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好吃吗?”(深水加更)
Chapter 192
在温泉池里泡到晕之前, 裴大小姐好歹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姜颜林——毕竟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她从水池里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浴袍垫在池边, 就将人抱起来坐在池边,让那泡得白里透红的身体在水汽里缓了缓。
姜颜林坐在池边喘了几口气, 一抬眼就看到她从水中出来的身体, 人鱼线下面的肌肤也被泡得发红,颜色怪诱人的。
裴挽意刚要弯腰捡起浴巾来拧干, 就被她的眼神看得忍不住笑。
“怎么,还没有吃饱啊。”
姜颜林敬谢不敏地收拢了膝盖, 只有视线还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 在那一举一动下涌现的肌肉线条上来回打量。
匀称修长的身体被天然温泉泡得又白又粉,黑发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和肩上,大腿和臀线都是暗含着力量感的美,让裴挽意整个人看起来少了些野性,多了些水润般的柔和。
被这目光看得受不了的人叹了口气, 只能将拧干的浴巾摊开搭在她的肩上, 不让她受凉,最后才从水池里走到了池边,站在了她的面前,直起身来抱住了她的后脑。
姜颜林的鼻子贴上了她那好看的人鱼线,才算满意地抬手捏住她的腰和臀线,仰头张开了唇,伸出舌尖来。
几下亲吻和舔舐后,又不太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屁股, “分开点。”
都要看不到了。
裴挽意真不知道到底谁是服务方,只能站在水里再打开了些, 让她能轻易仰起头贴上来。
姜颜林坐在池边,不怎么费力就能碰到她,对这送上来的美味自然也乐于品尝,伸着舌尖轻轻刮过,手指成了辅助,一点点帮她吃得更多,更深。
裴挽意垂头就能看见她的半张脸,手掌不自觉抚住她的后脑,迎着她的力道一下下轻按着她紧贴自己,带来更多感觉。
手指从那乌黑柔顺的湿发里插着滑落,她按着姜颜林的后颈,低哑的声音问:“好吃吗。”
姜颜林抬眼看向她,在这样的眼波流转之中,张唇探出舌尖,细细从下而上地舔过来,给了她无声的回答。
——不,其实也是有声音的。
裴大小姐自然是非常可口的。
否则姜颜林也不会每天吃都还能吃到现在,甚至还没觉得腻歪。
所以为了这让人上瘾的美味,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对吧。
——不喂饱恶犬,怎么能让恶犬心甘情愿趴下来,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人摸呢。
姜颜林探入舌尖品尝着,抬手捏了捏她的腰肢和小腹,在她毫不吝啬又隐忍的反应中愈发加快,直到最后恶劣地咬住那一点用力吮吸,便让站在水中的人绷直背脊,轻微地颤了颤。
姜颜林拍了拍她的背,像是鼓励,又像是夸奖。
“今天进步了很多。”
勉强算个一次半吧,但怎么不算进步呢。
裴挽意等她满足了,才俯身把她抱起来,站起来往屋里走。
时间差不多也该是吃午饭的点了,她给两人都套上藏蓝色的浴衣,又拿吹风机先给姜颜林吹干了头发,才把吹风机塞过去,理所应当地在榻榻米上坐下来,背对着姜颜林。
看在她今天确实乖巧的份上,姜颜林按下了电源,捏着她的湿发开始给她吹头发。
裴挽意打了个哈欠,估摸着她也没力气出门吃饭了,就拿起手机来看外卖。
这家店最多能提供早餐,还都是传统日式的早餐,多半也就味增汤和米饭小菜,不太合她胃口。
裴挽意看了一圈外卖,直接点了和牛烤肉盖饭,还配了一些日式咖喱汁和小菜,再把手机递给后面的人,问她要加什么菜。
姜颜林的口味她已经很清楚了,现在点外卖或者做饭都很少过问她,最多就问一句还要加什么,也算是省了时间,提高吃饭的效率。
姜颜林对此也乐得偷懒,只是瞥了眼手机屏幕,就让她直接下单。
吹干头发后,酒店的工作人员敲了敲门,给她们送来了行李。
裴挽意去拿了行李进来,大致检查了一下东西之后,就打开行李箱把要用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姜颜林已经在大口地喝水,这些天实在是太缺水了,她不得不多喝点补回来,好在这边有常温的矿泉水,倒是避免了某些惨案的重现。
正午时分,外面的天气倒是一点点放晴了,没有早上那么阴云密布。
裴挽意找了两套轻便的内搭衣服出来,先给自己穿上,再在外面套了那件藏蓝色的浴衣,这样出去也不会冷了。
她等姜颜林喝够了水,才拿着衣服过来给坐在榻榻米上的人穿上。
“抬腿。”
裴挽意说着,面不改色地给她穿上了新的腿袜,还是肉色的,很保暖。
姜颜林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但实在是没力气骂她了,只能随她去。
裴挽意只觉得自己今天的“出卖色相”还是很成功的,这不就给小祖宗伺候得脾气都好多了,让抬腿就抬腿,让穿丝袜就穿丝袜,哪怕穿衣服的时候“偷偷摸摸”好几把,也没有挨巴掌。
这么一想,她又不由得生出点遗憾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挨过打了,还怪想念的。
但姜颜林的脾气的确变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裴挽意的错觉,自从小诺的那件事之后,她除了有几次故意说难听的话气自己,大部分时候都称得上是温柔的。
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温顺得不像话,连在电车上进去了她都没有反抗,最后也就发了发脾气,连打骂都没有。
裴挽意一边觉得这样很好,几乎好得让她快要看到在祁宁面前的那个姜颜林。
一边又难免多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别有原因。
可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明白,自己其实就是疑心病太重,而这种毛病是不该再让姜颜林察觉到的。
最起码在表面上,裴挽意得让姜颜林觉得,她已经在改正了。
——否则再来一次那种惩罚,谁都别想好受。
午饭点的外卖,虽然味道不错,但多少是有点凑合的嫌疑了。
所以裴挽意也没吃多少,准备留点胃口晚上再吃。
一上午的兵荒马乱总算结束在了吃饱喝足的午后,姜颜林虽然懒得动弹,但还是被裴挽意套上浴衣,拉着到外面散了散步。
酒店占地面积还挺大的,穿过走廊就能看到人造的园景,绿茵成片,中间还有个小湖泊,能站在木桥上喂金鱼。
裴挽意单手插在浴衣的兜里,一路好奇地闲逛着,左手始终牵着姜颜林的手,不在乎每个路过的人的目光。
她都不在乎,姜颜林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是在异国他乡,酒店里的人也不多,只要不影响到任何人,这就是她们的自由。
木桥上的光线很好,看到姜颜林拿起旁边的鱼饲料在喂金鱼,裴挽意就掏出手机来,调整了一下镜头和光线,拍了几张她俯身喂金鱼的侧脸照。
姜颜林回头看了她一眼,喂完了鱼之后,才直起身来,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她打开了自己平时拍照用的专业相机软件,调整了滤镜,又开了一点点的美颜效果,就伸手勾了勾手指,让裴挽意过来。
揣着兜的人踩着木屐走到她旁边,俯身看了看她的手机,问:“你要拍什么?”
真是走到哪儿都不忘那点破工作。
好在刚刚吃饱了“饭”,裴挽意也不介意干点活儿来哄哄她。
姜颜林抬起头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就举起了手机对着两个人。
“凑过来一点,别跟个木头一样。”
她说着,戳了戳裴挽意的腰。
傻站着的人就“哦”了一声,不太自在地对着手机屏幕凑过来,平时很会臭美的人,这会儿面对着手机镜头倒是有点不知道手脚怎么放了。
“那我不是从来不拍照吗,上一次自拍都发给你了。”
姜颜林就瞥了她一眼,“你说外星人那张吗?”
