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对我无效》
1. 第 1 章
“小姐!”
眼看着事态即将走向无法挽回地步,暗卫“咻”一声现出身形,先一步用剑鞘挡住岁檀:
“请您三思!”
周围嬷嬷丫鬟“府里怎么会有外男”的尖叫此起彼伏,岁檀被迫跟着停下脚步。
抬眼撞见暗卫的不赞同,杏眸一转,嘟起嘴,轻车熟路地挤出一个我见犹怜的委屈表情。
“临祈,连你也不帮我了吗。”
暗卫一怔,下意识辩解道:“属下自然是帮您……”
他的后半句“但是”还卡在喉咙口,得了半瓶子承诺的岁檀已经身子一矮抢先从剑鞘下冲了出去。
身手之敏捷,动作之迅速,暗卫伸手都只擦过她青青绿萝裙的裙摆,回头只余下她气势汹汹的背影。
岁檀此举目标明确,直奔庶妹而去,对着她头上那堆越了礼制的珠宝玉钗就是大刀阔斧地一抓。
上京城娇生惯养的贵女哪里遇过这种状况。
可怜庶妹还没从前一刻的趾高气昂中回过神便被抓住头发扯住头花,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竟是只能一边涕泗横流一边嚎出杀猪般的动静。
百般炫耀的头饰首饰散落一地,粉雕玉琢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国公府主子仆人何时见过这场面,连真正受了欺辱的嫡姐都放弃了自怨自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嫡妹回家第一天就暴打庶妹的大戏。
而在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身后,方才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外男”长身立于小院门口,正无奈地以剑为障挡住唯一一条进院的路。
小院鸡飞狗跳,府内门宅深深,春风吹过,扬起他黑衣上隐约可见的金色暗纹。
“成何体统!”闹这么大,自然惊动了当家人。
傍晚时分的祠堂里,国公爷坐在主位望着堂下跪着的嫡次女,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看那模样是恨不能用茶杯砸她。
“才回府第一天就闹这么大,你外公是怎么教你的,教养和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丢人现眼!”
“老爷息怒。”
解语花姨娘赶紧柔柔上前,一边用好生保养的纤纤玉手轻轻抚着他的前胸为他顺气,一边在一下下顺气中越发两眼放光。
到最后抑制不住得意地冲跪在父亲脚边啜泣的庶妹使了个眼色。
尔后便听秦国公继续道:
“况且,我也考虑了下,你妹妹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筝儿刚被退婚,确实不适合抛头露面,春猎还是让她去吧。”
跪在身侧的嫡姐婆娑泪眼垂眸应是,忍气吞声的同时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扯住岁檀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再和父亲起争执。
岁檀一只手握住嫡姐微微发颤的手指,越发抬头挺胸直视秦国公。
“那父亲是打算由着府里不分长幼、不明尊卑,让姨娘生的庶妹代替嫡姐去赴皇后娘娘发给各家嫡女的春猎邀约了?”
“放肆!”
秦国公一拍椅子扶手,脸白一阵红一阵,“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岁檀不甘示弱,“嫡姐被退婚本就是男人朝三暮四之过,父亲纵容庶妹以此抢嫡姐请帖,岂不是既不明事理,又不忠不义。”
秦国公霍地起身,用力挥开姨娘,大步冲到岁檀面前,怒目圆睁:“反了你了——”
“公爷。”
落下的巴掌到一半却意外被剑鞘生生格挡,一个黑衣男子骤然出现挡在岁檀面前,面沉如水,“得罪了。”
“你是谁?!”
秦国公大退一步,目眦欲裂,用比被女儿忤逆还要震怒的声音惊恐咆哮道。
岁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大步冲到临祈身前对着父亲抢先道:
“他不是外男,他是我未婚夫昏迷不醒前特意送来护我周全的暗卫!”
男子黑衣上足以彰显身份的金色暗纹适时地若隐若现起来,秦国公惊魂未定的眼神扫过,神情登时变得古怪。
“……你是三殿下的御赐暗卫。”
道出这个事实时他的表情越发五味杂陈,望着岁檀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悠长。
这个出生后便被扔去别院的“弃子”女儿,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明只有她一人,可他偏偏又知道,不止她一人。
“老爷息怒。”
当家人出乎意料地偃旗息鼓了,姨娘转转眼珠子,风姿绰约地步到他身旁,珠圆玉润的玉手放到他肩膀上,柔柔一捏,说不清是好心规劝还是火上浇油。
“二姑娘初回上京,也是——”
又来这招。岁檀心下了然,眯起眼,手指虚空画圈,指尖微不可查的金光闪过。
姨娘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温柔惬意登时也天崩地裂起来。
她似乎是不太敢相信,指尖发颤,慌慌张张地又用力捏了下秦国公的肩膀,接着无法遮掩地彻底慌乱起来。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到,秦国公不满蹙眉。
这回不用任何方式都能察觉到老爷的不悦了,姨娘身子一软,当下便再也坚持不住地跪倒在地。
另一旁还等着母亲施展解语花的庶妹也是吓得两股颤颤,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脑门贴地不敢抬头。
“好了,”皇子暗卫当前,秦国公斟酌片刻后,终是一挥手决心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今日之事是兰儿不敬嫡姐在先,禁足三日小惩大诫;请帖还继续由筝儿拿着。”
“至于岁檀你。”
他意有所指地重重瞥了暗卫一眼,“三皇子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好之为之吧。”
说罢一甩衣摆扬长而去。
姨娘赶紧追了上去,被挠花了脸的庶妹自然也不敢再做停留,急忙随着也匆匆离开。
“妹妹……”
旁人散去,祠堂里就剩下岁檀、暗卫、嫡姐三人。嫡姐依旧惴惴,眼见四下无人,拧着秀眉不安道:
“春猎我倒是无妨,只是你久居别院刚回来就和父亲姨娘庶妹这样起争执,恐怕落不得好。”
“无妨,三殿下会保护我的。”
说着她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临祈:
“三殿下生我是他的人,三殿下死我是他的未亡人,临祈你说,三殿下重情重义至深,会舍得他的人被欺负吗?”
被点到名字的暗卫默叹口气,半饷终于无奈地肯定道:“……不会。”
从他到她身边那一刻开始,就断没有她被欺负的道理了。
到底是吹了这么多年枕边风,饶是没能从嫡姐手里抢到春猎请帖,哄好了父亲的姨娘还是给庶妹求到了随行恩准。
岁檀对他们能出现在春猎现场毫不意外,她本就没指望能一蹴而就更改过往,反倒是身后的嫡姐默默红了眼眶。
本朝男女大防,除却春猎这样的大宴方便京中适龄男女相看,平时还真没这样的机会。
岁檀心知肚明庶妹削尖了脑袋都要来是何等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只要不牵扯进嫡姐,她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个表面和平。
可防得住姨娘庶妹的坏心思,却堵不住旁人的悠悠之口。
嫡姐借口身体不适在营帐里不出来,岁檀便独自带着暗卫去赴宴,沿途听到的都是外人对她们秦国公府的指指点点。
诸如“身为秦国公嫡小姐的秦大小姐居然被一个二品尚书之子退婚贻笑大方”、“秦二小姐也就是命好不然养在外这么多年哪里能和皇家结亲,不过随着三皇子昏迷不醒这令人艳羡的婚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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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人人避而不及的坏姻缘了”的嚼舌根层出不穷,实在是太吵了。
她在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连吃了三块梅花糕,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未婚夫三殿下,十三岁上阵杀敌,屡获军功,少年英豪,国之栋梁,光风霁月,当属大梁明珠。”
她一把拽住正欲隐藏身形躲起来的暗卫:
“并且我夫君用情至深、矢志不渝,自己被陷害中毒,昏迷前都只知道挂念我的安危,特地派了陛下赐给他的贴身暗卫来保护我的安全,让我不必忍受任何流言蜚语,看不惯的人想打就打,腌臜事想骂就骂,天性使然,他就爱我这么嚣张狂妄,命就是这么好,这种投胎本事你们学也学不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场权贵登时炸锅。岁檀也不顾自己引起的轩然大波,重又坐下来大快朵颐。
临祈默默站回她身后。
可怜风光无限的暗卫大人一只手遮住脸,头低得恨不能埋进地里,脸上更是诡异地染上一抹红晕。
秦二小姐蛮横跋扈至此,自然没有人敢再道国公府的不是了——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说。
话题重新转回春猎,岁檀托腮听了会觉得没意思,便软磨硬泡了临祈带她去猎场捕猎。
皇家暗卫能力斐然,这样的身手用在猎场实在是大材小用,但岁檀又蹦又跳兴奋到脸颊粉红,临祈也只能任劳任怨地陪着她在林间逮野兔子,直到天色渐晚策马回营地的路上仍意犹未尽。
暮色下,营地方向一片诡异的沉寂,仿若被下了噤声诅咒,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岁檀叽叽喳喳的声音。
临祈心中莫名划过一丝悸动,这抹异动随着他们一步步靠近营地而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营地门口人头攒动,却不知缘由的寂静无声。
一小簇禁军沉默行过,他定定神,转头刚想提醒岁檀些什么,一声刺耳尖叫突然响起,犹如一把利刃划破表面的盛世太平,露出里面淋漓的鲜血。
“死人了!死人了!”
上一刻还天真无邪跟临祈有说有笑的岁檀脸色骤变,来不及给暗卫一个指示,翻身下马一气呵成,小碎步挤开禁军冲到方才发声那太监旁,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声色俱厉。
“谁死了?!”
那太监似乎失了智,除了哆嗦着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死人了”就再无任何多余反应。岁檀刚想继续逼问,被她猝不及防的行为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禁军可算回过神来。
“秦二小姐,”禁军统领眉头紧皱,一边不客气地用手臂格开她一边用比动作更冷的语气一板一眼道:
“禁军受命保护目击证人,还请您见谅。”
岁檀抬眸,正对上统领大人不加掩饰的不满,当机立断回头,果断地向身后人伸出手。
躲在暗处的临祈轻叹口气,避无可避地从阴影处缓步走出,最终在禁军统领越来越烈的、混杂了孤疑诧异震惊的表情中无奈地站到岁檀背后。
“小姐。”
岁檀重新转回头:“请问大人,究竟是谁死了?”
地动山摇的眼神在他俩间来回扫荡了好一会,统领表情五彩缤纷,看起来很想跪又不能跪,很想笑又不敢笑,仿佛无意间撞破了什么秘辛般纠结着。
眼前的岁檀依旧炯炯地等待着答案,他用力吞吞唾液,偷偷瞥了临祈一眼,在后者一个隐晦颔首后终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回秦二小姐,死的是一个被情夫私下带进猎场的平民女子。”
“只是,”他顿了顿,似难以启齿:“那个带她进来的人,是孙尚书之子。”
“也就是,秦大姑娘的前未婚夫。”
“也是因此女子,孙公子退了与秦大姑娘的婚约。”
2. 第 2 章
春猎死了人,要说和自己那小白花一样柔弱的嫡姐有什么关联岁檀自然是不信的。
但孙公子不依不饶,嫡姐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不在场。
因此当他俩急匆匆地赶回营帐时,正看到大理寺卿将嫡姐“请”走的身影。
“姐姐!”禁军拦堵,岁檀冲不进去只能站在外急急唤道。
嫡姐双眼通红,闻声回头,星眸泪光点点但还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别冲动。
一旁的大理寺卿也跟着停下脚步循声望过来,在看清他二人时目光莫名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俊朗的眉峰高高蹙起,堂而皇之地微微拱了拱手。
众目睽睽之下,秦国公府的大小姐就这么被带走,岁檀急得团团转,又没有别的门路,只能攥着临祈的袖子一遍遍拜托他带她去找证据。
“小姐,”临祈面露难色,“此案已由大理寺接管,属下不便逾矩。”
“帮我,临祈。”
岁檀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双眸红彤彤地抵在他肩膀上,似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挣扎着向谁讨要一个公道:
“我明明已经带她出国公府了,为什么还是逃不掉她被冤枉至死的结局。”
“我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肩膀上薄薄一层黑衣被温热打湿,呢喃轻如鸿毛,听在另一人耳里却仿若惊雷。
临祈霍地瞪大眼睛,隐在黑暗里的那只手骤然攥紧。
好半饷他终于找回自己声音,神情复杂地望着胸前拱起的脑袋,用力闭了下眼似下定决心。
“好,属下带您去找证据。”
突发命案疑窦丛生,大理寺接管的第一时间便派驻重兵把守,将命案发生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下想要不留痕迹地进入案发地难度不亚于上青天,二人也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当成共犯,斟酌片刻后决定从接触过尸体的人入手。
太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奈何惊吓过度已是疯疯癫癫说不清楚话了。
两人便一路潜行到太医房,准备来寻另一个触碰过尸体的人——因皇家猎场没有随行仵作而被迫担负起检查尸体之责的太医院胡院首。
月明星疏的夜晚,阴风阵阵。岁檀连敲了几次门后才终于听到里面传回一声拖着尾音的“来了”回答,尔后是“吱嘎”一声,房门打开。
虚掩的缝隙中透出一只苍老的、耷拉着的眼皮,在摇曳的烛光下眼珠藏于其中,更显混浊。
他机械地转转眼球,在看清人后用拉锯般的声音挤出一句“是秦二小姐啊”,便侧身一步让开入口,大开了房门。
岁檀下意识地咽咽口水,回身先攥住临祈的袖子,整个人恨不能贴到他身上地一起迈了进去。
屋内倒没有那般诡异,胡太医放下烛台,微弱的烛光照亮大半个屋子。临祈在身后合上门,她便赶紧开门见山地道出此行目的:
“胡太医,我们前来是想问您那命案——”
“是秦大小姐所为。”
胡太医突然打断她,垂眸拱手,声音无一丝起伏。
“依老臣之见,是秦大小姐对退婚一事怀恨在心才下此杀手。”
此话一出,二人均是脸色骤变。岁檀大步冲到太医面前,蹙起秀眉紧紧盯着他。
“胡太医,您再说一次?”
她此举极为冒犯,胡太医却像是根本没感受到,只是再次拱手,出口的语气无任何波澜,每一个字又都平铺直叙地令人毛骨悚然。
“命案是秦大小姐所犯,秦大小姐因不满退婚一事而对平民女子痛下杀手。”
岁檀的眉峰越发堆起,突然,她回转身一把将临祈拉到一旁。
两个小辈当着长辈面耳语的行为实属无礼,胡太医却置若罔闻,只敛眉站在原地,昏暗的烛光打在脸上,眼睑下尽是阴影。
“你觉不觉得,”岁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胡太医身上,掩唇轻声道,“不太对劲。”
临祈点头,语气也有些迟疑:“胡太医确实和属下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两人相视,临祈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沉下脸,声音也变得沉重起来。
“可若是太医院院首也被收买作伪证的话,秦大小姐她……”
“未必是收买,”岁檀竖起两根手指,“我倒觉得他更像是被傀儡术控制了。”
烛芯“啪嗒”一声脆响,临祈诧异地看着岁檀指尖无风无波闪过一道金光,直指胡太医。
昏暗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方才那副垂眸等差遣的恭敬模样,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临祈敏锐地感觉到屋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什么人?”
上一刻言行还仿若假人似的老头突然暴起,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警惕道:
“什么人在我房里?!”
尔后定睛看清人,更是瞪大眼睛、暴跳如雷,“秦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和一个男人在我房里拉拉扯扯,你——”
胡太医的不满谴责说到一半,在和临祈对视上那一刻猛然止住,赶紧牢牢闭上嘴,因为太过戛然而止差点咬掉自己的半截舌头。
见此临祈连忙轻摇头以眼神制止。
可怜胡太医惊魂未定,哆嗦着嘴唇看看他又看看岁檀,终是咽下所有欲言又止,只微微拱手,无声地用口型问了句安。
“胡太医,我们今日来是想问白日那命案的。”
“老臣知道二小姐想问什么。”
说到正题上胡太医也正了色,眯眼重复出自己的检查结果:
“除非秦大姑娘平素就日日练习举着一口三百斤大鼎健步如飞,否则老臣实在是想不到她是如何孤身一人平地摔死那民女的。”
就算知晓嫡姐断不可能是凶手,得这句凿凿岁檀还是禁不住松了口气。
然而那吊在嗓子眼的心刚落到一半,就听胡太医话锋一转,踌躇道:
“只是……之前老臣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利于秦大姑娘的话。”
岁檀和临祈对视一眼,见此胡太医苦笑。
“其实老臣自己也有所感知,自己说的话无法控制,仿佛有什么人一直在控制我。”
“那您还记得您是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受控制的吗?”
顺着岁檀的话,胡太医也跟着蹙眉回忆起来:“记不太清了。”
他的目光扫到桌上的茶盏,语气迟疑:
“我就记得我回来后倒了杯茶,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二人的眼神追随过去,听此言临祈便要去试茶温。岁檀先他一步伸手,在碰到杯壁那一刻又仿若被烫到般浑身一颤,大退一步躲进临祈怀里。
她一只手紧紧攥住临祈的衣袖,一边小心翼翼地展示自己的手。
临祈低头,伸到面前的葱白玉手指尖泛红,是刚刚因碰到杯壁而留下的痕迹。
岁檀轻声细语,似唯恐打破什么平静:
“傀儡术施法需要一炷香时间,而这茶水还是温的。”
临祈呼吸一滞,瞬间便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胡太医不愧多年浸淫皇室秘辛的院首,愣了下也是迅速明白过来。
昏暗的烛光摇曳,一时间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何人在此!”
突然的,临祈转头,对着房间里某个烛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怒斥道。
话出口的同一瞬间他手起手落,梅花镖自袖口冲出,奔向那空无一人的墙角。
梅花镖飞到一半,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镖身落下,溅到地上,“啪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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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音不大,却为这个本就提心吊胆的夜带来了更多风雨欲来。
岁檀也是反应极快,快速举起手。
绚丽的金光自她微红的指尖滑过,于是眼前就仿佛被撕开的画卷一般,自那泛着血珠的梅花镖开始,原地勾勒出一个被暗器所伤的黑色背影来。
“临祈!”
临祈应声而动,袖子一甩,梅花镖接二连三地凶猛飞出。
那人大概知道已暴露,也不再费力隐藏身形,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脆向后抛出一大把迷药,尔后迅速推开窗户夺窗而出。
这一把不知名粉末来势汹汹,临祈下意识地先将岁檀摁进自己怀里才闭息闭眼自行躲避。
他身后的胡太医就没有这等好运势了,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地任那药粉遮天蔽日地迎面袭来,呛出五脏六腑都要咳出的震天响。
好不容易待这波过去,临祈睁眼,窗外惨白月光下,只有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低头,怀里人恰也抬头,二人对视,岁檀一字吐出,干净利落。
“追!”
她泥鳅般从怀中滑出,一个箭步冲到窗边,踩着那人蹚出的逃跑路线便跟了出去。
临祈一惊,想要拦却什么都没抓住,眼见她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追出去,想也没想地也立刻跟上。
“三、三殿——!”
这下轮到胡太医大惊失色了。
顾不得刚经历的聊斋事件又吸了过量药粉,煞白着一张脸手忙脚乱地奔向窗边,对着月色下渐行渐远最终隐入黑暗的三个身影不住捶足顿胸,又不敢太大声招惹别的事端,只敢在背后抱着脑袋用气声哀嚎:
“造孽啊,您怎么还陪秦二小姐胡闹起来了!”
被深深腹诽的临祈自然不知道胡太医对他的行为有多么痛心疾首。
他轻功好,出去几步便追上了岁檀。
后者见他过来眼睛都亮了,闷头扎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一边不客气地借力一边耀武扬威地叫嚣着追。
“小姐,”临祈脚下任劳任怨,嘴上还在极力想要再劝劝:
“此次命案疑点重重,今日之事更是波云诡谲,依属下之见,咱们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为妙。”
“临祈,”岁檀在他怀里小小声道,“你还记得襄城战吗?”
临祈一怔。
“襄城一役,布防图落到外族手中,负责保管布防图的赵将军因此被论叛国罪,却在处极刑前大呼冤枉,说布防图非自己泄露而是魑魅窃得,他亲眼目睹布防图的凭空消失。”
她抬头望着他,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谁。
“那日襄城的鬼怪,今日胡太医房里我们亲眼所见的隐身人,你不好奇它们是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你也不好奇那场最终以三殿下重伤昏迷为代价的襄城血战,三殿下的至交好友、世代忠良的赵将军究竟有没有叛国吗。”
近在迟尺的呼吸声一滞,岁檀静静等待着,片刻后,一条苍劲有力的手臂横到她的腰腹处,反客为主地抱住她。
“小姐,得罪了。”
说罢,他用力将她揽进怀里,与此同时脚下生风,几个起落便带着她追到了近前。
时机正好。
借着被揽抱的力道,岁檀探前身子,伸长手臂向着那人后背抓去,势在必得就要一举擒拿归案——
而那本应穷途末路的歹人突然身形一闪,居然生生躲开了这一下。
岁檀杏眸圆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人接着一个身影变幻,竟是一息间飞出十几丈,又重新拉开了距离。
“不好!”
她惊觉上当,急急回撤身子想要重新扑回临祈怀里,却骤感脚下一空。
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抓住最近的临祈的手臂,就这么带着他一起从半空直直掉落下来。
3. 第 3 章
危急关头岁檀也顾不上隐藏了,葱白指尖宛若燃了一缕烟花般金光不断。
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临祈怀里,同时调转身形将两人变成自己蜷缩进怀、临祈在下的姿势。
饶是以暗卫的敏捷都未能反应过来,待察觉异常时,二人已经以这个相连的姿势一路跌落、重重坠地。
被迫成为肉垫子的临祈摔得咳呛不止,岁檀在他胸前趴了一会,待扛过这波眩晕后便赶紧坐起来,又在四下打量一圈后老老实实地缩回去咂舌。
“不愧是你。”
皎洁月色洒下,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也彻底照亮了此时此刻的处境。
他们意外落入的是一个猎场陷阱,应是为捕大猎物所用。
数尺见方的狭小井底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尖锐矛器,暗红的鲜血干涸在矛尖上,和着井壁上处处可见的野兽挣扎留下的齿痕爪印一起,无声宣布着这是一个多么有进无出的绝望深渊。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稍有不慎就能被扎成刺猬的陷阱,毫无防备直直落下的临祈竟然做到了毫发无伤。
他手臂伸展、身体打开,人体覆盖之下要么暗器失灵要么长矛偏了准头,总之,除了因无辜成为缓冲而喉口一甜外,竟是半点伤害未沾身。
临祈也回过神来,一眼扫过四周后轻咳声,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句:
“属下确实自幼就比较幸运,不易受伤。”
也不易死。她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脚步,追凶自然是没指望了。
岁檀害怕受伤懒得动,便让临祈继续躺在地上,自己则趴在他身上思考起来。
这一晚上险象迭生,出现的每个人每个事都在意料之外,突然她似想到什么般抬眸,秀眉微蹙。
“临祈,你来过皇家猎场那么多次,知道这些陷阱的存在吗?”
红着脸在底下继续当肉垫子的临祈闻言认真回忆了下,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岁檀若有所思:“我在想,那人武功并不弱于你,也明明有逃脱的能耐,为什么要引着我们到这边,最后还设计我们掉进陷阱里。”
临祈一愣,一晚上萦绕在心头的影绰不同寻常终于化成实质的孤疑。
他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在中途交汇,一个念头不约而同自脑中浮现,犹一记闷雷炸响夜晚,让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是调虎离山计!”
“坏了,”岁檀一溜烟爬起来,也顾不上在乎会不会受伤了,“快快,我们出去。”
临祈自是也知事关重大,闻言赶紧应声而动。
然而他甫一站稳还没来及说话,岁檀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跳到他身上,一边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寻找最适合的姿势,一边急切催促着“快、快”。
“小、小姐……”
纵使再如何迫在眉睫,此时此刻的临祈也是不敢动了。
他二人保持着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暧昧的姿势,薄薄一层罗裙什么都挡不住,岁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腰、大腿,以做支撑。
带着薄茧的温热手掌所到之处皆为炙热,竟是比炎炎夏日还要灼人。
临祈被烫得语无伦次,一张口重又变成磕磕巴巴。
“小、小姐,我、我们这样、于您、您清誉有损。”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默念着不想被别人发现,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岁檀这话漏洞百出,但显而易见地,临祈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
这样下去不行,岁檀杏眸一转,调整姿势微微探身到他脸旁,对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
“临祈,你再不走,本小姐可亲你了。”
红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攀上脸颊并一路蔓延到耳朵根。临
祈晃晃脑袋,深吸口气,眼含谴责地瞪了岁檀一眼,要不是连脖颈都莫名染上了红色,岁檀真以为他真如传言所说的毫无反应。
“小姐,属下逾矩了。”
自知躲不过,临祈也不再推诿,抱紧岁檀一个起落跳出陷阱疾速而行。
风声呼啸而过,夜色下,营地方向星火攒动,似乎正酝酿着什么不得了的风暴。
即便岁檀考虑过诸多陷害可能,也没想到居然是惊动了圣驾。
他二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得到的第一个晴天霹雳便是圣上不知为何决定连夜提审民女被害案,还是亲自断案。
尊驾所在的猎场主殿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岁檀把门口禁军留给临祈应付,见缝插针地先从角角落落里挤了进去。
此时命案还在审理中,发现尸体的太监被带下去,负责检验尸体的胡太医站在殿上,正在等待圣上问话。
“如何?”落后一步的临祈进来,凑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岁檀轻轻摇头,目光仍死死地盯着殿中央。
殿上,胡太医垂眸恭立,若不是前不久她刚刚亲眼目睹过他这般模样,几乎也会被骗到。
“胡太医又被傀儡术控制了。”
周遭权贵熙熙攘攘,事不关己地热闹着,而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她只觉遍体生寒。
施术需要时间需要距离,在今夜这变故迭生的情况下,唯有本就住在营地的人才有机会进行第二次操控。
“临祈,不择手段也要置嫡姐于死地的人,就在这人群里。”
临祈一愣,片刻后抬头,神情复杂地望向四周。
春猎本就是大事,大臣随侍,权贵云集,此时此刻的主殿更是几乎汇集了支撑大梁运转的全部胫骨。
而那个歹人,就隐藏在他们之中,伪装成或者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倘若他们没能及时赶回来,受了傀儡术的胡太医的证词,将成为盖棺定论秦大小姐的最有力证据。
“别怕,”知岁檀是如何心有余悸,临祈不由得柔了声音,微微上前,更加昂然于她背后。
“我会保护你的。”
温暖胸膛挺身而出,缓缓靠近因察觉腹背受敌而瑟瑟发抖的少女,又克制地停留在一个不会僭越的距离上。
这个无声支撑让岁檀心头一暖。
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同时悄悄向后靠着身子,默默缩短着中间的隔阂。
“胡太医,且说说你的结论吧。”已显老态的圣人一边咳着一边吩咐道。
被傀儡术控制的胡太医拱手应是,背书般一字一句地道出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启禀圣上,那民女是因抱摔、头先触地而亡,依老臣之见,秦大小姐——”
就是现在。
岁檀指尖金光闪过,上一刻还在直白着语调背书的胡太医突然浑身一激灵,眼底霍地清明,再说出的话也跟着莫名慷慨激昂起来:
“——绝不可能是凶手!”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似乎就想听到一个答案,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今晚的判案到此结束。
轰轰烈烈的连夜提审居然就这样收了尾,即便陛下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语,但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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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人也是各有各的揣测、各怀各的鬼胎。
因此次日一早,当上林苑官员委婉地提出“当下多事之秋,还请国公府诸位小姐先回府等待事态发展时”,岁檀毫不意外继大理寺带走嫡姐后,自己和庶妹也要被赶出猎场、“请”回家了。
秦国公府派了三位小姐前往春猎,一个卷入命案,两个被“送”回,可想而知因病留府的秦国公在获悉了整个事情经过后有多么震怒。
都不需要姨娘的解语花做解释,国公府主子下人们哆哆嗦嗦跪满地,听秦国公直接溢于言表的大发雷霆。
岁檀跪在所有人最前面听训,临祈作为皇子暗卫不好参与国公府家事,便独自站在屋外的树下等她。
娇蛮的秦二小姐虽然低着头一副听之任之的兮兮模样,那张小脸却是五彩缤纷极了。
一会是倔强的不服,一会是对着国公爷满口“子为父纲、妻为夫纲”翻白眼,偶尔趁国公爷没注意,还转过来冲他吐个舌头,做个鬼脸。
临祈静静看着,嘴角微微上扬。
秦国公的暴跳如雷还在继续,岁檀便也仍是那副惹事又怕事、狐假虎威的模样,奴仆跪一地,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明明迭生险象的余悸近得就在昨夜,一夜过去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似的,她生龙活虎、鲜活地令人畏惧。
临祈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如此生动多彩的人了,仿佛是灰蒙蒙的黑白天地间最浓烈艳丽的鲜红,只消一笔,就足以拨乱心弦。
“老爷、老爷!”
正沉浸观察岁檀的临祈突然听到一连串迭声呼唤,赶忙敛了眉眼正色望去。
门房家丁急匆匆地跑进来,火急火燎地冲到秦国公面前。
“老爷,孙、孙公子求见!”
暴怒中的秦国公依旧瞪圆了眼睛:“谁?!”
家丁满头大汗:“就、就是大小姐那、那个前未婚夫啊!”
对于这位连累自己嫡姐饱受流言蜚语的前准姐夫,岁檀虽然私下没少道他的不是,却也是第一次见到。
不得不说,孙公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倘若不知他是如何朝秦暮楚的话,大可称得上一句仪表堂堂。
“小姐。”
眼见岁檀整个人都要探出屏风去望了,临祈忍不住叫道,也分不清自己是想要提醒什么,出口的话莫名酸溜溜。
“您这样看别的男人,于身份不符。”
“临祈,”岁檀像是没听到,一边继续扒着屏风,一边背后招手示意他也过来一起看。
临祈顿了顿,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慢慢挪了过去。
“小姐。”
“临祈。”
岁檀莲藕玉臂搂住他的脖子,使力将他压到与自己一般高度后,低声问道:
“你有闻到什么奇怪味道吗?”
临祈先侧目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她的手,才开口回答,只是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尾音上扬。
“有,一股香料味。”
岁檀皱皱鼻子:“好难闻,怎么会有人把这东西做香囊……而且这味道好熟悉,我是在哪里闻到过——啊,我知道了!”
她突然起身,以拳击掌,似终于茅塞顿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满脸恍然大悟。
脖颈上玉脂肌肤触碰过的地方余温尚留,临祈几乎是控制不住心里一遍遍涌现出惋惜之感,却只能假装无事发生地跟着询问。
“怎么了?”
岁檀仰头,眸中星光点点:“临祈,我知道民女一案是怎么发生的了!”
4. 第 4 章
“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现在天下并非太平盛世,宫里当差死人更加不是个稀罕事,那目击太监缘何故会如此害怕,甚至陷入那样的癫狂中?”
随着这句疑问,隐藏在重重迷雾下一直被忽略的细枝末节终于露出马脚。
临祈一愣,就听岁檀继续道,声音莫名沉甸甸。
“孙公子身上的香料味提醒了我,我猜,那个太监应是看到了别的什么。”
“至于是什么,问问便知。”
她停下脚步,临祈跟着驻足抬头。
面前黑色门头高耸,苍劲有力的“大理寺”三个字,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依旧闪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光。
“不行!”
同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还有大理寺门前驻守的禁军。禁军统领铁面无情,声音冷酷。
“我们禁军奉命协查猎场民女案,当排除一切干扰,大理寺岂是您想进就能进的,不行,恕难从命。”
“求求你了。”
岁檀双手合十,眼睛眨个不停。
“你看,你是三殿下的部下,我是三殿下的人,咱们本就是一伙的,你就放我进去吧。”
这话非常暧昧,闻言统领都没坚持住自己的目不斜视,先偷瞄了眼临祈。
后者正一只手覆在脸上垂首站在岁檀身后似乎极其无颜见人,于是统领便继续铁石心肠地拒绝。
“不行,除非我们殿下亲自下令,否则谁也不行。”
岁檀星眸闪烁,可怜兮兮:“我是你们三殿下最喜欢的准三皇子妃也不行吗?”
“不行!”
统领下意识就要为他们殿下伸张正义:
“而且秦二小姐,我们殿下一心为国的,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这么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临祈突然掩着唇很大声地用力咳嗽了下。
“——不过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话锋突兀地转了个弯,连带着咬回所有没来得及出口的义正言辞。禁军统领向右大大侧开一步,毕恭毕敬地示意他让出的进门路。
“您是我们殿下最喜欢的准三皇子妃,您当然可以去禁军辖内任何地方。秦二小姐,请。”
“从昨晚闹腾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就吓成这样了,一直哭着喊着说‘死人了’。”
被禁军叫来带路的狱卒一边引着他们往地牢方向走一边抱怨道:
“我们大理寺庙小人少,秦二小姐您要是能跟上面提提,换个地方关押他就好了。”
秦二小姐尴尬地摸摸鼻子,见此暗卫掩唇轻笑。
民女被杀案由大理寺接管后,相关人员的暂押地点自然就换到了大理寺地牢。
然而与之相关的几个人,孙公子是心上人意外惨死的苦主,秦大小姐背后是秦国公府且没有足以将其定罪的证据,胡太医身为太医院院首且本就是帮忙更谈不上下狱。
算来算去,大理寺地牢收押的最后只有目击太监一个活人,无权无势,胡言乱语,还疯疯癫癫,闹得狱卒们叫苦不迭。
以秦二小姐自己自然是没本事在大理寺任性为之,好在狱卒也只是牢骚两句,到了地方便马不停蹄开锁,看模样是想赶紧送走他们。
“秦二小姐,请。”
牢门“吱嘎”一声打开,一阵阴风刮过,莫名森森。
岁檀顿时汗毛直立,畏惧地侧过身子小小地向临祈方向挪了一步,后者见状赶忙将身子靠前。
——大理寺地牢,全大梁最有去无回的地方。
目击太监关在地牢深处最里面一间牢房,真的见到,岁檀才明白狱卒的抱怨还是有所保留。
他比那日在猎场看到的还要疯癫,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尽是自残时留下的痕迹。
血渍没过眼睛、没过嘴巴,只留下狰狞的余温,除了颠三倒四地呢喃着什么,双眼空落落的,已完全无法聚焦,毫无定点。
狱卒留在更远处没过来,牢房前只有他两个人。
烛心噼啪作响,岁檀凝望着角落里的太监,看起来和平时无两,但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的临祈突然扭头望向她,声音有些担忧。
“小姐?”
“无事。”
隔了一会,岁檀缓缓摇头,慢慢蹲下了身子。
“公公,”她在和太监同一高度停下,平视着他无一丝光亮的眼睛,轻轻开口:
“有关那日的事,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太监依旧在重复着“死人了”,但岁檀知道,他听得到,于是她便慢慢继续道:
“那天,您发现的,真的是‘尸体’吗?”
“啊——”
似乎被这句询问惊醒了梦魇,太监骤然尖叫出声。
骨瘦嶙峋的两只手胡乱在半空中抓个不停,似乎在拼命阻拦什么脏东西近身。
他挣扎的声响过大,连远处的狱卒都探过脑袋。
临祈担忧地上前想要将岁檀拉到自己身后,但岁檀依旧执拗地蹲在原地,一步不退。
“胡太医说她是被抱摔、头先着地死的,所以我猜,实际上,那天你见到的,是一个只有半边脑袋却能如常行走、最后自己倒地的尸体。”
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追问,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要逼迫谁面对:
“我猜的对吗,公公。”
短暂且诡异的沉默后。
“鬼、鬼,有鬼啊——”
太监放声大喊,终于不再翻来覆去那句“死人了”,而是嘶吼着新的恐惧。
旧日的魑魅魍魉仿佛就在眼前,他抬头,颤抖着向岁檀伸出手,凹陷的双目里满是垂死的不甘,似在祈祷援助,又像是坠入深渊前最后的绝望呐喊,尽是濒临死亡的凄厉。
岁檀一动不动回望,既不后退,也未曾回头,临祈看不到她的表情,担忧地望过去,也只能看到那极力藏进黑暗中抖个不停的葱白玉指。
突然,太监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似再也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的惊惧,瘫倒在地抽搐不止。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颤栗不止的手指仍旧伸向着岁檀,是混沌意识前最后的自救。
“别看了。”
一只温厚手掌伸过来覆住她的眼睛,在一片刺耳的尖叫中,温存似水。
岁檀眨眨眼,忽闪的眼睫扫过临祈的掌心,像极了眼泪。
“临祈……他现在这样,你能帮忙照顾下他家里人吗?”
