忙脚乱。


    贺云昭自己一个小孩独霸全部玩具,她还给玩具排好顺序一样一样的去玩。


    气的那群小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那时襄王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啊!


    如今一瞧果然是,才这般年岁就中了案首,一辈子也没念过书的襄王不太懂这个含金量。


    但能把裴尚玄给收拾的出不了门,襄王立刻明白,这又是一枚玩弄权术的好苗子啊。


    襄王走着走着,他上马车之前突然摸了一把胡子,疑惑问旁边的下人,“你说贺家血脉这么厉害吗?”


    “怎么贺家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聪明人,本王家里那几个还不如本王精明呢?”


    ……


    贺云昭今日另有事情要做,只在上午跟着刘苑师兄念书,下午她告了假,往廖大儒府上道谢。


    她要去感谢老爷子的仗义执言,若没有廖大儒的助阵,还不会引来诸多读书人的声援。


    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同师兄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


    “唉?你要去哪儿?”穆砚跑着追上来。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说怎么好像忘记点什么事呢,“忘记跟你讲了,下午我要去廖老府上致谢来着。”


    穆砚才明白过来,抬手就从贺云昭手里接过书本,带着灿烂的笑容道:“你快去吧,东西我帮你送回去。”


    “你也真是,都要去拜访廖老还来上什么课,直接去就是了。”


    贺云昭把书本递给他,她解释道:“送去的帖子上写的下午自然是下午过去,且廖老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我若说是休了一天假不上课,反惹得老人家教训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瞧见穆砚神色不对,神态隐隐有暗淡之色,立刻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挂着个脸。”


    穆砚眼睛一弯心里却一颤,他没说实话,“我能有什么事,院试没过倒是轻松,后面都没有功课给我了。”


    贺云昭切了一声,玩味的打量这小子,铁定有事情瞒着她,不过这事却不急。


    “行,你就逍遥自在吧,我先走了,再晚可就容易迟。”


    说完贺云昭便转身离去,穆砚瞧着她的背影。


    细长一条的背影,看背面都是个文雅的读书人,高高束起的墨发让人看起来更高了。


    难道这就是贺云昭偶尔比他看起来高的秘密?


    穆砚摸摸叹口气,眼神里有很多失落,他还是太笨了些,又不够努力。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念书,只是因为家里哥哥们习武的太多,他父亲就那么多东西在手,他也不想和他们抢什么,只好听母亲的话开始念书。


    若是没有小昭陪着他一起念书,恐怕他早就弃文从武了。


    贺云昭是个聪慧且努力的人,他总是一刻不停的逼着自己学习,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鞭策他一样。


    他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院试结束后,穆砚短暂的闹了一会,但心中的失落和难过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厚的多。


    小昭的成绩那么好,很快还会参加乡试,穆砚很清楚,他们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如果他学业一直没有进展,他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抱着书本的手臂缓缓用力,几乎要将书本挤碎的力道,穆砚低落的垂下头。


    就连冯擎谋杀小昭的事他都是最后才知道,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一滴水滴在鞋面,洇湿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点……


    有的人或许在求学路上短暂的有过交际,但最终因步伐不同就会渐行渐远。


    穆砚不想被落在身后……


    另一边的贺云昭则是早就坐上马车往廖府走去。


    廖家远离京城东侧,倒是看离城门很近,换言之就是有些偏僻,地段不算好,但胜在一个清净。


    撩开帘子下车,贺云昭整理好衣裳下摆,将袖子捋整齐,伸出手放在颈侧,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动,衣领就整齐了。


    她迈步上前,同门房道:“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廖老先生。”


    门房一听名字立刻笑着道:“原来是贺公子,请稍等。”


    片刻后……


    门房尴尬的挠挠脸,半垂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开口道:“贺公子,廖老说了不见。”


    “不见?”贺云昭声音奇提高,十分诧异。


    怎么会不见,她是提前送了帖子的,怎么会拒绝见她,她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


    贺云昭皱眉,拱手道:“麻烦小哥了,云昭能否知道廖老为何不见?”


    门房轻咳一声,便立刻道:“廖老说了,他前去助阵本就是伸张正义,是为了维护读书人不被权贵欺辱,是为前途光明的学子能够安心念书,不是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


    “所以廖老绝不愿意见你。”


    贺云昭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时间无言,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


    最早从齐钧那里看到那首《如梦令》时,廖应洹就想见一见贺云昭了。


    再次听到消息就是贺云昭竟然被裴尚玄那个狗东西威逼,满腔正义的廖应洹第一时间前去助阵。


    有他这位大儒的存在,这才鼓舞了众多不敢站出来说话的读书人,令贺云昭得到无数声援。


    但廖应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帮贺云昭只是因为这样是正义的,贺云昭值得这些,而不是他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而去做。


    他不接受贺云昭的道谢,没必要谢,这是他愿意的。


    贺云昭一时间被这种过于超前的自我意识所折服,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她带来的礼物也是打水漂了。


    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好,那既然廖老不肯接受我的谢意,那云昭就不进去了。”


    “麻烦小哥替我跟廖老说一句,廖老虽不肯接,但云昭谢意一直在,若有事情吩咐,云昭在所不辞。”


    门房神色古怪的点点头,贺云昭没在意。


    她转身刚往马车方向走了四步,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疑惑扭头。


    一穿着青色布衣的老者快步从她身边走过,绕了一个弯,噔!噔!噔!他站在了贺云昭面前!


    老人脸上故作疑惑,“你是?”


    随即一脸笑容,用恍然大悟的口气道:“原来是贺云昭啊!”


    贺云昭一脸迷茫,“您是?”


    老人长呼一口气,他老神在在道:“老夫廖应洹。”


    廖应洹!


    廖应洹?


    贺云昭蒙了,只听廖大儒开口道:“没想到今天能在老夫家门口碰见你啊,我与你师父关系较好,叫我一声师伯就是了。”


    “来,师侄跟着师父……啊不是……跟着师伯进门来喝盏茶休息休息。”


    廖应洹当然是不接受贺云昭致谢,这是他老人家的原则!


    但是又没说不可以在他家门口碰见嘛,嘿嘿!


    贺云昭大脑宕机了,被一路推着后背进了廖府,还进了凉亭。


    凉亭内已经置办好两张太师椅,中间一棋桌,另一侧则是一张红木书桌,上好的熟宣早已铺好。


    廖应洹急忙道:“来来来,快把那首石灰吟写给我看看,那帮臭小子只拿出一张手绢来。”


    手绢上用炭笔记录下来的诗虽然也难得,但老爷子没好意思要。


    需要先了解一件事,手绢在大晋多半是女眷用的,男人门平日里带着擦手的东西叫汗巾子。


    那手绢上面还绣了一朵小花,老爷子没认出来也不想知道弟子是怎么拿到手绢来记录诗句的,干脆摆好工具叫贺云昭帮着再写一遍。


    贺云昭这才反应过来,她哑然失笑,廖老竟是一个如此活泼的性格。


    “贺兄。”一道刻意压低的沉稳声音传来,贺云昭循声看过去。


    “曲瞻?”她惊讶。


    曲瞻着一身青蓝色妆金圆领长袍,他锋利的眉眼没有一丝波动,微微顿首,是最好看的角度,他淡淡一笑。


    贺云昭:“……”好熟悉的装感……


    廖老一撇嘴,“别管那小子,你先把诗写出来。”


    贺云昭无奈,被拉着到书桌前,砚台上有磨好的墨,她从笔架上挑了一只中号毛笔。


    已经明白廖老的意思,这首诗豪迈大气,用小号毛笔反失其味道。


    毛笔虚白的笔尖浸入墨水中,提笔轻点,悬腕,落笔!


    廖应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张宣纸。


    贺云昭自己平日里更偏爱楷书,而且最喜欢字体大小几乎一致十分公整的写,写完后的字体整齐到让她很快乐。


    但其他的字她也会写,此刻心情十分快乐,被廖老的操作逗的笑意都憋不住。


    手腕用力,一挥而就。


    廖老凑近一瞧,啧啧称赞,“这笔字是用了功夫了啊。”


    曲瞻只是瞟了一眼那张宣纸,注意力便放在了贺云昭身上。


    他要等贺云昭先开口和他寒暄。


    贺云昭走了过来,嘴角一弯,她眼睛浮现笑意,“多……”


    曲瞻快速开口:“知道你的事后,我气了好几天,那理国公未免太过份了,我听祖父说,你御前奏对十分得体,杀的那理国公节节败退。”


    贺云昭:“多……多谢你告诉曲老。”


    曲瞻:“!”


    “就这一句?”他难以置信。


    贺云昭憋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两人齐齐被拉到棋桌旁下棋,贺云昭此刻备受廖大儒宠爱,先一步坐在对面。


    十二手后,廖大儒抬头看着她,“老夫不想说难听的话。”


    贺云昭讪讪的摸摸自己的耳朵,她起身让位。


    曲瞻在旁边已经快急的抓头发了,他一坐上位置,立刻拈一颗棋子快步落下。


    贺云昭:“哇。”原来还能这么下。


    贺云昭的下棋水平一般,停留在能看懂的阶段,但是真下的时候就麻爪了,只会背棋谱,半点不会自己变通,偶尔还有灵光一现。


    在廖老对她好感度最高的时候都能把老人家逼的要骂人,可见其‘天赋’。


    曲瞻可是前一届的小三元案首,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一直比贺云昭快三年。


    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阁老,从小各种资源堆着长大的,且他本人还真是有天赋。


    短短二十手已经稳住了贺云昭先前的劣势……


    五十一手,廖老面色收了笑意坐直了些。


    八十六手,廖老沉片刻才落子。


    一百三十二手,曲瞻落子后笑着活动了一下脖颈。


    一百四十一手,贺云昭惊呆了!


    她跟穆砚下棋两个人能多能下到四十手就完蛋,曲瞻竟然在她前面十二手的劣势之后还能力挽狂澜!


    随着廖老一声叹息,贺云昭忍不住晃着曲瞻的肩膀,“赢了!赢了!”


    精致的脸上是惊讶的喜悦,她紧盯着棋局从头看到尾都不明白曲瞻究竟是那一步下了圈套。


    曲瞻下巴扬的高高的,他神气极了,被摇晃的扭来扭去也笑的不行。


    他得瑟的一扭头,正好瞧见贺云昭笑的整个人都融化了。


    这小子长的还挺好看,就比他差一点吧。


    哼哼,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小露一把的曲瞻得意极了。


    曲瞻是天资聪颖的后辈,贺云昭是廖大儒极喜欢的学子,既然来了廖府,在大儒门前少不得一一考较探讨。


    秀才已经初步具备了议政的资格,二人之后继续考举人、进士需要学习的重点也只要一个,议政。


    廖大儒问:“今之税制,如何?”


    曲瞻看了一眼贺云昭,他毕竟年长三岁,决定给贺云昭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便道:“学生先答。”


    “今之税制,仍有弊端,前户部尚书曾提改革税制,增加商税,最后不了了之,学生以为应节制商户……”


    贺云昭默默听着,曲瞻的大致想法她也有过,相差不多。


    待曲瞻说完后,廖大儒点头赞赏,其实他并不赞同曲瞻的一些方向,但一一位夫子的身份来说,曲瞻是值得表扬的。


    贺云昭静默片刻,抬眼道:“学生以为当今税制之急应为田税……”


    大晋田税以夏秋两季官府派人前去收,但多以实物缴税,这就给了官府小吏很多操纵空间,朝廷的税收无法保证,百姓也备受压迫……


    廖大儒点点头,想法虽然稚嫩,但已有雏形,他问道;“那你认为改为缴纳钱币应当先做什么?”


    贺云昭憨厚笑笑,装傻道:“学生还没想到。”


    廖大儒放过了她。


    田税的最大问题在于朝廷和地方的规定不一致,朝廷在收税的第一线,对百姓的痛苦无法有一个直观的看法。


    地方的小吏在中间利用权力,规则内可以另百姓孝敬上几倍的钱财。


    如果改为货币代替粮食,最先要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造新币,还必须是坚固耐用不易仿造价格便宜道每个百姓都能用的新币。


    三人共同用了晚饭后,贺云昭与曲瞻便告辞了。


    两人走出廖府,曲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今日说田税是不是想要避开讨论商税。”


    贺云昭点点头,她坦白的承认,“是啊。”


    她扭头看向曲瞻,朦胧的夕阳下,她的眼睛像是撒上了一层蜜糖。


    “我的想法比你激进,恐怕不适宜说出口。”


    曲瞻不明白,疑惑道:“议政而已有什么不适宜,也不是上朝。”


    看啊,这就是天之骄子的自信,充满了无畏的尝试精神。


    她虽感谢廖大儒,廖大儒也很欣赏她,但仔细一算两人并不是那么熟悉。


    交浅言深是大忌。


    且……贺云昭扭头视线移动到曲瞻脸上,“你读过《商君书》?”


    曲瞻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抿唇道:“读过。”


    贺云昭挑眉,“制礼之人不足以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


    曲瞻脸色一变,已然明白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受制于礼法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国家大事,受制于法度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变法。


    大晋建国已近百年,商品经济已经出现,现在面临的就是一场变法。


    而廖老,他老人家正义勇敢是一个十分好的长者但毕竟是从混乱时期走过来的,他对孩子们不平稳生活反要改变是不理解的。


    曲瞻论商税时,廖老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贺云昭扭过头不再看他,“我嘛,谨慎惯了,不喜欢破坏气氛。”


    “不是……”曲瞻轻声说了一句。


    贺云昭没听清,好奇扭头:“你说什么?”


    曲瞻侧头看着她,他叹口气,“不是,你不是谨慎,是比我聪明多了。”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随意晃动两下,潇洒道:“哎呀,曲大公子也承认我更厉害了。”


    曲瞻立马收回表情,哼哼道:“就这一次,下棋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要不是我,你都要把廖老气晕了。”


    “胡说,我今日是没发挥好!”


    “你这嘴比我还硬。”


    “呦,曲大公子终于承认自己嘴硬了?”贺云昭眼带调侃。


    气的曲瞻咬牙,“不准叫我曲大公子。”


    “好吧,”贺云昭耸肩,曲瞻一愣,没想到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曲大姑娘。”


    “……贺云昭!”曲瞻气到抓狂,从来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


    “贺三姑娘!”


    贺云昭撇撇嘴,这可伤害不了她,“你还学我,学人精。”


    “啊啊啊啊啊啊”曲瞻抱头大喊,气死了!


    怒从心头起,抬手便冲着贺云昭来了。


    贺云昭撒腿就跑。


    两人追追闹闹,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跑过来。


    临到街口,贺云昭已经反守为攻,让曲大少惊慌逃跑。


    “小昭……”


    贺云昭闹的脸颊红扑扑的,一扭头,“小砚?”


    左边是闹的头发快散下来的曲瞻,右边是抱着她的书本的穆砚。


    她左右看看,“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完蛋,这话听着更不对了!


    第23章


    友情也有独占欲, 尤其当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有其他朋友时很难不失落。


    穆砚抿着嘴,这一年苦读加上家里的烦心事,让他从一个圆润脸颊的敦实孩子变成了一个有着清澈小鹿眼的少年。


    此刻小鹿一样的眼睛绷的紧紧的, “我来给你送书。”


    贺云昭轻咳一声, 她忙介绍道:“这是穆砚, 我自小的玩伴。”


    “这是曲瞻, 你也听过的那个曲瞻。”


    穆砚有些酸酸的道:“知道,你们两个是至交好友。”


    在场几人都知道那至交好友是怎么回事, 其中水分多大不必多提。


    曲瞻眯着眼睛一瞧,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好闹乱的衣裳, “我二人既有缘分又十分投契, 不做友人实在可惜, 从前没见过穆公子, 但早听说丁老门下皆为俊杰……”


    他一顿,补充道:“如今一瞧,穆公子果然风姿不凡。”


    就是这一顿,显得这一个人十分有礼待人,但内里含义却是根本没听过穆砚这个人,只不过是客气一下。


    穆砚平时不算聪明, 这时候却机敏, 他立刻反嘴道:“那看来曲公子没怎么看过齐老写的序,里面有提到我。”


    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轻轻一压就充满压迫力,淡淡道:“那倒是曲某不小心忽略了,穆公子勿怪。”


    “咳咳!”贺云昭用力清清嗓子, “天色渐晚,曲兄不妨早回府休息,今日下棋恐怕恐怕耗费不少精力。”


    曲瞻转头, 他整个人柔和下来,“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咱们一起品棋谱。”


    贺云昭胡乱点点头。


    男人啊,心思最多,世人总说女子多思,放屁,难道著名的九龙夺嫡是九个公主争皇位?


    贺云昭及时叫停,送走曲瞻后她走到穆砚面前,“走,快进去。”


    穆砚心里还有些别扭,非是对贺云昭有什么想法,只是自己心里隐隐自卑,又嫉曲瞻的天资。


    那两人走在一起,宛如双壁,皆是少年得中功名加身,生的眉眼秀丽,唇红齿白,站在一处便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穆砚在贺家吃了一盏茶,又与贺云昭说笑几句。


    贺云昭起身在书房的书架上翻找,她踮着脚在最上方拿下两大卷子宣纸,灰尘扑簌簌的落下。


    “咳!”


    穆砚连忙起身过来挥手扇风,问道:“什么东西?”


    贺云昭顶着一脸薄灰仍笑道:“这是我院试之前自己写的一些四书文,你拿回去看看,下次考试心里也能多些把握。”


    穆砚是赶上了,今年是科考的大年,人数多题目难这才落榜,但他仅在名额之外的最近一名,学识已经足够,只是不大幸运。


    下次再去定然能再进一步,再加上这两年的积累,说不得能进前十。


    穆砚接过这厚厚一摞卷子,沉甸甸的压在他胸口。


    他考前,写的比这些少得多……


    贺云昭是第一名,她用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穆砚差了一名得中,他没那么努力就做到了,这难道说明穆砚更加聪明吗?


    并不是。


    满分是一百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不是五十分,是卷子一百分,第一名才得一百分,而最后一名可能只有十分的水平。


    小孩子的聪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活泼爱闹能接话不是聪明,这只是性格,专注力强、有自制力、有求知欲,这才是聪明。


    穆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声应道:“嗯,我拿回去看。”


    贺云昭警告的看着他,“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你可不准偷懒。”


    她还开口要留穆砚吃顿宵夜再离开,穆砚却拒了。


    ……


    穆府。


    穆砚抱着厚厚的一叠文章回了家,到自己房间还来不及梳洗就被嬷嬷过来叫走。


    “六哥儿,太太找您过去呢。”


    他一进门就瞧见两个双胞胎妹妹凑在一处打打闹闹,五哥在旁边饮茶同母亲说话。


    “母亲。”


    穆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她眼睛弯起温柔笑着,“怎么回来的这样晚,你五哥射了只小鹿回来,打算一起烤着吃了,偏你回来的晚,倒叫我们给吃光了。”


    一只小鹿能烤的地方不过五六斤肉,老太太那里一份,二哥三哥那里一份,父亲和二哥一起吃。


    留在正院的也就两斤不到的鹿肉,母亲、五哥、七妹八妹,四个人,足够了。


    穆砚没作声,穆母有些尴尬。


    穆五哥名穆磐,他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一声碰撞声,阴阳怪气道:“小六这性子,愈来愈沉了,不爱说话的很。”


    穆母皱眉扯了一下穆磐,她扭头轻柔开口道:“这么晚回来,小六是做什么去了。”


    “去贺家取文章,小昭把院试之前写的文章都整理好给我了。”穆砚垂眼答。


    穆母欢喜的很,贺家太太是她闺中的手帕交,两人的娘家是邻居,便经常来往。


    “昭哥儿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最近听见好多太太打听呢,都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转了话头又对穆砚说:“你多和他学学,好好念书,也考个秀才出来给你父亲瞧瞧。”


    “院试没过,你父亲还难过的很,咱们家只你一个没定前途呢。”


    穆砚心道,父亲难过?绝无可能。


    父亲是武将,本就不在乎科考如何,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二哥三哥的前途才是父亲最挂心的。


    穆磐身形健壮是标准的武将体型,心思却一点不粗,他瞟了一眼穆母后道:“这文才武功都是出路,小六从小也练过几套拳,再捡起来也容易,文走不通,不如进军中。”


    穆母瞪他一眼,斥道:“胡说!”


    “当武将多危险啊,小六既然有这个资质还是念书的好。”


    大晋的文官备受礼遇,武将的待遇就没那么受尊重了。


    现今内阁六位阁老都是文臣出身,可见文官强势。


    穆磐没在乎母亲的呵斥,他抬眼看着静默不语的弟弟,“父亲如今进了京都大营,咱们家正是该多送孩子进军中稳定地位的时候,二哥在内卫,三哥在直隶大营,我在兵马司……”


    他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忽视,“听说北疆多出个把总的位置,要是能争取到可是好事。”


    穆母不敢作声了,她是文官家出来的姑娘,因为家里落魄了才嫁到穆家给四个孩子当继母。


    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对自己原配所出的两个子女十分爱护,但他不是个好丈夫,穆母嫁过来就知道这人防着她。


    还是穆磐出生后才渐渐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穆磐长大后,她习惯听穆磐拿主意了。


    如今穆磐的意思是要穆砚弃文从武去北疆,她担心却又不敢说什么。


    磐儿说的也没错,家里老爷一步步往上走,眼里只有老二的前途,老三也能被捎带上,只有她们母子几人拿不到好东西。


    若是小六能去北疆如了老爷的意,那穆家也能更稳妥些。


    何况这是好事啊,去了北疆几年之后再回来,起步就是五品的武官!


