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寂寥,红霞覆日,远处的山影镶起了金边,近处草丛中几只虫蚁蜎蜎前行,爬上了一只布满血痕的玉手,又被那手指猛然一动抖落在地。
仕渊渐渐恢复知觉,却依旧头晕耳鸣,加之胸腔灼热说不出话,甚至有头皮撕扯的感觉。他侧了侧头,没成想醒来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一张马脸。
这马儿不知足地吃着草,将周遭地上都啃秃了还不罢休,又开始啃他的头发。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去轰它,胳膊裹在湿透的袖子中如有千斤重,只得扭扭脖子将头发扯回来。
觉得约莫是纯哥儿将自己捞了上来,他左右望了望,纯哥儿却并不在身边。
那种心慌意乱外加愧疚感再次袭来,待记忆清明之后,又立即消散——不是纯哥儿救了他,而是他救了纯哥儿。
先前他与纯哥儿连人带铜炉一起坠下了瀑布,入水时跌得七荤八素,好在他拿手臂护着二人的头,并无大碍。真正要命的是入水之后——那铜炉护得二人免于被水拍击,却也牢牢地罩着二人沉入深潭动弹不得。
仕渊自小在运河畔长大,水性尚可且两手空空,轻易就能从炉底下滑出来。而纯哥儿是个旱鸭子,憋好的一大口气在入水时就喷得七七八八,闭着眼在铜炉里可劲儿地扑腾,都忘了自己肩上还背着个竹篓。害得仕渊在外面好不容易抓住他乱踢的腿脚,却怎么也拖不出来——上半身连带那破竹篓卡在炉里了!
他自己也快气竭,只得疯狗一样开始刨铜炉下的泥沙,终于将纯哥儿拖了出来,带着他上浮。怀中的纯哥儿越发沉重,他自己也憋得两眼发黑,所幸连呛几口水后,纯哥儿也摸清了点水里的门道。他带着纯哥儿拼命向岸边游,可惜越接近水面的地方,瀑布泻下的湍流越急,推得二人离岸边越来越远,一切力搏都是无用功。
眼看第二重瀑布的落崖近在咫尺,本着不能全军覆没的念想,仕渊拼尽全力照着纯哥儿的屁股一蹬,将其蹬向岸边,同时也将自己推至崖边,与万钧水流一起落下。
还好阎王爷没收他,以后可不敢这么玩命了!回想方才,仕渊仍是一阵心悸,不然这么美的云霞再也看不到了。
仰面朝天地缓了一会儿,他听力也逐步恢复。风声水声入耳,其中还夹杂着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他软绵绵地支撑起上半身望向声音来处,却又吓得一骨碌躺了回去——是那山匪头子塔斯哈!
还有燕娘!燕娘为何在和他说话?她不是应该带着君实在去往蒙阴县的路上吗?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假装尚未苏醒,一双招风耳仔细探听着二人的对话,耳油都快冒出来了,结果一个字都没听懂!
越是听不懂,猜疑便越多。
塔斯哈背靠大树,燕娘离他咫尺之距,二人言笑晏晏,旁若无人,甚至连仕渊诈尸似地一起一卧都没发觉。
山上那帮人为何没有追过来?若是燕娘在此地,那君实又在何处?莫不是早已落网?
仕渊越想越觉蹊跷。先前自己的家世被燕娘查得一清二楚,而后在兰陵县,他们前脚刚进长恭浴亭,后脚塔斯哈便进来了。再之后撞见塔斯哈的客栈也是燕娘选的,甚至就连阿朵家,也是燕娘带路去的。
眼下已然确认她是女直人,阿朵、阿朵的父亲,还有塔斯哈,都是。这一路上与女直人数次交集,且都与摩云崮脱不了干系,若说巧合实在牵强。此行自打从扬州就有诸多古怪,只是当时他实在拿神荼索没有办法,情急之下且信了燕娘。
该不会……这山匪使得是个连环计,以燕娘为前锋,金蟾子为饵,将他一路从扬州引至此处,打算一口吞个大的?
