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烛光渡过陆湛高挺的鼻梁, 衬出一派清正神色。
话落在宋蝉耳朵里,她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他才说过他对自己没有那些兴趣,现在却让她脱下外裳,又是什么意思?
明明心有别念, 还要作出正派模样, 嘴上说着自己不是那种人, 身体又行污秽之举。
这就没趣了。
纵他现在是高位,得依仗着他过生活,可也没有这般把人当猴耍的。
宋蝉面色一冷:“夜色深重,孤男寡女, 还请陆大人自重, 别再说这些话了。”
陆湛被这突然的严辞利语怔了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陆湛皱了眉:“宋蝉, 你还真是惯爱自作多情。”
“你以为我送你衣服, 让你穿过来见我是什么意思?”
宋蝉静默不语。
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要对她做上次没做完的事。
可这话也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陆大人是正人君子, 我自然相信大人的品行。”她故意先将话堆满, 将他捧上去。
她来时为了掩人耳目,依旧和上次一样先和紫芙换了衣服, 扮作府中侍女到陆湛房里。
为了节省更衣时间,侍女的衣服样式都十分简单, 刻意减去了层层繁复的内裳里衣,只要解开腰上的系带便能褪去。
宋蝉纤指搭上腰间的蓝色束带, 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解开。
外衣褪去,便露出了里面那件陆湛送来的皦玉色新衣。
这件新衣尺寸合宜,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禯纤得衷的身形。
只是胸口处的布料似乎有些太透了,甚至隐约可见其下那件赤芍小衣的颜色, 兜出饱满丰盈的弧度。
陆湛有一瞬的晃神,五感似乎也被敏锐地放大,只觉那夜她发梢的香气再次扑入鼻息。
那种熟悉的、将要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陆湛微微移开目光,嗓音有些低沉。
“陆沣喜欢素净,诗会那天记得别穿这么艳的小衣。”
“大人,您让我接近大公子,可我实在不明白应该怎么做。”
“我会告诉你,不同的时候你需要做什么任务。”
陆湛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宋蝉。
“现在你的任务是,在诗会让陆沣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之后,再让他心悦于你。”
*
从陆湛处回来,夜色已深了。
简单沐浴梳洗后,宋蝉躺在榻上,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陆湛说的话,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干脆爬起来,找到陆湛给的那本小册子,点了烛灯准备仔细研读。
这本书册装订得很是奇怪,小小一本册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外皮又特地用了牛皮绳个缠绕封起来。
灯下,宋蝉解开牛皮绳带,打开书册,专心从第一页开始读起来。
前面的几页是陆湛找人提前写好的诗篇,分别押了不同的文题。
这些日子在公府家塾里学习,宋蝉对如何评判一篇诗的好坏,也有了些基本的了解。
像这样只是描写风景,平铺直叙的诗句,都算不得上乘。
不过这样庸常的诗句,倒也符合纪家小姐的情况。
毕竟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外来客,最多也就是读过些诗书,哪里会有闲情、有金钱供她钻研此道。
陆湛做事很周全,不仅只是让宋蝉背下这些诗句以充自己所作,更为她想好了之后的应对之策。
他特地差人仿了陆沣的笔迹,抄录了他的诗篇。
宋蝉再向后翻几页,纸上字迹婉转流畅、飘逸洒脱,仅从这笔画之间,都能感觉到此人高雅的才情。
她的指尖不自觉轻抚过那些字迹,只觉字里行间散发着如陆沣本人一般沉稳大气的气质。
就好像他本人站在了眼前。
见陆沣的第一面时,便觉得他为人妥帖,温和有礼,甚至对待府里的下人都素来温和宽容,总之见过陆沣的对他俱是赞扬。
像陆沣这样的人物,宋蝉其实是不敢肖想的。
她也不明白陆湛是哪来的信心,觉得陆沣会爱上她这样平凡的女子。
不过总归现在她以表小姐的身份住在国公府里,每日吃饱穿暖,还能够念书学知识,日子比从前好太多了。
陆湛既提了要求,她照做便是。
来日的事情,等来日再说。
书页上的字看进眼底,宋蝉渐渐感到困乏了。只是今晚在孙小娘与陆湛处各用了一顿晚膳,如今积在胃里不消化,一时倒也睡不着。
再向后都是些关于诗句撰写的典议,也不知这样深奥的东西,陆湛缘何临近诗会才递到她手中。
宋蝉打了个呵欠,指底快速翻动书页,直到最后一页,书页里忽然掉出一片藕红色的布料。
宋蝉拿起来瞧了瞧,瞬时红晕泛上耳尖。
竟是她上次不慎忘在陆湛房中的那件小衣。
*
每年京城的世家诗会都由名门轮流举办,今年正巧轮到了陆国公府。
陆沣身为长子,又是京中有名的诗人,陆国公将此事交由他手中操办。
为办好此次诗会,陆沣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筹备。
诗会,虽美其名曰品诗选诗,实则暗藏玄机。
对于士郎们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结交契机。在这风雅之境以诗会友,寻得志同道合之人,为日后的仕途、家业添砖加瓦。
而对女郎来说,这则是一个相看佳婿的绝好机会。
二房那边,赵小娘早在三月前便特为陆泠制了一身新装和首饰,就是要让她在这个日子独放异彩。
宋蝉的屋里也早早开始忙碌起来。
昨夜宋蝉睡得晚,今晨天还没亮,又被几个小丫头连拉带拽地攘了起来。
此刻坐在梳妆镜前,一派睡眼朦胧,看着镜中的自己的脸都变出了重影。
屋里最紧张的要数苏罗了。
她一向是伺候宋蝉妆容衣物的,今天这个场合,无疑也是对她手艺的“考验”。
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开始试妆,依据不同的衣服,准备不同的妆容。
原先心中很有底气的,谁知道开宴前,忽然决定换了一套她从没见过的新衣服,简直是忽然乱了阵脚。
宋蝉原先没明白,陆湛为什么要让她换一件小衣。
直到今日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小衣上描绘的花纹都隐约能从领口透出来,骇得赶紧让桃松给她重新拿一件素色小衣。
长亭处,帷帐翻飞,诗会正酣,竹影摇曳间,仍见众人才情蓬勃,吟笑应和声不停。
将至晌午,府中仆从脚步轻盈,端上小食香茗。各色吃食摆盘精巧,配以白玉雕花盘中,更添几分雅致。
“要是天天都有诗会就好了,现下手艺好甜食班子难请的很,府里这个还是上年提前定下的呢,给我盼得心焦坏了。”陆泠边将袖子卷起半截,边又拿了一块点心吃。
阿娘给她定做的衣裳好看归好看,就是太过繁重精致,行动起来属实不太方便。
余下的小娘子们大都端了素瓷盏品茶,少有陆泠这般大咧咧的。
宋蝉只笑了笑,放眼男宾席位处,则见一行人形色匆忙向陆沣耳语。
不多时,男席众人起身,口称贺词,只是人影交叠,一时看不出喜主是谁,也无从得知喜从何来。
“发生什么事了?”陆泠好奇地拉着宋蝉向热闹处看去。
宋蝉垫了垫脚尖,也只勉强能看见人群中,陆沣难以分辨是喜是忧的神情。
至于陆湛,他神色一如往日淡漠,仍旧坐于席间,端起茶盏品鉴。
他今日那身天青圆领袍,倒是衬得眉目疏冷,身形若玉竹,与往日着黑色劲装时的气质大不相同。
宋蝉悄然移了些位置,找了处更开阔的地方静望。
只见陆湛身边忽而又凑上几名少郎,看起来与他交情匪浅,谈笑之间竟惹得陆湛眉眼多了几分罕见的笑意。
没有让宋蝉猜太久,人群尽头便来了小厮亟亟通告。
小厮几乎是跑着来的,等站定在人前时,额头都沁密着一层汗。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手高拱行礼,声音洪亮。
“圣上赐匾,请诸位赶紧先移步府前。”
这诗会办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圣上赐匾的事,一时间议论声纷纷。
小厮领着众人向前厅走,又不忘提醒:“公爷已在前面候着了,宫里的吴总管也在,见匾如见圣上,还请诸位留意仪容,勿要懈怠。”
宋蝉再侧首时,男宾已离散殆尽,惟有陆湛不疾不徐跟在人后。
宋蝉想收回眼神,却无意与陆湛投来的眼神对上。
只是这一次,陆湛眸中浮上一层近乎张狂的锐意。
公府外,朱门大开,府前石狮子威风凛凛,众人依次按身份内外排开。
陆国公虽已耳顺之年,但因着今日开宴,特地束发俢髯,神色肃穆,身姿挺拔如松。
新帝登基,这是满朝第一块御匾,诗会众人与有荣焉,皆噤声垂首,静待圣恩。
宋蝉碍于亲疏尊卑,只落得侧后的位置,而陆湛便与府内一众男眷站在人群最前端。
宋蝉站在人群里,亦恭敬地垂下眸子。
只是她心中满是疑惑,怎得就这么巧,圣上竟挑了这样一个日子赐匾?还有陆湛刚才的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不多时,铜锣开道之声渐响,只见一队宫闱内侍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便是圣上身边,年高资深的吴总管吴总管。他手捧明黄锦缎包裹之物,步伐沉稳却透着几分张扬,显然深知今日所行之事的分量。
待临近府门,吴总管尖着嗓子高呼:“陆国公府接旨——”
声如利刃,划破长空。
陆国公率领身后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俯身,衣袂铺陈,如彩云伏地。
吴总管徐徐展开圣旨,宣读道:“陆国公一门,忠君爱国,世代相传,于朝堂之上屡建奇功,为朕分忧,为江山社稷之股肱。特赐‘勋裔良辅’牌匾一方,以彰其德,望尔等继续殚精竭虑,护我朝永固。钦此!”
言毕,身后小太监们两两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牌匾上的红绸。
那牌匾以金丝楠木制成,质地厚重,周边雕龙刻凤,栩栩如生,尽显皇家威严。
其上“勋裔良辅”四个大字,笔锋刚劲,金漆熠熠生辉,端的是御笔亲书,满含天子赞誉。
陆国公虽不知缘何得此殊荣,仍颤声感慕圣恩:“臣陆氏一门,承蒙圣恩浩荡,必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隆恩。”
语毕,起身之际,那吴总管却抢先一步,满脸堆笑,伸手虚扶着陆国公,嘴上说道:“陆国公快起,今日这份荣耀,可是您陆家挣来的,咱家不过是跑个腿,沾沾喜气。”
说话间,手指轻轻捻动,微微朝陆国公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在讨要赏钱。
陆国公何等精明,立刻心领神会,侧身向身后管家低语几句。管家匆匆入府,不一会儿便捧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陆国公双手递上,笑道:“公公一路辛苦,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吴总管掂量了下荷包,脸上笑意更浓,眼角细纹都堆了起来,嘴里说着:“陆国公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收了赏钱,吴总管像是心情大好,目光扫过陆国公府众人,最后落在陆湛身上。
他别有深意地压声向陆晋道:“咱家赏钱不白拿,三公子在朝堂出力,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呐。”
陆国公心中一怔,微微欠身,谦逊道:“公公谬赞了,犬子能得皇上赏识,是他的福分。”
内廷的人领了赏钱便不再逗留,寒暄几句后仪仗便离了。
因的是天家赏赐,牌匾是由国公及诸位郎君过了手,再递给下人的。
众人转身的空隙,宋蝉才有机会瞥见国公陆晋的神态。
那种神态,宋蝉在花月楼时经常见到,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虚伪的笑。
只是宋蝉不懂,这样的喜事儿,陆晋心中因何不悦。
很快便有人道明了。
女眷们虽低垂螓首,却难掩眼角喜色,相互交递着欣慰目光;年轻郎君们则昂首想要一窥御笔风姿。
人群中一位不知轻重的小郎君调笑道:“沧鸣兄,这样的喜事儿,你该设宴……”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拉住袖口扯了扯,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赐匾一事,看似是给国公府的,实则众人都明白,这是圣上褒奖陆湛审理了沈知培一案,但上至庙堂,下至坊间对于陆湛颇有争议。
陆府以诗文起家,长子陆沣最能继承家风,甚得陆晋喜爱,今朝诗会亦是属意陆沣操办,本意是想他在世家中立威,也为日后朝堂施展拳脚铺路。
而陆湛素日行的是抄家下狱之事,手掌翻覆间动辄便是几十人的性命,靠此拼来的荣光,实在不为陆晋认可。
陆晋深知,世子未定,就算是圣上也绕不过长幼之序,这手也无法名正言顺的伸到臣下的家事里。
只是今日赐匾一事,却几乎是要在众人面前摆明了,他皇上有意托举陆湛!
原是为了长子立的戏台,中间忽然唱了这样一出戏,所有风头倒全叫陆湛抢了去。
陆晋深吸一口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并未回应方才那位冒失的小郎君,只是向陆沣说了句:“圣上恩泽,当应高悬中堂内,你安排人办吧。”
陆沣还未应,原本站于人群外侧的陆湛先行上前一步。
“父亲,如此安排恐有不妥。”
陆湛唇角挂笑,与陆晋陆沣二人的沉冷脸色截然相反。
他伸手按住陆晋的胳膊,手背的青筋显出他是用了几分力气的。
陆晋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着痕迹地挪开陆湛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因众人皆在场,不好发作,反要附上一副父慈子孝的容貌:“哦?那你的意思是?”
陆湛面上笑意未减,若不细看,绝无可能发现他眼底若寒潭的深冷。
“本朝第一块御匾,理应挂在府前,以显诚心。”
陆晋与陆沣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三弟此举恐怕太过招摇,还是依父亲的意思,悬于中堂的好。”
陆沣何尝不知圣上的意思?今日的风头被陆湛夺了,心中本就有些不悦,此刻见陆湛又有夸耀之意,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陆湛扬了扬眉:“大哥此话差矣!圣上隆恩,新朝以来从未有先例,若咱们藏着掖着,反而辜负了圣意,恐怕圣上还会以为公府有所不满。”
“你……”
竟搬出圣上来压他,陆沣意欲再争。
众人未散,陆晋不欲在旁人面前跌了面子,乜了陆湛一眼后,开口道:“你都如此说了,便照你的意思办吧。”
陆国公又转向众人,领着大家重新进了府,欲将此事早些掠过。
人群渐散,唯有陆沣和陆湛站定不动。
宋蝉很想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但在陆芙的携带下,不得不往内院去了。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二人衣角飘动。
“你满意了?”
陆沣首先发问。
他向来是温和如玉的模样,显少表露情绪的脸上,此刻竟也流露出几分愤然。
“大哥说什么呢,圣上恩赐,赏的是我陆家上下,我自然满意。”陆湛依旧笑着,“倒是大哥问这话,是对陆家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你心里清楚,莫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堵我的嘴。”
陆沣眉头一挑,继续说道:“你强要将御匾悬于府门,只怕风吹日晒,更蹉跎了圣恩。”
“还是大哥细心,倒是点醒了我。”
陆湛微微眯起双眼。
“不如我明儿就去学描漆,御匾的字褪一点,我就描一点,每日褪我就每日描,每描一次圣上的恩情便在我心中多一分。”
说到一半,他抬手轻拍了拍陆沣的肩头。
“大哥既然如此担心蹉跎圣恩,不如我描的时候也叫上大哥一起好了。”
“哼!”陆沣气极,拂落肩头陆湛的手。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陆湛话语围困,也不愿再同他争口舌。
“我只提醒你一句,年后开春我便要供职御史台,此乃圣上授意,你的千鹰司也在监察之列。”
陆沣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拂袖离了,陆湛则云淡风轻地抱起臂来,打量着怎么悬这块御匾。
*
诗会的第一个考题是“春日游园。”
依据情景赋诗,没有什么难度,几乎人人都能作得。
陆湛那边也是押对题目了。
宋蝉展开宣纸,提笔蘸了墨,按照前几日背诵好的诗句,一字不差地誊写了上去。
这些日子以来,陆芙督促着她下苦功夫练字。如今她的字虽算不得好,但也总算能上得了台面了。
半柱香后,侍女将众人的诗纸一并收集起来,打乱后重新叠好,放置在最中央的案台上。
陆国公、陆沣以及文坛中其他几名大家作为评章,分别审阅后批了分数。
不稍会,第一轮诗评的结果出来了。
不出所料,宋蝉的诗落选了,这轮榜首是王家的小娘子。
陆湛指挥侍从将牌匾挂在府门前,便折回了诗会。
小厮向他说了第一轮的结果,陆湛并不意外。
他原先便不指望宋蝉能在诗会上崭露头角。
诗词才学非一日之功,若宋蝉靠作诗引起陆沣注意,之后常常相处,总会有暴露的一天,此非长久之计。
他虽有万全之法,却更想看看宋蝉该凭借自己的本事,完成他布置下的第一个任务。
锣声又响,第二轮开始了。
这次的题目是咏竹。
竹乃君子之兆,素来为古今大家咏诵,可参照的诗句颇多。
但正因如此,想出新意反而困难。
宋蝉许久未曾落笔。
她偷偷瞧了一眼旁边李小娘子的诗,只看了前两句,便明白自己的那首,与她的实在是有差距。
宋蝉叹了一口气。
陆湛究竟怎么想的?今日的高门贵女多如繁花,各个都明艳非凡,简直是让人目不暇接。
而陆湛给她舞弊用的诗,都是这般平平淡淡,并不突出的,难道光凭打扮得俏艳些,便能让陆沣留意到她的样子?