    穆砚深吸一口气,他扫过屋子里所有人。


    步步紧逼的五哥……不敢看自己的母亲……消失的父亲……还有抱在一起不敢出声的两个妹妹。


    他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贺云昭、书院……


    随着呼吸吐出的一口叹息轻轻的消散在空气中,穆砚说:“我去北疆。”


    穆磐笑了,“小六这般雷厉风行,还真是武将的好苗子。”


    穆砚轻轻抬头,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现在看人是凶不起来的,顶多会冷一些。


    “穆磐,以后母亲就交给你多多照顾了。”


    穆磐微愣,随机皱眉,当弟弟的怎么能叫哥哥的名字,不过看在他即将去边疆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身为父亲的穆参也诧异这个念书的小儿子居然要去边疆,他有意送家里的孩子去边疆是为了早早布局。


    京都大营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家里的几个孩子还是要早早培养上才好,本来还在老三和老五之间犹豫,没想到老六自己提了。


    穆参想,那就老六去吧,他年纪小去了恐怕不好过,等将来回来他好好补偿他。


    三日后,穆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同贺云昭说起这件事。


    “我要弃文从武去边疆了。”


    砰的一声!


    贺云昭手里茶壶砸在桌子上,她惊讶的撑开眼睛,“什么?弃文从武,还去边疆?”


    她冲上来纳闷的用手掌去摸他脑门,触手温热,“没发热啊!怎么脑子还糊涂了。”


    穆砚无奈的躲开她的手,“没事,没糊涂,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父亲升官了,如今他在京都大营,我们家都是武将,只有我一个念书看起来也很奇怪,倒不如去边疆锻炼锻炼自己,将来回京也能帮上父亲的忙。”


    贺云昭探究的看着他,“这是你自己想要的?”


    不对啊,如果穆砚想要做武将,那一早就可以去做武将了,何必还念那么多年的书!


    穆砚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我做武将,父亲更能帮得上忙嘛。”


    贺云昭还是不太信,就以穆家那个混乱的兄弟姐妹关系,穆砚能愿意做武将才奇怪了。


    唉?等一下 ,好像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家族关系就是这样,父母可以对子女不慈,但子女不得不孝。


    况且穆将军也不够不上不慈,只是更偏心原配之子而已,在这个时代,穆将军还是妥妥的好人。


    穆砚努力撑起笑脸,他坐下后懒散的仰起头看着贺云昭,“你可不要伤心,等我在边疆锻炼几年后回京,那可比你科考要快多了。”


    贺云昭好笑的推他一把,调侃道:“还没去呢就开始吹牛了。”


    “啊呀!”穆砚假假的叫了一声,摔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假哭道:“苍天啊,大地啊,贺云昭把我伤到了,糟糕,我重伤难治,去不了边疆啊呜呜呜呜呜……”


    被他的耍宝逗的不行,贺云昭严肃一张脸,摆起架势,出招!“看我降龙十八掌,哈!哈!哈!”


    穆砚配合的惨叫出声,“啊!救命!”


    两人玩闹了好一会才停下,休息片刻后,贺云昭已经开始坐下翻阅《春秋》,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穆砚是要去当武将了,自然不必继续念书,贺云昭也不曾催促他。


    他只是趴在书桌上,侧过头去看贺云昭的侧脸。


    好兄弟也有分别的时刻,他不想被兄弟落下,如果以后贺云昭身居高位,他却还一事无成,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现在差距已经很大了,贺云昭是名扬京城的‘梦郎’,诗词歌赋均拿得出手,而他连秀才还没考上。


    贺云昭就算不做官,也是一代诗词大家,文坛新秀。


    窗外清风抚来,金色的碎屑洒在她的脸上,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发着可爱的光晕,睫毛轻颤,眼神专注的盯着书本。


    风的味道是那么香,穆砚难得趴在这里仅仅是看着贺云昭念书,思绪在不大的屋子里上下翻飞,然而和贺云昭对上视线,他却少有的愣住。


    心跳声是那样的大……


    贺云昭无声的轻笑,她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身后,屋外师父路过。


    她琥珀一样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慌张的起身,因为压在桌上的脸颊看起来很丑。


    一时间竟然失去了所有思维,那是无声的慌乱……


    他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慌乱意味着什么


    ……


    六月初六,一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一同去边疆的还有不少武将家的子弟,他们从运河出发,辗转津卫后再一路向北。


    贺云昭是一定要来送穆砚的。


    船帆奋力张开,一群武将子弟们或哭或笑着同家人告别,同去的有八人。


    他们去了就是从七品的武官做起,不是大头兵的那种,也怪不得不少人挤这个名额。


    穆家没来人,穆家大姑娘昨日夜里羊水破了,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心疼原配早逝一对儿女辛苦。


    一大早就赶去了穆大姑娘的婆家等着,穆母自然也是跟着去了。


    穆磐今日要当值,请了半个时辰的假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当值了。


    贺云昭:“……”


    她眼睛里蹭的冒出一丛火焰来,狠狠叮嘱道:“你一定要出人头地,风光回京给他看看!”


    穆砚早就习惯五哥的不走心,这会是愣了一下才笑,“肯定的,回来我就把穆磐按在地上。”


    周边人声嘈杂,水面波纹一层层推向岸边,一只十米长的货船停在边上,十几个船夫一同解开绳索,这是一艘运往江南的货船,里面都是京城的时新物件。


    船老大看上去憨厚的很,他还拎着一个大桶过来,招呼着伙计们喝碗甜汤。


    甲板上堆着不怕雨水的一些坛子,里面是各色美酒,船老大爱喝酒,一早就备上了。


    粗粝的麻绳‘噌’的一声被解开。


    有一武将家的子弟,有祖母亲自来送,没憋住,‘嗷’的一声哭出来,号子都遮不住他的声音。


    周边人笑骂一句,“周二!别嚎了!”


    货船的底部原本是存放货物之处,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船舱似乎有些小。


    赤脚的船夫脚下是一层结实的木板,木板之下一个个蜂窝一样的小隔间布满了船舱底部。


    裴泽渊被声音吵醒,干枯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头痛的宁愿割掉脑袋。


    胸口起起伏伏,他缓慢的睁开眼睛,身体被折叠起来缩在一处,周围满是腥臭的味,分不清是烂掉的鱼肉还是烂掉什么人肉。


    他撑起脑袋,咬牙用力砸向侧面的木板,砰的一声!


    额间有鲜血流出,刺痛让他清醒许多。


    上方的木板只能从外面打开,他尝试用匕首掏开木板逃出去过,却被再次抓回来收走了匕首。


    右手臂被狠踩了一脚,如今已经用不上力,他感觉可能是骨头裂了,右手使劲摸过一遍,应该没断。


    他空咽了一下,一点口水都没有了,好在额头血流下,他舔舔嘴角,接到一点血润润喉咙。


    努力呼出一口气,低呵一声,人在呵气时肌肉会紧绷起来更容易发力,他右手握拳自胸口向上冲击。


    邦!


    邦!


    一下,两下……八下!


    船外的喧闹声替他的动静做了掩护,砰!破开一个口子!


    他努力直起身,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亵裤,用肩膀抵住发力,再一次,砰!


    裴泽渊用五根指头抓着碎裂的木板,用力爬上去,他不敢躺下缓一口气,冲出船舱。


    吱呀一声,门打开,察觉有声响的船夫小心进门查看。


    裴泽渊等不了,他被抓回来那次听的明白,这些人要把他卖去江南的相公馆子去。


    凶狠的眼神落在船夫背后,他扑上去一拳打在船夫鼻子上!


    第二拳落在喉咙,顷刻间,喉骨碎裂,船夫口中喷出的鲜血还不如他拳头上的多。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只手了,指头用力处只是挂着碎肉的骨头一样。


    惊呼声传来,贺云昭扭头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人影丧尸一样从一艘货船上跳下来。


    货船还没完全离开,离岸边还很近,‘丧尸’很快爬上岸边。


    周围人惊恐当尖叫纷纷躲开。


    “啊!鬼啊!”


    “娘老子的,什么东西!”


    前来送行的女眷被吓了一跳,仆妇小厮门连忙护着她们上了马车。


    贺云昭这才看见,这是个人,人口买卖?


    心中生出愤怒,京城这样的地方底下藏污纳垢多了去,但是摆在面前还是叫人气急。


    ‘丧尸’赤着上半身,满是脏污贺血迹,两臂轻轻颤抖,他扑到在地,周围人只是避开,或躲的远远的看热闹。


    贺云昭细心一瞧就知道这原本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少年,只看上半身就知道,体态匀称肌肉紧致,这是吃好喝好才能养出来的身体。


    她蹙眉,有些不忍,此刻若是不过去,只怕这少年还会被再次抓走。


    人就是这样,有人正义出手,其他人也能鼓起勇气一起伸张正义。


    贺云昭只是迈了一步,她怒目呵斥那船夫,就立刻有一大群站出来。


    “你是什么人!”


    “嘿!不准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害人!”


    贺云昭近前一看才知看出这少年意志之坚定,受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逃出来。


    裴泽渊的喉咙努力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干枯的如同冬日的稻草。


    他的心里只有恨,恨欺骗自己的下人,恨算计他的冯氏贱人,恨那父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们都杀了!


    裴泽渊张着嘴,他努力的发声,可却发不出一丝半点的声音。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碎的亵裤,脏兮兮臭烘烘,没人会为一个乞丐的受害多说什么。


    他只有恨,甚至恨所有看到他狼狈一面的人。


    贺云昭听过一个故事,当一个魔鬼被关在海底,第一百年,他感激所有人,第二百年,他发誓会给救出自己人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第一千年,他发誓会杀死救出自己的人。


    当她靠近时就察觉了少年勃发的恨意,脊背高高的弓起,这个少年还在用力想站起来。


    贺云昭轻叹一声,受害者总是可怜的,她脱下外衣,俯身盖在少年身上,她蹲下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抓你的人已经走了。”


    突然!裴泽渊脏兮兮布满血渍的手就这样握住了贺云昭的手臂。


    贺云昭皱眉,她倒不会因为血大惊小怪,虽然这一世没有,但是上一世她是有过大姨妈的。


    从青春期就见到血液,并且习以为常的处理血渍的女孩可比男孩坚强多了。


    她只是有些洁癖发作,这个时候把受害者的手甩掉会显得她很没有人性。


    “怎么样?”穆砚从身后跑过来拉住贺云昭的同一只手臂,也有些不忍的看着这个少年。


    唉?


    低下头,看着那少年脏兮兮的手一点点移动,把穆砚的手一点一点推下去。


    穆砚:“……”!


    他一把将少年的手也扔下去!


    下一秒少年又坚强的伸出虚弱的手指按在贺云昭的手臂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周二惊呼一声,他捂住嘴,小声试探道:“裴世子?”


    贺云昭耳朵一动,听见了这条信息,珍淑家的孩子?


    哦,裴尚玄不是有真爱嘛,她就给起了一个代号叫真爱叔,简称珍淑。


    她表情不变,只是站起身,自然从容的把裴泽渊的手抚下去。


    “好了,船快开了,我送你上船。”


    穆砚点点头。


    第24章


    浑身上下难以找出一块好皮来, 粗粝的木板摩擦着肌肤应该是疼痛难忍的,但因为有太多的地方比皮肤疼多了,于是这点痛就变得微不足道。


    裴泽渊睁开半只肿胀的眼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朵嗡鸣的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只感觉有人把他的手推下去, 一股一股的恨意支撑着他又再次把手放了上去, 这只手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挂了肉的骨头,分外可怖。


    他只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高高束起的墨发, 模糊不清的面孔, 在一片混沌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裴泽渊再次试图爬起来, 跪趴在地上, 手肘撑着地面, 脚掌用力一蹬……


    少年的身躯再次重重摔倒在地面。


    贺云好挑眉‘啧’了一声,真爱叔居然还能有这样倔强坚韧的孩子。


    裴尚玄只有一个和宁安公主生的独生子,就是她眼前的裴泽渊,公主之子、国公世子,如今竟出现在这里也是有趣。


    不过贺云昭倒是不急着救他,旁边的普通百姓可不敢招惹这样的大麻烦早就一溜烟跑了, 方才还试图追人的船夫被人叫破了意图也很快跳水离开。


    身边只剩下穆砚等即将出发去边疆的小将, 他们名字已经在军书上,若是不按时到达按律可是要被处罚的。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军法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即使周二等人想要留下看热闹, 也不敢耽误了出发时间,兵部的官员高声一喊,他们立刻上船。


    如果贺云昭不来救, 那就要等吓的钻进轿子的女眷们克服对血色人型生物的恐惧过来救人了。


    贺云昭推着穆砚叫他快些上船,“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穆砚还有些担心,他立刻蹙眉道:“这裴家的小子躺在这生死不知,没处理好,我怎么能安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我害的他,如今反倒是叫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等着裴尚玄痛哭流涕给我道谢吧。”


    贺云昭直接上手扳过穆砚的肩膀,她伸手推着他后背催促快些上船。


    船上周二也在高声呼喊着:“喂!穆六!快上船了,咱们俩一个屋!”


    穆砚快步踏上甲板,他扶着栏杆站在边缘,不住的向岸边看。


    他只能看见小昭蹲下去低头看着那小子似乎说了什么,贺家的小厮立刻便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心中隐隐遗憾,似乎还有好多话没说,还有好多事情没聊过,他就这样离开。


    周二性子活泼,上船了还在不断挥手朝着岸边呼喊,他的家人最开始还非常配合,五六声后,他弟弟都上马回家了,周二还哈哈哈大笑。


    穆砚做不出这种狂放的举动,最后最后,也不过是回头再看一眼……


    ……


    贺云昭自觉自己很善良了,但没办法她还是有些主观,普通人遇害,同情愤怒。


    她的敌人遇害,太棒了,老天来收人了。


    裴泽渊并不算她的敌人,但一想到裴尚玄那个样子,她就感觉歹竹难出好笋啊。


    谁也不知道这是大少爷一样的人物被救了后会不会傲慢的以为这是她应尽的本分。


    但没办法,人形生物伤的太惨了,简直是不忍再看第二眼。


    裴泽渊是裴尚玄的长子,居然受到这样的迫害,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这样没有底线,就算是政敌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贺云昭对敌人的热闹一贯很感兴趣。


    睫毛轻颤,眼中自带三分笑意 ,她吩咐下人们把裴泽渊抬起带到马车上。


    贺云昭没进车厢,她骑马在前,她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她救人了啊!


    马车顺着街道一路行驶到一贯,碰见面熟的人她就微笑着顿首打个招呼。


    这是谁?此乃梦郎.院试案首.文坛新秀.大儒杀手.驸马克星.贺云昭是也。


    当真人出现在面前并且亲切的主动跟你打招呼后,你难道能忍住不和他寒暄两句?


    “贺兄这是去哪里?”


    “我去医馆。”


    “啊?可是哪里不舒坦?”


    贺云昭摆摆手,同情且无奈的叹口气,神态尽力贴近悲天悯人,“在运河边碰见理国公家世子了,浑身凄惨,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啊理国公世子?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刺杀了?”


    贺云昭晃晃脑袋,她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贺兄高义,那理国公那般威逼,你如今竟还愿意救世子,实在……唉!贺兄性子实在太好了。”


    一路走一路说,碰见几个她就唠几个,直到车厢内传来细微的声音,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出车窗。


    贺云昭调转马头,跟在一侧,她问道:“醒了?”


    半晌,车内才传出一道喑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贺云昭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睛淡淡道:“你是公主之子,理国公世子,身边绝不会缺少任何人跟随,看痕迹,你应当是会武的。”


    她抬起头不经意的扫视街面上的百姓,他们有的在摆摊,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运货,各有各的生活,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隐藏身份的拐子。


    “拐子只喜欢拐小孩和女子,你这种身体健壮的少年可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既然能被带到船上去,一定是有人算计你,且这个人在理国公府有能力算计到你。”


    “你应当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软柿子吧?既然要报仇,那必有血案,现下我到处说,能帮你争取到大家的同情心。”


    “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害的那个,当你报仇时就没人会拦你了。”


    贺云昭手臂绷紧,她控制好缰绳,下巴微微抬起一抹轻笑,似春日飘落的花瓣。


    她眼睛轻轻眯起看向车窗,“我是在帮你,可别不识好歹。”


    裴泽渊单手撑着趴在车窗边,和她对视片刻。


    一人衣着光鲜,每一寸料子都有银线绣成的暗纹在光线下闪动,一人却浑身狼狈脏的连五官都看不清。


    她挑眉,几乎用戏谑的语气道:“放心,把你带回来而已,不算救命之恩,不用你报恩,恩情自有理国公大人在呢。”


    也算什么只要这人高喊一声他是公主的儿子,自然有多的是码头的工人愿意赌一把,将他送回城里。


    裴泽渊心里一松,对这种不友好的态度莫名安心,他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贺云昭补充道:“马车你得赔我,里面可弄脏了。”


    裴泽渊:“……”


    医馆的大夫惊呼一声跑过来,他连忙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裴泽渊颈部,


    贺云昭:“大夫,别试了,你快上车,咱们车上边治边走。”


    医馆到底简陋了一些,而且目前情况不明还是不要在外停留太久为好。


    片刻后,贺云昭吩咐车夫驾车往襄王府去。


    第一,祖祖是宗室的老王爷,裴泽渊是公主之子,这是一个两方都有亲缘关系的地方,且襄王府从不涉政,若是裴泽渊的劫和朝堂有关,那么襄王府就是一个和各方都没有牵扯的地方。


    第二,襄王府离理国公府很近,两府的后门之间只是隔了一条巷子。


    请来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大夫,这家医馆名声不算显,但恰好对症。


    京城里声名远扬的是为权贵人家看过病的大夫,富贵人家整日养尊处优,他们除了一些弱症之外其实不会得太多稀奇古怪的病。


    回春堂就不同,他们家是治跌打损伤、骨头硬伤的,有那干粗活的人意外被砸了撞了也都是来这看。


    贺云昭虽然一路看似招摇,但心思却细,早早就盘算好要请那家的大夫。


    被三个人合力抬着的裴泽渊一路进了襄王府的大门,在襄王院子的侧屋放下。


    大夫拿出一个大药箱来,他急忙道:“要一瓶……一坛烈酒来。”


    创口实在太多,一瓶烈酒肯定不够用,贺云昭半倚在床头看大夫处置伤口。


    好大一坛烈酒被搬过来,大夫也是豪放,直接用大碗盛了一碗。


    他左右看看,对着贺云昭道:“麻烦公子了。”


    贺云昭好奇的看了一眼大夫,“大夫,什么事情需要我。”


    大夫也没客气,一碗烈酒就这么送进了贺云昭手里。


    大夫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后,仔仔细细的把一柄手掌长的小薄刀上下烤了一边,最后又等了一会刀刃不那么热后,便说了一声:“开始。”


    贺云昭两手拿着酒碗,均匀的倒在裴泽渊胸前的伤口上。


    一声闷哼响起,红肉露出来的伤口被烈酒一刺激,肌肉剧烈的收缩,裴泽渊疼的满头冷汗,大夫手持手臂长的薄刃在烈酒冲洗过的地方将泛白的腐肉剔除。


    只要是有伤口的地方,都要上一遍烈酒,再用刀刃过一遍才成。


    贺云昭心里都不忍,这是什么酷刑啊!


    如果她遭遇了这些,她肯定杀心大起干掉所有害她的人。


    裴泽渊没有叫出声,不是他忍耐力惊人,而是他的嗓子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贺云昭甚至能看见他疼过头了导致瞳孔都微微扩散,几乎在昏厥的边缘。


    一柄薄刃因为极薄,所以不能一直用,每用一会子,大夫就要重新拿出一柄,火烤、喷烈酒然后刮腐肉。


    裴泽渊像是一只被串在铁签子上的烤全羊,贺云昭撒佐料,大夫划小口方便入味。


    甚至处理完前面后,贺云昭下意识来了一句,“翻个面。”


    大夫欲言又止,这小少爷伤的这么惨了,还叫他自己翻身,太不人道了!


    他放下刀刚要去帮忙翻身,裴泽渊已经自己默默翻身,他疼的浑身抽搐两下……


    贺云昭努努嘴示意大夫继续……


    身经百战的大夫感觉自己此刻像个新手,这两人未免太自然了。


    浑身伤口过了一遍烈酒和刀刃之后,大夫拿出药粉均匀的撒上。


    贺云昭:“……”更像烤全羊了……


    干净的白布条将裴泽渊每一个伤口都捆住,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便起身要去煎药。


    贺云昭连忙道谢,“多谢老先生费心。”


    大夫满头汗水,他笑容中充满疲惫,“老夫也没做什么,还是这位公子够坚忍,老夫从医四十年,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在这样伤势之下还能保持清醒,甚至能自己翻身。”


    “这位公子骨骼强健,身体底子好,大概两个多月就能下地了,好好休养半年后继续练武都不是问题。”


    两个月后才能下地,贺云昭啧啧称奇,这可够重的。


    太夫出去煎药,襄王在门口听见了动静这才进来。


    他老人家在两人到门口时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忙吩咐人到理国公府去通知裴尚玄和宁安公主。


    襄王本来也想进门看看泽渊伤的如何,但脚步刚落在屋内就听见裴泽渊的一声闷哼,看见小昭拿着烈酒大夫拿着薄刀。


    屋里一片血腥,他迈进去的脚又是缩了回来,襄王决定还是在屋外等。


    他老头子的承受能力可没那么强。


    襄王尴尬的笑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关心了一下裴泽渊的身体。


    但裴泽渊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回以沉默。


    砰!一声巨响传来,一个黑影裹着劲风冲进来,他大步流星几步就到了床前。


    一句颤抖的话从黑影口中冒出,“我的儿啊!”


    裴尚玄两臂颤颤,他半跪在床前看着浑身包着白布条的儿子。


    “泽渊!”宁安公主也冲了进来,她扑到床前,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贺云昭心里暗道,这夫妻俩还怪有夫妻相的,瞧这语气、这动作……


    宁安公主哭个不停,一直在问裴泽渊疼不疼。


    包裹着白色布条的手臂轻轻颤抖,裴泽渊扭头看向父母,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停下了。


    贺云昭抱臂站在一旁,眼看着裴泽渊被夫妻俩扶起坐在床边,她忍不住皱眉,这两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病人。


    就在她想自己现在是先伪君子一下表达自己的救命之恩呢,还是讽刺一下裴尚玄自己孩子都护不住,哪个更能让裴尚玄破防呢?