裴挽意险些忘了这一茬,顿时笑出了声来。
“那个不算啊,是我配合你当挡箭牌,说到这个,你还没把那张照片发给我呢。”
她说着,忽然转头看过来,视线落在了姜颜林的脸上。
拿着手机的人正巧按下了音量键,手机屏幕上自动跳出了倒计时。
三。
二。
一。
相机的画面定格在了她注视着姜颜林的这一幕,干净白皙的侧脸上,目光难得柔和。
第193章 隐藏的对话
Chapter 193
一张照片拍得好不好看, 似乎是很随缘的。
姜颜林总有忙碌一下午都拍不出满意的照片的时候,所以早已习惯了在工作上动辄一两个小时的拍摄时长,更别说修图的时间。
但有时候很偶尔的一张抓拍, 却比她精心设计的角度和光线还要出彩。
就像现在无意间抓拍下来的一张合照,本以为拍得不怎么样, 但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 从构图到打光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真正抓住眼球的,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让姜颜林也不得不承认, 裴挽意不看镜头的时候,是更自然而然的美。
“拍得这么好, 快点发给我。”
裴挽意对这张照片也很满意, 都等不及姜颜林慢吞吞的动作,拿过姜颜林的手机就给自己的账号发了过去,又点开设置,把这张合照设置成了姜颜林的手机锁屏。
对于裴大小姐一贯的横行霸道,姜颜林早就懒得骂了, 在她捣鼓自己的手机时想起来什么, 说了句:“对了,给我看看你订的那家餐厅在哪。”
不知道距离这边有多远,她得算算过去的时间,才知道要不要回房间里眯一会儿,补充一下体力。
裴挽意埋头设置着壁纸界面,顺手就从兜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给她,说:“在网站上订的,我把网站链接存在小号上了, 你找找。”
她和姜颜林一样,喜欢把小号当成备忘录用, 平时什么东西怕忘了就给小号发过去,需要找的时候就翻一下聊天记录,一目了然。
姜颜林就点开了她的聊天软件,从对话列表里找了找她的小号,然后点进去找网站的链接。
聊天记录里存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怕姜颜林没有刻意去看,也难免会瞟到一眼,一些英文的资料就在视野里一闪而过,她顿了顿,又不太在意地复制粘贴了链接地址,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看裴挽意还在捣鼓自己的手机,没有要还回来的意思,姜颜林就干脆用她的手机登录了这个网站看餐厅的预约。
一看到那家餐厅的名字和照片,姜颜林就知道是价格不便宜的高级料理,噱头也很足,能看到室外的景色和店内的人工造景,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否则坐在窗边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粉樱。
但春天的预订就不是她们心血来潮的出行能订到的了,也算有得有失。
姜颜林索性复制了餐厅的地址,在谷歌地图上查好了路线和距离,就把路线的链接给复制下来,准备用裴挽意的账号发给自己。
她又点开了聊天软件,正要从置顶的对话框里点进去,就看到一个新的对话框横空出现,跳到了置顶对话框的下面。
姜颜林动作顿了顿,下意识扫了一眼,目光便停留了片刻。
裴挽意的聊天列表里的置顶对话框只有一个,就是姜颜林的账号,所以任何新的对话都会默认排在置顶的下方。
但这个横空出现的名字和头像,在刚才还不在这一页的对话列表里,是在发送新消息过来的一瞬间,跳到了置顶对话框的正下方的。
这个账号是裴挽意的私人账号,和工作完全分开,会给她发来消息的都是朋友和熟人,而她这几天忙着在大阪和姜颜林旅游,这一页的对话列表几乎都是几天前的消息了,最下面那个显示的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甚至在上个月。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发来新消息的人要么是裴挽意这个月都没联系过的人。
要么,就是被隐藏了对话框的人。
姜颜林其实没有多么想点开这条对话框查看,因为短短几秒的时间,已经让她看到了太多信息量。
无论是横空出现的对话框,还是短短几秒里对面不断狂轰滥炸发来的一句句质问,又或者,是这条对话框的最右边,那个意味着“免打扰”的小铃铛图标。
置顶的对话框里又发来一张图片,让红点的数字变成了“2”。
姜颜林平静地收回视线,手指轻轻一个往左滑,就将这条对话框隐藏起来,再锁了屏幕把手机还回去。
裴挽意正好设置完了壁纸,连姜颜林手机的主屏幕壁纸都给换了,等姜颜林拿回手机一看,就发现那张合照甚至还被她修过了,加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卡通特效,让镜头里的两个人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她还颇为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这修图水平也够起个新号了吧。要不我俩也去做女同博主,发点秀恩爱日常捞捞快钱,你不是说我很吃得开吗。”
裴挽意说着,接过了姜颜林还回来的手机,顺手就解锁开想要把刚发到自己账号上的照片也设置成自己的壁纸。
但解了锁之后,看到的就是突然弹出来的对话框,哪怕设置成了免打扰,对面也还在狂轰滥炸地发消息,问她到底有没有订机票,为什么不回消息,又让她把航班号发过去。
裴挽意的脸上没露出任何情绪,神色自若地把这条对话框又给隐藏了,才点开置顶的对话框存下了那张修好的合照,开始给自己设置壁纸。
姜颜林瞥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就收回了视线,随口道:“困了,我回去眯一会儿。”
现在时间还早,有一下午的空闲给她休息,明天就得再舟车劳顿地回去了,姜颜林已经学会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充电恢复体力。
“好。”
裴挽意快速设置完壁纸,就把手机随手放回兜里,牵着她往回走。
出来的时候刚好天晴,现在太阳也变大了,是有些晒人,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一下比较好。
她拉着姜颜林走回了房间,就在关门后将人抱起来,脱掉鞋子走到床边,一路解开了套在外面的浴衣扔在一旁。
姜颜林被她抱着躺到了床上,本来是想眯一会儿的,一不小心又变成了被人圈在怀里,衣服被脱得七七八八,沉默的吻有些急躁地压上来,咬着她的唇瓣不肯放。
大概她们两人就不能在任何时候共处一室,活像是两块磁铁一样,一旦触发某个特定的场景或是条件,就会缠在一起分不开。
姜颜林无声地叹了口气,张开唇回应了这个吻,让自己别再去想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有没有看见,又或者裴挽意认为她有没有看见,都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既已做出选择,就别再反复回想。
只会不堪其扰罢了。
外面阳光正好,两个人却在酒店房间里厮磨了半天。
裴挽意好像得了什么肌肤饥渴症,还是只对姜颜林犯病的那种,哪怕不进去也要抱着缠着她,用唇瓣和手指在那肌肤上四处点火。
姜颜林本就有点犯困,在她这不轻不重的揉捏下更是犯懒,就这么缩在她的怀里抱着她,在这种作用力并不大,却又时时刻刻调动感知的触碰里变得放松下来,汲取了别样的温度和电量。
其实只要这个人不莫名其妙地用力折腾,和说些下流的话,姜颜林是能和她相安无事地躺在一起的。
不会累到嗓子哑掉,更不会弄湿整个床单,再做麻烦的清理和收拾残局。
酣畅淋漓的快感固然极致,但温和的厮磨与相拥更让人觉得舒服。
甚至在舒服过头时,不用裴挽意说什么,做什么,姜颜林都会用腿缠着她轻蹭起来,又将她按在锁骨下,要她吃得再用力一点。
可真的给人撩拨起来了,姜颜林又已经自己爽过了,翻身就要闭上眼睡觉,不给任何反应。
搞得裴挽意几次想把她揪起来狠狠操几顿,又在看到她打哈欠眯眼睛的模样是按住了那点火气,最后索性两眼一闭,认命地把人拉过来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让她睡觉。
午后的困意让人很容易入睡。
裴挽意听着她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点变得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直到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把她吵醒,让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摸出手机来就把电话给挂了。
几秒后,她又干脆把那个号码屏蔽掉,再打开免打扰模式,就放下手机翻身回来,抱着怀里的人继续睡觉。
至于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去关心。
天要刮风下雨,人要吃饭睡觉。
裴挽意从来没觉得这句话这么有道理过,连带着平时认为最没有用的睡眠,也变得很有价值。
——抱着姜颜林,一起睡个好觉,就是很有价值。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一次次相同的语音播报,一直不信邪的人终于确定了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沉默之后,她猛地抬起手来,将手机甩了出去,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听到巨响的人连忙进门看了一眼,见她安然无恙地坐着,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起清扫工具过来,准备打扫掉那些碎片残渣。
她深呼吸几口气,才回头看向地上打扫卫生的人,冷声道:
“给李杉打电话,我要他马上过来。”
第194章 生日快乐(深水加更)
Chapter 194
姜颜林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 半梦半醒,不太安稳。
本来是为了充电才眯一会儿,最后睡醒了反而更累了, 总觉得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梦,但又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靠在圈着自己的胳膊上缓了缓神, 才想起来摸手机看一眼时间, 却在看清楚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串数字后,愣了好几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姜颜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就要把睡得还很死的人给扒拉起来。
——都几点了!还在睡大觉!
但她一转头, 就看到侧躺在枕头上的人睡得头发凌乱, 呼吸平缓地一起一落,那张白得干净的脸上,藏着一圈不怎么明显的黑眼圈,让熟睡的面容看起来平白多了几分疲惫。
姜颜林动作一顿,抿起唇看了她半晌, 最后还是又躺回了她的胳膊上, 放轻动作往她的怀里钻了钻。
算了,反正也早就来不及了。
姜颜林抬眼看着面前睡得毫无所觉的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醒来后看到这张睡脸的次数,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日子里,已经变得越来越多。
起初两人的关系,更像是天黑之后才开始的。
黄昏时见面,入夜后亲吻, 相拥,在欲望和快感里交缠, 共享了一个个只有性和消遣的长夜。
从盛夏,到冬季。
那时候姜颜林甚至习惯了在第二天睁开眼时,身边不会有任何温度和存在的痕迹,哪怕入睡之前,她们称得上是相拥。
而这样天亮就结束的欢好,让姜颜林早就做好了准备。
——也许某一天起来,离开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日子一天天这么过着,姜颜林的生活却愈发拥挤起来。
有人夜里不睡觉,忙着蚂蚁搬家,白天却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就像某些东西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挤占了她本就不多的居住空间。
姜颜林从一开始的感到被冒犯,到逐渐习惯,最后变成了想要看看她到底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以默契为基准的。
姜颜林把自己活成了一面镜子,别人如何对她,她就如何回馈自己的轮廓。
当她清楚裴挽意不过是把她当难得新鲜的快餐,只想着把她穿上的衣服一件件撕烂脱掉,让她在床上被肆意摆弄出取悦自己的模样时。
姜颜林又何尝不是用这样的心思凝视着裴挽意。
——你在世人面前多高高在上,怎么在我的床上这么放浪。
带着这样聚焦于欲望的凝视,而开展的仅限于身体的关系,是注定从一开始就充满傲慢与偏见的。
裴挽意的傲慢,在于她始终认为人心和欲望都是她买了通票的游乐场,过去的经历是这样,所以姜颜林也该是沦为她的掌中玩物。
可当她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颜林也和她有着相同的底色与傲慢时,一切就悄然发生了质变。
她开始正视这场消遣般的游戏,开始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开始食髓知味地,对姜颜林上瘾。
哪怕她对姜颜林充满偏见,认定了这就是个水性杨花,爽完就翻脸不认人的女人。
却也还是一步步地,放任自己走进荧幕里,由冷眼旁观的看客,沦为深陷其中的戏中人。
姜颜林不知道裴挽意会不会后悔着了自己的道。
就像她同样不知道,这种迷惑了心智的成瘾性,究竟能持续多长的时间。
而戏剧的落幕,又会在哪一个起承转合之后衔接。
但姜颜林已经极尽狡猾地,钻尽了规则的空子,来延长了这部电影的时间。
就像每一个爱情故事都会结束在主人公收获了圆满的爱情。
灰姑娘的故事结束在她和王子的幸福婚礼。
可没有人知道,在婚礼之后的那漫长日子里,她的故事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毕竟她以美貌吸引王子,却无法将这美貌变作永恒的绳子,套在那手握权力的自由者身上。
若是要靠所谓的“爱”——亲爱的,那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裴挽意有多喜欢姜颜林呢。
恐怕在这一点上,姜颜林要比她看得更明白。
扪心自问,换位思考,姜颜林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对待裴挽意时的刻薄和冷漠。
如果换了个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姜颜林,她早就抽身离开了,头也不会回。
也许一开始,姜颜林还可以将其视为裴挽意的战术和耐心,毕竟成败只看结果,而不是过程,否则哪来的“卧薪尝胆”的故事。
可时间长了,姜颜林再怎么冷心冷肺,也无法再对那桩桩件件视而不见。
一个人所对待你的方式,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真的没那么重要。
因为人无时无刻不在伪装,看人下菜碟是必然的进化,否则便会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
为了和谐共处而收敛脾气,为了工作前途而收敛情绪,为了切实利益而收敛真实的自我。
既然这些都是情有可原,那么为了一段感情关系而收敛缺点和毛病,又何必被拿着尺子衡量她到底有没有真心呢?