既然毫无胜算,倒不如弃了。
宋蝉干脆直接在纸上画了一个叉,不参与这轮的评选了。
每一轮的冠首,都会由陆沣亲手送上奖礼。或是有其他优秀的诗,陆沣也会留意,多问几句是谁作的,与之浅谈几句。
只是眼看着已两轮过去了,最后一轮,宋蝉决定不能再这样草草敷衍了。
若是将事情办砸了,指不定陆湛还要怪她不懂变通。
最后一轮的考题是“燕子”。
这一题陆湛给她的册子上并未提及,宋蝉彻底没了指望。
宋蝉的目光始终紧锁在那根计时的刻香上。
眼见香柱顶端,一点橘红色的火苗逐渐舔舐着香身,香灰也在不知不觉间越积越长。
宋蝉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执笔的手在桌上无意识轻轻敲击起来,试图借此梳理混乱的思绪。
可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身旁的小娘子已奋笔疾书起来,她却全然没有一点头绪。
“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香柱燃烧得愈发迅速,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可即便如此,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诗句。
那边的檐下,下人为陆湛端了椅子。
陆湛坐在阳光未及的阴凉里,捻起果脯,就着茶消磨时间。
让她一个花月楼的杂使丫头来参与诗会,属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只看见香柱将要燃尽了,宋蝉才又抓起笔,匆匆在纸上扫了几下。
最后一点香灰落尽,她也将笔放下了。
陆湛的目光落在她香汗打湿的鬓角,静静地将宋蝉的神态举动收在眼底,轻笑了一声。
诗台上,侍女们已将最后一轮的诗篇收集好,交到了陆沣手中。
陆沣正端坐在评章席上,神情一如之前专注,案台上那摞厚厚的诗稿,在他修长手指的翻动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时而微微颔首肯定,时而轻蹙眉头,对每一首诗都细细品味、斟酌,再郑重地批下评语。
忽然,陆沣的动作猛地顿住,在众人的视线下,从诗稿中缓缓抽出一张纸。
他垂眸望着那张诗纸,动作凝滞了许久。
宋蝉在台下,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将才日光透过薄纸,隐约显现出纸上的内容。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诗纸。
她轻轻攥紧袖底的帕子,目光紧紧落在陆沣的身上,跟随着他的行动而动。
只见陆沣的眉头紧紧皱起,扫了几眼便将诗纸放置一旁,接着批阅后面的诗作了。
宋蝉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果真还是赌输了,哪怕兵行险招,也过不了陆沣这一关。
本就实力不如旁人,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只是忽然,陆沣又重新将那张纸缓缓抽了回来。
像是生怕遗漏掉什么,将诗纸凑近眼前,细细查看。
陆沣站在台上,微风拂过,白衣掀起似云浪。
望着掌中的纸卷,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不一会儿,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唇边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陆沣将画作反向众人展示,问道:“这是谁作的?”
其余的评章已审完了诗卷,见陆沣对着这张纸凝望许久,同众人一起凑过来看他手中的诗作。
只是一看才觉荒诞。
这纸上哪有什么诗句?
只有水墨草草勾画的几笔线条,甚至就算是作为画,也只能算是小儿之作的水准。
众人不免议论起来。
原先陆沣并未在意这张“画作”,权当是想弃了这轮诗会的玩乐之作。
只是当他放下诗纸后,脑海中竟又浮现勾画了一遍,忍不住再将诗纸拿回来细看。
众人的诗作立,或些春暖燕飞,或借燕描叙相思之苦,更有诗中消解闺房苦寂之情。
虽有文采,立意也逃不过仿古的意象。
但这篇画作看似笔锋拙劣,毫无章法。
画内却绘了一只高门檐下燕,望向一墙之外的百姓辛苦劳作景象,绘尽世间冷暖。
竟跳出了窠臼,颇有心怀天下、济世安民的眼界。
却不知是哪位士郎所作,陆沣心有赞赏。
“是我作的。”
人群里,却有一道清泠女声响起。
第22章
众人如炬的注视中, 宋蝉缓缓走出来。
檐下坐着的陆湛也微微眯起眼,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穿着那身皦玉色衣裙,行动间裙摆翩跹,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柔软莲花, 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陆沣看得有几分晃神。
这位纪表妹的眉眼本就像极韫仪, 偏偏韫仪也最爱穿身皦玉色衣裙。
片刻失神后, 陆沣很快收回神思。
“原来这画是纪妹妹作的。”
陆沣重新望向那副画,声音略带惋惜:“以画表情,情真意切,与诗题亦有所通。只可惜此次诗会最基本的要求便是作诗, 纵然妹妹这画别有情致, 也没有办法参选了。”
若说纪婵与韫仪最大的差别,恐怕就是韫仪素以诗文见长, 也正是因于此, 当初两人一见如故, 极为投机。
而这位纪表妹恐怕不擅诗文, 才会想要另辟蹊径。
不过她的机灵聪慧,与那份心系民生的情志, 倒是又与韫仪一般了。
宋蝉只是笑了笑:“我原先就是抱着向诸位学习的心思来参加诗会的,并不在意能不能得个好名次, 表哥不必担心。”
她本来也只是想让陆沣能记住她,如今看来,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沣微微颔首,望向宋蝉的目光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
无人关注到的檐下角落,陆湛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二人的身影,眸底流转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
三轮诗会的榜首又进行了一轮诗赛, 最终决出胜负。
王小娘子以些微的优势胜过了刘家的二公子,成为了历年来第一位在诗会上夺魁的女子。
陆国公陆晋也开了府库,择了几件珍宝作为彩头为大家助兴,大多人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待诗会落幕,众人移步至摆满珍馐美馔的宴席之处用膳。
曲水流觞,席间热闹非凡,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宾客们纷纷入席,推杯换盏间,又不免继续吟诗作对。
陆沣身为诗会的操办者,正于首席之位相陪宾客,自是不便推辞,连着饮下几杯满盏。
只是当他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却未能寻到陆湛身影。
想必这位三弟,正在府外规划他的光耀。
另一旁,陆泠坐在女席间,正硬拉着陆芙和宋蝉玩游戏,倒不是真为了那些彩头,只是少女心气,做什么都要争个第一。
宋蝉自然没有那些心思,她一心只想着陆湛今日给她安排的任务,于是时不时抬眸往陆沣那里看去,想择个合适的时机,再与陆沣多说上几句话。
“你做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陆泠轻轻拽了宋蝉的袖子,颇有些埋怨。
“我贪吃了几口酒,眼下倒有些发晕了。”
宋蝉找了个托词,想借此抽出身来,离开席间。
“罢了罢了,你快去旁歇着吧!陆芙,你来陪我玩。”
陆泠不由分说,伸手将坐在另边的陆芙拽来过来。
宋蝉得赦,自然抽出身来往外面人少处走去。挑起垂下的帷幔,她隐约看到正席处,因饮酒过量面色微微涨红的陆沣。
陆沣确实醉了,连起身都要仆人搀扶,只是他摆了摆手,兀自一人往后院绕去。
众人都在对诗作乐,无人在意这二人的离席。
宋蝉心思一动,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也紧循着陆沣的方向,跟了过去。
在行动之前,宋蝉先于一侧亭松了挡风的外袍,又将发上斜钗刻意松了一些。
只是宋蝉不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都被远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湛尽收眼底。
陆湛的眼中多了几分玩意,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去诱捕另一只猎物。
陆沣一路踉踉跄跄,不知行了多久。
他向来不擅饮酒,也不喜这些浊物。
若非今日心中实在苦闷,也断然不会失态,早早退场。
原本他供职于国子监,虽权势不盛,但生为公府长子,又有父亲撑腰,日子倒也安稳。
只是新帝登基,忽而起用陆湛一派武将,有意放轻文臣地位,局势一时间不甚明朗。
此局势下,已非他一人能左右。
他不得不去向父亲开口,希望父亲在圣人面前为他谋求一个实权,调离国子监这样的闲职。
否是,他只怕再这样下去,世子之位愈发岌岌可危。
宋蝉穿过园中拱门后,见陆沣倚在树旁,低眉垂首兀自叹息着。
四下无人,宋蝉轻轻闭上眼,吸了几口气,试图抚平内心的紧张与愧疚。
饶是知道这一步迟早要迈出,但陆沣为人良善,对弟妹们又颇为照顾,她到底是觉得自己太过无耻了些。
然而这念头也不过留了片刻,宋蝉便觉得无耻的另有其人。
她也不过是保命的无奈之举而已,只期盼陆湛还有几分良心,日后别再要求自己做太过火的事情便好了。
犹豫了一会,宋蝉还是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她有意将脚下的落叶踩得作响。
“是谁?”陆沣强撑着眼皮循声望去,或许是酒意来袭,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
他又用力睁了一下眼,顿觉天地虚幻,心中大喜大骇,一时无措,眼前人竟是——
“仪儿……”
陆湛着一身天蓝衣袍,融于竹林后。借高处地势而站,将一切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陆沣的失态。
陆沣言语含糊,宋蝉并未听真切他唤的是什么。
只是见陆沣眼神朦胧,便知陆沣是上钩了。她真不知陆湛从哪里搜罗来这些门道技法,竟真哄得陆沣信了。
按照陆湛的计划,宋蝉理应哄得陆沣对她有所动作,或是再近亲昵。
只是宋蝉并不知他们兄弟之间当种种嫌隙,又或许是不忍趁着陆沣失意醉酒时,趁虚而入将他戏耍。
宋蝉迟迟没有更近一步。
陆沣却勉强地撑起身子,想要向宋蝉走近。
刚要上前,宋蝉轻声开口打住了他:“表哥怎么在这里?”
陆沣的动作被打断,引得远处的陆湛皱眉。
“是纪妹妹啊……”
宋蝉的一声“表哥”,唤回了陆沣的心神,也看清了来人并非高韫仪。
陆沣为自己解围似地笑了笑,随即止住上前的脚步。
实在太像了。
陆沣垂下眼,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不知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还是嘲弄,眼前女子的这张脸,在此刻,真是像极了她。
出乎陆沣的意料,宋蝉并未躲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微风吹动。
宋蝉的发髻有些松了,垂下的碎发轻缓随着风拂动起来,总是无意地拂过她瓷白的面颊。或许是酒意侵袭,陆沣在一瞬,竟有些不该生出的念头。
若再有一次,他不允许她嫁做人妇。
“表妹何故这样盯着我?”
许是两人长得太过相近,陆沣下意识的想在宋蝉面前维持体面。
宋蝉长久的注视本就不合礼数,她并未执意如此,只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反倒生出些许暧昧。
宋蝉知晓故事的走向,只任由这些暧昧生长。
“只是觉得表哥今日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昏了头,也或许是他支撑嫡长身份太久了。
宋蝉轻飘飘的一句问询引得他一阵酸楚,他渴望有人读懂他,就如同先时,他与她的心意相通。
陆沣不是没有过男女之情,对于宋蝉大胆的试探,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合该有些防备,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竟期待着宋蝉再主动一些。
主动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弥补往日遗憾的机会。
“阖府上下的喜事,我多饮了几杯,也许是有些累了。”
宋蝉这次没有再犹豫,随即开口:“只求表哥是真的开心就好。”
陆沣心滞半刻,他突然发觉眼前女人的聪慧,更甚韫仪,她是从哪里窥见自己的心思呢?
不卑不亢的话让陆沣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一个养在乡野的女子,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与见识。
陆沣注视着宋蝉,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宋蝉率先打破。
“表哥在看什么?”
“无事,只是表妹的发钗松了。”陆沣递了个颜色,正巧敷衍过自己的冒失。
“是么?或许是方才投壶时松了,是妹妹失仪了。”
言罢,宋蝉便欲挽袖将耳边垂下的头发重新挽上,但当然,她必不会如此顺利的挽好,否则此行意义就无了。
宋蝉故作绊手,显得十分吃力。
“我来吧。”陆沣开口道。
陆沣怕惹非议,也为了宋蝉安心,又绪言:“此时大家都在前厅,再无他人,无妨。”
宋蝉含了含首,算是认下了,毕竟,她等的就是陆沣这句话。
陆沣身量较陆湛低些,附身时并无那样的压迫感,宋蝉不敢抬首,只能闻得陆沣衣衫上的熏香,淡淡的木质味,很贴他的温润。
宋蝉或许是胆大了,在此刻又将二人做了比对。
想必若是陆湛在此,未等她开口第一句,只是一个生人站在这里,就要喊打喊杀了。
陆湛将二人的行举看了个齐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随即往山下走去,他很想凑近些听听宋蝉是否有按照他的要求谄媚陆沣。
只是方行至亭下,遥遥便听得几声婉转的低吟。
陆湛皱了皱眉,不觉停下脚步。
循声而行,却看见一名少女跌坐在道边,脚边散落几个鹅卵石,想来是路不平崴了脚。
陆湛并未见过此人,只当是府中应约而来的公府女眷。
“你不该走这条路,前几日落雨,此路还未修缮。”
陆湛负手远远的立于一旁,只是斜眼评论了一番,便欲离开。
“是三表哥吗?”
陆湛皱了眉:“你是谁?”
少女微微垂下眸,流露出几分娇羞的怯态:“想来表哥还不曾见过,我是赵小娘家的外甥女,论起来,咱们也是有亲的。”
陆湛冷笑一声:“大可免了。”
赵婉却也不曾因他的冷待而失意,只是抬起一双盈盈含露的眼睛。
“表哥,想是我脚踝扭了,眼下无人,表哥可否扶我至后面歇歇呢?”
第23章
陆湛的眸光带着几分不耐, 淡扫过这位“赵表妹”的身上。
她今日穿着特地新裁的裙子,面上的妆容也显然用心勾画过,如今一双细眉紧蹙,俯身揉捏着脚踝痛处。
只是再仔细一瞧, 她虽坐在路边, 裙摆却干净地连泥点子都没沾上, 哪里像是刚摔过的样子。
陆湛拧了拧眉,心下已了然。
京中常有一些想攀附高门的女子,巧用心机手段,精心谋划着各类看似偶然的邂逅。
有时是假装丢了东西, 或是迷了方向, 不过是想借由这些由头,制造一些亲近的契机。一来二去, 便能寻得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路数, 早就不新鲜了。
陆湛虽不喜这些作派, 更没有闲心陪她拉扯演完这出戏。只不过此处人迹罕至, 常有蛇虫出没,留她一人在此处的确危险。
陆湛眉头微皱, 将骨节分明的手在袖底,缓缓伸出手去。
“你起来吧。”
赵婉面上难掩喜色, 连忙将柔荑递了上去。
“多谢表哥。”
行走间,赵婉柔若无骨的身子, 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陆湛这边贴靠过来,扶蹭过他的小臂。
拂风习习,赵婉身上一阵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钻入鼻息。
陆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忽地松开了手。
“你在此处等着别动, 我去找人来扶你。”
陆湛的声音如淬冰霜,显然不是同她商量的语气。
赵婉神色怔然,并不明白将才还愿意扶她行走的三表哥,怎么忽然又变了脸。
“表哥……”
见陆湛转身便要走,赵婉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留他。
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崴了脚”的情状,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陆湛走远。
赵婉坐在路边,身后就是一片茂密漆黑的山林,时不时还传来窸窣虫叫,只觉得寒意渗入皮肤,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一名粉衣丫鬟从远处跑着过来,“听闻娘子崴了脚,三公子特让我来扶娘子去看大夫。”
赵婉没好气地拂开她的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走!”
待再回到宴席上,人早已散了。
看着空荡荡的席面,赵婉心中怒火愈发烧得厉害。
她是小地方来的,盼着京城这场著名的世家诗会已不知多久。
谁都知道,诗会后曲水席最适宜交际,可为了能同陆湛说上话,她连席面都抛下了,巴巴地偷跟着他身后,只为今日一场偶遇。
哪成想就这般半路被撂了下来。
赵婉心中委屈,等到了赵小娘那边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说到最后,又怕赵小娘责骂她办事不力,不免落了几滴泪。
“我都还没急,你急什么?”赵小娘倚在方榻上,捻着银叉叉了块蜜瓜入嘴,“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成事,我还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将你大老远地接过来吗?”
赵婉听见此话便安心了,渐渐止了哭泣。
赵小娘又道:“我早就同你说了,我们家这位三郎,最是冷心寡情的。想要与他亲近,那是需要长久下来,慢慢费心思磨的。”
“你只要保持温柔小意,耐心些便是,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怕日后没有机会?”