思至此处,他已是冷汗连连,却又怕自己多虑了。
燕娘谈吐举止都相当板正,不惹一丝尘埃,若是不经意触碰到她,多半会被甩个“平沙落雁”。看似功高自矜,但她总是默默无言地跟在身边,偶尔也会钝口拙腮地安慰人。她平日里虽冷着一张脸,却总是轻易地被逗笑,约莫是鲜少出门与人交谈。
她总是孤孤单单,却又规规矩矩——规规矩矩地辟谷、打坐、练功,规规矩矩地等待、探路、掏钱……总之并不像是会与一群豺狼为伍的人。何况她算半个道姑,又是林家班的台柱子,若是对自己有歹心,总不会连林子规都对自己有歹心罢?
不远处的二人交谈继续,燕娘的女直话似乎并不很流利,依稀能听出“金蟾子”、“龙门派”等熟悉字眼。
末了,塔斯哈说了句什么后引得燕娘一阵沉默,便拿汉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去找那个带锁链的书生,你在这看着草丛里那位,然后我们一起回摩云崮。”
这一句字字清晰,如一道惊雷劈向仕渊,再犹豫不定之人都能给劈醒了——他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眼下情形容不得仕渊惊诧和愤怒——他须即刻脱身,赶在塔斯哈之前找到君实,抓紧逃离这个鬼地方!
说做便做,仕渊一骨碌自草丛中跳起。方才那马儿近在咫尺,他捞起缰绳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踢了下马肚子,一骑绝尘。
望着上一刻还在躺尸,下一刻就暴起消失在林间的肉票,塔斯哈只剩目瞪口呆。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汉人大多自私自利,不可深交,你看他——”
塔斯哈埋怨着望向燕娘,却见她指尖婆娑着苍白的唇瓣,面容好似即将凋谢的花朵,搅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只得将一席风凉话都咽回了肚里。
以她方才展现的轻功,定然能在“莫林”走远之前追上去解释一番。然而她的气力早就为救人耗尽,却不想所救之人不仅无感激之辞,甚至抛下同行伙伴,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个……哈儿温姑娘,你别太介怀。”他笨嘴拙舌地安慰道。
“我有甚可介怀?不过各取所需,何求肝胆相照?”燕娘嘴上说得淡然,却难掩失落之相。
塔斯哈笑而不语,见她一身单薄濡湿显得愈发可怜,欲将自己的衣服罩在她身上,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还在马背上晾着,而刚刚被肉票拐走的爱马“莫林”,多半是回不来了。
此刻有马蹄声自上游传来,正是阿里因同其余山匪。塔斯哈冲他们打了声口哨,转身对燕娘道:“时候不早了,马多得是,我们回去吧。我帐内有好酒,本来还想杀只鹿招待下那两个书生,谁知溜得比兔子还快!”
燕娘踟蹰不前,片刻后才点了点头,跟在塔斯哈身后向上游走去。微风渐凉,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长,这身影是如此相像——颀长、崔嵬,却又透着疲惫。
背后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二人警觉地回头,只见一匹矮脚马直奔而来,背上载着个披头散发的天青色身影。
“秦归雁!上马!”
马上人一声闷喝,燕娘登时怔在原地。须臾中,一只手向她伸了出来,她犹豫不决地抬了抬手,却被一股出乎意料的力度拽起,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然落于马上。
马上之人虽文弱狼狈,这一番垂蹬挂马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连塔斯哈都刮目相看。恍神间,那人已打马回程,临走前趾高气昂地丢了句:“塔斯哈,我兄弟还在她手上,你这压寨夫人我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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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却能将佳人颠出十步以外。
与其说是燕娘被拉上了马,不如说她习惯了见力借力,自己跳了上去,却没成想这马儿动如脱兔、势如破竹,害得她偏生落在了马鞍外,于是只能上下左右任其颠簸。
她本就惶惶然,死死地钳住仕渊腰间,但听一声“压寨夫人”,自知其中误会大了,然而马儿四脚腾空地飞驰,再多的解释到了嘴里,最后全变成了惊呼。
“其实我回来不光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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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君实!”
