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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轰炸

作者:陨星微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头顶的巨石夹杂着同伴们的惊呼狠狠砸下的瞬间,K-19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并非毫无征兆。


    每一日他下矿前管理员注视自己的目光、通讯时联络员不自然的停顿、踏入泊位前移动的监控器、逐渐稀少的能量补给……


    他对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意外,他只是可惜,可惜他没能在这一天到来前转移走所有的同伴,也意外威震天陛下竟然允许他做到了如此地步。


    ……


    也许早在他救下第一名同伴并决定向他们的主人隐藏这一决定时,这就已经是K-19作为一架量产士兵的结局。


    不是死在流水线上作为残次品被销毁,也不是死于突如其来的矿场坍塌成为又一个无人在意的消耗品,更不是死于无法抗衡的战场厮杀变为坟场中的死尸。


    K-19是作为反叛者死在自己人手中的。


    一个对于劳工阶级的矿机而言远超他价值的死法。


    他应该对此心怀感激的。


    “一架毫无价值的量产杂兵死于霸天虎首领亲自下令的处刑”!更不用提威震天陛下和声波长官甚至给了他这么多时间让他救下了这么多同伴。


    听起来就是一种荣耀不是吗,毕竟他早就该进入熔炼炉了。


    早在他轰碎同类的头雕,浸湿在赛博坦人的能量液中时,他就该回归火种源了。


    当恒星照射在黎明高地的战场,除了他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一架活着的机子时,他就该回归火种源了。


    当霸天虎与汽车人的战斗结束却没有任何一个阵营的人来寻找是否有作为炮灰而被拉入战场填埋人命的量产机存活时,他就该回归火种源了。


    他推开身前的一个同伴,自己却被压在了石块下。


    巨石碾碎了他的双腿,连同矿机的整个下半身一起淹没在滔天的灰尘之中,光学镜失去作用的第一塞秒,他摸索到了身侧一条断掉的胳膊。


    视觉系统陷入黑暗,能量液的腥甜却闯入他的嗅觉系统,黏腻、湿滑的触感自不远处同伴死不瞑目的尸体流淌到自己同样碎裂的机身,一股难以控制的恶心感涌上摄食管,他躺在地上无助地喘息,每一次置换都带来死亡的气息。


    坍塌的矿洞还在崩裂,战斗单位引擎的呼啸自头顶传来,霸天虎飞机的导弹破空声曾经也作为他们最大的仰仗拯救过战场的颓势然而如今却成为死神的镰刀,毫不留情地收走他们生存的希望。


    红色跑车伫立在矿洞的出口,K-19能听见K-75哀求的声音,也能辨认出击倒长官沉默的置换声,霸天虎拯救生命的医官最后却挡住了他们最后逃生的希望。


    然而没有机子对此感到讽刺。


    这是威震天陛下亲自下达的命令,而没有什么能阻挡霸天虎的主人意志的贯彻。


    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


    霸天虎毁灭一切,汽车人拯救一切,而量产杂兵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击倒默念着什么,K-19却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听觉系统的能力。


    大幅度流失的能量液威胁到了机体的运行与火种的燃烧,依照本能,他的CPU正在逐次关闭他的感官系统。


    突如其来的,在自身感受外界的所有渠道都陷入死寂后,K-19想知道他们的普神是否也会收留人造的火种,那样的话起码他可以向所有机子说一声抱歉。


    抱歉没能让大家活下去。


    抱歉没能让大家逃脱灾难。


    抱歉他所未能完成向他们承诺的一切。


    抱歉明明希望已经到来了他们却死在了黎明前夕。


    有太多K-19需要向他们道歉的事情了,可是人造的士兵也许终究比不上神造的火种,他就快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陷入黑暗的CPU被猩红的弹窗占满,头顶的石块隔着隐隐约约的触感砸落在他的面甲上,K-19知道自己该惊慌的,像是任何一架普通的机子那样,去呼唤同伴的帮助,去催促K-75带领其他还活着的机子逃走,但……


    他从来都不曾知晓什么才能称作一架普通的机子。


    在CPU被疼痛讯号填满的瞬间,他只能想起自己是如何靠着吞吃同伴的尸体从黎明高地的战场爬回人间。


    那是不曾存在任何希望的场所,战斗结束后的战场是没有生存与死亡的概念的,当死去赛博坦人的机体累积成一座座尸山时,你所能做的不是翻找还有没有活着的战友,而是畏惧是否会有敌人从死亡的脚步声中连你一同拽入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K-19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的火种还在胸膛跳跃吗?他所触摸到的触感是真实的吗?他所看见的阳光真的是阳光吗?


    继而是更多的疑问。


    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他们要自相残杀?为什么受苦的是他们?为什么他要作为一架量产机诞生?


    无数的责问从火种里迸发,他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问出口的疑问。


    火种只是在抽泣,向它的主人询问为什么自己一定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哭泣声甚至让K-19感受到了厌烦,可他又如何能得知答案呢?