    啊呀呀,她可是裴小公子的救命恩人,以德报怨,虽然你威逼我,但我仍然救你的儿子。


    宁安公主掏出手帕沾了温热的水给儿子擦干净脸,一张苍白的脸终于完全的显露在人前。


    剑眉星目,鼻梁如同山峰的屋脊,唇角微微下垂,给人冷淡之感,只可惜,嘴唇苍白的好似死了半个月,额角破了一个口子,左眉处还缺了一块肉,此刻看着倒是十足的凶相。


    宁安公主心疼不已,她想这凶相是因为脸上有细小伤口导致,她心疼轻抚儿子的眉毛伤处。


    站在一侧贺云昭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气死裴尚玄了,不说磕头,最起码要给她这个儿子的恩人鞠个躬吧。


    嘴角已经弯起,下一瞬,她惊呆了。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快的仿佛一滴飞溅的水,裴泽渊不知何时竟在手里藏了一柄大夫用的薄刃。


    一手握住薄刃飞快向前冲着裴尚玄的胸口扎去!


    普通人在遇到这种攻击时第一反应是后退,但是后退是最差的办法,因为敌人还能向前一步。


    裴尚玄到底是练过武的武将,他下意识一个侧身躲开了当胸一刀。


    但裴泽渊凶相既出怎会容易收手,他手腕顺势翻转向上一道,自裴尚玄的右肋部往上划去!


    刺啦!


    贺云昭目瞪口呆,空气中血珠飞起崩了宁安公主满脸。


    裴尚玄手撑在地上迅速往后爬了几下,他好大儿不满意这一刀,站起身又追了上来。


    电光火石间,裴泽渊狠厉出手扎下第三刀!


    裴尚玄抬起右手匆忙阻挡,刺!


    裂帛声起!理国公大人的右手臂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惊恐的望向像是疯癫了一样的儿子。


    大夫说两个月后能下地,裴泽渊用意识主导物质,三刀差点当场弑父!


    襄王吓的攥紧双手闭上眼睛靠在贺云昭宽阔的肩膀上。


    贺云昭满脸复杂,“嘶!”


    局面太复杂,差点分析不出来了。


    宁安公主尖叫一声起身跑过来扶住裴尚玄,惊愕的看着自己儿子,尖利的声音刺的耳膜胀痛,“你疯了吗!裴泽渊!”


    “他可是你父亲!”


    一道干枯的声音从裴泽渊的破嗓子里发出,“娘,你知道是谁害我吗?”


    三刀用尽他全部力气,立时跌坐在床上。


    昨日,裴泽渊去熙和公主府上帮母亲送东西,回府时走后门更近,便进了巷。


    这一整条巷子只三个门,一个是襄王府的后门,一个是理国公府的后门,一个是齐府花园的小门。


    裴泽渊完全清楚,他是在走进自家后门之后身后传来当头一棒,他顿时昏过去。


    余光中还能看见小厮顺子拿着一根短绳勒在他的仆从脖子上。


    贺云昭的推测没错,哪里有拐子会拐十几岁多少年的,尤其还是裴泽渊这种习武少年。


    把人卖去江南相公馆子里去,这种下作羞辱人的方法,只有后宅女眷才能想出来,再加上内奸的里应外合,一个名字浮现在心头,就是冯氏!


    裴泽渊艰难的扯起嘴角,眼中满是恨意和杀意,“娘,那冯氏今日能害我至此,还不是有他裴尚玄的纵容,若非他对那冯氏中了邪术一样痴迷,今日我这一身伤就不会出现!”


    贺云昭抬起下巴,往后靠着柱子,她悄悄观察着宁安公主夫妻的神色。


    就在一瞬间,宁安公主和裴泽渊对视着……


    贺云昭无声的勾起嘴角,有意思…宁安公主竟然已经知道是冯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睫毛的轻眨只是一瞬间。


    人的表情是很奇妙的,贺云昭很理智的看,才能看出来宁安公主的不自在。


    可裴泽渊在极度的愤怒中是看不见也看不懂母亲的表情的。


    宁安公主不忍的低下头,她轻声道:“都是冯氏做的孽,你怎么能杀你父亲呢?”


    灰尘轻轻的飘起,像雪花一样落在人身上,粗粝的喘息声和闷闷的忍痛声在屋子里清晰可见。


    襄王都忍不住皱眉,宁安何时竟变成了这样,这种时候竟还偏着那裴尚玄。


    贺云昭几乎要鼓掌,好精彩的一场戏啊!可算是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了。


    旁观者尚且如此感慨,亲身经历者不知有多痛。


    失望……不解……迷惘……


    不是一日两日,是七八年,他真的那么在意后宅谁落下风吗?


    他才多大,金尊玉贵捧大的皇帝外甥!


    是宁安遇到冯氏炫耀就开始跟儿子哭诉,哭冯氏的跋扈,哭裴尚玄的无情……


    可一次又一次,他为了维护母亲仇恨父亲,可仇恨的亲爹却是母亲心中最重要的人


    裴尚玄沉默半晌,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他看着宁安公主,“娘,要是你被卖去做妓女,你还能如此原谅裴尚玄吗?”


    如此惊骇的话一出顿时叫人震惊到失语,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宁安公主的亲儿子,那这个人是要因蔑视皇室而被惩处的!


    宁安公主的哭泣和裴尚玄的呵骂声夹杂在一起。


    贺云昭终究还是没忍住,她劝道:“理国公,你就别在这训儿子了,刚才他还要杀你呢,你这会替公主教导儿子,不合适吧。”


    你俩就别大哥笑话二哥了,当娘的被骂妓女,当爹的刚才差点被刀,这会居然还能撑起父亲架子训斥。


    封建大家长啊,真是无法摆脱。


    裴尚玄没管说风凉话的贺云昭,贺云昭平时看是很可恶,但在动刀的儿子面前,裴尚玄暂时没心思去理会耍嘴皮子的人。


    夫妻俩搀扶着一起离开,宁安公主哭到浑身瘫软,整个人完全被打击到了。


    裴尚玄胸口被划了一刀,血液洇湿衣衫,他是受伤的人,却忍痛扶着公主,小心看着脚下门槛。


    如果忽视刚才一家三口互刀场面,这一对夫妻看起来还是很恩爱的。


    襄王和贺云昭面面相觑……


    半月后贺云昭才从师兄赵同舟那里知道一件事,流放的冯擎死了,冯家赎回来的祖宅被大火烧个干净。


    理国公府的冯姨娘因为暗害世子被理国公怒而处置,冯氏被送去了庄子上。


    宁安公主去了庵堂居住,这是一座位于城内的女性修身养性的庵堂。


    接下来事情就更加精彩了,贺云昭被师父兴奋的拉出去,一大堆人聚在庵堂门口。


    他们亲眼看着裴尚玄赤着上身背负荆条,亲到庵堂负荆请罪。


    裴尚玄跪在庵堂门口,他的肌肤被刺的流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公主!尚玄今日来只为请罪!”


    “昔年我曾与友人一同外出打猎,不慎驾马掉进深坑,冯氏机缘巧合救我一次,因其家中入罪被流放边疆。”


    “冯氏回京后,我一心报答救命之恩,因此忽视公主,不料冯氏本性疯癫,与冯家不安分的心一脉相承,害我儿受难。”


    “诸位在此见证,尚玄的恩报的够多了!冯氏却携恩威胁!”


    “今朝我才醒悟,冯氏救我本是骗局,无非是算计婚事。”


    他神情痛苦,向四周一看,高声道:“尚玄想说的是,冯氏虽算计为我恩人,但我从来不曾近过冯氏的身!”


    周围人议论纷纷,相信了裴尚玄此言,一个男人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其确为事实。


    “只求公主看在我们年少情谊和孩子的份上,原谅我!”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人群议论声越来越大,裴尚玄看着紧闭的大门表情诅丧。


    贺云昭抱着手臂,这是个十分防御性的姿势。


    她身边的每个人从议论裴尚玄是个蠢货竟然能被冯氏一个女子骗了到逐渐开始同情,依照裴尚玄所说,他可是为公主守身如玉的!


    人们对幡然醒悟的桥段百看不厌,对犯错男人的悔改不仅接受还吹捧呢。


    她甚至能听见一两声抱怨公主的。


    是啊,你的丈夫守身如玉,他没碰小妾,只是被救命之恩蒙蔽。


    贺云昭不由得想到了裴泽渊,最可怜的是孩子。


    父母吵闹打的头破血流,孩子已经受到了伤害,他们却若无其事的和好继续在一起,徒留孩子恍惚的以为伤口是自己的幻想。


    她心下叹口气,眉宇间浮现一丝动容。


    就在众人以为公主不会出来时,吱呀一声!


    大门打开,一道穿着素色僧衣的身影走了出来。


    夫妻破镜重圆,多么美好的故事啊,贺云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她转身离去。


    “贺兄,你怎么走了?”


    贺云昭没有回头的摆摆手,“我回去玩调香了。”


    有古怪,冯擎的死,冯氏送去庄子上,那真的还真是冯氏吗?


    她现在还太弱小,那些不是她能查的,她有种直觉,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裴尚玄就死定了。


    贺云昭当务之急的考中举人,早日入朝为官。


    她原本微垂的眼眸刹那间抬起,双眸仿若夜空中闪过的寒星。


    等等!也许裴泽渊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就凭他对理国公动刀那个劲,她不信理国公和宁安公主能幸福平静的生活。


    仅仅这一瞬,她便恢复了平日的轻松神态。


    第25章


    贺云昭一直是精力旺盛且行动力很强的人, 她的心态很稳,并不会因为一时间的烦心事影响自己原有的安排。


    就像是沾到了冯擎这块烂泥,她会乐此不疲的琢磨怎么将人按下去, 但不会影响自己念书的进度。


    创业嘛, 虽然要应对友商的挑战, 但最重要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产品, 空闲时再陪友商过两招。


    她不是机器,总有心烦气躁的时候, 念书遇到过不去的地方理解不了的部分, 她就会放下书本琢磨一会理国公府的事, 这种时候的心态太适合算计人了。


    她还会将自己身边的事在脑子里过一边, 把一些人重点标红画圈, 留着以后慢慢处理。


    三日后, 贺家门房接到了一张帖子,上面清晰写明了理国公世子想来贺家拜访贺云昭,以谢救命之恩。


    在前一日,裴泽渊已经去过了襄亲王府。


    他给老王爷送了一大堆玩乐的东西,京城的老纨绔们若是见了礼单保准羡慕的口水都能流出来。


    裴泽渊投其所好,襄王年纪大了, 平日里又没什么太多爱好, 顶多是玩玩鸟斗斗蛐蛐。


    如今也轮到了贺云昭这里。


    这却是稀奇,裴泽渊竟还是个十分懂礼的人,在帖子上询问了贺云昭何时方便。


    帖子一瞧就是他自己写的,贺云昭手指一翻, 瞧见里面写的普通但整齐认真的字迹。


    之前还想过要不要从裴泽渊这里突破,如今一看,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贺云昭提笔回了帖子, 定在七月初七,那一日她休假。


    唉,没办法,从前念的像是‘国际学校’小班教育,如今拜师了,就成了一对三或一对一教导。


    丁翰章精力不济,不可能每日都给贺云昭高频率的上课。


    通常是师兄刘苑与另一位将先生,两人按照自己的长处,给贺云昭进行一对三或者一对二的教学。


    丁翰章那里则是随时可以去问问题,并且老爷子还会给贺云昭开小灶讲解一些朝堂往事和隐秘之事。


    既然是冲着当官去的,考中要紧,学会当官更要紧啊!


    七月里贺云昭有五个放假日,固定的十日、二十日,三十日,还有七夕和中元两日,七月三十日还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只不过和原本的假日重了日子,就没有另放。


    贺云昭便圈了七夕的日子允裴泽渊来贺府。


    七月初七。


    裴泽渊带着大批小厮仆妇拉着两大车礼物来了贺家,比之去襄王府时架势更甚。


    甚至还惊动了后院的贺老太太,仆妇们拉着后面一车的东西进了后院,那是专门给贺家女眷的礼物。


    这才是真正的感谢之礼,不愧是皇亲国戚,自幼过着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出手简直不凡。


    贺云昭随意瞧了眼那一车专门送给她礼物,并未在意,她招招手,“翠玲,去请他们吃口凉茶。”


    翠岭缓缓一点头,转头便招待裴泽渊带来的人去消消暑气,顺便也清点一下礼物单子。


    两人进了屋内,外面亮的晃人的阳光被隔开,贺云昭这才注意到裴泽渊穿了一件黑漆漆的仿佛要去暗杀谁的衣服,脸色已经养回来一些。


    腰身紧紧被黑金色的腰带禁锢住,身形薄且利,左眉的伤还没好,露出几份凶悍之色。


    大夫说两个月能下地,他当天就差点干掉亲爹,一个月不到自己就能坐马车来贺府。


    贺云昭肃然起敬,这是什么野人般的身体素质,怪不得被迷晕了还能连杀几人逃出来,佩服佩服。


    两人尴尬的闲聊两句,多是贺云昭张嘴,裴泽渊只会嗯、是、对。


    贺云昭主动提了两个话头,裴泽渊只是配合着应答。


    不一会,她就轻瞟一眼,随即用右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品着。


    裴泽渊是想要说话的,可是想说的话太多,他这段时间经历又太复杂整个人一时间都封闭起来,不愿意开口。


    他瞧贺云昭静默饮茶,也学着她端起茶杯来,手上斑驳的伤痕还未痊愈,杯口抵在唇边。


    嗯?他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紫红色的液体,茶杯里是沁凉的酸梅汤。


    裴泽渊奇怪问道:“贺公子的杯子里和我的杯子里是一样的东西吗?”


    贺云昭点点头,比他更奇怪,“是啊。”


    “那你品……”裴泽渊顿住。


    贺云昭嗓子里溢出笑声,“世子爷又不说话,我只能多品品酸梅汤了。”


    她只是随口一玩笑,裴泽渊却眸色深沉专注的看着她,开口认真道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随意摆手,贺云昭笑道:“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说来有趣,裴泽渊在贺云昭面前倒是自在。


    给一百个人说,九十九个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受伤算什么,不是没被害吗?


    还因祸得福,父母重归于好,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宁安公主,父亲是位高权重的理国公,他又是独生子,有这样一对父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泽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恨冯氏?外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冯氏已死,不过是顾虑名声不曾公布,送去庄子上的只是一丫鬟。


    恨父亲,父亲因为他受害而幡然醒悟,与母亲破镜重圆。


    恨母亲,可母亲又做了什么呢,母亲不曾害他。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像是出错了,他明明记得是母亲哭诉,他每每安慰然后立刻去找冯氏算账,被父亲责骂推搡甚至被罚跪。


    如今他们重归于好,依然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我好像不应该再记着从前那些了。”


    裴泽渊眼中存在很多复杂的东西。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放下茶杯,心里泛起酸涩。


    她算不得多喜欢裴泽渊,甚至隐隐是防备的态度,但人的感情是共通的。


    小孩子小时候一遍遍的被父母责骂,因为多吃了一块豆腐被骂是蠢猪,待到长大之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说起这件事时,父母会说,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一对夫妻日夜争吵打架,不仅折磨彼此,甚至将他们的孩子也折磨的身心俱疲,但到了一定年纪,突然就不吵了,他们重归于好,长辈会说他们长大了。


    只留下受到了所有伤害的小孩还记得那些往事。


    可他们不能提起,不能哭诉,因为这是个完美的家了,他们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裴泽渊期望贺云昭能说出一些‘好听’的话,类似于你爹早就该死,你娘也是脑子有病等等。


    这会让他好受一些。


    黑色衣衫,束发束腰,少年清瘦单薄,嘴角下垂,眼里似有一场七月的晨雾。


    沉闷忧伤,痛苦无法排解,抬眼时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唉……


    贺云昭看在两车礼物的份上,她轻轻眨动明亮的双眼,片刻后她倾身靠近裴泽渊,真诚的给出建议,“世子,看在谢礼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建议,别让理国公和公主再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当务之急是给那对夫妻下绝育药才对!


    “……什么?”裴泽渊顿时愣住,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建议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摇摇头,大傻子就别在这忧愁了,你碎成片片又有谁管你啊!


    “如今想必两位都对世子心存愧疚,定会加倍对你关怀,可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那可就……”


    理国公裴尚玄傲慢、自私、虚伪、表演欲强、自以为是。


    宁安公主,虽然接触不多,但贺云昭已瞧出来,这位公主金尊玉贵的长大,被先皇捧在掌心里,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娇气冷漠,不把她认为的下等人放在眼里,以自我为中心。


    她真的没有办法惩治理国公和冯氏吗?有。


    被她当作武器使用的好大儿裴泽渊不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依赖自己几岁的孩子的。


    贺云昭眼中闪过冷光,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破镜重圆’的夫妻定会把人宠上天。


    见证了父母一切不堪,甚至对母亲出言不逊、尝试弑父的裴泽渊就是妥妥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时候就不是裴泽渊愿不愿意原谅父母,而是他父母还愿不愿接受他了。


    裴泽渊已经明白过来,嘴唇苍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几乎能摸到棱角的脸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右手用力按住椅背,顺势起身。


    贺云昭眼神一闪,看来这伤势还没好。


    “那在下便告辞,多谢贺公子开导。”


    “不必谢什么,你也清楚我同理国公之间是有些嫌隙的,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裴泽渊两手伸出于身前扣好,他深深一礼,“既谢贺公子救命之恩,也是谢您开导之义,除了这里,再听不到这样为我好的话了。”


    贺云昭面露不忍。


    裴泽渊越是礼仪周到,真诚感谢,她越是体会到这人的不容易。


    两人行至院内,贺云昭挥散心中对理国公的厌恶,以看待新认识的友人的态度来看裴泽渊。


    她抬手指着院内一丛花,“裴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泽渊侧头去瞧,淡白粉紫的花瓣垂下,犹如天宫仙女翩翩舞动,他没心思去赏。


    淡淡道:“大约是玉簪吧。”


    贺云昭扭头去看花,“是玉簪,很美吧,我去年到鹤山去野炊,遇到了遍野的玉簪花,心中实在欢喜,扛着锄头刨了一丛回来。”


    “可它却不如鹤山的玉簪花开的妍丽。”


    她轻叹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浮现浅淡的温柔,念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叶。”


    今年的玉簪又开花了,却不是去年的那朵,去年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要珍惜啊。


    “裴兄若是困在其中,又会错过多少。”


    那些愤怒和痛苦似乎把他的灵魂抽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


    可在这一刻,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他的心脏紧缩,眉心一酸,眼前模糊一瞬。


    他迅速扭过头,只留给贺云昭一个背影,喑哑的声音传来,“贺兄,可惜你我未能早相识。”


    贺云昭叹息一声,父母是人一生最近的亲缘了。


    她至今还能会想起幼年时母亲轻抚她的额头,窗外热风阵阵,母亲轻拍她的背。


    扭头看向那丛玉簪花,她轻念道:“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裴泽渊背对着她,他喃喃的重复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轻点完礼物的翠玲撒腿跑回了院子,“三爷,那礼物不对劲。”


    “里面有一万四千两银子!”


    贺云昭心头一跳,裴泽渊再是皇亲国戚的出身,他这般年纪又尚未娶妻,怎么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笔的银子!


    倒像是把所有银子都给了她……


    ……


    贺云昭与裴泽渊交谈的前半场,她是轻松随意却藏着一点探究的。


    但当发现了裴泽渊的真诚后,她也抛开了面具,用自己那一刻的真心去开导裴泽渊。


    但她……实在高估了裴泽渊的文学素养。


    他能听懂‘人生长恨水长东’,但他已决定好要让他爹裴尚玄长恨去。


    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理国公府的内墙上一道影子陡然出现。


    簌簌一声,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裴泽渊一身黑衣脚踏软布鞋进了房间,床榻外侧是他父亲裴尚玄,里侧是他母亲宁安公主。


    漆黑的房间,一道银光闪过,裴泽渊从怀里抽出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刀片坚定的毫不迟疑的靠近裴尚玄的脖子,三寸……两寸……一寸……


    短短的一刻内裴泽渊想了很多很多……想曾经父亲其实对他很好,会扶着他骑马,会带他和母亲一起出去看元宵


    想父母都曾经那么的关注他,他在校场扎马步,父母都在一旁看着他……


    他短短的人生中,痛苦已经比幸福更长,所以那些幸福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准确,而痛苦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记的清清楚楚。


    母亲第一次哭诉,他去找冯氏,父亲罚他跪在祠堂,他对着祖父的牌位抱怨,祖父您怎么不管管爹,爹一直欺负娘。


    想到第一次挨打,鞭子抽在背上是火辣的刺痛,紧随而来的钝痛会蔓延至全身……


    想父亲那么轻易的带着冯氏出现在他面前,称已经割掉了冯氏的舌头,在冯氏的惊恐中,父亲一拳打在冯氏的喉咙上……


    裴泽渊很疑惑,父亲是真心喜欢冯氏吗?那为何能那样急切的、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杀掉她。


    裴尚玄又是怎样看待母亲和他的。


    思绪翻飞,想到了秋日的菊花茶很苦……弑父是大罪,要赔命的……


    想到了冬日的小马,哒哒的踩着雪层……母亲会难过吗……会为了谁而哭……


    想到了那一丛玉簪花,其实不太好看,他不好意思说而已……贺云昭会失望吗……开导他还失败了……


    刀尖停在喉咙之前,裴泽渊停下了,裴尚玄可以死,但他还不想死。


    也许他明天可以带一盆品相好的玉簪花去送给贺云昭。


    刀被收回怀里,黑色的人影翻墙离开。


    一刻钟后,黑色的人影再次回到房间内。


    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一颗香,轻轻点燃后吹灭,香雾缓缓升起。


    他捏着香塔对准裴尚玄的鼻子。


    不行!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黑眸纯粹执着,一丝不苟的盯着刀尖,裴泽渊换了一把更薄更利的刀。


    掀开被子,从裴尚玄的脚腕开始,一道道的血线缓缓浮现。


    裴泽渊专注的把他爹的身上划出密密麻麻的血线,平均一指宽一条。


    划到肚子时,裴泽渊停下手,坐下歇会。


    他伤势未愈,其实很累的,这可是个精细的体力活。


    他们一家三口在裴泽渊三岁后第一次坐在了一张床上……最起码裴泽渊是开心的……


    歇够了裴泽渊继续划,他手指捏着刀片,注意好距离,深浅就不重要了,反正深一点裴尚玄也死不了。


    他看着浑身布满血条纹的裴尚玄,心里那些痛苦似乎被发泄了一些,眼眸中闪烁着兴奋,强烈的期待着明早裴尚玄的反应。


    目光不由得转移到另一侧的宁安公主身上,裴泽渊眼眸暗淡,虽然屋子里黑看不出来,但他神情与方才完全不同。


    他再次拿出刀片,刷刷几下,把宁安公主的头发剃干净。


    母亲喜欢庵堂吧……


    裴泽渊抿唇,他总是这样,对母亲容易愧疚,仿佛她的痛苦都是因他而来,每当她哭诉父亲做了什么,他就会有负罪感。


    如今也是一样,对母亲做了什么,他就想对父亲更严厉一些。


    ……


    第二日。


    “啊!”


