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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富贵金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宋蝉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 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本她就还在梦中,陆湛的人忽然传了口信,只说陆湛要叫她去一趟。


    时间紧迫,她没时间再精细打扮。何况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会面, 何须穿得那样隆重?


    宋蝉神色坦然道:“我才从榻上起身, 看侍女匆忙叫我, 以为大人有要事相商,还没来得及梳妆。”


    陆湛卯时上朝,下朝正是辰时,寻常学子早已用过早膳, 该在书塾里听学了。


    见宋蝉这样敷衍着过来见她, 本就心中不悦,又得知她睡到现在才起, 更是没有好脸色。


    “你原本便无甚才学, 再不勤勉, 怎么才能赶上别人?”


    陆湛说话一向刺耳, 宋蝉早已习惯了,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只轻声解释道。


    “郑夫子因病告假,且我前几日太累了, 身上还没好透。”


    陆湛垂眸看了眼她腕上隐约透出的红痕,当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他上次将她扣在窗前, 防止她乱动留下的痕迹。


    他言行有亏,也不好再说什么。


    “身上的伤好了?”


    宋蝉轻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陆湛嗯了一声。


    他今日叫宋蝉来是有正事,暂且无心与她流转风月,也没有多问下去。


    “来看看这幅画。”陆湛先行至桌前,缓缓展开一幅画卷, “你仔细看看,这画怎么样?”


    宋蝉从来对字画无甚性质,只看着画上浓墨相宜,笔触细腻的山水图样,其实并分不出什么好坏。


    但忖度着这画可能是陆湛闲时所作,或许是想听她一句称赞,便附和道。


    “栩栩如生,应是大家之作?”


    陆湛来了兴趣:“如何见得?”


    宋蝉说不上来其中门道,支支吾吾道:“山高水清,就连枝头上的鸟儿也和真的一样,可不算画得好么?”


    陆湛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气得险些笑出来:“在书塾学了这么久,还是这般无知,连一幅画的好坏都辨不出来,真是朽木难雕。”


    宋蝉垂首敛目,压根不想说话。


    她原本就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就算能够画出栩栩如生的鸟儿、娇艳欲滴的花儿,或是能够准确说出一幅画究竟好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呢?


    对她而言,这些无法直接变成银钱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


    今日也不知谁惹了陆湛似的,才刚一见面他便言辞犀利,句句针对。宋蝉最初尚能忍耐,听久了也觉得恼火起来。


    宋蝉冷声道:“夫子只教了我们读书写字,没有教过这些。大人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将我羞辱一番吗?”


    长着和高韫仪如此相似的脸,才学却如此疏浅,实在是让人生气。


    眼下任务急迫,像她这样的资质,不知要学多久才能懂些皮毛,足够与陆沣说上几句。


    想到这些,陆湛面色愈发沉冷:“站过来。”


    宋蝉不情不愿地挪步到陆湛身旁,被他大掌攥住手腕,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陆湛却恍若未闻,只将她带到身前,环在怀中,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那幅山水画。


    “这画是前朝画师郦范所作,他是陆沣最喜欢的画师。其人作画布局精妙,笔法灵动,尤擅以墨色浓淡变化营造山水悠远之境,记住了吗?”


    陆湛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大的雪山,将宋蝉笼罩其下。


    “我知晓了。”


    陆湛目光落在笔架上,语气不容置疑:“拿起笔。”


    他坚实的胸膛几乎贴上了她的背,透过薄薄的衣衫,宋蝉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握紧,别分心。”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引导她的手指握紧画笔,力道坚定而强势,不容许她有丝毫退缩。


    笔尖轻触宣纸,墨色缓缓铺展,逐渐勾勒出山影。


    陆湛的指尖带着灼热烫人的温度,莫名让宋蝉想起那夜他也是用这样的滚/烫,将她压制,变化成各种姿态。


    宋蝉耳尖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纤指在他的掌控下微微颤抖,笔尖倏然在纸上曳出一道不规则的痕迹。


    陆湛指下微微一顿。


    他身上淡淡的冷松香萦绕着宋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的呼吸逐渐逼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宋蝉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若再分心,我会用别的方式教你。”


    “往后每日傍晚,你来我屋里,我会亲自教你识画作画,直到你学会为止。”


    *


    陆国公还是病倒了,府中接二连三事发,饶是再硬朗的底子,也扛不住这样的折腾。


    陆沣在一旁侍药,见国公闭眼憩了,这才抽出身来擦了擦手,他心里清楚,陆国公此番病倒是因他急火攻心,爱惜颜面所致。


    汤药于他,不过是块体面的遮羞布。


    陆沣净手的时候,一旁随从附身耳语了几句,陆沣脸色骤变,随后又想到什么一样,宽了眉头,递了句话便往前厅走去。


    不消片刻,赵氏便慌慌张张的赶过来。


    “沣哥儿可别吓唬我,急急忙忙找我来是怎么了,公爷呢?都还好吧!”赵小娘还没坐下,便喘着气问。


    陆沣并未起身迎接,而是淡然抿了口茶:“都好,小娘勿急。”


    赵氏见陆沣一脸风轻云淡,便也自顾自坐下,由着下人斟茶:“嗐,我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沣哥儿快些说吧。”


    “父亲没事,四弟有事。”


    陆沣话音刚落,便传来瓷器跌毁之声,赵氏哆哆嗦嗦开口:“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官府来人,道是陆家四郎前些日子强迫了一民女,如今那女子已有了身孕,击鼓鸣冤,告到官府那儿要个说法。”


    赵氏回神,忆起了这桩往事。


    那女子原是一农户之女,陆沛成事之后,曾被其缠上,后面不过威逼了几句,又打发了些银两,便也未曾听得什么下文了。


    如今看来,到底是心慈手软了,留下了这个祸根。


    “那现在……”赵小娘急着开口。


    “我还没说完,小娘莫忧。”陆沣打断了赵氏的询问,冰冷的像在谈及与他无关的一件闲事。


    “既然人家托了口信,便有回转的余地,父亲病中,不好再打搅,我请小娘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赵氏纵然是个再糊涂的人,陆沣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国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下府中说话掌事的男人就论资论长,皆数着陆沣了。


    本朝律法,强抢民女致使有孕,即使封官袭爵,也是落得流放的判罚。


    想到此处,赵氏不仅眼前一黑,再开口时都带着哭腔:“沣哥儿,你一定要救救你弟弟啊,若是真被告上官府,以后莫说入仕了,想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陆沣在心中暗嗤一句“蠢材”,面上却还是和善。


    “小娘也别急,当下麻烦的是这女子闹事,若是状告到三司击鼓鸣冤,咱们公府的事儿,最后大抵要转落到三弟的手里,就算是避嫌,想来也绕不过他。”


    陆沣刻意加重了三弟的字眼,饮茶时撇了一眼赵氏的神情。


    果然,赵氏一听陆湛的名字,慌得开始扯起手帕:“若是让湛哥儿审,想是沛儿连条命都捡不回来。”


    “哦?何出此言?”


    赵氏先前做局,和陆湛的恩怨二人心照不宣,只是此刻留了个心眼,含糊过去:“京中谁人不知陆湛的威风,我不过是吓着了。”


    转念又开始念叨:“只可惜那贱蹄子主动引诱沛儿,沛儿年轻气盛,哪经得住这种事儿,只恨我这个当母亲的,当初就不该留着这祸水,否是今日也不会有这么一遭祸事!”


    说着说着,泪竟然跟着掉下来:“可怜我儿,若是被交付了三司,或是交给了湛哥儿,恐怕是……”


    再接着就是一遍遍唤着陆沣的名字央求。


    陆沣对赵氏言辞做派极为不耻,陆沛的品性——公爷大半病皆是被他气出来的,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赵氏居然对那女子动了杀心,这女人,竟蛇蝎至此。


    “陆湛要四弟死,我却能让四弟活。”


    陆沣指节扣了扣桌案,又续言:“国公病重,府里合该上下一心。小娘,你可能明白?”


    “自然自然,沛儿愚蠢,只求着日后有个安稳日子便是了,不奢求什么的。”


    陆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小娘是个聪明人。”


    “正如小娘所言,事已至此,若想保住四弟,那女子便不能落在三弟手上。我已着人将她先安置在西城城郊的一处旧屋里,至于该如何处置……便由小娘自己看着办吧。”


    *


    次日傍晚,尚未到晚膳的时间,宋蝉便抱着画卷,来到陆湛屋里。


    陆湛正与逐川谈论陆沛强占民女的消息,此事并无甚好避讳宋蝉的,她便站在一旁等着两人谈完。


    逐川离开后,宋蝉不禁骂道:"那良家女子何其无辜,偏生遇上禽兽不如的四表哥,真是令人叹息。"


    她既是在叹那农女的命运,亦是在为自己怜惜。


    男女之事,或许本该是欢愉的,但宋蝉却没感受到。或者说,虽然身/体上有过欢愉,但除此之外更多但是羞耻。


    毕竟从一开始到现在,每次陆湛的举动都过于强势,让她感到惧怕。


    陆湛却并无甚反应,饮了口茶,目光掠过宋蝉手中的画卷,挑了挑眉:“今日怎么倒积极?”


    宋蝉整了整神色:“我昨日听三小姐说,外头那些画师替人作画每月能赚不少钱,是门不错的手艺。我若是学会了,以后便又有一门傍身的本事了。”


    陆湛皱眉道:“每个月公府有月例,你额外的开销也都是我负责的,难道钱还不够用吗?”


    “眼下在国公府当然是够的,”宋蝉放下画卷,坐了下来,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可等之后离开公府,不能靠这些钱吃一辈子,总要提前为自己打算起来。”


    陆湛缓缓抬起眼,目光冷了下来:“离开公府?你想去哪?”


    宋蝉如实说道:“我总归是要嫁人的,大人不也说过,等我完成了任务,便能帮我办入良籍,放我离开么?”


    陆湛忽而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笼上一层寒霜。


    “宋蝉,你知不知羞?你与我坦诚亲近过,还想着要去寻觅夫婿,当真是笑话,你且出去看看,哪家郎君敢迎娶你?”


    宋蝉被他说中痛处,脸上一红,但很快就被愤怒替代。


    若不是陆湛当初查案将她判做罪臣之女,她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后来也是陆湛自行要了她的身子,不曾与她有过商量。如今倒指责起她的不是了。


    人怎能无耻成这样?


    宋蝉却不愿意自怨自艾,更不会为了陆湛的几句话便否定自己。


    她呛声回去:“我长相也不差,又能吃苦作活,怎么就寻不得夫婿?就算找不到,有手艺也饿不死。总归比在公府里蹉跎一生要强的多。”


    陆湛的语气似覆冰霜,眸子已漆黑得见不着一丝光亮:“你心里觉得留在我身边,便是蹉跎了一生?”


    “大人也是要娶妻生子的,我一直留在府中,等年岁大了,难道大人能娶我不成?”


    陆湛冷笑一声。


    “自作多情。你该清楚,你我之间身份并不匹配,像你这样的罪臣之女,入我公府做妾室尚且不可能,焉敢做梦要我娶你?”


    陆湛的话如刀子刺在宋蝉心上,又一遍提醒着她,他们之间身份云泥之别,不该有任何妄想。


    她倒是从没想过要陆湛给她什么名分,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气他。陆湛这样的性子,谁会愿意伴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只怕会骇得命都短了几年。


    只是唯一让她觉得有些伤怀的是,连陆湛都拎得清楚,不会想与她有什么以后,像陆沣那样的人物,恐怕更不会愿意了。


    “我当然不敢妄想让大人娶我,不过是说着玩笑罢了。只请大人信守承诺,等我替大人办完任务,便放我出府。”


    宋蝉心总不忿,仍是不喜陆湛的讽刺。


    赵小娘前些日子还为她张罗着要将外甥介绍给她呢。也只有陆湛瞧不起她,觉得无人在意她罢了。


    “够了。”陆湛厉声打断。


    “什么承诺?我不记得我说过。”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陆湛的屋里却还没有点灯。阴暗之中,空气似乎都变得压抑,让宋蝉喘不过气来。


    昏暗的暮色里,陆湛的视线冰冷而阴鸷。


    “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有离开公府的心思。除非我主动放你走,否则你就算是死,也别想离开公府一步。”


    第42章


    虽然早就知道陆湛的无耻, 也早有所料他不会轻易放她离去,但当那些冰冷的话语真真切切从他口中吐出时,宋蝉仍觉得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窖,寒意直窜上心头, 连指尖都冷得发颤。


    “大人怎能这样言而无信?”宋蝉的眼中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意。


    陆湛只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不以为然道:“我若事事遵守承诺, 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这世道上哪有那么多仁义道德可讲?”


    他指尖轻敲书桌台面,语气极尽冷漠:“只有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才有资格要求我守诺。”


    宋蝉站在原地,看着陆湛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只恨不得手中有把刀子, 刺向他的身体。


    陆湛静静看着宋蝉因愤怒而发颤的指尖,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无关痛痒的好戏。


    “打开画卷, 接着画。”


    宋蝉立在原地不动, 与陆湛僵持片刻, 终究还是垂下眼帘, 默默展开了桌上的画卷。


    她提笔蘸墨,对着画勾勒临摹。


    一幅画完, 又是接着一幅,陆湛仍未说停。


    宋蝉提笔的小臂酸胀得厉害, 膝盖的旧伤也痛如针刺。


    再抬眼看着陆湛,正坐在茶桌前, 不紧不慢地斟茶、倒饮,悠闲恣意。


    宋蝉恼道:“我要画到什么时候?”