“好,我来安排。”
一问一答两句对话后,长久的沉默蔓延。
耳边重复剩下狱卒奔跑过来阻止太监自残时的呵斥声,以及将痉挛不止的太监拉走的声音。
地牢阴森依旧,渐渐的,周围重又恢复寂静。
整个过程里,临祈的手都没有从眼前拿开,岁檀目光所及只有他掌心的纹路,长长的生命线,那么长,像画了几辈子。
“……临祈。”
借着蹲姿,岁檀抱住自己,轻轻开口。她觉得有点冷。
“……如果不是我,猎场命案可能就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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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为嫡姐抢回请帖、非要她一同去春猎,也便不会有这场为了冤枉嫡姐而费心算计的猎场命案,民女也不会死,太监也仍无恙。
曾经发生的事不再发生,曾经没有发生的事却发生了。
她费尽心思改变命运的走向,没想到是以其他无辜的人为代价。带出的涟漪波及,让他们成了无端的牺牲品。
“不是您的错。”
无措的脑袋就耷拉在手边,就算明知道以现在的身份并不合适,临祈还是没忍住用空闲的另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发丝很软,像极了她这个人。
“真正该为无辜人受难而愧疚自责的,应是那布局之人。”
弯弓射雕的手掌覆在头上莫名温柔,岁檀在这一下下安抚中沉默了会,抓开挡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仰头望向手的主人,突然有感而发。
“天予吾之力,当斩不公、除险恶,纵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
这是当年十三岁的三殿下初次挂帅出征、面对浩浩荡荡的外族来袭时所掷下的少年意气,百万雄兵陈兵关塞,挥斥方遒。
跨越山海湖泊和六年时光,此时此刻在昏暗无光的大理寺地牢里,由另一个人娓娓道出,临祈怔了下,随即弯了眉眼,眸中铺满暖意。
“是,纵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
*
经此询问,目击太监彻底丧失了开口作证的能力,不过好在岁檀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
待收拾好失落情绪从地牢出来,便和临祈一起去停尸房做最后的验证。
命案这么久,这还是二人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具引起诸多事端的女尸。
她安静地躺在停尸台上,孤独地等待着人世间最后的公道。
屋内寂静无声,莫名萧瑟,临祈抱剑沉默地守在一侧,岁檀站在尸体旁凝望着女尸只剩半边的脑袋,一时间二人皆是无声。
“临祈,你知道其实她也有心上人吗。她和我那前准姐夫的婚约是前准姐夫强抢的。”
岁檀一边用丝帕为女尸擦拭额上的污渍,一边轻轻开口:
“生前受磋磨,死后被利用,这就是小人物的一生啊。“
临祈也沉默了。
屋外春日太阳正足,饷午的阳光洒下来,天地都笼罩在暖洋洋中;一墙之隔的停尸间里,话题沉重地让人不知如何开口。
他张张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小姐”的呢喃,竟是什么安慰也说不出。
丝帕寸寸擦过,一点点复原出女尸的姣好面容,是个恬静的姑娘。
终于,半截下巴上最后的污秽也被擦掉,岁檀凝望着她,又再次开口。
“临祈,你陪我跑来跑去这么久,知道我那个所谓真相是什么了吗?”
临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之前我在塞外见过一种秘术。”
他的声音也沉重起来:
“可以驭亡灵、驾死尸,战场上的敌人怎么都死不尽,就算只剩下一条胳膊一只腿也会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叹了口气,“我猜,是一样的驭尸之术。”
“这位姑娘,应该在春猎开始前就死了。”
屋外禁军路过巡逻的吆喝声、说笑声从远处飘来,收拢进整间屋子里,重又化成令人遍体生寒的寂寥。
岁檀轻叹息,也不知在唏嘘什么,最后望了女尸一眼,合上蒙尸白布。
“临祈,让仵作来验尸吧。”
“这一次,只需确定死亡时间即可。”
5. 第 5 章
仵作的结论回来很快,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民女的的确确三天前就死了。
而此时才是春猎第二天,换言之,她死于春猎开始前。
此消息一出,内外哗然。
大理寺卿严禁外传,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越是禁止传播越是沸沸扬扬。
尤其联想到前一阵襄城布阵图失窃一事,一时间坊间各类传闻甚嚣尘上,什么神鬼志异的猜测都有。
不过也是借着这股聊斋轶事的东风,秦大小姐彻底洗清了嫌疑。
岁檀松了口气,这个结果虽称不上尽善尽美,但至少达到了拯救阿姐的目标。
如此一来,秦国公府嫡小姐涉案一事尘埃落定。
对于她的无辜被卷入,上京城的权贵们都维持了表面上的假惺惺,纷纷向秦国公表达对他嫡长女蒙冤的同情,一时间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然而在这或真情或假意地无尽唏嘘里,唯有一人怎么都不肯接受现实。
此时此刻这人便站在国公府的主厅上,指天画地地叫嚣着要为惨死的心上人讨回一个公道。
“胡搅蛮缠!无法无天!”
听闻临祈带回的前厅盛况,岁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上嘀嘀咕咕,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更是气得通红。
“那混蛋孙公子到底哪来的脸面来我国公府闹的!要我说大理寺就得把他抓起来,就他嫌疑最大了!”
临祈抱臂站在一旁,仿佛相当喜闻乐见于她对孙公子的厌烦,眼底盛满春暖花开的笑意。
但还是在岁檀的喋喋不休中轻咳声,佯装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茬问道:
“小姐此话怎讲?”
“就是他身上的味道啊!”
似乎并没察觉到他的不君子,岁檀仍在自顾自义愤填膺道:
“还记得吗,那天就是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才发现不对的!”
“因为那根本不是香囊,而是为了掩盖尸臭用的香料味!”
想到这岁檀就一肚子忿忿不平:
“人是他带进去的,香料是提前佩戴好的,即使不是个设局人他起码也是个参与人,要我说抓他准没错!大理寺怎么就是不肯抓他!”
这个不解她已经嘟嘟囔囔好几天了。
仵作道出死亡时间当日她便毫不犹豫地当场向大理寺举报了孙公子作为第一嫌疑人,幻想着能一举将陷害了阿姐的人捉拿归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慷慨激昂报上去,那个号称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人面兽心大理寺卿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说直接把人抓起来就地正法,就连譬如阿姐那般“请”走审问都没有,风平浪静地令她气结。
“大理寺卿大人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您也不要太在意。”
知道岁檀只是在借机宣泄不满,临祈眼角含笑,依旧任劳任怨地劝慰道。
这句话如常,岁檀却给了不一样的反应。
只见她突然微微偏头侧面对他,然后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临祈。”
她一息收拢起全部的兴致勃勃,闷闷不乐道,“我再也不是你的小姐了。”
此情此景十足悬崖摘花,临祈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反驳:“属下没——”
“那你怎么不帮我骂大理寺卿!”
她倏地转身,掐着腰鼓着脸颊,气呼呼地指控:
“你给大理寺卿说话都不帮我说话!你一定是不想认我做小姐了!”
“属下没有。”
悬吊的心缓缓落地,回过神来的临祈只觉哭笑不得:
“属下肯定是向着您的。”
“真的?”
“真的。”
“不过我也确实不是你的小姐。”
岁檀话锋一转,突然如此道:
“我是三殿下的未婚妻,你是三殿下的下属,按理说,你应该叫我‘夫人’才对。”
“……”
未出口的话梗在喉咙口,临祈顿感自己丧失了否定的气力,只能无言又无奈地望着她。
岁檀似乎对自己引起的反应非常满意,星眸提溜一转,一个箭步冲前,瞬间就站到了临祈身前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里。
少女的乌发就在眼前,近得好似一低头就能吻到。
临祈喉结下意识翻滚个不停,眼睁睁看着她仰起头,笑眯眯地冲自己绽出一个大笑脸,绚烂地犹如窗外春日的第一缕光。
他听到她说:“来,临祈,叫一句‘夫人’听听。”
“……”
巨大的热气霍地自颊边蒸腾开,一瞬间临祈忘了语言忘了行动,只能狼狈地向后一步步退去,也分不清自己不敢的究竟是什么。
岁檀还在追着喋喋不休:
“你叫我一句‘夫人’怎么了,我可是三殿下最喜欢的准三皇子妃!”
“小姐!”
幸而在这屋内气氛走向进一步旖旎时,一声惊呼打断了这份诡异。
临祈反应极快,应声一个身形闪现便到了房间里离她最远的角落,用口型无声地叫了句“小姐”后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靠近了。
岁檀余光瞥到他通红的耳尖,心满意足地耸耸肩,餍足地好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狐狸。
“怎么了?”
她转头望向风风火火冲进来的贴身丫鬟青莲。后者对自己惊扰了什么一无所知,兴冲冲地向自家小姐描述外面的大事件。
“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无论旁人眼里事情的经过究竟如何,对于秦大小姐秦岁筝来说,这一趟属实无妄之灾。
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嫡长女不但无辜涉命案,还被素来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带走关押,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过去的事情。
故而查清事实的第一时间大理寺便赶紧放了人,还亲自派人将其护送回府。
岁檀忙不迭跑到府门口,正看到嫡姐站在大理寺高驾马车上犹豫怎么下来。
一旁穿着黑色朝服的男子见此步到车旁,举起手臂示意她可以借力。
嫡姐两颊顿时浮上两朵红云,微微福身以示感谢后,将手轻轻搭了上去,男子眼中顷刻铺满温柔。
“阿姐!”
岁檀边跑边喊,突如其来的清脆嗓门把嫡姐吓了一跳。
她慌忙放开手,这一下之后又似乎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不好意思地抬眼偷看男子。
在得到他的包容目光后才回头去望奔波而来的妹妹,眉眼弯弯,尽是柔情。
她背对男子,于是没看到的是,身后的朝服男子在她转头那一刻瞬间敛起温柔,眼神比剑还冷。
岁檀被盯得一激灵,左右探究无能只能莫名其妙地回头去找临祈,后者抢先伸手将她拉到远离男子的另一侧。
“阿姐!”
还能看到人岁檀心中的大石头可算落了地,拉着嫡姐里三圈外三圈地上下打量,叽叽喳喳个不停。
嫡姐被逗得眉眼都弯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停下,赶忙见缝插针介绍道:
“对了,檀儿,你还没见过这位大人。”
“檀儿,这位是祝大人;祝大人,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那个妹妹。”
那股阴森森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位祝大人面向姐姐时有多亲善,转向自己的审视便有多么浓烈。
岁檀一边硬着头皮行礼,一边在心里默念:
能被自己阿姐这般引荐的,祝、祝,是有哪个大人物姓祝来着?
“啊,祝衍!”
突然,灵光一闪,她终于想到是哪位大人物了。
大梁百年,英雄云集,豪杰层出不穷,连带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封神榜。
但无论旁人是否实至名归,有些却是毋庸置疑的。
就如提武将提全朝白月光必提三殿下一样,论枭雄便定有这位祝大人的一席之地。
大理寺卿祝衍,著名玉面阎罗,在旁人谈之色变生怕扯上关系、本朝开朝以来最大的事件、十年未结的定王谋逆案中一举成名,手腕强硬至极,出门必见血,见血必封喉。
曾一度因太过铁血无情而成为大梁内外皆避之不及的存在,当然,也是刚才她在房里编排的人面兽心本人。
大概猜到妹妹想到了什么不好传闻,嫡姐红着脸轻声辩解道:
“那都是假的,祝大人他人很好,这几天都是他照顾我,这次也多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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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回来。”
大理寺卿破天荒地礼数周到:“是大理寺先行不妥,举手之劳,秦小姐不必挂齿。”
“况且,我到此也有别的事情。”
说着,他转向岁檀,一息重回天寒地冻。
岁檀被他冻得一哆嗦,赶紧小步躲到临祈身后,改换成暗卫去直面。
祝衍脸上毫不客气地划过一丝不屑,藏在临祈背后的岁檀偷看到,越发抓紧临祈后背的衣服不松手。
见此临祈不赞同地轻轻摇头,借着面对面只有祝衍能看到,微不可查地蹙起眉,表达着不满。
祝衍眼中鄙夷依旧,但还是先微微躬了下身,然后才将目光越过临祈望向他身后的岁檀,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秦二小姐,臣有事找国公爷,不知他是否在府?”
仗着秦国公今时不同往日而在人家府里胡闹的孙公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出风头的时候遇到能凭一己之力冰冻三尺的玉面阎罗。
原本前准妻妹气势汹汹地带人杀进来时他还在纳闷秦国公府何来的胆量叫板。
直到祝衍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他才方觉事态发展已然失控,双腿一软,险些跪了。
“祝、祝大人!”
秦国公从凳子上弹跳起来,也是满脸震惊,“您怎么来了!”
“我送秦小姐回府,同时有些事想找公爷。”
说着,他冷峻的目光在秦国公和孙公子身上扫过,似笑非笑,“正好,孙公子也在,我一并问了。”
“秦小姐。”
岁檀以为是在叫自己,直到临祈偷偷拽住她,她才察觉到话里不同寻常的暖意,一抬头果不其然是在称呼阿姐。
“外面都说这次案件是由二女争一夫而起,现在当着你前未婚夫的面,你可以告诉我,倘若是他在陷害你,你会伤心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岁檀心中升腾起巨大的疑问,然而大理寺卿冷飕飕的注视下无人敢质疑此问的正当性。
被如此问到的岁筝也是一愣,虽不明白缘由,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和孙公子婚约已退,已是陌路,他的事和我无关。”
“好。”
闻言祝衍勾了勾唇角,在一个有国公爷、有尚书公子的地方高冷地背起手。
他悍然站在国公府主厅门口,再出口的声音比冬日的天寒地冻还冷。
“来人,将猎场女尸案嫌疑人孙城带回大理寺。”
身后随他而来的属下齐声应“是”,也不管这命令是否适宜,铁面无私地上前,冷酷无情地就要带人走。
大理寺行事一贯不留情面,祝衍麾下更是如此,管他什么天潢贵胃、王谢之家,全部一视同仁。
可怜上一刻还趾高气昂的孙公子就这么被人七手八脚地摁住,像条狗一样拖走。
整个过程除了抻着脖子大呼冤枉竟是什么反抗都不敢有。
大理寺卿这一整套操作行云流水,连岁檀都被惊住了,更何况在场的其他人。
然而祝大人不愧众口铄词的玉面阎罗,在一片目瞪口呆中,居然还能抽空对着岁筝微微躬身,接着又转向秦国公。
“公爷。”
祝大人唇红齿白、彬彬有礼,倘若不是他刚刚露了那么一手,恐怕一般人都会被他的假象所欺骗。
“臣特意送秦小姐回来,就是想和您说一声,秦小姐是无辜的,这次是大理寺之过,还希望公爷多多见谅。”
冷飕飕的目光就在面前,明晃晃地写着“不要不知好歹”。
秦国公被迫拱手,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道:“祝大人言重了。”
话也带到了,人也带走了,祝衍最后环视一圈,转身欲走。
然而他刚迈出步伐,便听一声激动不已的尖叫。
“等一下!”
前一刻还在屋里大放厥词的前准姐夫再不能耀武扬威,这一刻玉面阎罗每一句都别有深意。
岁檀内心澎湃不已,临祈想拦都没拦住,就见她一个箭步冲到祝衍面前,两眼放光。
“祝大人,你好,我是秦岁筝的妹妹、国公府嫡次女秦岁檀,初次见面,请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我阿姐?”
6. 第 6 章
“投降?我呸。”
烈火烧透半边天,狼狈不堪的男人坐在残垣断壁中,不屑地啐出一口。
“老子从小就一身反骨,年轻时候被叫‘玉面阎罗’,现在就要做抵抗派。”
“不但自己抵抗,还要逼着陛下抵抗,他们十三次暗杀都搞不死我,就注定了我要抵抗到底,抵抗到死。”
“倒是你,”他扭头望过来,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我还以为你们沈家都是投降派、懦夫,还说你们真给大梁丢脸,没想到歹竹出好笋,居然还有你在坚持。”
“也可以了,大梁皇室最后的脸面保住了,大梁最后的脊骨也还在。”
大火越烧越烈,他大张手臂倒在废墟中间,望着漫天红光下那仅剩的一点蔚蓝,是乱世里最后的色彩。
“就是可惜,这辈子没机会了。下辈子的吧,下辈子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做君臣。”
临祈猛地睁开眼睛,抚着胸口拼命平复如麻的心跳。
此时夜深人静,皎洁月光洒下,屋内传来岁檀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恍然已不复梦中连天的大火和刻骨铭心的绝望。
好半天,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整张脸埋进掌心,喉结翻滚。
距离岁檀在国公府那句石破天惊的让祝衍娶嫡姐的宣言过去已有几天。
不知道是不是大理寺带走了孙公子的缘故,出乎意料的,明里暗里的各方面都进入了按兵不动阶段,齐心协力地粉饰着太平。
岁檀倒是乐见其成,日日不停地在嫡姐耳边念叨不停。
诸如
“祝大人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姐妹府里连条狗都不养全家上下就他一个人妥妥地孤家寡人嫁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当家主母就等着享清福吧”、
“祝大人不成业何以成家不近女色到如若不是遇到你他能洁身自好到四十岁最后孤独终老”
等等说辞层出不穷,说到后来临祈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是想说好话还是只是想在背后编排祝衍了。
不过好在她的两位当事人接受良好。
祝大人素来岿然不动任尔东南西北风,顶多是走过路过冻她几下还每次都被临祈挡回。
另一个岁筝本就不忍对古灵精怪的妹妹多加责备,除了在她实在太过天马行空的时候羞赧地跺下脚、娇嗔一句,倒也格外宽容地纵容她乱点鸳鸯谱。
所有人中,最吹胡子瞪眼的却是国公爷。
孙公子在秦国公府、当着众人面被大理寺带走,即便国公爷自诉自己真的不知情、且他也是真的不知情,他依旧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
那边孙尚书大发雷霆,这边秦国公只能日日夜不归宿。
好不容易回来闹出的动静又吓哭了解语花姨娘,连带着全府上下人人自危,姨娘更是哆哆嗦嗦地躲到不起眼的地方说什么都不敢靠近。
他在祝衍那吃了诸多闭门羹本就一个头两个大,回到家还有嫡次女不知廉耻非要参谋嫡长女婚事的逾矩行为等着。
几次临祈都忍不住拽着岁檀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一点,别把国公爷真的气晕厥过去。
“真不是我着急。”
上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二层包厢里,岁檀对着一脸冷漠的祝大人真诚道:
“祝大人,难道你不喜欢我阿姐吗?”
被如此问到的祝衍低头品了口茶,没说是还是否。
而是转头正向她,余光则放在临祈身上,似是而非地挑挑眉。
“秦二小姐以三殿下的名义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临祈一只手捂住大半张脸低着头不说话。
毕竟是他受不住岁檀的软磨硬泡“偷”来三皇子私印帮她伪造的请帖,实在有点羞于面对苦主。
岁檀倒没感受到祝衍话里的冷嘲热讽,一门心思苦口婆心地劝道:
“祝大人,如果你也喜欢我阿姐,就不要不紧不慢!
再有两个月,我和三殿下就要完婚了,你忍心听别人议论阿姐嫁不出去、落在我这个妹妹后面吗?!”
准妻妹简直未雨绸缪地有些过分。
即便祝衍秉承着朝廷当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拆穿这两人,也忍不住挑拨两句。
“三殿下他——”
他拖长了尾音,上一刻还兀自羞愧的临祈猛地抬起头。
“——我听说至今还重伤昏迷不醒着呢,两个月内能不能醒来都是个未知数,秦二小姐你怎么嫁?”
闻此言临祈微微蹙起眉峰,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
岁檀则无所谓地挥挥手,看起来完全没当回事。
“怎么嫁都能嫁,届时即便牵只大公鸡来也能拜堂。”
她往旁一瞟,突然伸手,纤纤玉手抓住临祈的袖子,吓他一跳。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临祈嘛,都说皇子和皇子暗卫情同手足,临祈替三殿下来跟我拜堂也是可以的嘛。”
大概是由此联想到什么诡异场景,临祈脸上也霎时五彩缤纷起来,古古怪怪地唤了一声“小姐”后,倒也没再敢说什么。
祝衍则“噗呲”一下笑出声,见临祈警惕地望过来,才敛眸欲盖弥彰地掩唇假装轻咳了声。
“有一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红的不行白的也不行。
眼看这位自诩的准妻妹又要开始那套催他提亲的长篇大论了,祝衍不禁放下杯子,终于道出自己的百思不得其解。
“那日在国公府,我和秦二小姐是初次见面吧,秦二小姐为什么能认定我会是秦大小姐的良配?”
大理寺卿大人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岁檀的满口胡言乱语顿时噎住。
她求助般地看向临祈,便见后者也是一脸好奇地注视着她,似乎也对此疑惑很久。
如此,岁檀只能义正言辞地独自胡诌诌:
“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人虽然做人不怎么样,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特别有原则。”
被夸赞的人不置可否,高冷地连个反应都没有。
“……好吧。”
她杏眼转一圈,继续诚恳道:
“是因为我觉得阿姐跟你在一起的话,就能活得久一点了。”
祝衍挑眉。
“毕竟辽族十三波暗杀都没杀死您,您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身旁的临祈猛地瞪大眼睛,震惊异常。
与此同时,祝衍眉峰高高蹙起,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落过来,堂而皇之地表达起孤疑。
岁檀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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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辽族刚被三殿下杀个片甲不留,还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塞外异族,还远没有暗杀大梁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的能力。
“那个,我是觉得辽族即使斗胆闹暗杀,也暗杀不死您,哈哈哈哈哈。”
无故露了馅,岁檀只能绞尽脑汁转移话题,妄图把这个问题翻篇。
然而无用,大理寺卿明察秋毫的森森目光依旧紧紧注视着她,似乎想要在蛛丝马迹中寻找什么破绽。
岁檀硬着头皮不敢躲,只好在底下偷偷拽着临祈的袖子借力。
好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的祝衍终于肯收回审视。
岁檀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手时才发现自己把临祈的袖子拽的全是皱褶。
“不是我不想娶。”
话至此,祝大人终于不再藏着掖着:
“只是我拿什么去国公府提亲,你们父亲不会把岁筝许配给我的。”
这是实话。
即使再如何得圣心、炙手可热,出身草莽又必须要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也绝非大梁勋贵人家眼中的良配。
以秦国公踩高捧低的性格绝对会对他避而远之,更不可能将其视作乘龙快婿。
“无妨。”
岁檀黑漆漆的眼珠滴流转,祝衍道行尚浅不知,临祈一瞅便知她又在谋划什么了:
“我父亲不让我阿姐嫁给你,我让啊,你来跟我提亲不就可以了!”
“你?”
“没错,就是我!”
她一拍桌子噌一下站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我们母亲早死,父亲也没有续弦,国公府没有主母,按理说就该是嫡小姐掌中馈、张罗里里外外这些事,我来筹谋国公府小姐们的婚事也是名正言顺。”
“更何况,我还是三殿下的未婚妻,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妃,准皇家儿媳妇,为一个区区国公府小姐主持婚事更是没问题!”
“占嫡又占尊,府内府外都合乎礼数,我就是你来提亲的不二人选。
届时你让媒婆来找我,我跟媒婆交换你和阿姐的庚帖,这门婚事就这么说定了!”
沉默,无边的沉默在包厢里蔓延,在场的另两位都被这安排震住了。
好半天就听“哇哦”一声。
大理寺卿挑着眉,真心实意地转头,面向临祈表达了自己对准妻妹各类天方夜谭的不解。
“这位皇子暗卫大人。”
他咬字“皇子”,极其意有所指:
“她这样以三殿下的名义在外面狐假虎威,您就这么在旁边看着?”
临祈轻咳声,甚至都没好意思抬眼,“……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
“好,很好。”
大理寺卿面无表情地连连点头,说不清是讽刺还是赞许:
“三殿下有你们真的是他的福气。”
“这事就先这样吧,秦二小姐说的我也会考虑。”
这么说着,祝衍也不欲再停留,起身便走。
岁檀目送他离去,撇撇嘴刚要喊临祈离开,便见临祈突然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抬起头仰望着她。
逆着光的方向看不清表情,但能听到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小姐,为什么你会知道辽族对祝大人的十三次暗杀?”
7. 第 7 章
小姐,为什么你会知道辽族对祝大人的十三次暗杀?
临祈还带着战栗的疑问犹在耳边,岁檀一怔,瞪大眼睛,在诸多升腾起的想要遮遮掩掩的想法中神奇地先想到一个问题:
“你也知道祝大人经历过辽族的十三次暗杀?”
临祈一顿,这下轮到他无言以对了。
短暂的沉默在包厢里蔓延,片刻后临祈突然起身,闷头便要走,岁檀赶紧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临祈。”
她眉头微蹙,似乎终于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边极力将他拽到与自己一个高度,一边愈发向上凑过去脸,贴到他近前。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俩贴得过近,少女的睫毛几乎都要扑扇到他脸上了,脸上细小的绒毛更是清晰可见。
临祈喉结翻滚,狼狈地偏开目光,言不由衷道:“……没有。”
“真的吗?”
岁檀贴得越发近,“临祈,你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说了,不许骗我。”
临祈沉默,垂眸躲避,继续否认:“我——”
“哐当”一声,任何有的没的都只能先暂时偃旗息鼓,包厢的门毫无防备地被一脚踹开。
临祈动作也是极快,宛如炮弹般一下子弹射开,岁檀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就已经失了他的踪迹。
再一抬眼,便见人已经站在离自己八百丈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了,真真是做好了暗卫的职责。
岁檀气结,但也知现在不是逼问的时候,循声望向方才响声大作的门。
包厢门口,玉面阎罗大理寺卿大人去而复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站在门口,浑身上下都是恨不能挫骨扬灰什么的黑气。
被他踹掉的包厢木门残渣七零八落,茶楼老板跟在后面苦着脸不住说着好话赔笑。
但他置若罔闻,只沉着脸,用如坠冰窖的冰冷目光一寸寸扫过包厢,冻得岁檀颤栗不止,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下意识地就向临祈伸出手。
温厚的手掌反包裹住她的玉手,临祈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微蹙起眉。
“祝大人,是发生了什么吗?”
祝衍刀刻般冷峻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这本应是个缓和的表情,但由于他的眼里一丝暖意都没有,冷得可以结出冰碴,因此看起来更像是嘲讽。
他意味深长地重重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才终于在临祈的孤疑中慢慢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料峭如寒冬,又宛若晴天霹雳。
他言简意赅:“孙城跑了。”
“什么?!”
岁檀从临祈身后跳出,杏眼圆睁。祝衍冷飕飕地瞥她一眼,这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审视。
大理寺卿难得受邀出门一趟,孙公子就离奇地从大理寺地牢中消失,也不怪他第一时间就将发请帖的岁檀列为怀疑对象。
被如此因果的岁檀有苦说不出,直呼窦娥冤。
她一会拉着临祈说他和自己形影不离要他作证,一会又指天画地发誓自己是三殿下的未婚妻不会做有损三殿下名誉的事,一会又苦口婆心地表示自己才是那个第一个怀疑孙公子的人,好一通解释才勉勉强强让大理寺卿收回怀疑。
但孙城的失踪依旧是一根刺,尤其他是猎场女尸案唯一的嫌疑人、且还是从大理寺最有进无出的地牢中凭空消失的。
祝衍在确定岁檀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后便也不再停留,脚下生风地带着人离开,准备去搜查其他。
包厢里重又剩下他们两个人,茶楼老板在没门的走廊上鬼鬼祟祟向里张望。
被这一搅合岁檀也没有闲心追问之前,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临祈的手。
“走吧,我们也去查查。”
说着,她轻车熟路地钻进临祈怀里,拽着他的手扶在自己腰上。
临祈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迎接,待手顺着力道覆上岁檀的腰,周围的嗡嗡议论声才终于入耳。他浑身一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因祝衍惹出的动静,茶楼上上下下都是看热闹的人。
虽然大理寺匆匆离开,但热闹之后还有热闹,眼见他二人在大庭广众下便逾矩地亲密起来,围观的人也毫不客气,当下啧啧声四起,直白地对着他们品头论足起来。
临祈耳尖地听到几句“这是秦二小姐吧、怎么和男人拉拉扯扯这么不知检点”的咂舌议论声,俊朗的眉峰高高蹙起。
他重重瞥了眼声最大的茶楼老板,后者顿时一个激灵,赶紧捂住眼睛表示非礼勿视,只是指缝间透出的余光又明目张胆地表达着不屑。
周遭的议论纷纷愈演愈烈,临祈深吸口气,知道有关准三皇子妃的奇闻轶事更要甚嚣尘上了。
不过好在她的准夫婿、三殿下本人不在意。这么想着,临祈手臂一带,将岁檀转过半圈,让她脸朝向下地趴进自己怀里。
岁檀轻哂,心安理得地躲进他胸口,甚至在翻过来后还得寸进尺地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被触碰到的临祈顿了顿,轻轻摁摁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乱动,然后在茶楼众人的啧啧中,揽着她快步离开。
*
祝衍接触的不多,能将这一切视作神鬼志异,但他二人却是心知肚明孙公子为何能凭空消失。
那个具有隐身技能的神秘人再次浮出水面,这一次将试探带到了大理寺,并且堂而皇之地摆了玉面阎罗一道。
受了挫折的祝大人风风火火地带人查起案来,明面上的各怀鬼胎也将被迫风平浪静起来。
岁檀也知事情不好办,因此和临祈从茶楼离开后也不着急去找线索,而是转去了另一个地方。
“孙尚书府?”
临祈仰头望着高门上的匾额,一字一字念道。
他身后,岁檀掐着腰大力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剑走偏锋相当沾沾自喜。
“我想过,孙公子那样的大烂人,肯不计余力去救他的,只有他的家人。”
说着,她提起自己青青绿萝裙的裙摆,迈向尚书府邸。
“而且我也想知道,尚书府究竟有何等魔力,能让我那位身为国公的父亲,对他一个小小的二品尚书言听计从。”
这个疑问不光岁檀有,上京城诸多权贵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直到她坐进尚书府的正厅,提溜着杏眸观察着尚书府构造时还在思考,边琢磨边是指尖金光接连不断,看什么都仿若别有用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破碎撕裂的时间,没有应声而出的隐身人,什么都没有,安静地令人心惊。
“小姐。”
察觉到有人过来,临祈轻咳声低声提醒道。岁檀赶紧收起手指,像模像样地起身,宛如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般首先谦逊行礼。
“孙夫人您啊——”
尚书府的正头夫人梳着上京贵妇人们最喜的高发髻,满头金灿灿的头饰面饰叮当作响,然而出手的动作却丝毫不体面。
只见她来势汹汹地冲进来,二话不说先粗鲁地一把抓住岁檀的头发,一边咒骂着“小浪蹄子我让你勾引我儿都是你教坏了我儿”一边暗地里下死手拧着她胳膊上的柔嫩肌肤发狠,没几下便是通红一片。
岁檀也是反应极快,回神后想也没想就闷头一个头槌撞向孙夫人的肚子,完全不管这会对自己饱受摧残的头皮造成多大负担。
猝不及防受了一下袭击,孙夫人“哎呦”着踉跄后退,手上却依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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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拽着岁檀的乌发。
岁檀被迫小步跟随,眼瞅着孙夫人站立不稳就要跌倒在地,默念“完了完了”刚准备闭上眼,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倏地从侧里伸过来,狠狠抓住孙夫人攥住她头发的那只手手腕。
接着用力一捏,孙夫人吃痛,被迫放开。
“临祈!”岁檀大喜过望,惊呼道。
临祈望着她,眼里各种异样情绪涌动,喉结翻滚似乎想说什么,只在唇边喃喃出一声余惊未平的“小姐”。
然而岁檀不知道他在方才电光火石中觉悟出何等的心有余悸,挥舞着小拳头错身而过就要前冲。
跌倒在地的孙夫人见此,拍着大腿仰着脖子生嚎,声音大得宛如哭丧。
“我的儿啊,咱们母子俩可太委屈了,你被冤枉不说,趁你不在,还有人上门来欺辱你的老母亲!”
她对着临祈身上的黑衣金纹嚎啕大哭:
“秦家实在是太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了,带着皇子暗卫就敢上门打朝廷命妇啊!”
“有什么不敢的!”
临祈微微变了脸色,岁檀却是杏眼一竖,心直口快地反驳道:
“暗卫不打女人和小孩,你又不是小孩,凭什么不能打你!”
“况且,明明就是孙城自己有问题!”
“小浪蹄子你说什么!”
孙夫人登时被激怒,也不嚎了,咆哮着跳起来,伸手就要继续拽她头发:
“要不是你们秦家,我儿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岁檀只觉得怎会有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即便是她儿子自己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又自己不学好卷入女尸案,从她嘴里,依旧是秦家大姑娘八字不好克夫、秦府勾引陷害、自己单纯善良的大男孩儿子定是被骗了。
面对如此不公她自然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冲上去,伶牙俐齿地反唇相讥。临祈站在一旁,说不出什么想法地看着她。
看她怒斥孙公子朝秦暮楚、自己姐姐一片真心喂了狗,看她大骂孙公子带无辜人进猎场害民女惨死。
看她和人家尚书府的正头夫人在尚书府主厅里吵得有来有回,吵到孙尚书亲自出面,冷着脸将她“请”出门。
“秦二小姐。”
孙夫人在后面继续哭诉自己儿子被坏女人带坏,面前孙尚书望着她,礼数周全但非常没礼貌道:
“尚书府不欢迎任何一位秦小姐。”
说罢,府门合上,冷酷无情地就这么将他们扫地出门。
岁檀气结,又没有别的办法,冲着门槛重重踢了一脚,气鼓鼓地席地坐到府前的台阶上。
“小姐。”
临祈挨着她一起坐下。
这一趟除了大吵一架基本算得上无功而返,岁檀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耷拉着脑袋蔫蔫地抵在临祈胳膊上,嘴里还是不服气地嘟囔:
“这破尚书府猫腻简直太多了!”
“是,”临祈应声,伸手摸摸她的乌发,有一捋因为方才的争执被拉扯着高高翘起,他轻轻抚平。
“尚书府水很深。”
靠在身上的人闷着头不说话,似乎颇有些受挫。临祈想了想刚要继续开口安慰,突听得一声“喵”,一只通体雪白的雪球猫从他们脚边穿过。
他心头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跟着追过去。
那只雪球恰也回头,明明是牲畜却好似通了人性,幽深的黑色眼球回望过来,紧紧注视着他,深邃地仿佛能吞没一切,却莫名有一种熟悉感。
临祈恍惚,只觉得自己何时也见过这样一只猫。
然而还没等他回忆出来,又是“喵”一声,雪球快速遁去,灵巧几步便消失在尚书府旁的小巷中。
8. 第 8 章
傍晚时分,无功而返的两个人终于回到国公府,还未坐稳,岁筝便提着裙摆匆匆找了过来。
托大理寺卿大闹茶楼的福,孙公子失踪一事转瞬便在上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不说岁檀这般日日在外面跑的,就连深闺中的岁筝都有所耳闻,听到妹妹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赶紧过来询问情况。
号称上京贵女典范的秦大小姐总是端庄得体的神情中隐隐透着焦躁。
岁檀一边滴留着杏眸细细观察一边把姐姐拽坐下,同时嘴上顾左右而言他地试探着。
“孙公子那人平日里就不学无术,谁晓得他有没有结交什么狐朋狗友帮他干这种老虎脸上拔毛的事,反正就是突然消失了!”
“突然消失……那岂不是一点踪迹都没有?”
“完全没有呢!”
“那……”
岁筝顿了顿,贝齿咬住红唇,垂眸,似是难以启齿,但终究抵挡不住忧心忡忡地开了口。
“……会对祝大人有影响吗,他会被牵连吗?”
“!”
简直是意外惊喜。
上一刻还担心姐姐是对孙公子余情未了、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棒打鸳鸯的岁檀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替祝大人连声保证道:
“没有影响、没有影响,完全不耽误他娶你的!”
“檀儿!”
“而且阿姐你且放心,只要你想嫁,我家三殿下也会帮你的,你说是不是啊临祈!”
“檀儿!”
岁筝手指搅着丝帕,对着妹妹肆无忌惮地撮合行为再一次又羞又恼。
不过也多亏这一打岔,她暂时搁置了对祝衍的担心。
只在被岁檀三句话不离百年好合地送出屋时还有些犹豫,迟疑片刻羞赧问道:
“檀儿,如果祝大人和我……三殿下真的会帮我们吗?”
“当然了!”
岁檀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不信你问临祈。”
“问临公子就可以吗?”
岁筝秀眉轻蹙,看起来颇为好奇,“他不是只是三殿下的暗卫吗?”
被如此疑惑的两个人同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反应。
抱剑站在一旁的临祈猛地低下头,轻咳两声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却显得愈发欲盖弥彰;
而岁檀则一边圆溜溜的杏眸转个不停,一边亲切地挽过姐姐的胳膊。
“那必然是因为我家三殿下平易近人啊,重情重义,对待下属更是如沐春风,所以临祈才能代他发言。”
“真的?”岁筝继续孤疑。
“真的!”岁檀大力点头:
“不然我家三殿下缘何能被称为大梁第一白月光,他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三殿下到底是不是大梁第一白月光还有待商榷,但这个来自准三皇子妃的赞赏意外地令皇子暗卫很高兴。
岁檀连哄带骗地打发走岁筝回来,临祈还一如既往地抱剑站在角落里,只是和一刻钟前不同的是,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临祈!”
暗卫溢于言表的好心情也感染到她。
岁檀弯弯眉眼,提着裙摆小碎步冲到他面前,仰起头望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凑得很近,几乎能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
“你来说三殿下是不是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光风霁月、爱民如子会是假象吗,他会是骗我的吗?”
临祈垂眸回视,声音含笑。
“不会。”
“那你呢?”