    “啊!”


    “啊!”


    理国公府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宁安公主惊恐的把自己缩在床里面,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光头,她恐惧的看着浑身上下被鲜血染红的裴尚玄。


    裴尚玄就这样顶着一个阴阳头醒了,浑身的刺痛让他分外不适应。


    “宁安!”他起身就要去检查宁安公主的情况。


    宁安公主眼看着血色的人影朝自己扑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裴尚玄顶着阴阳头跑出房间,“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有刺客!”


    他粗粝的喘息着,愤怒几乎要烧死了他这个人,“找太医来!”


    裴泽渊从容的准备迎接裴尚玄的愤怒。


    但是……


    裴尚玄第一怀疑的是冯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当初冯氏找上他,称她知道当年二王案的内情,冯家是替裴家背锅的,她手里有证据。


    当年的二王案,先帝杀的人头滚滚,父亲都不得不躲避锋芒,作为裴家的继承人,裴尚玄知道这件事里裴家可不干净。


    于是他心虚的成婚后对宁安公主非常好,他全心全意的爱着宁安公主,甚至因为她一句话就跑到城西去买她最爱吃的栗子糕。


    冯氏的出现让他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好在宁安是个傻的。


    只要哄她几句什么救命之恩,她就会信,反正宁安到底是公主,冯氏怎么也欺负不到她身上去。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名声坏了。


    冯擎之事后冯氏逐渐失控,她对裴尚玄可没什么喜欢,裴家可是叫他们冯家背了黑锅的。


    裴尚玄还一幅深情的样子却让她做妾,冯氏岂能不恨裴尚玄。


    就是这时,裴尚玄发现了蹊跷,冯氏已经失控到如此地步还没拿出证据威胁他。


    于是他着手将冯家老宅翻了个边,被判流放的冯擎被他暗地里控制在手里刑讯,大刑下去,冯擎果然招认,冯家并无证据!


    于是裴尚玄放心的弄死了冯家两姐弟。


    如今,空荡的院子里,浑身血液的裴尚玄被风一吹,他浑身剧烈的颤抖,冯家难道还有后手?


    理国公府不愧是今年的京城八卦中心,年初威逼贺云昭,贺云昭写下要留清白在人间…,廖大儒召集人手怒喷国公府,如今那两面墙上还全是‘墨宝’呢。


    隔了几月,理国公和宁安公主又来一次‘负荆请罪’‘破镜重圆。’


    现如今,新的题材出现。


    “你听说了吗?国公府闹鬼的,听说公主和理国公都被鬼剃头了。”


    “那理国公身上还被鬼给做了标记,从上到下全是细细的红线,脸上都是!”


    “真的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真的!骗你我是狗!”


    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宁安公主也不去庵堂清修了,她火速跑回宫里避难。


    这次是剃光了她的头发,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皇后很烦这个小姑子,但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但在宁安公主住几日后,皇后忍不住了。


    她轻声细语的委婉告诉皇帝,“陛下,宁安如今为避难在宫里住了下来,泽渊却还留在理国公府内,他小孩家一个,不大合适吧。”


    李燧轻叹一声,他招来宁安公主。


    他道:“宁安,你们夫妻已是十分对不住泽渊了,如今你又……唉!”


    “真是叫朕不知道如何说你好。”


    宁安公主头上裹着织锦的布料,藏住自己的光头,她眼泪汪汪的,“皇兄,我出嫁后从未求你什么,如今实在是心里害怕才回宫住几日,是皇嫂不喜我留下吗?”


    李燧对妹妹的眼泪有抵抗力,他只是静默片刻。


    宁安为人父母做那些不慈之事,他一个做哥哥的是没法计较,但最起码他可以不和宁安同流合污。


    他轻叹一声,“朕这个舅舅已经失职许久,盖因太信你了,如今一瞧,反倒不如当初就把泽渊接到宫里养着。”


    “你哭天抢地的说离不开儿子,朕也就信你,可你瞧瞧,好好一个孩子叫你养成什么样了!”


    李燧心里知道理国公府的闹鬼是裴泽渊所为,但孩子已经这么苦了,就叫他出口气吧。


    不说裴泽渊了,李燧一个当皇帝的,如今看着自家妹妹和妹夫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他摆摆手,直接赶人,“明日你就回裴家去。”


    宁安还要再说什么,又一顿,她默默闭嘴。


    她就是这样,会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无限任性,察觉到别人不再迁就,她才会收敛。


    她只是一个再自私自利不过的人。


    被爱浇灌长大的不只有小太阳,还有杜鹃鸟。


    ……


    贺云昭收到一盆花,一盆巨大的漂亮的玉簪花。


    下人们抱着花盆进院子里,这郁郁葱葱的玉簪花把她的花直接比下去了。


    她看看裴泽渊送的玉簪花,扭头再看看自己的玉簪花。


    贺云昭:盯!


    “送到后院花园去!不许出现在我的院子里。”


    “是,三爷。”


    她气的咬牙蹲下,用花铲给自己的玉簪花培上两捧土,“懂什么!这种疏花才最风雅。”


    看了一眼又一眼,自家的孩子真是不争气!


    后院的贺母瞧见花,便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下人连忙答:“是三爷的朋友送的,三爷叫送到花园来。”


    贺母赞一句,“真美啊,比小昭折腾那点花啊朵啊的好看多了,她养东西都活的不容易。”


    贺云昭却不知道贺母其实很嫌弃她养的那些东西,她满心满眼要拿自己的宝贝们开个宴会。


    她在京城已经薄有声名,总要找个机会请一请同辈的朋友们,也是昭示贺家的新一代重新开始交际。


    第26章


    裴泽渊送来的一大堆礼物中, 给贺云昭这一车是他的全部身家。


    本打算一换一斩了那老贼,他所有的财物留下也是无用,定然是他身死之后给母亲宁安公主用的。


    他细细一思, 便觉气闷, 于是将全副身家赠给了贺云昭。


    贺兄对他有救命之恩, 虽贺兄自己不承这份恩, 但那是贺兄品行高洁。


    且他前去拜访,贺兄抛开了一切偏见, 一个曾经被他父亲迫害过的君子能将仇恨撒手, 仅以一友人身份开解他, 他心中难免羞愧。


    裴泽渊心性敏感, 他能敏锐察觉人情绪, 至于为何没能看清宁安公主, 或许是因为一个孩子本来就不想看清母亲的。


    他一见到贺云昭就知道此人是戒备着的,毕竟他是裴尚玄的儿子,戒备他也是应有之理。


    可渐渐的,贺云昭能看见他这个人,‘看见’这两个字很容易说出,却很少有人能做到。


    裴泽渊才会说出那句‘可惜未能早相识’。


    但决心已定, 他是必然要去做的!


    所有财物赠予贺云昭, 以报救命之恩。


    没想到临到事前,他反倒是悔了,虽没杀裴尚玄,却也将人折腾的够呛, 还把宁安公主给吓跑了。


    宁安公主相貌秀丽柔美,被剃了一个光头后实在难堪,影视剧中剃的很漂亮的尼姑当然很好看, 但裴泽渊又不是专业剃头匠,他下手就没轻没重。


    宁安公主的头发如今看着还没那狗啃的好看,又不能剃个干净,毕竟她还等着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她只能每日头上包着绸缎,再也不敢出门见人。


    再说裴尚玄,他浑身从上到下被划出一百八十二道血痕,道道深则有一指宽,浅处也有半甲深。


    裴尚玄只觉自己如同一个骨头架子一般,稍动一动肉便一层层的错开。


    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人的自愈能力还是很强的。


    他的头上被裴泽渊剃了一个阴阳头,半边剃光半边正常,他比宁安公主还难看,他连包上绸缎在头上都不行,那会显得一边高一边低。


    好在他需要养病,不用出去会人,于是他将手底下信得过的十五六人全部散出去查冯家是否还有后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尴尬,裴泽渊的尴尬的地方就在于,他没钱了……兜里穷的叮当响。


    现银和值钱的宝物都赠给贺云昭了。


    第一日他没被裴尚玄怀疑上,五日后的夜晚裴泽渊再次摸进了正院。


    是的……


    裴尚玄把手底下信得过的人都散出去查冯家,留下守夜的人自然水平不高,裴泽渊第二次成功潜入。


    这一晚,他点燃迷香,凑到裴尚玄鼻子下面,确保人已经昏过去后,他便在屋子里搜寻。


    银票不成,这有记号,宝物不成,一眼就能辨认。


    堂堂理国公的房间里,能用的金银块就搜出一只手的。


    裴泽渊不太满意,但现在他吃住都花国公府的,这点钱省一省应该也能用一段日子。


    脚步轻快的迈步就要出门,临到门前,他一顿,脚尖一转再次走到床前。


    上次还是急躁了,只把前面划了,


    裴尚玄后面还是完好的。


    想干就干的裴泽渊俯下身给裴尚玄翻个面,一回生二回熟,柳叶刀银光闪过!


    裴泽渊划的更均匀了呢!


    隔日醒来的裴尚玄,感受到身上似曾相识的疼痛感,“……”


    “狗贼!”


    查了一圈没查到冯家还有任何后手的裴尚玄后知后觉终于怀疑到儿子裴泽渊身上。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进裴泽渊的房间。


    只见裴泽渊直挺挺的、硬板板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的端正的躺在床上。


    几乎像死了一样……


    这样的伤势,应该动不了吧。


    屋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仅有一个小厮服侍着裴泽渊。


    裴尚玄将头上左半边的头发均匀的盖在右半边,在丫鬟精湛的手艺下,终于能出门了,但这头一点不能碰,碰了就……


    他冷淡扫过儿子屋子里的一切东西,浓厚的药味钻进鼻子里,他抬手扇两下,蹙眉,“渊哥儿也不曾出去透透风?”


    小厮多宝缩着手,他扭头看一眼直板板、硬邦邦端正躺着的世子爷,低头回道:“世子伤的厉害,起不得身。”


    裴尚玄心有怀疑,他迈步上前,掀开薄薄一层软烟罗,眼中含着浓重的警惕和探究。


    躺着的裴泽渊半眯着眼,正好看到他爹脸上带着的兽首面具。


    他连脸上和后脑都给划的仔仔细细,他以为自己看到人会恨的掩饰不住。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点想笑,一想到一层层的裴尚玄,他就憋不住笑意。


    眉心狠狠拧起,苍白的脸上一种难忍的表情,漂亮的孩子生病都更让人可怜。


    裴尚玄看着痛苦难忍的裴泽渊,心中怀疑打消一些,但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想要快速一掌试探一下。


    但布满红痕的手一伸出衣袖,裴尚玄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眼前浮现的是裴泽渊被救那日对他斩来的三刀,万一床上藏着刀可怎么办?


    “泽渊,你最近身体恢复如何?”


    裴泽渊冷冷开口:“死不了。”


    这种敌视冷淡的情绪让裴尚玄放心了。


    裴泽渊不是那种会偷偷做这种事的人,这小子要是还想杀他就会在晚上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而不是半夜偷偷做这种事。


    他眸中闪过戒备,他其实清楚裴泽渊如今既恨他又厌宁安公主,一个不大的少年不与父母亲近,他就再无什么可牵挂的。


    无法,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裴尚玄便蓦然神情柔和下来,“泽渊,好叫你知道,从前我与你母亲的矛盾,从来都是我们之间的事。”


    “冯氏狡诈,我被冯氏所迷惑是我的错,可你母亲……”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我也拿她没办法,你还有好多不知道的内情,那些年你经常要去校场跟着师傅习武,其实你母亲没受什么委屈,我再偏着冯氏难道会委屈你母亲不成?。”


    “可你也清楚,她那个性子,处处拿你当枪使,我这才生气起来,每每责骂你也是气你看不清。”


    裴尚玄后退半步俯下身,他伸手给裴泽渊掖了一下被子,“我们长辈之间的事很复杂,不是你一个孩子应该参与的。”


    “好好养伤吧,你母亲抛弃咱们回了宫里,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过那是父亲的错,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不想带你一起回宫里,也气的是我,不是气你,你好好休息吧。”


    吱呀一声,裴尚玄离开了。


    裴泽渊睁开半眯的眼睛,他以前被使唤的团团转真不怪他,裴尚玄是真厉害。


    这时候了还不着痕迹的把事情往宁安公主身上推,拉拢他这个儿子。


    给他掖被子的时候退后半步不是为了好发力,是怕他突然暴起抹了他脖子。


    “呵!”


    他夹在父母中间被耍的团团转一点不冤啊!


    裴尚玄顾忌他是唯一的儿子,这才耐下心拉拢,可身体却处处防备他。


    他侧过头,无声的看着门口。


    他很听贺云昭的建议,决定先不杀裴尚玄的时候,他已经配了强力的绝育药。


    迷昏后给人灌进去大半碗,剩下一小口喂给了宁安公主。


    绝育药,作用于男人时,男人很难感觉到变化,作用女性时,肚子会痛,容易被查出来。


    多宝哒哒的跑到床前,“世子,门房来传,贺公子送了两箱子东西给您。”


    ……


    在得知理国公府的具体情况时,贺云昭已经明白过来,恐怕最开始裴尚玄是打算弑父的,所以将所有财物给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改了主意。


    贺云昭叹口气,到手的银子是真不想给出去,但她这个人还是有底线的。


    况且裴泽渊待她赤诚,她不好吞下人家的‘遗产’。


    “翠玲,将现银点一点,给裴世子送回去吧。”


    “啊?”翠玲有些惊讶,“三爷,那可是一万四千两银子啊。”


    贺云昭颔首,“没错,把现银都送还吧。”


    银子可还了,其他财物那可是她应得的。


    翠玲瞧着都有些心疼,但她还是很利索的清点好银子,又点好人,看着家里小厮护院抬着箱子离了门。


    一扭头,贺云昭正倚在门边上手里一上一下的抛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挑眉一笑。


    轻浮浪子一样的调笑道:“好姑娘,快过来。”


    翠玲眼中含笑,她是贺家除了贺老太太和贺母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贺云昭真实身份的人,毕竟当年就是贺母送她去学医,就是为了她能在必要时刻为贺云昭诊治一二。


    要她说,夫人和老太太担心是寻常,但当她学成归来给自家三爷一把脉。


    哎呀,大夫是能摸出男女,可三爷这脉一摸和二十岁壮年男人一样强,只要不来葵水,那个大夫都摸不出来呢。


    如今一瞧贺云昭摆出风流公子的架势,实在是忍不住笑意。


    但她这个人生来有些慢症,说话慢的很,性子也内向。


    要是个活泼小丫鬟还能调笑回去,如今是翠玲,她只是走的快些到贺云昭身前。


    贺云昭也不在意,她举起手,指尖捏着一枚青亚姑的戒指。


    青亚姑,一种上等的深青色宝石,次一等的青色称为你蓝。


    她手里这枚戒托是白银,主石头呈深青色,侧面还有两颗米粒大小的你蓝衬托,白皙的指尖捏着戒指,宛如清晨露珠般,熠熠生辉。


    翠玲点点头,“这也是裴世子送来的。”


    贺云昭好笑道:“不是问你是谁送来的。”


    她拉起翠玲的手,将这枚青亚姑戒指戴在她手指上,端详片刻,“果然适合你,回头再制两身提花罗的衣裳,正好配这枚戒指。”


    翠玲惶恐,忙要把戒指摘下来,寻常的金银簪子也便罢了,青亚姑实在昂贵,她不敢要。


    贺云昭制止她的手,“主人的尊严是要靠给下人发银子来展现的,快收下吧,这戒指你戴着多漂亮。”


    翠玲一愣,没太听明白这些话,但还是点点头收下了这戒指。


    翠玲可谓是她身边第一大丫鬟,涵盖一切私人生活,甚至还包含迎来送往的部分,兼职私人大夫。


    这样的人不能因为人家忠诚尽责就不给银子了,贺云昭给翠玲的月俸是最高的,逢年节还会给很多礼物。


    翠玲是那种吩咐一件事给她,她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这件事做完的人。


    比如清点礼单。


    裴泽渊送的东西杂且多,好多翠玲都不认识,她在老管家的帮助下才一一辨认清楚,写在册子上。


    贺云昭一句话要把银子送回去,翠玲又急忙把银子清点好,一一封上封条点好人手送去理国公府。


    翠玲受到奖励是必须的,贺云昭对自己手下人都很好,下人们都知三爷手松,但你得办好差事,办好事什么都有。


    另一边的裴泽渊收到银子后,他惊的从床上坐起来了,多宝急忙上前要扶着,却被推开。


    “快把银子送回去。”


    下人们听吩咐连忙又抬起箱子。


    “等一下!”裴泽渊叫停了。


    他现在很需要银子,大笔的银子。


    他要收买人手养自己的护卫,这样才能有人替他做事。


    皇帝舅舅送了很多东西,都是养身体的药品补品和珍贵的宝物,但那些东西又不能拿来打赏人。


    虽然很羞耻,但裴泽渊还是收下了大部分,退回了五千两给贺云昭花用,留下九千两。


    他吩咐多宝拿来纸币,落笔!


    贺云昭收到的是一张九出十三归的借条,借款人裴泽渊!


    贺云昭:“……”


    这是高利贷……吧……


    九出十三归,意思是借款十两,到手能拿到九两,还款时需要还十三两。


    她再往下一看,只见下面借款日期写的是一年,年前面还有一个字被涂掉了,依稀能看见写的是一个月字。


    还好没傻到底!


    假如借款期限为一个月,那么一个月利率达百分之四十四点五,年利率超过百分之五百啊!


    理国公府不是敕造的部分,她都能上门以债主的名义拆掉!


    裴兄,啊不,泽渊兄弟好真诚一个人啊。


    殊不知,裴泽渊他不通庶务,他只听过九出十三归利息高,就敢往纸上写。


    还是多宝眼皮直跳的阻拦了自家世子爷,劝说将期限改为一年。


    不然的话,一个月后世子爷伤还没好,他作为世子的财产之一就该换主人了……


    还好贺公子人品贵重,是文坛少年天才,资质出众。


    多宝决定每个月用三十日供奉文曲星祈祷贺公子考中状元,只要贺公子不缺钱就不会来兑借条了!


    有三十一日的月份,他会祈祷世子发财,早日还上银子。


    文曲星君求求您保佑贺云昭公子,就是康顺侯府写出好多好诗的贺云昭公子,他能顺利成为状元!


    财神爷,求求您让世子早点还上银子。


    小民王氏多宝诚心供奉,不敢丝毫懈怠!


    ……


    贺云昭可比多宝想的有道德多了!她珍惜自己的好名声,钱财只是身外物,她更爱权。


    这张借条只是收在她书房的密匣里,用两层匣子锁起来以防被人看到。


    光风霁月的大才子,收下人家万两银子的谢礼后,九进十三出又给借回去了,真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无奈的摇摇头,打算等裴泽渊养好伤后好好臊一臊他,这种借条也敢写。


    她起笔写了一封信给裴泽渊,劝说他好好养病,静养最好。


    理国公和宁安公主的遭遇必然是他干的,可以想见以后有裴泽渊在,理国公府绝不会是她的阻碍。


    ……他们需要先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贺云昭在信中写,自己打算在中秋前两日邀一些同龄学子来家中赏花品酒,非是不愿给世子请帖,实是顾念他身体,万望世子爱惜己身。


    其中不乏‘久未得见’‘思君殊切’‘千万珍重’等等。


    文人的臭毛病,信里一定是感情充沛用尽词汇,有些人能写爱你爱你,但不耽误找别的女人摸小手,被文人才华迷惑的傻女人才会信这些。


    裴泽渊信了,他眼眶一红,放下信件,吩咐道:“多宝,准备些吃食来,我要多用些东西。”


    他努力的吃更多食物,尽力吸收一切营养,飞速的恢复着,只是遗憾不能去参加贺云昭的赏花会。


    ……


    贺云昭爱一切漂亮花卉,她喜欢侍弄花草,烦躁时过来看看自己养的花,就会感觉其他事也没那么难了……


    不过现在不同!


    她精心培育的玉簪花,雪白的花瓣美丽不似凡间物,她已经准备好把最好看的一株移植到花盆里,待到赏花时,她就将自己的宝贝展示给其他友人!


    赏花会自然不能只有一盆花,群花绽放才符合赏花会这个名字。


    于是贺云昭去找二姐贺锦墨借花。


    贺锦墨虽然常说自己长相不比大姐和小弟,才艺也平平,但在贺云昭心里她是很了不起的姑娘。


    二姐既会管家理账又会裁衣刺绣,她甚至还会侍弄花草,养的花都极茂盛,养的一盆龙爪长的如同小树大小,若不是贺云昭长个子了,她前两年还没有那盆龙爪高!


    贺锦墨是拥有如此多技艺的姑娘,但在她自己看来也只是寻常罢了。


    她会的每一样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都能是一项了不得的技艺了。


    贺云昭到二姐院子里将此事一讲,“二姐能否借我一些花,和着小花园那些摆放在一起来,一个赏花会就足够了。”


    她有些兴奋,高兴的说着自己安排,“我还叫人在西侧院修一个大泥炉子,到时候现烤一些肉,味道一定不错!”


    贺锦墨有些迟疑,她拧着帕子问道:“小昭,你说是认真的吗?”