    陆湛缓缓执起茶盏,端赏着氤氲茶气,声音依旧冷淡:“画到我说可以为止。”


    直到窗外夜色浓重,书桌上那一沓宣纸用完, 陆湛才终于喊停。


    宋蝉小臂早已酸得抬不起了,酸麻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肘部,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轻轻刺扎。


    陆湛走过来,拿起桌上的画作看了眼,又皱着眉放下。


    “陆沣那边应该有一份衣带诏,我要你替我找到这份名单。”


    宋蝉揉着发麻的小臂问道:“衣带诏?他会放在何处?”


    “我也不知。但以他的性子,应当会藏在屋里,或是贴身存放。你这几日要想办法进他的屋子,看看有没有线索。”


    宋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我与大公子尚不亲近,他怎会容许我近他的身旁。何况若真像你所说,那东西在他的身上,岂不是我要与他亲近,才有机会拿到?”


    陆湛沉默一瞬,却并未否定。


    “用什么方法,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要你帮我拿到那份名单。至于过程如何,我不关心。”


    空气又凝滞了下来,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陆湛看着宋蝉不可置信的双眼,心中忽而泛起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或许他的话说得重了些,陆湛微微启唇,似乎想要再多解释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移开了目光。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是上位者,掌控着宋蝉的生死与命运,这本就是她以命相抵、心甘情愿的事情。


    若是情况需要,哪怕是亲手将她送到陆沣的榻上,他也甘之如饴。


    ……


    暮春的余烬已去,初夏的风暖熏熏拂过宋蝉的脸颊,带起几缕秀发。


    园子里的凤凰花已经开了,满枝猩红的色彩浓艳至极。


    半月前,她与纪芙下学后经过此地,还在商量等这凤凰花开了,要折下几支带回去,用白瓷玉瓶来插,衬着才叫好看。


    只是今日她看着这满树的炽烈的花,忽然兴致缺缺,没有丝毫欣喜,更没有要将花折走的想法。


    心中空乏低落,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盼头。


    回到屋子里,晚膳已经备好了,紫芙站在桌旁等着她。


    紫芙本以为宋蝉不过是片刻便回,哪料到这一去竟耗时许久。小厨房早就精心烹制好的晚膳,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没了热气。


    “菜都凉了,奴婢叫人再去热热。”


    “不用了,我没胃口。”


    宋蝉拖着酸痛的手臂坐到桌前,眼神空洞,声音里透着疲惫与低落。


    良久,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紫芙,你有想过要从这里出去吗?”


    紫芙愣了愣,面色瞬间苍白,赶忙探头看了看门外有没有旁人,又仔细地将门关紧。


    “不管是娘子您,还是我们这些下人,来往去留都是由大人做主的,若是大人听见这些话,会责罚娘子的。今日奴婢便当没听见,娘子往后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宋蝉眸光黯淡:“听见又怎么样呢?”


    紫芙见宋蝉面色苍白,眼眶中还有隐隐泪光,连忙温言安慰道:“娘子是受什么气了么?不妨与奴婢说说。”


    她顿了顿,又犹豫道:“其实依奴婢看,大人这些年来手下培养的女侍细作众多,却从未见大人对谁像对娘子这般上心过。娘子如今在府里做表姑娘,吃穿不愁,已经比外面那些需要出生入死的细作强了太多。毕竟,咱们的命都是大人所救,娘子也该自己看开些。”


    听见这话,宋蝉立刻不想再说下去了。


    果真她身边的人都是忠于陆湛的,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苦衷,更不会理解她的感受。


    在别人眼里,是她太过贪心了。


    对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而言,能得到陆湛的赏识被重用,被安插在国公府里做眼线,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原先也是这么觉得。


    可直到自己亲身经历过,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根本无法为了能苟活下去,忍受陆湛带来的屈辱。


    如今的她,与花月楼中那些卖笑的倌娘又有何异?不过是处境略有不同罢了。


    那些倌娘每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恩客之间,强颜欢笑;而她,不过是沦为陆湛一人专属的玩/物。


    陆湛兴致来了,便可肆意将她当作宣泄的工具,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一旦有需要,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向其他男人的身旁,视她如敝履。


    无论是陆湛,还是紫芙等人,在这世间,竟无一人会真心为她着想。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陆湛指下一枚可随意摆弄的棋子,是不能有任何感情的工具。


    她终于明白,她不该再对任何人抱有一丝一毫的奢望。


    在这满是考验的公府内,她应当为自己图谋以后了。


    *


    赵氏从陆沣处回屋后心神不宁,晚膳也只是草草用了几口,便歪靠在软榻上歇神。


    “刘妈妈,我这心里总是打鼓,你今晚便找人给沛儿那边递个话儿,这些日子不要出府门半步,更别见什么酒肉朋友了。”


    刘妈妈是赵氏闺中服侍的人,看见赵氏伤神,一时也心酸地抿嘴应下。


    “是,不过听大郎君的意思,想着咱们四哥儿会平安无事的。”


    赵小娘在前厅被陆沣三言两语吓唬住了,此刻静下心来,倒生出了些许心思。


    “他惯是这样说话的,你没听沛儿前几天回来学话吗,说是陆沣在前朝狠狠参了陆湛一本,现下两人僵着呢。”


    见刘妈妈还迟钝着,赵氏焦躁地续言:“他这是想合着全府的力,先把最难啃的骨头啃掉,这一个是陆湛,下一个保不准就是沛儿了。”


    “左不过现下府里没有主母娘子,公爷面前、官眷场面上的事儿还要我出面替他说说话,公爷这身子,吃不准那天就没了,到时候……”


    赵氏捋清了思绪,随即从袖中掏出了个小笺,向刘妈妈道:“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当下要紧的是先把沛儿的命保住,往后才有的图谋,这纸上是那女子的住址,你这两日就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理了她,万不能再出岔子。”


    这住址是陆沣给的,赵氏清楚,陆沣想要这女人死不过动动手指的事,丢给她,显然是不想沾染上人命。


    好一个清风朗月,高洁志坚的大公子。


    “这事儿我也吃了个教训,说起来,这珐华寺的姑子近些日子也没跟咱们这儿报备过,恐生异心,趁人还没发现我和她这层关系,你这趟去,一并把她做掉。”


    刘妈妈毕竟多年来只顾着后宅的事儿,一听人命官司桩桩件件的找上门来,再是忠仆也犹豫起来。


    “娘子三思,那姑子为咱家做了不少事儿……”


    刘妈妈及时地打住了话锋,自赵小娘掌家以来,珐华寺已然被她做成了生意买卖,捐十分,赵氏便要三分利,为此不惜安插了个眼线出家做姑子了。


    由此府中的香火钱便以返利的形式被赵氏私吞下来,其中不乏陆湛生母兄长的道场钱。


    如今赵氏在郊外京中私自置了不少田宅产业,想来今日也够数了。


    听到刘妈妈啰啰嗦嗦,赵氏一拍矮桌:“做便是了,少些废话。”


    “外面料理了,这府中……”赵氏自顾自言语,不想一个激灵,却给自己提了个醒。


    宅里的账本如今也是赵氏把持,其中猫腻更是数不尽。


    经此一事,赵氏深感夜长梦多,今日就算躲过去,如果来日公爷或者陆沣查账,就当真是没有退路了。


    “刘妈妈,你且附耳过来……”


    *


    深夜千鹰司后院,偏阁燃着一豆烛光。


    前朝纷扰,陆湛再是沉稳,饶是深陷其中,他对于陆沣的检举并不意外,他略有担忧的也不过是新帝的态度。


    启用他为首的一众武将,本就悖逆本朝重文之风,他如今所司之职,所行之事多被文臣所诟病。


    陆沣的参奏,不过是借个由头,实质是文官势力对于武官的再一次挑衅与施压,牵连的是他在内的一批新臣,其中多半与他交情颇深。


    照往常,圣人并不会过多理会,对于实有争议的检举,只会交付三司会审,大多最后不了了之。


    而前几日,圣人却在朝会上一连停了好几人的官职,陆湛只怕兔死狗烹,这把高悬的刀终究会落在自己颈上。


    “公子,您这毛病得上些心了,若是这胃痛迟迟不好,想是日后调养就难了。”


    郎中陈氏坐在案前,为陆湛把脉,不由叹息摇了摇首。


    “无妨,近来事情太忙耽误了,这才严重了些,劳你这么晚还跑一趟。”陆湛淡然笑了笑,随即收手理了理袖口的袍子。


    “我开些温润滋养的方子,公子定要照时喝了。”


    陈郎中借着纸笔下着药方,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公子也到年纪了,若是夫人还在世,定要为您安排婚事了,想来有人照顾,您这毛病不至于此。”


    陆湛一反常态,并未恼怒,依旧是笑笑,说道:“这话往后也别再提了。”


    陈氏原是一介游医,幸得当时陆湛母亲赏识,因此入的陆府做医,后面名声扬了出去,又接了不少高门大户的生意,日子也越发好起来。


    “是是,怪我多嘴了。”陈氏笑笑,便提着药匣欲离,只是神色纠结,似有话未尽。


    陆湛看出他的犹豫,抬手叫住了他:“有话便直说,无妨。”


    “近日我入府给公爷请脉,只觉得这脉象奇怪,面上呈一派阳盛,实则这五脏皆虚空了,倒不像是一日之功。这也就是为什么公爷每每病愈,受些刺激便又病丝缠绵的缘故。”


    “你是说,有人在谋害父亲?”陆湛挺了挺脊背,眉头微蹙。


    “老朽也是猜测,若是医家开的方子无误,那便是有人在日常饮食中做了手脚。此事倒也不难做,日常只一味进补强阳之物,使得心肺火盛,五脏难以消解,因而做空了身子。只待时候一到,奇珍异草服下,也再无回圜之力。”


    陆湛支了额,若有所思,国公病重,为博孝名,日夜服侍的也只有陆沣。


    只是陆沣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


    未及陆湛开口询问,陈氏又开口:“这种情形,老朽亦在夫人身上见过。”


    陆湛脑中无异于惊雷劈下,一时眼前晕眩,只用力握住了桌角保持镇静。


    “你是说,母亲并非丧子心痛而逝,而是有人加害?”


    “丧子之痛只是诱因,身子虚空确是根结。那年老朽还年轻,未曾见过这样的手段,若非今朝为公爷请脉,断发现不了这样的玄妙。”


    陆湛喉头一滚,千言万语凝滞在口中。


    有些债,该偿还了。


    *


    三日后,宋蝉按照陆湛所说,穿上崭新的罗裙,抱着画卷,在陆沣每日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不出一会,陆沣果然穿着一袭胜雪白衣,气质卓然,从檐廊尽头款步走来。


    宋蝉心下微微一颤,忙转过身去,装作只是在赏花的样子,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随着背后那脚步声愈发清晰,须臾,陆沣温润如玉的声音悠悠响起:“表妹?”


    宋蝉微微一怔,随即佯装惊讶回首:“大表哥。”


    她婷立于繁花下,微风拂过翩跹裙摆,绽开如流霞般飘逸的风采。


    陆沣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一路走来,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当他的目光触及宋蝉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庞时,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只不过片刻,他便恢复成翩然有礼的模样,视线落在宋蝉怀中卷轴上,不禁开口问道。


    “表妹手中抱着的是什么?”


    宋蝉心领神会,知意地笑笑:“近日跟着芙妹妹学画,尚在初步研习。这是郦范的山水画,我正想去芙妹妹那边,一同琢磨其中的妙处呢。”


    陆沣听见郦范的名字,眼中一亮,满是惊喜:“表妹也喜爱郦范的画?”


    宋蝉微微颔首,按照陆湛事先交代给她的话,又说了一遍:“他的布局精妙,笔法灵动,我仰慕已久,奈何我资质愚钝,悟性太低,至今还不得其要领……”


    说罢,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抹略带羞赧的神情。


    尚不等陆沣开口,她倏而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地看向他,轻声问道:“早就听说表哥最擅书画,不知可否请表哥指点我一二?”


    第43章


    宋蝉站在梨花树下, 风起时碎玉般的花瓣沾着她睫羽轻颤。


    陆沣看着那双浸着秋水的眸子,忽想起前两日他桌上那幅不慎被侍女手中茶水打湿的“潇湘奇观图”。


    墨色在生宣上晕开的层层涟漪,都不及她此刻睫羽轻颤时漾起的光纹。


    陆沣下意识想要为她拂去睫上碎花,宋蝉却已察觉睫上不适, 自抬手将落花拭落。


    陆沣刚抬起的手, 又悄然放下。


    他笑得谦和有礼:“谈不上什么指点, 只是能与表妹随意聊聊罢了。”


    宋蝉知道以陆沣的为人,断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只是她要的远不仅于此。


    “听闻表哥屋里收藏着齐朝《匡庐图》真迹,”她仰起脸,继而真诚请求道, “不知今日能否一观?”