赵小娘眼睛一转,来了主意。
“何况眼下,还有个法子。”
赵小娘向赵婉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贴近。
*
第二天傍晚,逐川替陆湛去云都办了些私务,待回千鹰司,便看见正门前站着一名身姿柔婉的女子。
女子小臂上挂着一只竹篾食篮,似乎想要进去找人,但门口侍卫已抬起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饶是如此,那女子还是不肯离去,仍然僵持在原地。
逐川不免觉得惊讶。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千鹰司是什么地方?素日里连飞鸟都不敢在檐上多做停留,怕沾染了血腥气。这小娘子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千鹰司门口胡搅蛮缠。
他亦握紧了腰侧配剑,阔步向前,冷峻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喝道。
“你是何人?竟敢此吵闹。”
赵婉见这人衣冠气度不凡,想是千鹰司内的哪位长官,连忙解释道:“我是陆大人家中的表妹,家里人担心陆大人这几日宿在司里吃不好饭,特让我送些精巧膳食来,”
逐川虽之前在府里未曾见过这位娘子,但他这几日在外办事,并未回过公府,一时也吃不准她说话真假。
于是凝了凝神,去向陆湛禀报了。
陆湛独坐书房里,手中握着柔软的鹿皮,正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宝剑,动作轻柔且细致。
“不见。让她回去。”
逐川稍有犹豫,又道:“只是那小娘子看着是铁了心要见到大人,只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若教人瞧见她在门口吵闹,恐怕不好。”
陆湛掌下动作一顿。
“我还有事要忙,你让她进来把东西放下就走。”
赵婉今日又特地绘了新妆而来。
本以为能见到陆湛,谁知道陆湛屋里竟空无一人。
赵婉心中失落之余,又觉得气恼。
她虽算不上绝色,可也绝不是无盐之姿,过去在家乡也有不少俊郎求娶,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她一个女儿家,为了讨好陆湛,已放下脸面尊严,可他却如此不知情.趣,像避蛇蝎般这样防着她。
羞耻与不甘便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生出藤蔓,在赵婉心中肆意生长。
她何尝不知,赵小娘让她做的这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可依照她的家世样貌,这已是伸手能够着的最好选择。
左右事情若是不成,她也无法留在京城,一定又会被赵小娘送回去那个偏远的故乡。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了,不如放手一搏。
出陆湛房门前,赵婉悄悄将腰间的系带松了松,又极快地将唇上的口脂晕开,显出一派暧昧旖旎的景象。
而后她推开房门,佯装面色娇怯含羞的模样,在千鹰司众人眼下扬首走了出去。
*
这几日陆湛忙于公务,夜夜宿在千鹰司没再回府,宋蝉不用再扮作丫鬟到他屋里汇报,整日乐得清闲自在。
今日晨光倒是好,若是就这样待在屋里总有些浪费了。
宋蝉正想着今日去哪走走,陆泠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内。
她今日装扮得很不一样,身着一袭鹅黄色骑装,墨发高高束起脑后,越发显得利落飒爽。
日光下,陆泠向宋蝉高扬起中的马球杆,杆头的缨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婵妹妹快些出来。今日天气好,我和孙家娘子约好了打马球,你同我一起去。”
宋蝉嗔道:“泠姐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连骑装都没有备好。”
陆泠毫不在意,几步上前挽住宋蝉的胳膊,眼中满是兴奋。
“这有什么要紧的,待会先去街上买一身就是了。”
宋蝉仍有些犹豫,便被陆泠打断:“快走吧,我还有一桩刚听得的趣事儿要同你说呢。”
两人坐在马车上,陆泠神秘兮兮地凑近宋蝉身旁,压低声音道:“婵妹妹,你可知晓三哥哥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宋蝉道:“听说三哥哥今日公务繁忙,都留在千鹰司办案呢。”
陆泠笑笑:“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这边奇了。陆湛不是在千鹰司办案,那是在做什么?
宋蝉眸中闪过一丝好奇,下意识地也凑近了些:“泠姐姐有什么消息?也说来给妹妹听听。”
宋蝉正在兴头上,陆泠的话端却突然戛然而止,像是说书人故意在精彩处拍了惊堂木,实在是惹人心急。
陆泠扬起得意的笑容,端起桌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还是算了,这事儿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
陆泠瞬间明白闺蜜的心思,无非是想让自己求她,好借机显摆她消息灵通的本事,顺便捞点好处。
“怎么能算了?好姐姐,你便同我说说,赶明儿郑夫子的课业,妹妹帮你一并做了可好?”
陆泠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做课业,听宋蝉如此说,自然心满意足。
“恐怕是这天气愈发暖和,人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说起来着实有趣,之前我以为,三哥从来无人能亲近,对女色向来是不屑一顾。可如今看来,竟也同寻常男子一般,终究是没能逃过情这一字……”
宋蝉手中的茶盏一颤,更是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刚来府里的赵婉?昨日有人看见她衣衫不整地从千鹰司出来,连嘴上的口脂都……”
陆泠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话说到这里怎么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脸颊都泛起红晕来。
宋蝉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心中一时震惊难抑。
“确定没有看错了?”
“这还能有假!侍卫亲眼所见,那赵婉可是从三哥哥书房里出来的。”
果真是泼天的消息,宋蝉还来不及细细琢磨,牵车的马儿忽然受到惊吓,扬蹄嘶鸣,急速狂奔起来。
两人瞬间花容失色,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马车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阵刺鼻的烟雾扑面袭来。
刹那间,宋蝉只觉天旋地转,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陆泠在马车里缓缓醒来,发现马车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宋蝉的身影。
陆泠颤着手掀开了车帘,发现马车竟未出京城,只是停在了京郊。
她满心惶然地跨下马车,举目四望,只见四周皆是荒郊野地,一片萧索。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冒着袅袅炊烟的农舍。陆泠终于看见了希望,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着走向那户农家。
一番辗转后,陆泠终于回到了国公府中。
此时已近傍晚,陆泠久久未归,陆老夫人、赵小娘及陆沣皆在正厅等待。
赵小娘上前扯住陆泠的袖子,斥问道:“孙家小娘子说在马球场等你许久未见人,你究竟去哪了?”
被赵小娘这么一问,恐惧委屈如潮水般将陆泠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阿娘,不好了,婵妹妹找不着了!”
“你说什么?!”陆老夫人手中那精致的茶盏 “哐当” 一声跌落在地。
赵小娘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婵儿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泠已然涕泪俱下,抽泣说不出话来。
陆沣走上前安慰道:“泠妹别急,你且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陆泠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陆老夫人面色苍白若纸,拉着陆沣的手不住颤抖。
“沣哥儿,报官,快,快去报官!”
“老祖宗,不可如此。”陆沣将她扶坐下来,“若是此刻骤然报官,恐怕对婵儿名声不利。”
女儿家最重名节,此事若泄露出去,哪怕纪婵完璧归来,也会被污了名声。
陆老太太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那该如何是好?”
陆沣道:“老祖宗放心,此事我会差人去办。”
第24章
再度醒来时, 宋蝉眼前一片漆黑,双手被反绑至身后。
她下意识地蹭了蹭衣服,还好,都还齐整。
宋蝉勉强想要支撑身子靠到墙边, 却只觉头疼欲裂, 无法挪动半步。
好厉害的迷香。
宋蝉深谙制香之道, 在马车上初闻时便意识到了,只是这香太浓太烈,不给她片刻屏息机会,便不省人事。
这种迷魂香她只在书中看到, 寻常人家是不会刻意配制此香, 此香的主香不仅费用高昂,且极为稀缺, 就算去黑市上采买原料, 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究竟是谁, 要费尽心机, 取她性命?
宋蝉几乎是在一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泠姐姐……”
因着头上被蒙了粗麻袋子,透不进丝毫光亮, 宋蝉只能压低声音试探着。
那伙人应该是要绑陆泠,自己只是顺带捎上了, 宋蝉这样宽慰自己。
可令她感到慌张的是,周遭静得可怕, 并未听见陆泠的回应,摸遍四周甚至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
未知的恐惧裹挟着,宋蝉只觉冷得打颤。
她在京中没有仇家,若非要说有,也只有陆湛一个。
可陆湛刚刚启用她, 初见成效,实在不必兜这么一大个圈子来折磨她。
由此,宋蝉更加笃定这是一场贼人抢掠世家小姐的意外。
她会死吗?陆泠现下又在哪里呢,她还好吗?
宋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随着感官的恢复,并开始通过嗅觉描绘起现下的处境。
尘封的积灰,腐朽的木材,甚至还有几分棚圈味。
大概还是在京郊,或许是在一处废弃的宅屋里。
只可惜,宋蝉双眼被蒙上,难以窥测窗外的天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之前听人说过,劫匪案子,若是能活过一个晚上,那活下来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
想来陆府应该得到消息来找了吧?陆湛不是什么千鹰司的指挥使吗?若他能出手,想必很快便能找到她吧。
宋蝉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危机时刻想要拼命抓住的浮木,竟然就是那个之前口口声声要取她性命的人……
“早就说了,上次干完就收手,你非要再赌一把。”
“少说些没用的,钱不够你怎么回老家给老爹老娘修屋,你甘愿咱家门户永远矮人家一头?”
……
屋外忽然传来的男人声响,落入宋蝉耳中。
双手被缚,面目被掩盖,她只好勉强挪动着身子,将自己调整为跪姿,应对时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一声咔哒落锁声,反锁的屋门被人推开。
一阵凉风陡然灌入,屋内尘土飞卷,将宋蝉惹得连连呛咳起来。
“呦呵,这小娘子倒是娇弱,身姿比起另一个还更有风韵些。”先开口的矮个男人声音略粗些。
“哥,同她废什么话,是不是真材实料,上手了才知道。”这人声音清脆,像是刚成年。
闻得二人言语间似乎提及陆泠,宋蝉再也忍不住哭问。
“两位大爷,车上与我同行的那位娘子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宋蝉知道,只有陆泠活着,她才有可能活。
若是陆泠没了,这伙歹人也断不会留她性命!
矮个男人走近,即便是隔着麻木头罩,宋蝉仍能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烟油味儿。
“小美人,先不急,她是你什么人,怎的急得连自己都不顾?”
“大哥,要我说这俩人穿戴都不差,想必是哪家小姐,你看那马车了没,都是金鞍,要我说,咱们正好一人一个,哪个都别放过。”
宋蝉忍不住地浑身发颤。
她几乎想要全盘托出,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冒牌货,根本不是陆府小姐,既没有银财可图,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吕蔚肯正眼看她。
只是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宋蝉却硬生生咽下去。
她不能这就这样将底牌露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可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宋蝉话锋回转,避而不提家世,只为了若有一线生机,保住陆泠的声誉。
“大爷,你若是求财,只需知会一声,自有人呈上赎金,放了我二人,我们必不声张。”
宋蝉并未和盘托出,只怕说破了贱籍,弄巧成拙,反而白白丧了命。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可若等家中找上来,发现我们遭遇不测,只怕天涯海角,也能找两位偿命的。”
恩威并施,才能更显其效。
“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名门小姐?”
“大哥,不对吧。若是名门小姐,怎得那个穿金戴银,这个浑身打扮素得可怜人。”
“少废话,管她贵贱,搜了身子,弄完后只管一扔,这钱足够回沭安老家盖房了。”
两人自顾自地争论起来,宋蝉却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地名。
一个她于深夜反复背诵,入陆府前曾被反复考校的地名。
沭安——纪婵的家乡。
“沭安!我也是从沭安入京的!”
两人突然大笑开来,为首年龄稍长的人抽出匕首,冷锐的刀锋划过宋蝉脖颈。
“你还想攀个亲戚,妄想着留你一命吗?”
从前陆湛的剑也这样贴覆过她的颈。
可那时宋蝉知晓,只要她能对陆湛有用,陆湛便不会轻易杀她。
而如今这两个亡命之徒,手中的刀可是不长眼睛的。
宋蝉几乎骇得不能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已颤抖起来。
“不敢欺瞒大爷。我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来京中谋生。”
宋蝉紧紧攥住袖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沭安苍定桥,过去我家就安置在那里。”
两人面面相觑,苍定桥是这两年新更的名,原本叫观霞桥,因犯了忌讳,才改的,这话里话外,倒像个土生土长的沭安人,不像是假话。
“继续说下去。”
“大爷说的老家屋子,可是在沭安四郊的?我来京时,唯有三郊四郊还未整修,算算日子,大爷该是四郊的人。”
宋蝉先前日月背诵纪蝉的身世背景,甚至沭安的风土人貌,于嬷嬷都要每日检校。
从前她只觉得是陆湛太过谨慎,没想到过去背下的讯息,竟在此刻得到了一丝回报。
“大哥,这……”
矮个男子拧了眉:“你方才说你安置在苍定桥旁,你是,纪家的人?”
宋蝉连连点头:“正是,大哥与我家人相熟?”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
只听得一声锐利声,刀锋入鞘,这样干脆又果断的动作似乎与方才二人秉性大不相符。
宋蝉松了口气,或许是纪家的名号有些作用,毕竟纪家在没落之前,于当地也是有些薄名声望的,想来这二人也是曾经受过纪家恩泽的后人。
正当宋蝉以为二人心软,能够脱离虎口时,一双粗粝的手忽然掐上了她的脖颈。
“纪家?老子最恨的就是纪家的人!”
劫匪那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宋蝉的脖颈,让她无挣脱。
宋蝉瓷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樱唇微张,竭力想要呼吸,却只能像濒死的鱼徒劳地开合。
她试图从身下抓住些什么利器,可除了一堆稻草,连块能称手拿起的石头都没有。
劫匪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反抗不过是蚍蜉撼树。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意识逐渐涣散,似乎身体正坠入无尽的昏暗深渊……
“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柴门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冲开,瞬间四分五裂,尘屑飞扬。
打斗声中,两名匪徒被重摔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颈上那道知名的束缚终于松开,宋蝉伏倒在地,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忽有一道温暖的臂膀将她从稻草地上捞起,揽在怀中。
黑暗中,她听见了陆沣那温润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婵妹妹别怕,有我在。”
*
马车上提前铺好了软垫与靠枕,熏上了安神静息的香。
即便在这样的危急关头,陆沣仍能事事思虑周全,连这些细节都一并考虑到了,真不愧是人人都称赞的陆氏大郎君。
宋蝉接过陆沣亲自斟的热茶,暖意贴在掌心,身上寒意渐渐退去。
回过神来,不由得担心起陆泠的境地。
“二姐姐她还好吗……”
陆沣温声道:“泠儿已经被送回公府了,身上的银钱虽被搜刮了遍,人安好无恙。”
“那便好。”
好在陆泠没有受人折辱,否是她这样骄傲的性子,恐怕即便侥幸逃生,也再无颜活下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便知不知再说什么了,车内一时阒静下来。
宋蝉抬起眼,视线恰好落在陆沣绣着竹纹的月白衣襟上。
将才在黑暗中,她便靠在他的怀中,在他的轻声安慰中渐渐从恐惧中清醒,被拉回安全的现实。
他没有陆湛那般常年习武而坚实的胸膛,衣襟上浮着淡淡的檀香,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陆沣未觉察的角落里,宋蝉感到耳廓微微发烫。
夜露深重,宋蝉被救的消息陆沣早差人传回了公府。
公府脸面,女子名节,府外家奴数倍而卫,要的就是不能有任何消息泄漏。
陆府虽说一脉清流,但朝上因政见而树敌的情况并不少见,陆晋吃不准背后真相是什么,于是把府内外铁桶般围困起来,更怕有人趁火打劫。
陆泠虽早早回了府,但被吓得不肯饮食,连沐浴都是几个大丫头齐番上阵才肯。
一开始口口声声要等着她那妹妹回来,连哭带喊说是自己贪玩连累了婵妹妹,疼的赵小娘给她强行灌下一碗安神汤,这才作罢。
陆老夫人也还是撑着身子不肯睡,非要亲眼看见宋蝉回来为止。
无奈下,府里一干女眷只得陪着等。
宋蝉回到公府,陆沣着一路人回了陆晋,二人便立刻先来了老太太这边回话。
陆老夫人蹒跚着向宋蝉奔来,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从头到脚地细细端详了一遍。
见宋蝉安好,身上无明显外伤,衣带齐整,才将将放心了些。
“婵丫头可算回来了,真叫我担心坏了。”
老夫人失而复得,紧紧攥着宋蝉的手不放,目光里满是关切与疼惜。
她轻抚过宋蝉的脸庞,眼底又不免噙了泪:“还好没事,否则我真不知怎么向我故去的老姐妹交待了。”
虽说今日受了惊吓,宋蝉也只是默默受了,并未想向谁诉委屈。
毕竟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今却乍被老太太这么关怀一句,反而觉得眼眶发酸,说不出话来。
赵小娘等人皆出言宽慰,场面渐渐平静。
只是陆泠和宋蝉二人前后回府时间间隔过大,一时间,一些不可言明的揣测在寂静中萌发。
陆沣此时站出来道:“好在这两人只是求财,并没有为难。”
他有意这么说一句,护宋蝉名声周全。
宋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颇为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
毕竟陆泠也受了惊吓,赵小娘亦是愤愤:“这歹人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动我国公府的姑娘。真当交到三哥儿手里严刑处置了!”