她的好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姜颜林从来不觉得有多么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她能为了自己,装到什么时候。
——若是装到了有始有终的地步,是真是假,又还有什么可论证的必要。
看着眼前睡得毫无防备的人,姜颜林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裴挽意的好和坏,姜颜林从来不对任何人分享。
因为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她的好,更无法认可她的坏。
她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很糟糕的,劣迹斑斑的人。
就像她伤害朋友,伤害过去的伴侣,却直到现在也无法共情被伤害的人所感受到的痛苦。
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该被唾弃的。
可偏偏就是这样作恶多端的裴挽意,却从来没有将刀尖对准过姜颜林。
尽管一开始,是她没这个能力。
但论迹不论心,姜颜林清楚明白,谁都有资格唾弃这样的裴挽意,唯独自己不行。
说到底,她本就是一个清醒地在人群中看见了野性难驯的恶犬,才饶有兴致地挑选了狗绳,缓步靠近,有备而来的人。
她给恶犬喂食,却要它再也不敢瞧不起吃进嘴里的肉。
她给恶犬梳毛,却要它再也忍受不了毛发打结的狼狈。
她给恶犬亲吻和拥抱,只为了在它温顺地埋下头时,“咔哒”一声,将绳索在那脖颈上扣上。
再让它自觉乖巧地,主动叼着绳索的另一头,牢牢跟在自己的身后。
哪怕走在街上,每一个看过来的人都忍不住劝一句:“你这狗不好,你这狗会咬死人的。”
姜颜林也只会微笑地点头——您说得对,别靠近它,会咬死人的。
所以就千万别再靠近她了。
为所有人的安全着想,好吗。
“……要死了。”
睡得一脸懵的人在看到时间的那一秒,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姜颜林,姜颜林!人呢。”
裴挽意急急忙忙地捡起旁边的衣服给自己套上,就要到处去找人,下一秒,浴室的门被拉开,正在刷牙的人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这大半夜的,你是要上哪儿去遛弯呢。”
裴挽意看她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顿时有些恼怒,“你醒了也不叫我,我们订的餐厅……”
“早就关门了。”
姜颜林平静地打断了她,继续拿着牙刷给自己刷牙。
裴挽意的裤子穿了一半,听到这里也只能松开手,揉了揉那头毛燥燥的头发,在原地打转了两圈,才问:“那怎么办,要不换家店?”
浴室里的人刷完了牙,把泡泡吐掉了,才一边洗牙刷,一边头也没抬地反问一句:“大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除了居酒屋还有什么餐厅开着?”
裴挽意揉着脑袋,最后叹了口气,“确实,都快一点了,怎么睡个午觉能睡这么久的。”
她说着还是不太想死心,又试探着问了句:“那你想去居酒屋吗?”
姜颜林洗漱完,回头看向她,有些好笑地问了句:“今天又不是我生日,你问我想去哪里干什么?”
裴挽意顿了顿,还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反应了过来。
——今天。
这一觉直接给她睡到二十七岁了。
还真是,怪招笑的。
但往些年的时候裴挽意又不过生日,一觉睡到新一岁的时候多了去了,倒是并不在意这件事。
她只是有些烦躁自己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一路上折腾了那么多破事儿,居然还是没吃成这顿饭。
怎么着,京都和那间店是跟她犯冲不成?
不行,不能这么想,新的一年怎么能以霉运开头,那岂不是接下来全是霉运了。
裴挽意勉强打起精神来,把裤子穿好,一边系上扣子,一边走到浴室门前,又问了一遍:“想出去吃点东西吗,晚上都没吃饭,我也饿了。”
姜颜林已经给自己拍上了爽肤水,闻言也只是说了句:“居酒屋也快关门了,一般都是一点半就结束点餐。要吃只能去吃便利店。”
裴挽意顿时笑了,“过生日吃便利店,那是不是太惨了点。”
就算她再怎么不在意生日,也不能这么狼狈吧。
多没面子。
姜颜林就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浴室,却在出来的时候被那手臂习惯性地搂进怀里,毛燥燥的脑袋直往她的肩窝钻,无声地控诉不满。
她抬手揉了两把裴挽意的脑袋,抬头看了眼房间里挂着的时间,才随意地开口道:“还好我提前订了吃的,不然今晚上真得跟你去吃便利店了。”
裴挽意这才抬起头来,蹭着她的腰问了句:“你订了什么,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姜颜林才不告诉她,从她身上挣脱开来,就往房间里的冰箱走去。
裴挽意只得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套衣服,大晚上的还是有点冷,虽然她体温高,不怎么怕冷,但今天起来的冲击搞得她有点脆弱了,真怕给了病毒入侵的机会。
姜颜林走到冰箱前,拉开冷藏的那一层,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裴挽意刚找到那件藏蓝色的浴衣,给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上,屋子里的灯就被关了。
她抬头看过去,黑暗中有人坐在了榻榻米上,把一个什么盒子放在了木几的中间。
裴挽意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来,问:“搞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下一秒,火星“咔擦”一声窜出来,点亮了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垂着眼的人坐在面前,被火光照亮了面容,她拿着手里的那一根金黄色的蜡烛,轻轻插在了粉色的蛋糕上。
裴挽意看着她许久,直到她转头看向自己,才听见她的声音落在耳边。
“愣着干什么,快点许愿。”
墙上的时钟静静地走着,分针和秒针都在这一刻,停在了正上方的数字上。
京都的时间走到了一点。
但在裴挽意出生的那个地方,从这一秒开始,才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
“生日快乐。”
火光的照映下,她轻轻笑了笑。
第195章 记忆里的郁金香
Chapter 195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裴挽意也是会过生日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她对童年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栋白色的洋房里的时候。
那个时候,外公和外婆还在,唐碧昀还是那个出门逛个街都会梳妆打扮得端庄优雅, 由家里司机接送的千金大小姐。
裴挽意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两个姐姐都已经去了寄宿制的私立学校, 家里就剩她一个, 自然是被外公和外婆宠得无法无天,谁也管教不了半点。
毕竟在那个时候, 家里的话语权始终是在外公的手上,而小孩子也是很会察言观色的, 她太清楚谁才是家里的“老大”, 所以格外会讨大人的欢心。在别人面前再怎么调皮捣蛋上房揭瓦,见了外公外婆都会立刻变一副嘴脸,甜甜地撒个娇,要外公外婆抱抱。
以至于就连她的亲爹,都无法在管教她的事情上面完全做主, 因为一不留神, 就会被她偷偷在外公面前告状。
“人小鬼大,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
每一次被偷摸告了状,她的亲爹就会气得捏一把她的脸蛋,笑骂她几句,但再多的就也没有了。
裴中书年轻的时候很算得上仪表堂堂,站在唐碧昀的身边倒也没给她掉价,起码在外人眼里是称得上“金童玉女”的。
但裴挽意不止一次在别人的议论里听到过他们对裴中书的评价,话里话外, 都是说他一个草根出身的港商小子,居然能让唐家毁了和周家的娃娃亲, 认了他这么个上门女婿。
甚至就连小孩出生后,都在唐碧昀的坚持下,跟了他的姓氏,这让裴挽意的外公一直很不满。
所以裴挽意原本应该是要叫做唐挽意的,但造化弄人,也许从这个名字的落笔开始,命运的列车就无法再回转。
小时候的裴挽意一直不太懂,为什么别人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相处的方式好像有很大的不一样。
在别的小朋友的家里,一直都是爸爸说了算,也一直是爸爸忙着在外面赚大钱。每到开家长会的时候,来的一定都是妈妈或者家里的阿姨——有的小朋友,父母好像忙到了连来学校的时间都没有。
但在裴挽意这里,刚上小学的那一年,接送她上下学,来给她开家长会的,一直都是裴中书。
因为唐碧昀很忙,作为唐家的大小姐,她有一大堆应酬,今天和那家太太喝下午茶,明天和这家太太逛街,全都是长年累月的社交需求,也是唐家和亲朋好友们来往的日常。
而一直不怎么被外公待见的裴中书,在家里更像个闲人,所以裴挽意和两个姐姐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在操办。
后来裴挽意一直怀疑,把两个姐姐送进寄宿学校,纯粹就是因为他嫌麻烦,懒得管。
但裴中书是个能言会道的人,理由找得好,倒是也成功说服了唐碧昀,再由唐碧昀去说服外公,事情总是能这么办下来的。
无论是姐姐们的学校选哪里,还是更多的事情上的决策。
就比如,再要一个孩子。
唐碧昀最后一次怀孕的那一年,裴挽意上了小学三年级,正是人小鬼大最为调皮的年纪。
她仗着自己有外公撑腰,有外婆宠着疼着,在家里一直是横着走,谁也不敢管到她身上。
所以唐碧昀因为怀孕在家闲下来养胎的时候,裴挽意一有空就去烦她,连晚上睡觉都得抱着枕头溜进她的卧室,搞得裴中书也只能去客房睡。
那时候的裴挽意还不太懂生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家里的阿姨们时不时就在她面前笑着说:“三小姐要有个弟弟了,以后就是姐姐了。”
裴挽意没做过姐姐,自然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但她和两个姐姐也不怎么亲近,对小孩子来说,差两岁就不配在一起玩了,何况是差好几岁的姐妹,关系疏远得还不如和同班同学的关系。
所以好奇归好奇,但对于这个还没出生就备受关注的“弟弟”,裴挽意也有种本能的排斥感。
——尤其是当她察觉,外公也很期待这个弟弟的出生时。
大概自私自利就是裴挽意的天性。
她从小就知道怎么能让自己在家里过得轻松如意,偌大的一个唐家,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和帮佣那么多,她却始终能横行霸道,上蹿下跳,靠的就是那敏锐的本能和嗅觉。
就连唐碧昀都只会在她闯了祸之后无奈地给她擦屁股,谁又还能说什么呢。
但尽管做着家里的小霸王,一直无法无天,裴挽意的心里却很清楚,这些替她擦屁股的人里面,有一个是不怎么心甘情愿的。
而在唐碧昀怀孕之后,又多了一个注定会挤占她的“地位”的存在,裴挽意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为什么已经有两个姐姐,有了一个我了,还要再有一个弟弟呢?”
