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十二日正式开始。前一日凌晨,贡院门外排队“入闱签到”。
孟知彰留在家中的时间,只有今日这小半天。
家中热水备好,一直在灶上温着。一进门,庄聿白便将孟知彰直接推进卧房。
洗澡。
房内放了座大大的落地屏风,屏风后是个大浴桶。
冉冉白汽,窗棂阳光斜斜打上去,光线也有了质感,明暗不一,通透轻盈,似岚又似霰。温暖水汽,挟着清新皂角味,扑面将人裹住。将几日来积攒的紧张和疲惫,软化,卸下。
庄聿白先净了手,躬身探向桶中,试试水温,回头跟身后人说:“正正好。我特意问薛启辰讨了些凝神驱躁的香料,清雅舒心。你先泡一会儿,去去疲乏。”
说着指指一旁衣架:“衣服换下来放这里即可……我帮你洗。”
说出这句话时,庄聿白多少有些心虚。因为家中洗衣做饭这些家务,多半,不,几乎全部都是孟知彰在做。
孟知彰眸心动了下,没多言。
“洗完澡,再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其他都不用管。考篮中的东西,我会像整理好,一一补齐。”
庄聿白一边说,一边往屏风外撤,“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话说一半,身下却被扯住。
庄聿白低头,腰间束带垂下的流苏,被那只熟悉的大手扯住。
“……?”他拽了拽,纹丝不动,“……我束带。”
浴桶旁那人故作不知,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面上云淡风轻,一副清冷君子模样,像是扯人腰带的并不是他。
逆着光,清冷君子只定定看着庄聿白。三日科场磋磨,英气却未减半分。孟知彰眉眼微转,阳光从他颈窝漏出来,一时迷了庄聿白的眼。
庄聿白呆愣片刻,察觉对方线条坚毅的双唇似乎动了动,但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抬起脸,向前挪了半步:“孟知彰,你说什么?”
拽着手中流苏,孟知彰将人一寸一寸扯近,近到一个他满意的距离,俯下身,凑到庄聿白耳边。
气息拂动鬓角碎发,惹得庄聿白耳垂一阵发麻。
“帮,我。”
哈?!帮什么?怎么帮?
庄聿白一惊,险些撞上人家胸膛。
孟知彰稳稳将人接住,非常有分寸地保持君子距离,待对方稳住情绪后,若无其事往衣架上递个眼神。
“这两日握笔较久,手酸。可否劳烦帮忙宽衣?”
庄聿白顿了顿,小脑瓜高速转着,各种事情绞缠在一起,让他大脑一时宕了机。
他此前只知道乡试难,昨日才从薛启辰那里听说,全国上下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每科录取举人仅1000名。而且各省皆有配额,京畿地区100人,其他大省80人,小省50人。东盛府不大不小,最后划在小省一档。
也就是今年东盛府辖下的3000多名考生,将筛选出50名举人。60取1。
若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论武力值,庄聿白看来,他孟知彰一人打一百个也不为过。但去可考场上试炼,庄聿白又没那么确定。
称乡试为万人过独木桥,也并不为过。庄聿白想起首场夜里送孟知彰“入闱签到”的场景,第一次对3000名考生挤满几条街有了切实,真实以及笃实的认识。
贡院前后几条街堵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
首场点名环节从天亮点到天黑,凌晨挤进前排的庄聿白,直到日悬正午时分,才从人喊马嘶的人流中将马车撤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眼看不到头的考生中,只有50人能得常所愿。
孟知彰肩头、笔头的压力,着实不小。手酸,是应该的。
腰带流苏已经物归原主,稳稳垂在庄聿白腿侧。他方才整个重心偏移的上半身,也从孟知彰孔武有力的小臂上立起来。
睡都睡过这么久了,不就是帮他宽宽衣么,也没什么大不了。庄聿白暗自说服自己。孟知彰偏偏头,日光再次打上庄聿白的眼睛。
这提醒到了庄聿白。这可是大白天,光天化日,宽衣解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想拒绝,孟知彰右拳虚握,不高不矮正正好举到他面前,轻轻转动手腕,似有万般难言之痛楚。
庄聿白视线从眼前转动的手腕移开,向上移到孟知彰脸上,以期为接下来的决定发掘更多有效信息。
期望落空。落入眼底的,仍是那张永远波澜不惊、处世不惊的冷脸一张。好在,人长得好,对自己也好,不然真想翻白眼。
不过这握笔急书、劳苦功高的手腕,还在转着。
“那好吧。”庄聿白妥协,决定将人放进浴桶后,再做其他安排。
乡试期间,孟知彰最大。
孟知彰正正站定在庄聿白面前,微微昂首,双臂轻展,乖乖等在那里。
庄聿白心中叹口气。没办法。这个家还要指着他鸡犬升天。
科考衣服都有规定制式,孟知彰身上衣衫,从里而外都是庄聿白亲手置办的,脱解起来,自然门儿清。
扣子一解,带子一拉,不就可以了么。庄聿白想不明白,刚自己险些摔倒,他接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不还挺有劲儿的,怎么到了他自己宽衣沐浴,就没办法了呢。
庄聿白将外衫帮人脱了,因为等会儿要洗,便随手放在地上。
里面剩一层轻薄中衣时,孟知彰仍在站原地,不动声色地展着他那双手臂。
意思是,此时不脱,更待何时。
哥哥!大白天泡澡,咱没必要脱这么干净吧!
