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几乎是连轴转了三天,才在第四天早将粥棚支棱起来。
天不亮,那些前来盛粥的队伍早早地来排队。
那些人神色各异,有怀疑试试真假的的,有来凑热闹、占便宜的,也有的真的饿得神情呆滞、面黄肌瘦,所有人都拎着个碗,长长的队伍自香玉坊排到了北名大街上,那场景,远远看哪去还以为淮安城凭空多了坐大山呢!
大家都静默地等着,直到不知是谁高喊了句:“小白老板来了。”
众人回头望,白栖枝就披了件纯白大氅穿梭于这座被人搭建起来的连绵起伏的青山之间,后头拥着六个人,有男有女,一看便是这香玉坊里的伙计。
在他们之后,又有林家的伙计前来将轴桶抬到粥棚里头。
白栖枝将上头的木盖一掀,滚滚热气自桶内蒸腾而出,有雪片从棚外不小心飘了起来,遇到这片团团热气,立即化作水滴点在地上,犹如上天垂下的泪点。
在大家的注视下,白栖枝拿了木匕在桶内轻轻搅和着,随即舀了一匕高高举起又倒回桶中让众人看稀稠。
——这边是要开始施粥了。
众人见了立刻捧碗争先恐后地上前等待着这位好心人的施舍。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挤着,摩肩接踵,甚至有身形瘦弱的人被挤了出去,推搡跌倒在地,身上沾了雪,却又为了这一口吃得连倒吸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赶紧站起来,就这样带着一身雪地往人堆里扎,生怕就轮不到自己了。
可哪里会轮不到呢?
白栖枝在这儿发,芍药和茶摊、面摊两姐妹就在后头熬,一时间香玉坊前后全有白蒙蒙的雾气缭绕,搞得他们这儿不是什么胭脂铺子,倒像是天上的宫殿了。
“大家都排好队,不要挤,都排好!否则我们就一直等,等你们什么时候排好了,我们再发!”
春花这一嗓子到底还是有林家人的威严在,听她如此喊,众人便赶紧一个接一个地好好排队,谁也不敢再挤,谁也不敢再让别人去挤。
队伍整齐地排排着,排在第一位的是个瘸腿的独眼老翁。
按理说这样的人本不可能抢在最前头的,可他自昨日香玉坊打烊前就在这里等着了,晚上又是躺在坊前的石界上睡的,只为了今天能喝上一口热乎乎的粥——他已经一个月没吃过一口热乎乎的饭了。
“谢谢小白老板,谢谢小白老板!”老翁带着一脸小心翼翼地讨好的笑容,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缺了口的破瓷碗,递到白栖枝面前,冻得红肿生冻疮的手甚至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不应该谢我。”白栖枝双手握匕,将一勺粘稠的粥液尽可能多地舀到老翁碗中,温声道,“应该谢林大爷。”
滚烫的粥倒入瓷碗,连带着整个碗也变得烫手起来。
老翁在雪里冻了一夜,手都冻僵了,此刻骤然摸到如此温度,第一个感觉到的不是暖,是疼。
几乎能把他烧伤的疼!
可就算如此,他那双捧着破碗的手却仍不敢松开一丝力道,依旧紧紧地扣着碗边,连拇指陷进了粥里都不知道。
“多谢林大爷、多谢林大爷!”粥液落入碗的一刹那,他那双浑浊昏黄的眼睛里竟涌出两滴老泪,他没有收回一只手来擦,只是一直喃喃着“多谢林大爷”,随即捧着碗,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个来盛粥的是一个浑身打满了烂布补丁的贫苦妇人,她身旁还站了两个饿得面黄肌瘦,几欲成骷髅状的小孩子。
两个孩子太小,看不出是男是女,一左一右地躲在母亲身后,用脏兮兮的小手扯着母亲的裙角,一双水葡萄似得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白栖枝看,眼中半是恐惧半是好奇。
对上两人的目光,白栖枝只是笑。
她用为妇人舀了一勺粥,用一种轻到几乎不会为第三人所听到的音量偷偷对她道:“再去队伍后面排着吧,就当是为了两个孩子。”
妇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即眼里涌出泪花,但她不敢让孩子瞧见,只能咬牙忍泪,从牙缝里溢出字来:“谢谢林老板,谢谢林老板,谢谢林老板!”