    贺云昭不解,她点头答道:“当然是真的啊,现烤的肉可比上一桌宴席美味多了。”


    来的都是她同龄的学子们,不论出身高低,都很少参加这种全是同龄人的宴会。


    正好不拘泥于形式,大家热热闹闹的玩在一起,拉近一下关系。


    贺锦墨摇摇头,她有些迟疑,“我是说,你让我的花给你那盆玉簪花作陪衬,你是认真的吗?”


    “它叫小白。”贺云昭反驳一句一扭头,她沉默了……


    二姐院子里几盆花开的盛大热烈,紫薇花半棵树都是粉白色,挤挤挨挨的堆在一起,百日草一盆能长出十七八个花朵来,波斯菊万寿菊长的能比她手掌大,翠菊有各种颜色的,甚至还有蓝紫色!


    贺锦墨这是什么神农天赋!


    贺云昭不服,但当她的小白和万寿菊们摆在一起时,她妥协了。


    选择贺锦墨养的一棵珍珠海作为主花,她的小白作为副花。


    贺锦墨蹙眉瞧着摆设,“怎么不选那盆万寿菊,开的多好啊。”


    贺云昭一边招呼下人摆放花卉,一边镇定回道:“珍珠海看着高大些,方便离的远的也能看到。”


    犀利的眼神扫过她,贺锦墨眯着眼睛一瞧,瞬间道破真相,“不会是因为珍珠海是白色的,你好把你自己那盆玉簪花摆在旁边吧。”


    “哈哈,”贺云昭朗声笑道:“二姐真是促狭,我怎么会做那种幼稚事。”


    贺锦墨比‘弟弟’矮一点,她走到面前,微抬下巴瞧人,追问:“真的不是吗?”


    贺云昭一把揽住姐姐肩膀,赶紧把人带走,“好了好了你快去准备你的那边吧。”


    她给人发帖子时有写明仅是学子间的玩闹,再以贺家的名义写一封帖子补回去,这次是邀请她的友人家中的姐妹们。


    她们可以到贺家后院去赏花,由二姐招待她们。


    前些年贺云昭年幼,没法以一个当家人的身份出门交际,贺母又是寡妇身份年纪又轻不好总是出门,贺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好些场合不适合去,去了人家还要多费心思照顾她。


    贺锦墨的手帕交自然就没那么多,只有一个玩的好的小姑娘。


    那还是因为那家从前是襄王府的门客出身,如今是官身了不好和宗室继续交往亲密,但和贺家女孩之间的往来还是没关系的。


    贺云昭也希望二姐能多有几个朋友,没事也可以约出去参加一些玩乐的宴会。


    后院的那几桌席面,贺老太太和贺母比贺云昭重视的多,她们精心准备好菜单,不乏许多女孩们爱吃的甜口菜肴。


    曲瞻一瞧帖子就明白意思了,他笑着问自家妹妹要不要同去。


    曲婷蹙眉问道:“是要去哪家公府?”


    曲瞻脸色霎时变了,以为她不愿意去,收了笑意,他淡淡道:“是康顺侯府。”


    呆住一瞬,曲婷瞬间笑开了,她眼睛冒出光来,一把抓住曲瞻问道:“是梦郎那个康顺侯府?”


    “是。”曲瞻愣愣的答。


    一声尖叫瞬间响起,片刻后恢复宁静,曲瞻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曲婷一溜烟的快步跑了。


    “你去做什么?”


    曲婷兴奋的笑声传来,“哥哥,我去试衣服!”


    曲瞻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无力的伸手劝阻一句,“你不要……不要太夸张……”


    八月十三,临出门前,曲婷冷哼一声,劝她不要太夸张的曲瞻自己穿的都能闪瞎人眼!


    她一身金粉色袄裙和亮蓝色坠珍珠披帛在曲瞻的衬托下分外朴素!


    金光闪闪的曲瞻皱眉拿出马车里的小铜镜,左看看右看看,他盯上了曲婷的脂粉,“你说我要不要敷粉。”


    大晋文人出席宴会,还是有不少人敷粉簪花的。


    曲婷冷静的制止,“梦郎不是花哨的性格,你若是装扮太过他可能会敬而远之。”


    曲瞻:“真的?”


    曲婷:“真的,信妹妹的话!”


    你再亮一下会衬的妹妹我太朴素!


    第27章


    贺家厨房上人不多, 算上扫撒的婆子也就十四人,如此的规制自然是撑不起一个赏花会的。


    曾经贺家最鼎盛时期当为贺老爷子还在世时,贺家仅厨房便有三四十人, 各院主子都有自己的灶, 想用什么叫什么去传就是了。


    贺老爷子和贺父先后离世, 贺家失了两位当官的主子便陡然败落下来, 贺老太太不大懂持家。


    贺老爷子在世时这些琐事是无需她操心的,后来贺母进门后便接过这些家事尽心操持。


    贺母一盘账本便发现家中开销着实大, 虽说由奢入俭难, 但再难也要想办法, 还好家里主子不算多。


    贺家几个孩子都听母亲的, 贺老太太也听儿媳妇的保持, 从不拖后腿, 贺家厨房上的人也是从那次直接缩减至二十人以内。


    贺云昭心疼大姐贺锦书议亲时家中已经败落了,只能选宁家那样人家的次子。


    殊不知贺锦书也心疼两个弟妹,她年纪长好歹是享受了些家里的富贵,两个弟妹就运气不好,不曾见过家里煊赫的时候。


    贺云昭办赏花会,贺锦书也回了娘家帮忙。


    从前回娘家她少不得听几句妯娌的风言风语。


    如今她弟弟贺云昭可是文坛新秀, 不知多少人看好他的前途!


    拜师拜的都是前礼部尚书, 理国公都要退避三舍。


    贺锦书既说要回娘家帮弟弟办赏花会,她婆家宁家只有高兴的份,还要一个劲的说几句好话,让她带人回来


    她一回娘家便学的活灵活现, “大嫂从前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一遇我也带个笑脸出来,前几日还东扯扯西扯扯, 求着将她那儿子送过来叫昭哥儿指点一二!”


    贺母抚掌而笑,“你那妯娌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也算是求到你头上了。”


    她哎呦一声,忽然才想起,忙问道:“那你答应了不成,小昭可是忙的厉害。”


    “没应她的,”贺锦书挑眉一笑,“也不瞧瞧她那个儿子是什么材,我们小昭五岁上已经开始念四书了,她家那个如今都十岁了千字文还没念完。”


    “若叫她得逞了,耽误了小昭念书可如何是好。”


    贺锦书得意一笑,那个劲倒是和贺锦墨胡搅蛮缠时一个样儿,十足十的机灵劲儿。


    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端庄温柔到没有脾气的姑娘,还不是顾念家里弟妹尚未成婚,贺家又没有一个朝堂上的人。


    如今一朝叫贺家得意起来了,她性子自然也放开许多。


    又问道:“厨房可理好了人?”


    贺母点点头,“前几日便去陈记酒楼请了他家一个班子的伙计过来做吃食。”


    不是每个当官的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一个可以做宴席的伙头班子,赶上需要的时候还是去外面请人更加便宜。


    蔬菜瓜果都是前一日晚上从城外庄子上送来的,有几样东西贺家庄子上没有的便在周边采购现成。


    贺云昭这头原是备了四张桌子,每桌六人,有她书院的师兄弟、同年的友人、文会上相识的朋友等等。


    可不少人回帖上都道家中有兄弟、姐妹、侄子、外甥等等也想一同前来沐梦郎风采。


    贺云昭无奈,又加了四张桌子,后院贺锦墨那里也加了两张桌子,这才对得上人数。


    宴前,她便整理好自己,立在院子前等着客人到来


    旁人家中兄弟众多,宴会时总能安排几人门口接待,几人院前寒暄,再有几人席上陪酒。


    贺云昭自己一人,她倒也有法子填充的满满当当的。


    她一点不想要多几个兄弟,但凡她要是有一个兄弟,如今可就没有她这个‘梦郎’了。


    她请了姐夫宁谦、师兄赵同舟、朱检作陪,她在院前接待宾客,门口则另有安排。


    曲家两个闪亮的人形从马车上下来时,杨小满感觉眼前一亮,是真的一亮!


    曲瞻下马车,他侧头瞧妹妹要下车,于是伸手扶她一把。


    “停停停,”曲婷连忙嫌弃开口:“你袖子上有金线,可别把我的珍珠披帛划坏了!”


    曲瞻一点不气妹妹拆台,他倒是瞪大了眼睛,立即指责回去:“你怎么不早说,我衣裳可是新做的,弄坏了怎么办!”


    兄妹俩短暂的交锋,在电光火石间落下帷幕。


    曲瞻瞧门口站了一个圆脸满脸机灵相的小厮,一溜烟的小跑上前,“可是曲家公子?我们三爷在里头等着您,您这边请。”


    曲家兄妹跟着杨小满一路从侧门进来,这才瞧见与众不同的装扮。


    贺云昭将贺府侧门到西侧院的一路装饰好,她出了各种题目,有的是对子、有的是字谜。


    一路都以鲜花装饰,题目挂在木杆上,每人可选三道题作答。


    写好答案后,小厮会帮忙挂上去,答对了就可以领取一小包种子,里面是什么花全看你答的是什么题目。


    曲婷好奇的瞧着哥哥去答题,身边一位婢女捧着笔上前,“姑娘,您不答吗?”


    她惊讶的瞪大眼睛,“我也能答吗?”


    婢女笑道:“您是二姑娘的宾客,当然能答。”


    曲婷这下是真来兴致,她提笔就四处寻摸着能拿下的题目。


    另一边曲瞻几乎不用思考,他快速就答完了三道题目,小厮忙把三个答案挂上。


    贺云昭出的题目难度大小不一,曲瞻还有些担心宾客来了答不上题,空着多不好看,他特意选了三个难的答。


    殊不知他们兄妹来的最早,后面的宾客一瞧最难的几个题都有人答,当即收起轻松的表情。


    这是才华横溢的贺云昭公子的宴会,他们可不能露怯!


    这帮人纷纷憋了一口气,死活不肯去答简单的题目,愣是在贺府内的路上耽误了好一会。


    姑娘家就没他们想的这么多,听到自己也能答题开心的拿起笔就写下答案,只挑自己能答上来且感兴趣的。


    也有姑娘家识字但不太会写,小声央求哥哥替自己写答案。


    因答案不一吵起来的兄弟可就更多了,谁也不服,兄弟两个来各自答题,各自拿了一包种子进门,气的打赌种子种出来谁的更漂亮。


    贺云昭立在院子一侧,她远远就瞧见闪亮亮的人走来,曲家兄妹一点不让着对方。


    曲婷金粉色的袄裙上是金线和粉色丝线混合绣上去的,亮蓝色的披帛衬的她肤色莹白,肩膀薄而轻,一对点翠耳坠垂在她耳朵下,双丫髻可爱天真,左侧插了一只镶宝石碧玺花簪。


    如此可爱天真美丽的小姑娘被旁边的曲瞻一衬就显格外黯淡了。


    人的审美就是如此,有气势的人装扮上定然是要比天真单纯的人看上去更加吸引人,何况曲瞻一点不输他妹妹。


    大晋文人着衣讲究色彩素雅,曲瞻却一身玄色长衫,腰间洒金深红色的腰带紧紧勒住,玉佩香囊一样不少,头上难得用了头冠簪发,他浓眉如刀,肤色白的晃人,眉眼一压就气派十足。


    眼角内钩,眼尾狭长微微上翘,贺云昭见过类似眼型的人,但凡为人酒色气重一点,便显得眼神迷离魅惑,曲瞻却不同,他眼中一片清明还有些着急。


    他侧头低声叫一句,“你快点,别叫云昭等久了。”


    曲婷气死了,要不是为了看‘梦郎’,她才不和这个讨人厌的哥哥一起出门。


    贺云昭只是看了两眼曲家妹妹,剩余目光都在欣赏曲瞻。


    这么穿可真好看啊,下次她也要试试!


    曲家兄妹走到门前,一人手里还提着一小袋种子,不约而同的抬眼去瞧门口的贺云昭。


    一时间竟呆住了,贺云昭一身红衣,浑身并无太多花纹装饰。


    仅仅是这样的纯色,腰间一条黑金腰带,宽袍大袖,黑纱帽固发,领口处是探出的白色里衣,白与红,极致的颜色对比,


    一颔首,一扬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曲瞻脚步一顿,他旋即快步上前。


    贺云昭眉眼含笑,轻轻一抖衣袖,她迈步上前,“曲兄,曲姑娘。”


    手一伸出,就被曲瞻拉住。


    “嗯?”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含在其中。


    曲瞻憋不住话,他道:“你今日真是俊俏,就比我差了一点。”


    贺云昭眯眼一瞧他,这会也不觉得他漂亮了,冷哼一声,“我看你比我差点才是。”


    “是极是极,”曲婷急忙帮腔,她一皱鼻子,“你比贺公子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唉?你这丫头,忘记是谁带你来的了。”曲瞻气的嘟囔了两句别的,身边的贺云昭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


    贺云昭只是轻扯开曲瞻的手,她周到的拱手一礼,“曲姑娘。”


    少年长眉斜飞入鬓,垂下的睫翼那么轻盈,曲婷耳根一红,她不由得收了那股打闹的劲。


    她含胸低首轻轻一屈膝,道了一声:“贺公子。”


    曲瞻皱眉,他不满的左看看右瞧瞧,“好了,你快去找贺二姑娘顽去吧,别在这打扰我们。”


    曲婷也不说话,她只是看着贺云昭欲言又止。


    贺云昭无奈一笑,却是明白过来,“家姐那里还有不少我的字画,曲姑娘若是瞧的上眼便尽管去挑就是了。”


    大晋对文人的推崇是涵盖所有阶级的,贺云昭早就知道自己的诗词被不少人喜欢。


    她提前从书房取了一些练笔之作和几幅端正的字画,若是有人喜欢,二姐可以尽管送人。


    姑娘们拿了东西自然会格外温柔可爱些,同二姐也能相处的好一些。


    曲婷得了承诺喜笑颜开,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忙收了笑容,羞涩的道谢。


    贺云昭忍俊不禁,真是可爱的姑娘家,她温声嘱咐两句,便看着侍女引路过去。


    男女分开饮宴,女孩们其实也更自在一些,可以随意吃酒玩耍,那边还还有许多游戏的东西。


    曲瞻十分自然的拉着贺云昭的手就要往里走去,贺云昭哭笑不得的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前,笑着斥道:“闹什么,宾客还未到齐,我还要在这里迎接呢。”


    “你若要谈论诗词喝酒玩耍,里面有我几位师兄作陪,同舟兄你也识得。”


    曲瞻懊恼,早知道贺云昭要在外面待那么久,他就不这么早来了。


    但他只能往席间去坐,他倒是愿意和云昭一起迎接宾客,只怕抢了人风头,回头云昭再挤兑他。


    他往席间一坐,赵同舟就笑着过来,他调侃道:“曲兄,你来的可早,再早些都能同我一起做陪客了。”


    曲瞻眼睛一亮,他未起身就扯住了赵同舟的袖子,“赵师兄,我帮你一起做陪客吧!也算是帮云昭的忙。”


    “啊?”赵同舟呆住,哪有陪客再招揽一个陪客的啊!


    曲瞻却是说干就干,他不一定认得旁人,旁人却一定识得他。


    曲阁老家的麒麟子!虽曾被贺云昭搓了风头,但是满京城去瞧吧,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中属他最为出挑,比贺云昭早了一届的案首!


    在座的要么还是白身,要么就是秀才,白身的不如他,秀才身份的正好,那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如今看着曲公子和颜悦色的当陪客,众人一时间还真有些受宠若惊,有那嫌弃贺家赏花会不够风雅豪奢的人也连忙收了神色,再不敢作怪。


    萧长沣也来了,每次见他,贺云昭都觉得他仿佛身上又加了一层秘密。


    他这个人性格沉静,不喜人多,知己好友仿佛也没有,只是听师父说,他似乎是要去庙里跟随大师修习佛法。


    贺云昭倒是未曾多在意他,即使萧长沣看起来非常神秘,但她!已经不是会认为神秘很有韵味的年纪了。


    她现在前途一片光明,只会对未知的神秘敬而远之,笑容间便带了几分疏离。


    萧长沣敏锐察觉到了,他只是顿首开口道:“师叔。”


    贺云昭笑着同人寒暄两句,问及最近功课等等,便道:“知道你不喜人多,特意给安排一个好位置。”


    萧长沣进去一看果然是,这个位置在贺云昭不远,离主花近但离中心点远,不至于被人围住,他撩开衣裳下摆盘坐下。


    另一边的曲瞻注意到他,提着一壶酒上前,他笑着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萧长沣抬眼看他一眼,“萧长沣。”


    “哦,”曲瞻点点头,没听过。


    他探出两指熟练的翻起一个酒杯,酒液缓缓倒入,“萧兄可要尝尝这壶梅花酒,待会联诗没有兴致可不成。”


    酒杯推过去,示意。


    曲瞻到底是世家公子哥,为人脾气虽然急,贺云昭还觉得他一被惹毛了就跳起来,但只要他想的时候,待人接物不会出一分错。


    也少有不给他曲公子面子的人出现。


    呲!


    酒杯被缓缓推回了桌边,萧长沣冷淡的抬眼,道:“我不饮酒。”


    他看着这相貌女气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年,心中莫名不喜,难道贺云昭就是和这样的人交好。


    曲瞻轻挑眉,瞧了一眼酒杯,再看一眼萧长沣,他嘴边溢出一声刺笑,“好,阁下不爱饮酒,那等会我跟云昭说一声,给你送点果子汁来。”


    萧长沣抬头看他,“不必,我会和师叔说。”


    两人的暗暗交锋很快被打断,宾客在两刻钟内已经到齐,贺云昭回来了。


    桌子呈弧线型围成一椭圆型,主位贺云昭没有坐下,而是让给了那株茂盛的珍珠海。


    贺云昭起身,她举起酒杯朗声道:“诸位友人,今岁春和景明,繁花争艳,云昭举办赏花会能得诸位拨冗莅临,心中甚是欢喜,席上薄酌望诸位趁兴多写几首诗,云昭也好起一诗集,与诸位共赏。”


    一旁有人忍不住笑道:“你这促狭鬼,还起诗集,你一动笔岂不是要把我比到泥堆里去了。”


    众人一听哈哈哈大笑,谁不知道贺云昭的文采啊,若是叫他尽兴写了,他们那里还好意思动笔!


    贺云昭不紧不慢眨眼玩笑道:“那我就多写一篇赋,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写上去!”


    一篇赋里全是人名,那还能看?


    众人惊恐忙劝阻,“使不得使得不得,是写也写不过你,闹也闹不过你,噫嘘唏!”


    “哈哈哈哈哈哈!”


    “哎?我看就是你诗兴大发,今日不写出好诗,你别想走!”


    “不敢不敢,我等着给你们记录好诗呢!”


    席间众人笑闹着喝下第一杯酒。


    贺云昭并未跟风请什么小戏班子,只是友人间玩闹罢了,况且文人们都是多才多艺,都会一二手乐器。


    她准备了各种乐器和顽具,若有想要投壶的、斗百草的都能玩上去。


    赵同舟性子活泼抱着一把琵琶就上去了,弹了两个音就被石芳典一脸惊恐的上前赶下去,“同舟兄,你还是歇歇吧,叫我来就是!”


    贺云昭捶腿大笑,赵同舟竟也有被如此嫌弃的时刻。


    石芳典有两重身份,既是齐老的外孙,他们当日文会就相识了,另一方面他还是赵同舟堂妹的未婚夫,自然要请他来的。


    不多时,众人也纷纷走动吃酒赏花联诗。


    贺云昭还去玩了一局斗百草,斗百草有两种,文斗和武斗。


    文斗就是以对仗形式报草名,武斗是用草杆互相拉扯,他们玩的更难些,以草联诗,诗中必须有草一个字。


    一见贺云昭要玩,都以为她要文斗。


    只见她撸起袖子,兴奋道:“来!武斗!”


    众人:“……”


    趁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曲瞻挤过来连忙举手,“我来我来,我和你玩。”


    萧长沣默默停下脚步。


    两人对立而站,拿着两根草杆,在紧张的氛围下不由得认真几分。


    贺云昭神色认真,她手持草杆。


    “一!”


    “二!”


    “三!”


    两人同时发力,草杆在两股力的作用下紧紧绷起!


    ‘斯拉’一声,“哎!”


    贺云昭差点跌倒,重心下移,坐在了垫子上,曲瞻自己还没站稳就要上前来扶她。


    “贺云昭胜!”


    “哈哈哈哈哈哈曲瞻,你可是又输一次了!”


    贺云昭下意识去瞧曲瞻的神色,之前就输她一次,还是那般失颜面,如今被人一提只怕曲瞻一时间容易气恼。


    她抬头一看,却见曲瞻已走过来伸出手来要拉她起身。


    曲瞻神色懊恼,他嘟囔道:“就是啊,又输了,再输下去,我人都要输给他了!”


    刚才说话的人也是一时嘴快,说了就后悔。


    这会子见曲瞻不生气,周围人顿时一乐,闹的更厉害了。


    “人都输给他了,你给他做小媳妇得了!”


    “哈哈哈哈哈!”


    贺云昭没等到人拉她起来,曲瞻已气的大喊一声追着打人去了。


    被打的人被捶了几拳就干脆躺倒装死,旁边人趁机还给他铺了一身花瓣。


    有人好奇的问炉子是干什么的,贺云昭扭头,她道:“原是为了烤些肉吃,如今里面的肉应该好了能取出来了。”


    小厮们上前打开新修好的泥炉子,一阵阵肉香飘了出来。


    “是牛肉!”有人惊喜道。


    贺云昭憨厚一笑,她两手揣着袖子,“昨天我家下人亲自看着跌死的呢。”


    “多谢贺兄!”


    跌死的牛,懂得都懂。


    大家高高兴兴的一块喝酒吃肉,花没赏几株,诗已经写了一箩筐,还有人赞美了一下小牛,贺云昭无语的拿酒杯要砸他去。


    趁着推杯换盏,贺云昭悄悄四处问,“你觉得珍珠海旁边那堆玉簪花如何?”


