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这好像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样与人拥抱——这样面对面、紧紧的拥抱。
戚玉衡带着热意的呼吸打在他颈侧,激起一阵麻痒。
戚玉衡没有抱他太久,他很快就直起身,轻声道:“……希望你永远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沈灵均微微挑起眉:“怎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我就是这么希望的呀。”
沈灵均轻笑一声:“好。谢谢你。”
走出戚玉衡所住的小区后,沈灵均抬手摸向颈侧——这块皮肤一切如常,但沈灵均却有种戚玉衡呼吸的热度仍残留在这里的错觉。很奇怪。沈灵均感觉内心中有种奇妙的悸动,心率也有些过速——沈灵均下意识地吐出一口长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跳。
喝酒喝多了吗?
不是。是在戚玉衡抱了他之后,才慢慢变得这么快的?
为什么?因为这个拥抱突破社交距离了?他不好意思了?
可他和陈彦博从小一起长大,坦诚相见过不知道多少次,零距离接触不知道多少次,他从没觉得不好意思啊。怎么对象换成了戚玉衡,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了?是因为他们之间还不够熟悉吗?
沈灵均下意识地否认了这个答案。他不是情场新人,类似的悸动,很久前他也曾体会过。沈灵均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沈灵均回过头,看向戚玉衡住的那栋楼的方向。但现在的他,实在无力也无心去面对、验证这个猜想。
又驻足了几分钟后,沈灵均叫了辆车,离开了。
之后几天,警方那边给沈灵均传了一些消息,说他们搜查了犯罪现场和几位犯罪嫌疑人的家,找到了凶器和麻醉机,也发现了长乐的衣物和随身物品。但因为警方还需要检验和取证,他暂时还不能把长乐的遗物领回去。
周五那天上午,沈灵均的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他们办公室一共两台座机,共用一个号码,一台在余绵绵桌上,一台在沈灵均桌上。打进来的电话一般都是由余绵绵先接,之后视情况转给沈灵均接。
这次也是如此。余绵绵接起来说了两句话,随后捂住听筒,和沈灵均道:“沈哥,刘崇明律师。”
沈灵均有些意外——刘崇明是致和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是容州颇负盛名的老律师,也是有名的人权律师。他参与过很多起颇受社会关注的刑事案件的辩护,除了在实务界很有影响力之外,学术著作也颇丰,是全国刑法学会的顾问,是位能力十分出色的刑事辩护律师。但随着年纪渐长,近两年他已经不在刑辩界的一线活跃,专心著书立说。
他最近办的案子里,也没有这位代理的案子。
沈灵均心里有了个猜测,朝余绵绵点了点头,接起了电话:“……刘律。”
刘崇明语气十分客气:“沈检,您好。我是刘崇明,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了?九年前,万玉坡案的时候,我们见过。当时您还是彭宜年彭检察长的检助。”
“是,我还记得。”
“是这样……昨天,我接受了卢江峰、孔鹏、吴莉莉、曹丽梅的委托,成为了他们的诉讼代理人。我想跟您见面聊聊,他们几位嫌疑人的家属,也想和您见个面,当面给您道歉。您看您方便见个面吗?”
“……嗯。”
“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时间听您安排。”
沈灵均沉默了一会,道:“就今晚吧。”
“好好好,那您看我们选在哪里见面合适?”
“你们定吧。”
沈灵均和刘崇明在电话里交换了联系方式。差不多半小时后,刘崇明给他发来了一家饭店的地址。那是一家私房菜馆,人均消费不菲。
晚上六点半,沈灵均准时踏入了饭店包厢——包厢里一共有六个人,除了刘崇明外还有三女两男。有一个头发全白、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的老太,大约是哪位嫌疑人的母亲,三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两男一女,大概率是嫌疑人的兄弟姐妹,还有一个年轻些、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像是嫌疑人的儿子辈。
看到沈灵均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表情各异,有的悲伤、有的心虚、有的麻木。刘崇明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沈灵均往中间的位置引。沈灵均摆摆手,坐在了最边上的位置:“行了,刘律,我不是来吃饭的。这你心里应该也清楚。都坐吧,麻烦刘律给我做个介绍。”
刘崇明连连点头:“是,是,那我就不搞这些虚的了,”刘崇明以自己为中心,从左至右地为沈灵均介绍起来:“这是曹丽梅的姐姐,曹丽艳,这是曹丽梅的侄子,孟成钢,这是吴莉莉的妹妹,吴芳芳,这是孔鹏的大哥,孔昊,这是卢江峰的岳母,苗从筠。”
尽管沈灵均之前说了让所有人都坐,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主动坐下。沈灵均于是再次道:“都坐下吧,不然说起话来很奇怪。”
刘崇明也道:“都坐吧,都坐吧。”
其余人觑着沈灵均的脸色,慢慢坐了下来。
等所有人都坐下后,刘崇明道:“沈检,今天来,我是代表我的几位当事人,来向您道个歉。之后,我们也想到长乐的爷爷奶奶家登门致歉。但是,我听说爷爷奶奶身体不大好,我想问您,我们……我们方便过去吗?”
“暂时别了。让爷爷奶奶先自己消化一下吧。”
“好的,好的……沈检,昨天,我联系了长乐的母亲杜女士,杜女士表明,她愿意出谅解书,但据我所知,这些年来,爷爷奶奶、还有您才是长乐的实际监护人。我觉得我的委托人、委托人的家属,都应该对您这边做出赔偿,所以我想跟您谈谈赔偿金的……”
沈灵均靠在椅子上,觉得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不断地跳痛。
杜菲同意出谅解书。
沈灵均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杜菲是李长乐的母亲,她的确是法理上有资格签署谅解书的人——对律师、对被害人家属发难毫无意义——他应该克制——
他还不够克制吗?!还要他怎么克制!