突如其来地一针见血。
倘若不是在问出口的同一瞬间,岁檀极其有预见性地抢先伸出手,用力环抱住他的腰,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落荒而逃。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然而岁檀却仿佛没注意到他的骤然一僵般,自顾自地收紧手臂,同时把脸藏进他胸膛里,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因为埋着头,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也同样因为姿势,那一字一句像是来自他的心脏,是他自己的心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临祈,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
所以这个世上,唯有你不可以骗我。”
少女的发旋窝在胸口,呢喃中多了一丝不确定,让他不由得怔住。
眼前委屈巴巴的她和旧日场景逐渐重合,他似有所触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乌发,却不小心探进了时间漩涡里。
初见的画面霎时绽放,在黯淡无光的灰色记忆中荡出一层层彩色涟漪。
那时,他刚从战火连天烧透残垣断壁的噩梦中醒来,也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在自我怀疑的痛苦绝望中,他挥别忧心忡忡的下属,破釜沉舟地踏上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不归路,夸父逐日般去追逐那天地间唯一的变数。
九州藏富所供养的笃定换了模样,总是挺拔着的意气风发身段也因为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和昼夜不分的赶路变得狼狈不堪。
可他没空在意那些,就连偶尔的短暂歇息,闭上眼也只有连绵不断的惨叫声和山河破碎的民不聊生,即使在阳光下,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他孤注一掷、满腔悲壮,自以为再无缘爱恨、会由此逆行终生。
可在距离目的地不远的郊外处,所有天地同悲的风萧萧兮都被意外地砸个了底朝天。
穿着青青绿萝裙的少女如下凡的仙女般骤然出现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空,就这么从天而降重重砸到了他的背上。
本在悲愤疾行的他何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猝不及防成了肉垫子,趔趄着跌倒时还在下意识警觉:
究竟是哪方的敌人,居然用这么大的暗器。
“我才不是什么暗器。”
醒来的少女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扭到的脚踝,一边不服气地辩解:
“我也不是坏人,我到这个世界可是来做大事的!我是来帮忙的!”
少女说的神鬼志异,他不置可否,没说信与不信。
毕竟她以外,更多更灵异的事情他都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了。
更尤其在那时的他心里,背负家仇国恨、刀尖舔血的自己不需要太多萍水相逢的温情,来往皆过客,我自孑然前行。
然而四天后,当因为经受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背着脚受伤的她抵达汴州,又在她叽叽喳喳地一路指引下抵达某院落、一抬头发现这居然也是自己此行的终点时,他突然有种蓦然回首阑珊处的迷离荒谬感。
“谢谢你啊临祈。”
秦国公府汴州别院门前,少女挣扎着跳下来,一只脚费力支撑地努力站稳。
细如凝脂的纤纤玉手豪气冲天地拍着他的肩膀,和传闻中手不能提、走一步喘三喘的病弱深闺美人一点都不像。
“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来。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来这找我秦岁檀,我一定全力以赴!”
少女义薄云天,看那模样恨不能立刻掏出三根香就地拜把子以感谢搭救之恩。
数日的朝夕相处已经让他对她有一定了解了。临祈深吸口气,许许多多有的没的想法在脑中交汇又分开,最终只能是沉默片刻后再缓缓开口。
“……秦岁檀。”
“嗯?”
她应道,回答的过程里还抽空纳罕着嘀咕了一句:
“不是一直叫我‘秦小姐’的吗,怎么突然喊大名了。”
因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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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此秦岁檀便是彼秦岁檀啊。
他心里这么回复着,面上只是神情复杂地深深望了她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您知道沈凌云吗?”
岁檀觉得莫名其妙:
“知道啊,当今陛下的三皇子,坚守襄城的少年将军,大英雄大豪杰。”
“那,”他顿了顿,莫名觉得难以启齿:
“……您知道他和秦国公嫡二小姐指腹为婚的婚约吗?”
闻此言岁檀杏眸微瞪,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红唇轻启。
他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但话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自己预先设计好的说辞说下去。
因为是第一次,甚至羞愧到必须垂下眸避开她的目光才可以继续。
“那位三殿下便是我的主子,而那位秦二小姐便是我说的我家主子的未婚妻。
我此次到汴州便是为她而来。
三殿下心系秦二小姐,重伤昏迷前特命身为暗卫的属下过来保护她的安全,避免她也受袭。”
一瞬间,岁檀的表情非常精彩,五彩斑斓地有些狰狞。
她古怪地看着他,一会嘟囔着“不对啊不是这个长相”,一会似乎又想通了什么,以拳击掌,发出一声“怪不得这都没被我砸死”的恍然感叹。
整个过程里临祈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站在原位。
似在恭敬等候命令,实际上内心却像在悬崖边行走,对发生的一切依然有种不切实际的光怪陆离感。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三殿下的未婚妻了。
即使他已经记不太得当年的很多细节了,但那个只交换过彼此画像的名门贵女应该是这个模样吗。
他的救命稻草、他所知的唯一变数、他在官道上捡到又被迫形影不离了四天的的下凡“仙女”、古灵精怪吵得他没空伤怀悲秋的奇怪少女……
种种汇聚到一起,尽头居然都是这一个人。
大名鼎鼎的秦二小姐,究竟是何等的阴错阳差才能写出这样的兜兜转转。
“原来是三殿下的暗卫啊。”
似乎是自我和解了什么,突然岁檀背着手,像模像样地开口道:
“那正式认识下,初次见面你好啊临祈,我叫秦岁檀,是秦国公的嫡次女,也是三殿下的未婚妻,日后相处还请多多指教。”
“以及,不正式的那次见面,我说我是来帮忙的,你没有相信。但没关系,因为这句话我打算重说。”
她跨前一步,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写满灵动的杏眸如蝴蝶扇翅般扑扇个不停,里面酝酿的笑意比盎然春意还有绚烂。
“我是来帮三殿下的。”
“现在,我是来帮你的,临祈。”
*
“我是来帮你的,临祈。”
入夜后的国公府,天上一轮弯月,夜色正浓。
临祈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倾听着岁檀房内传出的浅浅呼吸声,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茶楼后又旧事重提的原因,这一夜他已经无数次想到那一日的情景了。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也应当是知道她的结局的。
可少女闪亮亮的眸子和那么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信誓旦旦接连不断的交错出现时,明明毫无理由,却莫名让他收藏进记忆里,回忆一次又一次。
也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做出这时候的三殿下必然不会赞同的别样选择。
或许从她掉到他身上、缠着他让他把自己背回去开始,就注定了他会一次次变得不同寻常。
又或者更早些,从她成为“变数”、他千里迢迢不顾一切地去汴州追寻她那一刻开始,一切便已失了控。
9. 第 9 章
饷午日头足,阳光照耀下,高耸的黑色门头绽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光。
岁檀深吸口气,望着尚书府的高门大户,捏着拳头鼓着劲终于迈出一步。
又在踏到一半时,似想到什么般蹬蹬蹬跑了回来。
“临祈,”她快步凑到暗卫耳边,一本正经地小声交代道:
“这次你一定要拦着我点,不要让我再跟孙夫人起争执了。”
临祈嘴角含笑,轻颔首应道:“好。”
岁檀用力点头,心中第一百零次劝自己:
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了,总得面对的。
此时是猎场女尸案嫌疑人孙城在大理寺地牢内失踪的第七天,也是玉面阎罗黑着脸把上京城内折腾到人人自危的第七天。
疑案依旧高悬,嫌疑人仍然毫无踪迹。
作为半个知情人,自诩应该知道点什么的岁檀意外地在这七天里同样一无所获。
在又一次遍寻无果后,她终于决定重返尚书府,决心这次孙家什么态度她都要忍住,势必要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然而她做足心理准备地乘兴而来,首先吃到的却是孙尚书的闭门羹。
尚书府侍卫目不斜视,一板一眼地重申了“尚书府不欢迎任何一位秦小姐”的主家说辞。
岁檀也不气馁,拉着临祈用他身上金色暗纹狐假虎威三殿下的势,最终在尚书府一众的不情不愿中,得以准三皇子妃的身份被“请”进去。
她抬头挺胸,大步迈进,临祈轻笑。
“小——小心!”
唇边的宠溺一息间变成惊呼,岁檀反应也是极快,在临祈变掉脸色的同一瞬间本能地一低头。
锋利的指甲擦着她头顶而过,带掉一缕乌发。
“秦家的小浪蹄子你居然还敢来!还嫌害我儿不够吗!”
孙夫人挥舞着长指甲,一击未成气势汹汹地再次抓向她的脸,同时扯着嗓子咒骂道。
岁檀又一矮身躲过,不服气地回瞪回去。
孙家的贵妇人已不复上一次见到的端庄模样,赤红着眼披头散发,声音尖锐刺耳尖锐:
“说!你们到底把我儿藏到哪里了!”
岁檀气结,刚要反驳,她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吼出杀猪般的嚎叫,各式各样的诋毁倒豆子般接连不断。
“我儿啊,我可怜的儿啊,到底做错了什么,遇到你们秦家这么一门丧门星!”
“不过就是退个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何需不知廉耻的去勾结大理寺卿,陷害我儿至此!要不是你们秦家,我儿能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作孽啊!”
“况且秦家是没教过三从四德吗!被退婚就去死啊!
为了贞节牌坊去死啊!
她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她死了不就没我儿的事了!!”
岁檀的交代完全没用上,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孙夫人便已是哭天抢地、捶足顿胸。
尚书府的下人们跟着抹眼泪,纷纷谴责秦府背信弃义、为什么不能直接去死,而是要连累他们单纯善良只是有点小毛病的少爷。
话里话外均是退婚秦家不足挂齿,秦岁筝还活着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颠倒黑白、摆弄是非。
连临祈都忍不住在心里如此评价,更不敢想本就直言不讳的岁檀听到这些就是什么反应。
他微微侧目,只能看到岁檀直直盯着他们的侧脸。
她没有动,红唇紧抿,看起来有些严肃,又似乎在斟酌什么。
“好了。”
她突然道,临祈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忧心忡忡的注视,便被一把拽住手腕,闷着头便快步向外走去。
“小姐?”
临祈脚上自觉跟随,嘴上则在疑惑。
岁檀疾行未停,听此只微微偏头。
似乎是考虑到还在尚书府内人多口杂,把嘴唇凑了过去,最大限度地贴近他耳旁。
一股少女清香扑面而来。
“尚书府应该也找不到孙城,否则以孙夫人的宠儿子程度,定不是这个态度。”
好看的秀眉微微蹙起,岁檀神色如常地冷静分析着,殊不知唯一的听众正在失神。
动作时没有注意,他们实在离得过于近了。
温热打在耳畔,瞬间便染红一片。
临祈狼狈地想要退后,又舍不得远离,只能红着脸站在原位。
岁檀说完才发现不对,微微抬眸,入目的耳朵尖红得仿若染血。
她愣了下,随即狡黠地眨眨眼睛。
也不管还在人来人往的尚书府大院里,便伸长手臂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本就红到滴血的耳朵尖更进一步拉扯到唇边。
“临祈,”她呵气如兰:
“你——”
“喵~”
突如其来的一声猫叫打破了两人间的旖旎,岁檀微愣,顺着望过去。
一只通体白色的雪球猫从树下窜出,三步并作两步地跃到尚书府的高墙上。
黑色眼球目不转睛,炯炯地注视着他们,似乎是好奇地打量,又似乎如人般在审视着什么。
见此岁檀立刻正色,再不撩拨,神情严肃地放开手站直。
临祈赶紧晃晃脑袋挥退两颊的发红发热,也跟着望过去,在看清那只雪白到有些刺目的雪球时也不禁面色严峻起来。
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袭来,他眉峰高高耸起,似有所思地喃喃道:
“最近上京是流行雪球吗,这几天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
“因为它在跟踪我们。”
这么说着,岁檀倏地抬起手,正正指向墙头上居高临下凝视着他们的猫。
一道绚丽金光闪过,只听“喵呜”一声凄厉惨叫,雪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眼球迅速褪掉冷峻。
然而还未等完全消散,它猛地偏开脑袋,突然拔腿就跑。
“追!”
猫如此反应坐实猜测。岁檀灵巧跃起,轻车熟路地把自己投进临祈怀里。
临祈一边变幻姿势揽住她的腰,一边带着她几个起落去追一只受惊的雪球猫。
雪球似乎极其熟悉城里的路,个头不大,却能飞檐走壁地穿梭在上京城的大街小巷,以临祈的轻功都无法完全近身。
他们一路追逐一路尾随,竟是就这么一直跟着出了城,被一只来路不明的猫带到了郊外。
“前方有人。”
又行了一刻钟后,岁檀窝在临祈怀里突然小小声提醒道。
此时他们已经疾行到了城郊的杂树林中,雪球依旧上蹿下跳极其灵活地奔向远方。
而在它前进的路上,顺着她指的方向,一个黑色身影正端坐于树下。
落日余晖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洒下来,将他的半个身子隐藏进无法看真切的黑暗中。
他低头垂眸,看不清脸,但露出的剪影又有种似成相识感。
雪球擦着那人的脚边跑过,临祈跟过去。
原本并未想停留,但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无意瞥了眼,登时乱了步伐。
他怀里的岁檀也看见了,惊呼脱口而出:
“孙城!”
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搅合的上京城一团乱的孙公子仍穿着失踪那日穿在身上的大理寺地牢囚服,光天化日地出现在城郊,就这么挡在了他们前行的道路上。
只是低着头,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他们停下脚步。岁檀从临祈怀里挣脱出来,赶忙想要上前一探究竟,临祈紧紧抓住她。
“小姐,小心有诈。”
可惜他的提醒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一只冷箭突然自斜里飞来。
饶是他惊觉不对用力将她拉进怀里,锋利的刃尖依旧割破衣服,割伤她躲闪不及的手臂,溅出大片艳红血花。
“小姐!”
临祈失声惊呼,岁檀跌进他怀里,脑袋死死抵在他胸膛上,珠圆玉润的玉手紧紧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却执拗地不肯抬头。
“小姐……”
临祈止不住心悸,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确认她的情况,却见方才还一动不动宛若熟睡的孙城突然起身,向着丛林深处拔腿便跑。
与此同时“喵呜”一声,那只雪球也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追随着孙城的脚步一起奔向远方。
“去追!”
因为疼痛,岁檀额上都是汗,但她抬起头的第一时间还是急切催促,仿佛被暗器所伤的不是自己一般:
“绝不能让孙城跑掉!”
“可是……”
临祈依旧在踌躇。
他知道机会难得,孙城不可不追,但他也的的确确没办法无视岁檀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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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温热的鼻息打在手背,竟已滚烫似火。
“没有可是!”
岁檀斩钉截铁,边说着边使出最后的吃奶劲用力推了把他,那力道微弱的好似小猫挠痒。
“临祈,他们已经请君入瓮到此了,如果让孙公子跑了线索就彻底断了!”
她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我站得住,你快去!”
新鲜的红血在衣服上晕染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色彩。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摇摇晃晃站稳,扬起煞白的小脸,额上冷汗津津也仍在执拗坚持。
临祈伸出的手落了空,嘴巴张合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最后只能是深深的、深深的望了岁檀一眼,转身闷头追去。
只是在起身的前一刻,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回了下头。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青色罗裙,少女倔强地站在原位,宛若屹立在天地间的一把利剑。
那么坚韧,又那么永垂不朽。
他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悸动,飞身追去。
孙公子和猫都仍在发疯疾驰,临祈焦急,再不敢隐藏实力,一个起落追到近前,先手刀打晕孙城,又跳到猫后伸手便要去抓。
那雪球猫却像背后长眼般,“喵”一声,一个灵巧打滚,雪色白毛擦着手指尖划过,竟是抓了个空。
临祈心下划过一丝不妙,顺着它逃脱的轨迹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黑衣人。
雪球三两步跳到他身上,黑衣人屈臂抱住,一边轻抚猫毛一边皮笑肉不笑道:
“别来无恙,您可让我好等啊。”
临祈瞪大眼睛:“是你。”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莫名熟悉感终于有了落脚点。
自记忆深处,他终于找寻到自己是何时见过那只雪球猫了。
是襄城。
是他再一次验证了自己无能为力的襄城。
而此时此刻,同一个神秘黑衣人,带着同一只雪球猫出现在了襄城千里之外的上京,现身另一个悬案的当事人现场。
临祈深吸口气,从襄城到上京,诸多抽丝拨缕的念头一闪而过,让他不由得戒备地踏前半步,直觉来者不善。
“您倒不用这么防备我。”
黑衣人扬扬嘴角,似乎对他溢于言表的防备很兴奋:
“我此次邀您过来,也只是想知道,您隐姓埋名到未婚妻身边当暗卫,究竟有何用意。”
他顿了顿,图穷匕见:
“——三殿下。”
倘若自己也是只猫,此时一定炸起了全身的毛。
临祈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剑,抵在面前,狠狠瞪着他,声色俱厉。
“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她。”
狠戾眸色擦过剑光,再不是传闻里光风霁月的白月光模样。
这个不同寻常的三殿下让黑衣人禁不住笑出声,他一边给雪球顺着毛一边道:
“即使您如此说了,我也依然很好奇。秦小姐究竟有何魔力,能让您变得如此不一样。”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身后:
“所以,还请三殿下见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处那独自摇摇欲坠的少女突然一个趔趄,竟直接从视线中消失了!
“岁檀!”临祈失声惊呼,全然忘记了伪装。
他第一反应是飞过去确认她的安危。
随之而来的理智紧紧压制住前一个情感,让他最终还是绷紧身子直直地站在原位,继续对峙了下去。
黑衣人无谓地耸耸肩:
“三殿下不必担心,毕竟我也不想伤害我们的三皇子妃,她只是落入了陷阱里而已。”
“只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临祈僵硬着转过头。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表现出真实想法,任满满恶意外溢。
“刚才伤了秦小姐的暗器上是有毒的。”
临祈霍地捏紧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掌心都是血。
“不过还请三殿下放心,我这里是有解药的。”
说着他手指一翻,自袖中掏出什么东西举到面前。
“这有两瓶药,一个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一个是能解您未婚妻之毒的解药。”
“现在我全都给你,你只有一半可能救下她,就看殿下您敢不敢赌了。”
10. 第 10 章
赌,临祈如何敢赌。
他怀抱着岁檀,一边为她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一边感受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手都在抖。
残碎月光透过堵住陷阱口的栅栏缝隙洒下来,投在两个放置于地上的陶瓷瓶身上。
是希望或者失望,是生存还是死亡,全部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岁檀双眼微阖,似乎已经耗尽了气力,听此气若游丝地轻轻道:“你选一瓶,哪个都好。”
临祈应声,胡乱抓来一瓶。岁檀轻咳声,继续虚弱地吩咐道:“喝下去。”
临祈一愣,手中的药瓶登时变得灼烧起来。
怀里的人奄奄一息,他沉默良久,不知道是做了怎样的天人交战,最终只是苦涩一笑,将她轻轻放到地上,然后起身,面朝上京方向跪下,对着遥远的紫禁城重重磕了个头。
接着他把另一瓶不知真假的药塞到她手里,重把人揽到怀里圈住,确保即使自己选错、被瞬间毒杀也不至于失手将她扔回冰冷的地面上后,用另一只手推开所选择那瓶的塞子,仰头举瓶便要一饮而尽。
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伸过来,拉开他的手。
与此同时她费力支撑起身子,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借力,使出吃奶的劲凑了上来。
苍白红唇磕碰着封堵住错愕的嘴,从他口中汲取着未能及时咽下的药液。
两个陶瓷瓶先后脱离手掌的桎梏滚落在地,临祈瞪大眼睛,冰冷液体从他口中流入岁檀口中。
她在他怀里,就这么以极其亲密的姿势共享着同一瓶或生或死的药。
似乎是一瞬间,又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岁檀松开攀附的手,重又跌回他怀里,脸埋进胸膛,大口喘着粗气。
不知是不是赌对了,手臂上淋漓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薄薄一层罗裙被染透,只留下悚目惊心的红色印记。
“小姐!”
好半天,临祈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只是说话前不由自主地先去确认她的脉搏:
“您……我……这样,成何体统!”
“无妨。”
岁檀微弱摆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我们,您、我——”
“怕什么。”
岁檀挣扎着抬起头,正对上他微红的耳朵尖和磕磕巴巴的义正言辞,轻轻莞尔,也不点破,继续跟着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是我未婚夫的遗物,就算三殿下死了我也养你。”
“还有,”她撑起身子凑到他面前,“我不好看吗,你不喜欢我吗。”
因为受伤中毒,素来狡黠的杏眸仿若蒙了一层雾气,在咫尺距离里注视,荡起的满是不知谁心里的波光粼粼。
香唇是被另一个口齿摩挲过的嫣红,他还能回忆起吻上的滋味,伴着微涩的药液,少女清香扑面而来,仿佛能净化世间林林总总的不公。
临祈喉结剧烈翻滚。他重重闭了下眼,突然伸手把岁檀摁回他胸膛,态度粗鲁,每个动作又都是对待珍宝的小心翼翼。
岁檀“咯咯”笑出声,似乎很满意他的失态,心满意足地重新缩回他怀里。
“小姐。”
安静下来才发现岁檀体温超乎寻常的高,似乎药效在发作,整个人昏昏欲睡,看起来非常难受。
临祈担忧地一声声唤着,他不敢让岁檀睡过去,他见过太多自此一睡不醒的旧友了。
“……临祈。”
岁檀轻声道,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晕,蜷缩成一团,撑着眼皮努力坚持:
“你陪我说说话吧。”
临祈收紧抱住她的力道:“小姐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岁檀疲惫到睁不开眼,依旧在用力思忖:“要不……你讲讲你的事吧。”
临祈顿了顿:“好。”
许是荒郊野外,空荡荡的陷阱里只有他们彼此相依,他抱着火炉一般滚烫的她,突然想讲讲那个深埋自己内心多年的秘密。
——那一切的起点。
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
“我第一次察觉世间已变得迥然不同,是在十五岁那年。”
“那年的春猎,刚刚受封的定南王世子应邀参加。”
时隔多年再说起旧事,过往遥远的都恍惚隔世。
但那种颠覆旧有认知、初次接受新的世道运行规则的触目惊心感,依旧清晰地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
“我……同三殿下一样,也是战场出身。大梁重武,每一年春猎,即使陛下未能亲自前往,事后也会重赏博得头彩的人,这也使得春猎成为以武见长的诸人兵家必争之地。”
“每次春猎,武将们早早便摩拳擦掌,势必要一举取得青睐,这么多年,桂冠也未曾旁落过,一直在那几个数得上名号的将军间来来回回。”
“可那一年,偏偏就出了意外。”
旧日余波激荡,让若干年后的临祈复述时,依旧禁不住有片刻沉默。
闭着眼蜷缩在怀里的岁檀突然微弱地动动身子,以示自己还在听。
临祈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探她温度。
正在退烧。
他无声松了口气,一边更加把人拥住,一边继续述说起当年种种。
“第一日开始时,谁也没发现异常。我也和往年一样,独自在林子里跑一天,临近傍晚才带着猎物返回营地。”
“其他人已经先我一步归来,我本来想去看看威远将军赵晟都收获了什么,能不能比过我的十二只,却被告知今年的最大竞争者不是赵晟,而是定南王世子。”
“他一举带回五十件猎物,比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多,震惊了所有人。”
临祈不会背后说三道四,将很多细节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岁檀却能猜到亲历现场的众人反应会有多大。
定南王世子是上京城内出了名的纨绔,平日里不学无术,他军功等身的老父亲几次把他扔进军营里历练,都只收获了一个既学不会骑马、也不能弯弓射箭的犬子,要不是实在子嗣单薄,定南王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让他承爵的。
而就是这样的定南王世子,在那一天大放异彩。
“我找过去的时候,武将们正在和他争执。”
“赵晟怒斥他作弊,猜测他定是用了什么下三滥手段。定南王世子也不恼,只说次日再比一次,以三个时辰为限,一人一马一弓进林,看谁猎得更多。”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很多人围观,旁人再一起哄,赵晟便应了。”
“但定南王世子又补充了一句,说既然是赌约就总得有点赌注,倘若他输了他道歉,赢了便要赵晟承认大梁武将就是浪得虚名,名不副实。”
岁檀轻轻“啊”了声,她想到很久之前的一个传闻。
临祈苦笑一声,点点头,肯定了那个不好预感。
“是的,赵晟输了。”
岁檀抿抿唇,又埋回头,突然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大梁武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直将赵晟视为对手的临祈比其他人更无法接受他的失败。
微热的脸颊在他胸口轻轻蹭个不停,临祈感受着她的无声慰藉,不由得弯弯唇角。
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得当年的很多细节,但那种震惊、愤怒、恐惧却始终如影随形。
“赵晟心高气傲,输了也属正常。令我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岁檀费力抬眸,临祈也不卖关子,将她重新摁回怀里,摸着她因退热而汗湿的乌发解答道: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那一天除了他俩,我也偷偷跟了进去,并且亲眼见到了全部。”
“赵晟憋着一口气,下手格外狠。但奇怪的是,无论他射下来什么,驱马到近前都会找寻不到。”
“而另一边,定南王世子只需在林子里行走,便能源源不断捡到东西。”
“赵晟射下的大雁、射伤的野兔,甚至有一只野鹿挨了赵晟一箭后逃脱掉,也能在半路脱力,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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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正正好好地倒在定南王世子回营地的必经之路上,就仿佛特意为他而来。”
“‘捡漏’。”岁檀半闭着眼,突然插嘴道。
临祈苦笑:“对,我听定南王世子也是这样念念有词的。”
“他说上天入地属他的能力最好,只要他想,他可以捡任何人的‘漏’。”
“不光是赵晟,任何人的任何东西都会被他捡到收为己用。”
他叹了口气,“意识到他真的不是靠自己而是有别的东西在帮助他后,我也没忍住,跳出来和他争辩了一番。”
刚刚受封的定南王世子还稚嫩得很,认不全皇子,也完全没想过为什么戒备深严、理应只有他和赵晟在的猎场丛林会蹦出来第三个人。
他只是理所应当地将他视为其他不服气的武将,于是便堂而皇之地对着他表达出自己真实想法。
“他嘲笑我们,即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如何,辛辛苦苦练出百步穿杨的箭法又怎样,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们越努力,在丛林里奔波的越多,越是成全他的桂冠。”
临祈语气平和,但那一瞬间,岁檀感同身受,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会将此事视为一切的起点。
在那年猎场众人对武将的奚落声中,他的认知受到了极大挑战。
只需动动手指便轻而易举得到想要东西的“捡漏”,让他吃过的苦、咬牙过的坚持成为了他人口中的徒劳。
过往的血泪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旁人嗤之以鼻、啧啧摇头,留下的唯有徒有虚名的评价。
“就一直没人发现定南王世子有问题吗?”
半饷,岁檀闷声闷气问道,也说不清是在气结什么。
“没有。”
临祈用手背试着她额上的温度,还有些温热,但已经不是最开始那般烫手了。
“前不久的春猎,即使出了女尸这样的大案,定南王世子依旧能击败诸位武将,再一次博得头筹。”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非常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想怎么做、身处其中的又变幻了什么人、改变了什么细枝末节,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发生,走向同一个既定的结果。
就像是陷入一个画地为牢的怪圈,在诅咒中泯灭一切可能。
“我帮你。”
突然,怀里传出一声没头没脑的回应。
临祈低头,岁檀虽已退烧但仍处在大病初愈的虚弱中,脸色白得惊人。
可饶是这样,她依旧用最后的力气强撑起身体,对着他拍着胸脯,又轻又重地郑重其事道:
“他不过是在靠着能力作弊,却要以此践踏嘲笑你们的努力。
天地没有这样的不公,下次再遇到,我帮你解决他的能力,让你们能够和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同一个起点竞争。”
气息明明是奄奄的,但她的一字一句又是如此坚定,似乎能够穿透时间,告慰到历史长河里那个十五岁对未来满目茫然的少年身上。
临祈控制不住地勾勾唇角,温柔霎时铺满眼底。
他无声地用口型回了句“好”,将摇摇晃晃的她重新揽回怀里,拽到心头。
“岁檀。”
迷迷糊糊中岁檀没注意到他称呼变了,闻声应道:“嗯?”
“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似乎是再也坚持不住睡着了,半饷都没有任何回复。
临祈也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答案,只极有耐心地一遍遍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为她缓解着中毒后的难受感。
好半天,终于听到一声叽里咕噜的回答。
岁檀已然无法思考,半睡半醒间只是由着本能在下意识回答:“没有。”
她呓语,声音低得像是在泄露这个世间最大的秘密:
“……没有技能,也让别人没有技能……全部无效。”
临祈微愣。下一刻,岁檀翻了个身,就这么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11. 第 11 章
这一夜,岁檀睡得并不踏实。
中毒过后身体忽冷忽热。
要么去寻找最近的热源、拼命把自己缩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取暖;
要么就渴望微凉,极尽所能地贴上去,在触手可及的肌肤上汲取些许不会拒绝自己的舒适感。
岁檀如此,临祈自是不敢睡。
整夜他就一直抱着她,随着她的反应小心变换自己所能给的支持,在寂寥中静静等待天亮。
终于,第一缕曙光洒进陷阱里,岁檀的体温也终于稳定下来,陷入休养生息的昏睡中。
他松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一宿他的脊背始终是僵硬的,他紧张到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适。
“早。”
晨起的杂树林神清气爽,在隐隐传来的喳喳鸟叫声中,岁檀悠悠转醒。
中毒过后浑身都是酥软的,她慵懒睁开眼,对上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临祈的眸。
那双总是处变不惊仿佛能容纳山川的明眸难得写满情绪。
她读出其中所包含的忧心忡忡,禁不住一哂,弯起眉眼:
“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临祈。”
临祈也跟着勾起唇角:
“属下也很高兴还能再见到您,小姐。”
他的声音微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岁檀知道他的心有余悸,忍不住轻笑,杏眸提溜一圈,突然一个翻身,玉臂伸出,便要去勾他的脖颈。
“你手臂有伤!”
临祈蹙眉,不赞同道,同时后仰躲开。
岁檀却像是没听到般,继续伸长手臂。
如此僵持片刻,临祈无声叹出,妥协般低头任她动作。
岁檀顿时杏眸弯弯,得寸进尺地撑起身,面对面跨坐到他身上。
大腿相接的地方登时炙热如火,薄薄两层衣服什么都隔绝不掉。
临祈下意识地咽咽口水,岁檀狡黠地眨眨眼,手攀到他脖子环住,在这个本就暧昧的姿势中缓缓贴近彼此。
“谢谢你啊临祈,又救了我一次。”
温热呼吸打在身上,近到垂眸便能看到她扑扇个不停的睫毛。
临祈喉结翻滚,张开嘴,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小、小——”
“主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打碎了影影绰绰的绮丽,将他们拉回还在受难的现实。二人微怔,同时抬头。
盖在头顶陷阱口的栅栏不知何时已被拿来,一个灰头土脸的黑衣人正伸长脖子心急如焚地张望下来。
突然,他活见鬼般怔住,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原本临祈还在纳罕他为何这般,直到听到胸膛岁檀的闷笑声才骤然反应过来。
因遮掩的去掉,出口洞开。
晨光尽情倾泻,光芒洒向隐秘的角角落落,也正正照到了他们身上,照亮他坐在地上、她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咳。”
临祈尴尬地清清嗓子,决心装傻到底,抢先发问:
“易舟?”
来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应道:“是,主子。”
有易舟的帮助,情况大不相同,他们可算能够离开陷阱了。
只是回到地面后,岁檀在看清易舟的那一刻,立刻瞪圆了杏眸。
“你,你们……”
她的目光在临祈和易舟间好奇地来来回回。
相似的身高、同样平平无奇的脸,还穿了一模一样的金色暗纹暗卫黑服。
两个人站在一起,相似地宛如一对血亲兄弟。
“那个,秦二小姐,是这样的。”
临祈沉默,易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解释:
“如您所见,我也是暗卫。
我和临临……临暗卫是同期受训的,关系特别好,所以这次听说他遇险才这么着急哈哈哈哈哈哈。”
岁檀眨眨眼:“可你叫临祈‘主子’哎。”
“哎呀,不是‘主子’啦。”
易舟深吸口气,一咬牙一跺脚:“是‘柱子’。”
“您不知道吧,贱名好养活。
临临临暗卫被赐名前叫柱子,我们打小认识,习惯这么叫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着,眼神胡乱飘个不停,根本不敢对视。
不过好在岁檀没再追究,只长长地“哦~~”了声。
“孙公子呢?”
她转头面向临祈开启了另一个问题,余光瞥到真·皇子暗卫偷偷松了口气。
“在那。”
被问到的人立即手指向某个方向,岁檀望了望,重新靠回到他身上。
“那我们过去吧。”
前一夜,因岁檀遇险,临祈也无暇顾及太多。
他自黑衣人手里取到药后,只来得及草草将昏迷不醒的孙城拴在陷阱旁的大树上,便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幸运地是,一夜过去,他们脱险,孙城也还在原位。
此时此刻已醒来,正大张着眼枯坐在树下,不哭也不闹。
这个模样很不似平常。
岁檀远远瞥到,突然剧烈挣扎。
临祈只得松手,由着她从自己怀里离开。
“小姐?”
岁檀没有应声,而是提着干涸了血迹的裙摆加速小碎步冲到孙城面前,蹙眉细细打量起来。
临祈也跟上来,同她并肩而立,片刻后,听她一声说不出情绪的喟叹。
“临祈,他死了。”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小幅度晃着。
而这位总是不可一世的孙公子却毫无反应,只直勾勾地盯着远方某个点,仿佛那是他烟消云散前最后的归途。
这幅画面并不陌生,临祈心中滑过一丝不妙,岁檀点点头,肯定了那个不好预感。
“没错,是‘驭尸’。”
她忍不住唏嘘。
大概孙公子自己也不会想到,他肆无忌惮践踏生命、视小人物的命运为饵时,自己有一天也会得到一模一样的对待。
天道轮回、公理昭昭,或许这才是世间运行最公平的法则。
“走吧。”
许久后,岁檀叹道,盖棺定论,“我们带他回城吧。”
*
即便大理寺一直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谁也没想到居然能真的见到尸体。
岁檀未解驭尸,于是大理寺卿面对的便是一个能走能动、但就是没有呼吸的犯人。
“真的死了啊。”
在又一次确认后,祝衍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刚刚试了脉搏的手指,一边终于认命道。
岁檀立刻把头点成小鸡啄米,与此同时目光紧紧盯住祝大人手中的帕子。
那是上京贵女们惯用的丝帕,隐约可见上面比翼齐飞的鸳鸯,应是定情物,可那绣工却不像是岁筝的手艺。
岁檀被自己的发现吓一跳,祝衍走回案桌的过程中,眼神一路追随,恨不能贴上去好好观察个清楚。
然而祝大人甫一坐下便收了起来。岁檀没得可看,杏眸狡黠一转,决心主动出击。
“祝大人,您算好日子了吗,到底何时来我秦府提亲迎娶我阿姐啊。”
正欲伏案工作的祝衍面无表情望过来。
岁檀嗖一下躲到临祈身后,嘴上仍然在不服输地隔空喊话:
“现在孙城也死了,你忍心看我阿姐受流言蜚语吗!”
“你唇上沾染了口脂。”
祝衍突然开口,却是对着临祈:
“看那颜色和秦二小姐用的是同一个,怎么,你俩亲过了?”
热气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攀爬满脸,临祈被祝衍毫不留情的拆穿闹得红个彻底,下意识用手背擦嘴,似乎想要亡羊补牢什么。
这个反应基本等于承认。
祝衍本是随口一揶揄,见此反倒颇感兴趣地挑挑眉。
“亲了便亲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是在说您和我阿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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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檀却根本没把他的调侃当回事,唇红齿白地反驳道。
这下都无需祝大人出手,脸红到能煮蛋的临祈先动了。
他以迅雷之势抓住她的手腕,一边快速地小声重复着“小姐祝大人事务繁忙我们先走吧”,一边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她带离开,似乎生怕她或他再爆出什么令他面红耳赤的言论。
“等下。”
眼看他们马上要出门,一直好整以暇的祝衍突然开口道。
二人回头,只见他抬抬下巴示意孙城。
“这个,你们带走。”
“我们?”
岁檀诧异:“带哪去?”
玉面阎罗坐在案桌后,褪去家里长家里短的琐事,举手投足间赫然还是记忆里那个杀伐果敢、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送回孙尚书府。”
*
祝衍有身为命案主审官的考量,可对于孙城来说,无论打草惊蛇还是顺藤摸瓜,都和一具尸体的他关系不大了。
送人回去的路上岁檀一直在斟酌,临祈陪在她身边,突然听到她自言自语道:
“要不先不解?”
临祈疑惑:“小姐?”
“我在想,要不要先不破驭尸,让孙城和尚书府都体面几天再说。
毕竟是横死,且孙城现在的身份还是猎场女尸案嫌疑人。”
即使觉得孙公子落此下场是罪有应得,但人死灯灭,岁檀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周全。
临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吵闹外观下的心思细腻,禁不住嘴角含笑。
他忍住想要触摸她乌发的冲动,点点头,目光温柔:“好。”
岁檀不知他内心曾涌起怎样的波涛汹涌,得了肯定后便念念叨叨地独自筹谋起来。
她预备将孙城不引人注目地送回去,然后和尚书府交代清楚,在他们准备妥当、尸体腐烂发出异味前解除技能,这样至少还可以留给孙家心头宝一个体面地风光大葬。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他们送人回去,还没能入得了尚书府大门,先被一阵敲锣打鼓声堵在了外面。
气势汹汹的孙夫人领头,带着浩浩荡荡的满府家仆就这么等在门口,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小浪蹄子!让开!”