    陆沣没料到宋蝉会如此直接地提出想要去他屋里看看, 一时怔了怔。


    陆沣不免有些犹豫,他素来谨慎, 不喜外人进屋, 甚至就连陆蘅都鲜少能到他的房里。


    但当看见宋蝉那张肖似高韫仪的脸, 以及那双如含晨露的杏眸, 已经将到嘴边的拒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了, 只化作了轻轻的一声“好”。


    毕竟这要求有些失礼,加上有陆湛先前的叮嘱, 宋蝉本来早做好了被陆沣拒绝的准备,大不了下次再寻机会便是。


    没想到陆沣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宋蝉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陆沣的住处也在东厢房,只是与陆湛的屋子各占南北两端。


    经过陆湛院前时,宋蝉不由得余光扫向院中。但见屋门紧闭、门外亦无人看守侍奉。


    想是陆湛下朝后直接去了千鹰司,尚不在房内。


    陆沣居所风格与陆湛截然不同。


    若说陆湛的院落是寒铁铸就的剑鞘,透着武人的利落。陆沣的屋子更透着文人的风雅别致。


    推门便见整块沉香木镂雕的四季屏风拦在玄关, 绕过屏风时暗香浮动,行走间裙裾带起案几上搁着的青铜博山炉残烟,青灰簌簌落在织金地毯的卷云纹里。


    虽然宋蝉不太懂画,但是看见陆沣展开那幅匡庐图真迹时,还是感到喉头一紧,愣在了原地。


    画上的每一笔墨色都似会呼吸般,晨雾在山腰流转的笔触里时聚时散,层峦叠嶂争要破纸而出。


    宋蝉忍不住伸手虚抚过卷轴边缘的火痕——那是七百年前真品从宫中流散时,叛军攻城时四遭溅起的火星烙下的印记。


    果然哪怕仿作再精妙,也比不上真迹这般自然生动。


    宋蝉不禁感慨道:“画的实在是好,这肌理竟像是从石胎里自然长出来的,真不知是怎么画出来的。”


    “此处皴笔用的是卷云法。”面对宋蝉的惊叹,陆沣只是笑了笑,引着她走到书桌前。


    陆沣俯身握住案头的笔,身上龙涎香混着雪松气息,笼住宋蝉的呼吸。他的广袖拂过书台,羊脂玉笔舔过洮河砚时,溅起几点细碎的墨点。


    “只要将笔杆横卧,以侧峰取势,便能绘出。”


    宋蝉伸手抵在桌边,静静看着陆沣作画,腕间青玉镯轻触檀木案几边沿,发出清泠一声响。


    “表哥也这样教过别的女郎作画吗?”


    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怔了一下,她怎么会问出这般失礼的问题。


    宋蝉脸颊微红道:“表哥莫怪,我只是随口一问。”


    陆沣唇角勾笑:“除蘅儿之外,你是第一个来我屋内的女郎。”


    檀香在博山炉中袅袅游丝,横亘在二人之间。


    宋蝉藏在袖下的手掌早已被焐出暖意,却仍不及她方才虚抚画轴时,心口那一刹的滚烫。


    “那表哥……为什么愿意带我来?”


    陆沣指尖微颤,笔尖一滴墨汁坠落在宣纸上,洇开墨迹。


    他静静看着宋蝉含羞似怯的眉眼,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波澜悸动。


    正想开口回答,窗外骤然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


    “不好了,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浓烟裹着焦糊味卷进屋内时,紫檀案几上的青玉笔洗已开始轻轻震颤。


    陆沣只怔愣片刻,当即作出反应,反手扯下挂在屏风上的雀金裘披裹在宋蝉身上。


    窗外火光衬在他清隽眉眼上,也添了几分焦灼。


    “阿婵,跟紧我。”


    他话音未落,后窗突然爆出裂帛般的声响。


    赤色火舌正顺着窗沿攀援而上,像是有人在天际扯开万丈红绸。


    宋蝉被陆沣揽着向门外跑去,尚未迈出门槛,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岌岌可危的吱嘎声。


    还未等她仰头寻找声音的源头,檐顶雕花横梁便裹着烈焰砸落。


    宋蝉愣在原地,一时已做不出反应,腰间突然被一道外力紧紧箍住,用力向外一推……


    陆沣抱着宋蝉跑进庭院时,半截燃烧的梁木正好砸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四处零落的火星,溅上他束发的白玉冠,零散的发丝松散吹落在脸侧。


    “阿婵。”陆沣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宋蝉摇了摇头,惊魂未定之余,忽然瞥见陆沣后肩渗出的血迹,那处金丝暗线的竹叶纹已被燎得焦黑。


    “表哥,你受伤了。”


    宋蝉慌忙去扯他衣襟,却被反握住手腕。


    远处传来侍卫破门而入的声响,陆沣却仍保持着将她护在怀中的姿势,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阿婵,你先在此处站着别动,我还有东西落在屋内。“


    “表哥!”


    陆沣已转身重新冲进火中,燃烧的锦缎帘幔如流焰四坠,“轰“的一声巨响,打断宋蝉未尽之言。


    一根粗壮横木裹挟着滚滚浓烟,带着千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


    *


    千鹰司内,陆湛正忙于慕容沣的案子。


    因上次陆沣攻讦,慕容沣的案子被圣上缩短了时限,距结案之日仅剩下十天。


    陆湛孤身坐在桌前,屋内早已屏退了所有人,只一人静神翻阅着案宗。他深省此时决不能有疏漏,否则便是授人把柄。


    陆湛自前夜便未曾睡过了,此刻只得强撑着眼皮,勉强提着精神。


    公府走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千鹰司,逐川在门口将人拦住,不过有了上次宋蝉被劫的教训,逐川这次不敢再瞒下不报了,当即通传。


    屋内传出一声沉闷的拍案声,陆湛抬起疲惫泛红的双眼,接过逐川递来的披风。


    事出突然,陆湛甚至无法立刻从慕容沣的案情中回过神来,身子却已经木然地往门口走去。


    逐川见陆湛双眼通红,本想提醒一句王府已有人救火,想是也惊动了巡防守夜,大人不用担心。但看陆湛的神情,却也只好吞下了。


    逐川心中有种不好严明的猜测,陆湛着急,是担心府中正主生变,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陆湛的步伐越走越快,想到宋蝉可能出事,他心中猛然一紧。


    他对这种情绪并不熟悉,他在担心什么?只觉得这种紧张感让他指尖发麻,心口狠狠抽动。


    想到上次因自己未能及时赶到,害得她身处险境。陆湛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马蹄声急促如雷,踏碎了长街的寂静,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国公府外远远望去,东厢房的方向火光隐隐透出,映红了半边天,一派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陆湛下马后直冲府门,门卫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声音里带着惶恐:“三公子,火势正大,现在进去太危险了……”


    陆湛眸色一冷,手中马鞭一挥,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厉声喝道:“滚开!”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刺骨,门卫被吓得连连后退,再不敢多言。


    陆湛径直冲入府内,直奔宋蝉的院子,推门便作质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们娘子人呢?”


    紫芙慌忙从屋内跑出,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娘子……娘子早前抱了画卷出去了,说是听了大人的吩咐,要去找大公子……”


    陆湛眉头紧锁,心中隐隐不安,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旋。


    他转身便朝东厢房方向疾步而去,衣袂翻飞,步伐急促而沉重。


    东厢房与库房紧邻,库房失火,火势迅速蔓延至此。恰好今日又是礼佛日,两位小娘陪着老太太去寺里为国公祈福,府中一时无人主事,只有管家主持救火疏散。


    火势汹汹,烈焰舔舐着屋檐,木梁发出“噼啪”的断裂声,仿似下一刻就要坍塌。


    管家正指挥着仆从们奋力救火,场面混乱不堪。


    仆从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跑,水泼在火上却如同杯水车薪,火势丝毫未减。有人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有人被火星溅到,惊叫着后退。


    滚滚浓烟如深渊巨口,吞噬了陆沣的屋子,陆湛环视寻找,并未看见陆沣与宋蝉的身影。


    陆湛一把抓住管家,沉声问道:“大公子人呢?”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管家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管家的骨头。


    管家满脸焦黑,喘着粗气答道:“大公子肩膀受伤,已送到偏厅,医师正在救治。”


    “那表姑娘呢?”陆湛的声音隐隐发颤。


    “奴才也不知道,只听说表姑娘先前进去找大公子,后来火势就大了……”管家的话还未说完,陆湛已松开他的手臂,径直朝火海中冲去。


    “三公子不可啊!”仆从们慌忙阻拦,声音里带着惊恐。


    陆湛一脚踹开挡路之人,眼中只有面前的一片火海。


    他的心跳如擂鼓,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真是怪了,他本不该在意宋蝉的死活,可此刻,他竟害怕她真的葬身火海。


    熊熊火焰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让他无法思考,只想冲进去找到她。


    哪怕已是一具尸骨,也要由他亲自将她带出来。


    就在他即将冲入火海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泠的呼唤,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焦灼:“三表哥……”


    陆湛猛然回头,只见宋蝉披着一件被燎得残缺的雀金裘,脸上满是烟灰,狼狈不堪地站在不远处。


    她的发髻散乱,鬓间钗环斜落,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眼中却依旧清丽如旧。


    陆湛大步向她走来,声音里夹杂着怒意与后怕。


    “你去哪了?!”


    他下意识攥住她的小臂,用力将她向身前一带,却惹得宋蝉一声轻呼。


    宋蝉怀中紧紧抱着一幅画卷,画卷一角已被火舌舔舐,焦黑卷曲。


    陆湛紧拧眉川,目光落在宋蝉的手臂上,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他依旧看到了那抹雪白肌肤上刺目的血迹。


    陆湛倏松开手,心中一紧,怒火更甚:“你是蠢的吗?为了这么一幅画,要将命都搭进去?!”


    宋蝉手臂被火燎伤,狰狞作痛。


    她张了张嘴,本想解释,却在陆湛的责骂声中默默低下头,将受伤的手臂悄悄藏进衣袖,掩盖住那渗血的伤痕。


    她的指尖忍不住疼得颤抖,却始终紧紧抱着那幅画卷。


    宋蝉抿了抿唇,声音低如蚊呐:“这是……这是匡庐图的真迹,我怕它被烧了……”


    陆湛一怔,心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取代,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冷声道:“先回去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宋蝉默默点头,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踉跄。


    陆湛回头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放慢了脚步,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残烬。


    *


    千鹰司里苑,陆湛负手而立窗前,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火势虽已平息,仍有几缕在暮色里凝成青灰的絮,在国公府上方萦绕盘旋。


    “查明原因了吗?”


    逐川摇了摇头:“只知道是账房先起的火,然后延续到东厢房。”


    "查赵氏。"陆湛略一思忖,碾碎指间断香,香灰碎末簌簌落在靴旁,"查她这月在珐华寺添的香油册子,先从她身边的人入手。"


    逐川走后,陆湛绕过紫檀嵌玉屏风,转身走向里屋。


    行走间,袖角掠起的风扑灭桌上一盏风灯,黑暗漫过他的眉骨。


    宋蝉蜷坐在榻边,身上还披着那件被火舌燎了尾摆的雀金裘。


    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她蜷缩着身子,睫上未擦净的炭灰随呼吸轻颤,像栖在枝头垂死的凤尾蝶。


    陆湛眉眼的冷意稍稍褪去几分,缓步走到榻前,指腹擦过宋蝉沾了炭灰的脸颊。


    凉意顺着肌肤透进,宋蝉颤抖着仰起脸,尚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陆湛高大的身影投落下来,刀削斧凿的颔线一如既往的清冷,声音却难得透着几分温柔。


    “将袖子卷起来,让我看看伤势。”


    第44章


    烛光在夜风中轻拂摇曳, 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屏风上。


    宋蝉身上的雀金裘缠着烧焦的丝线,垂落在她的臂间,被陆湛伸手拂开。


    宋蝉颤抖着试图将袖子卷起,但指尖刚触及袖口,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便涌了上来, 疼得脊骨发颤。


    因为没有及时处理, 她小臂上已泛起一排蜜色燎泡,与部分衣料纠/缠一起,在胜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陆湛面色阴沉地攥住她的细腕,紧紧扣在掌间。


    "别动。"


    他紧贴着宋蝉身边坐下, 坚实有力的腿弯抵住她的膝头, 将她逼靠在他与榻前矮柜之间,无法挪动分毫。


    而后从她鬓间取下金簪, 借着烛火细细烧了一遍。


    多年行军, 他对大大小小的伤痕早已见怪不怪, 将士们在战场上受伤也是常有的事, 人手不够的时候,他经常会充当医官, 为那些士/兵处理伤口。


    不过大多都是八尺男儿,哪怕是断了胳膊, 血泞一片也不会轻易叫疼。


    但他是见识过宋蝉娇弱模样的。


    她太怕痛,哪怕是他只使了三分力的时候, 她都会痛到泪眼朦胧,仿佛他真将她磋/磨狠了似的。


    掌下的玉腕柔滑细腻,像是润了油的羊脂玉,陆湛愈发觉得掌心发热,持金簪的手都有些吃力。


    “会有点疼, 你忍耐些。”


    少女臂上水泡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在烛火下竟显出几分妖异的绮丽。


    伴随着一声裂帛剥离皮肉的轻响,宋蝉猛地咬住菱唇,却仍有半声呜咽从齿缝溢出,恰似冰面下涌动的春水。


    陆湛指尖险些一颤,握簪的手捏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簪尖挑开最后一缕黏连的衣料,宋蝉早已满目盈泪,面颊泛红。


    对于陆湛而言,亦是难以忍耐,一番举动下来,鬓角已隐隐显出一层细汗。


    “还能忍吗?”


    伤得实在太深,若再不上药,一定会留下疤痕。


    陆湛用纱帕挑了药膏,轻轻按在她小臂边缘打转,待布料吸饱了药汁才缓缓摁进伤处。


    纱布触及肌肤的一刹,宋蝉通体一颤,下意识用力攥住陆湛的手腕,似要将所有疼痛都宣/泄出来。


    她的蔻丹深深嵌进去,一阵颤/栗顺着腕脉传到他虎口。


    他的腕已被抓出血痕来,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用拇指指腹画着圈摩挲宋蝉掌心,像安抚一只雨中受惊的幼雀。


    屏风上两道影子交叠,拟化极尽暧/昧的姿态。


    处理完伤口后,陆湛目光落在了宋蝉的身上。


    “这雀金裘,陆沣给你的?”他缓缓地说着,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听闻要猎数百只翠羽鸟,才能攒出这件雀金裘。"


    半晌,忽然响起轻笑。


    “陆沣待你,倒真是舍得。”


    宋蝉斜倚在矮柜上,阵阵钝痛从小臂处传来,她鬓角已叫汗水打透,无甚多余的力气再辩白。


    “当时大公子手边只有这件衣裳,他也是起了善心,或许是怕我若是死在火场里,不好与老太太交待。”


    或许是窗外起伏不断的蝉鸣声过于扰人,看着那虽有火燎痕迹,却仍然灿若云霞的雀金裘,陆湛心头忽而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烦躁。


    “那幅匡庐图,值得你烧毁半条胳膊?"