裴挽意在外公的面前总是很会撒娇,再佯装天真无邪地问出这些话,就会逗得平时不苟言笑的外公哈哈大笑。
“因为姑娘家在世上活着太辛苦了,家里得有个男丁撑着,以后才不会让你们姐妹受欺负。”
外公对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哪怕他其实也清楚,裴挽意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都是什么。
而这些话,他也绝不会当着裴中书的面说。
裴挽意虽然听不明白这些话的深意,但直觉让她不太认可其中的逻辑,好半天才软软地问一句:
“那要是弟弟长大了之后欺负我和姐姐呢?”
小孩子怎么会有心机呢。
所以这些话,哪怕她直接说出来了,也不会被人当作是她的有意为之。
外公那时候也被问得愣了一下,下意识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了下来。
在那一秒,裴挽意就隐隐从他脸上看出来,其实外公也知道他说的话没有那么绝对。但更深的道理,是在她逐渐长大之后才终于明白。
——外公也有过兄弟姐妹,为何后面都不再来往了,他身为过来人,又是在动乱的年代一路打拼到老的,何尝不明白人心最难测的道理。
但那时候的他想了想,也只是摸着裴挽意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了句:
“放心吧,等你弟弟出生了,外公亲自带在身边教他,必须把他教成个磊落的孩子,就像你李叔叔那样的。”
裴挽意看着他那双藏在皱纹与风霜下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一种错觉。
——外公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和忧虑,才对她说这样的话的。
仿佛是一种给她的“承诺”。
可惜他注定无法兑现这个承诺。
在唐家上上下下都期待着的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没多久,去了趟国外探亲的老两口就在半路上遇到了连环追尾,而还在坐月子的唐碧昀,和升上了四年级的裴挽意,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突来的巨变像一场局部降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席卷了整个洋房里的空气,连路过的脚步声都小心翼翼,不敢惊扰到任何伤心欲绝的人。
裴挽意的两个姐姐都哭成了肿泡眼,更别说刚生了孩子的唐碧昀,几乎当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连葬礼的一切安排都是裴中书一个人操持的。
唯独裴挽意,这个最受外公外婆宠爱的孩子,在葬礼上出奇的平静。
以至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都忍不住小声议论,最后归咎于她年纪还太小了,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其实,裴挽意是知道的。
她知道人死如灯灭,死了就等于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连带着他们活过的痕迹都会慢慢变淡,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比起为之悲伤难过,裴挽意更先感受到的,是难以言喻的不安和恐慌。
一种没有来由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也许只是一个开端,有一些她还无法理解,也还看不见的东西,在悄然发生着质变。
大概出于某种本能的嗅觉,又或者仅仅只是她失去了在家里的“靠山”,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感到了失去掌控感。
尤其是当唐碧昀的状态随着葬礼的结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差,时不时就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时,裴挽意竟然觉得,那两个被送去寄宿学校的姐姐其实才是幸运的。
不必像她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日复一日地在呼吸间上演。
再后来的事情,裴挽意就也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那段时间,家里的每个人都噤若寒蝉,活得小心翼翼,而平日里经常来做客的那些叔叔阿姨们也不再来了。
刚出生的弟弟每天都哭得没个消停,吵得所有人都快神经衰弱,以至于在家里照看了唐碧昀二十来年的老妈妈也遭受不住,提出了辞职回老家休息。
就这样,家里的熟面孔一个个地消失了。
再后来,裴中书也变得越来越忙,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晚上连家都很少回。
唐碧昀的脸色一天天变得更差,时不时就抱着刚出生的裴铭扬站在二楼的窗边眺望。
裴挽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那一片外婆精心栽培的郁金香早已荒废成了杂草丛生的草地。
那是外婆心心念念的家乡的花,也是裴挽意身上流着的那一点血液的来源之地,盛开无数的国花。
终于在又一个春天开学之后,裴中书说服唐碧昀签了字,卖掉了这一栋她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的老洋房。
那之后的无数繁杂的手续,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下来。
裴挽意和两个姐姐直接转学到了波士顿,乍一看和在国内没什么区别,依然是家里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
但实际上一切都变了。
在波士顿她们没有了无忧无虑,什么也不需要操心的生活,就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唐碧昀,也不得不一边带孩子,一边学着在家里做饭,看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说明书,又在真的上手操作后,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而移民之后,裴中书更是很少再回家。
他的生意蒸蒸日上,抓住时代的春风和机遇,成功将版图扩充到了国际物流运输上,时不时就得飞去别的国家谈大生意,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
至于家里的老婆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似乎也并不关心。
——反正又不是没钱吃饭,总归饿不死。
所以当终于有人发现唐碧昀的状态不对劲的时候,她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无法出门的地步。
两个姐姐依然选择了寄宿学校,只在放假的时候回来,却也在短短的几天里都受不了愈发神经质的唐碧昀,宁愿躲在同学家里不回来。
而一天天长大的裴铭扬好像也学不会消停,破坏力远超唐碧昀搞砸一切的能力,每当裴挽意放了学坐着学校的巴士回到家,一开门就能看到一个满是狼藉的家,以及坐在地板上又哭又闹的弟弟,和被折磨得日渐消瘦快要崩溃的母亲。
那一秒,裴挽意只想要关上这扇门,假装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于是后来,她便真的这么做了。
不想承认这个地方是自己的家,不想承认这些面目全非的人是自己的家人,干脆就随便游荡在别的地方,哪里都行,再差也不会比这里更糟糕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裴挽意在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没有再坐上那班回家的巴士。
她转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完全未知的,无法预测会有什么等在前方的,却让她能够短暂地喘过气的地方。
街上人来人往,全都说着还不属于她的语言,各种颜色的皮肤和头发,五官的轮廓深邃得像外婆一样,却又全都不是她。
裴挽意走啊走,背着书包埋着头,一路走了好远好远,也没有人叫住过她。
直到她路过一家灯光通明的店,从那干净铮亮的玻璃窗里看到了琳琅满目的蛋糕和甜品,闻到了那不知道多久没再吃过的香甜的味道。
裴挽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原来今天,是我生日啊。
第198章 冬去春来(深水加更)
Chapter 198
心血来潮的一趟旅行, 结束的时候却叫人生出数不清的留恋。
回程的路上,裴挽意坐在列车的窗边,看着从京都站到关西国际机场的风景, 忽然觉得在这个地方生活应当也是很惬意的。
房子矮矮的,气候也适宜, 生活和交通都是方便的, 还有很多迎合旅游产业而打造的可以去玩的地方,日子不会过得太无聊。
想到这里, 她就随口问了一句身边的人。
“姜颜林,你有没有考虑过再来这边旅居一次?”