瞥见人,孙夫人当即来劲了,用力撞开岁檀,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鬼哭狼嚎地向她宝贝儿子冲去。
“哎哟心肝啊快让娘看看,你可受苦了。”
“都怪那秦岁筝,照我说你那婚退得对极了,还没娶进门呢就克夫,嫁到谁家谁倒霉!”
“你!”
光天化日便如此信口雌黄,岁檀堪堪站稳立刻怒目回视。
孙夫人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根本不接话茬,自顾自地继续嚷嚷道:
“我儿子吉人自有天相,大理寺都能全须全尾进出,要我说,国公府算什么,我儿子以后可是要娶公主的!”
孙城的“毫发无损”给了她底气,也更加印证了她话里的真实性。
一时间,围观百姓纷纷附和,仿佛孙家真的出了个驸马般。
全然没注意整个过程中那位“连大理寺卿都不敢轻易与之为敌”的大梁后起之秀沉默地有多么诡异。
这下岁檀是真的气笑了。
她没再说一句,当孙夫人以手护住孙城额前趾高气昂地想要离开时,也只是侧开一步,由着他们回府。
“小姐。”
临祈小小声道,声音满是担忧。
岁檀无声摇头,目光紧紧盯着孙家母子的背影。
旁人仍在不停恭维,孙夫人迷失于她儿子龙凤之姿的赞美中,得意笑声飘荡出几里;
而孙城,没有“停下”的驭尸命令便兀自向前走着,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步步,跨过孙府门槛,踩在尚书府坚实的地面上——
一道金光自指尖划过。
尔后,伴着尚书府门前你来我往的喧嚣,在数不尽眼睛的注视下,孙城晃了晃身子,轰然倒地。
12. 第 12 章
“为什么会这样!”
岁檀颓然趴在桌子上,两只手紧紧抓着头发,越想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孙城的死,到底关阿姐什么事啊!”
她不明白,明明婚也退了,她们秦家该挨得指指点点也挨了。
怎么到最后,孙城的“突然暴毙”还能归咎到阿姐身上,在各式各样的啧啧中又变成秦大姑娘八字不好、未过门就克夫之过了。
成功和兴盛不一定惠及,失败和衰亡倒是一定要在女人身上找原因。
岁檀气不过,没少撸袖子和说闲话的长舌公、妇们大战三百回合。
可即便她自己伶牙俐齿、身后还有金纹黑衣的皇子暗卫步步紧随,也依旧称不上胜利。
旁人的说三道四还在,坊间的风言风语仍甚嚣尘上,阿姐的名声也始终受累。
“再这样发展下去,不会最后还是为流言蜚语所逼迫,一根白绫吊死自己吧。”
联想到那个可能存在的最坏结果,岁檀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握紧小拳头。
“不行,我还得去找祝衍!”
说着,她扭头。
临祈就在旁边,在她兀自崩溃又嘟囔个不停的过程里一直用带着温暖笑意的眸子包容地注视着她。
此时见她望过来,更深地弯起眉眼。
然而岁檀的目光却在他身上蜻蜓点水地一闪而过后,迅速跳到了房间尽头的角落里,对着那个缩在阴暗不起眼的边角处装陌路的人招呼道:
“走!易舟!跟我一起杀入大理寺!”
蕴育在眸里的诸多温情霎时被冰冷替代。
临祈跟着回头,在岁檀看不见的地方重重瞥了易舟一眼,眼里的料峭寒意几乎能将人冻伤。
被如此对待的易舟顿时浑身一激灵,只觉欲哭无泪。
他不敢规劝秦二小姐也不敢质疑他家柱子,只能越发把自己缩小,隔着大半个房间跟她喊话。
“秦秦秦小姐,我我我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想想想申请休沐一日!”
“怎么了?”
岁檀立刻关切道,话里有些可惜。
毕竟为了能留下来保护好兄弟“柱子”,而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小姐言听计从、听话地指哪打哪的真·皇子暗卫可遇不可求。
“他没事。”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插进话题,终止了她的惋惜。
随着这句话,一只修长手臂伸过来,不容置疑地环住她的腰。
“让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临祈罕见地态度坚决,岁檀被他强硬且小心翼翼地带入怀,直到躲进他宽厚的胸膛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仰头,一边任他垂眸在自己手臂上摆弄不停,一边笑眯眯问道:
“你吃醋了?”
整理纱布的手一顿,然后是不咸不淡地否认。
“没有。”
话是这么说,但其中的酸味都能淹了秦国公府。
岁檀了然一哂,越发贴近他胸口。
“我没别的意思,先找易舟也只是因为他肯跟我狼狈为奸而已。”
受伤的那只手臂还落人手里,她便一边撒娇解释着,一边用完好的另一只手臂去勾他的脖颈。
亲近讨好的意图是如此明显,临祈顿了顿,微微弯腰低头。
这是一个任她动作的无声纵容。
岁檀心知肚明,越发得寸进尺地紧紧缠上去,咫尺间用杏眸紧紧地注视着他,声音诚恳。
“其他暗卫都是过眼云烟,我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你。”
临祈不言不语地继续低眸包扎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言之凿凿,动作一如既往。
良久,才平平淡淡地“嗯”了声,仿佛如梦初醒。
然而在这一应声里,冰冻化解,冰雪消融。
就因着如此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彻底放晴。
易舟在后面目瞪口呆,岁檀狡黠一笑,继续使力将他拽到贴近自己,扑扇着睫毛轻轻道:
“我知道,你不肯同我去是为我好。毕竟现在外面风声鹤唳的,什么传言都有,可我就是气不过啊。”
“我也知道,自己既不似阿姐那般有涵养有气度,也做不成姨娘那样的解语花。我什么都不及别人,去找祝大人所能仰仗的也只有三殿下和与他的婚约,我——”
“你很好。”
临祈突然出声,截断她的自怨自艾,硬邦邦反驳道,“全天下你最好。”
岁檀眨眨眼,愈发可怜兮兮。
“那你可以带我去找祝大人吗?”
许久,也不知道进行了怎样的天人交战,临祈叹口气,妥协般应道:
“……好。”
目的达到,岁檀扬扬嘴角,刚欲再接再厉地再哄哄,一个焦灼的清脆嗓音突然自外响起。
“小姐!”
贴身丫鬟青莲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等不及她家小姐应声便火急火燎地闯进这满屋旖旎来,用又是恐惧又是惊喜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宣布道:
“小姐!祝大人来了!”
“祝大人?”
岁檀没松手,仍然靠在临祈身上,闻言疑惑道:“他来做什么?”
这我不动敌怎么还先动了。
她不解,同样的,青莲也是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她深吸口气,颤抖着爆出那个重磅新闻——
那个一旦传出势必会引发上京城哗然的大消息。
“奴婢听说,祝大人是过来提亲的!
他要求娶大小姐!”
*
旁人是闷声发大财,于玉面阎罗身上,就是闷声爆大雷了。
都来不及等临祈,被祝衍的大手笔震惊到的岁檀提着裙摆便一马当先地小碎步冲向前院。
此时此刻,国公府前院人头攒动。
用来接待外客的前厅更是门庭若市,挤满祝大人的随行人员及随之抬来的聘礼,热闹地恨不能把家有喜事就挂在门头上。
“祝大人!”
岁檀疾冲进去,草草扫过一眼后便一个箭步到祝衍面前。
“大婚日准备定在哪天?我查了黄历,三日后就是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您看那天如何?”
祝衍已经对准妻妹的天马行空见怪不怪了,听此礼数周全地拱手,示意她去看身后秦国公的脸色。
“日子不错,我这边东西都是一应俱全随时可以办仪式的,就是可惜,国公爷现在还没同意这门亲事呢。”
“啊……”
兴致勃勃登时偃旗息鼓,岁檀蹙眉,扭头失望地望向父亲,似乎不理解人家天作之合他一个外人有什么可不同意的。
“放肆!”
秦国公终于有了说话机会,此时更是怒火中烧,一拍椅子扶手斥道。
本就因祝衍的突然上门而闹得难掩烦躁的脸,因女儿的口无遮掩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还有没有点女儿家的矜持了!不知廉耻!”
他满腔指责不吐不快,但余光瞥到三殿下亲派的皇子暗卫已经追了上来,并且也迈进了屋。
再远点,另一个同样也是金纹黑衣打扮的皇子暗卫正躲在树后远远望过来,微弓着身子、手搭在剑鞘上,俨然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剑指他项上人头的模样。
终是顿了顿,忍气吞声地咽下其他,只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岁檀撇撇嘴,被临祈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不情不愿地拉到一旁。
主场重又还给祝大人。
好整以暇围观了整个秦国公家事的祝衍轻笑,给一旁静候的媒婆递了一个眼神。
媒婆得到命令,立刻扭着腰满脸堆笑地上前,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国公爷,奴是来替祝大人说媒的。”
事情无法避免地又重新走回这一步,秦国公重重叹了口气。
对祝衍自然不能像对岁檀那样,他尽力挤出个笑脸,虽然比哭还难看。
“承蒙祝大人厚爱,但不是老臣推诿,实在是小女拙劣,配不上您啊。”
“您事务繁忙可能有所不知,小女前一阵才被孙家退过婚。按本朝律法,她这样的再议亲便是二嫁女,能纳到哪家当个贵妾都算是烧高香了,实在是不堪您正妻之位啊。”
“无妨。”
祝衍淡淡道,“我也并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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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名声之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好门当户对了。”
“可她少时克母、长大克夫。”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秦国公搓着手赔笑,似在羞愧自己教女无方:
“祝大人您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何必非要娶她呢?”
祝衍仍是云淡风轻:
“我自幼便无父无母,全家死的就剩我一个人。”
“人人都说我命带孤寡,小时候克天克地克父母,成年后一定也会克妻克子,倘若秦大小姐也是这样的命格,正好和她比比了,看谁更能克。”
大理寺卿四两拨千斤,任他如何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都态度坚决。
秦国公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松口,无言以对片刻后,突然咬咬牙,决定破罐子破摔。
“祝大人,我实话跟您说吧,小女和孙公子定下婚约这么久,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越雷池,贞——”
“爹!”岁檀骤然出声,声色俱厉地打断父亲的空口谣言。
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大步上前,挡在二人中间,面朝祝衍。
“祝大人,我爹老糊涂了,我姐婚约的事你跟我谈吧!”
祝大人那本因秦国公的蓄意编排而高高蹙起的眉峰稍稍舒缓,闻此言点点头。
“正有此意。”
“你?”
被如此抢白的秦国公难掩不快,当下更是吹胡子瞪眼:
“你有什么资格议你嫡姐的亲?!”
“凭我是三皇子妃!”
“还未上皇家玉牒,你算哪门子的三皇子妃。”
秦国公此话中的轻视不屑实在过于浓烈,临祈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刚要上前,被岁檀一把抓住手腕拉到身后。
她大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对着父亲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凭我还是国公府的嫡小姐!”
说罢,她气势汹汹地转向祝衍:
“祝大人,劳驾问下,按照本朝律法,在无主母的情况下是否可由嫡小姐掌中馈、打理家事?”
祝衍彬彬有礼:“确有此律。”
“那倘若主君因故暂时无法主事,是否也可以由嫡小姐来帮家中姐妹议亲?”
这句已经算是明牌了。
祝衍夸张地挑挑眉,坐直身子,禁不住虚心请教道:“还请秦小姐明示。”
临祈无声叹口气,似有所察地默默站到岁檀身后。
他身前,秦国公府的嫡二小姐慷慨激词,一字一句慷锵有力:
“我举报,我父亲和猎场女尸案嫌疑人孙城关系匪浅,疑涉案,请大理寺带走协查,三日后再放出!”
沉默,无边的沉默在前厅蔓延。
好一会,被自己女儿的大义灭亲深深震住的秦国公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抖着手指“你你你”了半天,竟是被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岁檀不服气回瞪,强大的皇子暗卫就在她背后,因此显得愈发肆无忌惮。
“确实是个好主意。”
更令人恐惧地是,祝衍也开口了,在思索片刻后居然是赞同。
只见他示意外面等候的下属进来,随即起身,在秦府的前厅堂而皇之地拱手道:
“公爷,多有得罪了,就请您和我们走一趟了。”
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向准妻妹:
“就是礼成时没有任何高堂在,你们秦家可以吗?”
岁檀立刻回复:“父母亡故守孝三年即可,其他的阿姐不会在意的。”
三言两语盖棺定论,整个前厅赫然呈现出冰火两重天。
一边,是大理寺的人冲进来想要擒拿秦府主君;
另一边,则是媒婆眉开眼笑地准备和秦二小姐交换庚帖。
而将一切推到如此境地的、他那位六亲不认的好女儿,正拉着皇子暗卫,言之凿凿地说要三殿下的身边人也来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吧。”
事情发展已成定局。
意识到再多挣扎也不过是蜉蝣撼树,秦国公深吸口气,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赶在大理寺的衙役手触碰到他前,垂头丧气地认命道:
“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13. 第 13 章
既然秦国公已经松口了——无论他是因何缘故而妥协,且在说完后便拂袖而去,岁檀都当已取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即就拉着临祈和准姐夫商议起大婚流程来。
避免夜长梦多是她的第一原则,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势必要说服祝衍同意把日子就定在三日后。
时间仓促,心思颇多的祝大人本来是不想将就的。
奈何准妻妹招数颇多,见他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心不在焉样,突然转转黑亮杏眸,一把扯过暗卫,“吧唧”一口重重亲到对方脸上。
此举堪称胆大妄为,直到这时祝衍才挑挑眉,好整以暇地拭目以待起来。
到底光风霁月了那么多年,被如此偷袭的临祈第一时间便涨红了脸。
而和他迥然不同的是,更应愧疚的岁檀却反倒咻地站起来,理直气壮道:
“祝大人,您看,身为妹妹,我都想亲就能亲到人了,你忍心让我姐姐落后于我吗!”
“小、小姐!”
这般口无遮掩,红晕瞬间便染透耳朵尖。
临祈一边手忙脚乱地低声制止,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看有无旁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好在大户人家的仆人都是懂规矩的,主家议事,皆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除了毫无眼力见的易舟在瞠目结舌,一眼扫过去起码可以自欺欺人一下。
“倒有几分道理。”
他想把这个事尽快浑水摸鱼过去,奈何有人不让如愿。
祝衍仿若真的受益匪浅地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临祈脸上、岁檀刚刚亲过的地方停留片刻,慢悠悠道:
“那就定三日后吧,毕竟总得让我家岁筝领先她妹妹一次。”
祝大人金口玉言,说到做到。
他前脚离开,后脚聘礼便被敲锣打鼓地抬进了国公府。
媒婆带人去京兆尹交婚书,声势浩大地将大理寺卿和秦国公嫡长女喜结连理的消息传成人尽皆知。
于是,“秦大姑娘克夫”的传言热乎劲还没过,漫天的闲言碎语就突兀地转了个弯,开始对她新的亲事品头论足起来。
下聘的彩礼绵延几里,上百抬自上京城内鱼贯而过,招惹迭声羡慕后再义无反顾地抬给国公府的金枝玉叶。
人们在啧啧中慢慢回忆起,退婚、命案、克夫的名声以外,才貌双绝的秦国公嫡长女本就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岁檀趴在国公府墙头,一边围观热闹一边听着墙下百姓的议论纷纷。
祝衍不动声色的这一手极大地扭转风评,终于有人开始想起秦大小姐本是个多么惊才艳艳的人。
“十一岁琼林宴崭露头角,十三岁春日宴一曲惊天下,十五岁在难民流亡入京时联合慈安院一起,安顿难民、筹集善款、布粥施恩。”
“她被退婚,似乎就不再能够出口成章、不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再拥有一颗至善至纯的心了。”
岁檀叹了口气,临祈也沉默。
这个话题让他们彼此都有些沉重,不过好在还有没心没肺的易舟。
皇子暗卫难得能凑上这种热闹,正蹲在树上兴致勃勃地观礼。
此时此刻听得他们语焉不详的感叹,虽然听不懂,但眼珠子一转,还是决定要掺和一脚。
“秦小姐!”
他还是不太敢靠近,便隔着好几棵树喊道:
“我数了下,祝大人足足下了一百八十抬聘礼呢,您和我家殿下定亲时候他给了多少呀。”
闻此言临祈表情微动;岁檀则“噗呲”一声笑出来,噌一下从墙上支起身子,掐着腰控诉道:
“你家殿下小气得很,除了把临祈派到我身边,可什么都没给我!”
“啊这……”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易舟顿觉自找苦吃,何必多那么一下嘴。
他畏惧地缩缩脖子,一边挠着头一边讪讪道:
“礼轻情意重嘛……不对!不能这么说!
……啊,对,是临暗卫一人抵万物!没错,他这么厉害,这么重要,有他在,我们殿下也能放心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而且,我们殿下才不是小气的人,您想要什么,跟他说,他一定会给的哈哈哈哈哈。”
就识过几个大字的暗卫磕磕巴巴,紧张到鼻梁沁满汗。
然而秦二小姐听此却是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
边附和着,她边转头冲临祈微微一笑,然后突然松开手,身子后仰,就这么从高墙上重重坠下。
易舟惊得目瞪口呆,比他更快的是临祈。
几乎是她动作的同一瞬间,他身形一闪,下意识地先冲到墙下,下一刻将她安然无恙地接进怀里。
岁檀毫不意外自己能被接住,灵动的眉眼越发笑成弯弯月牙。
“这就是我想要的~”
临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方才易舟“想要什么,三殿下都会给”的说辞。
明明没有旁的更进一步的暧昧,这句话却比任何情话都要动人。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地上。后者撩完就算,甫一落地便要跑出去继续凑热闹。
然而在她抬脚的那一刻,他突然叫道:
“小姐。”
“嗯?”
岁檀应声回头。临祈深吸一口气:
“刚才易舟说得没错,您想要的,三殿下都会给。”
“倘若您想要的是我,我也会一直一直在您身边的。”
春日晴朗,阳光正好,他站在光明下,脸颊微红,一字一句说得尤为认真。
许是他的神情太不容玩笑了,岁檀震惊地瞪大杏眸,红唇微启,不由得想要说些什么时,同样被此等信誓旦旦惊得差点以为好兄弟被夺舍的易舟突然一个哆嗦。
他颤颤巍巍起身,却不小心一脚踩空。
就那么直直从树上掉下,正正掉到二人中间,也彻底偃旗息鼓了所有可能的真情告白。
“临祈撵你走也是正常的啊。”
三日后的婚宴现场,趁临祈不在,岁檀一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小声跟易舟说道。
这是时隔这么多天他们第一次讨论起那日的场景究竟有多尴尬。
“你当时起身就跑了,没看到他脸色有多难看。说实话,这也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发现他脸还能这么黑。”
岁檀夸张地抚着胸口以表自己有多心有余悸,易舟回想着那个画面,“嘤”一声,愈发觉得自己凶多吉少,再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抱紧秦小姐大腿。
打人杀人算什么,秦小姐多给美言几句比什么都重要。
“呀,临祈。”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声招呼,跟着望过去,便见方才被支走去确认宾客到达情况的临祈正折返回来。
明明远到看不清脸,但那视线瞥过来,依旧是一瞅一个死亡阴影。
易舟顿时浑身一激灵,连忙起身,再不敢停留,脚一点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找你何事?”
临祈边站回她身后位置,边蹙眉问道。
岁檀托着下巴继续看来看去,闻言笑眯起眼。
“还能什么事,自然是想让我这个三殿下最喜欢的三皇子妃帮忙求情呀。”
“……”
临祈顿了顿,“您别理他,他需要吃吃教训。”
岁檀眉眼弯弯地点点头,自是知道他如此筹谋的良苦用心,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转而问起另一件事。
“如何,有看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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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熟人吗?”
大婚事务繁多加之没当回事,她一直没好好养手臂旧伤,直到现在都未痊愈。
眼见她又如此肆无忌惮地使用手,临祈微不可查地皱起眉,抢先一步垂下手臂。
葱白玉指不小心擦过温热掌心,惊鸿一片。
“……有。”
他边检查着她的伤口边道,语气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鱼龙混杂。”
此话并非夸大,声名显赫的大理寺卿和和同样闹出个满城风雨的秦国公嫡长女的大婚现场,的确配得上这个评价。
祝衍这人,确称得上枭雄,即便准备时间只有三天,他依旧能办得极为盛大。
不但张灯结彩大设流水席,还天女散花般发了几千份请帖。
上京城内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基本人手一份,甚至连孙尚书都收到了,着实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
可他带来的意外还不止这些。
祝衍亲缘浅薄,搜遍五服都找不到一个能稳坐高堂的人,于是便和国公府主事的秦二小姐一合计,直接将婚宴搬到了国公府邸。
因此最后,上京城诸人面对的便是这样一场,新娘子在国公府出嫁、喜轿绕城一周后又抬回国公府,却不是倒插门招婿的,急不可待的扑朔迷离婚事。
“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来了。”
临祈斟酌着形容:“比春猎那时人还多。”
岁檀轻颔首。
“那么,那个操纵‘傀儡’、想要阿姐命的人,恐怕也来了。”
二人相视,门口的喜锣恰发出迎接贵客的巨大声响。
一片喜气洋洋的喧嚣中,彼此却在彼此眼里看到巨大的心事重重。
“无妨。”
临祈轻声安抚,“即便有人来者不善,相信祝大人也足够应付的。”
“况且,你在这……我也在这。”
岁檀大力点头。
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都断不可能半途而废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豺狼虎豹,都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势必将嫡姐完整地送入洞房!
她如此下定决心,出乎意料的是,婚宴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鱼死网破的投毒,也没有防不胜防的暗箭。
一切平和地就像上京城一直以来的模样,即便水下早已翻腾起滔天波浪,水面之上,依旧风平浪静得令人害怕。
“真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用银针试过交杯酒壶后,岁檀扑扇着大眼睛,一边将酒壶递还给临祈一边轻轻道。
此时此刻他俩躲在洞房外,不远处的前院,仪式正在进行,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说笑声传来,是满堂华彩。
“走吧。”
临祈悄无声息地将酒壶放回原位,又自窗户翻出来,她拍拍手,站起身,轻松一哂:
“我们也回宴席上吧。”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对方暂时的退让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他们可算得以回去,正巧赶在前院仪式的尾巴上,看到礼成。
舆论里翻滚过一圈的秦岁筝一袭红嫁衣似火,明艳动人,一颦一笑赫然还是那个才冠上京的闺秀。
她被两个喜娘扶着入洞房,一步一步,似走过自己坎坷绝望的曾经,也像即将走向的平坦康庄大道。
旁边祝衍的目光温柔如水,岁檀扫过,顿觉热泪盈眶。
其实算起来,她回京也没多少时日,理应和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并没太多交集才是。
可不知是不是她一直在努力拯救她的缘故,那些本就流淌在血液里的血脉亲情,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下一刻便是禁不住鼻子一酸。
她想,这辈子,好好活下去吧。
秦岁檀最好的姐姐。
14. 第 14 章
“临祈,你看这个!”
两个新人回房后,岁檀明显舒了口气,终于能够兴致勃勃地琢磨起婚宴上其他有趣的事来。
临祈眼含笑意地看她对着一个银兔毫釉金边盏故作惊讶地大呼小叫,眸底暖意丛生。
“这玩意据说贵得很,用起来和别的酒具有区别吗?”
她嘀咕着,边自顾自倒上一杯。
香唇覆上盏沿,刚稍稍沾染些许润意便立刻拿下,她一边小幅度地轻吐着舌头,一边小声抱怨着,秀丽的眉峰拧成一团。
“真难喝。”
两瓣朱唇因为酒液刺激而显得愈发饱满,临祈目光缓缓摩挲而过,有那么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回忆起曾经的芳泽香气。
他一顿,骤然用力将头扭向一边。
状况外的岁檀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仿佛在纳罕他一个人怎么还闹出这么多动静。
“临祈。”
隔壁桌子有人正在大放厥词,岁檀放下杯子侧耳倾听了会,突然出声问道:
“这人是谁呀?”
被问到的人还未完全从方才的面红耳赤中恢复过来,闻言先是欲盖弥彰地轻咳声,才接着望过去。
只是在看清人的那一刻,什么笑意暖意不好意思霎时间全都收拢进不知名的地方,只留下一片冷漠的疏离。
回答的语气淡淡,像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
“平南王世子,孟卓。”
“啊……”
岁檀恍然,这就是那位让她家临祈耿耿于怀很多年、多次靠能力在猎场作弊摘冠、却不知收敛总是在招惹大梁武将不快的“捡漏”世子啊。
“我早就说大梁武将名不副实了,他们可不止一次输给我!”
“什么?赵晟?……他叛国不是很正常嘛,硬的不行不得来点歪门邪道。”
“我行我上?上就上,谁怕谁。说实话,战场有什么可怕的,我可是当世最强!”
口出狂言还在源源不断,在战场千里之外的京城尽情表达轻蔑。
岁檀打量着他那副羸弱到都不一定能打赢自己的小身板,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
“那个呢?”
平南王世子的口若悬河实在惹人烦躁,她便又指向另一个安静的人询问道。
和孟卓相比,这位看起来正经多了,摇着一把纸扇,悠闲地坐在人群中,笑若桃花、貌比潘安,当真有一副令人趋之若鹜的好皮囊,连岁檀都不由得多看两眼。
然而又和旁人的被惊艳到不同,她多给的那点注意完全是因为始终萦绕在心头的怪异感。
他越是笑容可掬,她越是觉得毛骨悚然,甚至需要更加贴近到临祈身边才能够缓解。
临祈不动声色地前倾身体,愈发贴合彼此后,才回答道:
“那是建成侯世子,刘榭。”
理应是陌生的,偏偏又很熟悉。
岁檀微怔,电光火石间猛然想起,如黛眉眼高高皱起。
“是那个侯爷父亲死去多年、但陛下一直不允许承爵的建成侯刘世子?”
“是。”
临祈不明所以,依旧顺着她的话肯定道。
“哎~!”
那种挥之不去的如坐针毡感终于有迹可循了。
岁檀长长叹出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叹命运的不可忤逆还是可以直接归咎祝大人怎么什么牛马鬼神都往家里请。
诸多这个世间人们无法理解的怪异之上,太多无法言说。
她同样无法跟此时的临祈解释什么,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
“对了,怎么好像都没看到庶妹和姨娘,你有见到她们吗?”
临祈重重望她一眼,倒没再追问,如常回答道:
“秦大小姐大婚,按礼制她们不便抛头露面,现在应是在后面。”
后面自是指的秦国公府的内院,得益于这得天独厚的岳丈家办婚宴,岁檀轻易便可进入。
即便带着个“外男”,也能字面意义上的宛如逛自家后花园般畅通无阻。
为此次大婚,国公府进行了好一番精心筹备。
在嫡二小姐出面、嫡大小姐出力的带领下,除了准备替换衣物和歇息房间,还特意为那些不愿掺和喝酒吹嘘的女眷布置了后花园,方便她们离开酒宴也能有个赏心悦目的安静休憩地。
此时此刻,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难得出门的贵妇人们站在一起,彼此分享着家长里短。
一会是谁家主君又得圣恩,一会是自家儿子何时才能考取功名,时不时提两句女儿,也都是在愁苦婚姻大事。
而未出阁的姑娘们则叽叽喳喳地聚在另一侧,跟一群麻雀般呱噪地讨论着她们这个年龄所认为的天大事。
“岁兰,你爹不是说会给你找个更好人家吗,现在你长姐嫁大理寺卿、二姐当皇子妃,该是什么样的良配才能压过她们一头啊。”
临祈等在外没进来,岁檀独自来寻,一眼便注意到人群中的庶妹。
不得不说,秦家的三位小姐虽然身世不同、经历迥异,却都出落地非常漂亮。
庶妹更是完美继承了她母亲的倾国之姿,只消站在那里,便是鹤立鸡群的明艳。
即便因为嫡姐大婚而只能穿一条素朴的黄罗裙,依旧盖不住眉眼间张扬的艳丽,美到咄咄逼人。
她循着那个美貌而去,半路上正听到庶妹的手帕交如此忧心忡忡道。
一行人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到来,她便止住脚步,继续听了下去。
“大理寺卿和皇子又如何,一个铁石心肠说不准何时就变心,一个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嫁过去也不过是守活寡,算什么良配。”
庶妹高傲地扬起下巴,声音颇为不屑:
“况且我这两位姐姐,一个软弱无能到即使被人欺负到脸上都只会哭哭啼啼,一个毫无教养既不懂琴棋书画也不学三从四德。
哪怕当下她们侥幸得了男人青眼,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维持不了多久的。”
“而我秦岁兰不一样。我会嫁给一个比她们的男人都要好的人,成为他的正妻,同他携手到老。”
“真是会说笑。”
许是看不惯她一个庶女如此轻视嫡姐,贵女中有人嘲讽道:
“姨娘生的不入流庶女还敢肖想正妻之位,依我看呐,这么想当正妻不如去给老男人做填房,男人老点还更会疼人呢。”
话虽难听,在都是女眷的私底下倒也不算太失规矩。
人群里当即传出低低嗤笑声,不少打量她的眼神都跟着变了,仿佛木已成舟般,掩唇轻笑满是审视。
庶妹顿时气红脸:“你!”
想要回击,却招惹出更多耻笑。
附和的嘲笑声怎么都停不下来,她站在众人的肆意调侃中,眼角一点点染上潮湿的愠色,突然恼怒一跺脚,转身跑开。
上京城贵女圈的事岁檀本来没想理睬,但毕竟是自己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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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给临祈递个眼神后,也认命地跟了上去。
岁兰一路小碎步疾行,离开后花园、穿过假山群、又跑向莲花池。
最后,停留在人迹罕至的水池旁,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蹲下身,脑袋埋进双膝间。
随之而来的岁檀这下是彻底不敢走了。
但也不想靠近,思来想去后站到最远的一棵杨柳下远远围观。
“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片刻后,一声怒嗔自莲花池旁传来,正对着自己所在方向。
岁檀顿时有种被抓包的尴尬感,摸着鼻子从树下步出时口中还在讪讪解释:
“……我也不是故意要看的。”
“无所谓。”
岁兰仍然蹲在原位,转过大半个身子望向她,眼里有闪烁的星点泪光。
但她依旧高扬头,始终如一只富贵牡丹般骄傲着:
“我喊你出来也只是想告诉你,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成为他的正妻,赢过你们所有人的!”
她似乎已陷入某种不死不休的执念中。岁檀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浑身一抖。
难以形容的燥热瞬间席卷全身,冲击着清醒意识,仿若有无数双灼烧过的手一起,极力想要将她拉入致命深渊。
她手指当即颤个不停,自知大事不妙后再不敢停留,转身便走。
身后,岁兰在怒斥瞧不起人,可她已经无法在意了,唯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灭顶欲望中竭尽所能地维持着最后一个念头:
找到临祈、找到临祈……
“小姐?”
熟悉的声音终于重新回响到耳边,岁檀一顿,下一刻,汹涌而至的欲念就彻底冲垮了摇摇欲坠坚持的理智。
男子清凉的嗓音就像久旱里好不容易寻得的甘露,让她不由得循声而去,攀附上身。
“小、小姐!”
临祈惊呼,被叫到的人俨然已意乱情迷,整个人软软地挂在身上,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抱着亲个不停,胡乱地想要自他口中汲取寥寥能缓解燥热的唾液。
“小姐!”
她中了春/药可以肆无忌惮,可他毕竟还是清醒的。
远处已隐隐传来脚步声,临祈深吸口气,再一次将她用力推离,也不知是要制止她还是要控制自己。
岁檀迷离的双目顿时染上一层委委屈屈的雾气,见此临祈也不禁沉了眸底,略有些无奈地低声问道:
“你这样,知道我是谁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未曾想居然能够得到回答。
她忙不迭点着头,纵然已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欲望中,仍在追寻本能的依恋,反反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
“临祈临祈,好临祈,你是我的好临祈。”
颠三倒四,却比任何烈性药都要令人心猿意马。
他长呼口气,在她又一次不屈不挠地扑上来时,终于妥协般张开双臂,任她回到自己怀里。
也不管是不是还在外面,更多暧昧控制不住地在彼此眼中堆积。
她满是依赖地仰起头,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肌肤相碰、耳鬓厮磨,是最亲密的爱人姿态。
然而就在干柴烈火、即将要发生什么的前一刻,他突然身子一歪。
下一息,带着她一起,毅然决然地跳进冰冷的莲花池水中。
15. 第 15 章
春日池水微凉,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争先恐后地涌进口鼻中。
无边凉意倒灌入体,残忍地剥夺着呼吸权利。
岁檀难耐地扭动着身子,本就浑浑噩噩的大脑因着猝不及防的入水更是混沌不堪,然而最后的求生本能依旧促使她勉力挣扎个不停——
两瓣薄唇贴了过来,在朦朦胧胧的池水间,精准地捕捉到微启的嘴,轻轻咬住。
岁檀不由自主地瞪大杏眸。
水下寂寥,水波徜徉,一切模糊的仿若虚空幻境,可那触碰在自己唇上的柔软又是那么真实,和渡进来的气一起,让心跳声越来越快。
“临祈……”
她下意识地轻轻呢喃。隐在涟漪中的星眸弯了弯,极尽温柔地摩挲着两瓣香唇,以口渡口地继续导着气。
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又似乎仅是短短一瞬,灭顶欲望自身体里褪去,清醒也一步步占据回意识。
她飘荡在水里,终于能够重新感受到人世间。
岸上奔走相告的惊呼声喊人声、说不清是来救人还是看热闹的凌乱脚步声隐隐入耳,遥远地恍若隔世。
而万籁俱寂的水里,她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只有那个人。
孔武有力的手臂横在腰腹处,将她坚定地揽入怀,一边呵护着为她渡气,一边陪着她在冰冷的池水中沉浮,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
她不由得弯弯眉眼,燥热散去后是说不出的疲累,于是便任由自己靠进他怀里,抬起头,无声唤了句“临祈”。
他也跟着露出温柔笑意。
“我们上去吧。”
岁檀点点头,乖巧地贴到胸口,紧紧搂住他的腰。
临祈一只手环抱住她,另一只手用力向上划起水。
他水性极好,片刻后只觉口鼻一轻,终于脱离了难耐的窒息,回到能够自由呼吸的水上。
而这时,岸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纷呈也随之传进耳朵里。
他们入水的响声惊人,自是惊动了不少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蹲在树下的庶妹。
她亲眼目睹陌生外男带嫡二姐跳河的惨烈现场,当下也顾不得伤怀悲秋,起身提着裙子就向外冲,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人救命。
国公府的仆人大多都在前院帮忙喜宴,因此一路疾行出去,首先擦身而过的是数位正在假山群闲逛的随宴女眷们,故而也被她们领了先,成为最先来到莲花池旁的人。
她们抵达时,正赶上一身黑衣尽是水的临祈抱着同样湿漉漉的岁檀挣扎着从水里出来。
春日衣裳薄薄一层,沾水后更是肆意勾勒轮廓。
岁檀虚弱地靠在临祈怀里,衣袖潮潮地贴在手肘处,手无力垂下,露出一小截引人无限遐想的白皙莲藕手臂。
而临祈也好不到哪里去。
袖子因为岁檀之前药劲上头的凶猛而微微撕裂,裸露出的坚实手臂牢牢贴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上,因为少了一层布料遮挡而更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我们这样,看起来真的像是什么都发生了。”
岁檀半阖着眼,轻声揶揄道。临祈顿了顿,愈发搂紧她,大步向岸上走去。
岸边却是彻底炸锅了。
没了救人需要,率先赶至的夫人们当即就摆出一副看热闹姿态,兴奋地彼此交换着诸如“秦二小姐这怕不是失贞了”的闲言碎语,倘若不是身份在这,恨不能抓把瓜子磕一磕助兴。
听闻消息接二连三赶来的上京贵女们则是另一个态度,有人担忧,有人则在大声落井下石。
春猎宴会上不少人被初次露面的岁檀抢白过,眼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奚落机会。
一时间,以帕掩唇的窃窃私语声四起,云英未嫁的小姐们堂而皇之地说着另一位未出阁姑娘的闲话,尽情地表达着她们对她不够贞洁的鄙夷。
岁兰站在人群后,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嫡二姐。
她身后,是她好不容易从前院找回的家仆,面对此情此景也同样不知所措着。
“主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突然响起,打破了彼时的各怀鬼胎。
一个黑色身影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先重重跪了。
“主子!我就离开了一刻钟!您怎么可以跳水!!
无论是救人救物救秦小姐,您就不能等属下去吗!属下才是皮糙肉厚的那个啊!!”
落汤鸡一般的主子击碎了易舟最后的心理防线。
可怜的皇子暗卫再顾不得隐藏,捶足顿胸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控诉着他主子又背着他肆意涉险的行为。
鬼哭狼嚎的动静实在太大,临祈尴尬地轻咳声,刚想阻止,突听得一声极为轻蔑的“呵”。
一个梳着高发髻的贵妇插入话题,面露不屑,语气里更是充满嫌弃:
“小兄弟,这你还没看出来吗,人家是借着机会亲热呢。”
“啊?”
