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的脸始终紧绷,无论是在喝茶、喝酒时,还是举杯与两位新人道喜时,亦或与陈斯研究着远处座位上叶长年的饭量时。
终于,在宴席结束向宫外走去,在门外石狮子旁见到早已等在那里的晋竹影时,秦昭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没察觉到,同行旁人没有察觉到。正对面迎着她站的晋竹影看到了。
“你担心我?”
“我担心你出事了藏锋阁就不再帮我做事。”秦昭眼中慌乱一瞬,而后重新板起脸,从晋竹影身旁走过。
“你不问我成功没有?”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我方才在巡南侯府遇到了易秋白,他救了我。”
秦昭顿住脚步,拧眉怒视晋竹影,用神情表达:我说什么来着!
晋竹影无视秦昭担忧的怒火,坦然一笑:“我猜他接下来会去找杜晦庵和赵鉴。纵火案已然确定是七皇子和巡南侯做的,照皇帝的风格,应该不许他们再继续查。所以我已经提前要蓝眼睛给他们二人送了信,至少不能让信息封锁在正德司手中。”他没提在易秋白之外,他另发现有人跟踪一事。
秦昭听懂了他此言何意,冷哼一声,继续向前走。
“白瑶定亲高兴吗?”晋竹影方才在巡南侯府中的毒性还没过劲,此时身子发软,需要快走两步才能跟在她身侧,没话找话道。
“她怎么可能高兴,”秦昭又下意识怼回去,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冷硬,又缓和些态度,“陆风怜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晋竹影摇头:“我也没见过他这样。今天早上我还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他怎么说?”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二人不知不觉间已然靠近京郊,行人逐渐稀少,秦昭的心也逐渐下沉。
她与白瑶曾经多少年都是相看两厌,真正开始发展友谊也就是从今年开始,说不上因为她的境遇而多难过——毕竟,她即使所嫁并非良人,但依然是全雍朝身份最高的几个女子之一。爹是巡南侯,姑姑是宠妃,如今又有夫君是三皇子。她被卷入政治斗争中,但从未劳作也能轻松得到全郡人一年的收成,也着实算不上悲惨。
要说惨,宏山饿死的那些人不惨吗?洛城被屠的那些人不惨吗?大的不说远的不说,就说巡南侯派人纵火,被烧死的小张又做错了什么?
秦昭摇摇头,似乎想把脑海中的纷乱思绪摇出去:悲惨怎么能比较呢?白瑶被卷入了与她无关的斗争,就是很可怜。但她又确实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福得多了。
“方才易秋白救我之后,说即将举办的围猎,皇帝要请我下棋。”晋竹影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
是皇帝的字,秦昭一眼就认得出。她突然感觉自己还在担忧白瑶的婚事,简直荒唐,难道她忘了自己正面临什么,晋竹影正面临什么。她停住脚步,僵在原地,头皮发麻,声音有些发颤着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我得去啊,”晋竹影笑着拍了拍秦昭的脑袋瓜,“我若不去,怎么知道他此举到底为何。”
“你不害怕吗?”
“藏锋阁主事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秦昭一进院子就直奔自己房间而去,留下一句“我累了要休息”后阖上房门,张大着眼睛盯着房梁看,脑中一片空白,任凭她如何努力都凑不起一个完整的想法,而后长叹一声坐起身来,再次翻开皇帝给她的太子案卷,一字一句认真研读,好似要刻进脑袋。她想从中挖出些问题,就好比揪着某个字眼说,当天吃的饼是糖饼不是咸饼,所以皇帝在撒谎,太子没有谋反。一炷香时间过去,秦昭的眼睛依然盯着第一页的第一行,丝毫没有信息能被摄入,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停滞了。
庭院里,晋竹影转来转去找陆风怜,发现他随机出现在京郊别院的任意一个屋顶,敏锐监视着可能来犯京郊别院的一切,虽然心情极差,但依然尽职尽责。他对晋竹影再一次提议的带白瑶私奔置若罔闻,只转过身去给他背影。
晋竹影回到自己的客房,开始给人写信,这才发现方才一直在秦昭面前克制着的平稳再也难以维系,手也不住有些发抖,他吸了一大口气之后一直在憋气,此刻终于呼了出来。他近来一直在盯万诗坛,本就对藏锋阁之人与三皇子的斗争关注少些,何况又出了太子案卷。太子案卷确实给人的冲击太大,如果案卷是真的,他爹是否曾经是谋反的参与者?亦或他爹并不知情?藏锋阁涉事者尽数被处死,留下来的都是以为太子是被冤杀的人,若案卷是真的,别说秦昭不知道如何面对滕小晓叶长年他们,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藏锋阁呢?
藏锋阁中,又有多少人是对主上忠心,多少人是对正义忠心?又有多少人,干脆把主上等同于正义,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太子如若真的谋反,是为了什么?是否皇帝弱化了他自己的罪恶,他本就应当被讨伐?