陆沣只是笑道:“这两个小贼哪里需要惊动千鹰司,三弟近日事忙,恐怕是顾及不来。何况妹妹们清誉要紧,小娘放心,父亲已命我差人审问处置了。”
赵小娘听了陆沣的话,心里稍安,也是,陆湛行事向来张扬,树敌甚多,万一有些纰漏,在影响了陆泠婚配大事,还是交有陆沣妥帖些。
老夫人赞赏地点点头:“泠儿婵儿这番也是受惊吓了,记得送些补品去屋里好生养着,明日再叫胡大夫来瞧瞧,书塾那边这几日也不必去了…”
赵小娘一一应是。
陆沣也道:“老祖宗放心,郑夫子那边我已吩咐了,明日就差人去办。”
一番寒暄之后再回屋洗漱收拾,等终于能躺下,时已平旦。
紫芙替宋蝉将被角敛好,放下榻前睡帘的银钩。
宋蝉躺在紫油梨拔步床上,望着床顶细致雕刻的花鸟木纹,怔怔出神。
她原以为,今日来救她的会是陆湛。
也许是看出了宋蝉的心事,紫芙轻声道。
“娘子一出事,我便差人传信去千鹰司了。只是大人似乎有要事在忙,还没能回来。”
宋蝉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紫芙所言不虚,陆湛的确忙于要事。
近半月以来,千鹰司上下都在为一桩举足轻重的大案奔忙。
这件案子涉及莱州富商慕容诃。
慕容诃本是外邦人,早年间随商队穿梭于大漠,以倒卖宝石生意起家,慢慢扎根大燕。
此人长袖善舞,极善社交,凭借多年结识的各方关系,逐渐将生意落在莱州。不过十余年间,便成了当地只手遮天的商贾巨擘。
只是前些日子,陆湛派出去的莱州探子来报。莱州暗卫们在日行巡查莱州码头时,意外发现慕容诃名下的产业正在大量囤积粮草。
囤积粮草本也是商户惯用的手段,只是一般多是在听到将开战的消息之前囤粮,便于之后赚取差价。
偏偏如今是太平盛世。
而慕容诃在此时囤粮,且所囤粮食数量之巨,早已出乎寻常数倍,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
只是尚未成事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
为彻底查办此案,陆湛接连数日几乎未曾合眼,忙于人马调配。
宋蝉失踪的消息传到千鹰司,已是次日清晨。
又是几乎一夜未眠,陆湛将双手探入盛满冰水的木盆中,刹那间,刺骨的寒意如无数细小冰针,刺入指缝。
寻常人早已难忍受的温度,陆湛却并未将手抽出,而是任由寒意肆意蔓延全身。
他正需要一阵钻心的冰冷,才能唤醒因疲惫而停滞的思绪。
逐川走了进来:“大人,国公府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陆湛微微阖着眸子,缓解数日劳碌的疲惫。
“昨夜宋姑娘被歹人劫走,失踪了几个时辰。”
陆湛浸泡在冷水里的双手一顿,睁开了眼:“昨夜为何不来禀报?”
逐川如实报告:“昨日大人正与王千户在磋议要事,底下人不敢贸然打扰。且宋姑娘昨夜已由大公子亲自护送回府,平安无事,大人不必忧心。”
又是陆沣……陆湛眉川紧蹙。
“知道了。”
此事颇有些蹊跷,陆湛取下木架子上的布巾擦手。
沉思片刻,让逐川备马回国公府。
马车停在公府前,陆湛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径直往后院方向走。
清晨还有些寒凉,逐川为陆湛披上一件披风:“大人几日未曾休息,不先回房小憩一会吗?”
“不急于这一会了,我还有些话要细问问她。”
宋蝉屋里的人昨夜都睡得晚,陆湛来时天色还未亮,房间里一片沉静。
外室守夜的桃松,睡梦中隐约听见推门的声响。
她披了衣裳,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看见一个极高挑清朗的身影迈进屋内。
桃松刚要惊呼,揉了揉眼睛,发现竟是陆大人来了,赶忙撑着榻沿起身相迎。
“陆……”
陆湛抬袖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径直走进里屋,目光落在屋里的雕花床上。
床前卷帘未拉满,中间透出一道缝隙,恰能看见宋蝉面向榻沿侧身而卧,如墨的长发肆意铺散在枕边,薄被轻柔地搭在身上,勾勒出秾丽的身形。
嫣红的帘子半掩半垂,如天边流霞般明艳。
宋蝉半截小臂搭处帘外,皓白似雪。莹润雪白的肌肤,在红帘的映衬下,恰似红珊瑚盘中托着的一块凝脂般的羊乳冻,光影徘徊间,鲜嫩欲滴,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漾起柔滑的涟漪。
陆湛的目光沉了沉。
他知道,若是一个端方君子,不应该在此时有这般乘人之危的举动。
好在他从来不以君子自称,所以可以正大光明地,将目光停驻下来。
甚至,他又走近了几步。
陆湛常年习武道,步伐轻透几近无声。
所以即便他已站在宋蝉的榻前,宋蝉仍未察觉。
晨光透过窗棂罅隙,洒下几缕斑驳光影,恰好落在她的半壁侧脸上。
长长的乌睫垂着,似两把罗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角竟还沾着湿漉漉的未干泪痕,像是被春雨侵淋的含露白兰。
鬼使神差地,陆湛竟微微俯下身,抬手为她轻拭去眼角水汽。
或许是指腹上的薄茧触痛了她,她新月似的眉轻轻蹙起,唇间微咛了几声。
陆湛指尖顿了顿,便欲将手抽走。
可那只纤白小巧的手忽而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竟不让他走。
陆湛挑了挑眉,抬眼看着窗外愈发澄亮的晨光,还是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如雪般白软的腕,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
“别走……”
第25章
榻上, 宋蝉眉头紧蹙,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雪额沁上一层细汗。
她一会喊着“不要杀我”、一会又喊着“阿娘别走”,到最后居然是一句“大人……救救我……”
陆湛沉顿片刻, 欲离开的脚终是步停下了。
他又重新坐到回床沿, 为她擦去鬓角的汗。
她雪白的侧颊落在他的温热的掌间, 仿若寒夜的倦鸟栖落于温暖的枝巢。
陆湛微蜷指弯,缓缓剐抚着她的脸颊,沉声引导着问:“你要谁来救你?”
掌下的美人不说话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并未落入鬓发, 而是洇湿了陆湛的掌心。
那滴泪烫得陆湛心中一颤,下意识收紧手指。
宋蝉仍被困在梦魇中, 渐渐地, 她的身子开始发烫, 似是被投入炉火中煅烧的莹玉, 渐渐映出了红晕。
眼皮沉得厉害,却怎么也睁不开, 只是不断呓语。
“陆大人……为什么不肯救我”
陆湛心中莫名有些发涩,他想, 这应当是处于某种愧疚。
虽然说宋蝉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但毕竟她的命是自己救回来的。
他对她, 即便有些难以言明的特殊情感,也不奇怪。
陆湛幼时,曾有人送给他一只狸奴。
那只狸奴生性活泼,整日在他屋里上蹿下跳,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所到之处,物件常被碰翻打碎,一片狼藉。
陆湛对它,实在谈不上喜欢,不过是顺手交由下人照料。偶有闲暇,他才会漫不经心地与它玩闹几下,若那狸奴闯出什么祸事,便随口训责几句,权当例行公事。
于陆湛而言,这只狸奴在与不在,皆如微风拂过湖面,掀不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间发现,竟有侍女在私下里打骂了他的狸奴。
陆湛当即重罚了那名侍女,即日将她打发出国公府。
在他的安慰拍抚下,宋蝉渐渐睡沉了。
看着宋蝉眼角濡湿的泪痕,陆湛眸色也冷了下去。
幼时的狸奴也好,现在宋蝉也罢。
只要是他所有,便只有他才处置安排。旁人若敢越雷池一步,他定会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天色微亮,陆湛吩咐了桃松提前煨上药,等宋蝉醒来督促她服下,并让紫芙将屋里的线香换成凝神安梦的香。
临走前,陆湛不忘最后叮嘱一句。
“若她清醒后问你们,不要说我来过。叫她先不急于找我回话,只等休养好了再来。”
*
宋蝉和陆泠得了老太太的授意,一连几日未去书塾读书,可把陆沛急坏了。
陆沛本就不好诗书,这下子更有理由不听讲了。
郑夫子在堂上教着经史子集,他则惦记着佳人不在,头一次感受到心中凄凄然。
照道理讲,宋蝉也算是家妹,陆沛去看一眼倒也无妨。只是赵小娘先前无意间察觉陆沛似对宋蝉有意,才事先吩咐着不让去,连带着嘱咐身边的丫鬟、仆从一并看着陆沛,让他下了学也不准乱走动。
这几日赵氏好不容易照顾着陆泠精神好些了,自个儿却恹恹的,隔壁府的潘夫人生怕赵氏整日在屋里守着,也憋出病来。便找了个由头约着几家女眷到她家里打马吊牌,好说歹说地给赵氏劝出府来。
这下倒是好不容易给陆沛找到了空子。
陆沛在书塾上课时,心便早已飞了,鼻尖总感觉隐约萦绕着宋蝉身上那股香,在堂内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待夫子喊了下学后,他便飞也似地奔出来。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陆沛急忙忙地快步走着,不忘回头责问小厮。
身后仆从看着也就十四五的年纪,端着食盒战战兢兢回答。
“在里面呢。只是爷,咱真要这么办吗?”
“你懂写什么,识的字凑不出一页纸来,竟敢过问起主子的事儿来。”
挨了陆沛训斥,那仆从便也不敢再言语,只低着头默默疾行。
等两人到了宋蝉居的别院时,正巧碰见紫芙抱着竹编篓去侧廊送换洗衣裳。
紫芙余光猛不丁瞥见了陆沛,便急忙往赤木柱子后一掩。
虽不是什么要紧的贴身小衣,但这也是闺中女子的近物,让人瞧见了到底是不合规矩。
更何况,陆湛反复叮嘱过她们几个女使丫头,千万要看紧了院里的这些人。
紫芙最先心里排在头上的提防着的,就是陆沛。
只可惜还是躲得晚了一步,陆沛已领着小厮走上前来。
无奈之下,紫芙只好行礼问安:“四公子来,怎么也不叫人提前说声,我们也好备口热茶。”
陆沛眼尖,瞅着紫芙怀里抱着东西,便要垫着脚伸头去看,直到篓子被紫芙放在地上,踢到梁柱后掩去,这才作罢。
“没什么事儿,我就来看看表妹。”
陆沛自说自话便要往前走,紫芙快几步下了台阶,拦住陆沛去路。
“娘子现还在病里,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公子若是想探望,待来日娘子病好了,塾里叙话就是了。”
陆沛最是烦恼底下人管他的事儿,不过紫芙到底是宋蝉的人,他还是不得不给了几分面子。
“哦?天还早,怎么就歇下了,泠姐现下都大好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想是没尽心服侍,表妹性子好,倒把你们惯得没边儿了!”
陆沛说着说着便叫嚷起来,他难得有次机会来见宋蝉,却被婢子阻在门外,心中自是愤懑不已。
紫芙面色不改,倒也不惧,只不卑不亢地说:“我家姑娘身子不比二姑娘,从小落的虚底子,不是这一时半刻能补回来的。”
陆沛听这话气儿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高声道:“真是反了天了,今儿我就替你主子教训教训你!”
“是谁在外面?”
宋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及时制止了陆沛的动作。
“是四公子,想来看看姑娘。”紫芙先一步应道。
想是表妹人醒了,自个儿总该能进去了。
陆沛理了理袖子衣襟,又作好准备向屋里迈去。
“谢过四表哥关心,只是妹妹身有不便,怕过给表哥病气。不如等我身子大好了,再同表哥当面致谢。”
紫芙并未传话,只一味挑了挑眉头。
表妹都已这么说了,若他再强行闯进去,倒适得其反了!
他明白,表妹这种自家府里的小娘子,比不得外面那些貌美野花,想摘就摘。
此事万万急不得。
陆沛见无解,又不好当面发落紫芙,只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将食盒扔到紫芙怀里。
“那妹妹好生休息,这食盒是哥哥一番心意,待精神好些了就打开看看。”
说罢,主仆二人头也不回便走了。
紫芙见两人真正走远了,这才安心把食盒提回屋。
“其实您不出声,我也有法子把他支走的。”
宋蝉从里屋披了件素色罩衫,只笑笑未曾应答,陆沛什么样的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真要闹开了,赵氏可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打发的。
“这是什么?这不明摆着折辱姑娘吗?”
紫芙打开食盒,里面摆了几道汤水时蔬,还有一道极突兀的小葱拌豆腐。
哪有送这道菜的?里面到底什么寓意,是想说宋蝉还是清白之身吗?
娘子本来就是清白的,让他这样一弄,倒越描越黑了!
宋蝉未曾像紫芙这样性急,鼻尖只嗤了一声。
“他恐怕未必想得到这一层,凭他的学问,倒像是弄巧成拙了。”
*
眼看就要到书塾小考的日子,陆泠身上早已大好,被赵小娘催着赶去了书塾。
而宋蝉原本就只是受惊吓才发热,喝了药发汗后便好了。
先前之所以一直称病休养,只是她因为对陆湛心中有些怨气,不愿意去见他。
但现在正经的国公府小姐都要回去念书了,她这个表小姐自然没有理由继续躺着养病。
宋蝉总是记得,她昏迷时好像隐约听见过陆湛的声音。
只是等醒来后再问桃松,桃松却笃定地说陆湛没有来过。
想必是当时病糊涂了,竟梦见了这些。
也是,陆大人事务繁忙,手下人性命攸关时,尚且不关心,如今人既已安好,他又怎可能屈尊降贵来探望她呢?
下了学用过晚膳后,陆湛那边差人传来消息,说是请表姑娘晚些时候去大人那边一趟。
出事时未见他及时来救,如今她刚好了,倒是急于审问汇报。
宋蝉不想为难下人,但是心里实在是不好受,便闷声道:“知道了,我自会去的。”
话虽如此说,真到了晚上,站在陆湛住处的院子里,宋蝉却迟迟也不愿进去。
直到陆湛望见院中人影,将她叫了进来。
还未等陆湛发问,宋蝉便先开口陈述。
“那日我与二姑娘与孙家娘子约好了打马球,行至一半便被贼人掳走。我被贼人蒙眼缚手,没看清那二人面貌,只知道那二人也是沭安人士……”
宋蝉声音清冷,面无表情地将那日的事复述了一遍。
“再后来,眼罩被揭开,便是看到大公子来救我了。”
陆湛没有说话,只是提起桌上的紫砂壶,斟了两杯热茶。
宋蝉所说之事,逐川早已向他禀报。
事情疑点重重,太过蹊跷。他本疑心此事是赵氏所为,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猜想。
以他对赵氏多年的了解,赵氏再疯,却也怜爱儿女,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局。
更大的可能,此局是陆沣有意为之。
但这些猜想,他不必与宋蝉多说,也更无须告诉她,他将怎么处理。
陆湛指尖轻捻茶杯,将其中的一杯推到宋蝉面前。
“你身子好些了吗?”
宋蝉怔然抬眼,长睫颤了颤。
她倒是没想到,陆湛会先关心起她的身体。
“已好些了。”
短暂的沉默,两人皆未口。
陆湛明白,宋蝉一向心气高傲,此时的沉默,更像是她宣泄情绪的一种态度。
宋蝉或许在怪他。
陆湛抬眼望向她:“宋蝉,你在怪我吗?”
宋蝉摇了摇头:“民女不敢。”
宋蝉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确不敢怪他。
她的这条命本就是陆湛救下的,如今虽然心中不适,却好像也没有立场来责怪他什么。
之前,是她过于看重自己在陆湛心中的地位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至少是和他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他理应在意她的生死。
经此一事,她倒是看明白了。
对陆湛而言,自己不过就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哪怕那天真的殒命于歹人手中,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更不会为她伤怀。
因此之后,她对陆湛公事公办就好,不必有任何的期待。
毕竟只要对他没太大期望,便不会感到失望。
陆湛垂眸时,恰巧视线越过茶杯,看见宋蝉纤白的手指,正紧紧攥着袖口。
忽而想起那夜,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央他不要走,又哭着怪他没有救她……
热茶氤氲出朦胧的白雾,将陆湛眼底的神色藏匿起来,如往日一般辨不清喜怒。
“你最好是不敢。”
陆湛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在狱中办事,并非是不肯去。”
话还没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多了。
他为什么要跟她解释?