    陆湛猛然举起宋蝉无力垂落的小臂,引得她吃痛惊呼,他却浑然未觉,眸中冷寒愈盛。


    "还是你怕陆沣丧命火海,想要救他?"


    宋蝉痛得发颤,额上渗出冷汗,她挣扎着试图踢踹开陆湛迫近的身影,却被他另一只大手紧紧扣住脚踝,桎梏得动弹不得。


    他健壮有力的身体欺压上来,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叮当一声脆响,放在榻边的金簪应声落地。


    宋蝉哭着呜咽道:“陆湛,你这个疯子!我根本不是为了救那幅画,也不是为了救大公子!”


    他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间狠咬出来:“那是为什么?”


    “我是为了你!”


    陆湛的动作一顿,在他犹豫的片刻,宋蝉当即屈膝抵住他的胸口,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将他推开。


    手臂上刚系好的绷带,又因挣扎而崩开,纯白的素纱瞬间被鲜血染红。


    看着那抹如雪中血梅般刺眼的红,陆湛稍稍回笼了理智。


    “什么意思?”


    宋蝉蜷在榻内一角,用被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止不住地落泪,眼泪砸在手臂上,洇进伤口里,刺出钻心的疼痛。


    她不想与陆湛再多说一句话,可她清楚明白,若是她今日不给出一个解释,陆湛不会就此罢休。


    “大公子将我救出火场后,不惜冒着危险重新回去,说是要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宋蝉将脸埋进被褥,单薄的肩头在锦缎下起伏。


    “你和我说过,衣带诏或许藏在大公子屋内,我想大公子或许是去找这件东西,所以才想跟上去看一看。”


    窗外忽起夜风,吹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地上坠落的金簪映着摇晃的烛火,折射出如撒了星子般的光芒。


    陆湛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衾被下那道伤心不绝的轮廓,忽然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


    “当真……只是如此?”


    “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却觉得后怕了。若是再重来一次,恐怕我也没有勇气再跑进去。”尾音被呜咽绞碎,宋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却仍然固执地裹紧那床叫泪水打湿的衾被。


    陆湛沉默不语,烛光将他影子折落,他只是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他伸出去想要安慰宋蝉的手,也在离锦被半寸处停下,最终匆匆转身离开了。


    *


    陆沣也让人送了安神汤来。


    之后的每日,都有府里的医师来为宋蝉上药。


    小臂上的伤口,最起初只是疼,到后面结了疤,反而整夜地发痒,连着几晚,宋蝉都被这伤疤折磨得没能睡过一次完整的好觉。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又听见那日火舌舔舐梁柱的爆裂声。


    宋蝉不禁想,或许这道疤就是老天爷留给她的教训。


    谁让她竟然蠢到真将陆湛布置的任务当回事,连自己的生死都忘在了脑后,还顾着那与她根本不相关的衣带诏。可笑的是,陆湛根本不领她的情。


    宋蝉第一次被自己蠢到发笑。往后她该记住今日的教训,不过是一枚过河卒子,她竟还真的为了陆湛真心实意地卖命,简直是自讨苦吃。


    那幅她冒死救出来的匡庐图悬挂在书桌旁,画卷一角还留着余烬。


    好在画面尚且完整,待找人重新装裱之后,应无大碍。


    宋蝉看着那幅匡庐图,心里又盘算起来。


    虽然她当时闯进火场,陆沣已不见踪迹,亦没看清衣带诏的下落。


    但如今抛开陆湛,哪怕是为了自己打算,她还是要再去找陆沣一次,否则这幅画不就白救了吗?


    此次火灾事发蹊跷,国公尚在病中,无人敢惊动。东厢房和库房被烧毁,修复尚且需要时间。


    陆沛迁至客房短住,陆沣与陆湛则暂居官署。


    这样一来,她便更难见到陆沣了。


    直到几日后,紫芙打探到消息,陆沣要回公府为国公侍疾。宋蝉赶紧穿戴好,抱起那幅匡庐图,便在陆沣必经的回廊处提前等着他。


    陆沣看见宋蝉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神色。


    竹影扫过月洞,宋蝉从长椅上起身,鬓间的珠玉步摇随着起身动作轻晃。


    “表哥肩上的伤好些了吗?”


    “已无碍了。”望向宋蝉时,陆沣难得不必伪装,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生的暖意, “表妹这两日还好吗?”


    宋蝉将伤势掩下,只是笑了笑:“我也安好的,只是这几日少了表哥在旁指点,画技始终不得精进。”


    想起那日未尽的论画,陆沣了然地笑了。


    “这些日子被公务绊住了脚,一时难以脱身。等到这阵子事情办完,我再来请妹妹一同赏画。”


    其实这几日陆沣也时常想起那天的场景,甚至有一次,他在又梦见了宋蝉的笑貌。


    甚至在梦里,她旖丽的红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畔,似话本中勾人的精魅,婉转依偎在他的怀中。


    但他之所以不来找宋蝉,除了确实公务缠身之外,还有另一则更重要的原因。


    自从当年和高韫仪诀别之后,他已不愿再为儿女之事耽误大业,直到遇见宋蝉为止。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每当与宋蝉一起时,感受和当年极为相像,甚至比当年还要快乐自在许多。


    她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假修饰、自然流露的天真与坚韧,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眼下正值朝堂文武相争的关键时期,陆湛正困于慕容诃一案中不得其法,他担心如果就这样放纵自己的情感,会误了大事。


    “前些日子一直没能见到表哥,今日我来,是想将这幅画还给表哥。”


    宋蝉今日特地穿了一件广袖裙,当她抬手将画卷交与陆沣时,长袖随着动作滑落,恰好露出缠着白纱的半截藕臂。


    陆沣瞳孔骤缩。


    “你的手怎么伤了?”


    陆沣何等聪明,只稍一思忖,便似乎看见了那日火场里,她又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紧抱画轴从屋里艰难跑出。


    即便已猜到了大概,陆沣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表妹为何愿意这样做?”


    展开的匡庐图上,画轴边沿染着淡淡焦痕,原画却保留完整,甚至因这几道焦痕,更添三分孤绝。


    宋蝉指尖抚过画沿,笑眼望向陆沣:“这样好的画,若是付之一炬多么可惜。”


    她的语气温和淡然,仿似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却让陆沣心中猛然一颤。


    “况且表哥闯进火海,是为了护住在意之物,我也是。”


    第45章


    次日, 晨光漫进窗棂,陆沣一袭常服临窗而立,持笔作画。


    陆沣掌中的狼毫笔尖蘸了浓墨,他原想要作出一幅苍山烟雨, 狼毫游走间, 笔锋一转, 却不自觉勾勒出一位美人。


    灼灼花影下,立着一抹鹅黄裙裾的袅娜身影,眉眼如画。暮色斜斜掠过画中美人的衣裙,落下几点肩头的碎光。


    笔尖悬在美人唇畔, 终究未点朱唇。


    她一向极尽天然, 不喜浓妆,现在这样便恰好, 多一笔则嫌过。


    陆沣搁了笔, 细细端详着书桌上展开的画卷, 不由得伸指虚抚过她垂下的墨发, 仿似已有微风轻拂,送来她发间的几缕淡香。


    只可惜, 她出身低微,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虽对她心生好感, 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娶她为妻?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他的家族、他的父亲, 不会容许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成为他的正室。


    最多,也只能将她抬为侧室,以她的身份,应当也是愿意的。


    思及此处,陆沣眸光有些松恍。


    等这段时间朝中的事情安置完, 也该挑个时候,试探下她与老太太的口风了。


    这时,小厮庆俞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热茶。


    “公子画了许久了,且先歇歇吧。”


    庆俞将热茶放在陆沣手边,目光无意间扫过案上的画,顿时愣住了。


    画中的女子,竟与府中的纪表姑娘如此相似,简直是按着纪表姑娘的模样画出来的。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沣察觉到小厮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小厮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公子,有件事……小的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说。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让公子知道。”


    陆沣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道:“说。”


    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日火场,公子被送去医馆后,三公子……便急忙从千鹰司赶回府中。听管家说,到了火场,他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表姑娘的状况,神情极为关切。管家说他在府中多年,还从未见过三公子如此着急在意的模样。”


    陆沣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浓重的黑渍。


    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陆湛一向冷心冷情,对女色毫无在意,曾经他设计不少女郎接近他的身边,无一不被退回。


    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表姑娘如此焦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沣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是嫉妒?是愤怒?还是不安?他分不清,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你是说……”陆沣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陆湛对她……有意?”


    “有意无意,小的也不敢妄下断言,”小厮顿了顿,又道:“只是听管家说,当时表姑娘还在火场里,三公子眼见着就要闯进去救她。”


    小厮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为什么不早与我说?”


    陆沣的目光再次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心中翻涌的情绪愈发难以平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真正了解她。她对他的笑容与百般温柔,是否也曾这样对陆湛展露过?


    还是说,他们早就认识,这是两人联手作出的一场局?


    陆沣握着狼毫的指节逐渐因用力泛白。


    无论如何,即便她出身低微,即便她与陆湛之间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关系,在未查清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去查。”陆沣的声音冷得像冰,“查清楚,陆湛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厮连忙应声退下。陆沣独自坐在案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画上。


    画中的女子依旧笑得温柔,可此时落在眼里,那笑容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如针刺般扎在他的心上。


    陆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汹涌波澜。


    可无论如何,那股莫名不安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将她仅仅视为一个可以随意安置的外戚。


    她这个人,不知何时在他心中落了根,而他一时竟也不愿将这段缘分彻底折断拔除。


    *


    接连几日,天朗气清,日头正好。


    趁着这难得的晴日,宋蝉带着几个丫头在屋里忙活,将所有的衣物都搬出来晾晒。


    阳光透落在那些绸缎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将衣服展开,仔细翻新缝补,屋里一片忙碌。


    宋蝉也拖了个小杌子坐在日头下,缝一枚绣竹叶的荷包。


    低头坐了一会,便觉得后颈乏累,抬起头正想歇歇,便看见房门口有个穿戴齐整的丫鬟探头向院子里张望。


    宋蝉停下手中的针线,转对紫芙道:“你去瞧瞧,是谁在那儿?”


    紫芙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门口。


    她一向最了解府里的人事,与那小丫头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便折返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娘子,那是大公子身边的云裁,说是大公子有话要带给您。”


    “大公子?”宋蝉心中一动,捻针的指尖微微收紧。


    自那日一别后,她也一直有些疑惑。


    看当时陆沣的反应,分明是对她有些心动的,可这接连几日却毫无动静,这实在不合常理。


    宋蝉放下手中的女工,起身走到门前,与云裁面对面站着。


    云裁见她出来,恭敬地福了福身,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小巧的瓷瓶,双手递上。


    “大公子惦记着娘子手臂上的伤,特让奴婢将这药膏送过来。大公子说,这是宫里的秘方,宫里娘娘们都在用,日日涂抹在伤处,不消半月便能痊愈,绝不会留疤。”


    宋蝉接过那瓷瓶,指尖触到瓷器微凉的表面,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膏,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替我谢过表哥,改日我定找机会当面道谢。”


    云裁亦是一笑,摇了摇头:“娘子不必客气,大公子特地嘱咐了,让您不必与他见外。”


    说着,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信笺,递到宋蝉手中:“大公子还让奴婢带了一封信,请娘子过目。”


    宋蝉接过信笺,指尖触到那细腻的纸张,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信纸上还特意撒了些碎金,显得格外精致。


    果真是陆沣,连这小小一张信纸,都透出这么多的巧思。


    她展开信纸,只见纸上字迹清隽,落笔如行云流水。


    信中写道,三日后,邀她在东城湖心亭相见,一同赏画论画。


    宋蝉读完信,心中微微一荡,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她抬头看向云裁,轻声道:“劳烦姐姐同表哥回话,我会去的。”


    云裁点头应下,又福了福身,这才转身离去。


    宋蝉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封信,指尖阵阵发烫。


    陆沣的邀约,是出于对她受伤的愧疚,还是别有深意?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膏,又想起那日陆沣关切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动。


    三日后,东城湖心亭……


    宋蝉将信笺小心收好,转身坐回杌子上,指尖摩挲着那尚未绣完的竹叶荷包。


    阳光落在身上,依旧明媚温暖,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飘远到三日后的湖心亭中。


    仿似已经与陆沣相对而坐,言笑晏晏,共赏一幅画卷。


    紫芙虽未听清两人的对话,但看见宋蝉回来时手中的信筏,多少也了然了情况。


    紫芙试探道:“可是大公子相邀?娘子要不要与大人提前先说一声?”


    宋蝉摇了摇头:“不必了,等事/后我自会去和大人细说情况的。”


    *


    距离约定的时辰尚早,陆沣却已早早来到湖心亭中。


    他负手立于亭边,目光沉静地望向湖面,微风拂过,掀起他如玉般洁白的衣角。


    前几日,他派出去的探子回话,称并未查到陆湛与宋蝉之间有任何瓜葛。


    这消息本该让他心安,可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有一丝疑虑挥之不去。


    事关宋蝉,也事关他的未来,他不得不再谨慎些。


    倘若宋蝉真与陆湛有不寻常的关系,那即便他心中再不舍,也必须要将她从自己的计划中剔除。


    正思忖间,一阵清风拂过,送来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表哥。”


    陆沣回神,唇角扬起一抹如平日般温润的笑意:“阿婵,你来了。”


    宋蝉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淡青色的罗裙衬得她肌肤如玉,比罗甫画中的美人还要清丽几分。


    宋蝉缓步走入亭中,目光扫过四周,却未见到任何画卷,不由得轻声问道:“表哥今日邀我来,是要赏哪幅画?”