万千焦虑中,晋竹影再次提笔写信,这封信递给焦长老,希望这位藏锋阁元老,太子的亲舅舅,能给他一些指引。
与此同时,刚从宫中回府的三皇子正在皱眉听着韩卓的线报——晋竹影近几日查案的行踪完全被韩卓跟踪,三皇子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要放火烧死自己兄弟三个。他虽然对秦昭恨之入骨,也不得不承认秦昭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不会做半夜放火杀人之事。
终于,在他定亲的大喜日子,晋竹影闯入巡南侯府,与南疆杀手搏斗一番,又被易秋白救起。韩卓终于确认,就是七皇子下的手!
“说来也怪,”韩卓皱眉道,“我这几日跟踪晋竹影,他好似完全没有察觉。”
“他怎么可能没察觉?”三皇子瞥韩卓一眼,他心里可太知道晋竹影的水平,“你能跟住他,是他纵容你跟住他。”
韩卓不解:“那他为何不阻拦?”
“你跟着他,反倒说明我们也是受害者,与秦昭同是纵火之人的敌人,”三皇子笑道,“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可以相护利用,他巴不得你对七皇子出手,又为何要阻拦你。”
韩卓恍然大悟,又对晋竹影能与三皇子多年为伴、自己仍棋差一着感到感慨,忙表忠心道:“属下定会尽快打磨自己,成为三哥的左膀右臂!”
三皇子笑着将手放在他后背上,推他落座喝茶:“你已经是我最忠诚的朋友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我早早就察觉晋竹影有问题,否则也不会暗中再培养你上来。”
“三哥这是何意?”
“这么多年虽然他身在京城外,却总叫那个陈斯给他讲秦昭在做什么。我当时就怀疑他只是暂时与我的路线一致,而并不真的与我携手而行。回京后我多次劝阻他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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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太子案,等我一揽大统之后自然随口就可为太子翻案,但他仍执迷不悟,与那妖女秦昭搅在一路,”三皇子长叹一声,“我秦家兄弟走到如今,也是有些唏嘘。”
忽然一人小跑着进来通传:“三皇子妃被送来检查新房,此刻正在前厅等三殿下。”
三皇子眉眼一亮,忽然满面笑意,连嗓音都温柔了几分:“看来我这未过门的新娘对新家还有些不放心,这有什么好检查的,我去迎她便是。”
这边易秋白在离开晋竹影后,闪身回到宫中,等着皇帝宴席散了登时汇报给他听,同时提及自己已经把那封骇人的请柬递到晋竹影手上。
“朕的好儿子啊,”皇帝脸上隐约有些嫌恶,又有自嘲,“朕的好儿子,真一个一个都不让朕失望。”
“下官立刻前往大理寺对接杜晦庵,将此案收归正德司所有。”易秋白了然,快速答道。
“你再去找一趟老七,让他小心点,”皇帝皱眉,“大理寺里谁的人都有,晋竹影查到东西定会跟杜晦庵说,朕的另两位好大儿很快也会知道。”
易秋白点头,刚要退下,又被皇帝叫住:“他收到请柬之后,怎么说?”
“他说欣然而往。”
皇帝颈项后仰,挑起眉看着易秋白:“他不紧张,不害怕?”
“下官看不出来。”
“你倒是很欣赏他。”皇帝不置可否。
若是寻常官员听闻皇帝如此说,下一步举动应该是立刻跪倒在地高呼臣有罪,而易秋白不是这种人。他很聪明,又与皇帝知根知底,知道什么话该解释,什么话彼此心照不宣,什么话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又有什么话必须是正色说清楚的。
易秋白正色道:“从下官一介武夫来看,晋公子真乃大场面人,品德纯正,眼光长远,心思广阔,同时细腻多情,实属难得。”
“适合做驸马?”
易秋白笑了:“人家两人不是两情相悦嘛。话说回来,您找他下棋,说什么呢?”
“说我与阿昭讲过的话。”
“您认为晋公子会坚持查太子案?”
皇帝点头:“是有这个担心。”
“那您,会说其他的吗?”
“我会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皇帝向易秋白一笑,“把选择的权力交到他手里。”
易秋白心底一惊,低头行礼后退了下去。
他从已经年迈的皇帝脸上,见到了熟悉的狠厉的笑容。
日暮时分,易秋白短暂现身巡南侯府,交代几句话后离开。巡南侯已然知晓上午自家喜事时,府上发生了什么,如今见到匆忙赶来的七皇子,气不打一处来,又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毕竟他原本只对五皇子有敌意,而七皇子提议把他那两位好哥哥都搞掉。巡南侯由于对女儿的同情同意了,才有的万诗坛纵火一案,谁料想谁都没死,自己折了好些下属不说,还被易秋白盯上。
还好皇帝老儿会像曾经纵容过自己的那样,继续纵容。
七皇子与巡南侯说自己在大门外见到了易秋白,巡南侯长叹一声,要他凑近说话。
日西沉,星幕逐渐挂上天空,另有两人盯着一封信,眉头紧锁。
横舟和黎江。
拿着晋竹影写的信。
门外那东宫救回来的小太监曹小官儿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