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唤醒了昏昏欲睡的神识。
岁檀一个激灵,从浑噩中清醒过来,一边用手背轻拍自己的脸颊缓解惺忪,一边摇着脑袋,矫捷地跳下马车。
车旁早已恭候多时的沈凌云张开双臂,岁檀顺势扑到他怀里,借着姿势仰头望去——
北方凌厉的寒风中,高耸的城墙自一望无际的荒芜中拔地而起,巍峨守护着大梁最重要的关口。
成年累月的战乱斑驳了角角落落,又被数不尽的血染透。乌金坠日,残阳倾斜,火红的余晖氤氲着城楼,又一点点摩挲过高悬的匾额。
浓密暮色下,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写在城墙上,也刻在每一个大梁人心中。
——襄城。
即便是耽于情爱的书中也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塞外重镇,曾以一城之力死守、前后被屠过三次仍然一步未退的抵御外敌最前线,每一块砖瓦都由血泪铸就的古城,终于拨云见日地露出了它伟岸的模样。
人都跟到了平川驿站,再遣送回上京不说路途遥远,沈凌云也根本放心不下。
战况紧急容不得分心,加上岁檀还各种言之凿凿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且指天指地对灯发誓绝不乱跑招惹担心,沈凌云顿了顿,最终还是对私心屈服,选择带她一起前往,并耳提命面了皇子暗卫务必要保护好他家夫人。
虽然易舟大包大揽地表示“姑爷放心,属下一定护主子周全”。
他俩前后脚离京匆忙,都未来得及和大理寺卿府交代一声,岁檀在确保能留下的第一刻就派人回去给岁筝报了平安。
几日后的行军路上她收到岁筝回信,除了溢于纸面的担忧外,还一并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柳姨娘也离开秦国公府不知去向了。
在沈凌云和祝衍的暗中操作下,即使秦家已无公爷、也无可继承爵位的男丁,陛下还是皇恩浩荡地保留了国公府的府邸和荣耀,直到秦家两位小姐也故去后再收回。
两位嫡小姐实际上都已出嫁,秦府在不在并没太大区别,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让夫君去运作了一番。
秦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除了公爷和三位小姐,许许多多人把国公府也当成了最后依仗。
譬如青莲这样自小卖身于主家的下人,也比如岁兰死后更是无依无靠的柳姨娘,她们保留也不过是想给其他人一个容身之处,假装家还在。
然而现在,最后一个柳姨娘也从秦家离开,昔日秦国公府彻底消散。岁檀握着信笺久久不语,沈凌云走过来,轻轻拥住她。
一代王谢就此没落,岁檀心里感伤,但很快,她就无暇关注那些儿女情长了。
因为随着他们进入到襄城地界,直面的是比十万火急的军情上还要紧迫数万的现实。
铁骑提前三年汹汹而至,襄城守军痛失威远将军赵晟后再无能堪大任的将领,首轮交锋惨败后只能被迫龟缩,由着外敌在大梁的城镇里烧杀掠夺。
辽族蛮夷残忍杀戮,越接近战场的地方越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岁檀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悄悄掀开帘布。
从襄城方向过来南下逃难的人流与他们的车队擦肩而过,入目尽是疮痍。
事出突然,不少人匆匆出逃来不及收拾行囊,紧紧攥着孩子的手机械地跟随浩浩荡荡的人群,衣衫褴褛,满眼皆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不远处,赵平愿带着一小队士兵为难民指引方向,大声维持撤离秩序。
脱离上京城的口腹蜜剑,赵家唯剩的巾帼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壤,重又恢复成一身戎装。
她手持赵家红缨枪,站在百姓面前,像她哥哥一样保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即使在大梁的史书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他们全家都是个叛国负主的罪人,罄竹难书。
岁檀无声叹息,放下帘布。
而现在,他们终究是回到了这里,在塞外总是灰蒙蒙的天穹下,回到了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尽头的地方,襄城。
十五岁的沈凌云从这里初登历史舞台,此时手持圣意回来接管赵晟死亡一团乱麻的地方军权,也算是名正言顺。
城防议事厅里,代理城守绞着手指,和三殿下一起听着下属汇报,羞愧到不敢抬头;岁檀杏眸圆睁,沈凌云则是愈发板起脸。
“你是说……”
她咽咽口水,忍不住伸手,轻轻捉住沈凌云的衣摆,“辽族准备杀鸡儆猴给其他城看?”