“哎呀有完没完,写两句就得了,搁这儿浪费时间,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妇人捧碗离去,出现在她身后的,是另一张妇人的脸。
这位夫人脸上有肉,双目有神,身上的衣裳虽不是什么丝绸,却不差,一看就是可以温饱的人家。
这边就是来凑热闹的了。
白栖枝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抿唇也给她舀了一碗。
看着碗里的粥,这妇人顿时一副气恼模样,一手叉着腰,一手将粥猛地端到白栖枝面前,大声质问道:“凭什么给我舀的没有给她多!你这是偏心!”
一旁的紫玉见有人来找茬,甚至没给春花开口的机会,当即叉腰指着她鼻子骂道:“我们东家给人称的分量都是一样的,眼睛不好就滚去看郎中,少在我们这儿叽叽歪歪!这粥你爱喝喝不喝赶紧走,还嫌弃别人耽误时间呢你,没有镜子总有尿吧!”
她连珠炮似得话语一砸,妇人当即气得面红耳赤,后头传来不耐烦催促声,她愤愤将手中的粥端起来猛地一喝。
“哎呀!”随着一声惊呼,一枚细小的石子从她嘴里吐了出来,“这粥怎么还有石头啊!算了!这粥你们谁爱喝谁喝吧!老娘不喝了!”
说完,她将碗中的粥猛地泼到路旁的积雪上!
“粥!有粥!有粥喝了!有粥喝了!哈哈哈哈哈哈!有粥喝咯!”
话音未落,队伍里突然跑出了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来,他不顾妇人嫌弃的目光,猛地扑到那滩融着雪水的粥液前,竟不顾脏,直接用手抓着吃了起来!
“嗨呀!从哪里来的疯子,吓死人了!”妇人嫌弃的皱眉,看着手里的碗,总觉得连带这碗都不干净了,干脆往地上一扔,张扬而去。
“粥!粥!有粥!”男子还自顾自地挖着雪水吃。
白栖枝见了于心不忍,蹙着眉头想要上前,却一把被李素染拉住。
“东家你不知道。”李素染低声谨慎道,“这人原本是誉王爷家里的学谕,后来誉王爷参与皇嗣之争,被陛下赐死,连带着与他相关的那些人都被砍了,而他因为与花太傅之子花尚书生前关系不错,陛下看在花尚书的面子上才没有将他一并砍头,但是就算没死,人也疯了,这几年一直在淮南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平时只靠捡点烂菜叶子过活,还经常被小孩子扔石头,别说多可怜了——不过东家你别看他可怜就心疼他,到底是掺和过宫里事儿的人,咱们还是少沾染为好,免得惹火上身……哎!东家!”
不顾李素染的劝阻,白栖枝还是上前,将那妇人扔进雪地里的碗捡起来,盛了碗热粥,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
“先生请用。”
少女的话如同三月里的春风,暖暖地,拂过耳畔。那男人忽地停住动作,抬头朝她看,却又像看到了什么人似的,当即愣在原地,口中喃喃有声。
“白大人……白翰林!白翰林!!”
他忽地大叫,伏在地上痛哭流涕道:“白翰林!是您!是您么!白翰林,昔日漯水六月清池亭内,你、我、路兄,以及花尚书,我们可是同窗啊!后来你做了翰林,他做了尚书,我则去了誉王府做了学谕,难不成您都不记得了么!我是、我是!不对!我不是!我不是!白翰林!白兄!”