宋蝉垂着眸,酝酿许久勇气,才将心里压着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经此一事,她实在觉得惶惶不安。
早知道要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当初在狱里便一死了之。
“公府里处处都是考验,我在这里已是苟活,不敢奢求别的。当日若非大公子陆沣及时救下我,恐怕我也没法站在大人面前回话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息着泛酸眼眶里盈盈的水汽。
“只乞求大人怜我。若是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不如给我个痛快。”
听闻此话,陆湛搭在杯沿上的指尖一顿,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
宋蝉同他往日遇见过的女子不同,她敢说也敢做,答应要改变,要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她便会努力做好。
那份骨子里的坚韧与执着,倒是与当初在诏狱里,与他抗争着“这不公平”的她还是一样的,未曾改变过。
她话中提及公府里的险象环生,他亦能感同身受。
陆湛掩去了沉重的过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揭过:“这样的日子,我亦忍耐了二十年。”
他沉默片刻,又道:“之后我会多加留意你的动向,只是当我没有问的时候,不要在我面前主动提他的名字。”
陆湛抬起眼,漆眸如黑冰。
“宋蝉,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人。”
第26章
王府后院, 陆国公差人从南方采买的花送来了,恰似一幅织锦图。
今日赵氏特邀了陆氏其余三房妯娌,大摆龙门阵,赵婉也在列, 忙着给几个长辈递茶。
赵氏是有备而来, 眉眼间透着几分伶俐劲儿, 众人还在赏花,赵氏手中轻摇的团扇却停了下来,故意拔高了声调。
“姐妹们,今日有桩事儿, 我本不想提, 可又觉着瞒着不妥。”
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非要把众人胃口吊足了才肯开口:“这不是实在是没办法了, 才想着找大伙儿来共同商议商议。”
赵氏目光扫向众人, 最后落在身旁的外甥女赵婉身上。
赵婉今日身着月白色素裙, 一头乌发简单束起, 仅簪了一支木质簪子,面容清丽, 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二房的张氏是个续弦妇人,年纪尚轻, 对于宅内腌臜事儿最是热络,亦是有意攀附赵氏, 遂开口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您如今掌着公府,竟还有您说不准的事儿?咱们懂个什么,只管着听个热闹,给您解闷儿罢了。”
赵氏心中门儿清, 也就是近两年她掌管了内帑,否是这些人断不会应她今日邀约。
三房的老实讷言,四房的又是个新妇,二人知道这场戏的主角不是自己,于是对了个眼神,回身落座了。
赵氏笑笑,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有人瞧见婉丫头从三哥儿的千鹰司里衣衫不整出来了,这事儿如今怕是已有了些风言风语,咱自家人,可得先拿个主意。”
她边说,嘴角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看似忧心忡忡,实则心里门儿清。
她自然知道这几人俱是拜高踩低的主,不堪大用。
今日让她们来,不过就是要把事儿捅开,给赵婉和陆湛的姻缘添把火。
二房的张氏听闻后一下炸开:“竟有此事?婉丫头,你可得给我们这些做婶娘的说说清楚了。”
三房微微皱眉,目光在赵婉身上打转,用团扇掩了口鼻向四房小声嘀咕:“这事儿若是真的,关乎公府声名,要真传开了,可怎么是好。”
来前,赵氏便与赵婉通过气儿。
几番动作瞧下来,陆湛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主,想往他身边塞人哪有这么容易?
赵氏既不是陆湛生母,也非正经的继母。
何况陆湛现在是朝廷新贵,朝中文武百官都要让他一二,他在这府里说话也愈发硬气。
赵氏可不好直接同陆晋讲明,若是陆湛因此生了气,依他的性子,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儿来。
因此这事儿得过一遍众人的嘴,然后宣扬出去,惹得人尽皆知了,传到陆晋耳朵根儿才好。
赵婉到底年轻,闻得众人这番议论,再是有所准备,脸颊还是涨得通红。
赵婉贝齿紧咬下唇,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嗫嚅着:“婶母,您说怎么能……三哥哥他……”
张氏仿似已明白了大概,笑得别有深意:“瞧瞧,三哥哥都叫上了。赵姐姐,我看着啊,这事儿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快别浑说了,我母家虽不是什么显赫望族,到底也是清白人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实在是,唉……”
赵氏说完,不由拉过赵婉的手背拍了拍。
张氏识趣儿,晓得赵氏这是让她们去触霉头,于是端了茶不再接话。
四房看局面尴尬,便试探开口道:“只是三哥儿这性子,我们也不敢说些什么,再说咱们这些女人家,哪管得了当了官的男人们的事儿。”
“就是就是,湛哥儿的脾气怪吓人的,姐姐都不知道坊间怎么说他的……”三房的人听了半天才敢出声,忽又觉得自己说多了,赶忙打住。
赵氏团扇一挥,咂了口茶:“嗐,也怪我,你说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三哥儿那性子,就连我说话也是要斟酌的。”
“姐姐,要我说,你这如今掌家对牌也拿着了,说话也该硬气起来了。三哥儿都这么大了,身边没个女人伺候算个什么事儿?你跟公爷提一嘴,亲上加亲,我看这事儿没那么难办!”
二房张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只一味地拱火,但赵氏心思奇多,怎能不知她的意思,于是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咱们吃茶。”
只是话尾刻意留了一句:“今日这事儿,你们别同人讲就是了。”
*
京城的另一边,陆沣刚为百姓施完粥,找了间京中酒楼雅厢用膳。
菜品尚未上全,陆沣站在窗边,身姿玉立,静看长街上走卒商贩。
人前,他一贯是温润含笑的。
如今无人之处,眸色却似覆上一层阴翳,唇角笑容尽散。
“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身后站着的小厮恭敬道:“已按照公子的指示,将那两人放出京城了。与他们叮嘱过要先走水路,等去桐县后缓一个月再回京城。算算时候,这两日就该有人来回话了。”
“那便好。”
陆沣行事一向谨慎,从纪婵进府那日,他便差人调查了这位纪家姑娘的身世背景。
当时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去了纪表姑娘的家乡走访探问,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即便如此,陆沣还是在她身上多留意了一些。
就因为纪婵的这张脸像极了高韫仪,又恰好是以表姑娘的身份出现在国公府内。
尤其是那日诗会上,宋蝉意更是展现出不同旁人的灵活才智。
若只有其一,或许还是巧合;但是现下两者都占,实在是完美的过分了。
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特地找了时机设局试探宋蝉。
那两名派出去的“歹徒”知晓太多秘密,断不能留活口。
陆湛的耳目遍布京城,若在京中灭口,事情恐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等出了京城,就会有一伙儿水贼上船烧杀抢掠,这二人便不着痕迹地处置了。
那日纪婵被他救出,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他身前,眼角泪痕若海棠泣露,着实惹人怜爱。
哪怕是今日回想起来,陆沣亦觉得心口震颤。
的确是生得貌美,又有几分聪慧,与韫仪足有八九分相似。
只可惜当时韫仪身为富商独女,尚不能入父亲的眼,纪婵不过是小地方来的孤女,家世更是相差甚远了……
思虑之下,陆沣叫来小厮:“你去给蘅儿传个口信,就说老太太因为上次的事,这些日子格外心疼纪婵,纪婵素日与其他两个姐妹走得近,蘅儿作为长姐,记得更要多关照一下表妹。”
小厮得了命令便转向国公府回了。
只是他前脚刚离开,便有人急切敲门,说是那两名匪徒出了京城,还未等驶船进水贼的地界,便双双失踪不见了。
陆沣眉头紧蹙,将手中的白玉茶盏猛然摔落在地。
*
消息传到陆蘅屋里时,陆蘅正做着女工,预备为平阳县主过几天的生辰送上一幅刺绣。
听了小厮传信,陆蘅当即放下手中活计。
陆沣是世家郎君中的正道典范,思虑事情一向周全,他既然如此吩咐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她只照做便是。
可是以陆蘅对哥哥多年的了解,他这话面上看着是天衣无缝,实则是内藏玄机。
陆沣这样清贵的人物,何至于让她私底下去过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想到这儿,陆蘅不由得发笑。
想是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衣装,提着陆沣差人准备好的补品,向宋蝉屋里去了。
陆蘅是原配正室所出,素日里结交的都是京中贵女。就连府中的二妹妹、三妹妹,她也只是表面尽到长姐职责,私下无甚深交,与远房的这位纪表姑娘更是鲜少来往。
听闻陆蘅来找,宋蝉亦是惊讶:“大姐姐?她怎么来了?”
只略一思忖,宋蝉便让桃松快将陆蘅请进来。
陆蘅是陆沣同母所出的亲妹妹,自然也是要费心打点好关系的。
“前些日子怕扰了妹妹休息,一直没好打搅,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片刻的功夫,陆蘅便挑帘走了进来,面上挂笑,只是笑容总有几分客气的疏离。
“劳姐姐记挂,已好多了。”
“前阵子你和泠儿出事,府内上下都忙活乱了,我也插不进手来,只能等现下你这儿清闲了再来。”
陆蘅的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宋蝉心里却生出疑窦。
雪中送炭最见得真情,陆蘅这样聪慧的人不会不明白,却还是挑了这么个时候才来。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陆蘅似笑非笑地望着宋蝉,牵过她的手坐下。
“说来也巧了,今儿我刚想来看你,大哥哥那边的口信便到了,你瞧那一大堆补品,都是大哥哥差我带来的。”
陆蘅啜了口茶,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说一桩与她不相干的事。
陆蘅既是想与宋蝉尽快拉近关系,亦是有意透露长兄的“好”,想让宋蝉记在心里。
这么些年来,陆蘅都是这样做的。
毕竟是血亲兄妹,一荣俱荣。
长兄做了善事,不便自己宣扬,她便来替长兄开这个口,让受益过的人都记得长兄的好。
另一边,她又借着茶盖掀起的云雾,静静抬眼观察着宋蝉的神色——
希望这句试探,她能听出言下之意,做个识趣的人。
她这种身份,还是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宋蝉怔了怔,她显然是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是陆沣的手笔。
只是不消多久,她便琢磨出了陆蘅的言下之意:“那日多亏大哥哥出手相救,否则真是恐怕连性命都丢了。大哥哥就是这样的好人,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照顾。”
话锋一转,宋蝉又故作苦恼地问道:“正巧大姐姐今日在这,也请帮我拿个主意。大哥哥身份贵重,我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答谢大哥哥恩情,依姐姐看,该如何是好呢?”
宋蝉故意自贬身份,又想借陆蘅的口,为自己脱身。
好与不好,就看陆蘅的主意了。
陆蘅这样的聪明人,怎么能听不出宋蝉的意思呢?只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宋蝉的思绪竟转的这么快,一时倒把她给架上去了。
她现在倒没心思计较宋蝉话里的真与不真,只想敷衍过去,看来今日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瞧妹妹这话说的,还是生分了。既是我同哥哥都把妹妹当自家人,妹妹就不要再说些这样的虚礼了。”
陆蘅并没有反驳宋蝉自降身份的话。
二人明里暗里的交锋,谁也没能吃到便宜,俱兴致阑珊下来。
又随便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陆蘅便找了借口先回去了。
陆蘅走后,宋蝉依旧坐在桌前,端详着桌上如小山似的补品。
今日陆蘅问的话,究竟是她的意思,还是陆沣的意思?
宋蝉只觉得头痛,便不再去深思了。
从前在花月楼里做香膏生意时,她便知道,所有的本钱不能积压在同一家货源上,要分开采买,才最为稳妥。
如今到国公府亦是如此。
上次陆湛说他在国公府内亦忍耐了二十年,她不解其意,也不明白这是否就是陆湛非要与陆沣作对的理由。
但这些日子,宋蝉也是愈发看得明白,陆湛行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今日既能用她,来日便也能弃她。
与其将宝都押在陆湛一人身上,倒不如再想想旁的法子,另找一条退路。
陆沣的性子温润好相与,最要紧的是他身为公府长子,又得陆国公器重。
若她真能赢得陆沣信任,假使陆湛来日真的要弃了她,她也尚有旁枝可依。
*
千鹰司诏狱。
腐臭与血腥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附入昏黄摇曳的烛火,于布满青苔的潮湿墙壁上投落一道道扭曲诡怖的光影。
长廊最深处的尽头暗室,地面浸满腥红液体。南边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两个十字木桩。
木桩横竖交界处,各捆绑着两名姿势诡异的男子,粗糙的麻绳紧紧束.缚着他们的身体,血痕浸透绳索,他们身上的白色囚服亦已被洇成暗红。
左边那人被倒吊悬挂在木桩上,颅顶钻了一孔,鲜血如更漏般迟缓地从孔中流出,喉间发出痛苦而破碎的低鸣。
渐渐地,那低鸣声也静了下去。自颅顶流出的血流,已经漫延到陆湛漆黑的靴底,与之融为一色。
右边木架上的那人,也仅剩口气吊着。
看着身侧同伴的惨状,他浑身忍不住抖如筛糠。
陆湛坐在二人面前的圆背交椅上,双手交叉支在椅边两侧的鹅头枨上,侧额微微抵住虎口处,阖目歇息。
良久,陆湛缓缓开口。
“看不出,你倒比你弟结实。”
苟活的那人几乎崩溃,只能无力地哀求:“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陆湛已然知道幕后真凶,却还是颇有玩味地笑说。
“不着急。”
陆湛抬眼,露出俊美的一双眼:“你方才说,你是用哪只手挟持的她?”
那人已经吓得不敢说话,嘴唇只不住地嗫嚅。
陆湛看到他右手指尖微微抖动了下,倏地扶椅站起身,轻轻一笑。
“你不说,那我就当是这只了。”
陆湛俯身在角落的一个木箱里翻找着什么。
阴森的暗室内烛火摇曳不定,将陆湛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犹如高大而无情的鬼魅。
此时,陆湛与他尚有一段距离,陆湛亦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可那犯人却似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恐怖折磨,眼中瞬间被绝望填满,开始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
陆湛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再次直起身时,手中已握着一把木工用的刨锯。
“你也知道,我来得急,没带快刃,你稍微忍耐着。”
第27章
天还未曾大亮, 公府里的两个小丫头便如往常般早早地起身,拿着扫帚预备打扫门前庭院。
身量尚幼的丫头睡眼惺忪地握着扫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崔姐姐,你说这府前的地一日要拖扫五六遍, 地上干净的连鸟都站不住脚了, 府里主子们就不怕路过摔了吗?”
年长些的丫头啐她:“快别胡嚼了, 仔细被主子听见,要扒了你的皮。”
小丫头笑嘻嘻道:“这不是只有崔姐姐在嘛。”
“这几日风尘大,外头长街扫完以后,记得再用湿帕子仔细擦一遍, 别惹了贵人们眼里不快。”
“知道啦~”
两名小丫头边说边拿着扫帚往门口走, 二人合力推开公府大门,一阵腥气伴着晨光扑面而来。
小丫头颇为嫌弃地掩住口鼻:“什么味道呀。”
公府门前长街上, 一个黑色的麻布袋子摆在道路中间, 竟有些苍蝇围绕飞旋。
小丫头拿着扫帚戳了戳那袋子, 隐约底下渗出的液体猜测是哪家死了猫狗, 随手扔在了街上。
“哪个不长眼的,什么东西都敢乱往公府门口扔。”
四下无人, 小丫头没办法,只能自己啐了口:“真是晦气!”
说完便上前预备将东西拎走, 谁料那麻袋口竟没系紧,小丫头刚将麻袋提起来, 里头竟散落滚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了清晨寂静的公府,小丫头双腿发软,登时瘫倒在门前。
陆湛得信儿赶到时,陆沣已然扶着陆国公立于府前。
门口长街上的人头已然被处理掉,只剩下地上一滩血迹还未消散, 仆从们此刻正忙于清洗。
好在天色尚早,公府又独立一隅,来往行人不多,府外又有护卫值守,才没走漏了风声。
陆晋面色铁青,正因为公府昼夜有护卫,此事才让他后背发汗:“有看到人吗?”
陆沣从另一处奔走过来回话:“刚去问了昨夜值守的领班,道是没人看见,这事儿大概是交班时发生的。”
话语一顿,又继续说道:“派下去的人说,这二人,正是当时劫持泠儿和婵儿的歹人。”
陆湛立于一旁,将陆沣的表演尽收眼底,此刻他很想拊掌称赞,夸耀这位兄长的戏比戏楼名伶唱得还好。
昨夜他于千鹰司审那二人时,那二人几乎是不堪一击。
也或许,是面对酷刑时不堪一击吧。
回味起昨夜的突审,陆湛不由抱臂笑了出来。
陆国公和陆沣正暗语,并未听到这声不合时宜的嗤笑。
“罢了,这事儿你继续跟着,这伙人也是恶有恶报,罪当如此。”
清晨惊起,陆晋似乎被骇得有些乏力,只捂了捂心口向陆沣摆摆手,示意他搀扶自己回屋。
“只是父亲,这二人死状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
“若是寻常侠义之举也就罢了,这二人五窍皆开,看着像被毒虫钻透了。”
陆湛不由地感叹陆沣思虑之深,明知父亲体虚,却还要强行此举,只怕是别有用意。
陆国公一时大惊,顿捂着心口急喘,陆沣见状急忙叫人,消息从前院传到后院,惊动了各房。
因着是清早儿,各房梳洗还未毕,大都裹了披风就来了。
陆沣先将陆晋扶至堂内,又着人去喊了郎中,只是趁乱多问了身边随行一句:“昨夜,陆湛在哪儿?”