    陆沣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抬手为她斟了一杯茶:“先别急,你看今日的风景,不也很美吗?阿婵,先试试这府里新来的龙井。”


    宋蝉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陆沣今日的态度虽一如既往的温和,可她却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宋蝉低头抿了一口茶,茶香清冽,果真是难得的好茶,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茶上。


    陆沣望向宋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今日的宋蝉,确实美得令人心动,可他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情愫。


    比起谈情论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微微侧首,目光越过宋蝉,凝神望向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陆湛今日就在那酒楼中赴宴,待宴席结束,回府时必会经过此处。


    他特意选了这湖心亭,又刻意安排了这场会面,便是为了让陆湛看见,试探陆湛的反应。


    若陆湛对宋蝉并无异样,那今日便只是一场寻常的赏景论画。


    可若陆湛起了些不寻常的反应,那他便要仔细斟酌,决定下一步的计划该如何安排了。


    两人相顾无言,亭中一时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湖面的轻响。


    宋蝉放下茶盏,抬眸看向陆沣,轻声问道:“表哥今日似乎有心事?”


    陆沣收回目光,笑道:“无事,只是觉得今日能与阿婵一同赏景,实在是难得。”


    陆沣话音刚落,目光忽然一凝,望向远处。


    视线尽头的小径上,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正向他们缓缓走来。


    陆沣眼底凝了一层冷意,但很快,唇角便又勾起那抹温润的笑意。


    他抬了抬手,清润的目光落在宋蝉如云的墨鬓间。


    “阿婵,你鬓间的簪子有些歪了。你靠过来些,我替你扶正。”


    第46章


    宋蝉微微一怔, 指尖不自觉地抚上鬓边的簪子。


    想起那日诗会上,她也是借着簪子歪斜的由头,刻意制造了与陆沣的"偶遇"。这簪子倒是成了她与陆沣之间的一根无形的红线,牵引着他们两人一步步走近的缘分。


    微风拂过, 陆沣眉眼如玉, 如清风明月, 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宋蝉低垂长睫,被陆沣身上淡淡的荀令十里香而拢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那道冷锐如刀的视线。


    长径尽头,陆湛一身玄色长袍, 眉目冷峻。沉黑的漆眸如淬冰霜, 直直刺向亭中那两道极为亲/密的身影。


    湖心亭的帘幔随风轻扬,亭中男女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们贴的很近, 姿势极其缱绻, 仿佛下一刻就要相拥而吻。


    陆沣修长的手指轻轻扶正宋蝉的簪子, 动作温柔得近乎暧昧。而宋蝉恰好侧垂过来的半边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一双含露杏眸含羞似怯。


    陆湛的目光浅浅沉冷下去,他猛地攥紧掌下的木栏, 旋即掀袍向湖心亭方向走去。


    "大哥好兴致啊。"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如一记惊雷在忽而在宋蝉背后响起。


    听见那道熟悉倒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宋蝉心中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抬眸看向陆沣,却见他神色如常,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温润的笑意,只是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冷意。


    那冷意消散地太快, 宋蝉甚至没能看清楚,只是看着陆沣的面容,她忽然心头一颤,眼前的陆沣,似乎有些陌生。


    "三弟怎么也在此处?真是巧了。"陆沣的声音依旧温和,神情和煦自然。


    “恰巧路过此地。”陆湛目光扫过宋蝉鬓间的玉簪,最后落在满桌琳琅的茶点上,轻笑道,“怎么,大哥不请我一起喝杯茶吗?"


    "慕容诃的案子还没了结,眼看要到时限,三弟应当很忙吧,还有时间饮茶么?"陆沣执起茶壶,为宋蝉又斟了一杯茶,茶汤在杯盏中泛起细小涟漪,"这壶龙井是阿婵特意温着的,三弟自便吧。"


    陆湛并未理会陆沣前半句略含讽刺的挖苦,只是听着后面那声称呼,冷笑了一声。


    "阿婵?"陆湛将这两字又在舌尖上滚了一遍,"我竟不知,大哥何时与纪表妹这样相熟了?"


    他是与陆沣说话,紧紧盯着宋蝉的脸。


    而宋蝉只是垂着眸,哪里敢抬眼看他,就连藏在袖底下的双手都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陆沣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目光却始终落在陆湛身上,观察着他的神色:"那三弟呢?我听府里的下人说,那日火场阿婵有难,三弟竟不惜冒死进火场相救,倒不像是三弟往日一贯的作风。"


    他转向宋蝉,声音温柔得近乎危险:"阿婵,你与三弟很相熟吗?"


    宋蝉未料到陆沣会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惊愕抬起眼,只觉得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呼吸。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湛沉冷的目光扫过宋蝉的脸,终究是冷笑一声,替她解围:"怎么?大哥好像很在意我与表妹是否相熟?"


    微风轻扬起陆沣月白锦袍的衣角,与陆湛那道玄黑的衣袍紧紧绞缠,尤两道争斗得难解难分的蛟龙,于无形的风云间,翻涌、角逐,暗藏锋芒。


    陆沣放下茶盏,瓷器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目光则在两人之间游移:"我只是好奇,三弟一向不近女色,怎么偏偏对阿婵特殊起来?"


    陆沣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三弟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知道的?"


    宋蝉看着陆沣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觉得那笑意像一把锋利的刀,正一点点剖开她与陆湛之间那些隐秘的关系。


    她终于明白了陆沣今日的用意——这哪里是什么赏景论画,分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


    在此时此地,她多说一句都怕被陆沣捉住把柄,索性沉默不言,将话端交由陆湛处置。


    "表妹生得明丽动人,性子也乖巧,惹人怜惜也是正常的。"陆湛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何况当时情况危急,难道我要见死不救吗?"


    他转头看向陆沣:"倒是大哥。父亲一向对大哥寄予厚望,将全京城的名门贵女都相看个遍,就指望给大哥挑一个贤良淑德、身世高贵的夫人。"


    “依我看,大哥说不定以后要尚公主也未可知。父亲如今尚在病中,倘若叫他知晓大哥撇下家中诸事不管,反倒与表妹在此处悠闲饮茶,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啊?”


    陆湛啧了一声,似是替陆沣惋惜:“大哥要是真把父亲气出个好歹,这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孝名,可就毁于一旦了,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话音落尽,陆湛阴鸷的眸光又落在宋蝉脸上,似要将她剥皮拆骨。


    这话既是说给陆沣听的,也是说给宋蝉听的。


    今日,她竟敢瞒着自己前来赴约,害两人陷入陆沣的棋局,实在令他不悦。


    他蓄意抛出这番话,只为让她清醒明白。她的身份低微,与陆沣之间隔着天堑鸿沟,无论怎样痴心妄想,都绝无可能成为陆沣的夫人。


    宋蝉果真脸色苍白起来。


    而陆沣的面色也不大好看,眼中掠过阴霾:“这就不必三弟操心了,我心中自然有数。”


    “大哥真有数便好。这外头人来人往,人多口杂,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传出去乱嚼,恐怕对表妹的声名亦是不利。”


    陆湛的话音刚落,亭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宋蝉只听见胸腔内心跳声蓬勃,余光扫过,她看见陆沣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盏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颤响。


    "我与表妹品茶,不过是尽兄长情分,行端坐正,又有何畏惧?"他抬眼看向陆湛,目光如冰,"倒是三弟,对表妹的关心,似乎超出了寻常表兄妹的情分?"


    陆湛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随手拈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指尖把玩:"大哥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蝉微微颤抖的肩头,"表妹初来乍到,若是被人利用,未免可惜。"


    宋蝉觉一股寒意,自后背悄然蔓延开来,仿佛一条冰冷的蛇正沿着脊柱缓缓爬行。


    宋蝉的目光下意识地与陆湛对视,只看见陆湛的瞳孔极轻微地一缩,犹如平静湖面陡然泛起的细微涟漪。


    只是这细微的变化,她再熟悉不过。这正是陆湛动怒的前兆,昭示着一场即将侵袭的风雨。


    "利用?"陆沣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三弟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陆湛将落叶慢条斯理地碾碎,指尖轻轻一搓,碎叶随风飘散。


    陆湛轻轻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龙井虽好,可惜泡得太急,茶味过重。”


    言罢,放下手中茶杯,抬眼望向身侧的宋蝉。


    “恰好我那也得了陛下新赠的普洱,表妹若是喜欢这湖景,倒不如改日我找一架船,你我泛舟对酒同游,如何?”


    陆湛凑近宋蝉,声音愈发温柔。


    只有宋蝉才能看见,他眼底的冷意像是淬了毒的剑锋,翻涌着压抑的怒意。


    *


    赵小娘再度回到房中时,天已大亮了。


    前些日子公府那场的火,惊动了巡防,报了官府,前厅总要有的应对。


    现下公爷病中不宜见人,她一个女人家,又不是主母的位置,因而皆由陆沣接手处置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因这一件事,陆湛竟也回来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小娘连着几夜难以安睡,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被陆湛发现了这其中的隐秘。


    偏偏眼下那农女还不知行踪,原本她就担心陆湛会先一步对陆沛下手,这下若叫他再抓到把柄,哪还有他们娘三的好日子过?


    “娘子,先擦擦脸吧……”


    刘妈妈战战兢兢地递来了温热的手帕,意料之中地被赵小娘打翻。


    “蠢材,让你那女儿去偷个账本,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如今好了,惹得陆湛也回来了,但愿别惹出什么官司来!”


    刘妈妈听了这话,知道赵小娘不是诓骗她,登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子恕罪,娘子恕罪!因着当时屋里太黑了,这丫头才失手打翻了油灯。”


    “不如,不如去求求大公子,忙咱们捂下这桩事。”刘妈妈跪行上前攀着赵小娘的胳膊,一字一句说得哽咽。


    赵小娘极不耐烦地甩开了,言语不减愤懑:“说你蠢,你还真蠢,你以为大郎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什么事儿都等着你说,饶是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终究主仆一场,刘妈妈在身边侍奉多年,又是当初从娘家带过来的家生奴才。赵小娘过了气头,便使了个眼色让人起来了。


    刘妈妈见赵小娘神伤得厉害,着人备了水预备歇息。只将开门,便碰上了派出去处理余事的王宽。


    王宽是赵小娘招买的府中护卫,如今他回来,想是那珐华寺的姑子及那女子有了结果。


    思及此事,赵小娘抬手缓了刘妈妈伺候梳洗的动作。


    “你怎么自己来了,叫人瞧见成什么体统。”


    许是近日事多繁杂,赵小娘不禁揉着眉心。


    “娘子莫怪,实在是有些变故,不敢叫下人传话了。”王宽垂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赵小娘并未上心王宽这句话,毕竟那两人都是没什么背景的蝼蚁,想来折腾不出大的风浪。


    “什么叫有些变故,两个女人你都料理不了,养你这么久还不如喂条狗来的划算。”


    王宽有些犹豫地抬头望了望刘妈妈,不知下面这话该怎么说。


    刘妈妈遭了一通责备,此刻万不敢出什么主意,也只低着头不语。


    王宽眼见没什么指望,只得心一横说道:“奴才几人去的时候,两处皆已人去楼空了,未曾见得什么身大的妇人。还有……听人说,那珐华寺的婆子,年前就已不见了。”


    “你浑说些什么,那姑子今年倒也托人递来了几本账簿,怎么会不见了!”刘妈妈率先发难。


    二人对峙间,赵小娘却暗自思忖,若是一人失踪,倒能说成畏罪,二人不见,绝非巧合。


    那怀孕的妇人暂且不论,那姑子为她经营了这些年,若年前人就不见了,那今年的油水账簿又是谁伪造递来的呢?


    赵小娘不禁惊出一身汗,有人早就发现了她的计谋,却还是将计就计,按下不发。


    若是这人拐了那姑子,又将那女人掳走,那此人要对付的……


    “去请大郎,现在就去!”


    第47章


    湖心亭中, 听到陆湛“泛舟同游”的相邀,宋蝉呼吸一滞。


    她低垂着眼眸,不敢与陆湛对视,却能感受到陆湛如刃的目光, 已然割破衣衫, 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随着她的沉默, 亭中的空气仿佛凝滞,连拂动帘幔的风都变得温柔小意,不敢惊扰这一触即发的氛围。


    宋蝉被夹在两人之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左臂上的伤疤隐隐作痒, 仿佛在提醒她,为了接近陆沣, 她曾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不能答应陆湛的邀请, 绝不能。


    不仅仅是因为陆沣在旁边听着, 以陆湛的性子, 若真上了他的船,恐怕船还未划到湖心, 她便会被他亲手推入水中,尸骨无存。


    “多谢三表哥好意。”宋蝉思忖许久, 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是我小时候落过水, 有些怕水,像这样在湖边亭子里坐着还好,真要泛舟是万不敢的。”


    陆湛唇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吗?表妹是真怕水,还是不想同我一起?”


    宋蝉感觉后背发凉, 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刺穿。


    陆沣适时开口:“表妹既已拒绝,三弟又何必强求?如此姿态,反倒失了风度。”


    陆湛面色不变,只瞥了眼陆沣状似温润的脸。


    “湖边风大,吹久了倒有些头痛了。”宋蝉的声音微微发颤,“两位表哥,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宋蝉深知陆湛的脾性,只怕再放任局面继续下去,之后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陆湛却道:“茶才刚喝完一轮,表妹就要急着回去了?”