他的长乐,那么懂事的长乐、那么孝顺的长乐、那么勇敢的长乐、那么善良的长乐、那么渴望母亲的长乐、那么想念父亲的长乐……他看着长大的长乐。他死掉了,被杀了。他的亲人不是贪图他的遗产、就是想把他的尸体卖个好价钱,杀掉他的凶手,也可能得到从轻的处罚。
沈灵均拿起面前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刘崇明登时噤了声。
“既然你们已经拿到谅解书了,还来找我干什么?赔偿?刘律,你既然是卢江峰的代理人,应该知道他犯案的理由吧?我不缺钱。你们的赔偿,我一个子都不稀罕。”
说着,沈灵均就站起身想走,但刘崇明早他一步站起身,拦在了他面前:“沈检,沈检,您别冲动。我、还有几位家属,是真心想来跟您道歉。而且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赔偿您,我们真的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刘崇明正说着,曹丽梅的姐姐曹丽艳就冲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沈灵均身前:“沈先生,真是对不住,真对不起,我妹妹做了错事,她昏了头,我替她向您道歉……”
说着,曹丽艳就想给他磕头。
沈灵均扶住她,语气生硬:“这是什么意思?道德绑架吗?”
曹丽艳的儿子快步走了过来,半拉半抱地把他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灵均看向刘崇明,道:“对于辩护律师来说,从接到案子的那一刻开始,战争便已经打响了。而决定这场战争胜利与否的关键因素,不是一场、两场简短的法庭辩论,而是朝着这个最终战场前进时迈出的每一步……这是您在您的作品《辩护人》中的一段话。来找我,也是您想要迈出的一步吗?”
“我对您、对诸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与长乐并没有亲缘关系,我的证词、我的态度,基本无法影响法庭的态度与量刑。你们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们的道歉,我收到了。你们想让我怎么回答你们呢?‘我接受了’还是‘我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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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
沈灵均从曹丽艳悲戚、卑怯的脸上扫过,忽然想起了戚玉衡——十几年前,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放下尊严,卑微、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家人道歉?明明自己没有犯任何错。
沈灵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什么话都不想再说,想绕过刘崇明离开,但刘崇明又退了一步,挡住了大门:“沈检,请等一下,我明白,我们……我们出现在你面前,可能都是一种打扰。但是,我们必须来向您道歉,我们……孩子没有了,我们身为家属,于情于理,都得向孩子的家人道歉。”
刘崇明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主语也用的是“我们”而非“他们”。沈灵均微微挑眉:“刘律和你的当事人们之前认识?”
刘崇明脸上露出来一个有些惨淡的笑:“我和江……卢江峰,是多年好友。如果小川没出意外,我们说不定还会是儿女亲家。我女儿小曼,和小川是初中同学,也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谈起了恋爱。我那个女儿呀,是艺术生,文化课成绩很惨淡,她当时和小川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担心她会把小川的成绩拉下来……她考个三四百分就足够了,可万一影响小川上庆北可怎么办?”
“没想到,小川……”刘崇明用大拇指揩了一下眼角:“她要是和小川正常分手啊,她说不定早就放下了。但……小川走后,我女儿就得了抑郁症,休学了一年才复学。今年三十六了,还没结婚。”
刘崇明搓着手:“沈检,我、我知道,江……我当事人他们的态度,一定让您很愤怒。但是,他们真的不是对长乐毫无愧疚心的那种恶魔。他们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长乐,但他们……他们疯了,他们……”刘崇明的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着,“我……我们,我们这些家属有责任,我们身为他们身边的人,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疯狂,变得偏执,我从不知道他心中埋藏着那么深的怨恨。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说着,包间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道歉声。他们的态度十分诚恳,丝毫不敷衍,如若此时他的身份是检察官,他一定会努力促成两方当事人的和解,为被害人家属争取权益,让嫌疑人家属能够安心。
然而,此时的他不是沈检,只是沈灵均。而今他才懂得,做检察官时说过的很多话,实在浅薄、实在自以为是、实在高高在上、实在舐皮论骨。原来有些感受,不经历,便真的无法懂得。
刘崇明有些粗暴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这是卢江峰名下大部分资产的产权证明,包括一中附近的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学区房,和一套在金水湾的房子,两台车,以及一些股票期货……他其实还有一些存款,但是他老婆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他总要为他老婆留一些医疗费,所以没有拿出来。剩下的这些资产,他愿意无偿赠送给您,作为补偿。”
“补偿……”沈灵均轻声念叨着:“俗话说拿人家手短。这是补偿还是工资啊?他不是还期望我能替他追凶吗?我身价很贵的,而且不接公务以外的私活。”
说完,沈灵均微微用力,把刘崇明从自己身前拨开,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推门离开了。
走出饭店,沈灵均收到了来自瞿春光的微信,说他们已经将长乐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他可以开始着手准备长乐的后事了。
沈灵均将这条消息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才慢慢放下手机。
心脏处传来了熟悉的绞痛——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将这种疼痛体会了无数遍。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一周、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他有些想问卢江峰等人:你们是觉得,找到凶手,这种内心的痛苦就可以得到抚慰吗?
那他真想告诉他们:你们错了。完全错了。
尽管他们已经归案,他也知道他们这些凶手会得到法律的惩罚,痛苦还是如影随形,仿佛永无止息。因为这种痛苦的来源是失去,而失去的生命,注定无法再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