年少单纯的皇子暗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临祈却是瞬间沉了脸色。
他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岁檀确认她有没有听到,接着才抬起头,重重瞥了那口出狂言的贵妇一眼。
可惜那人没能读懂他的警告。
仗着身上穿着陛下亲赐的一品诰命服,说起话来越发口无遮掩。
“难道我说错了吗,上京城谁不知道秦二小姐水性杨花,平日里就喜欢和男人拉拉扯扯,连自己未婚夫的暗卫都不放过,勾引的那叫一个胆大妄为哟。”
“可不是嘛。”
一个起了话头,立刻有人跟上。
另一个朝廷命妇掩嘴嘲笑道:
“也不知道三殿下醒来,知道秦二小姐给自己戴了那么一大顶绿帽子是何反应。”
“三殿下再怎么宅心仁厚恐怕也受不了这个气吧,依我看啊,秦二小姐怕不是会被浸猪笼。”
众人纷纷附和,仿佛已经看到秦二小姐被她未婚夫厌弃般,恶意满满地勾画着她即将得到的残忍对待。
这回易舟听懂了,但他张张嘴,又觉得自己不懂了。
他生来就是皇子暗卫,暗卫营出师后更是被派到全大梁风头最盛、最光辉灿烂的三殿下身边,除了偶尔要愁苦主子各种心血来潮的危险行为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报复。
——不,甚至都不是什么积怨已久的报复,就只是纯粹的踩高捧低、见不得人好而已。
秦二小姐明媚张扬,口中还有个对她矢志不渝的未婚夫。
而那个爱她爱到连皇子暗卫都愿意共享的未婚夫居然还是大梁最大的白月光,这一切便都成了她变成众矢之的的理由。
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包裹着她,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着她,许许多多的人等待着,等她自高处跌落那一天,然后狠狠踩上一脚。
现在,便是她们认为的她的死期了。
没有人在乎她究竟还是不是完璧之身,众目睽睽之下与外男的肌肤之亲便是板上钉钉的死刑。
即便他们真的没有越过最后一步,众口铄词的贞节牌坊也足够压死一个女人。
也是想到了后续可能的种种,临祈的表情异常难看。
受了风的岁檀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里,是一个全然的依赖姿势。他不禁沉了眸色,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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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尝试去解释。
“诸位,秦小姐是被下了药,我为了让她清醒才带她跳水的,我们什么也没——”
“哟哟哟,又是这套说辞。”
最先发声的贵夫人以袖掩唇,面露嘲讽:
“大伙帮我想想,当年那位独得恩宠的静妃失身侍卫时是不是也这么说的。”
“静妃娘娘都能一死以证清白,秦二小姐敢吗?”
“你!”
这已然是图穷匕见的直言逼迫了,临祈气急,刚要反驳,一只苍白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据理力争。
他微愣,低下头。
靠在他怀里闭目养神的岁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虽然还是那副疲惫至极的弱不禁风样,但熊熊大火已经重新燃烧在杏眸里。
她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并在堪堪站稳后就用力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站到他面前,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
她的小脸仍在不健康地微微红着,粗重的喘息声也一直未断。
然而当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后,明明上一息还是羸弱的,下一息再睁开,就宛如点燃的烽火台般,开始肆意燎原了。
“这种在国公府嫡小姐的婚宴上给未出阁的姑娘下春药的阴暗毒辣行为,你们不去帮忙追究下药的歹人也就罢了,还要在这说三道四我这个受害人,这是哪门子道理。”
她站都站不稳,可那张嘴依旧锋利如刀,割破她们隐藏在自我规诫下的虚伪:
“一个女子,被下药已经够惨了,何必再如此咄咄逼人,非要置她于死地。”
“况且,今日国公府的嫡小姐能在自己家里的喜宴上被下药,又被如此逼迫,明日,任何一个女子都可能面临此时此刻我的境地。”
“即便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自己的女儿,也更应该去追究加害者而不是我这个受害人才对。”
“牙尖嘴利、信口雌黄。”
岁檀呼出的气息滚烫,回视毫不退让,可贵夫人根本听不进去。
她不屑地理着自己精心梳出的贵妇发髻,只专注火上浇油: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看着,即使你说再多又如何,一人一口吐沫星子也能喷死你。”
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场景,笑得花枝乱颤:
“就是不知道三殿下醒来,知道自己未婚妻失贞会作何感想喽。”
满满恶意肆虐,搭配着毫无笑意的大笑声,仿佛置身魑魅魍魉横行的阿鼻地狱。
可九泉之下又哪会有这般来自女人对女人的驯服与压迫。
岁檀愈发气急败坏,踏前一步,刚准备再次理论一番,一只手臂伸过来,温柔地揽住她的腰。
人群中发出“怎么又有一个外男”的惊呼,岁檀微怔,错愕抬头。
而在她动作的同一瞬间,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外男”。
“三、三殿下!”
伴随着第一声诚惶诚恐的惊呼,小小的莲花池旁顿时乱作一团。
方才还各有各的小算盘的众人再也不敢筹算更多,纷纷跪倒。
有人惊喜,有人在懊恼先前的趾高气昂,有人就只是迭声重复叫着“三殿下”,似乎在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
在一片手忙脚乱的喧嚣中,唯有岁檀扭着头,专注地注视着身后的人。
逆着光的姿势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个刀刻般的侧脸。
失去朝夕相伴的熟悉棱角,冷峻地如同大漠里千年风沙都未能掩住光芒的不朽壁画,那么坚韧,又那么耀眼。
她慢慢瞪大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原来真实的他长这个模样啊。
16. 第 16 章
三皇子沈凌云的长相对于上京城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得益于他的累累军功,数不清有多少次收获到全城百姓的夹道围观,也因此当他去掉易容甫一以真面示人,立即便有人能够认出他。
然而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也有声音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毕竟有关他的上一个消息还是遇险受袭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少受过他恩的百姓还为此三拜九叩地去祈福过。
“这真的是三殿下吗……”
第一声疑惑大胆冒出,催生了所有人心中怀疑的萌芽。
窃窃讨论声随之而起,彼此交换着质疑。
“三殿下不是在塞外昏迷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就是说啊,三殿下醒来怎么可能不回宫不昭告天下的,太傅那边可一直在等着呢。”
“而且,真的三殿下要是清醒着肯定会守在襄城,即便不守城也一定在心系天下,怎么会拘泥于小情小爱,还以暗卫身份待在未婚妻身边,怎么想都存疑啊。”
“这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有可能,估计就是那个和秦二小姐有染的暗卫,自知理亏,就胆大妄为地冒充三殿下,妄图混淆我们的视听。”
沈凌云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在场的女眷们已经齐心协力将他盖棺定论成李鬼了。
他只觉得好笑,轻咳声刚要开口,怀里的人却先一步动作了。
岁檀刚从猝不及防的自曝中回过神来,首先听到的便是那些并不动听的议论纷纷。“临祈”身份时很多事情可以不追究,可作为三殿下时不可以。
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面前的腰,因为动作过大,整个人几乎是撞上去的。
沈凌云不由得闷哼一声。
“什么暗卫不暗卫的,这都是我和我家三殿下的情趣而已。
怎么,诸位管天管地还管上我们夫妻间的闺房乐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噤声了。
秦二小姐言之凿凿,众人面面相觑,当下再也没有人敢大声质疑了。
怀疑的枝丫随之收拢回土壤,之前闹得最欢腾的贵夫人只得讪讪陪笑道:“……我们也只是好奇。”
“孤如此,自有考量。”
沈凌云突然开口,岁檀不禁耳朵一动。
明明还是那个属于临祈的低沉嗓音,可从沈凌云嘴里说出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随即觉得自己可笑。
陌生的又何止是声音。
真正的沈凌云拥有着和“临祈”迥然不同的脸。相比暗卫那扔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不起眼,真正的他可称得上风华绝代、炫目夺人。
……俨然换了个人。
“今日先到此为止吧。”
察觉到岁檀情绪起伏,沈凌云再无心情和她们纠缠,主动放过道:
“不知者不罪,你们不知孤的身份,自是怪罪不到你们身上。”
“但是。”
他话锋一转:
“平日里和各位夫人小姐都是大宴相见,殊不知诸位竟是如此咄咄逼人。”
“幸而今日在此的是孤和孤的夫人,可若真的是无辜遇险的姑娘和好心营救她的暗卫,是不是就会被你们逼迫一死以证清白了。”
他顿了顿,战场上摸爬滚打积淀出的威仪瞬间释放:
“今日之事孤可以不追究,但倘若有下次,就别怪孤不客气了。”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话都极重。
女眷们呼吸一滞,似想到什么,赶忙低头听训,慌忙磕头应“是”。
见此沈凌云点点头,疏离的目光再次投下,又重重扫过一圈。
直到把其他人盯得愈发噤若寒蝉后,才突然一把抱起岁檀。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带着她大步离开,
“刚才你好威风。”
步离莲花池旁很远后,岁檀小小声道,语气有些谨慎。
沈凌云霍地顿住脚步,一息间又从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变回那个总是对她无可奈何的暗卫。
“……小姐。”
恢复了身份还这么叫确实并不合时宜,但他就是想这么唤她,以此来平复她的不确定,消散她眼里的踌躇。
“无论是临祈还是沈凌云,我都是我。”
上位者低下头,让她触手可及自己的脸庞。
“改变的不过是一个皮囊,我还是我。”
“我也还是我。”
一个圆咕隆咚的脑袋倏地自他身后冒出,随着沈凌云的自曝同样恢复身份的皇子暗卫喜滋滋接道:
“秦小姐你好啊,重新认识下,我是殿下的暗卫易舟。”
“……”
岁檀伸出想要触碰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沈凌云额上不由得青筋暴起。
可教养又让他说不出什么,最终只能狠狠瞪易舟一眼,继续大步向前。
“咦?主子?您为什么又瞪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暗卫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您身份的事?可您身份不是我爆的啊。我嘴可严了,除了杨统领、梁参谋、夏大人、方太傅……我谁都没说。”
喋喋不休追在后面,沈凌云目不斜视,只是脚下步步生风越来越快。
然而真的皇子暗卫到底技高一筹,无论他怎么身形变幻都未能摆脱掉,疑惑的声音始终如影随形,极其不合时宜地表达着自己的忠心耿耿。
岁檀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先前的低落和阴霾一扫而空,她脸埋进他的胸膛,低笑不止。
她的开怀同样感染了他,沈凌云停下脚步,慢慢松出一口气。
易舟也跟着停下。
他是唯一一个不知道那些暗流涌动的,因此不明所以地看着岁檀,傻乎乎道:
“秦小姐好像很开心诶,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你也就这种时候最有用了。”
沈凌云瞥了易舟一眼,说不清是赞扬还是自我开解地感叹了句,再次向前走去。
又是中药又是落水的走这么一趟,衣服自然是要换了的。
国公府为参宴的女眷们准备了换洗衣裳,对于岁檀来说,就不必那么麻烦,直接回房更换便可。
沈凌云一路抱着她回到居住的小院,却在迈进门的前一刻犹豫起来。
作为临祈时他出入这个屋子如入无人之境,可当他成为沈凌云后,突然开始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再踏进她的闺房。
而且——
随着那股诡异的近乡情怯,另一些一直被忽略的异常情绪涌上心头。
他开始思考,岁檀会怎么认为他。
无论他有什么不得不的理由,他隐姓埋名到她身边假扮暗卫的事都是事实……
她会觉得我欺骗了她吗。
她会质问我吗,那我又该如何回答。
“在等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清脆嗓音响起拉回了神识。
他回神低头,怀里的人正半仰着头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似乎在认真观察着什么。
莫名的,他有些难以启齿。
嘴巴张合,还未能组织出措辞,她突然动动身子,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下来。
她站回地面上,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来,无论是临祈还是沈凌云的我的未来夫君,我们一起进去吧。”
天空放晴,枯木逢春,他下意识地勾起唇角,隔着衣袖反握住她的手,又珍重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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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砰。”
特意让自己落后岁檀半步的沈凌云眼疾手快地带上门,将也欲跟进来的易舟重重关在外面。
“主子!”门外传回被嫌弃的暗卫撕心裂肺的呐喊。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在只剩下他二人的房间里,沈凌云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掐腰站在面前的岁檀,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事情总有要面对的那一天,躲不过,也不想躲。
“有!”
岁檀大力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嗖地自怀里抽出一块丝帕来。
“不过嘛,现在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做。”
沈凌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这是还不习惯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便自觉抬起头,容她擦干净脸上的易容。
被以行动默许为所欲为的人顿时眉眼弯弯,攥着丝帕越发贴近。
少女香气扑面而来,细如凝脂的手指在脸上柔柔划过。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她认真的动作,脊背不自然地僵硬着,内心更是翻腾出足以遮天蔽日的惊涛骇浪。
“好了。”
终于,她直起腰,拍拍手收起了帕子。
梗在胸口的那口气可算能吐出来了,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到一半,便见岁檀眼珠一转,双手在他膝盖上一撑,竟是面对面地跨坐在他身上来了。
这可比方才的心跳还要快。
沈凌云控制不住地喉结翻滚,想躲避又不允许,想落荒而逃又怕伤到她,最终只能以手为栏圈在她身侧,强压下所有的异样就这么虚虚保护着她。
而坐在他大腿上的岁檀却不知他在进行如何的天人交战,只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里细细端详着他。
“我就记得你长这个模样。”
片刻后她突然道,声音有些控诉,“你还说那时候不是你。”
这话没头没尾,但沈凌云迅速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件事。
那是他们的初遇。
他从襄城赶去汴州、被从天而降的她砸在身上的初遇。
彼时他还处在满腔悲愤中,自是没心思易容,故而掉下来的岁檀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真实的他的模样,好好见过他的脸后才两眼一翻晕过去的。
只是当她再醒来,他已经精心伪装出“临祈”的身份,开始以假面示人。
奈何这位古灵精怪的秦姑娘却异常知恩图报。
背着她从城郊回到汴州的一路上,她都在缠着他让他透露那个救了自己的人的去向。
他不胜其烦,只好语焉不详地糊弄着,跑了、死了的措辞一个接一个,每次都被她气鼓鼓地拆穿。
她嘟囔个不停,一会肯定地说这样都没被自己砸死一定是男主,一会愁苦怎么到手的男主还飞了。
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的几天里,他就这么听着她的嘀嘀咕咕,即使听不懂,也从未追问过。
毕竟在那时的他心中,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即便被她砸得疼了好几天,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不必有太多交集,甚至都不必留下彼此姓名。
然而这一切自以为的露水情缘戛然而止在汴州秦家的别院前。
他被迫自报三殿下的暗卫的家门,她终于恍然大悟。
“那个时候我掉下来,虽然转得头晕目眩,但救命恩人长什么样肯定是不会忘的。”
她双眸闪闪地望着他,语气有说不出的感慨:
“……况且,这是我在这个世界里,除了‘我自己’,见到的第一张脸。”
沈凌云微怔,下一刻,岁檀身子前倾,已经疲惫不堪地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接住。岁檀脸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闭上眼睛。
“果然,我遇到的都是你。”
17. 第 17 章
前院还有热闹非凡的喜宴,即使真的事出有因也不好消失太久。
岁檀靠在沈凌云怀里小憩了会,便强打起精神,挣扎着坐了起来。
二人身上都是衣裳半干又破破烂烂,岁檀在匆匆赶回的贴身丫鬟服侍下,挑了一件桃花翠烟衫。
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稍一施粉黛便更是夺目,一张小脸粉雕玉砌,炯炯有神的杏眸一转就是顾盼生辉。
她刻意打扮地如此光彩耀人,从屏风后出来,还未来得及展示,便首先被另一个翩翩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恢复身份的沈凌云已经不再适合穿黑色金纹暗卫服,易舟便帮他找来惯穿的锦衣华服。
此时此刻,换上皇子锦服的他一身白衣似雪,长身而立于窗外的树下,微笑地回望着她,光芒可与日月争辉。
岁檀不受控制地脸颊发烫。
不愧是天道大男主、苍天的宠儿啊,她悄悄想,当真称得上公子世无双。
“怎么了?”
世无双公子本人倒没有惊艳到人的自觉,见她颊边泛红,不由得踏前一步,担忧问道:
“是哪里不舒服?”
“很明显我们秦二小姐是害羞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插入他们中间。
二人回头,一身大红色新郎服的祝衍站在院外,好整以暇地抱着膀,俨然已是不知围观了多久。
“敢情你俩的又亲又抱都是演给我看的,实际上纯情地都没见过真面啊。”
两个人同时偏开目光,一个望天一个看地,见此祝衍重重地挑了挑眉。
“别说我俩了,好好的洞房花烛夜你个新郎官不在洞房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岁檀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立马警惕地瞪着他:“你该不会是想逃婚吧。”
“……”
祝大人单手揉着额上暴起的青筋,皮笑肉不笑地张开双臂,脸上尽是被迫抛下春宵一刻的冲天怨气。
“我来这自然是因为您二位啊,我尊敬的三·皇·子·殿·下和我更尊敬的准·三·皇·子·妃·殿·下。”
“您们在我喜宴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别说只是区区结婚,我就是死了也得马不停蹄地化成鬼来亲自拜访您二位啊。”
新郎官咬牙切齿,岁檀尴尬地摸摸鼻子,伸手抓住旁边的人——无论是临祈还是沈凌云,接着退后一步,躲到他身后。
她的注意力都在祝衍身上,因此没看到,在她下意识动作的那一刻,与临祈截然不同的那张脸上浮起怎样的惊喜和诧异,随后又是怎样被再也控制不住的连绵笑意所替代。
一无所知扒在沈凌云身后的岁檀持续跟祝衍喊着话:
“那现在,你看也看了,可以回去了吧,我们还赶着回前院继续招待宾客呢。”
“我是看完了,外面可还有一堆人等着呢。”
他阴阳怪气地回了句,突然收起那些你来我往的嘲讽,转而严肃地望向沈凌云。后者不禁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宫里派人来了。”
他言简意赅,说话间仿若不经意地瞥了岁檀一眼,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大殿下也到了。”
沈凌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才是大理寺卿抛弃良辰美眷出现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大梁朝堂局势复杂,帝久卧病榻,却莫名雨露均沾,靠着诸位皇子轮番协政、权臣辅佐的方式打理朝政,多年来一直未立储。
故而紫禁城内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则是暗箭难防。
沈凌云是朝堂、民间均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无论他对兄弟阋墙抱有何种态度,觊觎尊位的手足们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而其中最要命的,便是这位明明占长又占嫡、却被沈凌云后来者居上死死压过一头的大皇子。
他们返回前院时,大皇子正稳居高座,独自一人开朗地跟满场谈笑风生。
场中喜宴的热闹已是偃旗息鼓,皆变成不知随时会降下雷霆之怒的诚惶诚恐。
宫里来的九千岁坐在稍稍偏下一点的位置,时不时随着他的话颔首,脸上堆满纸人般的假笑;而刚刚荣升岳丈的秦国公则小心翼翼地站在另一侧搓手赔笑。
“皇兄。”沈凌云出声,适时打断这场盛大演出。
大皇子闻声回头,像是刚刚才知道他也在此般,在转头的一瞬间在脸上堆满惊喜。
他霍地起身,幅度之大险些掀翻桌子上的茶杯,陶瓷杯叮咚作响,也毫不在意,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前,双手前伸,喜不自禁地叫道:
“三弟!”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排演过多次。岁檀没忍住在心里重重翻了个白眼。
大皇子多年浸淫的演技怕是都用在了他三弟身上,也是难为他对他恨之入骨,还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表现得如此兄友弟恭。
“大哥。”
沈凌云也跟着换了称呼,只是依旧语气淡淡。
大皇子快走两步到近前,用力一把抱住他,宛如一个真正的好大哥般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感叹道:
“三弟,你可算回来了。今日入宫父皇还同我念叨你,说你重伤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没想到你早就醒了,真是太好了。”
迎头便是一击,急不可耐地当着众人面提醒他的欺君之罪。
沈凌云早已习惯这种口腹蜜剑,闻言轻轻开口,四两拨千斤:
“劳烦皇兄挂念,臣弟受之有愧。臣弟此举实在是不得为而为之,唯恐父皇挂念,特地提前禀报过。”
说到这,似想到什么,故作惊讶道:“怎么,父皇没告诉皇兄?”
大皇子倏地沉下脸,一瞬间表情变得相当难看。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色骤变,越发不敢吭声。
可沈凌云像是无所察觉般,悠长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似笑非笑道:
“那看来,皇兄还是圣宠不够啊。”
短暂且窒息的沉默后。
“皇弟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休息吧,孤还有事,先告辞了。”
大皇子再也按捺不住,不顾皇家和睦假象,一甩衣摆,抬腿就走。
沈凌云侧开一步,彬彬有礼地让出通道,目送他气势汹汹远去。
匆匆而去的身影甫一消失在视野里,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是阉人特有的尖细。
“三殿下。”
沈凌云迅速回身,拱手:“刘公公。”
说话的正是那位宫里来人,皇帝的心腹大太监刘公公。
此时此刻他对着他,语气谦卑,笑容谄媚:
“陛下可一直挂念着您呢,听闻您出现在国公府,都等不及召见,就赶紧先打发奴才过来看看呢。您无恙可真是太好了,奴才啊,也得赶紧回去给陛下报喜了。”
沈凌云疏离躬身:“劳烦公公了。”
两位不速之客目标明确,皆是亲眼确认过后便相继离去。
伴随他们前后脚离开,热闹重新还给喜宴,与宴宾客重又热火朝天起来。
所有人中唯有岁檀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刘公公消失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刘公公最后踏出门前留下的那个眼神别有深意。
尤其逗留在她身上时,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怎么了?”
又熟悉又陌生的担忧嗓音在耳畔响起,她迅速回神,摇了摇头,一息间扬起笑脸,又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秦二小姐。
“临——”
出口方觉不对,她戛然而止了称呼,无辜地站在原位瞪大眼睛,好半天才义正言辞地控诉道:
“完了,都怪你,这么多个身份,导致我现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叫你才好了。”
沈凌云眼里霎时绽放出春暖花开的笑意:
“沈凌云、凌云、临祈……哪个都好,反正是你,怎样都可以。”
怎么变回沈凌云还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岁檀心里嘀咕着,面上有些发热。
另一旁的祝衍更是不禁“啧”了声,露出一个没眼看的狰狞表情。
岁檀立刻伶牙俐齿地撵人:“祝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您怎么还在这里。”
“你以为我稀罕在这。”
提起这个祝衍还是一肚子气,越发冷酷无情:
“要不是担心尊贵的三殿下当暗卫当习惯、不适应当皇子了,再闹个冲发一怒为红颜把我的婚宴彻底搞砸,你当我乐意在这。”
祝大人句句带刺,岁檀能悍然假装听不懂,沈凌云还是忍不住尴尬地掩唇轻咳了声。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话至此,他便忍不住问道:“我明明易容了,为什么你们都能认出我来?”
他着实百思不得其解了好长一段时间。
胡太医和禁军杨统领也就罢了,一个效力太医院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一个追随他出生入死多次。
他们能够凭借蛛丝马迹认出,可仅寥寥数面之交的祝衍到底是如何一眼就识别出他的身份,并且从未怀疑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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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衍挑挑眉,高深莫测地卖起关子来:“这是个秘密。”
他执意不肯说,沈凌云也没有办法。又你来我往了几句后,新郎官回去洞房,他俩则继续留在前院招待喜宴。
日晷进入后半夜,觥筹交错的宾客可算散去。
被这一日轮番登场的牛鬼蛇神折腾到筋疲力尽的岁檀刚准备拉着沈凌云回房休息,便听外面一声来报,陛下召三殿下入宫觐见。
“什么?”
她霍地瞪大杏眸,“临祈回去的话,我一个人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在嘛。”
真正的皇子暗卫咻地出现,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安慰道:
“殿下恢复身份不再适合贴身保护您了,但我可以。暗卫营没喊我,我就接替殿下继续守着您好了。”
“可是……”岁檀垂眸,欲言又止。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第一刻便和同一个人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着。
无论是萍水相逢背她回汴州的好心人还是日夜守护着她的暗卫临祈,都未曾分开过。
她枕着他的呼吸入眠,他的存在是她和这个世界最大的关联。
可现在,却要他们分开——即使只有夜晚的时间,她也觉得难以忍受。
“真的不能忙完来找我吗……”
她捉着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垂死挣扎着,还没等当事人开口,易舟抢先替他主子摇起头来。
隐姓埋名时还好,恢复身份后位高权重的三殿下自然已不再适合这样。
岁檀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强迫自己松开手,却依旧忍不住失落:
怎么变回她最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反而要分离了。
她的模样着实闷闷不乐,沈凌云不由得轻轻摸着她的脑袋。
感受着他说不出的关切,岁檀轻轻摇头。
外面传令的太监还在恭候差遣,便强打起精神坚强地催促道:
“你去吧,没事的,这还有易舟在呢。”
话虽是这么说,可直到躺回床上,她还在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地崩溃。
窗外的树上隐隐约约传回皇子暗卫的哼歌声,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坐起来推开窗,冲着外面大喊道:
“我睡不着!!!”
“怎么了秦小姐。”
闻声而动的易舟一个起落荡回地面,隔着窗户好奇地看着她:
“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会睡不着呢。”
岁檀理直气壮:“没有他守在我身边,我就是睡不着!”
“没有殿下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皇子暗卫啊——不对,我才是唯一的那个皇子暗卫啊。”
“我原本也以为只要有人守在我身边就可以,今天才意识到,必须是他才行。”
岁檀巴巴抬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真的不能来找我了吗?”
易舟诚实点头:“他可是三殿下啊,宫里、禁军、襄城,哪个事离得了他。况且之前没恢复身份也就罢了,要是现在还来给您守夜,您会被他的追随者手撕的。”
这并不是夸大,以沈凌云在朝堂、民间的影响力,太可能发生了。
岁檀重重叹出一口气,自知无力改变,只好挣扎着又重新把自己埋回被子里,小小声道:
“……那我尽力睡吧。”
易舟露出个爱莫能助的同情表情,替她合上窗户,转身刚准备飞回树上继续守着,却在目光扫到什么时愣住了。
不知何时,屋外多了一个人。
那人重新换回暗卫黑衣,没再易容,此时此刻修长地靠在树上,站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下,声音温柔:
“睡吧,我回来了。”
“临祈!”
屋里的岁檀一下子睁开眼,惊喜道,又在脱口而出后反应过来现在已不适合这么叫了。
然而外面的人只是包容地笑笑,“无碍,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都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哄睡的歌谣:
“睡吧,我守着你。”
深情徜徉如水,溺弊时间。
易舟在后面偷偷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的主子,车马劳顿的一天在主子身上看不出丝毫痕迹,还是那么完美无瑕,轩然霞举地站在月光里,执拗地守护着他的太阳。
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的秦小姐终于能安然入睡。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半睡半醒中,她在唇齿间发出一声轻轻呢喃:
“……晚安,沈凌云。”
18. 第 18 章
一场喜宴,暴露了沈凌云并未昏迷的事实,让他再不方便以临祈的身份陪在自己身边。
这本够让岁檀闷闷不乐的了,然而次日一早,当她从贴身丫鬟青莲口中听到另一消息时,才明白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你是说。”
她咽咽口水,还是觉得不敢置信,“岁兰接了建成侯刘世子的定情信物?”
青莲大力把头点成小鸡啄米:
“是啊!府里都在传呢!说三小姐怕是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在小丫鬟手脚并用的激情描述下,岁檀勉强还原出事情经过。
一切的开端还在于昨日的那惊天一跳。
亲眼目睹了陌生外男带嫡二姐跳河的岁兰急匆匆跑去前院搬救兵,慌不择路,就这么巧,正正好和因为内急又找不到茅厕而在秦国公府如个无头苍蝇般乱逛的刘世子撞了个满怀。
即便没有春猎场林下的惊鸿一舞,为嫡姐奔波的富贵牡丹还是叩动了世家公子哥的心弦。
于是当沈凌云带着岁檀回房、女眷们也相继从莲花池畔离开时,候在外的刘世子借由他一品诰命母亲之手,将一块价值连城的祖传玉佩递到了岁兰手中。
“听说刘夫人可得意三小姐了,见到三小姐就拉着说个不停,夸她漂亮有教养,还说刘世子对她一见倾心,非要娶她当正妻呢。”
说到这,青莲古灵精怪地一努嘴,俏皮地示意着偏房方向:
“那厢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安生过,柳姨娘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三小姐也要许上富贵人家了。”
她喋喋不休,极尽夸张地形容着这一夜府里的巨变。岁檀颓然地趴在桌子上,怔怔地望着不知何处的虚空远方,越听越是双目无神、脑袋空空。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之前老天爷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那些算什么,这才叫做真正的晴天霹雳。
如果说国公府凋零的开始是秦大小姐不堪退婚之辱自尽而亡的话,那将一切更加推入泥潭的定然是秦三小姐的婚事。
岁檀不知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寥寥三行着墨拼凑不出更多细节,便只能选择从源头上杜绝掉所有可能。
于是,她据理力争为岁筝夺回了春猎请帖,挽救了她独自在府中黯然神伤后轻生的命运,并且因着事件波动带出的涟漪,彻底改变了猎场的走向,让同样因为女尸案焦头烂额的庶妹未能出席到底,不得不错过了和刘世子的猎场林下初遇。
她殚精竭虑,千算万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让庶妹和刘世子看对眼了。
哪怕当时在喜宴上,她已经敏锐察觉到刘世子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并且极力去避免他们相识了,仍然在种种阴错阳差下推动了偶遇,让他们重新踏入了旧有的洪流中。
“是不是,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会走向既定结局。”
岁檀茫然地坐在凳子上,第一次开始不确定起来。
屋外阳光正好,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即使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都在改变,历史还是会将最大的车轮纠正回原来的轨道上,不可逆转地一路高歌前行。
那么,一切是不是都将是必然发生,无论是秦国公府的破败,还是那个……
国破家亡的最终结局。
“小姐。”
眼见她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模样有些迷茫,手舞足蹈的小丫鬟不禁止住喋喋不休,担忧唤道。
岁檀一愣,回过神来,抬眸刚要说点什么,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突然喜滋滋地从窗外探进来。
“秦小姐!”
脑袋的主人眉飞色舞:“殿下来了!”
*
即便对秦国公府看起来不陌生、实际上也很熟悉,且昨晚实际上就是在人家府里过的夜,这确实是沈凌云第一次以“秦二小姐的未婚夫三皇子殿下”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国公府邸里。
他一身矜贵皇子华服,低头淡然自若地品着茶。仆人来往皆小心翼翼的主厅里,不经意的偷看目光此起彼伏。
不愧是大梁最大的白月光,唇红齿白地只消往那一坐,便能吸引注意无数,让人不自觉地忽略掉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而那另一人,便是同样一身参见皇族盛装的秦国公,正坐在主位,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着。
短短数日,秦国公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头大女儿轰轰烈烈涉案,刚不情不愿把人送出嫁,后脚二女儿和化身暗卫的未婚夫纠缠不清的消息就闹得满城皆知,还未来得及震怒,小女儿和刘世子交换定情信物约定终身的“喜讯”又沸沸扬扬地传遍上京。
三连环那叫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国公如鲠在喉,那口憋屈上不去下不来,隐姓埋名在他家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三殿下突然摇身一变,又这么以真身到访了。
小小公爷自是没胆量将风头正劲的帝位问鼎者拒之门外,何况人家还规规矩矩地递了正式拜帖。
但他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把脸愁成苦瓜,长长叹息一下连着一下。
“爹!”
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打破了主厅相顾无言的尴尬场面。
秦国公循声抬头,便见原本在老神在在喝茶的三殿下已经先一步放下茶杯望了过去。
穿着青色水袖罗裙的二女儿从外面迈进来,霎那间将整间屋子照得绚烂。
她目光扫过半圈,先重重叫了声“爹”,然后才转到前厅端坐的另一人身上,顿了顿,突然低头,施了个女儿家的福礼。
秦国公登时瞪圆了眼睛,跟大白天见鬼般惊悚地盯着她。
岁檀莫名有些羞涩。
不知道是他们彼此身上格外隆重的盛装导致的,或是朝夕相处的他们骤然换了身份,又或者是今日沈凌云的登门拜访是以秦二小姐未婚夫的名义。
总之她就是突然觉得羞赧,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正视三殿下直白的眼神了。
“咳。”
她看这看那看天看地就是不肯望过来,不知怎的,沈凌云竟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掩嘴轻咳声,飘忽不定的目光盯着地面,主动开口道:
“秦二小姐,您好。我是沈凌云,您的……未婚夫。”
岁檀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明明是彼此心知肚明、甚至她还没少以此依仗大做文章,可经由那个熟悉的声音挑明,还是一瞬间让她从脊椎酥麻至全身。
她垂眸,也轻轻道:“您好三殿下,我是秦岁檀……您的未婚妻。”
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在国公府的主厅弥漫,秦国公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看看自己那位难得娇羞的二女儿,又看看传说中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三殿下,轻咳声,帮助他们继续了话题。
“殿下今日到访,是有何事吗?”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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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凌云点头,自袖中摸出一样物件:
“幼时定亲,长大后又一直未能有机会正式拜访,所以这个东西,今日才送到秦二小姐手中,还请多多包涵。”
说着,他摊开手,一个翠绿手镯躺在掌心,细腻通透,质地极好,一看便是上等精品。
岁檀惊诧,抬头,正撞入一双含笑的眸子中。
他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是的,这是我母妃的遗物。”
顿了顿,又轻声补充道:“是她留给未来儿媳妇的。”
巨大的热气在脸上迅速蒸腾开,岁檀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她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他手中夺过玉镯,塞进自己怀里,飞速道谢道:
“谢谢殿下,我很喜欢。”
动作快到应该是不够看清的,沈凌云轻笑,也不拆穿,像模像样地又补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这回岁檀是彻底红到顶了。
把要送的东西送出去后,沈凌云也不便久逗留,又待了会后,便起身告辞。
岁檀女儿家作态地福身目送他离开,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霍地转身,提起裙摆,以极其灵活的身手小碎步从主厅逃离。
“秦、秦小姐?!”
树上的易舟吓了一大跳,岁檀根本不理,目标明确地一路奔回自己的院子。
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站回院中间,心中默数:一、二、三——
一个身影矫捷地从墙另一边跳了进来。
易舟被惊得险些掉了下巴,震惊的目光在突然而至的人和国公府的高墙间不停穿梭来回,拼命在心里无声呐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梁最光风霁月的三殿下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翻进未婚妻的院子里?!
而且,还就穿着那身代表大梁至高权柄的皇子锦服。
轩然霞举,日月争辉,却梁上君子。
“沈凌云!”
未婚妻本人却对此接受良好,杏眸一弯,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般扑了过去。
沈凌云不由得也勾起唇角,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她重重接到怀里。
“这真是静妃娘娘留给我的?”