男人状若疯癫,凄厉的呼声声声泣血。
他说完,长长仰天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就要朝白栖枝抓去。
好在白栖枝反应极快,往后一躲。
男人顿时抓了个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握住了一团冰冷的空气。
“先生认错了。”白栖枝看着男人错愕凄凉的神情,心中一痛,几乎是忍不让自己落泪,冷冷道,“我乃淮安林家林听澜的远房表妹,不认识什么白翰林,先生拿了粥就走吧,不要在此滋事。”
说完,她将粥碗俯身放到男人面前。
滚滚热气灼湿了男人的眼,他抬头,透过朦胧泪眼静静看着白栖枝,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对,你不是白翰林……你是!你是!”后头就是些含混不清的疯话了。
白栖枝理都没压力他,仍旧为众人施粥,甚至没有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男人在雪里跪了许久,浑浊的眼渐渐有了一丝清明。
他起身,捡起面前的碗,看向白栖枝,忽地躬身行了个大礼:“在下,多谢林小姐了。”
林小姐……嗯,应当是这样吧。白栖枝在心里喃喃道。
因知道粥里有石子砂砾,原本排队的人忽地少了一半,剩下还愿意来的,要么就是真的想占便宜,要么就是真的穷困潦倒。
白栖枝一微微地施粥,一句句道“慢走”,直到有一对兄妹从长远的队伍里猛地被推出。
有人大喝道:“没有碗就快走,我又没多余的碗给你,求我也没用!”
白栖枝抬头看去,只见那男孩一个挨一个地求,又被一下一下地推走,他在雪里跌倒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又一次次地被妹妹扶了起来,带着身后年纪小到甚至连路都走不稳的妹妹,,一个又一个地哀求着,两个空荡荡袖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竟是个没胳膊的!
“东家?”木匕被递到手中,李素染不解。
白栖枝道:“阿姊你先走,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素染知道她是个心软的,上一个是个疯子她都管了,面对这一对年幼的兄妹被人欺负,她又岂会置之不理?
男孩又被推倒在雪里,一旁的妹妹见了,赶紧蹲下扶着他奋力将他推了起来,男孩欣慰地看着的后脑勺,刚要继续往前求,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唤:“好孩子,过来。”
两人回头,就见着原本给众人施粥的好心老板正弯下腰,一手扶着微曲的膝盖一手朝他们招了招。
“好孩子,过来。”
兄妹迟疑了一下,四目相对,却还是怯生生地朝那位看起来没有大他们多少岁的小老板走去。
白栖枝笑着看向这一对兄妹:大的看起来七岁,小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岁,两人破衣烂衫,唯独一双眼睛水灵灵、亮汪汪的,一看就是还没被世上的污秽污染过,纯净得怕人。
还是小男孩迟疑了一会儿,朝她喃喃道:“贵人姐姐……”话还没说完,他肚子就发出“咕噜”好大一声响,羞得他赶紧捂住肚子不敢再说话。
白栖枝放软了语气:“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你们爹娘呢?”
“我们没有爹。”小男孩淡淡道,“我们的娘也早就饿死了,我们是两个孤儿,从北边一路逃荒过来的。”说完,他咬了咬唇,不确定地小声问道,“贵人姐姐,我们没有碗,我们也可以喝粥么?”
“当然可以,只是……”白栖枝回头看了看。
粥棚里没有碗,坊里也没有。
大家吃饭都在外面,坊内没有吃饭的地方,就连粥都是在坊内的后院找了个雪少的地方支着锅再煮。
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碗了……
男孩顺着白栖枝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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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去,见木桶旁空荡荡,亮汪汪的眼睛当即暗淡下来,失落又乖巧地咬唇道:“没关系的贵人姐姐,我们不喝也没关系,我们……”
话音未落,男孩就被照进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里。
他抬头,就见着白栖枝起身朝木桶旁走去。
李素染一开始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微笑着捧起双手,并到一起朝前一伸,温声轻柔道:“就倒在这里吧。”
“东家!”紫玉几乎觉得白栖枝疯了,“这可是方才新添的粥!您的手还要不要了!”