仕渊策马在山林间穿梭,将塔斯哈连同那片湖水甩得无影无踪。
“摩云崮是穷途末路,他们发乱世财也好,妄想复国也罢,我避之不及,但实在不愿见你也深陷其中!我不清楚塔斯哈有何图谋,又给了你什么好处,但依你的品行,定有难言之隐。既然朋友一场,我得把你拉出来!”
他低伏上半身躲避着前方枝桠,见身后无人追击便让马儿放慢了步度。燕娘依旧紧抓不放,指甲将他的腰肉剜得生疼,余光瞥到的那抹嫣红,也不知是她指尖的蔻丹,还是自己的肾边血。
“你这是驴车坐惯了骑不成马了?”
仕渊勒马,把缰绳绕在鞍鞒上,随手折了根枯枝簪起头发,“我还以为女直人都善骑射呢!”
燕娘见他阴阳怪气,置气似地坐直,十指紧紧扣住后鞍鞒,故作镇定道:“我不过跟山贼周旋了几句,谁告诉你会说女真话的就一定是女真人?”
“难道汉人讲梦话也用女真语?”
仕渊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却让燕娘哑然许久。
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没理清楚自己的身份问题,甚至眼下更纠结了。
宋金虽有不世之仇,但她是被汉人教养长大的,言行举止、吃穿用度皆与汉人无异,甚至塔斯哈是她这么多年来接触过的唯一一位族人。
可若说她是汉人,怎地午夜梦回时又讲起了童年的话语?血仇未齿,栖霞山庄的诸多英灵在上,她万万不敢忘本。
一声叹息打断了她的思绪。仕渊忽地跳下马背,牵着辔头稳住马儿,卷起塔斯哈的上衣擦干净自己座下泥水,又拍了拍马鞍,道:“旁的以后再说。来,坐到这上面,上身直立,沉肩坠肘,目视前方。正身以总辔,才能均马力、齐马心。”
见燕娘踌躇不解,仕渊嘟囔了句“得罪了”,随后擒住了她的脚,将其带入了马镫中,又将整个人托上了马鞍,这才发觉她手脚冰凉,周身带水。
“你怎地湿得像个馄炖?”他蹙起眉头。
“你不也是,湿得像个车螯,还带着泥。”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仕渊心中登时清明。先前他在水中挣扎直至昏厥,清醒后又如惊弓之鸟,根本没有时间想过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他周身有暖意自丹田处流散,甚至连嘴唇都有些许酥麻感。
如梦初醒,他望向马背上僵直的女子:“是你救了我?”
燕娘点了点头,又道:“另外,我与塔斯哈刚刚结识,何来‘压寨夫人’一说?我知你思虑颇多,但他承诺放我们一马,只因我父辈有恩于他,你不要会错意。”
她的话音不疾不徐,仿佛方才的搏命相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仕渊长舒一口气,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之余,又有一些欣喜,只因燕娘还记得“车螯”一物。
那日天将破晓,二人初遇,他带着眼前这位“名伶”去东门口馄炖铺嗦车螯。说来惭愧,席间他对燕娘撂下了一句“若不能坦诚相待,如何患难与共”后,便不欢而散。谁知现如今她做到了患难与共,而自己却满心猜忌与防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污,着实像个车螯。
“谢谢你,把我从水底捞上来。”
仕渊牵起马儿向前走,时不时地回头确认一下燕娘还在不在马上,见她已经习惯了坐在马上,便放了心,闲庭信步起来,死里逃生的事像是从未发生过。
“对了燕娘,关于王金蟾的去向,你可有头绪?”他正色道,“你们不是有过命之交吗?”
“没有头绪。虽然过命,但并未深交。”燕娘回道,“他离开时只说若我有事相求,便去蟾螳宫寻他。”
结果这牛鼻子连蟾螳宫具体在哪儿,都打了个哑谜。
紧接着,燕娘又道:“不过方才我向塔斯哈问起金蟾子,他告诉我了一些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