缩进他怀里,岁檀立刻掏出那枚玉镯小小声询问道。
沈凌云点点头,收紧手臂。
“这是母妃和父皇的定情之物,外阜进贡,天下独此一支,以表圣宠不怠。”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她念叨,一定要把这个镯子留给你,即便后来……父皇找她索回,她都没改变主意。”
玉镯晶莹剔透,阳光照耀下,流淌的是旧日相濡以沫的情谊和物是人非的厚重光泽。
岁檀沉默片刻,轻声安慰道:“静妃娘娘人真好。”
沈凌云的眼里霎时盛满暖意,“你也是。”
他伸出手,“来,我为你带上吧。”
翡翠玉镯被温柔地戴上手腕,品相优良的手饰不会很重,却莫名坠得慌。
岁檀低头凝望着娇嫩玉腕上沉甸甸的手镯,突然张开双臂,用力环抱住他的腰。
沈凌云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她并未抬头,反而将脑袋愈发埋进他的胸膛里。
好闻的檀木熏香味扑面而来,她深吸口气——
即使那个结局真的已注定,她也要竭尽所能地去尝试去改变,纵使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
就算是……为了他。
19. 第 19 章
“也不是全无变化嘛。”
岁檀张开双臂,一边任由贴身丫鬟帮她整理衣饰,一边对着铜镜自言自语道:
“起码阿姐命保住了,且姐夫看起来还那么爱她。”
“可不是。”
青莲埋首打理着繁琐装饰,顺口接道:
“听前院伺候的小板凳说,姑爷爱死大小姐了,大小姐去哪都非要寸步不离地黏着,说来您院里见您,都要跟着,大小姐无奈,这才邀您过去叙旧的。”
岁檀倒是不在意究竟是姐姐过来还是她过去,毕竟比起其他,她更希望能尽快见到岁筝。
此时是岁筝大婚后的第三天,既是她的回门日,也是岁檀为安抚风声鹤唳的沈凌云指天画地承诺绝不背着他独自行动的第二天。
喜宴上的烈性药让沈凌云变得尤为草木皆兵。
尤其次日,当他带着人全面搜查婚宴现场,却只在岁檀使用的银兔毫釉金边盏上检出药性残留时,一瞬间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黑暗中不知名敌人的针对变了方向,将染血的箭头指向了岁檀。
这个认知令他既恐惧又无能为力,四下环顾皆茫然,只能一边胆战心惊地虚空索敌,一边将她愈发紧张看顾起来。
岁檀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即便沈凌云恢复身份后分身乏术,只能在夜晚借着“大病初愈、亟需休息”的由头翻墙来找自己,她也没觉得有多需要躲起来。
可她不能不在意沈凌云的害怕。
搂住自己的手臂不住颤栗,似在日日恐惧失去最珍视的宝物一般,让她不由得跟着心里荡出层层涟漪。
沈凌云不会主动提,她便回抱住他的腰,仰起头,笑眯着眼,重重许下绝不单独行动的诺言。
无论这是不是光风霁月三殿下刻意出演的苦肉计,总之结果是确定的。
信守承诺的岁檀只能百无聊赖的等在府里,可算等来了阿姐的三日回门。
秦国公抱恙不肯露面,妾室姨娘也没有足够的地位招待大小姐和姑爷,因此接待宾客的主厅空空,半遮半掩地表达着拒绝。
岁筝难掩失落,初次以女婿身份上门的祝衍倒乐得清闲。
不用跟岳丈虚与委蛇,他整个人恨不能贴夫人身上,随她一同回到出嫁前闺房的路上都在肆意耳鬓厮磨,黏糊糊地表达着新婚夫妻间的小情趣。
岁檀匆匆赶到阿姐院子,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幅没眼看的场景。
难为祝大人都恬不知耻到这般地步了,还能板着一张世间皆欠他一条人命的讨债脸。
她边看边阵阵恶寒,竭尽所能说服自己好歹姐姐所嫁乃良人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吐,干呕欲望到一半,在岁筝泛起的颊边红晕中再强行咽下去,很是艰难了一会。
“哟,”祝大人软玉温香抱满怀,见此挑眉道,“原来你也知道别人看着会很恶心啊。”
岁筝面红耳赤地轻轻给出一手肘,祝衍抓过,笑着包裹进温厚掌心中,又让岁檀好是面目狰狞了一番。
“檀儿。”
好不容易等妹妹调理好表情坐下,岁筝微红着脸,赶紧拿起一块糕点递了过去:
“这是你最喜欢的杏仁糕,今早刚出炉,你姐夫特地遣人去买的,快尝尝。”
岁檀目光扫过,下意识地撇撇嘴,就想否认:“我不喜欢——”
祝衍凉飕飕的目光“嗖”一下砸过来,她立刻转了语调,夹着嗓音丝滑换变成受宠若惊:
“——还能是谁喜欢呢。”
岁筝不疑有他,笑着送出糕点。
岁檀视死如归地接过,在阿姐的满眼期待中重重一口咬下,只觉味同嚼蜡:
嗯,果然是她最讨厌的口味。
“檀儿近几日可还安好?”
姐姐的声音难掩忧心忡忡,岁檀重重咽下口中糕点,刚要回答,手中的杏仁糕却因这戛然而止的动作抖落了碎渣,有的甚至还落到了身上。
岁筝当即便要伸手替她拂掉,祝大人快一步,抢先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塞了过去。
岁檀顿时瞪圆了杏眸,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由姐夫交到姐姐手里的香帕,脑筋转个不停。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她回想着上次,她和还是临祈的沈凌云把孙城送回大理寺,祝衍试过孙城的脉搏后用来擦手的,便是这样一条一模一样的帕子。
那时还能说祝大人尚未婚配,身边有什么倾慕许久的姑娘以贴身丝帕相赠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眼下,男婚女嫁,新婚第三日,祝大人依旧随身携带着别家女子的鸳鸯交颈,这可就怎么想都过不去了。
岁檀表情阴晴不定,岁筝被她看的莫名其妙,不禁也跟着望向手中的帕子。
“……怎么了?”
“姐,”她挑拣着用不那么刺激新婚妇的字句暗示道,“这不是你绣的吧?”
的确,秦大小姐没有这样的手艺,能绣出来如此栩栩如生的戏水图。
但绣不出来是一回事,被妹妹一眼识破又是另一回事,岁筝顿时羞红了脸:
“不是。”
“那……”
岁檀一边拉长尾音,一边戒备地瞪向祝衍,同时在心中深深腹诽:
怎么又是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娶了贤妻,还不肯放弃外面的莺莺燕燕。
“不,不是。”
妹妹这样,岁筝哪还能不明白,赶忙解释道:
“这不是别的女子赠给夫君的,是——”
“我绣的,怎么了。”老神在在的祝大人爽快承认道。
“你?”
岁檀满脸孤疑,祝大人耸耸肩,语气要多理所当然有多理所当然。
“筝儿的手是用来弹琴作画的,做不惯这些,我打小就自己讨生活,缝缝补补的都更擅长,我来做,有什么问题吗。”
“况且这鸳鸯帕就是我二人在用,筝儿绣和我绣,又有何分别。”
说着阿姐红着脸自怀里掏出她那块,赫然是与祝衍成双成对的另一半。
岁檀的目光在两块上来来回回了好一会,才不得不感叹:
她早该想到,从那场“倒插门”婚宴开始,祝大人就一直是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但同时,她也不禁松了口气:
保住了,保住了,没有什么蓄势待发的外室,阿姐的命,是真的保住了。
“大小姐、二小姐。”
心中石头落地的岁檀刚准备和姐姐好好叙叙旧,门房匆匆跑过来,站在院子口请示道:
“崔少爷前来拜访,小姐们是否相见?”
“崔少爷?”
岁筝纳罕,岁檀却一下子反应过来。
“是崔峻表哥,请他进来吧。”
转头见姐姐还是那副迷迷糊糊对不上人脸的模样,低声提醒道,“就是外公家的那个嫡孙表哥。”
秦家主母体弱多病,在二女儿出生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爱妻如命的秦国公不堪生离死别之苦,忧思成疾,日日借酒消愁。主母的娘家、江南崔氏见姑婿愁闷至此,便主动肩负起教养幼孙之责。
于是,在他们的建议下,秦国公含泪将尚在襁褓中的二女儿送至江南,由同样爱女心切却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外祖教养长大。
——这便是上京城内口耳相传的有关秦二小姐为何会在江南汴州长到十六岁的缘由,字里行间皆是一个痛失所爱的丈夫和一个沉默且深情的父亲的拳拳真心。
岁檀也曾一度被感动得眼泪汪汪。
如若不是她亲眼见到,她那位宣称此生矢志不渝的父亲是如何在嗷嗷待哺的幼女离京一年内便抬进了姨娘、生出了庶妹,而另一位老泪纵横说爱屋及乌的白发外祖又是如何将牙牙学语的她冷酷无情地扔到汴州别院,且若干年皆是不闻不问的话,她大抵也会更愿意相信他们的情深似海。
将她所谓接去膝下教养的崔氏根本谈不上尽心尽力。
除了时不时会遣下人看上一眼,这么多年,崔家有名有姓的长辈们竟一个都未出现过。
只极其偶尔的时候,会派那位年龄相仿的大表哥过来,不甘不愿地确认她的近况。
这便是她能接触到的唯一血脉亲人了。
上一次见到崔峻还是在及笄前,算来也有一年之久了。
虽然谈不上有多亲近,但毕竟占着个“唯一”,孺慕之情尚在,因此听到消息岁檀便马不停蹄地跑出去迎接。
“表哥!”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崔峻,崔氏嫡长子不愧文人世家之风,一袭淡雅青衣,风度翩翩。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却是无波无澜地留下一个疏离眼神后,转而面向随之而出的岁筝,拱手道:
“岁筝表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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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檀顿时气结,明明自己先开的口,怎能越过自己直接回应阿姐,况且阿姐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岁筝也是微微拧起秀眉,震惊崔表哥这毫不掩饰的区别对待。
然而崔峻却像没注意到,垂下眼,低眉顺目地自顾自说起来。
他向岁筝表达着外祖对她婚事的关心,阐述着他们得到消息便星夜启程奈何江南路远依旧错过典礼的遗憾,语气恭敬到一旁的祝衍都不禁变了脸色。
“没关系的……”
岁筝满脸无措。
她本就和外祖家接触极少,和崔峻更是初次相见,远不到会为他们没能出席自己的婚宴而黯然神伤的程度。
可崔峻似对此非常在意,一遍遍重复着,话到最后,不知所措的她只能望向祝衍求助。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家妻也累了。”
得夫人明示的祝衍立即强硬地插入话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霸道地将她带入怀中。
岁筝温顺任他动作,大概又觉得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太符合国公府的待客之道,犹豫着解释道:
“崔表哥,我和夫君先回去了,父亲在府,您可以和他一叙。”说罢福了福身。
崔峻抬起头,仿佛刚刚才注意到祝衍的存在一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重重打量起他。
后者挑眉,毫不客气地回望回去,愈发收紧搂抱住夫人的力道。
“好的岁筝表妹。”
出乎意料的,崔峻先偃旗息鼓了。
他一躬身让开审视,恭声道:“我还有旁的事要找国公爷,有机会再与您相叙。”
言毕,也不再看其他人,抬脚便要往国公府书房去。
“崔!表!哥!”
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酸涩情绪翻滚着上涌,被彻底无视掉的岁檀不禁大声强调起自己的存在来。
而听到她的声音,那位堪称世家典范的表哥却只是略略驻足,淡淡瞥过一眼后,便再不停留地扬长而去。
如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岁檀愣住了。
伴随着他留下的那个毫不掩饰嫌恶的眼神一起,记忆里那个温良俭让、会给“自己”带红纸灯笼的表哥霍然变得扭曲。
一个个被刻意模糊掉面容的画面自脑海中快速闪过,那个站在弱小哭泣的“自己”面前,用鄙夷目光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容貌逐渐变得清晰。
褪去不知名的棱角,勾勒出少年崔峻的冷酷。
时间是空荡的,唯有还未学会隐藏的狠绝历历在目,和脚下无情碾压成泥的纸灯笼一起,回响在少女被大片大片黑色填满的回忆中。
“我最讨厌你们秦家人了。”
——我最讨厌你们秦家人了。
岁檀趴在桌子上,一边拨弄着烛芯,一边回想着那一年崔峻终于按捺不住宣之于口、表露于行的恨意,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客居别院的十六年,娘死了,爹不亲,外公家还是一副随她生死的态度,她孤独地活着,感受不到丁点爱意。
甚至就连那不值一提的寥寥温情,都是自己杜撰出来骗自己的。
没有会为她带礼物的表哥。
有的只是践踏真心的靴子,以及秦家的极尽无视和崔氏日复一日的冷漠。
……也不怪“她”最终油枯灯尽,挣扎着死在无人知晓的漫漫长夜中。
“怎么了?”
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接着熟悉的身影洒下,将她整个人罩于其中。
“今日阿姐回门,见到她不开心吗?”
“不是阿姐。”
岁檀摇摇头,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坐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她”的情绪影响,她总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此时此刻见到沈凌云就再也克制不住,闷闷不乐地对着他张开双手。
沈凌云表情微动,上前一步,她立刻抱住他的腰,把脑袋重重埋进他的腰间。
“怎么了?”
这次开口,他刻意放轻了语调,生怕惊扰到什么。然而岁檀仍是摇头。
“无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不堪什么,只是就那么抱着他,仿佛在为岌岌可危的自己寻找着天地间最后的安慰。
沉闷的情绪在缓缓流淌,沈凌云蹙眉打量了她一会,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捞起。
“今夜无什么事,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20. 第 20 章
回京这么久,这还是岁檀第一次心无旁鹫地出府,单纯只为游玩。
上京城的烟花柳巷灯红酒绿,赶上春集,即使入了夜也是人头攒动。
岁檀久居汴州看什么都新鲜,二人街头巷尾地逛过一圈后,沈凌云怀里已揣满她中意的有趣玩意。
他自街边叫卖的酒翁处打来半壶清酒,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抱着她飞上了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最高的那个屋顶。
站在高处和身处其中见到的风景自然不同,熙熙攘攘的人声自下而上传来,深春里也隐隐透着寒意。
岁檀怔怔看着,脚下不似汴州的青瓦,没有细水长流的婉约,只有幽深的紫禁城和连绵不绝的红砖绿瓦。
巍峨一字排开,庄严而过,耸立的高门大户肃穆地坐落在层层叠叠的威仪中,共同组成着大梁朝的权柄。
“沈凌云,你知道崔氏吗?”
她似已失了神。直到沈凌云酌了一杯酒,又仔仔细细地验了毒、验了药后递给她时,突然问道。
“江南崔氏?”
岁檀点头,伸手接过酒杯。
沈凌云细细端详着,看她垂眸佯装无事地小口小口喝起酒来,才慢慢道:
“我和崔氏接触不多,只知道崔家主曾官拜太子太傅,风光无两。”
他顿了顿,脸上说不出的嘲讽,“只是押错了注,他的太子没能荣登大宝。”
历史总有这样那样的阴错阳差,对于崔家来说,更是如此。
江南崔氏,赫赫有名的大梁望族,其昌盛到一度是整个上京名门均望其项背的存在。
现任家主崔召更是身世显赫,祖母是旧皇宠爱的小公主,打从出生起便肩负着将家族发扬光大的重任。
他也没有愧对他的出身,十岁提笔辩天下,十六岁琼林摘冠,二十岁翰林之首,二十五岁入阁拜相,一路平步青云,终在三十岁那年,被三请入东宫,成为当时年仅八岁的太子的老师,攀至人臣所能抵达的最高峰。
年少成名总伴着自命不凡。
崔召学富五车,眼高于顶,但他从不掩饰对太子的赏识,称呼其为幼主,甘愿俯首称臣。
年幼的太子便在这样的倾囊相授下迅速成长起来。
人们歌颂贤主,赞美太子太傅的呕心沥血,却不知道在那一年的上书房,除了太子,还有另外两位学生。
“我猜皇祖父应是真的想让他继承大统,所以在选择崔家主当太子太傅的同时,一并也为他筹谋好了左膀右臂。”
站在未来回望过去,若干年后的三殿下如此盖棺定论道。
岁檀抱着肩膀下巴垫在手臂上,望着下面的点点星光沉默不语。沈凌云不由得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脑袋。
她慢慢将下半张脸藏进臂弯里。
“后来呢?”
“后来啊……”
世袭罔替的秦国公府第一时间便敏锐察觉帝王的龙心所向。
从龙之功的诱惑那么大,大到他们不惜一搏,倾尽全力地将嫡子送进宫,让他以伴读的名义陪同幼主出入上书房。
与他一并被送入的还有太子的胞弟、当时还是个爬树摸鱼无所不能流鼻涕小孩的晋王。
就这样,在太傅故作严厉的威严下,在国事家事天下事的朗朗读书声中,三个少年同吃喝、共进退,相伴着一点点长大成人。
这或许就是先帝曾经的设想。
贤慈太子稳居高座,手握两把自小打磨的神兵利器,晋王定文,秦国公戍边,海河晏清,歌舞升平,千秋万代地延续着大梁朝的血脉,荣光依旧,一切是那么地完美——
如果没有太子涉案谋逆,不甘受辱最终自刎于戒备深严的天牢里的话。
所有的权势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冬日寒冷无光的漫漫长夜里,禁军肃穆地穿行在上京城的街道上,迈过静谧的人心惶惶,踏向火光冲天的太子府。
女子的叫声、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在那个和人间仅有几墙之隔的地方,撕心裂肺的呐喊和残忍的杀戮交叠,将过往的恩宠烟消云散,让曾经的荣耀灰飞烟灭。
轰轰烈烈的谋逆一事因太子的畏罪自杀而尘埃落定。
亲历血洗之夜的人三缄其口,先帝也没有过多追究,连“谋逆”的定论都不肯下,只草草褫夺太子名头,还以“定王”封号。
于是,太子府的血流成河就此成为所有人心中最讳莫如深的秘密。
即便是后来,先帝一病不起将国事托付给晋王、晋王监国多年后顺理成章地登基即位,经历了新旧朝更替,定王谋逆案也依旧是高悬在每个参与人头顶随时等待落下的利剑。
“可笑秦家折腾这么一回,最后连个承爵的儿子都不敢生。”
沉默片刻后,岁檀轻轻道。沈凌云知她内心起伏,无声叹口气,又为她斟上一杯清酒。
据亲历者事后的偷偷回忆,那冰冷一夜,除了黑衣夜行的禁军,在门缝的间隙中,他还看到了秦国公。
身披铠甲骑着高马,将手中的长枪义无反顾地刺向旧主。
作为与旧日定王关联最深的两个人之一,秦国公壮士扼腕的决绝保全了秦家的荣华富贵,也彻底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旧有种种横亘在帝王心中,世袭罔替的荣耀成了笑话,曾经的青眼相加也变成见血封喉的毒刺。
他抱病不再上朝,不再考虑登朝拜相,不再绸缪子孙后代,在帝王有意无意的关切中一点点交出兵马权力,龟缩在国公府狭小的天地里,画地为牢。
或许从他选择叛主那一刻起,便已走上不归路。
而作为和定王深刻关联的另一个人,江南崔氏则陷入另一种困境中。
没有如秦国公当夜反水斩杀定王一家老小的投名状,崔家举步维艰。
震慑三公的崔召不得不告老还乡,入朝为官的崔氏子孙皆被断掉仕途。
贬谪的贬谪、杀头的杀头,以一种极其荒唐的方式泯灭在茶前饭后的啧啧中,最终被迫举家退回遥远的汴州,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中。
上京城所知的最后一个消息,便是他们积极联姻,想用艳名在外的小女儿来寻求庇荫,却无人问津,最后只能将其嫁给同样备受牵连的秦国公为妻。
岁筝岁檀的母亲,便是这位匆忙嫁人的崔氏小小姐。
和对待岁檀的冷淡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岁筝是崔家爱女在兵荒马乱的婚姻里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她收获了岁檀想都不敢想的关心。
崔氏毫不掩饰自己的爱,竭尽所能地去关注。有时候,岁檀甚至会恍惚觉得,他们给她的那些不值一提的注意不过是诱饵,只是想借由她旁敲侧击得到更多岁筝的近况而已。
同样冷漠以待的还有秦国公。只是他不仅对岁檀不闻不问,也避而不见崔氏。
若干年里屈指可数的接触,也还是因着岁檀和三殿下的姻亲,需要每年往宫里递画像才不情不愿发生的。
崔氏派去汴州别院的画师一点点雕刻着眉目间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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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
少女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宛如处在两个怀才不遇的人之间的高墙,就这么被迫跟着一起沉默了十六年。
*
岁檀喝得有些多,昏昏沉沉地靠在身上,沈凌云叫了两声听不到答复,便任劳任怨地背了起来。
醉醺醺的人趴在背上仍然不肯老实,不停地动来动去,嘴巴嘟囔不断,沈凌云好脾气地一一哄着,让她安然入睡。
大概是她正在这个世间最信任的人身上,且叫出的每一声“沈凌云”都能得到回应,又或许是这一日里承载了太多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难过,迷迷糊糊间她口无遮掩起来。
“为什么……”
她靠在他的背上,无声呐喊:“父亲只爱庶妹,外公只关心嫡姐,为什么只有我,感受不到任何的爱。”
沈凌云沉默地走着。
从他远赴汴州在那个锦衣玉食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的别院见到她那一刻开始,他便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的未婚妻、秦家的二女儿是不受宠的。
她独自生活在远离父亲、姐妹的汴州,用一句“为她好”草草掩盖掉偏心。她被迫接受着那些没有爱意的安排,孤独凋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哪怕是他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曾经都从未注意过她究竟是何时香消玉损的。
只在最后对着秦国公府殁于十五岁的讣告,淡淡叹一句“红颜薄命,可惜与秦二小姐有缘无分”了事。
即使这一次,她好不容易熬过及笄、挣扎着活到十六岁,召她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与他的婚期将近,需要回京筹备,而不是任何血浓于水的温情。
“活得好苦啊……”
岁檀还在持续不断的呢喃,眼角湿润。
她趴在他的肩头,替那个再也无法述说的灵魂嘶吼着旷日持久的永恒痛苦。
“秦岁檀她活得真的好苦啊。”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砸在肩膀上,温热滴在身上,却仿佛落在心头。不知怎的,沈凌云骤然想起小时候。
那是还在母妃身边时,他看她翻阅着秦二小姐的画像时纳罕问着,为什么会为他选择这个妻,而且还是他尚在襁褓中便与她指腹为婚。
当时的母妃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因为她有一对很爱很爱她的父母呀。他们爱她,所以想给她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婚姻,最好的夫婿,最好的你,秦二小姐已经没有娘亲了,你要很爱很爱她才行。”
沈凌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时的他看不明白那些隐藏在母妃笑意中的悲伤,也不知道,秦二小姐已被送去别院数年,只能靠着每年一张的画像证明着存在。
画像里的人从胖嘟嘟笑成月牙弯的小女孩逐渐变成忧郁的少女,随着她的一年年长大,母妃的沉默也越来越多。
但每次沉默过后,她都会收敛好情绪,认认真真地为他介绍这是他的小未婚妻。
他铭记于心,直到母妃出事去世,他远走塞外,画像不会再送,记忆也便一并跟着封存,掩埋进了时间的缝隙中。
然而今天,那些托付重见天日。
他感受着背上的沉甸甸,跨过时间和生死,郑重回应着记忆里早已模糊了音容的母妃。
“谢谢您为我选择的这个未婚妻,我会很爱很爱她。”
“这次,不单是她的娘亲,还会带着她父亲、外公的那一份,一起去爱她。”
21. 第 21 章
岁檀一向是属太阳的,前一晚再如何唏嘘难过,转天日头升起,便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秦二小姐了。
借住在国公府的崔表哥显而易见地对自己不耐烦,都不必张口,自己只要不小心出现在他的余光里,都能收获到一个不加掩饰地厌烦蹙眉。
前一个岁檀可能会自怨自艾,脱胎换骨后的这个岁檀可不会忍气吞声。
她停在原地,当场便应急出对策:你不喜欢我,我还看不惯你呢。
直接目不斜视而过,反将他无视个彻底。
这种睚眦必报的行为虽然没礼貌,但异常有用。
崔家嫡长孙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脸色是一天铁青过一天。偶尔岁筝回家时,他都无法隐藏掉自己的戾气,牙齿间挤出的关心也是越来越僵硬。
对此,岁筝纳罕不止,心里明镜着的祝大人却是赞许有加。
同样没从崔表哥那讨到好脸色的秦二小姐和大理寺卿难得同仇敌忾,共同将崔峻列入了讨厌之人名单。
百忙之中的沈凌云也抽空过来确认了一眼,回去连连感叹自己还是见少识短了,这崔表哥确实挺让人皱眉的。
“我刀下从没有冤魂。”
岁檀骄傲地仰起头,理直气壮地凑到沈凌云跟前,小声强调道,“我说他不行,他就是不行!”
说这话时,她浑身上下写满着“快来夸我呀”的小得意,要是有尾巴,此时此刻也一定是翘上天了。
沈凌云以目光摩挲着她眉目间布满的神采飞扬,禁不住勾勾唇角。
“是,”顿了顿,“我未婚妻最明察秋毫了。”
光风霁月三殿下突如其来地这么浅淡一勾,反倒把岁檀脸颊勾出薄薄一层红晕。
这人恢复身份后宛如破罐子破摔一般的随地大小撩,让自诩他最喜欢的准皇子妃殿下都有些招架不住。
她轻咳两声,像是突然对别的事情燃起兴致般,一边张望着四周一边好奇问道:
“说起来,你带我来的是个什么宴会呀。”
沈凌云含笑看了她一会,才开口回答道。
“绥阳大长公主的新谷宴。”
有那么大一个崔表哥时时刻刻在家里讨人嫌着,即使岁檀体谅他忙得焦头烂额不主动提,沈凌云也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溜出府玩。
回宫第三日,易舟也被暗卫营强行召了回去。己在明、敌在暗,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外露,但也无法忽略她闪动的杏眸一点点蒙尘的事实。
因此,当绥阳皇姑奶奶的请帖甫一松到他案前,并且极尽笔墨地写明这宴会有多好玩、他未婚妻一定会喜欢时,他便立刻跟个昏君似的想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他悍然推掉禁军的练兵建议,婉言拒绝太傅府中一叙的邀请,劝退想要来拜见的幕僚谋士,只匆匆处理完襄城的情报,便迫不及待地奔去国公府,带着岁檀来赴宴了。
远离战场的上京城内繁花似锦,骄奢淫逸一应俱全。
作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各类集会自然不少,京中大小宴更是层出不穷。
原本,对于三殿下来说,琴会诗会和春猎没什么区别,元宵灯游会也和中元祭祖宴看不出什么不同。
绥阳姑奶奶千叮咛万嘱咐此宴非比寻常,一定要他带未婚妻出席时,他还在纳闷这是有何样的威风要去耍。
直到亲临此地,才恍然大悟,方知亲姑奶奶的良苦有心:
大长公主的新谷宴,是京内少数几个不必男女大防、未婚男女也可同宴的聚会。
这便意味着,白月光三殿下即使不化身暗卫,也不必苦兮兮地和未婚妻分开了。
岁檀不知沈凌云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在她心中,能不必躲在国公府和一个死人脸表哥、一个更如丧考妣的愁苦脸父亲相看两无言就已经非常值得庆祝了。
更何况还能和沈凌云待在一起,更更何况还能参加秦岁檀都没见过的大宴,整个人顿时兴致高昂,提溜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直不停地望来望去。
绥阳大长公主面子极大,作为先帝的妹妹、当今陛下的亲姑姑,即便她的新谷宴崇武远不符合少爷小姐们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的想象,京中权贵还是纷纷列席,能来的都来了。
场中熙熙攘攘,各路牛鬼蛇神轮流登场。
沈凌云和岁檀同坐一桌,他一只手臂伸出,近乎保护般地撑在她背后,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近乎克制且执拗地将她纳入虚空怀抱中。
“沈凌云,你看。”
突然,她小声道,闪烁着目光示意某个方向。
他跟着望过去,在看清那一刻迅速收敛起全部笑意。
“平南王世子,孟卓。”
冤家路窄,视线尽头正是那位让年少时的三皇子好生愁苦过的捡漏世子,直至今日,他都是梗在他心头念念不忘的一根刺。
“我们走。”
岁檀颔首,突兀道,沈凌云愣了愣,便见她一拍桌子,噌一下站了起来。
“走,我去给你讨回公道!”
与宴众人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热闹。
在平南王孟世子一如既往地吹嘘成就、表达着对大梁武将名不副实的不屑时,一个清脆嗓音打断了他的口若悬河。
娇蛮任性的秦二小姐从人群后走出,笑眯着眼,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不妨再切磋一下好了。”
“切磋?和谁?”
平南王世子立刻反问,过程中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沉默立于她身后的三殿下,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出自己的小心思:
“这位的话,谁敢赢。”
沈凌云脸色微变,岁檀已经眼疾手快地回击了回去。
“自然不是和我未婚夫,我家三殿下顶天立地,是有口皆碑的大英雄,你这样的暂时还不配同他交手。”
这下子,脸色难看的变成孟世子了。
他“你”字呵斥刚要出口,在沈凌云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压迫下不情不愿地咽了回去,思忖片刻又不甘心地偏开脑袋,无声忿忿了句什么。
岁檀置若罔闻,继续笑眯眯道:
“大梁武将人才辈出,又不是只有三殿下一位,我家三殿下不适合,还有其他人可以呢。”
说罢,她转头,对着人群里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道:
“您是新科武状元冯卫吧,劳烦您来和孟世子比划两下了。”
毫无防备成为焦点的冯状元顿时面露难色,一边偷瞄三殿下的态度,一边磕磕巴巴地想要推脱道:
“那个,我……”
“冯状元可是我春猎的手下败将,秦二小姐确定要他来吗。”
武状元风吹日晒下黝黑的老脸霍地一红,坚实有力的手脚无措地在身侧捏紧。
他想说不是那样的,他只是不知为何会运气那么不好,平白无故地在猎场上遗失掉所有战利品而已。
然而也如那日一样,流言碎语四起,嘲笑和鄙夷环绕,他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赤裸于人前一般,嘴笨地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驳。
“胜败乃兵家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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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女声响起,淹没所有不敢示众的窃窃私语。岁檀眨着眼睛,如稚童般天真无邪道:
“大梁武将战沙场,卫家国,必然不会因这一点挫折就止步不前,我相信冯状元这次一定可以的。”
“好!”
秦二小姐言之凿凿,武状元也被说出澎湃激情,不禁豪气应道。
话至此,比拼无可避免。
周围挤满看热闹的权贵,绥阳大长公主闻讯赶来。
在她饶有兴致的见证下,二人站至起点,说服众人认可以猎场规则决胜负的孟世子成竹在胸,武状元却不知回忆起什么,莫名心事重重。
沈凌云也禁不住面露虞色,满场有的没的心思中,唯有岁檀面色不变,神情自若。
“无妨。”
她甚至还有闲暇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拽住他的手,轻轻摊开他的掌心。
满是顾虑的沈凌云一愣,下一刻,柔若无骨的玉手钻进掌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嫩指腹细细摩挲着他掌心的凸起——
那里因为常年的纵马握剑留下了厚厚一层青茧。
“我们拭目以待好了。”
高台上传来代表开始的震天锣鸣,伴着喧嚣,她狡黠地眨眨眼,抵在掌心的手指顷刻间金光闪耀。
这场号称“小春猎”的新谷宴上,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颗粒无收的变成了孟世子。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从最初的趾高气昂到慌神,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越来越勇的武状元,势如破竹地穿行在林间,肆意抒发着身为武将却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世子频频压上一头的怨气。
“怎么会这样……”
众目睽睽之下,孟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颤个不停。手握十只大雁的武状元则豪情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爽朗笑声不断。
“如何?”
温热凑到耳畔,打断他的恍然出神。上翘的尾音在耳边响起,如兰呵气打在肌肤上,很是洋洋得意:
“有没有很扬眉吐气?”
沈凌云微怔。
扬眉吐气地又何止是武状元。
十五岁时初识规则的痛苦还历历在目,没有人理解他的迷茫,他也无法将自己的绝望宣之于口。
山河辽阔、天地浩荡,可他遍寻不到同行者,只能将那些失落压至心底,惶惶不可终日地孑然前行着。
然而若干年后,一只不肯服输的纤纤玉手就这么伸进记忆里,将那个投机取巧的世家公子哥悍然揪出,并且狠狠胖揍了一顿。
他禁不住转头去望她,后者恰也回视,俏皮地轻轻吐吐舌头。
沈凌云内心顿时地动山摇。
“当真是有趣得很。”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沈凌云心中一悚,瞬间收敛心思,循声望过去。
一身矜贵华服的大皇子缓缓步入,也不知围观了多久,似笑非笑地望着岁檀,边语焉不详地感叹着:
“孤这准三弟妹可真是好手段。”
沈凌云一下子绷直脊背,仿佛被挑衅的狼王一般霎时戒备。
“大殿下说笑了。”
案下,岁檀轻轻攥住他的手指,边笑吟吟地回道,“绥阳大长公主在上,现场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冯状元赢得实至名归。”
“还是说——”
说着,她刻意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您不相信陛·下·钦·点的冯状元能赢过孟世子?”
22. 第 22 章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大皇子的脸色更是重重沉下,一瞬间变得相当难看。
被毫不客气地在逆鳞上拨来拨去,他看起来像是很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发雷霆一通、又被迫屈服于三弟的在场而隐忍不发。
嘴角抽搐半饷,最终只能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间挤出一句“秦二小姐真会开玩笑,孤怎么会质疑父皇”的解释。
“那就好。”
老虎脸上拔毛的岁檀假装没看出他难以隐藏的暴戾,夸张地大大松口气,笑眯眯拱起手,愈发得寸进尺。
“那感谢大殿下也认可这场胜利的名·副·其·实了。”
孟世子脸颊抖动两下,没忍住,再次“哇”一声哭出来。
他哭得悲怆,反衬着其他人越发大气不敢出。
大皇子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脸上风云变幻许久,诡异地什么都没有说,只将唇线冷酷地抿起,盯着岁檀的眉目间难掩戾气。
同样一言不发的沈凌云微蹙起眉,锐利回视的同时支起手臂,近乎保护般地将岁檀虚虚圈进自己怀中。
“好了。”
就在两位皇位继承人一触即发的前一刻,主位的绥阳大长公主突然开口,强行打断了这场对峙。
她边说着,边缓步从高位走下,轻轻巧巧地将一切一笔带过:
“这场比赛本就是助兴,大可不必伤和气。”
大长公主金口玉言,与宴宾客仿若被解救般纷纷表示赞同。
大皇子收起凶横,一息恢复成平日里展现于人的温文尔雅模样,对着皇姑奶奶连连称是;不动如山的沈凌云和岁檀也赶忙起身,拱手附和。
一句话风平浪静掉风波的绥阳大长公主见此轻颔首,目光轻轻扫过,只是在触到岁檀时顿了顿,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平时想见你们一面都难的很,凌弘如此,凌云更不必说。
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这小小的新谷宴居然能同时邀请到你二位出席,看来新的一年大梁定是风调雨顺,我这大长公主府也算是与有荣焉了。”
大长公主打趣道,大皇子连忙凑上前,一边赔笑一边伸手想要去搀扶:
“皇姑奶奶这话真是折煞臣侄了,您凤体安康、长命百岁才是我们小辈的与有荣焉,大梁还等着您明年继续为它祈福呢。”
说着,他的手触碰到绥阳的胳膊。
大长公主身旁的贴身侍女脸色微变,绥阳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任由他动作。
大皇子立刻将她的手臂牢牢攥在手中。
“而且啊。”
他整个人贴到大长公主身侧,像是在亲密的说着耳语但实际上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到:
“臣侄这次过来,不光是自己来的,还给姑奶奶您带了一个好东西呢。”
“哦?”大长公主感兴趣地一挑眉。
“是怀壤进贡的奇珍异兽,昨日刚刚抵京,臣侄今早在父皇那里见到,就觉得姑奶奶您一定会喜欢,特意求了父皇赏赐,这不,父皇恩准就赶紧快马加鞭地给您送过来了。”
说着,他微微侧开身子让出身后。
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几个身穿赭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几人合围的正中间,是一个一人宽高的大红檀木箱子,上面盖着一块金黄色的九爪神龙绸布。
而箱子几步之外,是另一位御前大红人,号称九千岁的刘公公恭立在旁,不便过来正遥遥对着行礼。
皇帝心腹亲自护送,大长公主顿时兴致盎然,大皇子立刻趁机提出“奇珍异宝难得,回屋里静静欣赏”的建议。
“父皇原本不愿割爱的,是臣侄百般劝说才同意。父皇也考虑到这珍宝难得,怕别的人嫉妒圣宠,特地派了刘公公和臣侄过来一起宣赏呢……”
一行人向珍宝楼而去,大皇子的声音愈来愈远,极尽所能地表达着东西的来之不易和自己的孝心动天,哪怕都到视线尽头了依旧连绵不断。
沈凌云目送他们远去,眸底翻滚,升腾起说不出的异样情绪。
他重重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强压下种种思绪,转过头刚想说点什么,便见岁檀贝齿咬着下唇,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他立刻问道,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那被咬得嫣红的唇瓣。
“沈凌云。”
岁檀无所察觉,依旧在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蹙起眉,“你有闻到什么奇怪味道吗。”
那丝徘徊在心头久久不散的异样骤然变得尖锐,化出锋利的刃,重重切割着敏锐的思绪。
沈凌云心头一凛,岁檀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虽然很淡,但是……是和孙城身上一模一样的香料味。”
旧有种种浮于眼前,走马灯般穿行而过。
自大理寺天牢被劫走又暴毙于林间的孙公子,藏于黑夜中按兵不动的傀儡、隐身和驭尸技能,突然出现仿若只是引着他们掉入陷阱的雪球猫,神秘莫测似乎对一切都了若指掌的黑衣人……
重重疑团之外,在这所有千丝万缕的错综复杂最前端,是牵涉进了秦大小姐的那场猎场女尸案,以及在那场案件中被发现的、最终导致孙城被纳入嫌疑进而下狱的、能够掩盖尸臭的香料味。
现在,它再次出现了。
沈凌云直觉来者不善,面色一敛,下意识地就想要去握岁檀的手腕。
然而他手刚伸出,反被后者抢先一步攥住手指。
他一愣,抬眼,正对上她满眼的跃跃欲试。
“你……”
沈凌云心中闪过一丝不妙,迟疑着问道。
岁檀当即把头点成小鸡啄米,抓着他的手小幅度摇来摇去,大眼睛讨好地眨个不停。
“……好吧。”
总是招架不住未婚妻稀奇古怪想法的三殿下长叹口气,认命地起身揽住她的腰:
“那我们一起去一探究竟吧。”
“倘若这一切真的是大殿下算计的……你打算怎么办?”
从人多口杂的宴会场离开,走在通往后面珍宝楼的路上,岁檀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
遮天蔽日的浓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交织在脑海里,沈凌云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草菅人命、无法无天,倒是很符合他一贯脾性。”
光风霁月三殿下极少会对人恶语相向,尤其那人还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岁檀好奇地望过来,沈凌云不想过多解释,干咳一声,干脆转移话题道:
“为什么我感觉你也很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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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肯定的啊。”
岁檀立刻理所当然道,挥舞着小拳头斩钉截铁,“他总琢磨着给你使绊子,我讨厌他不是应该的吗。”
笑意绽放在眸底,驱散曾残留在此的寒冷。
沈凌云不禁扬起唇角,温柔地注视着她,衷情化到嘴边,一个蛮头小子突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二话不说就要往她身上撞。
“你到底使了什么阴损招数!为什么我的捡漏不灵了!”