    他只是稀里糊涂地出生,稀里糊涂地进了矿洞,最后又稀里糊涂地上了战场。


    他麻木的、被同伴的能量液染成了蓝色的红色目镜环顾四周,只能问出他唯一有资格问出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人来确认战场是否还存在有幸存者?


    他脱力地坐在被能量液浸透的金属地面眼看着夜幕降临,涡轮狐狸叼走死去汽车人的胳膊大快朵颐,石油兔子在量产机的机体里筑窝,荒原狮在抢夺霸天虎的尸体作为晚饭。


    最后K-19如同行尸走肉说服自己从不知道是谁的能量液里站起来,他尝试过呼唤,可破损的发声器无论发出多么嘶哑的声音都引不来任何一方的注意。


    汽车人打了败仗要逃走,霸天虎打了胜仗要庆祝,最后剩下K-19一个人不得不思考他怎么在被炮火摧残殆尽的战场活下来。


    对,就像是现在,手掌中依然抓着一节不知道是谁的胳膊,熟悉的外装甲轮廓,就像他自己,每个量产机都像K-19,K-19就像每个量产机。


    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他思考得更多,害怕得更多,喜欢得更多,可最后K-19只发现所有人都思考得更多,害怕得更多,喜欢得更多。


    他们只是不再奢望了。


    在意识到作为霸天虎的量产士兵诞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时,他们就不再想了。


    仅仅是活下来就已经让他们拼尽全力。


    而K-19只是他们中的一员,没什么特殊,也没什么特别。


    K-19也不过是无数量产机中的一员,无数量产机也不过是K-19的缩影。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要死。


    天空中的轰隆作响逐渐停止了,地面脚步传来的振动也在消失,K-19知道,尽管会有人死在今天,但不会是全部。


    他的同伴也许迟钝,但没有量产机是生存的傻子,自……天灾叫来救护车治好了他们的伤,K-19就一直在和其他机子商量如何对洞穴进行加固,如何在保证隐蔽的同时增加生存的几率。


    而K-75作为管理层,CPU的运算能力在K-19之上,他知道失去自己K-75也会代替他照顾好其他幸存下来的机子。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已经早有安排,那这股萦绕在他火种中的不甘又是为了什么。


    置换逐渐开始变得困难,灰尘落入他的呼吸系统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下半身被碾压在巨石之下,咳嗽只换来了更钻心的疼痛。


    天灾是否也曾经历这样的困境呢?


    K-19突然发散地想到。


    那辆高傲的油罐车似乎总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无畏无惧,好像顶着几十架量产机的炮火与汽车人的通缉只不过是他日常中的一部分。


    他会慢条斯理地找出K-75脱线话题中的漏洞问得小飞机哑口无言,也会假装愤怒地弹捣乱的H-45的额头让他学会安静,但更多时候,天灾只是抱着胸看他们在矿洞里忙碌。


    那双漂亮的红色光学镜永远看着K-19所不知道的未来,而奇迹就在他的CPU中发生,就像他带来了K-19永远带不来的医生,治好了K-75的腿、S-569的充能回路、H-45的光学镜和更多只能等死的量产机。


    这都是K-19做不到的。


    在所有机子面前,天灾总是无所不能的。


    好像待在他身边时,你只需要相信他就好,相信他能带来医生、胜利,以及希望。


    天灾让他们相信他无所不能。


    可K-19知道不是的。


    那辆小油罐车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掩藏在自己的假面之下,K-19知道那副狠厉的外表下有着怎样一颗明亮温柔的火种。


    那颗火种也曾向K-19袒露自己最大的脆弱与耻辱。


    盘旋在心口几日的内疚涌上K-19的发声器。


    明明他正是该最理解天灾的那个机子,然而却也是他伤害到了那辆将自己的脆弱主动敞开给K-19的油罐车。


    他还欠天灾一句道歉的。


    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K-19的CPU描摹出小油罐车带着些许傲慢与别扭的面甲,胡思乱想的矿机想这会成为他最大的遗憾。


    他转而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疑问,轻叹。


    如果量产机的祝福也有神明在倾听的话,他希望天灾永远也不要经历这样痛苦的东西。


    被砸碎了整个下半身的飞行单位抽动了一下手指,疼痛信号立刻萦绕在他的机体上。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再多几分钟,他的机体就会进入自动锁定状态。


    他也许应该像正常的机子一样留下一些信号,又或者拼尽全力呼救,但他突然就不想了。


    反正他从来都不曾是一架普通的机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架普通的机子。


    就像有一个事实他早就该接受:他是一个死去也无人在意的量产杂兵。


    哈。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尽管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知道击倒和被派来执行任务的霸天虎飞机都已经离开这里了,否则在确认无人生还之前,霸天虎不会停止攻击。


    这时候K-19突然就想感谢自己是一架无人在意的量产机了。


    但,他已经为此吃够苦头,再去感谢自己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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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免有些冠冕堂皇。