院内鸟雀啁啾。时有飞影掠过庭中。
庭院那头的厨房,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隐隐传来。
周阿叔正颠勺弄盏,热火朝天底地炒制今天一早就开始准备的各色新鲜食材,只等庄聿白一声令下,立马为家中的大功臣上菜递汤。
庄聿白屏住一口气,躬身凑到大功臣腰际。手指轻柔又小心地找到腰间系带的扣子,一长一短两根系带,短的这根轻轻一扯便开了。
非礼勿视。跟君子一起生活久了,君子做派多少学到些。庄聿白一双眼睛,尽量避开人家身上的凹凸长短。
不知是凑得太近,身边人的身体温热烫到庄聿白的脸颊,还是阳光洒在水中的光线晃到了他的眼睛,两根系带庄聿白一时倒给弄混了。
果不其然,恍神之际,他一下便将人家腰间的系带打了个死结。
“呃……那个抱歉……我帮你解开。”
庄聿白真心觉得不好意思,原本在家停留的时间就不多,这不多的时间还被自己耽搁了一些。
“胳膊麻烦再抬高些。”
孟知彰一手撑着浴桶壁,一手护着整个人怼到自己腰际的庄聿白,唯恐他起身时一个不留神再摔了。
阳光下,这一头琥珀色头发,越发朦胧,光芒如澄明山溪之上浮跃的碎金。
腰前忙碌的庄聿白提醒他将胳膊抬高,于是,虚虚围护着庄聿白的那只手,便按照指令从对方肩膀移开,向上护住了这颗圆圆的、可爱的、琥珀色脑袋。
“庄公子,沐浴巾帕刚忘记送过来,我……”
小葫芦一头闯进来。
他一手拎着半桶热水,一手用托盘端了叠巾帕,一眼看见屏风后的景象,一整个儿懵在原地。
这是在……争分夺秒……
这才几日没见,就这般急不可耐?
小葫芦可是跟薛启辰的贴身小厮。府城纨绔们知道的不该知道,懂的不该懂的,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们要全部了于心,这也算贴身小厮们的职业素养。
正因为职业素养过硬,小葫芦这才被指派了来这夫夫二人家帮一段时间的忙。
孟知彰和庄聿白这二人,躲在屏风后,一立一蹲,一上一下。这旖旎缱-绻的氛围,这令人遐想的场景,这堪称糟糕的姿势……
这姿势,对最近帮薛启辰到处物色技术操作类话本子的小葫芦来说,那可真是司空见惯。
不过话本子上的内容,青天白日活脱脱摆到眼前,这股冲击力着实不小,震得小葫芦手中的热水桶险些打翻。
小葫芦一双眼睛,瞪得像车轱辘一般圆,嘴巴张了又张,终于接上方才的话: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你们……继续!这是热水……还有巾帕!”