    “啊?就……还行吧”


    “还可以吧,有点太小了……”


    “一般,不过做衬托还可以…………”


    “还行,我也有一株,比这好多了,贺兄,送你啊?”


    贺云昭不乐……


    过了一会曲瞻绕过来一瞧,他问:“怎么了?”


    她盯着曲瞻问:“你觉得那株玉簪花怎么样?”


    情商不是那么够用的曲瞻这一刻如有神助,他认真去瞧花,贺云昭每一个问题他都会认真回答。


    繁盛茂密的珍珠海旁有一株玉簪花,它不是那么吸引人注意,但看花盆,白瓷花盆整洁干净,盆中两颗小石头圆润可爱,枝叶干净整洁,不曾有一片枯叶。


    曲瞻端详片刻才回头看着贺云昭道:“我没养过这种花,但我想它的主人将它打理的如此好,一定爱之珍之,那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贺云昭愣住一瞬,她抿唇笑道:“对,那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贺云昭开开心心去招待宾客,还一同吃了酒和烤牛肉条。


    众人起哄要她做首诗,“既然都来了梦郎的赏花会,可不准拿酒肉打发我们。”


    “是极!这诗集少了你,我们如何能成册啊?”


    贺云昭被哄着过去,曲瞻亲手为她磨墨。


    他的手指修长笔直,骨节分明,指节处微微泛着红色,他的动作非常非常慢……慢……到……有人骂:“可不准拖时间!”


    曲瞻回瞪,他呵道:“那个人做诗不要想的!”


    贺云昭笑的不行,她只觉曲瞻性子着实可爱。


    她轻咳一声接过笔,挥笔写下第一句。


    “玉立亭亭束素妆”


    “满庭风露洗秋香”


    “后堂莫把装鸳髻”


    “羞杀金钗十二行”


    落笔成诗,她笑着用小指挠挠脸颊,脸颊沾上一点墨渍,她有些羞意。


    抬手轻点一侧玉簪花,她诚实道:“其实只有那盆玉簪花是我养的,其他都是从家姐哪里借来的。”


    众人一顿,哑然失笑,这满院郁郁葱葱的花卉,多姿多彩,贺云昭却偏只爱那一朵!


    偏爱到甚至写诗也要写它,生怕旁人误会了。


    至纯至性,着实叫人忍不住心生慕意。


    众人刚要夸此诗精妙,耳边顺便瞬间传来一句话,令众人僵在原地。


    贺云昭眯着眼睛,“所以你们刚才谁说它坏话了,我都记着呢!”


    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应该没说她的花丑吧……


    酒足饭饱之后,贺云昭看着炉子若有所思,这么个炉子只为烤肉用一下,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她一拍脑袋,眼睛一亮,“咱们做花饼如何?”


    贺云昭扭头去问,旁边是曲瞻,他立刻赞同。


    贺云昭拍拍手,她邀大家一起做花饼玩,“炉子放在这瞧着多可惜啊。”


    其实常玩乐的公子哥们是会做一点吃食的,他们出去野炊踏青都会自己烤一些肉食吃,但糕点还真没做过。


    男人有时就是这样,这要是一个男女都有的宴会,他们就会羞于动手。


    但是这院子里都是男人,连侍奉酒水的下人也都是男小厮,一时间还起了兴致。


    倒是一旁的石芳典脸色一变,他立即反驳,“不可,君子远庖厨。”


    贺云昭冷静对视,“这句话是说君子应当有仁爱之心。”


    石芳典脸色涨红,立刻道:“男人怎么能进厨房!”


    贺云昭:“这是院子。”


    石芳典:“男人做糕点,多奇怪!”


    贺云昭:“那你一会儿不许吃。”


    石芳典熄火了,厨房送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难的东西,大家一时间都觉得好玩。


    调好的糯米皮和鲜花馅,花是可以食用的荷花,本来就打算烤好送上来的,如今也是提前送上来了。


    荷花瓣洗净,加了两种蜜糖进去揉到花瓣泛出汁水,糖都揉进去了,空口吃都香甜的人软掉身子。


    众人兴致勃勃的包好花饼,还拿出自己的印章给糯米皮上印下记号,一会还要吃自己的这个。


    石芳典拒绝的干脆,但看大家都玩上了,他心又痒痒。


    他悄悄伸手揪了一块糯米,铺开在手心里,放入鲜花馅料再捏好。


    贺云昭背着手路过,她阴阳怪气:“君子远庖厨~”


    石芳典气的一扭身。


    赵同舟憋住笑意,“石兄这步骤真是没有一丝多余,天才啊!”


    石芳典小声道:“我看这炉子就很多余。”


    两刻钟后一开炉,一股子甜蜜花香扑面而来。


    贺云昭做了好几个,烤完出来一瞧,她尴尬了。


    不是裂开露馅,就是皮不均匀,有的地方熟了有的地方糊了。


    她手里摊开几个花饼,咬一口不行,咬一口还是不行,气的要闭眼。


    萧长沣瞅准时间上前,“你吃我这个,这个好吃。”


    不愧是练武的人,萧长沣很能把握好力度,鲜花饼做的薄厚均匀。


    贺云昭接过一口,她咬一口,总算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了。


    萧长沣抿嘴一笑,他笑的腼腆。


    曲瞻瞧见这一幕,挑眉一顿,他几步上前,从贺云昭手里抢过她还没来得及咬开那几个鲜花饼,“你做的给我吃吧。”


    贺云昭连忙道:“我做的几个不好看也不太熟。”


    曲瞻却道:“我做的也不好看,你比我做的好多了,我吃你的就好。”


    贺云昭往旁边一看,其他人以为她还要尝一下,赵同舟连忙道:“我要把我那几个带回去给祖父祖母。”


    有几人很懊恼,他们自己做的太丑了,带回家给长辈似乎不太合适


    石芳典倒是做了好几个,不仅能给家里长辈送去,还能留下两个自己吃,可惜被别人抢了一个,他就只剩下一个自己能尝尝味道。


    出了贺家的门,他才突然想起来他的未婚妻,也就是赵同舟的堂妹也跟着来了。


    脚步踟蹰,他犹豫要不要过去说几句话。


    大晋的男女大防并不严,何况他们是未婚夫妻。


    贺云昭刚好瞧见犹豫的石芳典还要去臊一臊他,却被人一把拉走,“哎呀,不要打扰人家。”


    赵姑娘羞涩一笑,小声道:“石公子。”


    石芳典尴尬的摸摸自己后脑勺,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慕然想起怀里还有一块他留着自己吃的鲜花饼,于是立刻掏出来,他语无伦次的说:“不知道你们那边吃没吃鲜花饼,我这里有一个。”


    “是……是我自己做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赵姑娘抬起头,疑惑问:“石公子,你说什么?”


    石芳典低着头,脸热的抬不起来,小声回道:“是我自己做的。”


    赵姑娘一愣,接过鲜花饼,脸瞬间红的像一个番茄,咬着唇不知道说什么。


    一福身转身离开,她走了两步又是迅速一转身哒哒跑到未婚夫面前,手帕一甩打他一脸,“呆子!”


    石芳典还没反应过来,他未婚妻又跑了。


    他傻在原地,整个人从头红到胸口,仿佛被蒸熟了,他结结巴巴道:“那是我……我做的……”


    身后的贺云昭等人陡然爆发出哄笑声,赵同舟还大笑着起哄,“不准笑了,我妹夫要生气了!”


    贺云昭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啊!


    她还呲着大白牙笑呢,只见石芳典三两步小牛犊子一样蹿到她面前。


    他红着脸道:“咱们什么时候开一个花饼会吧。”


    第28章


    去岁新制的羊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雕花烛台上烛火摇曳,贺老太太与贺母一左一右坐在罗汉榻上,两人面露惊奇, 抚着胸口笑个不停。


    贺锦墨在屋内走来走去, 她惟妙惟肖的学着今日各家姑娘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


    她久不曾参加这样的赏花会, 能玩耍嬉闹,来的还都是一般年纪的姑娘家。


    从前有机会出去不过是去襄王府或者舅舅家。


    襄王府高门显赫, 固然姻亲中少有实权人家, 但人家依然是天皇贵胄, 贺锦墨一去便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怕得罪了什么人给贺家丢脸。


    至于舅舅家自不必说, 对待贺云昭倒是热情些。


    对贺锦墨这么个姑娘家, 外祖父外祖母不过淡淡问几句身体如何,入不得他们的眼。


    如今既是在自家家办的赏花会,她可是作为主人家招待宾客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将宾客们都送走后小姑娘兴奋的往祖母的院子里跑,小猴子一样跳到祖母和母亲面前从头到尾开始学一遍。


    “曲家姐姐人最好,她还给我带一盒自己调的珍珠粉, 敷上之后脸蛋就会又白又细腻!”


    “还有还有, 好几位姑娘都想要昭哥儿的笔墨,反倒是没备足,我便说那咱们游戏分输赢,赢的才能拿走昭哥儿的墨宝, 大家全都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便一直玩到结束!”


    “侧门到西院那条道上还有好多题没答,我们姑娘家一起过去, 共同猜了出来,还把剩下的种子都拿走了!”


    贺锦墨说起今日的事,她眼睛都在冒光,手臂一挥一舞,旁边坐着的贺云昭还要小心的躲着她。


    她笑看着二姐学着那些姑娘们说的话,脸颊圆润可爱,笑起来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


    贺锦墨一下子坐过来挽着她手臂,兴奋的问道:“你也快说说,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


    手臂跟着二姐的动作一晃一晃,贺云昭仰着下巴勾起唇角,“我们那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联联诗,做几首词,喝酒奏乐罢了。”


    “骗人!”贺锦墨横眉以对,气势凌人,“我们都听见你那院子闹的厉害。”


    贺云昭止不住的笑倒在榻上,贺锦墨还要她讲讲,她却道:“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听见的,可是赵姑娘听见了石公子说话的动静?”


    贺锦墨瞪圆了眼睛,这会子才想起来赵家姐姐还是那半边石公子的未婚妻的。


    脑子里的记忆瞬间连成线,小姑娘兴奋的叫一声,一扭头扑到贺老太太怀里曲接着讲赵家姐姐做了什么事。


    贺云昭悠哉的拿了颗山楂往嘴里丢,今日吃的肉有些多,消消食。


    其实要是说起玩乐的趣味,自然还是她这边更闹腾,发生的趣事也更多,且贺云昭的口才定然是比贺锦墨要强上许多的。


    但她一进门就瞧见二姐的兴奋样子,知道她今天格外高兴。


    好不容易办了一次这样的赏花会,她还认识了不少姑娘家,这时候最是分享欲最大的时候。


    贺云昭不想在这时候还要把注意力拉在自己身上,平日里整个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又不差这会子。


    贺锦墨是极可爱极懂事的姑娘,她仅仅比贺云昭大一岁,但从小是拿姐姐的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的。


    因为身份原因贺老太太和贺母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时刻忧心身份暴露,只差一岁的贺锦墨在三岁之后便和贺云昭分开养,贺母怕她小孩子一个知道这件事后说漏嘴。


    但贺锦墨从来不会愤懑委屈,反倒是把自己当大姐姐一般。


    贺云昭只要带入一下小时候贺锦墨一个人玩耍那几年便心里酸酸的,把这个姐姐当成小妹妹一般看待。


    她伸手拄着脑袋,笑眼弯弯的瞧贺锦墨表情生动的学起来。


    学了好一会的贺锦墨猛然一扭头注意到看热闹的弟弟,凑过去亲昵的求一句,“你再写几张字给我可好,今日还有不少人找我要你的墨宝呢,我还没应下,但你什么时候空闲了就给我写几张好不好。”


    贺云昭只好投降,她连连点头。


    贺云昭其实不知道,贺锦墨小时候也有很嫉妒她的时候。


    在五六岁的年纪,还什么不懂,既不懂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也不知道为何弟弟就是比自己受关注,不明白世人的眼光。


    可是她有一次去正院,看到贺云昭伸着左臂,手臂上是被先生打了两下的红痕,红痕肿起来在小小的胳膊上看起来十分可怖,贺母就在一旁帮她上药。


    那是贺云昭还没调整过来思路,背书按照自己的句读背,最后被先生打了两戒尺。


    贺云昭的左臂伸出去上药,她圆润的小脸崩的紧紧的,右手却还抄写着书籍。


    小小年纪的贺锦墨跑到大姐院子里放声大哭,她哭的眼泪鼻涕抹了贺锦书一身。


    那是第一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


    贺云昭在贺家收获的是四个女性的爱,是温暖的尊重的爱,而她会用一切的努力去回报这份爱。


    贺母笑着看两个孩子嬉闹,前些日子她有意为贺锦墨相看,却被贺云昭给阻了。


    贺云昭道:“二姐只不过比我大一岁,时下人家中留到十九再嫁人的也有,我两年后参加乡试能过便是举人,那时候姐姐不过十七岁,若我为解元必能中进士,到时候便可为姐姐相看,也能找到好人家。”


    贺云昭院试为案首,已经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历来潜规则便是院试的案首必然得中举人,乡试的解元必然为进士。


    贺母一想,也有道理,不论到时候小昭名次如何,总能想办法给她捐个官身,锦墨的婚事也好办一些。


    贺母和贺老太太对视一眼,把之前相看女婿的事先放下,婆媳两个都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闹腾。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眼前是被月光照亮的路。


    今日本该是最热闹的一天,贺云昭的耳朵几乎吵了一天,白日同曲瞻他们玩耍,黄昏又去祖母房间闲聊。


    许是说了太多话,如今她竟然闭着嘴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看着那圆圆的月亮发呆。


    翠玲悄悄的送了一壶果酒和糕点来,贺云昭便坐在石凳上喝一点酒,再欣赏月景。


    还有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去年的中秋节,穆砚闹着要来她家一起过,只是待了半天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回家了。


    穆砚离开已有两月,她似乎没感觉有什么不同之处。


    念书还是一样的念,没了穆砚陪着,还有师兄朱检和赵同舟,曲瞻同她关系也很好。


    她因为名声收获了更多友人,她以萧长沣为鉴,不再挑剔朋友的品行,只要是待她友好的都以友人称呼,至于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长叹一声,明明身边有很多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穆砚。


    这是她第一个好朋友,也是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穆砚不是那种性格强势的男孩子,所有的时刻里贺云昭都是更强势的那个。


    穆砚小时候是一块团糯叽叽的小年糕,长大后是个脸颊圆润的小胖子,后来变成瘦了好多的小少年,如今却远在边疆……


    天空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示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随着年纪渐长,她生来就有的这种饱含感情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是一个多情的公子哥。


    她嘴角一勾,终于想到了什么,跑回房间拿出纸笔,就着月色写下她此刻的想法。


    她不知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穆砚手上,但她想一定要写!


    墨迹缓缓晕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大晋的秀才考上之后都有相应的待遇,首先便是免除徭役赋税,可以获得癝米供应。


    京城地区政治地位高经济好,官府格外大方些,贺云昭每月有一百石的米。


    加上她依靠父亲的恩荫是国子监的监生,按照国子监的规定,考上秀才的监生每年可得银子十两,足够一个普通五口之间两年的花销。


    当然,对于国子监的大部分学子来说,十两银子不过是他们一点点零花钱罢了。


    像贺锦墨,虽吃穿住行都有公中出,但她每个月也会有二两银子的零花钱,给她买些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或者是胭脂水粉之类的。


    秀才若有犯罪嫌疑,是免于刑讯逼供的,且还有很多隐形的好处。


    在一些小地方,县令也不过是一个举人,当地发生了什么案件、地方上有什么祭祀活动等秀才的意见都会得到重视,在京城自然就别想了。


    更实际一些的好处,秀才名下可以拥有一定名额的免于赋税的田地。


    贺家原本的一个庄子是挂在贺老爷子名下,老爷子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后来贺父去世前上的折子感动了皇帝得到了一个康顺侯爷的爵位,侯爵名下可以有六十顷田地免赋税。


    如今贺云昭也有这样的名额在手上,贺母有意为她再购置一些田地。


    本来还有些愁,京城附近的地方实在不好买,京城遍地贵人,一转头下去能砸死两个六品官,附近的田地都被人圈的差不多了,只能往远的地方去买。


    就在贺母忧愁时,她突然听管庄子的老周庄头来报。


    “西南边上有一百二十亩山地,原是人家圈起来打猎了,也不知怎得,昨日过来问咱们家可有买地的打算。”


    老周头禀报起来自己也是纳闷,哪有人上赶着卖地的啊。


    一同跟着来的老周婆子道:“西南边一座山都是公主的地方,老奴之前与那边的打过叫道,倒也没听说他们要卖庄子。”


    贺母蹙眉,这就是说公主府是专门划了一百二十亩地卖给他们。


    一时间她也是想不通,只好叫老周夫妻先去后巷歇歇脚。


    等了晚间,贺云昭从书院回来,贺母就把这件事同她一说。


    贺云昭一顿,随即皱眉思索,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娘,你还记不得早些年咱们家卖出去的那个庄子。”


    贺母一愣,却是想起来了,贺家原本是有三个庄子的,一大两小。


    京城的财富是按照高低一层一层分配的,贺家没了两任当家人,仅有的一个男孩儿还是小娃娃。


    以京城附近紧张的土地资源来看,贺家已经不配拥有三个庄子了,但这两个小庄子中,其中一个是当年贺老太太的陪嫁。


    老太太出嫁时朝上混乱,她作为王爷的长女也没人按理来说应有一个郡主的称号的,但碍于当时环境复杂,宗室死了不少人,那些年出嫁的宗室女几乎都是没有任何称号的府低调嫁人了。


    襄王特别愧对长女,于是给了一个小庄子了,另外一大一小则是贺老爷子置办起来的。


    前些年贺家出孝后,便有人暗示要买庄子,贺家也清楚,如今这个地位,要保也是强保罢了,护不住的,只好是卖了那个大庄子,留下两个小的。


    贺母疑惑道:“当年买了咱们家庄子的也不是公主府啊,”


    贺家庄子旁边西南那座山是熙合公主的庄子,也是陛下的姐姐。


    贺云昭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昔年咱们家不配拥有三个庄子,就必须舍出去一个,如今咱们家重新起来了,那自然就有资格拥有更多的田地了。”


    熙合公主固然不是当初买走庄子的人,但是此举显然有意和他们家交好。


    贺母当即道:“那我明日去公主府拜访。”


    贺云昭惊愕,因为寡妇身份贺母极少出门,少数出门的时候都是有贺老太太同去,如今竟然这么痛快的去公主府了。


    第二日贺云昭才知道为何娘去的这么痛快,因为熙合公主很幸运,她驸马死的可早了。


    熙合公主亲自接待了贺母,她体态微胖,圆润脸颊可见过的极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她喜笑颜开道:“早就听说过贺夫人的美名,如今一瞧不愧是玉簪公子的母亲,自有一派气度。”


    “玉簪公子?”贺母微微愣住。


    熙合公主笑着解释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前几日你家三郎办的那场赏花会可是有不少好玩的事,我听不少人说起呢,他们男孩子玩的痛快,写的诗也好极了。”


    “听闻园中群花争艳,你家三郎却只爱自己养的那盆玉簪花,还只为它写!”


    “不知是那个顽皮小子回来学了一嘴,大家便闹着叫他玉簪公子呢。”


    贺母忍住笑意,她脸上抑制不住的自豪,“那里呢,他惯来是个爱花爱草的,侍弄花草分外精心,可他手艺不比人家,只能是精心呵护自己那盆,不准人诋毁。”


    熙合公主惊呼一声,“天老爷!这还有公平可言吗?他养花比不得旁人,诗才却厉害,愣是用自己的诗把人家的花压下去。”


    她又嗔怪的看了贺母一眼,“幸好你家三郎养花不好,要是样样都叫他拔得头筹,京城的其他公子哥恐怕气的要去跳河了。”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前仰后翻。


    两个寡妇的名声都极好,熙合公主好在她驸马死了之后她没嫁人,但她本人并无所出,所以被人认为是贞洁之妇。


    贺母的名声如今更好,因为她养出了一个才华冠京城的儿子。


    一来一去,贺家与公主府就这么联络上了。


    这就是件很神奇的事,假如一个寡妇到处走动,人家会对她指指点点,但是当两个寡妇结伴,她们就那里都可以去了。


    却说贺云昭这边,信通过大晋官府的驿站寄出去后,她就来不及去管了。


    她仅仅是埋头念书,却不知穆砚身为边疆的小将目前还不被允许写信,只能是被动的接信。


    两月后,一封信才慢悠悠的到了边城,到这里的每一封信都会被仔细查看。


    将士们几乎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守卫边城多年的老油条子才知道叮嘱家里人不要在信里说太私密的话。


    细黑的沙土中冒出一个人影,穆砚趴在地上紧紧的盯着地面上一队蛮人经过,漆黑的眸子如狼一般冷酷血腥。


    他来这里才知道,和平的生活只是京城人的特权,在边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大大小小的死亡流血。


    他来的第一天就在长官王副将的命令下,杀死了一个蛮人。


    边城的将军们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新人的方法,他们通常会带着新人维护集市秩序超过三月,因为此处是蛮族和晋人通商的地方。


    待新兵们充分的意识到蛮人这个概念后,才会逐渐接触戍边任务。


    但王副将本就十分厌恶这些新人,都知道他们是来镀金的公子哥,如何还能有好脸色。


    于是第一日就安排他们去杀敌。


    没经过心理准备,直接就去杀人,当天夜里公子哥们哭了一整晚。


    唯独穆砚一个人忍耐着恶心,他睁着眼睛到天亮。


    回城汇报了最新蛮族部落的动向后,穆砚才回到营地里。


    只见大将军苏阳拿着一张纸站在他营帐的门口,他肃穆上前,道:“大将军!”


    苏阳转过头瞧这个小子,新来的公子哥穆砚,他听王副将说起过。


    穆砚如今大变模样,小麦色的肌肤,粗野的眉毛和坚定的眼神,嘴唇上被风沙吹的干涸流血,他的手掌从白皙修长变得厚重粗糙,活脱脱一个边疆将士的模样。


    苏阳若有所思看着这小子,“你在京城有好兄弟?”