“差人打听过了,三爷那边灯灭的早,想是早歇息了,前门后门都问了一遍,无人进出。”
陆沣淡淡地“嗯”了一声,只觉得此事蹊跷,但事发突然,一时千头万绪,不得分心。
只是抬头环顾了一圈,却不见陆湛身影。
宋蝉来时,只听了个大概。
仆从说是国公犯心病了,她作为刚来外戚,此时更要上心些,因此快步随着紫芙她们一起去了。
她素有早起的习惯,只是今日巧也不巧,正遇着郎中入府,她本意随着仆从往上迎一下,却不想在府门大开之际,看到地上一滩泥泞。
或许是眼下月份渐热了,这种腐臭与血腥交织的味道格外明显,无孔不入地钻进鼻息。
宋蝉瞬间便明白,这个味道和当时在千鹰司的暗狱闻到的无有差别。
这是人命的味道。
宋蝉脸色有些惨白,一时觉得今日的事情不像她来时想的那么简单。
还未等开口,身边爱唠闲话的小厮便把今晨发生的前后因果说了个清清楚楚,连那两颗人头的惊悚模样都描述得栩栩如生——
那两颗人头双眼圆睁,肌肤尽被扒去,五窍渗血,极为可怕。
宋蝉当即便要作呕。
虽然当时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面目,但宋蝉已经多少猜到,这就是当日劫走她们的那两个匪徒。
陆沣那样的温润君子,即便要惩处匪徒也会默默处理了,绝无可能像这么残忍地抛在街头。
宋蝉耳边不断回响着刚才小厮们对人头的可怖描述,瞬间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
让宋蝉崩溃的一句话还是来了。
几个擦完地淘洗帕子的小厮直起身子,抱怨道。
“也不知是内脏还是肥油,黏黏糊糊的,难弄的很!”
几乎一瞬,仆人们纷杂的尖叫声响起。
“来人啊,表姑娘晕倒了!”
*
陆湛因着慕容诃私藏粮草的事始终没有进展,近日心情不善,恰巧那两名歹徒落在他手里,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宋蝉上次既怨他没有及时相救,想必是恨透了两名匪徒,如今他刻意将那两人的头颅扔在国公府前。
宋蝉应当能猜到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她既看见了,定会觉得欣慰快意。
陆湛从没为哪个女人做到过这样,意外的是,这感觉竟然不错。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等宋蝉明白过来,该怎样感激涕零地对他表达谢意,又该怎样为先前误解他的事感到愧疚。
可谁知,他没能等来宋蝉的当面答谢,却先等来了宋蝉病倒的消息。
陆湛失笑,不过是瞧见了两颗人头,这就吓病了?
陆湛甚至怀疑宋蝉是否想假借称病名义躲着偷懒,好少去书塾上几天学。
从前在花月楼做过杂役丫头的人,身子竟比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要娇贵,实在是可笑。
他原先还准备告诉宋蝉,此事是陆沣所为,让她日后多加留意陆沣行举。
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像她这样动不动便受惊生病的情况,若是与她说了,恐怕又要害怕陆沣,不敢与之亲近了。
在千鹰司办完公务回来后,陆湛便趁夜色来到宋蝉屋里。
只是到了门口,便有侍女试图拦着,嘴里只说这次娘子确实是比上次还严重,连着发热了两天,药也吃不进去。
紫芙又多添了一句嘱咐:“大人若是进去千万要轻声细语些,不要吓着娘子了。”
“吓她?”陆湛皱了眉,似乎很不能理解,“你是这么觉得?”
紫芙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陆湛在宋蝉榻边坐下,静看着宋蝉那张莹白的脸烧得通红滚烫,连衣襟下的肌肤都透着粉。
他屈指覆在宋蝉额前探了探温度,确是比上次还要烫不少。
“大夫来看过了?怎么说?”
紫芙道:“大夫给娘子扎了针,也开了药,只是怎么都喂不进去。大夫说若是今天还吃不进药,就有些危险了。”
好似从前她胆子还大些,至少敢在诏狱里与他谈公平、要谋做生死交易的。
如今进了国公府,反倒变得束手束脚,日日惶恐起来。
陆湛皱着眉:“药呢?”
紫芙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吩咐下面的小丫头将药温好了端上来。
陆湛起初还有些耐心,滴了一滴药汁在手背上试好温度,缓缓喂进宋蝉嘴里。
可宋蝉始终紧闭着双唇,偶有些药汁明明已经进了唇缝内,又被她咳呛了出来,顺着玉颈流入微敞的衣襟内。
陆湛握了手巾替她擦拭呛出的药汁。
如此反复几次,陆湛的袖子也洇湿了一片。
陆湛本就不多的耐心渐渐耗尽,脸色更加沉冷。
紫芙在帘后瞧着,只觉陆大人周遭的气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时感到心惊肉跳,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陆湛抬手指指榻上的宋蝉,对着紫芙说道:“你过来,将她扶起来。”
紫芙给桃松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合力将宋蝉搀扶着半坐起来。
只是宋蝉在病中本就虚弱,又连着两三日不曾进食进水,身子就像软绵绵的冰酪似的,根本握不住,只要松了手,便又滑着躺下去。
“我来吧。”
真是不省心。
陆湛有力的大掌扣住宋蝉纤薄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向自己身前拢近,重新调整了姿势。
他坚实的胸膛便紧紧抵在她的背后,双手便将她圈在怀中。
这姿势实在是暧昧,昏迷不醒的宋蝉似乎也察觉到陷入更为水深火热的境地,不适地蹭挪了身子,唇间嘤咛了一声。
她丰翘的弧度正巧抵在陆湛袍下,那声嘤咛又实在是婉转绮丽,陆湛端起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宋蝉,别再乱动了。”
陆湛低低地深吸一口气,覆在宋蝉的耳边警告。
陆湛灼热的气息均匀吐落在她的耳尖上,惹得她颈后的肌肤更红了。
陆湛左手捻着木勺,从紫芙端着的药碗里盛药,右手则扣住宋蝉的唇侧,指尖稍用力,迫她张开嘴。
他指尖的薄茧陷进宋蝉柔软的唇肉里,似在故意欺负般轻轻剐蹭了两下。
便这般半哄半迫着,她竟真的喝下了些药汤。
虽然大部分药汁还是顺着唇角流洇在陆湛的袖上,但总归是喂进去了。
紫芙等人看着这情形,不由得感到欣喜。
陆湛看着手中空荡的药碗,唇角终于漫起些满意的笑容。
“再熬一碗药汤,然后吩咐膳房再做些白粥来。”
几名侍女得了指令,便各自去忙碌了,屋里只剩下陆湛和宋蝉两人。
或许是因为虽在昏迷中,宋蝉也不自主地对陆湛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感到害怕。
迷迷糊糊地,她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只是当她抬起头,看清那道熟悉而冷峻的侧脸,瞬间尖叫着推开陆湛,像只受惊的小鹿,手脚并用地往床里面拼命爬去。
她望着陆湛的的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戒备,仿佛眼前的人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
陆湛眼底的几分薄淡的喜悦也渐渐冷下去,周身散发着一层无形的寒霜。
“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顿了顿,又问:“我赠你的这个大礼,你难道不喜欢吗?”
礼?他竟将这样的东西叫做赠礼!
宋蝉眼前又浮现出小厮口中描述的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一时骇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终于忍不住抵在床边作呕,刚才那点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
陆湛看着地上那小滩褐色的药汁,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但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预示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风暴。
“他们欺负你,你怪我没能替你出气。如今我替你报了仇,你反倒又摆出这副姿态。”
陆湛冷笑了一声,眸光冷若寒潭:“宋蝉,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
宋蝉的面颊依旧红得如染了晚霞。
陆湛伸手想要试试她的体温,却被宋蝉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看在她还病着的份上,便不与她计较太多了。
只是仍然强制地把她拽到身前,以手背触了她光洁的额头。
依旧是滚烫。
紫芙恰好又煮了一碗药送过来,一掀帘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只将新的汤药放在陆湛手边,便赶紧退下了,连头都不曾抬起。
宋蝉声音发哑,只是颤声道:“大人何必这么在意我的死活……”
陆湛端着药碗,将碗里的药汤从高处舀起落下放凉。
“我说过,你是我的人,你的身体也是我的,我没允许你死,你便不能随意病死了,明白吗?”
冷情冷血至此,实在是可怕。
宋蝉蜷缩在榻上,紧紧攥着被衾,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却被恐惧硬生生地哽住了喉咙。
陆湛又舀起一勺药汤,送到宋蝉嘴边。
“张嘴。”
坚硬的木勺抵在宋蝉唇边,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唇齿紧闭,仿似在抗拒着什么。
陆湛眯了眯眼,目光愈发锐利。
“别让我说第二次。”
听着陆湛声音里暗含的沉冷与威压,宋蝉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渐渐清醒了些,颤巍巍地张开嘴,将陆湛勺子里的药抿了下去。
只是当她低头再凑向时,不知道是不是恐惧作祟,只觉得陆湛指尖上都沾有淡淡血腥味,又想到了今天的情形,哇得一下子把药都吐在了陆湛的衣袖上。
陆湛坐在榻边不动了,眼里阴沉地可怕。
“宋蝉。”
他的耐心耗尽,大手扣住她的下巴,把她头扳正。
指腹擦掉她唇边的药汤,不耐地一遍遍抚过她被药汁浸润的嘴唇。
“你是要我换种方式,亲自喂你吗?”
宋蝉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宋蝉一把抓住陆湛的手,将他手里的药碗颤颤夺了下来。
被陆湛抚蹭到泛红的嘴唇凑近药碗,她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宋蝉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身体随着咳嗽剧烈颤抖,伏在榻上如同一片寒风里瑟索的残叶。
陆湛则满意地抚了抚她的头顶,神情难得流露出些温柔:“早些喝下去,哪里还需要受这么多罪。”
宋蝉口中泛起苦涩,想到那两名匪徒的惨状,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陆湛的可怕。
这些日子,她和陆湛见面都是在国公府里。陆湛素日伪装成世家郎君的样子,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他也是千鹰司里那名手段残忍狠戾、杀人不眨眼的邪魔。
若是他想,他也会这么轻易地杀了她吧,再将她抛在街头吧。
不,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若是有朝一日他对自己起了杀心,肯定会狠狠折辱凌虐一番,不会让她这么爽快地死去。
宋蝉愣在原地,眼神惊惶不已。
陆湛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昨日陆蘅来见过你,为什么没和我说?”
宋蝉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将昨日见面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将他说了,不敢有任何保留。
她这次倒是终于老实了,所说的话与属下报告给陆湛的内容一样,没有出入。
陆湛眼里渐渐回拢暖意,语气也放平了许多。
“你要记得,所有关于陆沣的事情,都必须要及时与我细说。”
他的掌心抵住宋蝉的后颈,指尖冰冷如蛇,轻缓地抚过她玉颈细腻的肌肤,动作温柔似情人的爱抚,却让宋蝉瞬间浑身僵冷。
“这次我放了你,但没有下次了,明白吗?”
宋蝉不敢妄动一下,只是伏在被衾上,僵硬地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再叫我大人,私下无人时,我也会叫你阿蝉。”
看着掌下宋蝉渐渐乖顺的样子,像是一只听话的狸奴,陆湛眼中冰冷的寒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掌控欲得到满足后的快意。
他勾了勾唇角,喉间轻轻落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只是想到他昨夜整晚未眠,便是为了给宋蝉准备这样一个惊喜,宋蝉的反应却不尽如人意。
陆湛好似忽而感到有些隐约的失落与不满。
他俯下身,撩起宋蝉散落垂下的墨发,将它们别在宋蝉耳后,好让他能够看清宋蝉的神色。
陆湛的面容平静,声音低沉而缓慢。
“阿蝉,我再问你一次,今日我送你的礼,你究竟喜欢吗?”
第28章
宋蝉抬眸望向陆湛的双眼。
他的眼睛愈是平静, 就愈发令人胆寒。
两人相视良久,宋蝉声音发涩:“……喜欢的。”
她哪里敢说不喜欢呢?
“是吗?”陆湛轻声慢语地道,“你在敷衍我。”
“我没有。”宋蝉几乎是瞬间出声反驳。
陆湛的指尖仍徘徊在宋蝉的耳畔,语气漫不经心。
“那为什么不见你笑?”
陆湛随手揉捻着宋蝉小巧的耳垂, 动作极其轻缓, 像是刻意拿捏着力道, 却惹得宋蝉浑身发颤。
宋蝉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陆湛冷寒的语气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笑得这么难看,可见不是真心喜欢。”
看着陆湛这张俊美的脸,宋蝉却只能想到他狠辣的手段, 实在是笑不出来。
好在陆湛没有继续为难她, 只是替她敛了敛被角。
“好好养病,上次诗会陆沣刚对你有些印象, 要接上行动才行。”
宋蝉终于松了口气:“我知晓了。”
陆湛扫了眼她红润的双唇, 意味深长地说。
“记得好好服药, 若还是不肯服药, 我会像今日这样亲自来喂你。”
*
陆国公毕竟上了岁数,那日受了刺激, 便躺在榻上几天起不来身。
这些天内院各房的人前后忙个没完,陆沣更是趁着任新职之前, 昼夜不离地伺候,现下陆晋终于是见好了些, 能由侍从搀着出门吹吹风了。
行至后院,陆晋身子发了汗,便着意陆沣脚步慢些,容他干干后背的汗。
“早就说过了,你如今还有些公务要交接, 不要把心思都放在这里,累了就去跟老四换把手。”
陆晋满眼心疼,当然其中还夹杂几分赞许,只是这话语中,有意避开了三子陆湛。
陆沣怎能听不出言下之意,只看似平淡的渡话:“无妨,儿子只怕赴新任后,无暇照顾父亲。至于三弟,想来是公事繁忙,父亲勿要心焦。”
“你不必替他开脱。”陆晋甩了甩宽大的袖口,言语透露出不满。
“罢了,你再同我略走一段,便回去歇息吧。”
陆沣笑而不语,只扶着陆晋小臂徐行,远处隐隐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吗?赵家那个表小姐好像跟三公子好上了。”
“怎么可能,三公子那性子谁敢去招惹啊。”这人又压低了声音,续言:“前些年,有个不要命的女使,妄想爬上三公子的床,结果第二天人都找不见了。”
“你懂什么?吃不准三公子年岁渐长,这两年回过味儿,知道女人的好了。况且他常不在家,谁知道他平时夜里都宿在哪里。”
这丫头也不服软,更是言之凿凿的开口:“听说赵家小姐这一次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哭着从府衙出来了,有不少人都看见她小衣都被扯掉了。”
“嗨呀呀,真是臊死了,现在这事儿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就这么不清不楚了?”
“谁知道呢,这下若是种下种了,吃不准还能做个夫人呢?真是便宜了她,要我说姐姐姿色也不逊于她。”
两个小丫头越说越起兴,甚至开始攀比推搡起来。
陆沣看陆晋脸色阴沉,立刻出声制止了二人言笑。
“不知轻重的东西,都在浑说些什么,公府里的人岂是你们随意编排的?还不快退下去!”
陆沣言语呵责,实则里外点着陆湛身份。
陆国公皱起眉头,扬了扬手示意两个丫头留下:“你们说的,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两个小丫头也就十二三的岁数,平日里都见不到正屋的主子,如今两个府中说话的主儿就在面前,一时吓得口也张不开,只顾着跪下磕头。
但二人不敢不说真话,跪在地上哭喊着,只说是二房三房那边传过来的,现在整个国公府都在传,想是半个京城也该知道了。
不稍会,陆国公于中堂脸色铁青,陆沣在一旁侍茶。
赵小娘带着赵婉到了正屋,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事成了。
赵氏暗下里扯了扯赵婉的袖口,赵婉登时落泪起来,还未及陆晋问询,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婉儿自知身份低贱,不敢肖想多些,只是我到底是个女儿家……这下我可如何见人,姨母,你别拦我,不如我一头撞死,也不怕辱没了陆家赵家的名声。”
言罢,遂起身往一旁立柱撞去,幸得周边仆从机灵,中途将人拦下。
陆晋自诩清流世家,眼皮下竟出了这挡事儿,一时也只能扶案叹息。
原本他只觉得与陆湛行事悖逆,二人父子缘浅,却不想横生此事,先前陆沛因男女私情被家法痛打,三子今日又要布其后尘。
陆晋只觉家门不幸,他心中的家族颜面,绝不容许轻易践踏。
陆晋狠拍桌案,半边身子都在发抖:“还不快把那逆子叫回来!”
赵小娘此事急忙上前:“公爷先消消气,前些日子公府事情太多,公爷又身体不舒服,婉儿这孩子懂事,便想自己将委屈吞下去。”
“依我看,关起门来说,到底是咱们公府的私事儿,两个孩子都未婚配,倒也没什么说头。”
陆晋冷眼横去,赵氏随即闭嘴,她哪里知道陆晋的打算,陆氏一脉,就算是纳妾,也要是清清白白的。
陆湛来时,还未换官服,身着的千鹰司总司的玄袍,显得更加锐意疏离。
陆晋此时已没了力气,只是扶额垂首道:“混账,说说吧,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陆湛看了看赵婉和赵小娘,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不知旁人又如何编排我的故事,刚巧,我也一同听听。”
陆湛挺胸背手往堂中央一站,不再言语。
陆晋端坐在主位上,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哐当”一声脆响:“孽子!都有人亲眼看到婉儿从你衙门里衣衫不整的出来,你还有何话说?那是你小娘的亲甥女,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叫我陆家如何颜面尽存?”