放下东西,小葫芦两步蹿了出去。刚至中庭,忙又急吼吼转身跑回来——
将房门关了。
庄聿白已解开绳结,起身站起来,一脸疑惑看着小葫芦在庭中屋内飞来蹿去。
“小葫芦怎么了?像是撞到了鬼。”
“大概心里藏了鬼。”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孟知彰,难得展露出他仁慈的一面。他趁着庄聿白困惑的空档,自己将中衣脱掉,抬腿跨进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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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让庄聿白帮他沐浴的意图,开口却换成了:“烦劳庄公子倒盏凉茶。”
首场三篇经议文之后,孟知彰更加成竹于胸。
乡试共三场,但第一场最为关键。首场稳了,金榜题名便八九不离十。
因为乡试揭榜日期虽是由主考官酌定,但却有时限,小省九月五日内必须揭榜。三千余名考生,三场上万份试卷,十名考官,中间只有半月时间,即便夜以继日,日日评卷至更深夜阑,也是来不及细阅的。
多数情况,头场三篇文章便能看出一位考生的水平实力。阅卷考官们会从三四千份首场试卷中,先举荐出几百份优秀之作,再由正副主考官淘汰一部分至一二百份,之后将这一二百位考生的第二三场试卷调出来细细审阅评定,基本就能框定录取人选。
一双喜鹊从廊下穿了过去,在热汽氤氲水面,留下两道飞快的细影。
孟知彰缓缓闭上眼睛,在那高不足以直身,宽不足以展臂的号舍窝了三日,任凭铁打身躯也会疲乏。
科考,拼脑力,更拼体力。过了第一关,剩下两关压力小了不少。
整个人浸泡于清幽栀兰之香,耳边听着屏风那处的庄聿白一边碎碎念,一边开篮整理备考之物。
“周阿叔新做了‘广寒糕’,松软清甜,我装些到考篮中。寓意好,吃了便能广寒高甲,蟾宫折桂。”
“糕饼一格有个小瓷罐,里面放了5只花枝梅,沸水充点便是一盏木樨汤。清心怡神,困乏时试试。”
“蜡烛十支,散香半盒,魁炭一斤……差点忘记龙须面和白菜。这次加了一荷叶包的熏制牛肉,周阿叔切成了薄片,方便搜检差役查验。”
孟知彰一一应着,心中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踏实。
子夜时分,齐物山马车再响。不同于第一次,送考的庄聿白,这次明显轻松不少。
“等到了贡院前街,你们赶车直接回来。不要在外面等。”
庄聿白欲言又止,怕不吉利,便没说有人从考场抬出来之事,眉梢眼角还是露出了担忧。
“放心,不会有事的。”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我看你脸色欠佳,定是没睡好。这个家还要指望你赚钱养活,你若累坏了,我在里面岂不着急?”
*
第三场结束,已是八月十六傍晚。
应试学子散场后,或与家人举杯,或独自对月思乡,皆以自己的方式补过着今岁中秋。
齐物山中烛火通明,庭中一双人,四目相对,分壶中月、赏阶前花之时,仍锁于贡院之内的考官们,则正挑灯阅卷。
收上来的试卷,除部分“违式”试卷张贴于贡院之外,其余弥封考生信息,印上内部编号,交由誊录者用朱笔照写一遍。错字、漏字等皆需与原稿保持一致,是为朱卷,以区别考生墨笔答题的墨卷。
考官们全程批阅的,皆是誊录的匿名朱卷。
九月初三,弓月西悬,珠露低垂。贡院帘内,高阁明烛将十数人官服剪影,错落有致地打在桐油桃花纸窗棂上。
正副主考官与其他所有同考官一起,正对50名拟录取考生的三场试卷进行最后的核对。核对无误后,方可以后续填榜。
副主考官萧屹,一双眼睛满阁内扫视。他对第一名与第二名文章之高下,抱不同意见。
“国之取士,当取博采众家所长之人。目前第二名之文,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以天下才学为学。文词华彩,风流隽永,是不可多得之佳作。晚学认为,此名考生堪为第一。”
萧屹说完便不再讲话,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等主考官陆昇示下。
陆昇捋着胡须,在桌案前慢慢踱步,并没有表态。
另一副主考官很不以为然,他上前一步,神情慷慨:
“萧大人此言差矣。官家选士,选的是治国安邦之梁才,文章辞藻固然重要,但也仅能锦上添花。当前所定第一名之文章,不仅有其‘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的壮阔心胸与高瞻远见,还给出具体施政措施,诸如‘农商等而视之’‘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等等。文章笔力劲快,意蕴宏深,属实不可多得。萧大人,这才是人心所向之治国栋梁。”
陆昇默默默掂量着萧屹身后的这个“萧”字,少顷,复将视线投回桌案上的朱红色试卷。
他没有说话,只是正了正衣冠。
九月初五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