    他的目光扫过宋蝉嫣红丰润的唇,眼底闪过一丝沉冷的阴鸷,几欲将那抹嫣红碾碎。


    三人一时相顾无声,唯有四周帘幔被风卷出曼妙的弧度。


    陆沣抬起眼,看见长径那边,小厮庆俞神情慌忙地朝他们这边张望,陆沣眉间一凝。


    应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庆愈断不会如此焦急。


    陆沣将目光收回,顺势道:“表妹既然不适,我们便回去吧,毕竟有外人在场,诸多不便。恰巧我近日新得了一幅极妙的春/山图,改日再专门邀表妹一同单独品鉴。”


    说到“外人”两字时,他刻意咬重几分,不着痕迹地扫了陆湛一眼。


    言罢,他先站起身,月白锦袍扫过石案。


    陆沣声音清和,神情宽散:“三弟也该回千鹰司了。慕容诃的舌头若是再撬不开,圣上怕是要换把更锋利的刀了。”


    “大哥。”陆湛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探究,“慕容诃这案子,大哥难道真不清楚缘由?”


    他紧盯着陆沣双眼,继而缓缓开口:“大哥一心想着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立功邀宠,更想借这案子扳倒我。只是大哥怕是忘了,凡事太过急切,只盯着眼前功利,难免会疏忽大意,露出破绽来。”


    陆沣目光凝滞,有几分不自然的闪躲。


    “阿婵,我们回去吧。”他并未回答陆湛的话,只是声音温和地转向宋蝉,似是刻意般地、轻揽过宋蝉的肩。


    宋蝉肩头微微一颤,下意识望向陆湛。


    她清楚地看见陆湛的眼眸中的森然寒光,恰如猛兽即将发动致命一击。


    未等宋蝉反应过来,陆沣的掌心微微发力,已将她带离陆湛身边。


    她跟在陆沣身后,从陆湛身前走过时,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那半截莹润修长的颈。感觉到背后追随的目光,宋蝉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明媚的日光落在她的秀颈上,衬得肤色莹白如雪,明晃晃地勾着陆湛的目光。


    陆湛看着那纤细的颈,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折断它的冲动,就像折断一只不听话的雀鸟的颈项。


    “阿蝉。”


    陆湛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轻若无声,状似暧/昧,却暗藏汹涌的杀机。


    “我们还要再见的。”


    *


    陆沣来时,携风带雨。


    行至赵小娘后苑,天空毫无征兆地劈下一道雷来,陆沣眉心一跳,深觉不详。


    似乎是接踵而至的祸事,抑或是陆湛暧/昧不清的试探,陆沣此刻更认为自己陷入了一片泥淖之中,甚至怀疑,先前与赵小娘的结盟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嗨呀,大郎来了!”赵小娘见陆沣来了,急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神色。


    陆沣未曾言语,只一味坐在圆案主位,神色淡然。


    刘妈妈和赵小娘对了个眼色,屋内寂静,唯有雨垂连廊不休。


    刘妈妈双手奉茶,谄媚道:“大公子,先饮些茶……”


    陆沣毫无征兆地抬手,挥碎了那一对天青茶具。


    “你们是想找死吗?”


    陆沣一贯以温润形象处世,不论大小事宜,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风姿。


    因而当如此狠厉之语从陆沣嘴里说出来,赵小娘主仆二人皆大惊,刘妈妈下意识将赵小娘挡在身后。


    “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娘子……”


    陆沣悠悠从位上离席,脚底踏过碎盏,再将那二人逼得后退几步。


    “幸而你那一把火未将我烧死,否是今日连对峙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说的对吧,小娘?”


    赵小娘此刻哪还敢回嘴,明明眼前的人是陆沣,她却总觉得有几分陆湛的影子,只得附上牵强地笑意。


    “大郎实在是错怪我了,那日不过为了沛儿的案子,是想去库房挑几件合适的东西,疏通关系。只因刘妈妈家那姑娘年纪轻,毛手毛脚的,库房里昏黑一片,她一时失手碰掉了油灯,这才酿成大祸……”


    不等陆沣回话,赵小娘便梨花带雨哭诉起来:“如今看着大郎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我这才安下心来,要不可叫我怎么活呢。”


    陆沣深知赵小娘鄙陋,自然知晓她这般话术是应付他来的,只因这些内宅琐事现下不能分他心,索性不再纠结。


    “若是不信你,我今日自然也不会来赴约。”


    陆沣回身坐下,不留痕迹地胁迫道:“毕竟还有四弟,我死了,他便没有指望了。”


    赵小娘心里有的牵挂,此刻也不顾面子上的体面,只慌忙擦了擦泪,便坐于陆沣身侧说道。


    “大郎先前予我那女子的住址,我差人去寻了,那里竟连个人影都没了。后来打听说,有人看见有天夜里,一辆马车接走了大着肚子的女人。”


    陆沣眉宇作峰,关节敲打着桌案:“接走了……”


    “我……”赵小娘此刻绞着手帕,一些话就在嘴边犹豫。


    “娘子,你快说吧,人命关天的事儿,千万别耽误了沛哥儿啊!”


    “我猜想是陆湛……我近几年多余珐华寺的姑子有往来,前几日差人去寻,人竟也失踪了。有这样能耐的,想来就是他了。”


    赵小娘说罢,如心中大石落地般解脱了。


    良久,陆沣并未回话,而是默默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珐华寺这年些做的都是府中亡故之人的道场,陆湛的事,她竟也敢贪。


    先前只觉得赵小娘无耻,此时却更觉卑劣不堪,若不是今朝陆湛羽翼渐丰,他断然不肯与她为伍。


    时局之下,圣人默许了他们文臣的举证。宅府之内,他不敢断定父亲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他与陆湛之间,涌动的不仅是政见上的敌仇,更有千丝万缕数不清的亲缘孽债纠/缠。


    不能再等了,他要爵位尽快落定在他手中。


    “该杀了。”


    赵小娘挥了挥帕子:“谁说不是呢,可是那二人都寻不见,还能去那里打杀呢!”


    “我说的,是陆湛。”


    *


    夜漏三更,铜漏滴答声搅得宋蝉心烦意乱。


    她倚在雕花窗边,听着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心中惴惴不安。


    她本该去找陆湛的。


    可是东厢房尚未修缮完毕,陆湛今夜想必宿在千鹰司,她若贸然前去,只怕徒增不便,若引起陆沣注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或再过两日,待陆湛将今日之事淡忘,气性稍缓了再去寻他,反倒更妥当些。


    宋蝉轻叹一声,转身回到床榻边。


    枕上喜鹊踏枝绣纹硌着脸颊,宋蝉脑海中不断浮现陆湛白日里那冷冽如刀的眼神。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画面,却又想起陆沣今日的种种举动。


    原来,他早已知晓火场之事,对她心生疑虑,竟设下这般试探。宋蝉心中一阵酸楚,她从未想过,那个温润如玉的陆沣,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他为何不能直言相询?非要如此迂回?


    思绪纷乱间,困意渐渐袭来。就在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道挟着凛冽松香与酒气的黑影忽而欺身压来。


    覆在面颊上的大掌力道极重,令她瞬间惊醒。宋蝉睁大双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陆湛一身酒气,呼吸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


    陆湛的手掌比冬夜霜雪更冷,五指如铁箍般扣住她下颌。


    “表哥,我正打算明日去找你……”她声音微颤,试图解释。


    陆湛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你已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月光自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陆湛玉冠斜乱,襟口微敞,眼尾染着不易察觉的酒气猩红。


    “大公子只是邀我去湖边赏画……”她话未说完,陆湛的宽袖拂过颈边,带起一阵酥/麻的微痒。


    “你与陆沣,已然那么亲近了?”陆湛抬手抚过她如墨的鬓间,温柔地梳理着她柔顺的发丝。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回荡。


    陆湛的呼吸近在咫尺,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令宋蝉心神恍惚。


    陆湛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墨发,忽而猛地一扯,令她不得不仰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冷得刺骨,仿若化不开的玄冰。


    “我有没有说过,你与陆沣的一切行动,都要提前与我说?”陆湛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事紫芙也知道,事发突然,我本来是和紫芙说过,等事成后会来同你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宋蝉努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陆湛面上像是覆了层寒霜,冷到让人不敢直视。


    “你可知今日陆沣为什么要将你约在湖心亭?”


    从今日在湖心亭瞥见陆沣与宋蝉并肩而立的第一眼,他便觉蹊跷。


    京城之大,亭台楼阁无数,为何陆沣偏要选在此处?恰巧是他今日赴宴的酒楼旁,恰巧是他必经之路。


    直到陆沣状似无意地问起那日火场之事,他方才恍然。原来这是陆沣特地精心设下的局,就等着他看见,以此试探他和宋蝉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日火场救宋蝉,又岂是一时莽撞?陆沣此人,心思深沉如海,表面与宋蝉保持距离,看似君子之风,实则处处提防。


    既然如此,他何不推波助澜,让陆沣愈发猜不透他与宋蝉的关系?


    他太了解男人的本性,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允许有其他男子出现在自己心慕的女人身边。


    嫉妒与猜疑,是最能摧毁理智的毒药。陆沣再如何装得风光霁月,终究也是个尘世间的男人。


    陆沣心思毒辣,多年前害了他的母亲,如今又欲对陆国公下手,其心可诛。


    他没有一天不想杀之而后快。


    今日当他看着远处那对璧人,这本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刻。他一手精心养出的美人刀,终于要刺进陆沣的心口。


    那些他亲手教她的眼波流转、浅笑嫣然,都将化作最锋利的刃,一点点剖开陆沣的防备。趁他不意时,一举击破。


    可不知为何,当他目睹陆沣为宋蝉扶簪时,宋蝉娇羞柔婉的模样,一股无名业火陡然在他胸中升腾。


    他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这怒火灼烧,几近失了心智,心中的藤蔓疯长,不断叫嚣着一个即将破土的念头——


    她不该对着别的男人,流露出这样的姿态。


    看着宋蝉隐约露出的纤白玉颈,陆湛眸色更深。


    宋蝉一怔,还未及反应,便觉唇上一热,陆湛已低头吻了下来。


    那吻带着惩罚的意味,霸道而炽烈,令她几乎窒息。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别……”


    夜风拂过纱帐轻摇,陆湛身上的酒气愈重,他仿佛并未感受到宋蝉的抵拒,只是用膝盖抵开她的腿。


    他近乎发狠地侵/占着每一寸,已然不是为了简单的发泄,更像是内心积郁已久的愤懑,驱使着他借此激烈的方式,宣泄着深埋心底的不平。


    第48章


    朝堂之上文争武斗, 一时没有论断。


    慕容诃一案尚未有论断,慕容诃便弃了全部身家,乔装逃回了故乡。


    朝中一时攻讦四起,锋芒无不指向陆湛。以陆沣等人为首的御史, 更是上奏妄治陆湛办事不力的重罪。


    为平息文臣的怒火, 皇帝免了陆湛几日朝会, 是为对其办事不利的处罚,另外草率发落了几名官吏,作为安抚的收尾。


    阴郁的气氛持续延绵到盛夏。


    四年一度的消夏围猎来了,万梧山猎场旌旗蔽空。


    此次围猎乃是新帝登基首次, 故而便邀三品以上官员家眷, 又允万国使臣来朝。


    陆国公称病,由陆沣代行家主之职。


    陆家的几名娘子里, 属陆泠最善骑射, 为了这场夏猎, 她期待良久, 连骑装都特地新裁了好几身。只是不巧临行前几日突感了风寒,病在榻上起不来, 无奈只能眼巴巴看着旁人去了,一时又气又恼。


    陆沣只带了陆蘅与陆芙同去, 至于陆沛,赵小娘恐生乱子, 便强行找借口摁了下来。


    人少了,陆沣便生了私心,将表姑娘纪婵的名字报了上去。


    宋蝉对骑射围猎之事并无兴趣,她不像陆泠自幼有师父指点,精通此道。况且马的性情难以捉摸, 她既无法驾驭,也不愿与之亲近。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露脸的机会,或许能有机会结识不少世家小姐与贵族公卿,对她日后大有裨益。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


    万梧山内,礼乐冲天,明黄的帷帐在晨光中翻涌如浪,晋帝坐于正东高席,两边百官及其家眷依照文武官阶、男外女内的次序高低落座。


    远处一千虎贲卫正在接受晋帝校阅,潇潇金甲声惊起枝头飞鸟阵阵。


    只是到了排席时,陆沣的同僚方氏家里人口多,挤占了文臣女眷席位,到了宋蝉这里便不够坐了。


    因而宋蝉只能以表小姐之名,落座于陆湛身后。


    陆湛等一众世家子弟绛红骑装坐于席面前方,宋蝉等女眷隐于最后一排。


    宋蝉原以为陆湛会因她与陆沣相见之事穷追不舍,未料自那夜之后,他便再未寻过她。不仅未曾传召任务,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细算来,已有半月光景。


    这半月里,陆湛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就连国公病重,他都未曾回府探望。


    宋蝉虽心有疑惑,却也懒得深究。他不来寻她,反倒给了她喘息之机,让她得以细细盘算往后的日子。


    众人谈笑间,宋蝉掠过人群,偷偷望向高座上的帝王。


    听人说,陆湛有从龙之功,君臣之情深厚。


    晋帝年岁略长于陆湛,却不见应有的意气风发,反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眉宇之间,更透出皇家独有的坚毅与笃定,不容半分置疑。


    帝王正拉满弓,往远处的红靶瞄去,为给此次围猎开场。


    箭尖挑破弥漫薄雾,箭镞折射出碎金光芒。


    "好!"