“哪只眼看见了,是这只?”陆湛逼近赵氏。
又慢慢逼近堂内的陆沣,眼神凝视:“还是这只?”
“你不要将你那套威风带到家里,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陆晋斥道。
陆湛轻笑了一声,仍是云淡风轻,负手而立:“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然让人验验身,看看赵姑娘还是否清白之身不就好了。”
“孽子!你怎敢说出这种话。”陆晋呼吸急促。
赵婉见状忙出声道:“姨父,你莫怪三表哥……表哥那日也是喝多了……”
陆晋面上布覆阴云,厉声道:“你不必为他维护,既是他做错了,理应承担。”
又转向陆湛指了指:“三郎,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这话说完,陆国公并不急于继续安排,将话口顿了顿。
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他虽一向不喜陆湛作派,却也没糊涂到要将赵氏家中的表亲,硬塞给陆湛做正妻的地步。
身为国公府的子孙,无论男女,他们的亲事都是一桩交易。
陆湛如今在朝中势重,不可匹配高官贵胄的女儿,但陆晋也早已相看好了一家文官清流,若能让陆湛与之结亲,也正好能制衡陆湛在朝中的势力。
至于赵婉……能将她扶做侧室已是天大恩遇了。
陆国公便说:“你的亲事老太太先前想是有主意了,但事情既发生了,为女儿家名节考虑,婉儿便先进门当个侧夫人吧。婉儿,你可愿意?”
赵婉眼底的神色变了变,虽知道不可能做陆湛正妻,但这话真正说出来,还是有些失落。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摆出娇羞又顺从的模样:“自然愿意的。”
“我何时答应了?”陆湛的声音在空寂室中响起。
“子女亲事,贯由父母做主,何须过问你的意见?”
陆湛冷笑一声:“未娶正妻,便要先纳侧室,恐怕不合规矩吧。”
陆晋道:“你当如何?”
陆湛只道:“大哥亦未娶,做弟弟的不好逾越了,不如将赵姑娘许给大哥吧,正好亲上加亲。”
陆湛此言实在是荒唐,众人惊诧不已。
赵婉当众被羞辱,只一味哭得更大声了。
而陆沣更没料到会被忽然牵及,更是竖指斥道:“你……你……”
陆晋怒目圆睁,只感觉心口绞痛:“拿我鞭子来!”
陆湛仍然站在原地,未有丝毫退缩之意,身姿笔立宛如苍松,傲然在这场狂风骤雨中。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畏惧,如波澜不惊的深潭,也不为父亲的盛怒所动摇分毫。
仆从们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不敢怠慢,随即去取了家法。
那鞭子极为粗糙,其上毛刺狰狞地张扬着,还隐约沾染着上次鞭打陆湛留下的陈旧血迹。
陆晋从仆从手中接过鞭子,不及陆湛褪衣,高高抬手便要打在他身上。
只是这次鞭子尚在空中,便被陆湛一把抓住了。
陆湛的大掌紧紧制握住那枚厉鞭,陆晋一时竟无法动作,鞭子难以落下分毫。
陆湛面容平静道:“父亲既有心疾,千万别意气用事,免得伤着身体。”
陆晋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拦我!今日我非要处置了你,以正门楣!”
赵小娘等人在一旁看着,却未有一人出声制止。
纵然站在所以人的对面,纵然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陆湛仍然丝毫不惧地抬起眼,声音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父亲别忘了,我现是朝廷命官,明日更要进宫陪陛下狩猎。父亲这顿鞭子,还是三思而后行!”
*
从那天开始,宋蝉便郁郁寡欢了很久。
苏罗和桃松给她搜罗来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变着法地陪她逗趣解闷,宋蝉始终提不起兴趣。
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的明天,宋蝉就忍不住地发愁。
伴在陆湛这种人身边,每日提心吊胆,简直可怕。
她在想自己之后的路应该怎么办。
想办法从陆湛身边逃出去?然后呢?
就连陆蘅来与她说了什么,陆湛都一清二楚,恐怕自己身边到处已经到处安插着他的眼线,她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真的顺利逃走,难保哪天不会被抓回来。
陆湛对待敌人如此果断狠戾,到时候她再像那两个匪徒一样被残忍地弄死吗?
仲夏时节,雨水愈发多了起来,细雨薄纱,笼罩着广袤天地。
这日午后,宋蝉简单用了几口午膳,便斜倚在雕花窗边,望着雨幕中的庭院。
檐下的青石壁透着几分湿冷的寒意,而在这毫无生机的壁隙间,竟生出一支花来。
那花茎虽然纤细,却顽强地挤破坚硬石壁,绽放新蕊。
即便花瓣被吹得颤抖,已似不堪重负,却仍然挺立其间,在这冰冷雨滴下,愈发显得娇艳而坚韧。
宋蝉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这小小的花儿,生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却仍然向死而生,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绚烂。
她已经是在诏狱里“死”过一次的人,也曾为了吕蔚消颓过,难道如今还要再重蹈覆辙吗?
是,她现在的确无法与陆湛抗衡,可未必代表以后不能。
陆湛每日行走在生死边缘,树敌众多,说不定哪日就先被仇家暗杀了。
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限的可能,她应当重振精神,将身子养好,才有与陆湛斡旋的可能。
傍晚雨水渐停,宋蝉忽而想要去后院花园透透气。
宋蝉已好些日子没有出院门了,如今终于愿意出门,侍女们十分欣喜。
只是宋蝉热病刚退,怕又伤了根本,硬是往她身上又披了件秋日才穿的厚实的披风,才肯放她出门。
宋蝉一路随便逛着,不知觉中便走到了后院的半壁湖边。
水间微澜撩拨夜色,轮月璧影下,一名白衣男子孑然静立于湖边,高姿贵影倒映湖中。
宋蝉很快辨出了那人是陆沣,只是今夜,他的背影似乎透着些落寞。
“表哥。”
陆沣转过身,看见宋蝉被拢在秋季才穿的厚披风里,面颊有些透红,像是熟透的山谷海棠。
他拢回神思,体切关怀道:“表妹身子好些了吗?”
陆沣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当初他设局是想探出宋蝉底细,只是无意伤害,却没想到接二连三的事情会让宋蝉受到惊吓,几乎半月都缠绵病榻。
虽非他所愿,却仍致其伤。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大夫说还要休养段日子。”
宋蝉轻轻点头,又想起上次陆蘅来找她说的那番话,想要试探一下究竟是陆沣还是陆蘅的意思。
“上次次表哥让蘅姐姐带的东西与问候都收到了,我正想着要当面答谢表哥,刚巧今日便见到了。”
陆沣微怔,许是没有想到陆蘅这般直接发问。
“蘅儿心直口快,我原只想让她与姐妹们多些走动,没有想要夸耀自己功劳的意思,表妹别误会了。”
对她后面那句答谢,陆沣又道:“都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谢谢了。”
宋蝉心里松了口气,明白上次的话应该不是陆沣的指示,不过是陆蘅自作主张的试探。
陆蘅瞧不上她也无所谓,终归她要亲近的是陆沣,只要不是陆沣讨厌她就行。
两个人沉默良久,思及上次诗会后未尽的谈话,陆沣想要说些什么。
他微微偏首看向宋蝉,目光霎时微凝。
夜风吹拂,清冷月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周身勾勒出淡淡的柔和光影,双眸盈盈似含秋水,灵动非凡,宛若神女亲临人世,气质高洁无瑕。
余光似是察觉到那道视线,宋蝉也转过头去,正巧对上陆沣的双眼。
宋蝉被瞧得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眸子,轻唤了一声“表哥”。
陆沣回过神来,像是突然从一场绮丽的梦中惊醒。意识自己的失礼,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
“过两日街上有焰火节庆,表妹可要一起去瞧瞧?”
宋蝉显然没料到陆沣会主动邀约,一时惊喜非常。
只是她知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主动。
于是沉吟片刻,强行压住唇角将要溢出的喜悦,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
回屋的路上,宋蝉觉得脚步都轻快起来。
她许久没有像今夜这般开心了。
只是这份喜悦便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只有她知晓这是一颗奇异名贵的花草,却偏偏不能与外人道,只能悄悄藏在心里,如千万朵轻摇的银铃般绽放。
平日里,只要她从外面一回来,紫芙等人便会打灯来到门口接她,可今日直到挑帘进了屋,也无人相迎。
屋里亦是一派昏暗,只有内室桌上隐约点了一盏豆灯,烛光暗淡,瞧不真切。
宋蝉心里不免生出些畏意,便出声依次叫了紫芙等人的名字。
依旧无人回应。
于是只能独自摸着黑向屋里走。
昏暗如墨的烛光下,宋蝉的心本就揪得紧紧的,五感被无限放大,周遭的一点动静都变得敏锐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经意扫向榻边,忽而呼吸凝滞了。
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那身影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瞧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
宋蝉下意识便转身要逃,榻上那人影却悠悠出声。
“回来了?”
那道人影在榻边从容地起身,宽大的衣袂随着行动轻轻摆动,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星瞬间变成明炽的火焰。
火苗凑近桌上另一盏灯芯,“噗”的一声,昏黄光晕亮起;紧接着,又两盏灯被依次点燃。
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原本暗处的身影面孔,此刻也渐渐明晰。
宋蝉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她避之不及、最不想见到的陆湛。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屋里待了多久。
他总是如同难以琢磨的鬼魅,来去无影无踪。
陆湛缓缓熄灭手中的火折子,声线散漫地问:“今晚去哪了?”
宋蝉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隐瞒陆湛行踪。
“这些日子在屋里闷久了,出去透了透气。正好在后亭湖边遇到了大公子。”
陆湛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袖口,似乎在等着宋蝉接下来的话。
宋蝉顺了口气,又一五一十地将陆沣邀约的事情告诉给陆湛。
陆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面上难辨喜怒:“做的不错。”
说罢,陆湛抬眼向盥室的方向示意。
“夜色深了,盥室内备好了水,去梳洗吧。”
宋蝉怔了怔,随即轻声道好。
只是她抬起头,却看见陆湛依旧静静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第29章
宋蝉知道, 陆湛今夜恐怕是不会就这样离开了。
陆湛今夜的脸色很不好,即便平时也是一副阴冷的神情,但今日格外的骇人,宋蝉不敢招惹他。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盥室, 甚至不敢回头看陆湛究竟跟没跟上来, 但总感觉有一道沉冷视线紧紧地追随着她的步伐。
盥室内烘得很热, 吊顶上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盈润饱满,随时可能坠落。
浴桶里已盛满热水,混了祛寒的药汁, 只是平时伺候的侍女都不见了。
宋蝉背对着门, 将半边身子在屏风后面,小心地解下披风, 放在旁边的衣架子上。
然后又探出了头, 特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了陆湛没有进来, 她才开始解外裳。
外裳有些宽大, 刚解开领上的三枚扣子,外裳便顺着身体落了地。
宋蝉刚弯下腰去捡, 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微凉指尖触碰上宋蝉的,先她一步捡起了那件外裳。
“大人……”
两个字刚吐出口, 宋蝉忽然想起陆湛说过不要再喊他大人。
那该怎么称呼他?宋蝉想了想,换了一个更稳妥的称呼:“表哥是要留在这看我更衣吗?”
宋蝉问的直接, 试图以男女大防的规矩、以及理应有的羞耻心劝退他。
可她想错了,陆湛是不知羞耻的。
陆湛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更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宋蝉顿时红了脸。
罢了,与陆湛比谁无耻, 就像与天下最好的剑客比剑,简直是自取其辱。
陆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佯装镇定的神情,却在泛红的耳尖、微颤的指头与长睫上露了怯。
白日从陆国公那边回来后,陆湛始终愤懑难解。
数年来,他不止一次被这样冤过。从前是陆沣,现在连赵小娘都敢算计到他身上。
于是不自觉间拔剑而出,寒芒映入眼底,心底生出渴望鲜血与杀戮的冲动,又如熊熊野火,肆意蔓延,愈燃愈烈。
只是仅存的冷静告诉他,蛰伏隐忍多年,绝非只是要将他们送上黄泉路这么简单。
他痛苦挣扎多年,理应将自己所经受过的煎熬,成倍奉还给他们。
陆湛打开香罐,一片接着一片的含服香片,试图压制心底躁动。
可惜愤意不减,反愈炽烈。
在接近爆发的边缘,陆湛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宋蝉纤细而不堪盈折的颈。
一股无法抑制的恶意冲动,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于是他来了。
水雾氤氲缭绕,宋蝉已坐在浴桶里,陆湛坐在她身前凳子上。
“还是让桃松来吧。”
“我给她们放了一晚上假。”
宋蝉想起上次陆湛也是这样温柔地为她沐发,只是下一瞬,他便掐住她的脖子,喂她吃下毒药。
不过片刻之间神情骤变,着实可怕。
算起来与上次她服药已快到一个月了,按照陆湛的说法,这毒药须得每月服用解药,否是会毒发身亡,不知陆湛准备什么时候给她解药?
思虑间,宋蝉余光忽然扫到陆湛手中的发膏,心底一惊。
“这个味道不太好,还是用另一个吧。”
“就这个。”
陆湛甚至未看桌上的另一盒发膏,他认定的事情,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轻易更改。
“这个真的不行……”
陆湛挑了挑眉:“为何?”
这盒发膏里藏了春心引的香引,若今日陆湛服了香片,两者相遇,结果不堪设想。
可这话是不能与陆湛说的。
还在犹豫怎么开口,陆湛已用签子挑了发膏,在掌间缓缓化开。
为时已晚,只能祈祷陆湛来前并未服用香片了。
陆湛的动作极其轻缓,修长的指穿梭过她浓黑厚密的发,徐徐行之,缓缓梳理。
发膏的香气他很喜欢,蕴藏着淡淡的辛夷花香,清婉而不过度娇艳。
如宋蝉给人的感觉一样。
宋蝉只是僵在水里,不敢乱动。她拿不准春心引是否会发效,只能尽力克制自己的动作,免得惹起陆湛的心念。
“陆沣有没有同你提过我的事情?”
陆湛忽而开口,吓得宋蝉肩头一颤。
“没有。”
“大公子为人纯善正直,不是那种会在背后说旁人闲话的人。”
宋蝉也分不清他问这话究竟是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心里又想着春心引的事,便随口答了。
只是话音一落,宋蝉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陆沣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陆湛呢?她岂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责骂陆湛是个会背后探听旁人消息的小人?
身后静得骇人,连陆湛的呼吸声都轻微至不可闻,只能感到一阵令人发指的森凉。
一派沉寂中,陆湛忽然冷笑一声,随手扯下木架上的长巾帕,扔在木桶边沿上。
“起来。”
“但我的头发……”
湿漉漉的发尾刚被打上发膏,尚未清洗干净。
剩下的半截话被陆湛冷锐如藏刃的眼神硬生生截了回去。
宋蝉近乎狼狈地接过布巾裹在身上,刚迈出浴桶,便被陆湛一把打横抱起。
“陆大人!”
陆湛两道有力的臂弯却如铁铸般将她牢牢制住,任凭她怎么挣扎,都只像雨滴汇入汪洋,徒劳而已。
他一脚踹开盥室的门,不顾及宋蝉发尾上坠滴的水珠,只是神色沉冷地直向床榻走去。
宋蝉尚未反应过来,便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被陆湛砸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哼。
宋蝉本能地想要做起来,陆湛却如同一头凶猛的猎豹,不容抗拒地欺身压上,将她重新锢在身下。
错乱间抬眼的瞬间,宋蝉的心猛地一紧。
她清晰地瞧见,陆湛的眼底不仅有沉冷阴郁的愤怒,更多的是如炙热烈焰般无法掩盖的欲.望。
她当即明白,是春心引起效了。
“你也觉得他好,是吗?”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陆沣是端庄温润的君子,而他就是一个异于常人的怪胎。
可是为什么?
是他救了宋蝉的命,是他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理应对他感恩戴德,对他忠诚一辈子不离不弃。
她才见过陆沣几次,这便被他收买,为他折服了?
陆湛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染上了一抹病态的潮红,目光迷离却又异常偏执。
他垂眸看着那段洁白的颈,想要将它牢牢掌控在掌下,肆意折虐的念头又疯狂蔓延,几欲将他颠覆。
宋蝉更清楚他的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在那夜陆湛房中,她在他的眼中见过同样的神情。
下一瞬,陆湛便肆意啃咬着她的颈肩,将罗裙掀弄起不同的浪潮,即便到最后她勉强挣脱,当看见他修长指尖上牵扯起的莹泽时,她仍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种眼神,意味着征服、掠夺与占有……
“陆湛,你别这样,是我说错了。陆沣他阴险虚伪,他狡诈恶毒,他……他比不上你半分。”
宋蝉全身都在颤抖,她已经慌不择言,几乎将自己知道的最恶毒、最能欺辱人的词语都说了一遍,妄图平息陆湛的怒火。
陆湛冷笑着扣住宋蝉的下巴,将她的双手高举,以腰间系带牢牢缚住。
“你不必骗我,也无需假意讨好。”
他炽热的呼吸扑覆在宋蝉的耳边,说出的话却是极致刺骨的冰冷。
“你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难道你以为你真能嫁给陆沣做妻?”