闻言斥候含泪点头,又似想到什么摇摇头。
他在外潜伏了七天七夜,也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地目睹了全过程。
“回殿下,不是准备做……是已经做完了。”
岁檀怔住,第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就听斥候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讲一段醒不过来的噩梦:
“为了保住襄城而放弃的那几座城,辽族全部占领,为了绝了百姓的抵抗心,辽族可汗下令……屠城。”
仿佛承受不住般,岁檀被震得不由得退后一步,沈凌云立刻反握住她的手。
一无所知的斥候还在继续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他们杀了几天几夜,城里血流成河,妇孺老幼无一幸免,皆赶尽杀绝。”
书中的辽族虽然弑杀,但也是后期胜局已定时才表现得丧心病狂,战争初始并没有如此大开杀戒。
究竟是为何改变这么多,岁檀只感天昏地暗,哆嗦着想要确认,就觉攥住自己柔荑的力道忽地加重,似是想要拉回什么。
她一愣,扭头顺着力道望过去,对上沈凌云的满目担忧后,顿了顿,顷刻回神。
周围有人在说话,似是低声咒骂着什么,这是和她一样初听辽族暴行的将士,他们都赤红了眼。
也有人骂骂咧咧地想要杀出去,饶是再冷漠的人都或多或少外露了脆弱,所有人里,唯有沈凌云不可思议地平静着,除了眼底偶尔闪过的猩红,甚至是她的情绪更能带动他的表情波动。
旁人看或许这是上位者的冷漠,但岁檀回望着沈凌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无论是对平民举起的刀,还是这悲壮的无能为力,他都曾苦苦挣扎于其中,犹如一头迷失的困兽,找不到出路,寻不到解决方法,只能孤独地死在山河破碎的流离失所里。
她不曾见到十五岁意气风发的沈凌云,也没见过前世孑然走到最后的沈凌云。
可她认识的这个沈凌云,即使有那么多痛苦绝望的过去,即使明知道这个结局依旧会不尽人意,即使看过许许多多的残忍、背叛、希望、失望,重生而来,依然保持了最初的赤子之心,没有骄奢淫逸,不会醉生梦死,仍旧担起民众的期待和历史重任,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救国的不归路。
所以,这才是这个世间独一无二顶天立地的天道大男主。
“纵使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若干年前就早已一语成谶。
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岁檀心中汹涌,澎湃着难以形容的家国情怀。她看着沈凌云,某些东西激荡于心间,冲刷过后改天换日成别样模样。
她骤然感觉,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场异世之旅,因秦二小姐的执念而来,可从这一刻开始,她无比确定,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是她自己的执念了。
不是救赎天道大男主,她要拯救的,是黎民是百姓,是千千万万不得不流亡的民众。
她要救的,是国。
“不、不好了!”
一个士兵突然跌跌撞撞地闯入议事厅,顾不得尊卑,也来不及行礼,滑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满脸惊恐,开口更是晴天霹雳:
“殿下,辽、辽族偷袭,一个时辰后、就会抵达、襄城下!”
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倘若是穿越前的岁檀,定能从多种角度夸夸其谈一番,反正也不需要付出代价,即便是“战争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样的不负责任言论,也可以闭着眼睛理直气壮说出。
可当她真的身处一场战争中,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城下的肃杀时,油然生出的是迥然不同的情感。
红底黑字旗在饱经风霜的襄城城楼上缓缓升起,倏地展开,猎猎作响,呼啸寒风裹挟而过,上面的“沈”字夺目耀眼。
寂寥的城墙下,被召回的大梁士兵们严阵以待着,同他们的殿下一起,肃穆地望着铁骑而来的方向。身披白色盔甲的沈凌云手持长枪,纵马立于黑压压的人群最前端。
如血夕阳洒下,为世间渡上黑暗降临前最后的余温,极目眺去,地平线尽头,来势汹汹的辽族铁骑接二连三冒出,很快便填满了全部视野。
□□的战马不安分地踏着地面,发出焦灼喘息,然而马背上的骑手却执意拉回战马的蓄势待发,谨慎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彼此的试探中,辽族王庭旗帜竖起,风中肆意飘扬。密密麻麻的辽族兵马中间慢慢让出一条路,载着辽族可汗的战车自人群后缓缓驶出,变成与大梁三殿下的面对面。
“三殿下,”辽族可汗裂开嘴,“等你很久了。”
沈凌云冷静地扣下面罩,扬起长枪。
“冲——”
骁勇善战的三殿下亲自上阵杀敌,饶是对面是可汗的御驾亲征,大梁军也气势如虹,誓要杀穿而归。