沈凌云一惊,眼疾手快地揽住岁檀的腰,一个转身带着她躲开。
孟世子一击落空,趔趄着扑倒在地,吃了个正正的狗啃泥。
他脸上尽是猎物无功而返的尘灰,此时趴在泥土里是越想越委屈,连面对沈凌云板下的脸来都忘记畏惧,撒泼打滚地在地上鬼哭狼嚎:
“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不好使了!你还我的捡漏!”
回过神来的岁檀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本就赢得不体面还那么嚣张,老天看不下去收回去不是很正常吗!”
“不,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对被陷害这事深信不疑的孟世子哧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着泪一边忿忿扔着狠话:
“你等着,我去找刘公公,我要告御状,我要陛下给我撑腰!”
说完,也不待反应,拔腿就跑。
“我只是在教你做人啊小世子。”
岁檀摇头晃脑,对着他的背影像模像样地语重心长道。
沈凌云不发一言,只是手臂没有拿开,她便由着他这么半揽半抱着自己,追随着孟世子的步伐一起去到珍宝楼。
而同一时刻的珍宝楼,大皇子的谄媚已经趋于尾声。
一伙人前前后后地从里面迈出,绥阳在前,大皇子在侧,刘公公恭敬落后半步,锦衣卫们则抬着空箱子跟在最后。
应是来物十分合心意,绥阳笑容满面,侧头正准备和孙侄说点什么,一个身影“嗷”一声冲过来,穿过震惊的她和大皇子,直直扑向后面的大太监。
“刘公公!”
孟世子一把抱住刘公公,拽着他的长袖便是涕泗横流,“求您为我主持公道!”
大皇子被打断,表情骤然乌云密布,想将姑奶奶带走,大长公主却驻足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输不起的小世子哭爹喊娘,锦衣卫没有得到停止命令继续拾阶而下,而珍宝楼的台阶尽头,岁檀和沈凌云刚刚赶到。
熟悉的香料味又若隐若现,岁檀不自觉地踏出一步;与此同时,那一队锦衣卫恰也路过她的身旁,与她擦身而过。
岁檀福至心灵,猛地转过头,地动山摇的目光在锦衣卫中间穿梭。
“怎么了?”沈凌云立刻注意到她的异常,轻声问道。
皇帝近卫们神情严肃,对所发生的一切都目不斜视,只遵循着那唯一的命令,执着地向前走着。
眼看他们就要错身过去,岁檀来不及回答,指尖金光闪过。
下一刻,事实说出了答案。
光天化日下的大长公主府内,皇族贵族和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亲王世子的亲眼见证下,一个身影凭空出现,骤然现身于人前。
而这个拥有隐身技能的神秘人身上,赫然穿着锦衣卫的赭色飞鱼服!
23. 第 23 章
众目睽睽之下,一切皆在瞬息,连孟世子都忘记了鬼哭狼嚎,只傻傻抓着刘公公的衣袖呆愣原地。
隐身人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被突然破除技能,迟疑了不到一息,抬腿就跑。
“追!”
岁檀也是反应极快,一下子跳到沈凌云身上,后者迅速揽住她的腰,一个起落拔腿就追。
三殿下和准三皇子妃来去匆匆,徒留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其他护送空箱子的锦衣卫停下脚步,大皇子背着手立于阶上,脸上阴晴不定;大长公主似想到什么,意义不明地挑了挑眉。
而对一切一无所知、初见便是如此大场面的孟世子更是怕得心肝颤。
他从之前的头脑发热中冷却下来,哆嗦着目光在尊贵的大长公主和更尊贵的大皇子身上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刘公公身上,“哇呜”一声死死攥住这触手可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攀附上去,说什么不肯再放开。
“……”
刘公公使力挣脱了番,硬是没摆脱掉,只能被迫停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绝尘而去,满脸尽是说不出的震惊。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饶是猝不及防之下落荒而逃,也不是轻易便能追上的。
沈凌云紧随其后,岁檀窝在他怀里,抽丝剥茧,在疾行的颠簸中终于恍然。
“所以……”她轻轻道,“春猎时他们才能那么轻易便再次控制住胡太医。”
如何才能一次又一次、哪怕当着那么多人面也能不着痕迹的图谋陷害?
缥缈虚空上的棋盘两端,席地而坐的对方不得不亮出了一张底牌——
自然是藏身于幽幽深宫,用无法直视的紫禁巍峨伪装掉全部肮脏勾当。
可倘若连动手的隐身人都官至锦衣卫的话,那站在背后、竭尽所能想要置岁筝于死地的人,又会是谁,又能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大梁的权柄之下,有能力调动帝王亲军的本就寥寥,而将锦衣卫带进大长公主府的,今时今日又只有那一个人。
这个结论让岁檀陷入沉默,沈凌云心里也长叹口气,说不清是早知如此还是意料之外,一言不发地再次收拢手臂抱住人,转而专注追逐起唯一的线索来。
然而锦衣卫也自最初的仓皇中回过神来,再一个起落已是不同凡响,沈凌云顿时落后一大截。
“放下我,你自己去追!”
岁檀当机立断,沈凌云想也不想便脱口拒绝:“不行!”
他加深揽住她的力道,“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
岁檀一愣,怔怔抬头,目光所及唯有沈凌云棱角分明的坚定侧脸,唇线紧抿,执着地注视着远方,似无所畏惧,手上的动作却出卖了他故作的坚毅,温厚的手掌几乎是视若珍宝地小心怀抱着自己。
她望了会,便低下头重新埋回他怀里,舒展身体让身体更加紧紧贴合,不做他的阻力。
可到底棋差一着,锦衣卫几个起落,远远而去。沈凌云又追了一会意识到确实无法追上后,慢慢停下脚步。
“也不算完全无功而返。”
还没来得及失落,岁檀已经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起来,“至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沈凌云顿了顿,慢慢颔首。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自然没有心情回去新谷宴虚与委蛇了。
他俩同大长公主告辞,后者满脸慈爱,只是那丝丝缕缕的目光扫过岁檀时,骤然锐利如刀。
“说实话,”岁檀凑到沈凌云耳边,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边小声耳语道,“除了你,我现在看谁都像坏人。”
周围熙熙攘攘,与宴宾客们依旧纵情山水中,正在肆意花前月下。
可细看,每个人脸上的点点笑意都是那么的别有深意,仿佛戴着随时等待扭曲撕破的面具。
而面具之下,究竟是一如既往的和善,还是见血封喉的致命獠牙。
岁檀被自己的想象惊得浑身一颤,愈发把身子缩进沈凌云怀里。
沈凌云也不由得跟着苦笑,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是他把朝堂的波云谲诡想简单了。
曾经的山河破碎必然不是单单一人为之,在这个上京城,谁都有可能是心怀不轨之人。
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不见好。
被光风霁月三殿下狠狠打入不轨行列的便是秦国公了。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准女婿的评价,正气势汹汹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刚刚回府的他们吹胡子瞪眼。
他不敢挑衅皇族权威,因此这滔天怒气就全落到岁檀一个人身上,待她走近便是重重一拍扶手,声如洪雷:“跪下!”
岁檀毫不犹豫地呲溜滑跪,沈凌云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峰。
“崔峻是你迎进来的,你拍着胸脯跟我承诺会把人招待好,可你人呢,居然把他一个人扔府里出去玩?!”
沈凌云脸上顿时浮出诧异,福至心灵地扭过头。
主厅一角的屏风后,一袭世家公子清风明月青衣的崔表哥半个身子躲在阴影里,正森森地望着这边。
似乎很想摆出一个君子不与之同流合污的高贵表情,但因为外露的幽怨过多而显得更像是求而不得。
沈凌云张张口,岁檀已经扯着脖子不服气地嚷嚷了回去。
“表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亲戚,反正爹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就不能亲自接待下贵客吗!”
“放肆!”
秦国公气得七窍生烟,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抖个不停:
“还有,我有没有说过,即便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下其他人。
你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和未婚夫搂搂抱抱,置自己的脸面于何在,置国公府其他小姐的婚事于何地!”
岁檀偏开脑袋嘟嘟囔囔,沈凌云耳尖地捕捉到几句“就知道心疼你的三女儿”。
“你!”
显然秦国公也听到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霍地起身高举起手,沈凌云赶紧侧身一步挡在岁檀面前。
“公爷!”他重重叫道。
“老爷!”和他的严词警告一同响起的,是花枝乱颤的惊喜女声。
姨娘扭着杨柳腰匆匆而来,都顾不得解语花,喜不自禁地大声宣布道:
“老爷!门口有人来提亲,说要娶我们岁兰当正妻哟!”
“什么?!”
两声惊叹同时传回,上一刻还在指责二女儿言行连累小女儿议亲的秦国公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的岁檀则用着比父亲还多的震惊望着姨娘。
“谁,来提亲的是谁?!”
姨娘喜气洋洋地仰起头,掐灭了她心中最后那丝侥幸。
“建成侯刘榭刘世子。”
以岁兰庶女的身份,能到建成侯府当正妻,即便刘世子至今未袭爵,也是绝对的高嫁。
姨娘筹谋半生可算为女儿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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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好婚事,眉眼间满是掩盖不住的得意。
她前脚喜滋滋地送提亲媒婆离开,眼珠子一转,后脚回来便柔柔地为秦国公捏起肩来,一边柔情惬意,一边吹着“兰儿高嫁不易应是多准备点嫁妆才是”的枕边风。
岁兰站在一侧,高昂着头接受着下人的恭贺,巧笑倩兮,当真称得上倾国之色。
国公府内处处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欢天喜地地期待着另一场大喜事,除了——
“沈凌云。”
岁檀趴在桌子上,房间以外的张罗吆喝仿佛都与之无关,蔫蔫地垂着眼,在桌下用手小小地去勾沈凌云自然垂下的手指。
“以后你当皇帝的话,要是国公府叛变,你饶我们一命呗。”
“……”
沈凌云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岁檀成功攥住他的手指,边摇着边抬起眸,可怜兮兮,“好不好。”
“……先不论这个。”
在手指上捣乱的玉手娇嫩,他反握于掌中,俯下身,目光与她平齐。
“为什么你如此笃定国公府会叛变。”
岁檀藏起脸,“你先说‘好’。”
“是因为刘榭的出现吗?”
沈凌云不答,反而开始思忖起来:
“是他做了什么吗?我印象里只有他最后被抄家了以及他是刘公公的干孙子,其他——”
“什么?!”
岁檀噌一下坐起来,因为动作过大,手一下子从沈凌云掌中挣脱出来,后者控制不住地低头瞥了眼,方才肌肤相接的地方依旧炙热如火。
“你说刘世子和刘公公是爷孙关系?!”
“后认的。准确来说,是建成侯认了刘公公当干爹,所以刘世子要称呼刘公公一句‘干爷爷’,因为同姓,连名字都不用特意改了。”
书中不会讲这样的细节,岁檀自然也是第一次听说,仿若被重组了认知般,摇摇晃晃地坐在那,满脸震惊。
沈凌云顿时忍俊不禁,即使不屑背后说三道四,白月光三殿下还是干咳声,给单纯的未婚妻分享起陈年旧事来。
“不然你猜,建成侯明明既无祖辈庇荫也无赫赫战功,这个侯位是怎么来的,父皇又是为什么至今不肯同意刘榭承爵。”
“倘若不是建成侯的平步青云,刘公公也难以被称一句‘九千岁’。”
岁檀顿了顿,这才恍然大悟。
“那……”
她眨巴着眼睛,脑瓜转得飞快,“别人知道建成侯的发家史吗?”
沈凌云点头。
“刘家的事不是秘密,之前无人议论是因为刘公公皇恩正浓,犯不着得罪刘家。建成侯死后,刘榭和刘公公的关系不如他父亲和干爷爷之间亲密,传闻才又起来的。”
靠认太监当干爹起家的建成侯府、被皇帝无视掉承爵请求的世子、对国公府身为庶女却比嫡女更受宠三小姐的一见钟情……
更远的,则是国公府的轰然倒塌和刘府的抄家,种种环绕,让她隐隐约约察觉到那个最可能的真相。
“沈凌云,”她踌躇道,“那——”
“小姐!”
一声惊呼打断了接下来的疑问,洞开的窗外倏地伸进来一个扎着双丫髻的脑袋。
被岁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贴身丫鬟青莲根本没有打扰到人的意识,正兀自激情澎湃地激动着外面的大消息:
“小姐,您听说了吗!三小姐的出嫁日子也定下来了,就在您大婚次日!”
24. 第 24 章
岁檀的大婚日是她还在秦国公夫人肚子里时双方便商定好的,定在她十六岁的小满,是个百年难遇的大喜日。
然而次日绝对称不上什么好日子,岁檀翻着黄历:非吉日,不良辰。三妹拟定的这个出嫁日,怎么看怎么不见好。
都不需要细品其中的弯弯绕绕,打眼一瞅便能察觉出刘世子的别有用心。
岁檀心里清楚,她相信父亲、姨娘和岁兰也同样心知肚明,但建成侯世子夫人的荣耀在上,便全部揣着明白装糊涂,视而不见当中的疑点。
她气结,可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公府按部就班地准备起两位小姐的婚事来。
原本,岁檀并没将大婚太当回事。
在她看来,人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久了,嘴上也早就黏黏糊糊地各种昭告天下她是他最喜欢的三皇子妃了,私底下牵手搂抱亲吻的亲密接触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相比这些本就存在的日常,最后的仪式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
无非就是喜盖头一盖、花轿一坐、敲锣打鼓抬进三皇子府,从一个地方亲亲抱抱到另一个地方亲亲抱抱而已。
她甚至觉得,与其在意那些,不如认真追查下锦衣卫,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然而作为本应更洒脱、更无所谓的三皇子一方,沈凌云却呈现出和她迥然不同的表现。
即使他在乎脸面在未婚妻面前极力伪装寻常,随着好日子的一天天临近,皇子府嫡亲的下属们还是能感受到,三殿下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很一言难尽的情绪。
那是一种最不应该在他们宠辱不惊的殿下身上出现的情绪——焦灼。
没错,是焦灼。
光风霁月的三殿下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坐立不安中,对大婚的每个细节都吹毛求疵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即使忙到脚不沾地也坚持事必躬亲,折腾地号称最严苛的礼部和内务府都生不如死,私下里纷纷打听准三皇子妃到底是什么道行的狐狸精,能把平易近人的三殿下迷得跟夺了舍似的。
秦二小姐本人倒是不知道外面的诸多评价,沈凌云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她正用比筹备大婚更高的热情深陷追凶一事中,每日灵机一动出各种声东击西、打草惊蛇、指鹿为马的点子等待他帮她践行。
沈凌云也好脾气地全都纵容着,朝事、军事、追凶、大婚一肩挑,兀自轰轰烈烈地呵护着她的没心没肺。
这一切直到清明次日。
当三皇子总算松口,几百抬精挑细选的聘礼从皇子府抬到国公府,岁檀站在府门口眺望着绵延几里的下聘队伍时,第一次对“出嫁日似乎和旁的日子不太一样”这件事有了隐隐认识。
“这些……”
负责护送聘礼的是老熟人,三殿下的老下属、猎场时见过的禁军统领。
虎背熊腰的汉子站在国公府院中间,正高声提醒着手下们“小心点,别笨手笨脚地把殿下的心意摔了”,岁檀站在另一侧,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搬东西,忍不住轻问道:
“……都是给我的吗?”
“是啊。”
禁军统领嘿嘿一笑,挠着头发脸上尽是对他们殿下突然石头开花的自豪:
“殿下这是把压箱底的都翻出来了,娶个媳妇彻底将家搬空了哟。”
的确,禁军走后她小心翼翼地寻摸了一圈,越发意识到禁军统领所言非虚。
除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她甚至还翻到了一把弯弓,上面布满久经沙场的伤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十五岁初登战场,自千军万马中取敌军将领首级用的利器。”
晚上沈凌云翻墙而来,面对她的好奇询问,是如此回答的,“算是我少年成名的第一份荣耀,也想和你一起分享。”
这人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么撩人心弦的话,岁檀当即就控制不住地颊染红晕。
她羞赧地把脸藏进他怀里,时隔这么久,终于后知后觉地琢磨起一件事来:
嫁人的话,我是不是也应该有嫁妆?
念头一起自然就压不下去了,她说干就干。
沈凌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一边扬言要跟他“门当户对”一边兴致冲冲地跑出去,笑摇着头,还未处理完手中的折子,一个时辰内便见她又返了回来。
只是和出去时不同,垂着头,是完完全全地败兴而归。
“怎么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迎道。
岁檀没有回答,只把脑袋轻轻抵到他胳膊上。
沈凌云心头一动,张开双臂,她顺势滚进他怀里,脸重重埋进他胸膛。
“怎么了?”
她这般垂头丧气,他不禁更加放轻了声音,语气柔软地像是在哄小孩。
“沈凌云,”闷在心口的声音蔫蔫,一张口就是悚然一惊:“你把聘礼拉回去吧。”
一瞬间,云淡风轻的三皇子脑子里闪现了诸多可能,悔婚逃婚另有心上人不想给皇家当儿媳妇种种猜测穿梭而过,他勉力咬住焦灼,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问道:
“为何?”
趴在怀里的人却不知那一息他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动动脑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委屈,皱着鼻子小小声坦白:
“……因为我没有嫁妆了。”
“阿姐出嫁时,爹说我娘留下的嫁妆就剩那一点了,我自然不信,当时还拍着胸脯跟阿姐保证肯定能再讨回来其他的,做主让她先把那些全带走……”
方才在秦国公那受的亏待重又翻腾着涌上来,话里话外尽是被迫揭露的难堪:
“……可谁能想到,他堂堂一个国公爷,这么多年宠妾灭妻、亏待嫡女也就罢了,居然还霸占妻子的嫁妆……导致我现在名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
一介国公府嫡次女只能靠虚张声势撑场面,他的真心她看得见,所以更加无所适从。
一个子都没能从父亲那讨要出来的秦二小姐不由得急中生智:
干脆让他把聘礼搬回去吧,这样彼此两手空空,也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了。
“无妨。”
意识到仅是这种无伤大雅小事的沈凌云无声地舒了口气,“我早就准备好了。”
正自顾自筹划如何拿回聘礼才能既不损害三殿下英明神武形象又不会被旁人猜测兰因絮果的岁檀闻言怔了怔,好奇抬眼。
彼此对视,沈凌云眼里荡出层层温柔,忍不住伸手轻抚起她的乌发。
“别忘了,我可是你口中的‘天道大男主’。”
“我不知道别家天道大男主是作何的,在我这,天道大男主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给夫人撑腰的。”
天道大男主信誓旦旦,次日一早,便马不停蹄地又去奔走忙碌了。
岁檀依旧不能独自出府,百无聊赖地待在府里是越想越憋屈。
左想右想都咽不下这口委屈,一气之下又跑去和秦国公大吵了一架,用连炮珠的“不分嫡庶”、“软饭硬吃”把亲爹气成七窍生烟,才可算散了心里那股邪气。
“孽、孽子!”
秦国公气得手直哆嗦,她根本不理,冷哼声,一甩裙摆昂首挺胸就要往外走。
“岁檀表妹。”
一直端坐在角落里旁观秦家父女大战的人突然开口叫道,声音冷得一如既往。岁檀停下脚步,用最后的耐心回复道:
“崔表哥何事?”
许是被她的冷漠刺激到,角落里的人猛然起身,自背光处快步走出,俊朗的眉峰皱成一团,张口便是剧烈训斥:
“你和岁筝表妹同为姑母的女儿,身为妹妹怎可和姐姐争抢,岁筝表妹带走全部嫁妆又如何,你怎能这么小肚鸡肠,毫无容人之量——”
“崔峻表哥。”
岁檀毫不犹豫打断,背过身子,这下连个正面都懒得给了:
“您是读书读傻了吧,要不然怎么能这么黑白不分。”
文人风骨的崔氏嫡长孙一顿,被这不留情面的抢白顿时激红了脸,刚欲反驳,岁檀的伶牙俐齿已经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崔表哥来得晚,没赶上阿姐的婚礼,想必也不知道,国公府给嫡长女的婚事只堪堪抬出十抬嫁妆。
要不是祝大人突发奇想最后在国公府办了婚宴,阿姐恐怕会被大梁内外耻笑上十年,毕竟谁都知道,当年我娘嫁来国公府时,崔氏出了怎样的十里红妆。”
她冷眼瞥他,面露嘲讽:
“而这十抬,便是我娘剩下的全部嫁妆了。”
“我什么都没给自己留,全让阿姐带走了。”
崔峻一愣,下一刻,岁檀收回目光,再不给他一个眼神,抬脚大步向外走去。
“秦小姐您太棒了。”
还没走出两步,一声惊呼赞美自头顶传来。
她循声抬头,便见一黑衣人倒挂在树枝上,一边跟个蝙蝠似的晃悠着身体一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感叹:
“怪不得都说您把我们殿下迷得铁树开花。”
“……”
牙尖嘴利的秦二小姐难得噎了下,“你怎么来了?暗卫营不是把你召回去了吗?”
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皇子暗卫易舟,听到她的招呼,一个纵身从树上翻了下来。
“当然是殿下叫我才能出来。”
说着,他自豪地挺起胸脯,“谁让我是殿下最得力的心腹呢。”
岁檀顿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敷衍了两声“好、好”。
然而话到一半,就见他突然做贼般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无人后兴冲冲地将自己拉到了角落里。
岁檀踉跄着跟随力道,还没来得站稳,满满一大沓东西已经塞了过来。
“这几天我都在给殿下跑这个事,今天终于全办完了,京兆府的过户也完成了,现在这些全都是您的了。”
一边解释着他一边源源不断地自怀里掏着什么递过来,一个未留意已被塞了个满怀。
她堪堪抱住,愣愣低下头。
“这是……”
契纸上红印飞舞,眼花缭乱地厉害,岁檀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是殿下这么多年积攒的皇赏,他军功多,陛下赏赐自然少不了。”
易舟将最后一张放进她手里,“现在,都是您的了。”
满满一怀的房契地契田契,上面内务府御赐官印醒目,比那还刺眼的便是权属上的名字,白纸黑字的明晃晃着“秦岁檀”三个字,吓得她差点撒了手。
易舟眼疾手快捞回。
“别松手啊秦小姐,属下好不容易跑完的手续,您不知道要背着闲言碎语干这些事有多不容易。”
重若泰山的契纸被重新塞回来,岁檀沉甸甸地抱在怀里,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是他给我的?”
这差不多是送了半个上京城啊。
“骗您是小狗。”
皇子暗卫忙不迭对天起誓:“殿下说了,他就是一粗人,不懂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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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房子地田他拿着也是浪费,索性就全打发过来给您当嫁妆了。”
岁檀难得无措:“可我也不懂经营啊……”
听此言,易舟赞同地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可殿下也说了,您拿着就算扔水里听个响乐上一乐,也不枉他在战场上立汗马功劳挣军功拿恩赏了。”
面对面时的沈凌云说不出那么多甜言蜜语。
他暗中张罗着这些有的没的,轻描淡写到仅是派最信赖的下属走这么一圈,似乎这只是一件远不足挂齿的小事,却让岁檀禁不住更想见到他。
晚上,好不容易忙完的沈凌云翻墙进来,刚落地,在院子里等了他大半宿的岁檀便如一只翩翩蝴蝶投入怀抱。
“怎么了?”
他一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一边轻问道。
怀里的岁檀摇摇头,只是伸出手反抱住他的腰,同时将自己更加埋进他胸膛。
这是二人相处中她最喜欢的一个姿势,在那个仿若能包容一切的怀抱里能汲取到最多暖意。
她不想回答,沈凌云便也不再追问,只单单抱住人,专心致志地抚着她的头发,就这么彼此倚靠着立于皎洁月光下。
上京春色依旧,潺潺流淌的静谧月色里,咫尺间的心跳声苍劲有力。
她慢慢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平稳呼吸。
纵使世间纷扰、需要全力以赴鏖战,她都有沈凌云。
还好她还有沈凌云。
*
“去护国寺祈福?”
听完岁筝的介绍,岁檀呲溜一下从桌子上爬起来,眨着大眼睛兴致勃勃道。
“是啊。”
岁筝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好笑地看着她,点点头。
“大梁女子在出阁前都会去护国寺祈一次福的,希望能和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不过啊,”她话锋一转:
“你是不用想了,三殿下最近这么忙,抽不出时间,断不会同意你自己去的。”
闻言岁檀撇撇嘴,又蔫蔫地倒回桌子上。
不知是不是沈凌云开始亲自下手清洗锦衣卫内部的缘故,即便大皇子的脸是一天铁青过一天,对方却再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就这么彼此相安无事了好一阵。
岁檀本就是属太阳的,这厢按兵不动她那边就立刻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奈何随着婚期临近,沈凌云愈发忙得不可开交,连每日的相见都只能勉强保留,更何况带她出去玩了。
虽然他自知理亏,信誓旦旦地保证忙完这段时间就好好陪她,岁檀依旧待得无聊至极。
更过分的是,他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收买了岁筝,让阿姐也跟着劝自己,并且还助纣为虐地成为了禁止她出行的看门人。
姐姐的话到底还是有用的,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和岁筝分开后,岁檀还是乖乖拖着两条腿回自己院子去了。
路过后花园时,突然的,她听到一个声音。
扭头望去,秦国公身边伺候的仆人站在阴影处,毕恭毕敬地宣布道:
“二小姐,老爷找您。”
*
一整天沈凌云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环顾四周,此时是陛下的问天大典,作为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站在陛下身旁,和又嫡又长的大皇子一起,庄重地进行着祭祀。
周围大臣云集,纷纷跪拜。
香炉里冒出的滚滚白色烟雾缭绕,国师在高位高声颂读着问天词,一切都是那么的稀疏平常,他定定神,不禁安慰自己一定是这祭祀太长太久了。
还有三日便是他和岁檀的大婚了,定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了。
然而这波心悸还未过去,眼皮骤然一抖,接着是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心下一凛,强自镇定地抬起头,想要以此确定是自己杞人忧天,却正正对上不远处祭台上国师的审视。
这位据说拥有通天之术的护国寺大国师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那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在身上肆意逗留。
沈凌云微蹙起眉,冷静回视。
片刻后竟是对方率先移开目光,忽一躬身,就这么隔着大半个祭祀大典,遥遥行了一礼。
他匆匆回礼,心跳却是越来越快。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恐慌感了,哪怕襄城那一次都不是这样的心乱如麻。
沈凌云勉力镇定,脑中却无法避免地浮起那个可怕的念头:
会是……岁檀吗?
……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吗?
“好了。”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国师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外迈去。
无论是不是虚惊一场都必须要亲眼确定,他暗暗想道:已经承担不起再一次失去的后果了——
“殿下!”
一声哀嚎拔地而起,逆着熙熙攘攘散去的人流,连滚带爬地扑到脚下。
沈凌云猛地顿住脚步,那个不好的念头骤然膨胀变大。
他一点一点低下头,赫然见脚下之人正是他派去国公府守消息的禁军。
“殿下!”
来人双目赤红,急出满头大汗,明明是夏日,说出的话却犹如最寒冷的冬夜,一瞬间卷走所有暖意。
“秦二小姐失踪了!”
“轰隆”一声,窗外一道惊雷掠过。
沈凌云霍地瞪大眼睛,所有的恐惧化成实质,带着惴惴许久的心一起,坠入无边无尽的深渊中。
25. 第 25 章
国公府嫡小姐在去护国寺上香的路上遭遇歹人袭击,现场除了马夫的尸体和一块染血的石头外,再无其他残留,秦二小姐下落不明。
此消息一出,立刻就宛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偌大的上京城。
城里城外罕见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乌云压顶,黑沉沉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漫天雨水笼罩的微弱日光下,重披盔甲的三殿下纵马奔波,不顾泥水高高溅起至衣摆上。
银色头盔遮挡,将他的全部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虚实。
可当属下心惊胆战地汇报着“还未寻到秦二小姐踪迹”的现状时,颤抖的目光触及那偶尔裸露出的下半张脸,唯有惊心动魄的悚然。
素来亲和的三殿下唇线紧抿,将自己冷峻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刀。
随着这把刃一起,隶属于他的嫡系部队尽数出动,上京城内人仰马翻。
小贩收了摊,店家早早打样,肃穆禁军重兵而过,所到之处皆是人心惶惶。
大皇子原本还叫嚣着要启奏陛下治自己三弟一个滥用禁军的罪,可当三皇子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砸过来,他咽了咽口水,理智地选择闭嘴,再不敢触霉头。
同样被夫人拜托来寻找妻妹的大理寺卿祝衍不禁摇头感叹,三殿下的脸现在黑的他都不敢直视。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浓密的雨夜,黑暗遮天蔽日,接连不断的雨滴重重打在盔甲上,急促地宛如死亡在召唤。
城郊的山坡上,高马上的沈凌云凝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上京城,竟是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心中翻涌的不安。
他深吸口气,重重闭了下眼,倏地睁开,高高扬起马鞭。
“驾——”
马蹄疾行而过,带着一小队禁军一起,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浓烈黑暗中。
领头的沈凌云快马加鞭,奔波在入夜后愈发稠密的雨帘中,沉默且快速地穿梭在丛林间,溅起无数心惊。
他俯低身子狠狠攥住缰绳,别无选择之下只能一遍遍向上天祈祷:
岁檀,等我。
求求你,一定要等我。
而另一边,不知因自己失踪而掀起怎样轩然大波的岁檀正从迷药带来的昏睡中缓缓清醒过来。
意识渐渐回笼,晕倒前发生的事情也跟着一一浮现:
拦路的劫匪、惨叫的车夫、受惊的马儿,还有慌不择路中从马车跳下想滚到草丛里躲避却不小心撞到石头上的自己。
额角的污血已经干涸,黏糊糊地蹭在那,并没有被处理或包扎。
四周安静地有些过分,听不到旁的人声。她维持着昏迷时的平稳呼吸,没有着急睁眼,先一点点感受起周围的情况来。
熟悉的脑袋、熟悉的手、熟悉的脚……仍是这副相处了有些时日的躯体,并且也还安然无恙着。
这个认知让她不禁稍稍松出口气,下一刻却意外摸到一截粗糙,随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动作,不由得心里一惊:
有人用麻绳捆住了她的手脚,并且限制了她的活动!
“既然已经醒了,那便不要装了。”
一个略带嘲讽的陌生声音响起,岁檀顿了顿,不服气地睁开眼。
光亮汹涌而来,刺激着昏迷后敏感的眼瞳,她微眯起眼,一边对抗着突如其来的不适一边迅速观察起四周来。
此时此刻所处的是一个茅草屋,应是废弃许久,门窗皆有损坏,外面肆虐的东风冲击,脆弱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屋里极尽简陋,蜘蛛网到处都是,一眼望过去,除了身下垫着的潮湿稻草堆,就只有一套瘸腿桌椅在。
烛台立于摇摇晃晃的桌面上,一只手正在燃烧的蜡烛中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烛芯。
顺着那只手臂望去,便是目之所及整间屋子除她以外的唯一一个活人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轻笑声,收回手,自朦朦胧胧的光影中缓步而来,从缥缈虚幻走向现实,也让岁檀终于能够看清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和道观里随处可见的道士没什么两样,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衣,脸颊瘦削见骨,头发高高束成太极髻,下巴上是一小捋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
但又和其他道士不同,他有一双和年龄不符的深邃的眸,仿佛能看透一切,锐利如鹰。
“秦二小姐,初次见面。”
岁檀晃晃脑袋,迅速低下头,抢先确认起手脚上的束缚来,目光在触及到那繁琐的绳结时不禁一愣。
见此,那人耸耸肩:“有备无患,毕竟秦二小姐的本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停在肩膀之上的虚空中,尔后两根手指高高竖起,从后向前地勾了勾——
落在烛台旁的凳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哐当”一声,轻轻落地。
余光注意着这些的岁檀心下一凛:死物不会长腿不会自己跑过来,那么……
“好眼力。”
说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的感叹了句,他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举起手,手掌虚空上下,像是慈爱长辈拍着备受期待的后辈肩膀般吩咐道:
“你们也见过面了,来,跟秦二小姐打个招呼。”
如浓墨坠入清河,随着他手掌上下的幅度,自接触处开始,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个身影。
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应声出现,就那么凭空垂眸立于椅后,毕恭毕敬地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本就诡异的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隐身人的骤然出现让岁檀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惕地瞪着他们。
“倒不必这么紧张,我找秦二小姐来是有别的事。”
那人却一副轻松随和模样,无所谓的挥挥手,在锦衣卫搬来的那把凳子上坐下,饶有兴致地近距离观察起她来。
“其实,我早就想邀您一叙了,毕竟我有一事特别想当面问您。”
他顿了顿,微微偏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反衬得脸上的笑容越发毛骨悚然:
“如何,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可还适应?”
挡不住的夜风呼啸着闯进潦草的茅草屋里,掠过蜡烛,发出“噼啪”的微弱声响。
岁檀强压下头皮发麻的恐惧,尽可能不甘示弱地回视回去。
那人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
“我猜秦二小姐一定在好奇,我是如何知晓您穿越者身份的。”
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像在唠着什么稀疏平常的闲话:
“实不相瞒,我不光知道您是穿越者,我还知道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因为被某些东西入侵而崩坏。让我想想你们那个世界是如何称呼那些东西的。”
他略微思忖了下,“对,‘金手指’。”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升,岁檀不动声色地垂下眸,任这波心悸掠过。
可那人似乎因这几句陷入他自己的愁苦中,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反倒喋喋不休地兀自抱怨起来:
“刚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的时候,我也曾痛苦过,可你看,我很快就适应了。”
“所以为什么,你要出现呢,出现在这个世界,出现到我们面前,并且随着你的出现,我看到的未来一直在变化,你——”
“‘无字天书’。”
突然的,她没头没脑道,声音很轻,却让上一刻还说个不停的道士宛如被扼住喉咙般瞬间失声。
于是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窥万物,知天下,你的金手指是‘无字天书’。”
片刻死一般的安静后,那人干巴巴地笑出声。
先是轻笑,后是大笑,因为太过用力,甚至笑出了眼泪。
“不愧是秦小姐,”他一边笑摇着头一边重重鼓掌:“这么短时间内居然就能发现我的技能。”
他大方承认:“没错,我是‘无字天书’。”
“一双眼窥古探今,过去、现在、未来,万物尽在我的掌握中——”
声调霍地拔高,声色俱厉:“——除了你。”
高高在上的人俯视,宛如这个世界的至高者俾睨着红尘中挣扎的蝼蚁,终于图穷匕见出全部杀意。
“秦小姐,我不想杀你的,但没办法,你太意外了,你让我的天书失控,让我的预言变成无法应验的废话,我别无选择。”
说着,他冷酷地一招手,身后恭立的锦衣卫应声而动,自腰间抽出佩剑,一步步向前走来。
岁檀跪坐在杂草堆上,凌厉剑光在不可逆地靠近,但她轻笑声,毫不示弱地抬起头。
“你的天书有没有告诉你,”锦衣卫举起利刃,她也跟着高高仰起头,“现在的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利剑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却在仅有一个发丝距离时生生停住。
仿佛被什么无形力道阻止,利刃发出阵阵蜂鸣,可依旧无法再靠近任何一点。
道士被震住,不由得后退两步。
剑光抵在发梢,岁檀昂着头,逆着暴起的冷意,重重咬字,将每一声都化作重锤,击打在他们早就对草菅人命习以为常的神识上,:
“你当我还是那个无名无姓任杀任剐的秦二小姐吗,我早就进入主线剧情了。”
意外闯入的风卷走喧嚣,一瞬间将茅草屋内变成死寂。
良久,道士脱力般挥挥手,示意锦衣卫退下。
“有名有姓的人不会被其他同样在主线里的人直接杀死。”
他叹了口气,“有名无实的‘未婚妻’秦氏居然也被带入了主线,看来,是我们的天道大男主动心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冷酷无情地眯起眼,似想到什么,“即便同处主线,我没法直接杀你,也还是可以用技能控制你的。”
话毕,他举起手,在半空中击掌:“现在你的手脚皆被缚,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一个黑色身影应声推门而入,自黑暗中慢慢走到烛光下。
依旧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但当他举起手,熟悉的金色光芒自他身上闪过时,岁檀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傀儡’!”
“我记得,”那人望着岁檀,眼里翻涌着说不出的复杂:
“这个技能没在你们世界的那本书里出现过吧,我一直将它隐藏起来作为杀手锏。看来,我们的穿越者秦二小姐,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更了解我们这个世界啊。”
浓烈恨意一闪而过:“那我更不能留你了。”
附和着他的话,“傀儡”慢慢举起手。
岁檀双手被牢牢限制在身后,见此迅速垂眸,道士不禁嘲讽一笑:“‘傀儡’可不是不对视就能避开的。”
话音刚落,璀璨金光划过,霎那间照亮整个茅草屋。他不由得惊喜地瞪大眼睛,到手了、到手了——
下一刻,笑容僵在脸上。
“有没有可能。”
毫无变化的岁檀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即便处于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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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俏皮地眨着眼睛。
“我不是非得用手指才能化解的,也不是非需要有金光才可以,一直那样做只是因为我觉得有点特效比较酷炫而已。”
被当面无效掉技能的傀儡哆哆嗦嗦地躲回角落里,道士则是瞬间铁青了脸色。
杀也不能杀,技能还无效,他脸上风云变幻了好一会,突然转身,再维持不了原本举重若轻的世外高人样,气势汹汹地就要往外冲。
“我还不信了,我现在就出门随便抓个农夫过来,我让他来杀你!”