    一击即中,观礼台上喝彩如雷动,宋蝉亦感慨帝王威势。


    "快看北戎使团!"人群中,不知谁领头低呼一声。


    宋蝉将目光落向远处,但见十二匹雪狼曳着车驾破开晨雾,比使团预先袭来的,是阵阵膻腥气。


    领首的拓跋烈掀帘而出时,身后铁笼发出啰音——那是一只酣睡的黑熊。


    “北戎使团拜见晋朝皇帝。”拓跋烈单手抚胸,颔首作揖。


    众人还未曾眼前的奇景中回过神来,远处铁笼里的黑熊突然人立而起,碗口粗的铁链撞出刺耳声响,惊得贵女们打翻了琉璃盏。


    "北戎进献的雪域熊王,果真威风。"


    皇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执犀角杯的手指纹丝未动。


    席间众贵女们哪里见过这种猛兽,今日近距离瞧了,不由得纷纷称奇。


    使臣拓跋烈抚过腰间弯刀,鹰目扫过席间众人眉眼,倨傲开口:"陛下赎罪,此兽需饮人血方肯臣服,不知晋朝可有勇士驯服?"


    话音未落,铁笼轰然作响,那黑熊竟开始狂拍笼柱,顿时腥风直扑御座。


    方才还在调笑的贵女们慌作一团,兵部尚书嫡女一个不慎,将杯中美酒倾洒了孔雀氅,更搅乱了局面。


    羽林卫的鸣镝本已瞄好,却在熊掌拍笼的威力下,吓失了准头。


    陆湛不动神色握住了腰间佩刀,若有似无地往宋蝉一侧挡去。


    鸣镝还未离弦,宋蝉已嗅到风中若有似无的苦杏味。


    再细细一辨,宋蝉心头一惊,那是西疆乌头混着曼陀罗汁的味道!


    难怪那只黑熊双瞳赤红如血,狂性大发。


    这哪里是什么野兽不肯臣服?分明是有人暗中下了药,刻意要唱这样一出好戏恐慑众人,借此破坏宴席,欲损毁天家威严。


    笼中黑熊愈发癫狂,毛发根根竖起,口中不断喷溅出腥臭的白沫。


    众人慌乱之际,黑熊忽而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伸出前掌重重拍落铁笼前的重锁,铁笼瞬间摇摇欲坠。


    一名侍卫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它一掌拍飞,重重撞在围墙上,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快护驾!"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长空。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竟鬼使神差地起身离席。


    忽而,一只炽热的手掌紧紧扣住她的细腕。


    宋蝉回过头,眸色落入陆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他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不许出头!”


    这是半月来陆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手掌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那炙热而粗砺的触感,让宋蝉又不禁想起了半月前的那晚,他也是这样,起初强势而霸道,却在感受到她的颤抖时,放轻成稍显温柔的桎梏。


    宋蝉明白,陆湛笃定她是鲁莽之举。


    也不怪陆湛会这么想,连虎贲卫都无可奈何的猛兽,谁会相信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能有办法呢?


    可越是这样,越坚定了宋蝉前去的决心。


    她轻轻挣了挣手腕,低声道:“让我去,我知道该怎么驯服它。”


    陆湛显然不信,不容分辩地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莫要逞能,这等凶物合该乱箭射杀!”


    眼见黑熊已要冲破铁笼,宋蝉有些急了:“那些使臣的居心大人看不出吗?若只射杀,一来有损两邦交好,二来便落人口实,说我朝只知兵伐,不知智谋。”


    陆湛闻言一怔,腕下力道松缓了些。


    宋蝉实则思虑良多,她此时行举并非一时起意。


    国府内宅争斗,她本以为陆沣是可依傍的良人,然而那日陆沣的试探行举,让她明白了陆沣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眼下她周旋于陆湛与陆沣之间,难见天日,不得不为自己日后打算。


    此计虽险,却是一步登天的良机。


    若能化解这场危机,必得晋帝青眼相待,在满座贵族公卿面前挣得一份体面。日后若想在京中贵女圈中行走,也能有个说话的名头。


    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个胆识过人的印象,总好过默默无闻地困在后院要强得多。


    更何况,若能亲手制服这头猛兽,不仅能得一份丰厚的赏赐,更能在陆湛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晋帝赏下的那些金银细软,足够她在京城置办一处小院,不必再仰人鼻息。


    想到这里,宋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她眼下摆脱困境、掌握自己命运的最佳机会。即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也值得一试。


    “臣女有办法,愿意一试!”


    趁陆湛晃神之间,宋蝉用力甩开了陆湛的手,神色坚定地冲出人群,向高台回话。


    “阿蝉……”


    见宋蝉已突破人围,陆湛不好再有大动作,只得握紧袖底暗刀悄然跟了上去。


    九重帷帐翻腾,宋蝉并未看到高台上晋帝的神情,只随着众人惊叹,晋帝缓缓抬手,示意宋蝉继续。


    对侧的陆沣,此刻也闻声看过来,发现是宋蝉出头时,神色一惊,不由得与众人一起起身,视线紧紧相随。


    知晓这几日要驾马,宋蝉特地留了个心思,在袖口处缝做了一个暗袋。内里放了几粒沉香安神丸,能够安神定志,舒缓心神,且以兽用的配量重新炼制,以防马儿受惊的不时之需。


    刚才几步行走之间,她已用力扯断腕间青玉压襟,三粒香丸滚入掌心。


    她也不知晓本该用在马儿身上的量,对这数倍重量的黑熊能否管用,但事已至此,只能一搏。


    宋蝉颔首顺过一贵女案前的热茶,轻声道:“借用娘子的茶了。”


    宋蝉深吸了口气,素色裙裾掠过满地狼藉,拓跋烈立于一侧,只冷笑几声。


    “姑娘自重,若被它咬上一口,恐是花般的面容再无见光之日了。”


    陆沣遥声递来一句:“只怕有些东西是花架子罢了,怎么,尔等怕了?”


    拓跋烈自觉文人无趣,对于陆沣的回呛报以嗤笑。


    两方针锋相对之间,远处忽而轰隆一声巨响,但见铁笼炸开,黑熊挣脱跃笼而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路甩咬侍卫,直奔高台上的晋帝而去——


    “散开!散开!保护陛下!!”


    众人已被虎贲卫疏散到两旁,晋帝身前亦有侍卫层层围护。


    向高台而铺设的长道上只剩下宋蝉一人。


    无人察觉处,陆湛的刀已出鞘,剑锋暗中直指那头巨兽。


    宋蝉克制住颤抖不已的手,将手中香丸按进泥地,顺势将热茶泼将上。


    刚做完这些动作,那巨兽如山般的身躯便向着她猛然扑来,带起的劲风掀起她的裙裾。


    一对足有巨石重的熊爪锤砸在她裙边三寸之处,白玉砖面应声而裂,碎玉飞溅。


    宋蝉脚下一滑,不慎跌倒在地,她惊慌地抬起头,能清晰地闻到它口中腥臭的热气,以及獠牙上挂着的血肉碎末。


    陆湛手中剑光迅速逼近,以激烈之势向黑熊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熊突然停住了动作。


    它垂下巨大的头颅,赤红的双瞳中掠过一丝迷茫。宋蝉屏住呼吸,看着它湿润的鼻尖轻轻抽动,在她裙摆上嗅了嗅,动作竟带着几分幼兽般的懵懂。


    沉香遇热,腾起袅袅青烟,混着清冽之气缠上熊王鼻尖。


    “乖孩子。”


    见起了效,宋蝉折过一旁碎枝,轻轻点在黑熊眉心。


    这瞬间,空气仿若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凶猛的巨熊,兽瞳中的血色潮水般褪去,露出如春日池水的澄澈,与刚才暴戾的模样截然不同。竟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乖顺地伏坐在宋蝉裙边。


    北戎拓跋烈不甘地捏紧了胯刀。


    宋蝉解下素纱披帛扬手一抛,浸过甘松汁的轻纱罩住黑熊双目。


    下一秒,宋蝉再将另一袖口的三枚香丸滚入篝火堆,爆开的青烟里浮动着清冽。


    宋蝉心跳如鼓,却强忍着心中未平的惊惧,回身对上拓跋烈的青瞳,不卑不亢地扬起首,字字清脆:“熊王狂躁并非天性,是嗅了混在生肉里的西疆乌头。”


    陆湛缓缓退回一侧,暗将匕首收回,望向宋蝉的目光深了几分。


    见那巨兽被引着缓缓退回笼中,铁笼的门在侍卫颤抖的手中重重落下,宋蝉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


    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裙摆上还沾着黑熊喷出的腥臭气息,只是强撑着让自己的神情尽量显得从容,不至于在北戎使臣面前丢了脸面。


    “陛下,”她微微福身,声音清亮而平稳,“此物最畏崖柏气息,现下应无什么力气了。”


    高座之上,晋帝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猎场中格外清晰。他拊掌称奇,眼中闪烁着欣赏的光芒:"真是奇女,你是……"


    宋蝉正要开口,却见陆湛眉头微蹙,似要上前。


    然而还未等陆湛动作,陆沣已抢先一步,拱手作揖道:“回陛下,此乃微臣表妹纪氏。”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表妹略通岐黄香术。”


    晋帝的目光在宋蝉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陆沣,眼中笑意更深:“爱卿谦虚了,依朕看,何止略通。”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仿佛看穿了什么,却又点到即止。


    晋帝起身跨出高台,立于庭前:“纪娘子,你方才说,此熊不安异常,是有人喂食了异物,众位爱卿怎么看?”


    拓跋烈计策失算,见事态失控,忙单膝跪地,颔首称错:“陛下,路途劳顿,熊乃牲畜,许是误食所致。”


    皇帝并未回复,而是解下腰间蟠龙玉佩,忽然轻笑:“纪娘子博闻强识,当赏金丝楠木调香台一座,另赐此佩,奖你英勇无畏。”


    话音未落,四周已是一片哗然。


    宋蝉低垂着眼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向自己。那些目光中有惊讶,有嫉妒,更有深不可测的探究。


    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呼,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


    “陛下贴身佩戴的蟠龙玉佩,竟然就这样赏给了陆国公府的一个表小姐?”


    “这纪娘子究竟是何来历?”


    “莫非陛下对她……”


    宋蝉明白,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纪家表小姐了。


    这枚玉佩不仅是一份赏赐,更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她打开通往权贵之门,也势必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余光扫落之处,她能望见陆湛漆黑沉冷的双眼,与陆沣眼中难以辨别的温色。


    一个神色凝重,一个面带笑意,却都能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高座之上的晋帝,目光亦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仪,更多的是几分审视,如一蛰伏的猛虎,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宋蝉的指尖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尽量得体的姿态。


    “民女谢陛下赏赐。”


    第49章


    夜色深沉, 晋帝的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出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


    “慕容诃的事情有眉目了吗?”晋帝的声音低沉,手中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湛执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随即答道:“前些日子跟过去的探子来报, 慕容诃已进了北戎的地界。”


    晋帝闻言, 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恐怕他与北戎早有勾结。好在那些粮草兵马被你扣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前段时间, 是委屈你了。”


    陆湛微微垂眸, 神色恭敬:“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分,谈不上什么委屈。”


    晋帝点了点头, 目光却并未从棋盘上移开。


    他又执起一枚黑子, 沉吟片刻, 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 你家那个纪娘子是个聪慧伶俐的。依朕看,倒比你家其他几个姑娘要出挑得多。”


    晋帝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湛,“怎么从前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个表妹?”


    陆湛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 指尖在棋子边缘摩挲片刻,随即淡然道:“陛下, 表妹愚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没有什么必要说给圣上听。”


    晋帝轻笑一声,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普通吗?依朕看, 你那位大哥对她的心思好像并不简单。”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陆湛。


    提及陆沣,陆湛眉头微蹙。


    原来陆沣对宋蝉的偏爱已昭然至此,就连晋帝这个局外人都一眼能看透的程度。


    他该高兴宋蝉的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吗?心底却泛起一阵有些异样的滋味。


    “沧鸣,”晋帝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我们心头的那根刺要拔,但不是现在。你和你大哥之间,不要让朕难做。”


    晋帝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缓慢,“到了合适的时间,朕会帮你一把。”


    帐内烛火摇曳,陆湛倏然抬眼看向晋帝,只见晋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似是在试探,又似是在暗示着什么。


    *


    这一晚,宋蝉的营帐内热闹非凡。


    自白日里她在宴席上以智谋化解危机,得了陛下的嘉赏后,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贵女们便纷纷登门拜访,或递上名帖,或送上礼物,言语间皆是试探与恭维。


    宋蝉心中明白,这些贵女们不过是见她今日得了圣眷,想要探一探她的深浅底细。


    与这些贵女们周旋,着实费心神。


    宋蝉需得小心应答,既不能让她们看轻了自己,又得保持谦卑,让她们从中获得些许优越感,不至于心生敌意。她面上含笑,言语得体,却早已疲惫不堪。


    这一晚虽耗费了不少心神,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兵部尚书家的苏家小娘子临走前,特意多留了片刻,笑盈盈地夸赞宋蝉营帐中燃的香清雅怡人,与外面香宝阁的香很不一样。


    她言语间透出几分兴致,直言想向宋蝉订一些香,等夏猎结束后带回去细细品用。


    宋蝉心底十分激动,面上却不显,只温婉笑道:“苏娘子喜欢,是我的荣幸。这香是我闲暇时自己调的,若娘子不嫌弃,改日我便让人送些到府上。”


    苏家小娘子闻言,笑意更浓,连声道谢。


    之前听陆芙说过,这位苏娘子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名望,不仅出身显赫,更因审美独到、品味高雅而备受推崇。