军心激荡,战意盎然,这本是一个势如破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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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开局,可作为唯一一个前世今生无数次均和辽族交手过无数次的人,沈凌云心中却莫名涌出很多的无能为力。
即便一切提前了三年,有些事,可能依旧无法改变。
身后士兵群情激奋,他敛下全部思绪,只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然而事实还是走向了他最不希望见到的轨迹,在又一个冲锋被挡回时,他知道,还是遇到了。
他最厌恶的“战场鬼打墙”。
“殿下……”
属下也被这邪门玩意搞得灰头土脸,逮到空隙凑了上来。沈凌云目沉如水,“啪”地降下面罩,遮住一切可能的动摇,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如初。
“继续冲锋。”
说着,他策马而去,身先士卒地杀入敌人包围圈,留属下在原地,再顾不得迷茫,赶忙也跟了上去。
他一次次浴血冲锋又一次次被挡回,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无得章法就竭尽所能地破坏着敌人的进攻,妄图拖延下去。
被强迫留在城楼上的岁檀目光一直紧紧相随,她看不懂战役战术,但她看得见越来越多倒下的士兵,也看得见热血中勇往直前的白色身影,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不对。”
连天的喊打喊杀声中,岁檀突然道,秀丽的眉峰高高蹙起。闻言易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皇子暗卫也留在了城楼上。
“那个攻击不对。”
说着,她指向战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披荆斩棘的沈凌云终于和可汗交上了手。
他有无论如何都会活到最后的主角光环能够任意穿梭战场,可对方也像是得到什么常理无法想象的庇护般,全须全尾地活到了现在,不但没有受伤没有流血,甚至面对沈凌云的连环攻击也毫无惧色,并且真的没有被占据上风。
天道大男主枪法师从赵晟,一把长枪挑下过无数自诩英雄好汉的大将,然而这一次却莫名捉襟见肘,无论怎么攻击都无法击中要害,总是在最后差了那么毫厘,与胜利失之交臂。
前世的沈凌云也遇到过这个情况,因此习以为常地继续咬牙坚持着,只盼拖到可汗失力,为士兵们争取一线生机。
他百折不挠,城墙上的岁檀却无法习惯。
亲眼看到沈凌云受挫,她冷下脸,贴身保护的皇子暗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
“虽然我不懂战争,但我懂这个世间。”
“那个身法,绝对有问题。”
伴随着这句盖棺定论,一道金光自指尖划过,远处的战场上登时风云变幻。
无论如何都会偏离的剑锋突然有了准头,直直捅向可汗胸口,要不是最后关头他以一个诡异身法闪开,就要当胸而过了。
已经认命失败的沈凌云也没想到竟会攻击成功,怔愣瞬间回过神来,沉下面,舞着漂亮枪花便乘胜追击起来。
城上,岁檀手指闪成烟花,城下,沈凌云乘着东风专心追击。
辽族铁骑涌上,隔开了对可汗的追逐,也短暂停下了脚步。沈凌云微微喘着气,忍不住回头向城楼望去。
离着这么远,他什么都看不清,辽族铁骑也依旧,周围不断有身着大梁兵服的士兵们力竭倒下,一切仿佛还是前世的模样。
可一切又仿佛有了那么一丝不同。
希望自一片寂寥中缓缓复苏,心慢慢沉淀下来,随即升起地是两世都没敢有的奢望。
他倏地回头,直面汹汹黑骑,于是所有大梁人都看到,他们三殿下高高扬起长枪,浴血于战场,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杀——”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不必独自面对那些无能为力,有人在他身后了。
虽然无法一起上阵杀敌,后半段的岁檀也没闲着,用技能紧紧锁定住沈凌云,为他无效着明枪暗箭。
在三殿下的一鼓作气下,大梁、辽族攻守互换,追着人杀的反倒成了大梁士兵。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阵亡发生,数不尽的尸体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土壤已被染红。
猛然间,似被什么指引,岁檀倏然抬起头。
上一刻还浩瀚无比的虚空中,凭空化出一击,仿佛千斤重锤落地,重重砸在战场血染的地面上,激荡出足以遮天蔽日的余波,地动山摇。
而伴随着这下异象,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倒在地上、早已死透的诸多尸体们竟摇晃着身体自地上爬了起来,并且在起来的那一刻,无论生前是来自大梁还是辽族,都将利爪对向了襄城一方。
沈凌云脸色骤变,城墙上的岁檀也是一愣。
——时隔多日,他们竟又见到了驭尸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