刚睡了一觉起来, 裴挽意的脑子还很放松, 想到什么就都问出口了,完全没有考虑过实际上的可行性。
尤其忘记了,她如今的自由都还拴在什么地方。
所以当身边的人顿了顿,反问了一句“怎么,你这个大忙人还有闲心计划这些?”的时候。
裴挽意也只觉得她和平时一样, 别管夜里有多主动热情, 坐在自己身上把那腰扭得都快要人命了,第二天一起来也还是这副冷淡的模样。
真可爱。
裴挽意想着,就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看向了旁边低头回手机消息的人。
“现在忙不代表一辈子都忙,说不定哪天我就退休了呢。”
她满嘴不着调地跑火车,听得姜颜林没忍住嘲讽一句:“我看你喝酒喝出胃出血和过劳死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点。”
裴挽意终于没忍住白了她一眼。
——大过生的,非得在寿星面前说这些晦气话,把她今年的年运搞差了可怎么整。
“宝宝, 你关心我的方式还是这么特别。”
不反击就不是裴挽意的性子了,她笑眯眯地说了句恶心姜颜林的话, 见她受不了地抖了抖肩膀,才满意地把她往怀里一揽,再把眼罩拉下来,继续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到机场还有将近一小时的车程,昨晚又是搞到快天亮才睡觉,就算是裴挽意的身体素质,也经不住这种高强度的不吃不喝不睡觉,就光做那一件事的消耗——不是她不行,而是太反人类了。
事已至此,先睡一觉养养神吧。
回去之后,还有的是麻烦事要费神。
这么想着,裴挽意却也还是没将那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至少在今天结束之前,她都不想从这个香甜的白日梦里清醒过来。
临时出来三天,姜颜林除了行李箱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打算带回去。
登机之前裴挽意还问她逛不逛免税店,别的人都特意来这边大买特买,就她们两个人看起来两手空空,怪不合群的。
裴大小姐居然还会打心底里考虑自己合不合群,多新鲜呐。
姜颜林没忍住嗤笑一声,只说了句:“没什么要买的,这边的土特产也就那样吧。”
不是白色恋人,就是大阪恋人,北海道恋人,各种恋人。
——就跟全世界的恋爱脑都集中在这个国家了似的。
“那护肤品呢,这边不是很便宜吗。”
裴挽意看到了自己用的那个牌子,估计会比平时买的便宜不少。
“真的没必要,我的都没用完,走吧。”
姜颜林倒不像是来旅游的,更像是临时出个差,生怕带多了东西拿起来麻烦,路过免税店的时候眼睛都懒得往那边看一眼。
她说着就拉住裴挽意的手,率先穿过了免税店的区域,往登机的方向径直走去。
裴挽意见她这样,也就不多劝了。
反正这里离得近,以后有空了随时都能再来玩,到时候时间会更充裕,不至于像这次一样紧赶慢赶,也能多买点东西。
她这么想着,便回握住了姜颜林的手,十指紧扣。
直到登机之后,看着窗外随滑行而飞快掠过的景色,裴挽意都还一直觉得——
下一次再来这个地方,也一定是像现在一样,和姜颜林一起提着属于她们两个人的行李箱,手牵着手,一路看遍热闹的繁华与静谧的景色,吃遍合口味或不合口味的美食,攒下一大罐满是色彩和气味的回忆,供她在每个不安稳的梦里回温,再短暂地睡一个好觉。
就像这些时日以来的每一个夜晚那样。
只要有姜颜林,她无论睁眼到多晚,也始终可以睡得着。
满怀着这样的憧憬的裴挽意,在飞机起飞的这一刻,怎么也不会想到。
当她再一次踏入这个时差与中国只有仅仅一小时的国家时,究竟是带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心情。
“物是人非”四个字,她的好老师用最深刻的方式,叫她领会了个透彻。
而裴挽意也不负她所望地,将它学得很好。
——再也不会这么好。
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国内时间的晚上。
裴挽意一手提着黑色的小行李箱,一手拿着大衣外套,轻车熟路地一路穿过来往的人群走出来。
刚走到机场的停车场,一个高个子的外国女孩就拉住她问路,磕磕巴巴地说着蹩脚的中文。
裴挽意只好摘下墨镜,用英语回了她几句,告诉她这里不是网约车的停车场,得去另一个地方。
对方谢过她,走了几步又突然回来,问她该怎么走。
裴挽意抬手帮她指了方向,一直到她听明白了,才在她离开之后收回视线,走到了等候已久的那辆车旁边。
李杉帮她拉开车门,见她手里拿着的外套还是大衣,就问了一句:“温哥华还这么冷吗?”
这都三月了,温哥华一直到五月都该是很温和的气候才对。
更何况,裴挽意从小就不怕冷,李杉比她大一岁,小时候的身体素质完全比不上她,冬天两人一起淋了雨,她倒什么事都没有,只有他感冒发烧,被唐叔公一顿笑话。
想到这里,李杉的神色淡了些,却没有让她看出来端倪。
裴挽意坐上车,将外套随手扔到座位上,就靠在椅背揉了揉额角。
“可能宿醉加吹冷风吧,今天起来有点症状。”
她说着,就闭上眼打算休息一会儿。
李杉系上安全带,抬头看了看后视镜,才说了句:“最近流感太多了,得注意一点,要不要顺路去趟医院?”
但他最多也只是提个建议,不会越过她直接做决定。
果不其然,她听了之后连考虑都没有,就平静地回答:“我感冒从来不吃药,能自愈的。”
李杉就不再劝她去医院,一边发动车开出停车场,一边问:“要先回去休息吗?”
说是这么说,但想也知道她不会缺席今晚上的酒局,毕竟是等了许久才等来的机会。
裴挽意的声音几秒后才响起,“不用。”
李杉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开着车,一路朝着约定好的地方开去。
难捱的寒冬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气温开始回升,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再穿得那么笨重,只是还得防着倒春寒,连李杉也不敢轻易穿得太单薄,无论多热都得带上外套出门。
他一路上边开车,边跟后面的人汇报最近国内的一些情况,毕竟也就这么点可以私下里说话的时间,现在不说,就得等到酒局结束后了,结果还是一样要耽搁她的休息时间。
李杉时常忍不住想,要是唐叔公看到现在的裴挽意,会是什么感想。
小时候最调皮捣蛋的那个孩子,终于长成了最像他的模样,比当年的碧昀姑姑还要更有唐家继承者的风范。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唐家了。
“……冯家二叔最近频繁往仓库跑,王家那边倒是还稳得住,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点风言风语动摇不了根本。”
李杉的声音一直不急不慢,平稳得像他开车的速度,倒是不怎么显得吵闹。
裴挽意揉着额角,听完后才冷淡地道:“等股价再跌几个点,他们倒是想跑也跑不掉。”
李杉闻言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似乎也很期待看到那一天的场景。
但很快他就收起这些闲心,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港口那边出了点小问题,分公司原先负责这个项目的人住院了,病得挺重,是胃癌晚期,总部只能临时换个人顶上,恐怕得再去一趟,敲打一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环节都不能出现纰漏,否则网还没收起来,大肥鱼就要闻着味道跑路了。
裴挽意也清楚这道理,直接说:“帮我订明天的机票,早点解决早点回来。”
李杉也知道她肯定要亲自跑一趟才安心,就像上次一去就是好几天,又是盯着港口的工地情况,又是和工商局的人打交道,劳神费力,却不敢松懈下来。
所以这一次,他也提前帮她订好了机票,只是见她身体状态明显不太对,还是忍不住劝了句:“晚两天也来得及。”
“晚不了,那边的当地政府很重视这个项目,出一点岔子都要重新走一遍流程了,我们耽误不起这个时间。”
裴挽意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又对他道:“帮我跟沈部长的秘书打听一下,看他什么时候有空。”
李杉看了眼后视镜,有些迟疑地说了句:“我已经打听过了,很不巧,沈部长刚去首都开会了,最近特殊时期,没个一星期恐怕不会回来。”
裴挽意揉着额角,几秒之后,脸上的表情顿了顿,最后才道:
“沈部长有个女儿,叫沈清予,你打听一下她最近在哪个地方。”
上一次吃饭,两人倒是交换过联系方式。
只是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裴挽意轻易不愿从私下去联系对方。
她也懒得深究根本原因是什么。
“好。”
李杉回了一声,见她又闭上眼休息了,索性将一些不重要的琐事都暂时按下不表,专心地开着车,总算顺利地赶在约定的时间将她送到了会所门口。
“我哥应该已经到了,你少喝点,让他挡一挡,我忙完过来接你们。”
下车之前,李杉不放心地多说了几句,倒是终于像小时候那样,有几分当哥哥的态度了。
裴挽意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李家兄弟两个,一个长袖善舞,是个人精,一个沉默寡言,心思缜密,全都是做脏活累活的好手。
有李叔叔的那层关系在,她也很少对他们不放心。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对他们太过随意,像裴中书一样将他们当真的家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李叔叔是外公当作养子带在身边的,李越李杉兄弟两人也一直都是唐家的孩子,本就不应该被当成佣人。
但还记得这件事的,好像也就只有她了。
目送裴挽意的身影消失在会所门后,李杉才无声地叹了口气,开着车离开原地。
最近这段时间,他这个名义上的“表妹”变得越发难以捉摸了,就连李越也没忍住在背地里抱怨了两句,说她现在有多么的难忽悠,稍有一点马虎都会被她抓个正着,偏还要客客气气地过问一句“李哥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一段时间吧”,吓得李越连忙自证自己有专心工作的精力和决心,生怕被她踢回家去。
真要闲在家里不工作,那还不得被他爸给打死,说他这点活儿都做不好,白吃这么多年唐家的饭了。
李杉在这点上也顾不得同情自己亲哥,他们兄弟俩在家里都是一个待遇,要是敢抱怨一句,就得在唐叔公的牌位前跪上一两个小时,被亲爹捏着耳朵骂白眼狼,这么忘恩负义下辈子别投胎做人了,做猪狗算逑。
偏偏李越和李杉对这样的家罚也生不出什么怨怼。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父亲不过是在指桑骂槐,真正被他记恨在心的另有其人罢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当年的唐家有多光鲜亮丽,半个黑白道上的人都得敬唐叔公三分,因为他为人仗义,念旧情,遇上再难的事情去央求他,再不济也能被他指点几句,不管多想不开的人也都活下去了,咬着牙就这么从零开始,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惜他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打拼,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却在教养女儿的事情上疏忽太多,以为给她最好的生活,为她遮风避雨,让她做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就是合格的爱。
却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因为他养出了一颗夺目的明珠,才招来了无数觊觎的小人。
李杉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起那时候,碧昀姑姑是多么芳华耀眼,多的是富家公子哥和高材生追求她,就连和她定下娃娃亲的周家大公子,也一直对她呵护有加,认定了她就是未来的妻子。
直到她上了大学,认识了草根出身的裴中书,就那么一头扎进了拉不回来的万丈火坑,被烧得粉身碎骨。
“这怪不得碧昀,她是那么善良,你叔母又是个浪漫到骨子里的荷兰诗人,给她讲了太多西方的罗曼蒂克诗集,让她从小就向往爱情童话,说什么,一辈子要是没有轰轰烈烈地爱一次,不是白来了吗。”
父亲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除了无奈和唏嘘,更多的依然是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的疼惜。
“我是个大老粗,我也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但是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觉得都是应当的,大不了还有我,还有你叔公叔母给她兜着,在这块地上难道还有人敢欺负唐家大小姐不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抹了把脸,几声唾骂之后,才掐着烟,低低说了句:“妈的,我怎么知道,还真的有。”
李忱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恨裴中书的人。
无论当初有多少人揣测他是爱唐碧昀而不得,才嫉恨到裴中书身上,他都无所谓,因为他就是看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不顺眼。
但唐碧昀非他不可,甚至被他诱骗着未婚先孕,肚子都要藏不住了才被养父察觉。
那其中的惊怒和鸡犬不宁都不必回想,最终结果,依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溺爱女儿的人就这么糊涂了这辈子的唯一一次,却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李杉对小时候的记忆,只有一个分水岭,那就是在唐家的时候,和唐家没了之后。
偌大的一个唐家,居然也可以说没就没,这是所有人都没能预料到的。
从老两口出事,到匆匆忙忙结束的葬礼,再到产后身体差得见不了外人的碧昀姑姑连父亲都拒之门外,李杉也和哥哥李越一起,再也没踏进过唐家的大门。
“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会这么蠢,那畜生会突发好心给我说媒?他就是想早些把我赶出唐家自立门户,好做他一手遮天的唐家姑爷。”
李杉很少见父亲这么暴怒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到甚至有些木讷的,因为不善言辞,怕给唐叔公丢人,就学会了多做事少说话,虽然是个粗人,但实际上很细心,交给他的事情都办得很妥贴,从未有过疏漏。
恐怕唯一一次疏忽,就是真的听从了安排,回老家相亲,只因为裴中书在唐叔公面前说了一句:“李越和李杉长这么大,还像个没有妈妈的孩子,都不知道妹妹年纪大了,有些东西是要避一避的。”
一句话给李忱说得脸都臊红了,便也没顾得上去细想。
而那之后,他忙着办婚事,没能赶上唐碧昀的预产期,也没能赶上见养父养母的最后一面。
李忱最没能料到的,是裴中书居然能做到那么狠。
唐家的产业全被他变卖了个精光,产后抑郁的唐碧昀几乎签下了所有不利于她的合同和协议,就连那栋祖宅也被以最快的速度贱卖出去,换成了一大笔巨额现金,被裴中书转移到了国外,美名其曰要带着一家人移民,置办房产。
他这一招移民,的的确确打了李忱一个措手不及,还没将所有事情查出个水落石出,就彻底失去了唐碧昀和几个孩子们的联络。
往后的那些年,更是连她们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直到那一年,穿着一身水洗得掉了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的裴挽意出现在家门口,正要出摊去卖卤味的李忱一眼看见她,就从她脸上找到了那位荷兰淑女的几分轮廓。
比唐碧昀还要更像,而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更是和养父的神韵如出一辙。
不需要多一个字的证明,李忱就愿意为她卖掉这后半生的所有时间,只要她想要,只要她敢做。
那时候,李杉刚放学,在家里背书。
李越已经辍学在跑销售,穿着身西装也吊儿郎当,带着两瓶啤酒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谁来了,只怀疑地打量着她,生怕又是个来骗老头养老金的——这年头,骗子都长这么漂亮了?