    穆砚一愣,迟疑的点点头。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犹豫什么!”苏阳厉呵一声。


    穆砚立即挺直腰杆,“禀大将军!有!”


    苏阳把信纸递给他,“给你,你好兄弟给你写的。”


    穆砚利落的接过,展开一看,他眼睛一热,果然是小昭。


    他拿着信纸进了营帐,被送来的公子哥们年纪都不算大,本来就算不得多成熟。


    穆砚来边疆之后,只收到过家里一封信,几乎人人都清楚,他在家中一定是不受重视的那个。


    恶劣的环境下,他可能被会其他人欺负,看作地位最低的人。


    但因为穆砚实在是学习能力强,敢杀人能杀人会杀人!无人敢招惹他。


    周二性子活泼,很愿意和穆砚说话,但穆砚总是不够热情,他总觉得自己若是那么快就有一个新的好朋友很对不起小昭。


    他迈步进入营帐,将腰间长刀卸下,一屁股坐在胡狼皮上,这才仔仔细细的看这封信。


    小昭写他走之后他救了理国公府的裴世子,紧接着理国公幡然醒悟,又负荆请罪……


    “他妈的,理国公真负荆请罪了?”


    穆砚嘴角的笑容还没下去,抬起头看着周二伸长了脖子看他的信,他当即冷脸,一脚就踹过去!


    周二嚎叫一声,哭丧道:“穆哥穆哥,快给哥几个看看吧,真闲的蛋都疼。”


    边城这破地方初来一个月还算新奇,两个月过去,人都呆了,三个月过去,沙子里的老鼠他们都能玩半个时辰。


    穆砚一拗胳膊,将信收回来,不愿意给他们看。


    周二哭唧唧道:“穆哥,是不是贺三郎给你写的信啊,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好友,他才华那么厉害,会不会写好多有趣的事啊。”


    穆砚表情略有松动,周围人一看直接扑上来,疯狂用自己贫瘠的词汇夸赞起他们的友谊。


    穆砚只是略动动眼珠,冷冷道:“我先看一遍,再给你们看。”


    万一小砚信中写了什么私密事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穆砚接的信只有那一封,太少太少,他不知道寄过来的信会被无数人拆开。


    他小心的低下头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确保没有什么私密事,这才愿意给周二看看。


    周二兴奋的嚎叫一声,他捧着信纸如获至宝,“啊!理国公府还闹鬼了!”


    贺云昭文笔本就好,她对大晋官方驿站的寄信安全并不信任,自然不会多写那些隐秘,只是以旁观的口吻将最近的事写出来。


    并道八月十三她办了一场赏花会,与会者皆酣畅而归,她于夜晚静思,观头上明月思边疆友人。


    周二挠挠侧脸的胡子,递给公子里另外一个念书不错的大陈,“大陈,你瞧瞧这,这是词吧?”


    大陈接过这最后一张信纸,不由得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声音一句一句从平和到激动再到颤抖,营帐门口不知何时围了一群将士,他们是识字的,听得懂这首词说的是什么。


    周二恍然一声“啊呀”,眼泪便落下来。


    我的友人,中秋将至,我在一边赏月一遍饮酒,微醉之时,思念便飞上月亮,在天上人间遨游。


    埋怨月亮,您总不该有什么遗憾吧。


    但转念一想,世间又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呢,既然如此何必为了短暂的分别而悲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阳不知道何时也过来了,满是风霜的脸上也滑下一道泪痕,“有友如此,穆砚,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穆砚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再次听着这封信,轻轻抬眼。


    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错过了太多彼此长大的时间,等他能够回京,小昭应当已经成家立业了……


    军中也是有文人的,一听见这首词便惊为天人。


    这首词从京城出发两个月到边城,又从边城出发,跟随回京述职的监理官的车架慢慢慢的到达京城,这首裹挟着水汽和风沙的词回来了。


    第29章


    乡试通常在每年八月举行, 故又称为‘秋闱’,乡试逢子、午、卯、酉为正年,今年恰好是曲瞻参加乡试的时候。


    考试日从八月二十一日开始, 他居然赶在八月十三还出去玩耍, 贺云昭事后想到此事还是心中一惊。


    乡试共要考九天七夜, 着实是辛苦, 这年代的正经的读书人身体素质还是十分不错的,不然也扛不下考试。


    曲瞻既为友人, 贺云昭便想去送考, 却被曲瞻连连摆手推拒。


    他一脸心有余悸, “我祖父对家中科考的子弟十分严苛, 一早在贡院门口租好了院子, 严禁任何人送考, 更是禁家中长辈女眷时时问询。”


    曲阁老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他老人家还是那一年探花,为官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就是输了的那一次。


    从曲瞻的相貌也能猜出曲阁老年轻时的风采,无怪当年被点了探花。


    就是因为曲阁老如此严苛对待家中子孙的科考之事,曲瞻是万万不敢叫贺云昭去送的。


    他拍着胸口一脸惊恐,“前些年去我叔叔参加乡试, 婶婶忧心要去送考, 叔叔私下里叫人接了一次,夫妻俩考前一天还抱头痛哭,老爷子当场未发作,待叔叔出了贡院, 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叔叔扭过头就斥婶婶。”


    贺云昭听到此处一皱眉。


    曲瞻继续道:“祖父还在场呢,气的老爷子抬起一脚踹了过去!”


    曲瞻感叹, “老爷子骂的可狠,道是我那叔叔外饰温文之貌,内藏狡黠之下,分明是小人做派。”


    贺云昭连连点头,道:“无怪曲老如此评价,夫人心忧考试的丈夫是理所应当,但曲老已吩咐不准人送考,暗地里违背,事后暴露又把事情推到自己夫人头上。”


    曲瞻扭过头惊讶的看着贺云昭,“祖父当时也是这样说的,后来即使叔叔考中了,祖父待他也是大不如前,前些年才终于补了缺往西南去为县令。”


    曲阁老认为,科考之前应当身心如一,专注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才能获得最好的成绩。


    ……因为当年他就是绝对不许家人送考的,直到殿试时,家人送了一次,他才落到第三。


    曲瞻对祖父自是不敢违逆,何况他被养成的习惯是考前绝对专注,若是友人提前一天送考,他反倒是不习惯。


    贺云昭既了解了他们曲家的规矩,自然不会再去添乱,便只好提前祝曲瞻一举夺魁,她在家中待闻捷报。


    九月十二,放榜,曲瞻名列第一名,解元!


    会试一般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或三月,是以曲瞻是万万不能再出来玩了,只能是在家中头悬梁锥刺股。


    曲瞻的轻松写意叫贺云昭一阵羡慕,丁翰章还找来了乡试前三名的文章来给贺云昭看。


    出乎意料的是,曲瞻平日里不是个低调的人,还爱打扮的十分鲜亮,但文章却格外务实,甚至称的上简朴。


    不仅是京城地区,丁翰章曾为礼部尚书,弟子众多,曾为会主考官,好多官员都曾奉他为座师,如今这些弟子遍布大晋各地,有为县令的、有为学政的。


    礼部掌管祭祀、科举、外交等事务,简单来说丁翰章曾经是教育厅厅长兼外交部部长兼宗教总局局长。


    即使他退休多年,仍能调动不少资源,今年江南地区的乡试卷子都送了一份过来,令贺云昭挨个做了给他批改。


    这个量之大,贺云昭写完这些再等师父讲解一遍,最后再学习众多解元的文章,足足花了三个月。


    三个月,她还是没收到穆砚的回信。


    “唉,”贺云昭无奈叹口气,穆砚不会无缘无故的不给她回信。


    要么是走驿站太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要么就是回信在路上丢了,这种事并不少见。


    翠玲小步过来,“三爷,今儿还要去韩家赴宴,该换衣裳了。”


    贺云昭点点头,起身,换了一身青蓝色衣裳,黑色的裤子,头包方巾,十分低调。


    她从前从来不觉得交际是一件难事,如今贺家重新启动不少关系,她才察觉这些事究竟有多杂多乱,原来的亲朋故旧居然这样多!


    贺云昭这样借口读书的还能推举一二的了,贺锦墨就惨了,但凡是个姑娘家能去的宴会,下了帖子她就必须要去。


    再加上熙合公主和贺母这两位寡妇一拍即合,到处走动,贺锦墨能去的就更多了。


    最开始还兴奋的激动,每日都要学一学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半个月过去,小姑娘累的脑子都不转了,整个脸颊都瘦了,衬的眼睛愈发大。


    今日的宴会就不是贺云昭可以随意推拒的了。


    韩轸是从边疆回来的监理官,韩家在本朝出过十二位四品以上的官员,其煊赫之势自不必说。


    监理官在大晋是个相当自由的官位,主要是负责地方财政的监理工作,如果说皇帝要修建一个什么行宫之类的,负责检查财务的也是监理官。


    韩轸五年前去边疆就是为了边军军饷之事,如今五年过去,边军财务清楚,建立了一条由晋州直往边疆的一条运粮线。


    如此功劳,自然是时候回京了。


    贺云昭曾听了几句,据说这位回京后大概率是到户部任职,可能会是侍郎。


    韩家同贺家也算有几分交情,贺老爷子和韩家老爷子是同年,一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同一位侍讲手下做事罢了。


    这两位一过世,两家自然就没什么联络了。


    最新的联系却在熙合公主身上,熙合公主的亡夫是韩轸的大哥。


    韩轸向来待这个公主嫂子十分尊敬,韩家给公主府的年礼每年都十分丰厚。


    如今韩轸回京宴请亲朋,怎能少的了守寡的长嫂呢。


    熙合公主近来又爱和贺母凑一起,到处去赏花赏景什么的,一个寡妇被人诟病,两个寡妇一起反倒没人说什么闲话。


    韩家与贺家还有一层关系就是,丁翰章的儿媳妇就是韩轸的堂姐,有这层姻亲在,贺云昭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了。


    帖子送到贺家时,贺云昭奇怪,她和母亲的竟然是两份帖子。


    贺母忍住笑意,“我那份是看公主的面子,你那份才是韩家下的帖子了。”


    贺云昭哑然失笑,韩家人做事竟还这般仔细。


    到了韩家,贺云昭这才知道,韩轸竟还如此年轻,年仅三十八岁!


    贺云昭低调的跟着韩家的侍女落座,位置稍稍有些偏,倒也正常,贺家与韩家也不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最亲近那一拨是见面就得叫舅舅姑夫的,韩家人多,姻亲自然多,都扎堆坐在前面。


    贺云昭一落座就笑,旁边的石芳典招呼一声,“云昭兄,笑什么呢?”


    贺云昭扭头去瞧他,她嘴角淡淡勾起答道:“我笑的是这位置安排的好,一会儿我和芳典兄一块做糕点去。”


    同一桌上的窃窃笑声传来,有人笑着道:“芳典啊,你说你惹他做什么!”


    “他那张嘴输过谁啊?”


    这还算是有些良心的,还有人跟着贺云昭起哄,闹到石芳典脸蛋通红才罢休。


    要不说这位置好呢,年龄相仿的公子哥们都安排到这儿了,多数是和韩家有些关系,交情又不太深的。


    韩轸中年人模样,为了整洁在边疆时不曾蓄须,离开边疆后才慢慢蓄了一层短须,人瞧着肤色略黑模样粗糙,说话声极响亮。


    兵部左侍郎齐嵩赫然在位,贺云昭与他对上眼神,顿了一下,她拱手示意。


    齐嵩淡淡点头。


    贺云昭时候来才知道,这位在皇宫里和曲阁老一起在御前抨击理国公的侍郎大人还是齐老的儿子。


    韩轸并未起身讲什么话,只是略点点头,乐声已起。


    贺云昭瞧了一眼,似乎齐侍郎和韩轸在说什么话。


    她松松肩膀,说笑着和石芳典等人一起说话。


    淡淡的乐声悠扬的传来,身边一位青衣青年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诧异的转头,“世……”


    随即点点头。


    贺云昭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奏乐的师傅,身边猛然就换了人。


    她惊讶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轻声道:“贺兄。”


    方才的那人与贺云昭只是有些熟悉,两人坐的不算近,换了裴泽渊,他提一下圆凳倒是坐的近了一些。


    “刚瞧见你,许久没见,便过来了。”他意简言赅,望着贺云昭,神态认真。


    贺云昭一瞧,如今的裴泽渊似是养好了伤,看起来健康许多。


    一身暗青色长袍,束着窄窄的黑色腰带,没了那层伤的覆盖,他本人是个极俊俏又锋利的少年,身姿矫健,能瞧出他浑身上下都有习武的痕迹,脚步轻步态稳。


    裴泽渊有些僵硬的挺直肩膀,他好似应该多说几句关心一下,但这个时候他嘴笨突然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侧着头,尽力笑了一下。


    一张僵硬的笑脸出现在贺云昭眼前。


    贺云昭:“……”这脸是没养好吗?


    扑哧一声,贺云昭没忍住笑了。


    前边的人还在推杯换盏,贺云昭这里已经吃饱了开始欣赏奏乐。


    裴泽渊就仗着人多听不清,他凑在贺云昭耳边十分小声的隐晦代指的讲自己干了什么事。


    事无巨细,交代的清清楚楚。


    贺云昭留神细听,便不曾关注别的地方,殊不知前面已经提到了她名字。


    齐嵩摸着胡子笑道:“近来京城若说才华最瞩目之人当属贺三郎,一首如梦令简直都要让京城的海棠花供不应求了,读书人都在卧房摆一盆海棠花,清早起来问一声。”


    “哦?”韩轸不以为意,韩家是累世的士族,这等营造名声之事他们最熟悉不过。


    许是齐嵩的哪位子侄,韩轸如此想着。


    他刚刚回京,虽说早已打点好位置定下了去户部,但到底是离京城几年,陌生了许多。


    虽然说听家里人说过京城的情况,但不亲身感受,如何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京城不比边疆,边疆虽穷苦,但是人和事儿都简单,他只需专心理清财务就好。


    京城却不同,要会做事,更要会做人,差了一样,便会跌下去了。


    齐老德高望重,他老人家的品行是得到先帝认可的。


    齐嵩蒙受余荫,年纪轻轻坐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次还和曲阁老联手改了京都大营的建制,多年不见,这人手段高明了许多。


    思及此处,韩轸笑着道:“既然你如此推崇,那我少不得见一见人了,我倒要看看这贺三郎是什么人?能叫你齐嵩如此的滔滔不绝于我介绍。”


    齐嵩一听就明白,韩轸这是先入为主了,不认为贺三郎有什么绝世的才华。


    若是当真感兴趣,此时该问的就是那首词了。


    既然不曾问作品,只是一味地提起人,可见话非真心。


    齐嵩靠在椅背上,心道韩轸啊,这你可是狗眼看人低了。


    他暗自一笑,随即道:“见人容易,今日就能叫你见到!”


    韩轸一愣,他还真是不清楚到底都请了什么宾客。


    齐嵩低声提醒道:“这还是丁老的弟子。”可不是绣花枕头一般的公子哥。


    他本意为提醒韩轸不要轻视人,免得不小心失了颜面。


    却不知韩轸一听倒是蹙眉不喜,他先入为主,认为此人才学一般,不过是吹捧出来的。


    因齐嵩为人十分低调,不同于热爱诗词性子昂扬的齐老,齐嵩本人是十分能适应朝堂的。


    不说圆滑以对,且看他能直接和曲阁老联手毁了理国公在京都大营的局面就知道他本人对于权术是有一份心得的。


    这样的人,旁人或许会因为齐老的名声而认为他也是正直的人,韩轸却不会如此认为。


    所以当齐嵩本人提及什么才子,韩轸是一概不信的,但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只见齐嵩抬眼四处一瞧,他高声道:“贺三郎可在?”


    贺云昭一顿,听见声音后手里的花生刚扒出来,她顺手往裴泽渊手里一塞。


    她起身恭敬道:“学生在。”


    “近前来。”


    “是。”


    贺云昭抬头往前一走,她穿着低调简单,有素雅之风,无奈本人长相太过精致,自带一番氛围。


    韩轸打眼一瞧,便忍不住无奈笑了。


    他见过不少才子,才貌双全的能有几个,这贺家三郎既有如此风姿,才华哪怕只是平平也能被吹上天去。


    也怪齐嵩没念出贺云昭写过的诗,毕竟他最欣赏的是那首‘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石灰吟》,那首诗可实打实吹响了理国公的丧号,他可不好直接提及,便提了一嘴《如梦令》。


    待贺云昭人走到面前,韩轸笑容亲切,他已经打定主意给齐嵩这个面子。


    他便道:“老齐如此赞你,不知如今可有功名?”


    贺云昭拱手见礼,稳重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已是秀才。”


    韩轸点点头,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他沉吟片刻便问道:“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何解?”


    贺云昭细细一听,她神色一顿。


    不是被难的,而是这题太简单了些。


    “喜怒哀乐之未发者,谓之中,发而中节者,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人的情绪未发之时人最本真的状态为中,当情绪因外物而引发出来得意控制使得其节度,此为和,中是最根本的状态,和是天下共行的大道。”


    韩轸笑着点头,他赞道:“好,书念的还不错。”


    齐嵩也是一愣,随即无奈道:“贺三郎乃是今年京城的案首,要是只拿这点东西考他,也太简单了。”


    韩轸一顿,案首?他对贺三郎的评价瞬间升了一个台阶。


    人家孩子都已经站出来了,此刻大半个宴席的人都在瞧着,齐嵩显然想要他出个有难度的问题。


    刚才一瞧,贺三郎也是严谨治学的学子,不好叫人下不来台。


    韩轸心念一动,倒是真想起来一件事。


    他抬眼一瞧周围,轻轻拿起酒壶,“既然如此,听老齐说你擅诗词,也不为难你,我这有一首词,你便解析一番可好?”


    贺云昭颔首称是。


    韩轸拎着酒壶便站起来,周围人静静的听着,等着问题的到来。


    他道:“本官在边疆五年之久,日日见风沙,夜夜赏新月,将士们长久的无甚趣味,本官临行前听闻一桩轶事,有位小将军的友人从京城为他寄了一封信。”


    “信上有京城趣事,诸位想必比本官清楚的多,就不多讲了。”


    瞬间笑声响起,这一年京城可不是热闹的很,理国公府闹鬼都不是最大的事了!


    有人暗戳戳扫了几眼表情平静无波的裴泽渊,见他掌心握住放在身前,不知拿了什么东西,随即冷汗直流,不会是拿着暗器等韩大人说趣事的时候要扎人吧!


    韩轸等笑声停了,他继续道:“随着趣事而来的还有一首词,既然如今贺案首在此,还颇擅诗词,本官便念出来与诸位共同欣赏。”


    众人笑着抖一抖衣袖,伸出手来轻轻一拜,“大人请念。”


    韩轸拎着酒壶走到堂下来,他摸摸自己还不长的胡子,“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我越乘风归去……”


    “不应有恨……”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话音落,众人笑容凝滞,齐嵩骤然起身,脸上满是惊叹。


    这首诗是如此的至情至性,奇崛新颖,引人遐想,想象奇伟,又充满了风流绮丽。


    一时间叫人痴了、醉了,沉醉在词中乘风而去的浪漫遐想中。


    “好啊,好!这样一首词竟也不曾张扬出来,只在写给友人,若非韩大人带回来这首词,我等还不知道多久还能品味到如此意趣啊!”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太美了!”


    韩轸满意的看着众人痴痴的模样,他初听之时也是如此情态,如今已能流畅的念出来了。


    他笑看着贺三郎,“贺三郎,便解析一番吧。”


    这个问题不难,但很有趣,韩轸如此想。


    这个问题不难,但很尴尬,贺云昭如此想。


    她摸了摸着鼻子,神色窘困,“这首词不如由大家一起来赏析吧。”


    韩轸一顿,皱眉瞧着贺三郎,不知道他为何拒绝。


    另一旁待在原地攥着花生坐了好一会儿的裴泽渊似乎察觉到什么,他便起身问道:“这首词写的好,不知是和人所作?”


    韩轸扭头一瞧,这个少年他不大认识。


    他离开京城时裴泽渊还不大,怎么可能还记得人。


    “这首词的作者姓贺,名为云昭。”??????!!!!!


    贺云昭?


    贺云昭!


    石芳典惊呼出声,“贺云昭!”


    韩轸不明所以的发现众人激动起来。


    齐嵩已经霍然起身,他大笑道:“老韩啊,老韩,你回头瞧一瞧吧,你身后的贺三郎,就叫贺云昭!”


    喧闹声周骤然响起,韩轸猛然回头,失神的望着贺云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他颤颤巍巍的提起酒壶,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神情复杂而激动,“贺云昭?你是贺云昭?”


    贺云昭尴尬的抿唇点点头。


    “啊呀!”韩轸惊呼一声,难以置信!


    写出《水调歌头》这样充满思念之情有着风雅意趣的词的作者就在他眼前,就是他认为名声是营造出来的贺三郎!


    韩轸拎着酒壶呆住了,转身嗖的一下跑回桌子旁,挑出一只酒杯倒满美酒,再跑回贺云昭这边,“韩某有眼无珠!”


    贺云昭尴尬褪去,只是接过酒杯后潇洒自然的一饮而尽,轻哈一声,道:“大人喜欢是我的荣幸。”


    韩轸越看他越喜欢,少年肤白而净,眉眼精致却不含轻浮之气,反而一点羞涩让他看起来万分真诚。


    韩轸一刻不停的拉着贺云昭往座位上走,一脚踢走坐在自己一旁的儿子,给贺云昭腾出位置。


    他忙又去问齐嵩,“不知三郎之前写的那首如梦令是如何的?”


    齐嵩一贯不那么爱笑的,今日却接连大笑好多次,此刻更是一时间笑倒再桌子上,握拳用力捶着桌子抬不起头来。


    好在旁人自会帮忙,不仅将《如梦令》念来,还念了那首《石灰吟》和《咏玉簪》。


    那可是有好多故事能讲了!


    贺云昭连连摆手拒绝韩大人的劝酒,但实在敌不过热情,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韩轸又是一番惊叹,“贤侄好酒量!”