其余既然也觉得她应该是疯了,一个劲儿地劝她,可白栖枝只是微笑着轻声道:“就倒在这里吧……”
她一直捧着手在这儿拗着,李素染拗不过她,只得咬牙狠心,将一匕滚烫的粥液倒进她拢起的两掌内,忍着泪不敢回头看她。
粥液接触到皮肤的刹那,白栖枝的手顿时烫伤了一片,甚至都不只是简单的烫伤可以形容了,她的手又红又肿,白嫩的掌心里甚至起了水泡,水泡被烫破,滚烫的粥液立即触碰到了血肉,钻心的痛从白栖枝的手掌流遍四肢百骸,可她却仍是笑着,蹲在两位孩子面前。
“快喝吧……”
粥液从她指缝间一滴滴地流出。
男孩看着她手中的粥液,刚想上前,却又一顿,用胯骨顶了顶怯生生躲在他身后的妹妹,叫她赶紧去喝。
小妹妹怕生得厉害,却在哥哥的催促下一点点地上前。
白栖枝将手中的粥液递上,女孩吹了吹她被烫红的手,垂头一点点喝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仍抬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白栖枝见她盯着自己看,只是笑,眼神温和,如同看到了曾经在路上逃亡的自己一样。
白栖枝眼尾鼻尖都红红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跌落到粥中,为原本平淡无味的白粥多添了一分咸淡。
小妹妹见了,喝粥的动作先是一顿,却又在害怕着什么一样,又低头啜饮。
旋即,她举起了瘦瘦小小的手,颤抖着,用脏兮兮的小手,为白栖枝擦掉了脸上的泪珠。
泪水怎么也擦不完,小妹妹有些着急,在白栖枝的脸上轻柔地胡乱涂抹,自己也急得落下泪来,像是在心疼她。
原本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见自家妹妹如此冲撞贵人,急忙喝止住她:“小默!不可以!”
小妹妹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快速地喝着粥,差点把自己呛到,随即沉默地后退,又躲在哥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白栖枝,一双大眼睛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小男孩才上前不好意思地道谢道:“对不住,贵人姐姐,小默她是哑巴,不会道谢,我们这就走。”
“等一等。”白栖枝叫住他,低首浅笑道,“妹妹喝完了,难道你就不饿了么?”说完,她转身又捧着手朝李素染伸去。
看着她被烫得破破烂烂的手,李素染咬着牙让自己不哭,又舀了一勺给她。
“喝吧。”白栖枝蹲下身子莞尔一笑,“喝饱了,就可以活下去了。”
男孩忍着泪将她手中的粥液一点点喝掉。
因为是二次烫伤,白栖枝的手出了血,鲜血混在白粥里,说不出的红艳腥甜。
小男孩实在是忍不住,抬起头,眼圈猩红道:“贵人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好?”
白栖枝墨澈双眼里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重。
她轻声答道:“因为姐姐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呀……”
是啊,从长平到淮安,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啊,一个人翻山越岭,饿得发疯时,她甚至去透过别人家里的狗饭。
如果那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人给她一碗热乎乎的粥就好了……
此番施粥,除却为了香玉坊的名声,白栖枝还有一个私心在——
她想像父亲那样做个好人。
是啊,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做个好人……世上又岂会缺她一个好人?
可白栖枝就是这样的人,她知道这世上不缺她一个好人,可是万一呢?万一真的缺了她一个怎么办?万一就是缺了她这一个这个世道才会变得更糟糕怎么办?
白栖枝收回手,看着这一对朝她跪地叩拜的小兄妹,脑海里只回荡着三个字——
万一呢?
待到那两人离开,白栖枝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想要接过李素染手中木匕继续施粥。
突然!
一阵刀绞似得痛从白栖枝小腹传来,她蹲在木桶后,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小腹。
手上的裸露出的血肉狠狠抵在布料上,痛得鲜血淋漓。
一时间就连白栖枝都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小腹更痛,还是自己的手更痛。
“东家!”“小姐!”
两道呼声猛地传来,春花和紫玉蹲在她面前,一个比一个地关切地扶着她,生怕她会晕倒在这里,亦或是不小心打翻木桶被烫伤。
面对两人关切的话语,白栖枝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痛得面色惨白,额际冷汗涔涔,两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小腹,整个人仿佛被丢尽了冰窟窿里,却还咬着唇死忍着,不敢痛呼出声。
不多时,一股鲜红从她裙下蜿蜒而出。
是的,她初潮了。
她来月事了。
仿佛是上天怜惜,在为那两个孩子捧粥后,原本还是个孩子般的她,竟在这一瞬间,突兀地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姑娘了。
嗯,成熟。
——瓜熟蒂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