只有李忱在等,等她开口说一句话,哪怕要他豁出去这条命,他也毫不迟疑。
但裴挽意站在老房子里看了许久,开口时问的第一句,却是——
“李叔叔,你想不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她说着,笑了笑,像是安抚。
“别担心,我有的是钱。”
第199章 戒不掉你
Chapter 199
赚钱这件事, 对裴挽意来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小时候她就懂得怎么利用周围的资源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在那个还不明白 “资源置换”是什么概念的年纪,她已经靠着这招数吃了很多甜头。
就好比刚上小学的那几年, 裴挽意上下学都是裴中书接送,吃穿用度也全是家里准备好, 虽然样样都是最好的, 怎么都不会让她在学校里被别的同学给比下去,但裴挽意还是本能地向往“自由支配权”。
比起别人给她准备好的东西, 她就是更想要自己选择的东西。
小到一本漫画书,一个组装玩具, 大到那个年代的掌上游戏机, 和各种新奇的电子产品。
但唐碧昀之所以会被养成一个温和无害的大家闺秀,都是因为唐家的家风。这个大家族对女孩的教养和期许从来都只有“端庄优雅”和“知书达理”,讲究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不是调皮捣蛋掏鸟窝。
只要裴挽意还想在老古板的外公和名媛淑女的外婆面前卖乖,就不可能越过这样的家风和教养, 将自己的反叛都摆在明面上。
——她到底是仗着什么才有底气在家里横行霸道, 她比谁都心里门儿清。
所以裴挽意选择了偷偷来。
家里不会给她买漫画书和组装玩具,她就用昂贵的大牌文具和同学交换,反正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随口提一句,裴中书就得连夜去给她买。
至于更稀罕的掌上游戏机,和随身听这些好玩的东西,裴挽意更是有主意,直接上才艺, 帮班上那个家里开电器城的小胖墩代写所有作业,从数学到英语, 还顺便模仿了字迹,哄得那小胖墩把她当全学校最铁的“哥们儿”,最新款的游戏机绝对会第一时间拿给她玩,等她玩腻了再还回去。
靠着这种天赋般的“资源置换”的能力,裴挽意上小学后的那几年,哪怕每天都过着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也最大限度地享受到了她感兴趣的所有东西。
除了没法自由地跑出门到处玩,裴挽意已经很满意。
后来,她终于在异国他乡拥有了这种自由。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管她出不出门,回不回家了。
其实裴挽意一直都知道,唐碧昀并不是真的对自己漠不关心。
只是她也自顾不暇,像一具游荡在人间的行尸走肉,灵魂都跟身体出现了错漏一样,肢体的不协调几乎到了怪异的程度。
洗个衣服会让泡沫和水淹没浴室,烧个开水会洒得一地板都是,更别提做饭的时候,整个厨房会变成多么恐怖的灾难。
两个姐姐上着寄宿学校反倒是幸运的,要是裴挽意受得了寄宿学校的严格门禁,以及不得不和别人住一个宿舍的生活,她恐怕也不想呆在家里,忍受这些永无止境的小孩啼哭和满屋狼藉。
但唐碧昀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会搞砸一切。
大部分时候,其实她是很安静的。
只要裴铭扬不哭不闹,不把她搞得快疯掉,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午后的小院子里晒太阳,读一本书,看几篇诗集,再在晚饭的时间回厨房里洗菜切菜,淘米焖饭。
后来裴挽意不怎么费力地就发现,自己动手做饭要比唐碧昀更有效率,也更安全。
所以她干脆就自己解决自己的饭,不管是买点速食的半成品,还是去华人超市弄点中餐的调味,糊弄一碗面或者速冻的饺子馄饨,总归能吃饱,味道也还凑合。
省了再吃唐碧昀虐待厨房搞出来的黑暗料理,吃完连上一晚上的厕所,觉都睡不好。
但晚上睡觉睡得太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比某天早上裴挽意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掉了一颗门牙,还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丑脸,她才终于敢确定,半夜的那个噩梦不是梦。
一切的根源,仅仅只是因为裴挽意睡觉的时候锁了自己的房门。
突然忙完回家的裴中书半天没在家里找到任何人,个个都锁着门,酒气上头的他直接砸开了裴挽意的卧室门。
大概归根结底,是因为在这个家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裴挽意。
裴挽意是唯一一个每天都在家里晃悠,还从不肯好好听他的话的人。
以前在国内就是这样,人小鬼大,惯会看人下菜碟,仗着有人护着她,连亲爹都不放在眼里,隔三岔五就在背后告状捅刀子。
裴挽意也觉得,裴中书应当是十分厌恶自己的。
所以才刚移民到波士顿没多久,他的态度就越发懒得装,甚至当着唐碧昀的面也不会给裴挽意好脸色,骂她没大没小,没有教养,不懂得尊敬长辈。
唐碧昀在旁边急得说不出话,只能费劲地拉住他,又被他一把甩开,转身就摔门而去。
巨大的摔门声吓哭了婴儿车里的裴铭扬,自顾不暇的唐碧昀就只能又去哄他,几次抬头看向裴挽意,却除了着急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活的常态都是一点点潜移默化的,后来裴挽意就也习惯了裴中书长期不在家,一在家就可能发酒疯找自己麻烦的日常生活。
所以她睡觉再也没有锁过门,一直到后来很多年,哪怕脱离了那个家,独自奔波打拼到拥有了自己一个人居住的房子,她也总是没有锁门的习惯。
才会被借住在家的某个朋友,半夜钻进她的房间里,爬上了她的床。
但裴挽意也没有拒绝,所以横竖是一个出轨一个爬床,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儿。
她对自己的底线有多低,一向是心知肚明的。
当她决定脱离那个让人厌烦的家,又渴望拥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到的自由时,就必然得不择手段地走上一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路。
也就是赚钱。
赚很多很多的钱。
多到她可以尽情挥霍,多到她可以空虚又奢靡地浪费生命。
才像是终于填补了永无止境的、还在持续扩充的,那个巨大的洞。
可当裴挽意真的从起早贪黑的打拼里,一步步咬着牙走到了躺在床上也有大笔收入进账的阶段时,她发现像个败家子一样花钱也并不能让她好过到哪去。
酗酒,嗑药,泡吧,飙车,甚至是一夜情的性关系,都无法让她溺死在短暂的快感里,肾上腺素的飙升是转瞬即逝的,坐在闹哄哄的酒局上,安静的空响却好像比那五颜六色的灯光与狂欢的人群,还要剧烈地,将她包裹。
裴挽意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很久,捏着酒瓶,看着穿抹胸吊带跳舞的辣妹,脸上多半还是无懈可击的表情。
也就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理解唐碧昀的灵魂为何与身体那么的“不协调”。
就像装错了地方,对不上型号。
细细想来,住在那栋大房子里的每个人都不快乐。
唯一活得越来越快活自在的,是早就离开了的那个人。
裴挽意不知道对唐碧昀来说,裴中书提出离婚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但对她自己来说,甚至对两个不愿再和裴中书有任何交集的姐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防着他在家里发酒疯,生意已经做得如日中天的人,在外的模样有多道貌岸然,在家里的嘴脸就有多倒胃口。
裴铭扬也到了不会再动不动哭闹的年纪,扔到寄宿学校里就能让唐碧昀跟着解脱,尽管在裴挽意离开后,那栋三层楼高的独栋别墅里就只剩下了唐碧昀一个人。
当子女都在寄宿学校里,大部分时间她都可以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给她添乱之后,她好像也学会了怎么把家务做得利落一点,甚至变得越来越洁癖,地板一定要擦遍每个角落,擦得锃光瓦亮,所有家具都得每天擦拭消毒,就连放假回来的女儿和儿子都得把外套脱了才能进门,还得立刻去洗澡换衣服,才能在她的房子里乱窜。
最先忍受不了的,其实是大姐。
她不想再过热水器坏了之后,宁可洗冷水澡,也不能让维修工人进门修理的生活。更不想面对那个日渐变得神经质,一个问题要反复念叨十几遍,看似关心她有没有爱干净讲卫生,会不会病毒入侵导致生病,实则病得严重还不自觉的母亲。
所以她早早就和男友领证结婚,直接组建了新的家庭,彻底脱离了出去,没有半点留恋。
那时候裴挽意刚上高中,却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只是做得比大姐更悄无声息,一边在学校外面打工攒钱,一边筹谋着高中毕业后去哪里开始会更顺利,能让她早点攒够启动资金。
最后她发现,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
所以哪怕面对伤心得一直掉泪,质问她为什么要放弃大学的唐碧昀,裴挽意也始终毫无波澜,称得上铁石心肠。
她就是自私到极点的人。
她想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有错吗?