他说着毫无感情的话,滚烫的大掌却逐渐下移,宋蝉眼睁睁看着被抛落在地的衣巾,只觉身上一阵发凉。
“你是我的人,只能归我所有,就算我要你与他亲近,也只能是逢场作戏。”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身体里迅速流淌对冲,一边是想要将她溺死的愤恼,一边却是骨血都要交融在一起的疯狂。
看着那截如玉兰枝颤的颈,陆湛猛地伸出手,死死掐住宋蝉细腻洁白的颈,仿佛要将她的脖颈捏碎。
“告诉我,你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陆湛,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宋蝉的蔻甲深深陷入陆湛的小臂肌肤,可他却纹丝不动,宋蝉快要呼吸不过来,只能发出微弱的颤声。
她几乎以为就要这样死在今夜。
陆湛却忽然俯身,带着决绝的疯狂,落下一阵急密炽烈的吻,卷搅着宋蝉喉间低声抗拒的抽泣呜咽,与她微凉发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只要我想,我便可以。”
陆湛的声音不容置疑,动作也无法抗拒。
宋蝉被他的手掌控着转过身,泪水洇湿了绣枕一片。
宋蝉不是不明白陆湛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时在诏狱中她答应与陆湛交易时,便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捡回一条命的代价从来不会那么轻松,可即便早已经知道,即便有过心理准备,她也不能接受这天来得这么突然。
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她看不见陆湛的神色,闭上眼便看见风雨凌虐下掀起波涛的海面,汹涌中正有一叶扁舟承受着未知的侵袭。
*
已快入夏,天渐渐闷燥起来,窗外偶有几声虫鸣,惹得心内不安。
陆沛亦是受天气所扰,心中烦躁得厉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赵小娘看他看得愈发严格,他实在是脱不开身,连往日外宅的红儿翠儿也一并见不到了。
宋蝉又说是病了,又是几日没能在书塾见到,陆沛心底的思念如疯长的草苗,将他躁得无心做其他事。
于是今夜他趁着赵小娘去陪陆晋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来到宋蝉住处外,试图找借口见上一面。
原本他还担心会被上次那个没眼色的丫鬟拦着,哪成想今夜这表妹院里竟黑漆漆的一片,连个丫头的影子都没见到。
想来也是天热心燥,出去寻春了吧。
陆沛难掩心头喜色,看着窗纱内隐约透出些昏暗烛色,趁着乌黑夜色悄悄地摸到了檐下。
他到底忌惮着这是在国公府内,前些日子听闻三哥又与那赵婉之事,险些被父亲毒打了一顿。
正是危险的时候,他也不敢贸然行事,便先在窗下听着,预备拿捏好里头有几个人再做打算。
最开始,屋里静谧一片,仿佛表妹也不在里头。
只是后来,却隐约听见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那男人的声音离得远,压得也低,陆沛听不真切,只是心中疑窦渐起。
大半夜的,缘何会有男子在表妹屋里?
只是表妹素日那清高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便将耳朵又探近了些。
这一近了些,陆沛算是听清了。
屋里架子床吱呀作响,时不时溢出几声细碎婉转的低吟,缠缠绕绕,如丝如缕。
陆沛饱经风月,一听便明白其中的关窍。一时又惊又恼又喜,后背的衣裳都快叫汗水浸透了,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下胀热得难忍。
难怪他数次示好都被表妹推拒,原来早就有了心上人,趁着夜色深重时,特地支开了婢女丫头,好在这屋里阴阳交缠呢!
他曾满心笃定,自家表妹定是那超凡脱俗、心性清高之人。可如今眼前这般情形,却让他心中的认知瞬间崩塌。
原来,也不过是个凡俗女子,终究是未能免俗,便似那春日里被微风撩拨的花蕊,被撩动了情意。
陆沛回了精神,撩起袖子便拔步往前门去,预备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
他倒要看看这狂徒是何许人也,竟敢先他一步折撷了春色。
待他捉.奸在榻,证据确凿,也好趁机拿捏了表妹的把柄,以此威胁。
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外来亲戚,想必被他这么一恐吓,日后绝没有不从的道理!
第30章
从前在行伍中时, 陆湛不仅善于领军带队,更善于单兵作战。
他身姿矫健,行动间刚猛与灵动并存,体力极佳, 尤擅持久对峙, 即便孤身而行也可敌旁人千军。
无论是起伏有致的山岭, 还是烟波浩渺的湖泊,只要是他想攻占的地方,皆从容应对,游刃有余。
宋蝉试过求饶归顺, 迎合陆湛的喜好, 只想让他赶紧离开,可却没有一点用, 反招来陆湛更为严厉的对待。
墨发湿漉漉地落在雪肩上, 掺了春心引的发膏还没洗尽, 随着水汽蒸发香味反而更加浓烈, 陆湛眼底的疯狂也愈发炽热。
宋蝉本就刚病愈不久,浑身早已酥.软无力, 酸痛得快要散架,若非陆湛的大掌抵覆着, 早已支撑不住要倒下。
他一边凶猛征伐,一边还在故意调侃:“从前的体力都哪去了?在公府当了几日贵小姐, 身子都娇贵了?”
宋蝉嗓子都哑了,根本没力气管他说什么,只是背对着陆湛不语。
可陆湛偏偏不让她躲,硬是扣着她的下巴,迫她望向自己。
“看着我。”
昏黄烛光将他高大冷峻的身影投射, 形成一派沉重而巨大的阴影压下,宋蝉几乎难以喘息。
更漏始终流淌,落下滴答滴答的脆响,不知过了多久,榻前帘幔摇晃仍未停歇。
与此同时,窗外隐约响起一男一女的对话声,落在宋蝉耳里,她像是受惊的猫一般弓起身子。
“外面有动静……”
檐下,陆沛正向前门走去,作势就要闯进屋内,却被紫芙拦下。
“夜半更深,四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陆沛本是看准了四下无人才敢进来的,显然没料到紫芙会突然出现,不免也有些心虚。
但一想到屋里的荒唐事,只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腰板也硬了起来。
“我要做什么?你可听见屋里的动静了?本公子正要看看你家姑娘在和哪个男子欢/合呢!”
陆沛掀袍便又要向前,紫芙眼疾手快,迅速侧身挡在门前:“公子莫要胡说!”
紫芙袖底的掌心已叫汗浸湿了,面上神情却勉力保持冷静。
今夜陆大人来时神色就极其严峻,还特意让她们侍女几个去耳房等着。
紫芙年纪稍长些,心底也有些预料到今夜会发生些事,于是一直小心望着院内动静。
哪知道还真就望见了个胆大不要命的四公子,要是真让他闯进去可还了得。
“这儿可是国公府,门禁森严,小姐们的闺房向来是不得擅入的地方,岂容外男随意进出?事关娘子名节,公子可不能信口污蔑。”
陆湛是国公府正经的三郎君,紫芙这话只说是“外男”不能擅入,算不得什么欺骗。
“是不是污蔑,我进去瞧瞧便知,你给我滚开!”
紫芙因为紧张,身上已然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仍然拼死拦住陆沛。
“我家小姐今夜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侍奉,并未回房。公子您莫不是听错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公子您深夜贸然来到我家小姐闺房,已然是不合礼数。若是再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那可就是僭越了规矩。且不说公子能否找到我家娘子,就单说这国公府的家法,公子怕是挨上一顿板子都算是轻的。”
紫芙的话落地有力,且有意稍稍提高了音量,虽不至于让隔院的陆芙听见,但恰好足以提醒屋内的两人。
若换作旁的男子,此情此景之下恐怕早已被吓得泄气疲软,心里只剩恐惧,哪里还有半分心思继续行事?
陆湛却仿若与世隔绝,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甚至窗外人交谈的声音更激发起他的兴味,落在宋蝉腰间的大掌扣得更紧,不容她有半分躲闪。
“好像是四公子的声音……”
宋蝉试图推开陆湛的手,亦刻意咬重了“四公子”三个字,想借此提醒陆湛,让陆湛赶紧离开。
陆湛依旧不为所动,滚烫的唇浅浅吻过宋蝉的颈,激起一阵微颤。
似是惩罚般,重重咬了下去。
“你倒是有能耐,连他也顺便招惹了。为何之前瞒着不说?”
宋蝉无心在此时辩解什么,只是急于将陆湛推出去,害怕陆沛真的会闯进来。可她越是着急,便愈是紧绷,引来陆湛的一声闷/哼。
“他好像要进来,要是被他看见怎么办,你快放开我……求你……”
陆湛只攥住宋蝉垂散在肩的墨发,刻意凑在她耳边道:“看见了,就把他的舌头割了,让他说不了话,你也不必担心了。”
宋蝉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陆湛这话并非玩笑,而是真有此意。
她吓得缩起来,想要去找散落的衣裳,却又被陆湛一把捞了回来。
恐惧让她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弦,五感被无限放大,听着窗外紫芙和陆沛的对谈声,心跳愈发厉害。
忽而,宋蝉紧紧攥住了陆湛的手臂,眼前迷雾骤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了浑身气力。
陆湛顿了顿,低头看着被浸透的衾敷,挑了挑眉。
“这些日子喝进去的补药,又全都吐出来了?”
宋蝉瓷白的脸红若春分时初绽的山茶花,娇艳欲滴,埋在绣枕里,再也不敢抬头看他。
紫芙的话多少震慑到了陆沛,陆沛有些犹豫。
的确,若宋蝉真要与外男私会,房门口总该有些人守着,不会是今晚这样四周不见人的模样。
若真像紫芙所说,宋蝉在老太太屋里。那屋里的窸窣的动静,也很有可能是下人趁主子不在偷偷解馋。
这样的事情,陆沛从前也做过不少。府里那些丫头们多是到了年纪的,尝过了这滋味,便成天惦记着男人。
前些天父亲才刚提点过他谨慎男女之事,他若在这关头闯进去,无论宋蝉在不在,总归要挨一顿责骂。
之前被打过板子的地方好似有隐隐作痛起来,权衡之下,陆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陆湛醒来时,宋蝉还在沉睡,只有一袭薄纱勉强遮盖兰躯。
陆湛从榻上起身时,双额一阵眩晕,看着眼前的情形,更觉口舌干涩,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他练武数年,从不近女色,昨夜竟会失控至此,实在是不应当。
陆湛很想叫醒宋蝉,质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但是指尖即将触碰她肩头之际,他停住了。
薄纱下,隐约可见宋蝉颈肩处的绯红与手腕的淤青。被褥处还残留有狂风急骤后的遗迹,桩桩件件昭示着昨夜曾发生的欢愉。
陆湛心底有一股无名之火,是对宋蝉,更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出格,至少是对宋蝉这样的掌中物。
她本该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他竟会对她起念,简直荒唐至极。
陆湛喉头干燥的厉害,兀自举起桌上的茶壶,自斟一杯。
昨夜没有侍女敢进来服侍,壶中的茶水已凉透了,陆湛却不在意,他此刻正需一盏凉茶浇灭心头的躁火。
冰凉的水顺着喉头顺下,陆湛一杯饮完又续上一杯。半壶茶水很快见空,却未能彻底地抚平那股意念。
陆湛浓眉紧拧,眸内酝酿着暴风雨前的阴沉。
更令他心烦意闷的是,昨夜陆沛与紫芙在檐下来往,也意味着他的失控已被他人知晓。
陆湛沉冷的目光扫过榻上雪肤玉肌的美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深吸了一口气。
天尚未亮,深夜寂静。
陆湛将衣物穿好后,贴于屋门处静听,待确定四下无人之时,方才出门。
逐川在外院廊的黑暗无人处,靠着墙根浅寐,听到动静后本能的摸向腰间的匕首处。
当睁眼瞧见是陆湛,逐川揉了揉眼睛,有些发懵。
“大人今夜不留在屋内吗?”
“莫要多嘴。”陆湛语气不容置喙,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今夜后门是谁当值。”
逐川立刻正了神色:“是咱们的人守着,大人现在要出府吗?”
陆湛低声问道:“现在几更天了?”
“刚过四更。”
陆湛嗯了一声:“收拾东西,随我去千鹰司。”
逐川心中不解,却不敢发问,只是照办。
陆府规制甚严,无论正门后门,开启关合均要记录在册,当值换班一应在印,陆湛提前安插进了自己的人,因而出府时畅通无阻。
府外得到消息,早也有人备好了快马。
逐川从那人手中为陆湛牵来为首的黑马。
“大人。”
陆湛牵过缰绳,只是上马时动作竟有些不顺,一个不慎竟歪下马来。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逐川看出今天陆湛的异样。
从前在军中,陆湛精湛骑术无人能出左右。当年与漠北对战,陆湛被困尸头岭,便是靠着一马一人,生生破出百人敌阵。
今夜却是怎么了……
只是作为死士,大人的言行命令、心思情绪,是他首要关心的。
“畜生,乱动什么。”逐川当即训斥那马匹,给了陆湛搭了个稳稳当当的台阶。
陆湛却面如平湖,好似刚才的事未有什么不妥。
只是这次脚下坚定,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待正了正缰绳后,将黑色兜帽拉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隐于黑夜。
千鹰司的最深处的死狱不见天日,常年高燃烛火,刚来的狱卒往往抵受不住这里的阴寒。
陆湛顺着石阶下到最深处的死狱,这里的阴森倒让他感觉舒适些,不知为何,他今夜总感觉腹中还染着一团火,无法消解。
或许,这里的血与泪能够熄灭这团火苗。
这里关着的都是一些死犯,但因各种原因,圣人不许这些人经由三司处置,而选择了千鹰司。
陆湛将外袍解下递给身后的狱卒,侧首问道。
“那人,死了吗?”
“没大人的意思,卑职们不敢将人弄死。”
二人谈话间言指的是一位太妃的面首,只是这人身份特殊,其养父仍在前朝就任,若扔在三司,只怕不该活的活了下来,不该说的说了出来。
于是圣人便将其扔给了陆湛,陆湛很清楚,没有下活口的旨意,这人的生死,不过是看自己心情,早与晚罢了。
巧在今日,他的心情很不快。
陆湛蹙眉向前走去,两旁烛火将他身影变得扭曲可怖。
“将东西备好。”
陆湛于一间暗室闭目,等待着那人。
他拼尽全力想避开些什么,但是宋蝉那副身躯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尤其是方才看到的,便是她身披轻纱的春景。
陆湛喉头一滚,不由狠狠锤了扶手一把。
再睁开眼时,面上已露出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冷,昭彰着一些几近残忍的预谋。
那男人被拉上来时,裤筒里的污秽拖行了一地,显然已被吓破胆了。
“沧鸣兄,哦不不,陆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二人曾经在宫中宴席上有过点头之交,只不过当时他还是高门公子,谁曾料想日后竟会闹出这种丑闻,二人实在不算有什么交情。
在圣人看来,高官养子,太妃面首,其中利害关系已然触及帝王心法了。
陆湛充耳不闻那人的求饶声,只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一把锐刀。
“这是京中今日时兴的一把屠夫刀,弯口处可直插骨髓,直刃处可铁骨剔肉,省了不少事儿。”
那人先时已被摧残至面目全非,陆湛甚至懒得抬眼去看。
只将其他刀具摆了出来。
“今日有人惹我不高兴了,你选一把吧,送你自己上路。”
*
直到将用午膳的时候,紫芙才推开门,屋里宋蝉仍在昏睡。
她有意避开了苏罗和桃松两个年轻的小丫头,自己一人前来。
宋蝉被紫芙轻声叫醒,只觉浑身绵软无力。
昨夜陆湛一次接着一次的掠夺,让她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来回徘徊。
腿间的粘腻让她感到不适,绣榻上的衾单也已经干透了,只是仍洇开一滩令人发羞的痕迹。
宋蝉想要清理下陆湛留下的痕迹,但不知如何与紫芙说。
实在……羞于启齿。
看着宋蝉雪般的肌肤上留下的一道道的紫青淤痕,紫芙便什么都明白了。
陆大人到底是武将,怎么能将平日对付敌犯的手段,用在床笫间呢……
没等宋蝉开口,她便柔声道:“奴婢已经让桃松备好热水,留着给娘子醒来洗沐。”
紫芙端上一碗姜汤:“娘子身上才好,还是喝完姜汤祛祛寒吧。”
宋蝉看了眼窗外天色,想起郑夫子那张严肃的脸,忙问道。
“什么时辰了?书塾那边可替我告了假?”
紫芙只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沉吟片刻,紫芙将事情还是说出口:“老太太那边着人传话,说是想热闹些,明晚请众小姐郎君至她房中一聚,共叙家常。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