    兴许是停机前的走马灯,他不再处理眼前不断蹦出来的闪烁着的弹窗,记忆模块被艰难地调用出来。


    你知道,作为一架量产机的一天其实非常无聊。


    K-19的一天往往从被同伴从泊位上叫醒开始,然后是领取今日份的能量补给,跟随大部队下矿,幸运的话能听见红蜘蛛长官的几句问话,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娱乐,随后是从霸天虎的战舰上一路向下传送至不见天日的矿洞。


    这时候就得全力调动他的探测系统了,往往向下挖掘数十米才能找到一小块能量晶体矿,挖掘到后第一时间要上报给管理层,随后进行进一步加固,最后才是挖掘。


    这也是K-19最熟练的,系统要校准到最小误差,挥动的镐子要恰到好处,不能用力太多,否则会引起不稳定的能量晶体自爆,不能用力太少,否则矿石就没法被挖掘出来。


    这是个技术活,K-19想起天灾曾经好奇过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在K-19告诉天灾他是凭借自己的矿石探测系统才找到他后小油罐车就要求他详细讲述过他们的挖矿经历。


    只是天灾在听K-19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显而易见地想要逃跑了。


    他是不是又在走神了?


    ……算了。


    K-19决定放过自己。


    天灾其实也向他问过挖矿最艰难的是不是挖掘和探测,但不是的,对于矿机而言,最难的是搬运。


    如果不用特制的箱子就无法稳定矿石,但任何一点儿火花又都有可能引爆它们,更糟糕的是往往这时候他们都已经手酸脚累,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搬运的过程是否平稳顺滑,K-19已经记不清自己磨坏了多少次手部的关节齿轮,又有多少次是拼着最后一点儿力气走回战舰。


    但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无疑是回到泊位的时候。


    只是,白天结束,K-19的夜晚却往往不得安宁。


    多少次他在泊位上因为恶梦而惊醒。


    有时候他会梦回黎明高地,恐惧、痛苦、恶心以及……饥饿。


    那该死的饥饿感无处不在,从他的油箱燃烧到他的摄食管。


    他不断地、不断地回到战场,他看到自己低下腰,忍住呕吐的欲望从尸山上挖掘出同伴的尸体,从他们的子空间取出还能吃的能量块。


    然而能量块吃完了,依然没有人来救他。


    K-19看看脚下腐烂的苍白机体,又去捕捉石油兔子,为了活着,他和涡轮狐狸争过食,从机械秃鹫嘴里抢过含有能量液的管线,从荒原狮的爪子下捡过剩。


    为了活着他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最后,黎明高地也沦为战争的又一个受害品。


    衰落的赛博坦再也承担不住他最美丽的山丘,黎明高地的生物迈向了灭绝,直到最后,K-19低下头,从一具已经看不清派系的机体上撕开他的腰腹。


    留下的蓝色液体不知道是尸体的能量液还是他留下的清洁液,他只能悲伤地咽下摄食管中苦涩的能量,期盼下一个明天照常到来。


    意识正在陷入迷蒙,疼痛也变得麻木,K-19望向应该是天空的方向,有些讽刺地想到:


    谁又能知道,曾经最为痛恨的日常在现在这个时刻竟然也会变成奢望呢。


    可他的一生就在奢望。


    当黎明高地等来霸天虎与汽车人又一次战争的号角,威震天与擎天柱像是戏剧的主角无数次站上同一座高台,仇恨推动着他们,霸天虎的君主挟持着它,放任这种感情在自己的火种流淌,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地讥讽着汽车人领袖的优柔寡断,嘲笑着擎天柱的天真与仁慈。


    领袖却只是不发一言,那双湛蓝色的光学镜注视着威震天的面甲,就好像在找过去的那位名为震天尊的角斗士的影子。


    那就是K-19唯一一次看见汽车人领袖的时机,两位领袖级的机体在战场的中央互相伤害,在场的所有机子都不得不被裹挟进命运的轮舞,威震天是这样,擎天柱是这样,K-19同样是这样。


    战争带来了痛苦和死亡,战争让挚友反目成仇,战争让一切面目全非。


    战争让K-19不得不在死亡的爪子下求饶,但战争却也让K-19活下来。


    黎明高地的战斗最后的结果是威震天被领袖一枪射穿了半个火种舱,然而他依然活着。


    顽强地、艰难地。


    但还活着。


    霸天虎濒死的君主念着擎天柱的名讳,像是在念一个新生的仇人,也像在念一个死去的爱人。


    K-19不明白。


    他只是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霸天虎杂兵的脚踝,拼尽全力活了下来。


    但……


    为什么呢。


    他昏迷着被其他霸天虎杂兵搬运回战舰,陷入黑暗前,他只是奇怪着。


    像是好奇威震天口中念叨的名字一般。


    为什么会有人如怀念逝去的过去一般念诵一个人的名字呢?


    矿洞冰冷的温度从破碎的矿机的指尖一路传递至K-19的火种舱,已经神志不清的量产机呢喃着,金属唇上下翕动,重复着CPU停止运作前他最后的意识。


    他也曾渴望某个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如奢望命运垂怜不曾被爱过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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