    平日里她穿戴的衣饰、佩戴的首饰,总能引得京中贵女们争相效仿,可谓引领时兴。


    宋蝉心中明白,苏娘子此刻订香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示好,而非真的对那线香情有独钟。


    毕竟,以苏家的权势,什么样的名贵香料寻不到?只是宋蝉并不在意这些。她深知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这第一步,日后便有机会与这些贵女们建立更深的联系。


    这些人脉,正是她日后在京城立足的关键。


    送走苏娘子后,营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紫芙和桃松在收拾那些贵女们留下的茶具。


    宋蝉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身上黏腻不堪——白日里与黑熊对峙时惊出的冷汗还未散去,此刻更是难受得紧。


    盥室设在营帐外的山脚下,走过去还需一段距离。


    宋蝉虽觉疲惫,却也不得不走这一趟。她起身整理衣衫,对桃松道:“我去盥室沐浴,你们收拾完便早些歇息吧。”


    桃松放下手中的茶盏,担忧道:“娘子,这营地人生地不熟的,我陪您同去吧。”


    宋蝉挑开营帐的帘子,外头夜色沉沉,远处的群山轮廓隐约可见,营帐间零星亮着灯火,倒也不算可怖。


    她深吸一口清凉的夜风,心中烦闷稍减,便对桃松笑道:“不必了,我闷了一天,正好自己走走,散散心。”


    桃松还想再劝,宋蝉已迈步出了营帐。


    她一路穿过女眷们的营地,步履轻盈,却也不失谨慎。


    再往前,便是郎君们的营地了。虽夜已深,那些营帐中仍不时传来谈笑声,偶尔还有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宋蝉低垂着头,步履匆匆,生怕惹来不必要的注目。


    山里的夏夜凉爽宜人,微风拂过,送来一阵草木的清香。


    沐浴完毕,宋蝉只觉得浑身舒畅。


    从盥室出来,夜空繁星密布,宛若星河横亘天际。宋蝉忽然想起白日里陆芙曾提起,盥室附近有个观星亭,在那里观星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宋蝉心中一动,便借着四周微弱的烛火,循着陆芙说的的方向寻去。


    观星亭隐在一片竹林之后,她沿着小径缓步而行,衣料不时拂过竹叶,发出窸窣轻响。


    只是越向竹径深处走,灯火便越微暗,偶有虫鸣落在静谧黑夜,生出些森冷寒意。


    宋蝉心里有些犯怵,一时不敢再向深处走了,转身就想要原路折回。


    宋蝉刚转过身,还未迈出一步,忽然一只温热的手从暗处伸出,猛地将她拽入了烛火未照到的阴影里。


    她的惊呼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掌紧紧捂住了口鼻,整个人被抵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后背石壁粗砺的冷意让她不禁痛呼出声。


    在黑暗中,她抬眼望去,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那双眼睛冷得像深冬结冰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能将人的血液冻结。


    陆湛清隽的脸隐于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锐利,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猛兽,令人不寒而栗。


    “阿蝉,”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夜深人静,一人到这里,是要等谁吗?”


    宋蝉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目光落在陆湛的脸上,那双冷冽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星子,却没有半点光亮,唯有一片沉寂的漆黑。


    “并没有等谁,只是听芙妹妹说山上观星亭望星子很是好看,才想来看看。”


    陆湛似是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轻到很快消散在了夜色里。


    “陛下看见了你,京城文武公卿知晓了你,世家贵女争相与你结识,”陆湛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阿蝉,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了?”


    宋蝉喉头一紧,连忙低声解释:“表哥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实在是当时情况危急,我不得已才……”


    “不得已?”陆湛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当真以为,陛下的赞誉是这么好承受的吗?”


    他没有发怒,甚至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可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宋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太了解陆湛了,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陆湛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呢喃:“阿蝉,我要你做的是一把刀。一把好刀,是主/人要求刺到哪,它便去去哪。一把刀,不该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


    他鼻息间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温热却危险。宋蝉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察觉到一丝不安。


    她忽然意识到,陆湛今日的这种隐忍不发的愤怒,或许是蕴藏着更为可怕的雷暴。


    果然,陆湛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现在心思太多了。等从猎场回去,陆沣的事情你就不必跟了。”


    宋蝉心中一凛,急忙抬头:“可是那份名单还没拿到……而且大公子与我之间也刚有些眉目,若是此时抽身,岂不是功亏一篑吗?”


    她是真的着急了,比起陆沣,她更在意的是今日与贵女间刚搭起来的关系。


    “这些就不必你操心了,”陆湛冷冷打断她,眸色更深,“之后我会安排你退出公府,我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你。”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宋蝉口中。药丸入口即化,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次是真的毒药,若一月后得不到解药,你会七窍流血而亡。阿蝉,你记住,既是我的人,就不要有太多自己的心思。否则,后果你该明白。”


    宋蝉不知怎么咽下的毒药,只觉得喉咙发紧,心中一片冰凉。


    或许这次她是真的触碰到了陆湛的逆鳞,他是真的在警告她——她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他随时都可以让这把刀消失。


    陆湛退后一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然语气一转,淡淡道:“明日骑射,不要选枣红色的马,选一匹白色乌蹄的。那匹马,是我为你提前留好的。”


    他说完,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宋蝉一人站在微风拂动的阴影里。


    第50章


    次日清晨, 马场上薄雾未散,晨光熹微。


    宋蝉穿了一身杏红色的骑装,墨发以一条银丝绣花的发带系拢起来,衬得整个人身姿利落, 多了几分英气的美。


    她难得穿这样明艳的颜色, 当经过陆沣身边时, 陆沣微微侧目,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阿婵今日的装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若前几天能听见陆沣这般夸赞,她面上定会绽出灿若春花的笑来。可今天这同样的夸赞落进耳中, 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早已被昨夜陆湛的话搅得满心波澜起伏, 尤其是那枚被他硬喂下去的毒药,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似乎直到今早呼吸都有些不畅。


    男女眷的马厩是分开两侧的, 女眷这边的猎马皆是精挑细选, 性格温顺, 身量较小,适合女子骑乘。


    宋蝉刚踏入马厩, 目光便被那匹白色乌蹄的小马吸引。那马儿通体雪白,唯有四蹄乌黑如墨, 显得格外神骏。


    她心中一动,想起昨夜陆湛的嘱咐, 不由得微微蹙眉。


    正当她伸手去牵那匹小马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姐姐,这匹马儿生得真好看,与我今日的衣裳倒是相配,不知可否让与我?”


    宋蝉回头, 见一名眉目明艳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宋蝉本对狩猎并无兴趣,对骑什么马更不在意,只是陆湛的嘱咐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起初她瞧着那匹白马,只当它性子温驯纯良,定是好驾驭的。


    可此刻静下心来细想,陆湛虽说要她撤出任务,搬离国公府,言辞却模棱两可,并未明言究竟要用何种法子达成此事。


    倘若陆湛是找人在这白马上动了手脚,妄图借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她性命呢?


    宋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将马让给了那少女,自己则另选了一匹花色小马。


    猎场分为林猎与田猎两部分。宋蝉起初与陆芙同行,两人一路闲聊,倒也轻松。


    然而陆芙眼尖,瞧见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出,便兴致勃勃地策马追了上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林间。


    宋蝉独自一人,慢悠悠地骑着马,对猎物并无多少兴趣,只当是在这田林间赏赏风光解闷了。


    行至田林交界处,她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抬头望去,只见几名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策马而来。


    这几人皆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平日里仗着家世显赫,横行无忌。


    昨日宴席上,他们便已注意到宋蝉——从未听说国公府来了这么个容貌清丽的表姑娘,在一众贵女中亦是拔尖。


    几人昨夜私下里早已将她品评了个遍,言语间尽是轻佻之意。谁曾想今日竟在猎场狭路相逢,当真是天赐良机。


    像她这样的女子,生得一副好皮相,却无显赫家世傍身,在这些人眼中,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领头的盛嵘更是肆无忌惮——他是当朝长公主的独子,自幼娇生惯养,目中无人。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因常年纵情声色而略显疲态。他用带着轻佻的目光在宋蝉身上扫过,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意。


    “这不是国公府的纪娘子吗?”盛嵘勒马停在她面前,看着宋蝉马上空荡荡的囊/袋,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今日一无所获?”


    宋蝉心口发紧,攥紧了掌间缰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几位公子见笑了,我骑射不精,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不敢与诸位争锋。”


    盛嵘闻言,笑意更浓,转头对身旁的同伴道:“瞧瞧,纪娘子这般谦虚乖巧,倒是让人怜惜。”


    “不如这样,你叫我们一声好哥哥,我们便将今日猎得的猎物分你几只,如何?”


    他话音一落,身旁几名纨绔子弟顿时哄笑起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宋蝉身上游移。


    昨天陆芙就和宋蝉说过,这几人皆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仗着家世显赫,平日里横行无忌,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蝉下意识环顾四周,这片林子地远人稀,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连人影都见不着,若他们几人真起了坏心思,她只怕是求救无门。


    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她强压下心中的厌恶,仍是笑道:“多谢几位公子了,我自知愚钝,本也没指望夺得什么名次。公子将猎物让给我也是浪费了。我就不叨扰几位公子畅快猎射了,愿几位公子今日箭无虚发,满载而归。”


    说罢,她轻轻一拉缰绳,欲调转马头离开。


    然而盛嵘却不肯就此罢休。他策马几步,挡在宋蝉面前,桃花眼中带着几分威胁:“纪娘子何必如此见外?我们几个最是热心,你若骑射不精,我倒是可以亲自教你。”


    他说着,竟伸手去拽宋蝉的胳膊。


    宋蝉本就骑术不佳,被他这么一拽,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上跌落,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公子请先放手吧——”


    眼见宋蝉身下的马儿受惊,不安地躁动起来,发出一声嘶鸣,几欲发怒。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擦着宋蝉的耳际飞过,直直钉入盛嵘的衣袖,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那支箭深深扎入泥土,箭尾犹自颤动不已。


    盛嵘的马也受了惊,猛地扬起前蹄,将他狠狠甩落在地。


    待他狼狈地爬起来,脸色铁青,抬头怒视箭矢飞来的方向,却看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陆湛!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湛端坐马上,金线绣蟒的玄色骑装衬得他风姿绝代,眉眼间带着几分卓绝的冷峻。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马下的盛嵘,语气淡漠:“方才见一只灰鼠从此经过,本想射猎,却不慎失了准头,叫它跑了。盛公子可有瞧见?”


    盛嵘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这田里老鼠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只?你去别处再找一只就是了。”


    陆湛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老鼠这种东西,偷吃庄稼,坐享其成,行迹卑劣,实在令人不齿。今日既叫我撞见,自然不能放过。”


    他话中带刺,盛嵘如何听不出?他脸色愈发难看,却碍于陆湛威势,不敢多说什么。


    只拂了拂身上的灰:“那是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正要与纪娘子说话,没空管什么老鼠。”


    他说着便又要向宋蝉身边走,眼前陡然一道剑光闪过,立刻逼止了他的动作。


    陆湛手中的长剑横亘在他与宋蝉之间,剑锋寒光凛冽,令人不寒而栗。


    “我劝盛公子,还是回去打猎吧。”陆湛的声音冷如冰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朝中无人不知陆湛的狠辣手段,饶是盛嵘也要敬他几分。


    盛嵘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却又不愿在宋蝉面前丢了面子,硬着头皮道:“陆湛,你这么护着纪娘子做什么?莫非你与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湛眸光冷沉,字字如刀。


    “盛公子,我念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容你三分薄面。但纪娘子既入了我国公府的门,便是我陆家的人。盛公子今日这番做派,是要下我国公府的面子?”


    陆湛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剑鞘,剑锋微转,寒光掠过盛嵘惨白的脸,直指他的喉咙:“我的剑,可向来不长眼睛。”


    盛嵘面色一变,终究不敢再逞强,悻悻后退几步,翻身上马。


    “陆湛,你给我等着!”


    他咬牙撂下狠话,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几人仓皇离去。


    宋蝉望着几人的背影,渐渐平息了情绪,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湛收起长剑,转头看向她,目光深邃如潭:“受伤了吗?”


    宋蝉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表哥相救。”


    陆湛微微颔首,并未直接回答。


    只是眸光如刀锋般扫过宋蝉身下那匹花色小马,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为何不骑我为你备下的那匹?”


    宋蝉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缰绳,面上却强作镇定:“先前有位娘子看中了那匹马,说是与她的衣裳相配,我便让给她了。”


    陆湛闻言讥诮道:“你倒是大方。”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就不怕那位娘子刻意设了局,冲着你的命来的?”


    宋蝉暗自好笑,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和那娘子也才初次谋面,实在想不出人家有什么理由要取自己性命。


    若真要论起谁与她有仇,谁铁了心要她死,那也该是陆湛才对。


    宋蝉正欲辩解,却见陆湛已策马向前。她不敢独自停留,生怕再遇上盛嵘那帮人,只得匆匆跟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蹄声在林间回荡。


    “事情我已安排妥当,”陆湛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待夏猎结束,自会有人接应你离开国公府。”


    宋蝉一怔,脱口而出:“这么快?可大公子那边……”


    “陆沣那边不必再管了。”陆湛打断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原本是想让你慢慢接近他,但如今局势有变,他们已等不及了。你这条线,留着也无用。”


    宋蝉苦笑,声音轻若蚊呐:“大人筹谋深远,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只是……大人当真会留我一命吗?”


    陆湛忽然勒马停住,转身看向她。便对上宋蝉那双泪光盈盈,如晨露将坠的眼睛。


    陆湛眉头微蹙,似有一瞬的迟疑,正欲开口时,远处山林间忽传来一阵异动,枝叶簌簌作响。


    多年行军的敏锐性,让陆湛眸光一凛,低声道:“别出声,下马跟我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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