    贺云昭无奈摆摆手。


    齐嵩没忍住再次捶桌大笑,这会就成贤侄了!


    待到酒兴正酣,韩轸醉眼朦胧点着自己胸口,“这首词,听到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京城的家人,如何能不喜爱啊!”


    被赶走腾位置好几年没看见亲爹的儿子:“……”


    临到散席,谁都不管用了,甭管是好几年没见的亲儿子还是这个侄子那个外甥的,通通不及一个贺三郎!


    韩轸的儿子韩书礼小跑着追上来要送人,贺云昭连忙推拒,“韩公子快些回去吧,在下自己走便是。”


    韩书礼无奈停下脚步。


    贺云昭是自己骑马来的,另一边的贺母与贺锦墨早就坐着马车回去了。


    万万想不到前厅这边竟是喝了这么久,等了好久不见人回,正催着家里的马车出发来接人。


    她此刻饮酒太多,一时间还真不好骑马,便牵着马慢慢往回走。


    吱呀一声,一辆锦缎为面的马车停了下来。


    第30章


    贺云昭的右手还抓着缰绳, 她眼神迷蒙一瞬,随即恢复清明,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 他从车架上利落的跳下来, 转身背对贺云昭, 在车架外侧伸手一拉, 便有垫脚的杌凳被放下。


    “瞧你被韩大人他们拉着喝酒,好几壶灌进去, 担心你喝醉了, 我便提前吩咐人备好了马车。”


    他立在贺云昭面前, 一抬手就要扶贺云昭上车。


    贺云昭蹙眉, 扭头一瞧自己马, 她无奈道:“那它怎么办?”


    裴泽渊伸出手示意她去瞧, 不远处一个一身灰黑色布衣的青年快步跑了过来,从贺云昭手里接过马绳。


    马儿甩甩头,唏律律一声,显然是不想叫陌生人牵自己,却见青年自袖子中掏出一块饴糖来,给马儿喂到嘴边。


    贺云昭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家的马瞬间温顺的跟人一起哒哒哒的走了。


    她长嘘一声, 道一声谢, 扶着裴泽渊的手臂,一步踏在了杌凳上。


    她酒量虽好,并不意味着不会醉,只不过是还没喝到量。


    今日便是多少带了几分装醉, 加上她很能说话劝别人喝酒,不然若是叫人家一直劝她,只怕是三斤都能灌进去。


    二斤, 这是贺云昭能保持理智清明的量。


    三斤有些迷糊,四斤就进入另一个状态了,简单来说,可能会死……


    人喝了酒就算不醉,也会有几分不同的变化,便如现在,她不自觉的在上马车时将大部分的力用在了裴泽渊的手臂上。


    与其说是自己上车,倒不如说是裴泽渊扶上去的。


    一进到马车内,便觉处处不同,此时正是十月末,夜晚寒凉,马车内升了小小的黄铜炭炉,温暖扑面而来。


    贺云昭一进去便自在的歪在了靠枕上,她手臂扶着车窗的边框。


    等裴泽渊一进来,才发觉这马车空间不小。


    贺云昭虽清醒,但动作放肆许多,她脸上笑意骤然增多。


    她还未开口说什么,便瞧见裴泽渊撸起袖子,他从炭炉上取下小壶,将未开的热水倒进一个铜盆中。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出来一块素软锻来,两手浸在盆里,他那双手似乎一点不怕烫一样,拿出来将软缎用力一拧,便攥的半干。


    “唉……”贺云昭话还没讲完,热乎乎的软缎便轻柔的按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的将她的脸擦干净。


    热气扑面而来,叫人舒适的昏昏欲睡。


    裴泽渊目光专注,手上动作细腻。


    他并不因为练武就粗手粗脚,实际反而手更加灵巧,不然如何耍的好那些短刀。


    他手掌宽大,贺云昭脸又小,如此一盖上,倒把整张脸都遮住了一般。


    裴泽渊皱眉,给贺云昭擦脸的难度比他自己洗脸难度大多了,皮肤很细嫩,需要小心。


    贺云昭惊呆了,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圆领衣裳,外罩了一件比甲用来保暖。


    她心里有些警惕。


    裴泽渊却避开领子,在不冒犯的情况下将她脖颈轻轻一带而过,湿热的软缎将脖颈处不经意撒上的酒液都擦干净。


    擦干净后,酒气瞬间淡了许多,整个人也倍感舒适。


    贺云昭哭笑不得,她下意识摆手推拒,“世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自己来就是。”


    裴泽渊闷不吭声,他扭头将软缎浸在水里投了一次水,拧干后一手拿着软缎,一手指着贺云昭的手。


    贺云昭:“……好吧。”


    话音一落,裴泽渊将软缎展开,紧紧包裹着贺云昭的手,他低下头擦的十分仔细。


    从贺云昭的角度去看,裴泽渊眉毛浓黑飞入鬓角,眼睛垂下专注的看着她的手,睫毛长长的像一把小扇子,浓到像是画了眼线,唇角轻轻抿着。


    他给人十足十的凌厉之感,待人却十分温暖,照顾人也是十分仔细,能看出他不甚熟练。


    因为他擦完贺云昭的手之后,像是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再浸一次热水,将贺云昭的指缝都擦干净。


    贺云昭摇摇头,喝酒之后情绪被放大,她调侃道:“世子心灵手巧,叫人叹服。”


    裴泽渊扭头去看她,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层酒醉的红晕,半靠在枕头上,发丝从方巾侧面冒出一些,散乱的贴在脸侧,被软缎烘了一下的睫翼湿润柔软。


    他抬起手将她发丝整理好,未曾接话,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个茶杯塞到贺云昭的手里。


    简单开口道:“漱口。”


    贺云昭喝了一口,是淡淡的菊花茶的香气。


    她俯身要吐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黄铜盆来。


    她瞄一眼神态自然举着黄铜盆的裴泽渊,有些不太自在的将漱口的茶吐了出来。


    手里的茶杯被拿走,又被塞进另一杯茶。


    贺云昭低头一瞧,杯子里是解酒的葛花茶,她饮了一口,热热的葛花茶从喉咙到胃,缓解了喝酒的不适。


    只是……她好奇问道:“怎么是甜的?”


    裴泽渊嘴角很快的弯起,他语气中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小得意,“是甘蔗汁,可以解酒,能缓解不舒服。”


    贺云昭倒是知道这东西能提出糖来没想到竟然还有解酒的作用。


    贺云昭方才有些脸颊热热的脑袋有些浑,如今舒舒服服的靠在马车里,脸手都被擦的干干净净,喝一杯热乎乎的加了甘蔗汁的葛花茶,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舒坦起来。


    只不过一瞧裴泽渊仔细照顾她的模样,不由得也升起一种隐晦的忧虑。


    裴泽渊那稀烂家庭,不会影响他变成讨好型的人吧。


    贺云昭疑惑的看着他,“你……”


    裴泽渊却一个转身从窗口探出头去,高声道:“你家三爷在这儿。”


    紧赶慢赶出发的翠玲和杨小满都快急死了,三爷是骑马去的宴会,本来认为不会喝什么酒,吃饱也便差不多回来,熟料夫人和二姑娘都到家许久了也不见人回来。


    贺母便猜是宴会上遇到了什么人,贺云昭多喝了几杯也未可知,她便连连催着家里小厮去接。


    两府离的不远,出发的也快。


    两辆马车正好在街上迎面相遇,贺云昭在车内看不见人,裴泽渊却记着呢。


    贺家又不是他那个家,贺云昭的家人很是惦记她,不会在他久久未回时还不理不睬,他便叫驾车的小厮留意些,瞧见了迎面来的马车便提醒一句。


    车门被敲了两下,裴泽渊便探出头去看,果然是杨小满,贺家的人。


    他扭头还要说话,贺云昭已经倾身靠过来,她凑近了车窗。


    “小满!”她脸上笑开了花,喝酒后有种比平时更加兴奋的感觉,她挥挥手,“我在这!”


    杨小满惊呼一声:“三爷!”


    翠玲从马车里出来,她跳下来就要过来接贺云昭,“三爷,怎么喝这么多酒,奴婢来照顾您。”


    贺云昭两只手扒着窗户边,她脸蛋泛红,和平时的冷静相比几乎有种诡异的兴奋,“没有喝很多,两斤而已。”


    她还伸出手要拉着翠玲说话,小半个身子悬浮在马车里。


    裴泽渊在她倾身到窗前时已经伸出手托住人,一手托着,另一手搂着她肩膀,防止人失去平衡掉下去。


    贺云昭挥挥手,吩咐道:“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翠玲应了声是。


    贺云昭撑着车窗就要自己坐回原位置。


    裴泽渊心里却冷汗直流,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太安全吧。


    于是他两臂一用力,直接把贺云昭平移回来,安安稳稳放置在靠枕上。


    贺云昭眼前一花,就恢复了原状,手里被塞进温热的茶杯,她呆住,“唉?”


    刚才和翠玲说话难道是她的幻觉?


    或许平日冷静时她不会说出这些话,但此刻饮酒后,她便能很快的说出口。


    她疑惑问道:“世子待我未免太好了一些,这么照顾其他人,你是不是感觉那里不太舒服?”


    她盯着裴泽渊的脸瞧,蹙眉道:“世子听我说几句,虽然都知道理国公亏钱你许多,家中不是很和谐,但是不能因为那些坏的经历就困住自己!”


    “白衣沾墨水,洗干净照样穿。”


    裴泽渊轻轻抿唇,道:“不是,父母之事已对我没什么影响。”


    他一顿,认真看着贺云昭:“只是贺兄待我已经极好,就忍不住回报一二。”


    贺云昭哑然失笑,她歪头好奇道:“我也没做什么啊?”


    裴泽渊轻笑一声,眼眸深邃而明亮,他道:“已经做了很多很多。”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却不会义正言辞的指责他的人。


    他对父母所做的那些事,装神弄鬼、半夜里去偷袭,换做其他任何人知道后都会斥责他罔顾亲恩禽兽不如。


    就连舅舅,他的皇帝舅舅在裴尚玄久久不能上朝时也招他进宫劝他收手。


    裴泽渊敛眸,他只是道:“贺兄不必叫我如此生疏,叫我名字就好。”


    贺云昭迟疑道:“那……泽渊?”


    裴泽渊点点头,轻轻抬眼,黑白分明眸子满是专注,低声喊了一句,“小贺哥哥。”


    贺云昭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不成不成这可不成,她轻咳一声,“咱们年龄相仿,叫我一声云昭兄就好。”


    “好,云昭兄。”


    贺云昭一看到裴泽渊真诚的专注的脸庞,想到刚才他仔细的照顾……


    她但凡要是比裴泽渊大二十……不……大十岁,她都必然问一句‘孩子,你愿意叫我一声义父吗?’


    多么好的孩子啊!呸!理国公和宁安公主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孩子!


    贺云昭眼中腾的冒起一团火焰,立刻问裴泽渊的近况,“可还有为难之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裴泽渊确有为难之处,但他已不愿意说,不想再麻烦贺云昭。


    何况他认为没法解决,他只能妥协,于是只是摇头。


    但他拙略的演技岂能瞒得过贺云昭,她犀利的眼神瞬间扫过,“说实话!”


    裴泽渊低下头,声音喑哑,他坦白道:“舅舅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裴尚玄就久久未上朝,舅舅劝我早日收手,也只能如此了。”


    既是皇帝要裴泽渊收手,那必然是无从更改,不过……“你没提出什么条件吗?”


    贺云昭疑惑起来,裴泽渊竟什么都没提!


    裴泽渊一愣,猛然抬起头,都顾不得装可怜了,他下意识答道:“还能提条件?”


    贺云昭比他诧异多了,“当然啊!”


    “陛下只是劝你,那你既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会收手,你为何不提出条件?”


    以她短暂的一次见面来看都猜出陛下是个脾性温和的皇帝,很好说话,能够采纳臣子的意见。


    他虽为皇帝,但是很少见的身上没什么强势味道,能够纵容裴泽渊闹了小半年,可见也是明理的且对裴泽渊多少有些愧疚在心里。


    这样的皇帝就像一块美味的肉,强势的臣子就像是闻到肉味的狼。


    贺云昭几乎在听裴泽渊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已经带入了如果是她,她会要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钱!权!


    总有一样是皇帝能给的!


    裴泽渊之前是没想到,这会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他立刻道:“我能要府里的库房大权。”


    贺云昭本性中有一点很微妙的东西,对待权力,她能像鬣狗女王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就嗅闻到猎物那种香甜的气味。


    理国公、裴尚玄、京都大营、兵部、宁安公主、熙合公主、韩家……


    她直起身,手臂立刻撑起,裴泽渊连忙来扶,却被推了一下。


    贺云昭伸手拉着裴泽渊双手,扯开手臂,她目光如炬,让他两臂摊开,她上下认真打量一下。


    虽然脸看着还稚嫩,但身量已经长起来了,肩膀宽厚,手臂结实,之前还证实了一下耐力和意志力。


    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斩钉截铁道:“你要去京都大营,先要这个!”


    “你和熙合公主也熟悉,透过她试探韩家态度,想办法让你爹去不了京都大营,只能通过你传达命令。”


    京都大营目前明面上最大的势力有三股,最大的自然是裴尚玄、其次是石家、穆家这两个名正言顺插进去的,韩家则是历来在户部,手里有批银子的权力。


    裴泽渊若能进京都大营,第一步叫他爹去不了京都大营,他可以名正言顺接受势力。


    和韩家逐渐接触则是因为军饷是重中之重,只要裴泽渊的面子能卖到户部去,大营的参军和文吏等自然会倒。


    剩下的石家和穆家根基没有裴家深,原来的那些扎根京都大营的人家,完全可以拉一波打一波,全看裴泽渊想收拾哪一个了。


    裴泽渊这皇帝外甥的身份简直是能够玩出无数花样。


    裴泽渊并不笨,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呼吸一窒,贺云昭这种敏锐的本能令他不由得后颈汗毛直立。


    一时间竟是呆住了,他就这样盯着贺云昭瞧。


    贺云昭有些疑惑,她摆摆手,问道:“你不喜欢夺权?”


    裴泽渊沉默片刻,纠结道:“我心里实在恶心,不想接裴尚玄的东西。”


    以裴尚玄儿子的名义接收那些东西,他心里恶心。


    贺云昭挠挠头,“?”


    她能理解,但不太能尊重的了,“为什么呢?”


    她有些雀跃的抬起手臂揽着裴泽渊的脖子,安抚道:“你煮过粥吗?虽然有烂菜帮子掉进去了,但是没关系,捞出来煮沸后又是一锅好粥。”


    “理国公也不是傻子,估计已经知道你做的事,哪怕没有证据也会认定是你,你到时候如何保护自己呢?”


    “别纠结恶心不恶心的,有什么东西就要先拿到手里,喜不喜欢另说,但要先拿到,等你拿到手了有的是时间说恶心烦人。”


    “可你要没拿到手……”她冷笑一声,眯眼道:“那就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贺云昭瞬间换了一幅表情,她笑着道:“何况来日你我同朝为官,互为臂膀,岂不美哉?”


    裴泽渊狠狠点头,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贺云昭,隐约闪烁着崇拜。


    几日后,贺云昭便听说理国公生了病,起不来身,世子裴泽渊已经进了京都大营。


    裴泽渊白日进宫同皇帝说他怕父亲杀他,想要进京都大营以求自保之力,皇帝一听外甥如此说,哪有不同意的。


    夜晚裴泽渊就用自己收买的人手给厨房的大锅下药,令守门的人睡的沉沉的。


    他用细针扎透了裴尚玄左腿膝盖骨,还特意抹上重金买来的好药,让其恢复的更快。


    第二日裴尚玄几乎毫无察觉,但蓦然便发现难以长时间直立行走,左腿痛的难以忍受,他就要右腿借力,借过导致右膝盖耶磨损严重。


    他怀疑就是裴泽渊这小畜生,仇恨的目光似是要杀了他。


    裴泽渊却只是淡淡道他可以去京都大营为国公分忧,裴尚玄再恨,也不愿意失去权力,只好同意。


    部将们只以为裴泽渊是承皇帝旨意进来历练,并且他父亲还是京都大营的正指挥使,他在里面自然是如鱼得水。


    不少裴家的旧部对小小年纪就愿意放弃安逸生活进来历练的裴泽渊十分有好感。


    一个是认真坚毅行动力强的皇帝外甥,一个是闹出不少笑话阴阳头还没长出来的驸马爷,都是裴家人嘛,部将们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贺云昭给裴泽渊提出一个五年计划,他现在年纪太小,就预计用五年时间吃透裴尚玄的手下人,在京都大营站稳脚跟。


    裴泽渊非常信任,且坚决执行。


    两人关系逐渐更加亲近起来,惹得好久没见的曲瞻都像大耳朵驴已经叫起来。


    “你怎么和他那么好了!”曲瞻要气死了。


    他就是一个闭关念书,朋友差点被人抢了!


    “我难道不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吗?”曲瞻难以置信!


    贺云昭淡定的擦擦手,白皙的侧脸浮现一抹笑意,“不,第一是穆砚。”


    曲瞻气的用力踏步绕着她转,好!穆砚是竹马之交,如今人还回不来,他忍!


    他目光紧紧咬着贺云昭,“那第二总是我了吧?”


    贺云昭装作无辜的样子随手放下帕子,“不能这样讲,我还有朱检师兄。”


    曲瞻漂亮的狐狸眼瞪圆了。


    “同舟师兄。”


    他气愤咬牙。


    “梁家师弟。”


    他狠狠握拳。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假装思索道:“还有王府的大表哥。”


    曲瞻:“啊!贺云昭!”


    他气的不行,眼角泛红,急促的喘息着,贺云昭几乎怀疑下一秒她能把人气哭。


    “噗!”她没憋住,“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


    曲瞻靠近一步,盯着人瞧,“那我第几?”


    贺云昭连忙扳着人肩膀往旁边书房带,她软声哄道:“你第一你第一,你一定第一!”


    “哎呀,我竟是惹了谁生气,原来是才华冠京都的曲大公子!”


    都怪曲瞻这人在她面前太好逗了,一生气的反应也太有趣了,叫人忍不住闹他。


    且曲瞻最抵抗不了的就是贺云昭说好话哄他,一哄就好。


    曲瞻这下子听的顺心了,他还要再拿着架子一下,叫贺云昭多说两句好听。


    谁料一进门,贺云昭反倒不哄了。


    贺云昭把他往书房推,推着推着才发现,曲瞻竟然这么高,看着清瘦,其实宽袍大袖下身体很结实。


    她低头捏捏自己胳膊,不太满意。


    不过没关系,她还小还能长,曲瞻已经长不高了。


    “对了,还没问过你,不是说要闭关念书吗怎么这么时候了还出来?”贺云昭疑惑道。


    曲瞻气势陡然降下去,刚才闹腾的心也歇了,长叹一口气扑在书房的榻上,他闷闷道:“这次会试的前几名没我的份了。”


    贺云昭皱眉,“怎么没考呢就说没你的份,难道是江南过来参加会试的学子太厉害?”


    那也不对啊!


    曲瞻的水平,丁翰章曾经评价过,曲瞻的文章突出一个稳字,就是说不论主考官是谁,对手是谁,只要他正常发挥几乎很难输。


    江南地区文风浓厚,历来状元出自江南地区的最多,最鼎盛之时,甚至连续两届状元是一个县的。


    曲瞻即使是略输,但以他京城乡试解元的身份与阁老祖父的加成,前三名总是跑不了。


    何况,科考考的都是主观题!差距确实有,但要是真能立刻在曲瞻和江南学子只见分出个高低,那就有鬼了!


    曲瞻叹口气,他趴在榻上背对着贺云昭,淡淡道:“风起了……”


    贺云昭侧身坐过去,低头看他,她问:“什么风起了?”


    曲瞻手臂用力爬了一下,他额头抵在贺云昭手背上,他闷闷道:“陛下无子,有意诏宗室子进宫承教。”


    内阁为此都快把脑浆打出来了,曲阁老格外不同,他对提出的两个人选都不太满意。


    很简单,这两个人选虽说血缘与陛下最近,但他们的父亲曾经与先帝争皇位。


    不是曲阁老杞人忧天,是他实在无法保证这两位的父亲对他们施加了多少影响,若是将来为帝,朝堂必起来纷争。


    最大的隐患,其中一人的父亲甚至还活着!


    曲阁老心里都骂脏话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同僚中有人已经开始押宝。


    他之前致力于京都大营的改制,没腾出手,他现在站队都稍稍显晚了。


    更别说他根本对这两个人选都不看好!


    内阁的暗流涌动,宗室的步步紧逼,加上之前曲阁老改制京都大营触犯的利益,如今曲阁老承受了不少压力。


    压力同样波及到曲瞻头上,今年会考的座师已定,必对曲瞻十分严苛。


    只要会试无法在前列,那么殿试就有充足的理由不给曲瞻一甲的名额。


    已经尝试过扭转局面的曲阁老在发现无法更改后多少感觉对不起曲瞻,便给这个孙子放了假休息,允他出门。


    被催着出门玩的曲瞻立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自然郁闷难消。


    “如今局势已定,反正也不会叫我落榜,我就干脆散散心。”


    他抬起头,额头上被贺云昭的手印出两红印子,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他叹口气,提议道:“要不我给你讲讲题吧。”


    贺云昭若有所思,伸出微凉的指尖触他额头红痕,“或许能有转机呢?”


    “什么转机?”


    贺云昭道:“百利无一害的方法,反正你都这样了,不如陪我做个实验。”


    正好她在逐渐摸索科考的潜规则,如果能行,那么说明她似乎有一条成功的道路可以复制下去。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她既有努力又有天赋,绝不输任何人,那么凭什么成功不能是她的呢?


    她轻笑一声,眯眼看向曲瞻,如同曲瞻这样的人在她前面,她尚且难平复心情。


    但要是那些肥头大耳蠢笨猪话都听不懂的人凭借家世就能在她前面,她真的会气的骂老天不公。


    “反正不需要什么代价,试一试如何?”


    ‘小白鼠’曲瞻诧异,“什么?”


    贺云昭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笑嘻嘻道:“曲大公子就听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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