“你没有错。”
身前的人抬手拂开了她额前的碎发,又薅了两把她乱糟糟的头顶,开口的声音却很平静温和。
裴挽意知道,这就是自己喜欢姜颜林的原因。
她永远不会作出一副感同身受或深受触动的表情,来高高在上地宽慰自己。
她总是这么平静,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就像一个绝对中立的听者,听完了也就过去了。
但只要裴挽意想要借机向她索取什么,无论是得寸进尺的机会,还是一个吻和拥抱,她都没有吝啬过。
比起好听的话,她给的更多。
让裴挽意忍不住埋在她的颈侧,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那只手轻轻抚着裴挽意的头发,直到感觉她缓过来了一些,才问:“那这一次你大姐找你,是想让你做什么?”
大半夜被远在波士顿的电话吵醒,实在是让人不怎么心情愉快。
裴莉绣又不是老年痴呆了忘了国内有整整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还非得挑这么个时间打电话,一开口就是找她办事,语气还跟以前一样,端着一副理所当然。
裴挽意耐着性子听完了,挂完电话后烦得想去阳台上抽根烟,却在回卧室里时才发现,姜颜林早就被吵醒了,正缩在被子里看手机。
索性就自己主动交代了前因后果,免得引发什么误会——从大阪回来后,裴挽意貌似越发能洞悉这女人的心思。
一点风吹草动都是瞒不过她的,还不如自己坦白,好过被悄无声息地记一笔账,到时候都没地儿伸冤去。
只是说起这些话题,就难免绕不开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让人心情愈发烦躁。
裴挽意在她脖颈上蹭了半晌,才轻叹一声,说:“我大姐想找我爸借笔钱,因为我姐夫的公司出了点问题,凑不到钱恐怕要申请破产了。”
要不是到了最后一步,裴莉琇也是拉不下脸去求裴中书的,毕竟她才是最早那个跟裴中书断绝关系的人,当时的狠话说得多么绝,现下就有多么骑虎难下。
就连裴挽意回了国内来给裴中书做牛马这事儿,也没少被她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骂她没骨气,小时候都被揍得那么惨了,长大后还来当狗。
可现在用得上这层关系了,她又像是忘了自己当初的态度,叫人啼笑皆非。
姜颜林很少问她家里的事情,但也没必要都被事情找上门了,还刻意避开。
她想了想,问:“你觉得你爸爸愿意借给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裴挽意也知道这件事真正的重点在裴中书身上,只能嗤笑一声,说:“取决于我大姐愿意为了这笔钱,把态度放得多低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亲爹是什么德性,反正姜颜林早晚都会知道这些。
“我爸那个人,说白了就见不得谁没把他放眼里,早些年我大姐说了很多狠话,每一个字都够他记仇到死了,现在想让他给这笔钱,只能把那些话都吞回去,再给他赔笑到他满意为止。”
姜颜林听完她刚刚说的那些,已经足够判断出一个结论了。
“你大姐应该是做不到的,否则就不会先给你打电话了。”
问亲爹借钱却给妹妹打电话,说到底就是拉不下脸,想让裴挽意去帮她周旋,最好是能直接帮她搞定这笔钱,省了一大堆麻烦。
这就是裴挽意被这通电话烦得彻底没了睡意的原因。
她埋头在姜颜林的颈侧,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这些破事,低声道:“不想了,说点别的。”
姜颜林也不觉得通宵一晚上不睡觉就能想出个办法来,索性就拍了拍她的脑袋,“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准确来说,是四个小时后某人就得上班了。
裴挽意却黏在她身上蹭来蹭去,逐渐不安分起来。
“不想睡了,腿打开,给我摸摸。”
她说着,起身吻住了姜颜林的唇,带着点急促探入进去。
直到身下的人在几秒后顺了她的意,抬起了腿,裴挽意才在感受到了她的回应之后,得到了和尼古丁相同的作用。
抚平了所有的焦躁,让她上瘾。
裴挽意加深了相拥的力道,和这个湿润的吻,不由得想。
——戒烟容易,戒掉姜颜林,这辈子怕是都没指望了。
第200章 烟夜(深水加更)
Chapter 200
香烟燃尽在了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
尼古丁放松了神经, 让靠在沙发上的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默不作声地融入了寂静的黑夜。
直到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声,她才缓缓睁开眼, 抬起眼看过去。
手机屏幕上的弹窗一个接一个地狂轰滥炸,锁屏界面隐去了文字消息的内容, 却也无需点开查阅。
总归说来说去, 也都是那些。
裴挽意靠在沙发上又坐了许久,才在天光微微变得灰蒙蒙, 稀释了那浓稠黑夜之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浴室。
洗漱, 刷牙, 冲澡,吹头发。
再一件件穿上衣服,系好衬衫的扣子和领带,将头发扎成马尾,她便拿起黑色西装外套, 干净利落地走到行李箱旁边, 将这个带回来后甚至还没打开过的黑色行李箱又拉起来,准备出门。
门铃声响了一下,李杉来得很准时。
尽管裴挽意说过了不用他跟着一起,李杉也还是连夜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收拾了行李箱过来跟她一起出差。
裴挽意没什么情绪地呼出一口气,稍微打起了点精神,才走到大门口将门打开。
李杉穿得干净整洁,正站在门口等她, 见她开了门出来,就仔细观察了下她的脸色, 才不露痕迹地问了句:“时间还早,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一下飞机就去了酒局,喝到半夜三更才回家,这会儿天没亮又要出差去另一个城市,李杉一看就知道她根本没睡。
还生着病,这么熬下去早晚得出事。
但李杉也没办法劝她什么。
早在三年前决定来给她卖命开始,李杉就让自己忘掉了两人小时候的那些兄妹情分,只把这份工作当作纯粹的公事。
这既是她想做的事情,也是自己,和自己的哥哥、父亲,都想做的事情。
在大局上,一切感情用事都是致命的。
碧昀姑姑的下场,每个人都看到了,谁也不会希望重蹈覆辙,再在任何节骨眼上心慈手软。
所以李杉对自己狠,裴挽意也对自己够狠。
因为不够狠的人,无法赢过更狠的人。
“没事,在路上休息一下也够了。”
车程加上飞机上的时间,的确足够她养一下神,回复体力了。
裴挽意说着,就拉着行李箱率先走下台阶,到了车边。
李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门后的客厅,早在开门的一瞬间,他就闻到了那股呛鼻子的烟味,他视力很好,只一眼就能看到几乎没什么生活气息的客厅,和茶几上那满满当当的烟灰缸。
李杉知道,裴挽意抽烟是混着抽的,有时候抽万宝路,有时候抽登喜路,前者她只抽凉烟,大概是喜欢薄荷的那股冲劲儿,说是能醒神。
但实际上她每一次情绪不佳,或是明显烦躁的时候,都是抽劲儿更猛的登喜路,一晚上就能抽掉一包还多一些,让李杉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暗暗皱眉。
这会儿满屋子都飘着登喜路的味道,他光是看那塞满的烟灰缸,都知道她回家后的这几个小时抽了多少。
港口的事情的确让人烦心,仓库那边也风声紧,再加上和温哥华那边的进度还不明朗,李杉清楚她最近的压力应当是非常大的。
但李杉更确定,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他面色平静地关上门,跟在后面走到车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时间还很充裕,够他慢慢开到机场,也能开得更稳一点。
李杉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系上安全带,就发动了车径直往机场出发。
车后座上的人也早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争分夺秒地修养精神,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麻烦事。
李杉瞥了眼后视镜,很轻易就看出来,她这一趟在温哥华的短短一周时间里,应当是忙得没休息好过,看着明显又瘦了一些。
和四个月前刚从大阪回来时相比,整个人几乎是瘦了一圈。
想到这里,李杉便不太忍心再提任何会让她现在心情更差的事情。
哪怕最后都是得面对的。
但他不提,身后的人却会主动问。
“裴铭扬这几天还是老样子?”
裴挽意没有睁开眼,声音没什么情绪,不轻不重的一句。
李杉早就知道她要过问,直接回答:“去得更频繁了,有时候直接过夜,还有两天是住在那边的。”
裴挽意就扯了扯唇角,像是对这个答案没什么意外的。
她侧过头靠在椅背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角度,最后索性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看向还没亮起来的天空。
窗外的街灯还没暗下去,裴挽意看着一道道飞快闪过的光晕,一时间忍不住出了神。
白昼短黑夜长的日子,似乎也所剩无几了。
但她却觉得,这个冬天见了鬼的漫长。
李杉见她沉默了下来,也没有再开口打扰她。
车一路往机场的方向开着,他开车一向稳稳当当,坐在车上都没什么感觉,以至于裴挽意走神了好长的时间,脑子放空着,什么也没想。
直到某个熟悉的街口出现在眼前,裴挽意忽然回过了神,想也没想地开口道:
“前面左转。”
李杉动作一顿,听她的安排往左转进了路口,却在一阵沉默后,忍不住问:
“要去姜小姐的家吗?”
裴挽意沉默了半晌,却又靠回去,许久之后才开口道:
“算了,直接走吧。”
反正去了,也只是一间空房子。
第201章 治一治病
Chapter 201
说来奇怪, 人对房子的需求似乎是根深蒂固的。
尤其是深受东亚家庭环境影响的人,无论之后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打拼辗转, 最终都难以摆脱想要拥有自己的房子的执念。
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打造的房子。刷什么颜色的墙漆, 摆放什么样式的家具家电, 大到一张餐桌,一个橱柜, 一张舒适柔软的床,小到一顶吊灯, 一个餐具, 一双筷子。每一处细节,都由自己的心意决定。
似乎只有完成了这一件事,飘零半生的灵魂才有了归宿,才可以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找寻到足够的安全感,可以不穿衣服, 可以蓬头垢面, 可以安然入睡。
裴挽意后来发现,自己也是个避免不了这些的俗人。
当她一路打拼挣来属于自己的财富,在各个国家投资了大大小小的房产,几乎下辈子都能高枕无忧地混吃等死的时候,她看着表格上那一页页的房产清单,却发现自己最想要的,还是回到那个地方。
回到那个早已在记忆里斑驳的土地上,亲手打造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居所。
好像除了这里, 任何地方都无法再给她带来最接近“家”的概念。
可当她真的回到了这片土地上,试着去实施这个计划时, 却下意识避开了那栋老洋房所在的街区。
那里的房子的确已经不太可能再买入手,既没有人傻到出让,她也拿不出这么多的资金流来投入到一栋房子上。
但裴挽意清楚知道,这并不是最根深蒂固的原因。
“你要是想买回来,李叔去帮你想办法。”
还在那老破小的房子里住着的李忱却比她更上心这些事情,哪怕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脸上和手上满是岁月的风霜,他那沉静内敛的眼神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有着强大的信服力。
像是怕裴挽意不信,李忱还直接从墙角撬开一块砖,挖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木盒,再把这个木盒子放到了她的面前,无比珍视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让她打开。
裴挽意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谁的东西,却摇摇头,说:“李叔叔,这是外公给你的,我不能要。”
李忱就拍了拍大腿,有些激动地说:“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李叔叔一辈子没什么志气,能被你外公带着见了半辈子的世面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些花花绿绿的,我不懂,也都看够了,以后就只想摆摊卖我的卤味,靠自己的手吃饭,没什么不好的。”
他说着,也不怕两个儿子都在屋里听得见,直接说:
“比起我,你更需要这些,三姐儿,你是要做大事业的人,你的成就一定不会比你外公差,听我的,拿去吧。”
李忱说得真切,裴挽意却知道,他这些话有很多宽慰的成分在。
外公是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一路挺过来的人,还难得有一颗仁义的心,虽然在教养女儿的事情上犯了糊涂,但在为人处世和大局观上都无可挑剔。裴挽意自问是做不到像他一样的。
她是个自私冷血的人,只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旁人的死活她都不怎么在乎,也不想去深挖某些让自己不舒坦的回忆。
所以最后,她还是没有要这些东西,只是让李忱继续收着。
至于那栋房子。
“我不想买回来,甚至不想再回去看一眼,没有为什么。”
裴挽意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强硬,却让李忱顿了顿,看着她轻叹了一口气。
“三姐儿,这叫近乡情怯。”
他说着,也没有再强求,把东西又好好地收起来,最后道:
“等哪天你的想法变了,再跟李叔说一声,别看我现在这副德行,在道上还是有几个人脉的,他们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你外公的面子。”
世界上到底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多,还是知恩图报的人更多,谁也说不清楚。
好在唐家就算没了,那些曾经受过养父恩惠的人,怎么也能找出几个愿意尽一尽举手之劳的。
李忱从没去求过那些人,因为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得用在刀刃上。
裴挽意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会变。
因为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十六岁高中毕业时,她以为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放弃了大学,甚至不惜和唐碧昀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闹得不欢而散。
哪怕后来唐碧昀心软了,让裴铭扬联系她,要给她寄生活费,怕她吃不好住不好,裴挽意也用强硬的态度拒绝了,说自己过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实际上,那时候的她住在朋友亲戚家的地下室,一个小小的单间,空气潮湿又满是灰尘,但她每天早出晚归,到共用浴室里洗漱完就睡觉,也不在意环境到底怎么样。
只是不能让唐碧昀看见,她的洁癖绝对受不了,看一眼这种地方都会崩溃。
后来裴挽意做遍底层的那些体力活,在服务业里辗转两年,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个只会穿工装裤和T恤背心的假小子,又咬着牙练出了一身肌肉力量和轻易不会吃亏的拳脚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存款的稳定增长,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的钻营能力,和还算可靠的自保能力。
直到她接了一次临时帮工的兼职,替以前的同事去某个大型的酒会上做服务生,在那累得快要死掉的一整晚忙碌之后,她好不容易能躲在后厨放泔水的角落里吃两口面包垫肚子,就从两个华人帮厨的对话里,听到了一个很久很久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的名字。
那时候裴挽意才知道,自己累死累活挣来的这笔外快,追根溯源,支付报酬的那位大老板是她生物学上的亲爹。
酒会散场之前,裴挽意穿着统一的服务生西服,端着香槟在宴会厅里穿梭,当带着明确的目标去搜寻,她轻而易举就看到了那张许久没见过的脸。
容光焕发,仪表堂堂,倒是比年轻的时候更有几分富贵相。
只是品味还是那么的暴发户,穿金带银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有钱。
裴挽意站在角落里,看了他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回到自己的工作里。
但直到深夜下了班,从领班那里拿过了日结的薪水,数着那实在不算少的几张钞票,裴挽意也高兴不起来。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裴中书那张和周围人谈笑风生的脸。
好得意,好快活的一张脸。
坏了她整整一天的心情。
你有没有过,想要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的念头。
起初可能只是不想看到他,希望他彻底从你的生活里消失,最好直到死都别来碍眼。
可后来这种念头,又会在偶然发现他没有你反而过得更好了之后,产生不可逆的质变。
他凭什么过得好?
所有人都因为他,过得这么不好。
凭什么,只有他过得这么好。
有的人本该长命百岁安享晚年,有的人本该不谙世事养尊处优,有的人本该和每一个同龄人一样,念书考试,放假玩乐,每个月绞尽脑汁从父母那里骗点生活费,再拿出去和朋友们偷偷买点啤酒,打球打游戏,通宵派对。
而不是端盘子,洗碗,送报纸,做披萨,洗车,跑腿,送快递,送外卖,开卡车拉货,花一周甚至更久的时间,开车帮人从一个城市搬家到另一个城市。
最后数着那点汗水换来的薪水,站在泔水桶旁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凭什么?
“——讨厌一个人到希望他早点死,不是人之常情吗?”
裴挽意侧过头,看着旁边还在抱着笔记本电脑处理素材的人,问:“怎么这群弹幕都觉得主角心狠手辣,他们是什么圣母心发作吗。”
姜颜林没怎么看面前的电视屏幕,但也听到了剧情发展,作为相关行业的从业者,她已经司空见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口道:
“观众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理解,有些人的阅历不足以支撑他们完全解读剧情和人物,还有的人就是阅读理解能力很弱,看不明白就会没耐心,不符合他喜好的剧情,他就觉得是剧情的问题,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
裴挽意没想到自己闲得无聊的一句没话找话,能让她吐槽这么多,不由得笑了一声。
“听得出来你对这些人也是怨气很大了。”
姜颜林面不改色,“谁会喜欢这种一丁点小事情都要上网骂的人,不喜欢就说不喜欢,非要一棒子打死全部,还有因为不喜欢就要砸了别人饭碗的,和巨婴似的。”
裴挽意看了她半晌,见她是真的很不爽,就忍不住好奇地问:
“那你对这个剧情怎么看?女主连身边的亲人都直接下狠手,你能接受吗。”
姜颜林抬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画面,“这个剧情在美剧很正常,在日韩剧也很正常,但在国产剧上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一不小心就会喜提家长举报。”
裴挽意就捏了把她的脸,“我说的是你自己个人的看法。”
姜颜林索性保存了工程文件,将窗口隐藏了,侧过头来看着她。
“要我来看的话。”
裴挽意和她目光相接,看进了她的眼底。
姜颜林的神色很平静,只说了句再简短不过的话。
“她应该治一治病。”
裴挽意眨了眨眼,几秒后,才笑着问:
“什么意思。”
姜颜林收回视线,看向电视屏幕,这电视机大得像是小半个家庭影院,以至于那些血腥的画面看起来过于生动,让人沉浸式地体验了一把被砸烂脑袋的第一视角。
她想了想,索性换了个说法。
“以暴制暴的确很爽,每个人都希望谁伤害了自己,就千百倍奉还,换了我也一样,他捅我一刀,我就得捅他十刀才能解气。”
裴挽意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
姜颜林却叹了口气,“但这不是生在一个法治社会吗,爽一次的代价太大了,就跟吸毒的人为了那一瞬间的快感,用一辈子的代价来支付一样,我觉得是一点都不值得的。”
她说着,看向了裴挽意。
“而且捅了他十刀,就能让自己身上的那一刀消失吗,伤口还在流血,爽过之后不管这哗啦啦往外冒的血,没多久就得死了,连坐牢的机会都没有。”
姜颜林的语气难得认真。
“所以比起报复回去,当务之急是先治病。”
裴挽意听了许久,一直到她说完了,才轻笑着问:
“这种看不见的伤口,怎么治?”
姜颜林就也笑了一声,随手点开笔记本电脑上一个网站窗口,登录账号后点进测试入口,把电脑屏幕对准裴挽意。
“心理健康评估测试,来做一个。”
她就像是心血来潮一样,笑着看向裴挽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