“这也杀不死我的。”
岁檀好心提醒:
“难道你的天书没有告诉你,被无名无姓之人杀死的前提,是无名无姓本人真的想杀,而不是受任何有名有姓之人的驱使。”
迈出的步子停在半空,道士呆愣原地,点点线线连成片,直到此刻才醍醐灌顶,方知秦二小姐的草蛇灰线。
一旦天道大男主动过心,哪怕不得善终,在“书”里被虚无缥缈一笔带过的未婚妻都将化成有名有姓的秦岁檀,轰轰烈烈地进入剧情中。
闹得满城风雨的诸多事件、以假乱真最后分不清真假的“三殿下最喜欢的准皇子妃”的屡次三番强调、无论是暗卫身份还是皇子身份都要和天道大男主的黏在一起……
种种出格之外,是竭尽所能地改变剧情的无视、突破字数的限制,将名为“秦岁檀”的丰碑重重嵌入主线,让规则之力成为她与他们对抗的盔甲。
根本无需天道大男主的悉心看护,剧情之力和能无效掉一切的金手指相辅相成,她自己,便是她赖以生存的最大依仗。
“秦小姐,”道士神色复杂,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正视她:
“……是我小瞧你了。”
岁檀毫不谦虚地接受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赞美,“毕竟我也需要自保。”
道士的表情越发说不出的严肃,岁檀继续悍然回视。
她看起来坚强地能够独战天下,实际上从醒来起,便在默默计算着自己可以坚持多久。
即使同时拥有那两个傍身,依旧改变不了这副身体的虚弱。
本就岌岌可危的体力在不断消逝,身下潮湿的稻草堆更是冻得她瑟瑟发抖。
如果道士疑心没有那么重肯凑近来看一眼,便会发现她的虚张声势。
她知道自己抗衡不了多久,也不敢让自己再次晕过去,只能一边强撑起张牙舞爪,一边对着苍天哀求:
沈凌云,你在哪,沈凌云——
——沈凌云。
夜风过耳,沈凌云倏地抬起头,转头对着另一匹马上的祝衍疑问道:
“你有听到有人在叫我吗?”
“没有。”祝衍言简意赅。
此时雨已停,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郊外泥泞的山道上,长久行军让大理寺卿更加惜字如金。
沈凌云微蹙起眉,没再说什么。
他们身后,同样静默不语的禁军仍在掘地三尺地搜查着山,大半夜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沈凌云——
似有所感应般,他突然扭头,望向某一个方向。
那是一片尚未涉足的山头,离岁檀失踪的地方有很大一段距离,可在大雨冲刷过后的深夜,隐隐传来一声声来自于心底的召唤。
他怔怔望了会,面色一沉,拉起缰绳。
“我先去那边看看,你们随后跟上。”
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反应,纵马便去。
祝衍无声地用口型骂了句,赶紧骑马跟上;身后禁军也慌忙跟随。
奔波在最前面的沈凌云甩着长鞭,心里想的、脑中坠的都是岁檀的一颦一笑。
他抓紧缰绳,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等我,岁檀。
求你,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的茅草屋。
就在道士捻着山羊胡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之时,突听“轰——”一声巨响,茅草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尘土飞扬,混杂着泥土味的冷风争先恐后地灌入屋内,相伴而来的是震天响的咆哮:
“哪来的混蛋!给我放开秦小姐!”
说时迟那时快,锦衣卫一把抓住道士后颈的衣服,一个飞身而出,同时甩开袖子,汹涌毒针自袖口钻出,直直奔向惊慌失措的傀儡。
下一刻,隐身人带着天书自屋里消失,受了暗器的傀儡轰然倒地,大张着眼,污血自身下缓缓流出,瞬间染黑茅草。
未在主线剧情里出现过的傀儡就这么被自己人毒杀,岁檀快速看了眼,来不及唏嘘,飞扬的尘土落下,逐渐显出门外闯入者怒气冲冲的模样。
她欣喜若狂,“沈——”字吐出半句,却戛然而止。
与她一同停下的是那无故闯入之人。
满脸横肉的大汉气势汹汹地握着刀,在看清岁檀的那一刻也是停住脚步,满脸惊诧。
昏暗的烛光下,秦二小姐倒在杂乱的稻草堆上,手脚被缚,额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沾满血污,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人,瞳孔内地动山摇。
而另一方同样满脸茫然。
他手里握着一把杀猪的剔骨刀,身上穿的既不是禁军的黑色盔甲也不是大理寺的官袍,而是一件粗布麻衣,怎么看都是一副农村乡野莽夫的模样。
因为惊讶,更是将眼睛瞪成铜铃,正低着头和地上的秦二小姐大眼瞪小眼。
半饷,可算找回自己声音的岁檀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你!谁!啊!”
26. 第 26 章
岁檀觉得,人生里不会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时刻了。
随着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破烂茅草屋里重又陷入沉默中。
对方是意识到救错人,迎头窘态浇了个狗血淋头,脸上、眼底闪烁的尽是陌生的窘迫,手中的杀猪剔骨刀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妥,只能尴尬地握在手里,讷讷地站在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岁檀则纯纯是因为害怕,唯恐哪句胡言乱语触及到逆鳞死在无名之卒的乱刀之下,一时间,竟比方才独自面对三个技能者时更迫切地呼唤起沈凌云来。
“那个……”
呼啸的风自被踢得七零八落的门板缝隙涌进来,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一边想着,一边胆战心惊地缩缩脖子,硬着头皮尝试开口:
“好巧哦你要救的是秦小姐我也姓秦哈哈哈哈真的是太有缘分啦!”
这本意就是套近乎,能讨好到人是好事,无动于衷也无所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汉怔了下,仿佛从这只言片语中想起什么旧时过往,抬手将剔骨刀重重插到地上,赤着两只手就这么慢慢走了过来。
岁檀不由得动动身子,更加瑟缩进角落里。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动向让她在脑子里拼命回忆起沈凌云教过的所谓防身术,战战兢兢地用余光堤防着动向,却见他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岁檀一愣。
烛台因为之前的变故早已倾倒熄灭,雨水冲刷过后的月光透过影绰的窗棂洒进屋子里,在大汉饱经风吹日晒而黝黑干裂的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掌放在脚踝位置,他伸出手,用不甚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执起腿上的束缚,一边笨拙地对抗着繁琐绳结,一边解释道:
“虽然你不是我要救的那位秦小姐,但左右都救了,就救到底——来,转身,我给你解手上的。”
脚重新恢复自由,岁檀神情复杂地背过身,将捆绑在后的手对向他。
深深浅浅的掌心沟壑不经意触碰在手腕娇嫩的肌肤上,絮絮叨叨的嘱托也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家家的,被坏人抓到,家里人得多担心,下次可要当心点啊,长这么大多不容易……”
那唠叨顿了下,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自嘲:
“……若我当年没有狠心把柔儿丢进火场里不管,她正常长大,应该也有你这般年岁了吧。”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岁檀微怔:“您……”
“放开她!”
一声暴喝响起,打断了屋子里短暂残留的温馨。
那大汉反应也是极快,呵斥未落便将岁檀重重前推放开,同时起身抓住刀柄,一息间已将剔骨刀重新抓回手中。
“……”
岁檀被大汉的暴起猝不及防地推撞上墙,未出口的话彻底说不出了,天晕地旋地靠在墙上,费力地睁开眼。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身影,她嘴巴张合,下意识地无声呢喃:“沈凌云……”
身披战无不胜银白盔甲的三皇子却是肝肠寸断。
他站在门口,亲眼目睹着岁檀的惨状,胸膛剧烈起伏,饮血无数的利器嗡鸣,目眦欲裂,一张口更是声色俱厉:“放开她!”
同一时刻,大汉也在抉择。
惊疑的目光自面前极力压抑着焦躁的沈凌云和身后满身血污虚弱靠在墙上的岁檀身上转过,似是突然恍然大悟了什么,忽地将背后让给岁檀,同时利刃翻转,怒不可遏地将锋利回指向沈凌云。
“呸!”
他重重啐出一口,“狗皇子,伪帝的狗杂碎,为了逼出我们居然抓良家女子设局!我严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让世人看看你们的虚伪残忍!”
说罢,疯狂挥舞着剔骨刀向前,步步相逼。
不大的茅草屋里登时“哐哐当当”响成一片,沈凌云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屋里还有岁檀,他不敢把人激怒,也不敢大动作抵抗,只能一边用剑背防御,一边试图将人引走。
但大汉似乎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手中的刀无论怎么攻击,身体都始终待在岁檀身前一丈远的地方,任绞尽脑汁诱敌都寸步不离。
双方动作极快,转瞬间便已交手数个来回。
大汉看起来一介莽夫,功力却根本不在他之下,沈凌云越打越心惊。
刀光剑影的间隙里,他能看到岁檀的模样,靠在地上微垂着眼,远称不上好,不由得更加心急如焚。
在下一刃凶猛袭来时,他咬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收了剑锋,索性直接以肉体凡胎相抗。
“哐——”
天道大男主的不死光环在最后一刻发挥了效力,刀刃擦过肉身,带起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瞬间染透银白色的盔甲,也让他成功从刀剑织出的天罗地网中逃了出去。
大汉顿时更加愤怒,刀锋接踵而至,一边咆哮着“狗皇子”,一边追向沈凌云毫无防备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岁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等一下!”她大喊,“不是局,秦岁筝没有事!”
大汉一息怔忪,杀气没能跟上,下一刻,飞扑而至的沈凌云已经将她重重搂进怀里。
“她没有事。”
回到熟悉的怀抱里,始终横亘在心中的不安也缓缓落地,岁檀松出口气,依旧急忙解释道:“秦岁筝安然待在国公府,这不是局,她没事的。”
“你、你在说什么……”
抵在地面上的刀发出拖曳的刺耳响声,大汉哆嗦着嘴唇,似乎很想否认她的话,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流露出被揭穿的恐惧:
“我、我才不知道什么秦、秦小姐——”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秦小姐就是岁筝的吧。”
沈凌云视若珍宝地将她揽在怀里,焦急地察看着她的情况,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刀伤还在流血,更何谈关心其他动向。
她便靠在他怀里,一边任他确认,一边望着大汉,一双杏眸炯炯:
“我不光知道秦小姐就是岁筝,我还知道您是——”
“那更不能留你们!”
眼里的犹疑闪烁成一击必杀的狠绝,大汉突然暴走,毫不犹豫跨前一步,提刀便砍。
沈凌云来不及反应,只将岁檀更加摁进怀里,改用自己后背去接刀刃;
岁檀却毫不畏惧,透过他肩膀上方的空隙望向大汉,目光坚韧如刀,字字如锤:
“——严良将军。”
锐利的刀锋停在咫尺间,蜂鸣透过盔甲抵着脊背,带来阵阵战栗,但也终究是停了下来。
沈凌云紧紧抱着岁檀,察觉到没有进一步动作便立刻睁眼确认起她的情况来。
岁檀则一直对视着大汉,自始至终都未曾避开眼神,在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中,慢慢道:
“严良严将军,定王旧部,十八年前受谋逆案牵连,叛逃出京后于江南被锦衣卫击杀,享年三十六岁。”
“哐当”一声,剔骨刀重重跌落地上,已然是失去了攻击心。
大汉一只手艰难抬起,摇摇晃晃地撑在墙上,仿佛看到什么魑魅魍魉再现,恐惧地瞪大眼。
“为什么……”他拖着刀连连狼狈后退,“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你还能认出我……”
岁檀不由得叹出声。
方才的对抗已将最后气力尽数耗尽,她脱力般将自己重重靠到沈凌云身上,回望着大汉。
“当年旧案,定王府妇孺老幼尽数被斩,定王旧部被赶尽杀绝,秦国公府卖主求荣,崔太傅失掉恩宠退隐江南,看起来是定王的惨败,实际上对于您们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历史解开了最神秘的面纱,苍穹之下,月色极好,就是不知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是否也拥有今日一般美好的月。
“定王下狱后,您先于其他人得到消息,假死从上京逃离,赶去了江南。”
“您此举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定王府的幕僚和谋士共同商议的结果。您们决定,由他们以命拖住追杀的锦衣卫,给您争取时间,让您能够顺利离京,去寻找回家省亲的侧妃娘娘。”
“您们破釜沉舟,可惜,锦衣卫们杀得太快了,计谋未能欺骗太久,刚刚几日,一队锦衣卫便也从上京出发,尾随您去了江南。”
“您一路跑他们一路追,终在汴州,您和回京途中的侧妃娘娘在此相遇,两路追杀人马也就此汇合。”
“您忠心护主、力战到底,可依旧抵不过对方的人多势众,就在您决定以身殉主的最后时刻,终于等来了崔家的援军。”
“姗姗来迟的太傅崔召救下了您,与您一起被救下的,还有侧妃娘娘。”
她顿了顿,“……以及她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定王遗腹子。”
谎言说太久就能骗过所有人,庄周梦蝶以外,历史的旁观者只剩下一声叹息。
“这时候,上京城内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定王全家被杀。您和太傅意识到,您们拼尽全力保住的,是定王最后的血脉。”
“于是您们找到同样不甘心的秦国公,联合着残存的定王旧部一起,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望着他,声音很轻,似不忍心惊醒那场旷日持久的南柯梦: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您们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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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妃娘娘伪装成崔氏之女,并将她嫁给了秦国公。”
昔日的定王侧妃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崔氏最受宠爱的小女儿。
新的庇护之下,她得以用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到上京,成为秦国公明媒正娶的发妻,也给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最足以傍身的出身。
“你到底是谁……”
严良眼里星光点点,似失去了所有力气,喃喃问道。
岁檀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叫秦岁檀……也是侧妃娘娘的女儿。”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模一样的月色照在物是人非的人间,犹如徜徉在时间长河里,如水寂寥。
沈凌云一边埋首检查着岁檀身上的伤,一边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恍惚间好像明白那些冷漠和亏待缘何于此。
女儿不是女儿,但女儿的女儿是旧主之女。
高位轰然倒塌的故人舍弃不掉昔日荣耀,“秦岁筝”便是他们可悲可叹人生里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甚至,新主继位十年有余,这些前朝旧人依旧称呼着晋王和他的儿子们“伪帝”、“伪皇子”,持续不断地做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那你、你对秦小姐……”
严良目光闪烁,岁檀轻轻摇了摇头,自沈凌云怀里挣脱出来,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是我的姐姐,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世,她都是我的姐姐。”
“‘我’们都希望,她能够好好活下去,幸福快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她的声音温柔地仿佛能够哄骗人心:
“我想,您们这些定王旧部隐姓埋名,不惜颠沛流离这么久,所期望的也便是如此吧。”
“扑通”一声,剔骨刀脱手,昔日战无不胜的将军像是再也坚持不住,重重跌落在地。
岁檀跟着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似在跟遥远历史长河里的某个人约定着什么。
“所以这一次,为了定王,为了他唯一的血脉,也请您们好好守住大梁。”
严良颤抖着举起手,挣扎着将脸埋进手掌间,哽咽片刻,竟是放声大哭。
破烂的茅草屋里,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呦哭不止,这个场景明明如此可笑,可又让人控制不住地心底发酸。
十八年太漫长了,漫长到只能剩下执念。
哪怕自始至终秦岁筝对自己的身世都一无所知,定王旧部拼尽全力托举起的旧主之女,也是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
只要活着——是的,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他们便可以说服自己,卧薪尝胆是可以的,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他便也可以欺骗自己,在那逃亡一夜将牙牙学语的女儿亲手推进火场,也是能够问心无愧的。
“阿姐不能死。”
旧时铁汉痛哭流涕,岁檀轻叹声,起身,沈凌云立刻伸手抱住她。
“不光因为她是我的姐姐,还因为这些定王旧部。”
沈凌云轻轻点头,随着那些过往重现,他也意识到,他是见过他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严良,比现在更凶悍也更绝望,投身敌军,宛如一只找不到出处的困兽,挥舞着重百斤的斧头,将杀戮对向自己曾誓死效忠的故国。
那时,国公府秦大小姐自刎于堂前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旁人在大声唏嘘、肆意评头论足,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在哭声都不被允许的黑暗里,信仰与坚持土崩瓦解。
旧日的豪言壮志化成一捧黄土,黑与白之外,挣扎在灰色地带的定王旧部选择了背叛。
战场上那个战无不胜力大无穷的敌将和眼前这个失声痛哭的男人重合,这一次,他们的秦小姐还活着,他们便有不得不的理由,继续效忠大梁。
“……我们走吧。”
事情到此也无追究的必要了,岁檀轻轻道,沈凌云抿紧唇,任由她虚弱地靠在自己身上。
他们错开地上的严良,慢慢走到门口,又在望到外面时,皆是一愣。
微凉月色下,大理寺卿长身而立,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正抬头仰望着空中的悬月,静静地不发一言。
“……”
岁檀张张口,突然又觉得无话可说。
定王谋逆一事拖了整整十年,两代皇帝御下都未能结案。来来回回几任大理寺全都卿遮遮掩掩,始终高高悬起不敢轻举妄动,最终,这个悬案被八年前初出茅庐想要寻找成名机会的祝衍盯了上去。
年少的祝大人以正义之名将其盖棺定论。他接受敬仰,踩着定王旧部的尸骨平步青云时,是否能想到,有一天,他会爱上定王的孤女。
27. 第 27 章
奉命寻找的大部队被寻妻心切的三皇子和同样剑走偏锋的大理寺卿先后甩开,沈凌云亲自找到人后也不欲与手下再汇合,发了信号让他们回去便和岁檀独自走下山。
此时此刻城郊罕无人迹的山头,踏着雨过天晴的月光,岁檀正焦急呼唤,追逐着冷着脸不发一言的沈凌云。
“沈凌云!”
她可怜兮兮地去捉他的袖子,借着力道扒住人便要去亲他的唇角:
“我知道错了,不应该不告诉你单独行动的,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沈凌云被拽住脚步,任由她手脚并用地攀附上来在嘴边啄个不停,沉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深吸口气,只吐出一句“回家再说”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从身上拉下来,继续大步向前。
“沈凌云!”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岁檀落在后面,故作趔趄了下,眼见他虽目视前方但立刻就能跟着自己止住脚步,低下头皱着鼻子惨兮兮地嘟囔道:
“我脚疼,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听此话沈凌云迅速转身,毫不犹豫返回,单膝跪地,抬起她说疼的那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全不在意带起的泥泞弄脏华贵锦袍,只小心翼翼褪掉她的鞋袜,借着月光认真检查起上面可能的伤口来。
一如既往地关切。
岁檀垂眸望着他头顶的发旋,觉得更委屈了:明明紧张自己到不行,这人怎么就是要冷着自己啊。
“其实我的脚没事。”
她喏喏伸手想要去碰他背后的伤,“在茅草屋的时候你是不是受伤了,我叫住你就是想看看你,可你都不理我——”
“我无碍。”
沈凌云倏地直起身子,阻止她前探的同时,板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你也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家再说吧。”
说罢,头也不抬地为她重新穿好鞋袜将脚放回地面,起身扭头便要继续向前。
“沈凌云!”
一计又一计皆换不回他的笑颜,岁檀也是气急,本就担惊受怕又怎么都哄不好人,顿时委屈和难过翻腾,气鼓鼓地一跺脚,索性也不跟了,气恼地直接蹲到了地上。
沈凌云又向前走了几步,察觉人没跟上来立刻回头,便见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垂头丧气地画圈圈,惨白月光下显得尤为可怜。
他忍了又忍,顿了又顿,还是没忍住走回去,也随着蹲下。
“沈凌云。”
岁檀抬眸,半张脸藏在胳膊后,衬着那双灿若星辰的杏眸有很多话想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沈凌云深吸口气,突然张开双臂,重重抱住她。
“你知道,”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哪怕她已经重新回到他怀里,依旧控制不住心悸,“我有多害怕吗。”
“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独活。”
“对不起。”
岁檀连忙道,重重回抱住他,不住重复着道歉和安抚:
“对不起,你不要说那样的话,我再也不会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也不要死,我们一起活到天长地久那一天好不好。”
沈凌云闭了下眼。他觉得很神奇,世人眼中,他和岁檀之间怎么看都应该是他才是更强大的那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唯有当岁檀用力回应他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唯有抱住她,才能回想起活下去的意义。
“岁檀……”
情绪大起大落下她早没了行走的力气,于是他背起她,在唯有他们二人在的月色下,在这个世上唯一会相信那些光怪陆离的人面前,开诚布公地坦白出那些噩梦。
“我是沈凌云,其实又不是沈凌云。”
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片刻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我知道。”
书中的三殿下,十五岁名满天下,十九岁力挽狂澜,高悬在每个大梁人心中,是众望所归的明珠,明亮且耀眼。
而她所接触到的这个沈凌云,身上无时无刻不是一种淡淡的无所谓感。
这也可以,那也行,自小浸透的规则可以轻易漠视,不拘泥于权力富贵,也不再踌躇满志,只在极其偶尔的某个瞬间,才能惊鸿一瞥到过往那个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意气风发少年。
人不会无缘无故变化这么大的,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重生的,对吗。”
沈凌云点头,毫不意外她早就有所察觉:
“是,我死在二十六岁,没想到一睁眼又回来七年前。”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去汴州找你之前。”
恐惧和绝望犹在昨日,说起来又恍如隔世。
“我死的时候大梁气数已尽,历经五年战乱,上京失守,巫术、蛊术齐飞,殉国的忠良每日都有,有报国志向的能人异士也死的差不多了,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他顿了下,忍不住苦笑:
“我现在在这里,看到活着的很多人有时候都会恍惚,分不清是一切还没发生还是他们化作厉鬼来找我了。”
“不是你的错。”
岁檀小小声安慰道,“那个时候,你手下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沈凌云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
“……其实本可以不用瓦解的那么快的。”
他的声音愈发苦涩: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讨厌大皇兄吗,因为他在我离开上京去前线的时候,设计陷害了和我同为抵抗派的祝衍,踩着他的尸身大开了上京城门,任两万敌军穿城而过,烧杀掠夺无所不尽其极,妇女孩童皆受辱。”
“消息传到塞外,原本奋勇杀敌的士兵们将矛对向了自己人。”
直到此刻他还能想起那时的触目惊心。
他站在城楼上,身后,是大梁最后坚持抵抗的将领们,所有人肃穆,萧条地同他一起眺望着遥远的上京。
终于,盔甲后有人忍不住哽咽出声,一个带着一个,不一会,低低的啜泣声便连成了片。
刀里来箭里去的铁血汉子们红了眼眶,杀戮没有令他们屈服,来自王权的背弃却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痛哭出声。
铁骑踏过的同样也是他们的父母妻儿,大梁战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时,遥远京城内,沈家的皇子夜夜笙歌,靠着对敌臣服维系着自己的荣华富贵。
无法抒发的绝望郁结在心,遥远的歌舞声和眼前的悲戚交错,恍惚间,是大梁最后一道防线的土崩瓦解。
“大皇子真不是人。”
书中寥寥几笔写不出亲历者的绝望,重情重义的三殿下便将一切压在心头,岁檀心疼难耐,唯有为他呐喊出声:
“他这样简直枉为人君!”
月光倾洒,伴着另一个人忿忿不平的安慰缓缓流淌进心中,照到内心深处某个未曾被探知的、深深隐埋的阴暗面。
“……其实是我的错。”
阴暗面的主人轻轻道,敛下眉,将光亮敛褪,“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张牙舞爪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那头压抑着呼吸的怪兽,挣脱囚牢,露出了沾满鲜血的獠牙。
“事情发生前,绥阳姑奶奶来找我,拿着传国玉玺鼓动我篡位,说父皇和大皇兄已经失去了大梁的脊骨,权柄唯有交到我手里她才有脸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绥阳姑奶奶巾帼女杰,是我优柔寡断了,所以才让大皇兄有机会找到我,痛哭流涕说他也是沈家人,知道错了会抵抗到底的。”
“我知道大皇兄此举只是权宜之计,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即便节节败退,君权还在上京一日,国家就还有希望。
百姓会期待胜利,将士会拼死抵抗,上京明珠不落,大梁意志尚存。
然而那一天,穿城而过的铁骑踏碎一切,也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是我把禁军交给他的……倘若不是我,他不会那么顺利杀到祝衍,也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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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易就打开了城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前世的呓语,上京的满目疮痍压在身,支离破碎成地狱的惨叫。
“不会再发生了。”
难以想象他那时会有多么绝望,岁檀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搂住他的脖子,小声承诺道,“不会再发生了。”
“你呢?”
良久,从种种情绪挣脱出来的沈凌云轻声问道,“你身上也背负着什么秘密吧。”
毫不意外他早就有所怀疑,岁檀颔首: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对我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来说,是一本书。
你是书中的天道大男主,有‘一定能活到大结局’的主角光环,按理说应该是遇佛杀佛的,然而某一天不知道作者抽了什么风,入侵了好多‘金手指’,因此这个世界才变得一团糟。”
“‘金手指’?”察觉到陌生词汇,沈凌云愣愣重复道。
岁檀点头:
“就像隐身、驭尸,还有孟世子的捡漏,这些实际上都是金手指。”
“你也有这个‘金手指’吗?”
“我和他们的不一样啦。”
说到这个她还有些自豪,忍不住昂首,“我没有单独的金手指,但我可以无效掉别人的金手指。”
“只要能察觉目标身上的某个异样或者知晓正在施行的金手指是什么,锁定目标,就可以无效了。”
眼看他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她解释道:
“入侵到这个世界的金手指分两种,一种是对单人使用的,例如隐身捡漏这些是只能作用在自己身上、姨娘的解语花只可用在手能触碰到的人身上。”
“而另一种是群体技能。”
她顿了顿,“例如你曾见过的,那场大范围战场‘驭尸’。”
沈凌云沉默地听着,半饷后轻轻问:
“所以,那也不是什么天道不公、起死回生的天谴,就只是金手指而已?”
“对!”
岁檀重重点头,“大梁士兵即便是死了,也不可能把剑刃指向你,大皇子背叛大梁没错,可你一直也是他们敬爱的三殿下。”
仿佛一记重锤砸在心头,随着那声胆颤,长久笼罩于此的阴霾被渐渐驱散,半遮半掩地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淋漓。
时时萦绕在耳边的惨叫和哭泣慢慢远去,蜕变成少女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平静地不可思议。
他在这份难能可贵的平和中又走了会,突然开口。
“那你呢?”
“我?”
“你的‘金手指’,也有作用范围吗?”
“有,”岁檀得意洋洋地掐起腰,“但也可以相当于没有。”
“我可以无限开大范围,只要能锁定住目标就都可以无效。”
“就是……”
她吞吐着,有些不知道应不应该坦白,但沈凌云立刻察觉,站定脚步追问道,“什么?”
覆在腿上支撑的手掌下意识收紧,俨然已是风声鹤唳,岁檀赶忙道:
“金手指是需要消耗自身能量的,越是大范围越需要。”
“而为了与之对抗,倘若对方开的是个大技能,我便也需要开一个同样的大范围来无效,这样需要消耗的能量就远比平时无效姨娘他们用的多。”
沈凌云张张嘴有话要说,岁檀眼疾手快地抢先搂住他的脖子,三言两语搪塞起来:
“平时的小范围虽然也需要消耗,但无碍的啦,我多吃几口就补回来啦,不许担心!”
“……那你不可以再涉险。”
他沉默了会,再次强调道,“说好了,若是你遇害,我也不会独活。”
“不会的。”
她将脑袋重重埋进他的颈窝,郑重承诺着:
“记得我说过的吗,我可是来帮你的。”
“沈凌云,我为你而来。”
“所以,我们一定会长命百岁、安然活于盛世的。”
28. 第 28 章
失踪的秦二小姐被未婚夫三殿下亲自背回来,不管旁人对此有何非议,累到不行的岁檀却是倒头就睡。
再清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她睁开眼,首先对上的是岁筝的担忧。
“阿姐。”
刚刚睡醒的声音嘶哑干涩,直喊得姐姐那本就波光粼粼的眸子更盈满心疼,慌忙起身去拿参茶。
岁檀牛嚼牡丹地一口气饮掉半壶,才可算感觉嗓子不再冒烟了。
“阿姐怎么在这?”
舒服了自然也有闲心关心起其他来,她靠在床头好奇问道。
岁筝正小心注意着她的情况,闻言嗔怪地瞪她一眼。
“还不是因为你。”
心急如焚的姐姐看起来很想好好训斥不听话的妹妹一顿,又看来看去终是不忍,只好用葱白玉指轻轻点着她的额头,又气又恼:
“你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好不自己出府吗,怎么爹让你去护国寺上香你就去了。”
岁檀捧着茶杯小小地吐了下舌头,她也没想到对方按兵不动这么久居然会狗急跳墙,现下理亏只能乖乖听训。
岁筝又念叨了几句,终是不忍心太过苛责妹妹,给她额头的伤口重新上过药后,转而蹙起眉来:
“还有不到三天就大婚了,要是留疤可如何是好。”
“那怎么办。”
岁檀顺杆就爬,立刻拽着姐姐的袖子装可怜:
“那我不漂亮了,三殿下是不是就会嫌弃我,然后退婚,然后爹爹把我扫地出门,然后我自己孤家寡人无处可归,那到时我就只剩姐姐一个亲人,我可以去找姐姐让姐姐养我一辈子吗?”
她说的惨兮兮,仿佛是看到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岁筝被闹得忍俊不禁,“好,我养”的承诺和“……我不会嫌弃”的解释一起响起,沈凌云从屏风后走出来,显然也是听到了未婚妻的无理取闹,满脸无奈。
“不要胡闹。”
岁筝赶紧站直福身行礼,岁檀则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对着他伸出手,理直气壮地耍赖道:
“那你抱抱我,我就信。”
已婚的姐姐先闹个大红脸,干咳一声,非礼勿视地垂下眼。
三殿下本人也是脸色微红,但未婚妻的手就那么伸着,他顿了顿,认命地弯下腰回抱住她。
岁筝立刻偏开脑袋堵住耳朵。有外人在沈凌云也原本打算一抱辄止,但在他凑近的那一刻,岁檀在他耳边用汽音小小声问道:“阿姐知道她的身世了吗?”
沈凌云用余光瞥了眼岁筝,后者正背对他们不好意思着,于是他加深了抱住她的力道,在她耳边同样回以汽音:“没,祝衍也没说。”
岁檀轻轻颔首,两人分开,她重新笑眯起眼,对着沈凌云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得意样:
“好吧,我现在相信三殿下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了,我毁容也还是愿意爱我的。”
沈凌云略略无奈地叹了口气,单手扶额;岁筝则在锦被下使劲拽着她的衣服,妄图拽住妹妹那恼人的口无遮拦。
临近大婚事务繁杂,因此准新娘醒来没多一会,下人便来通报,内务府把二小姐的婚服送了来,同时祝大人登门,来接大小姐回家了。
尚未完婚的未婚夫婿退到门外,岁檀留在屋里换衣服。
她穿好如常和岁筝一起出去,刚要张口唤人,便见站在院子里的沈凌云正对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俊朗的眉峰整个蹙成一团。
“怎么了?”
她顿时来了兴致,小跑过去,随着他的方向一起张望起来。
“无事。”
沈凌云收回目光,瞥了眼随之跟来的岁筝,语焉不详道:
“刚才看到崔峻,聊了两句。”
“崔峻偷偷摸摸在我房外是要干嘛?”
前脚将岁筝送走,后脚岁檀就凑到沈凌云身前,迫不及待地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沈凌云顿了顿,尽量目不斜视云淡风轻:“他应该是想来看望你。”
“什么?”
岁檀杏眸怒瞪,“我还没死呢,他就来幸灾乐祸了?!”
说着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一副恨不能冲进客房兴师问罪的架势。
沈凌云古怪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后又忍不住看她一眼。
那眼神实在太意味深长了,岁檀顿觉满头雾水,不禁低头跟着打量了番自己,抬头懵懵问道:“怎么了?”
“……没事。”
沈凌云摇摇头,迟疑了下,提醒道:
“定皇叔旧部能躲这么久,应是有崔家在暗中协助,即使称不上调遣,必要时候还是可以利用的。”
“那……?”
岁檀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关联,沈凌云掩嘴干咳了声,继续提示道:
“‘秦小姐’失踪,别人知道是秦二小姐,隐姓埋名的严将军他们不清楚,所以才会误以为是大小姐遇险,进而上山的。”
“你的意思是说……”
这回岁檀听懂了,但又觉得自己好像无法理解,“严将军是被崔峻骗上山找我的?”
沈凌云点头,岁檀更觉不可思议了。
“那他这样做是图什么,怕我死得不够快提前找到我好补一刀?”
“……不是。”
三殿下敛眉,一边暗自反省自己何时如此心胸狭窄了,一边又忍不住说出冒着酸味的话:
“他应该是关心你。”
“谁?关心?我?”
岁檀霍地瞪大眼睛,一时间甚至不知道重点应该放在哪个词上才好,直觉五雷轰顶:
“崔峻关心我?怎么可能!”
“他应该确实挂念你的安危,所以才不惜暴露定皇叔旧部尚存之事也要将他们骗上山去。”
话到这份上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沈凌云直白道,“他喜欢你。”
“或者说,他喜欢那个‘你’。”
“不需要。”
岁檀想也不想地反驳,同时嫌隙地皱起鼻子:
“‘我’一个人在汴州别院快死了祈求他看上一眼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现在轮到我,我不需要了反倒舔着脸凑上来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我’和我才不需要。”
即使知道岁檀对那个“岁檀”和岁筝身上的事一贯是嫉恶如仇、从不受嗟来之恩,但听她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出来,沈凌云还是忍不住稍稍安心。
他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握:
“好,那我们不说扫兴的崔峻了——内务府把婚服送了来,我们去试试?”
两个人叽叽喳喳地手牵手一起离开,咯咯笑声传出很远。
而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一个青色身影从柱子后出来,眺望着远去的背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这一年的上京城,当真称得上热闹非凡。
短短三个月内见证两场盛事,第二场更是比以往任何都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奔走相告。
名满天下的大梁第一白月光娶妻,小满当天,天还蒙蒙亮,沿街两侧就挤满了前来道贺的百姓,万众瞩目的两个府邸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里红妆铺就,三皇子府内张灯结彩。
一夜未眠的沈凌云早早就起床穿戴完毕,此时此刻正身着大红色新郎服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宠辱不惊,如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般,浑身上下都透着紧张。
来来往往的下人禁不住掩嘴偷笑,但他根本无心在意,只一门心思盯着日晷,等待着心心念念的吉时。
终于,伴随着一声“吉时到——”,他迫不及待地骑上高马,带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就要去接他的新娘。
国公府门口,新娘子已经在盛装等待。
同样的大红色婚服,盖着绣工精良的喜帕,只消亭亭玉立在人群中,便是艳丽夺目的一道风景线。
沈凌云远远望到,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未婚妻非常美,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她究竟有多漂亮——竟能叫头顶的日月都失辉。
他慢慢走过去,跟随着喜婆的话伸出手,等待着她将手放上来。
天潢贵胄自小就生活在旁人的三跪九叩中,往日胜仗归来也会在高马上接受朝拜,唯有这一次的等待,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般,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直到那只玉手放到自己掌心都僵硬地完全不敢置信。
喜帕下传来一声轻笑,接着轻轻浅浅的一勾,在他掌心小小地画过一圈,牵回他的注意力。
沈凌云霍地沉眸,反手紧紧攥住她的手。
回应他的是挠在掌心不安分的纤纤玉指。
“沈凌云。”
出嫁前的仪式完成,一旁的喜婆尖着嗓子高唱“新娘上轿”,一群喜娘上前想要搀扶,可新娘还是那个熟悉的古灵精怪样,踩着高高的待嫁婚鞋,在旁人听不到的地方小声嘟囔着:
“我不想坐喜轿。”
沈凌云温柔地弯起眉眼:“好。”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毫不在意旁人的惊呼,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中将她一同抱上自己的高马。
“盖头也摘掉?”
岁檀靠在熟悉的臂弯里蠢蠢欲动,看起来很想看自己大婚的热闹,又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
“无妨。”
大庭广众之下,新郎官毫不在意地挑开新娘的盖头,和明眸皓齿的她一起,眺望着沿途的喜庆,“你喜欢最重要。”
一对新人同骑,连喜轿都不必抬回,岁檀安心地窝在沈凌云怀里,好奇地大眼睛一直转来转去看个不停。
即使三殿下表示她如何模样自己都喜欢,但秦二小姐对她的“毁容”依旧非常在乎,好几次他都撞见她盯着铜镜念念叨叨,哭笑不得之下主动从胡院首处求来御药。
此时此刻的秦二小姐,完美无瑕如璞玉。
沈凌云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腰,周围敲锣打鼓,自然垂下的大红色婚服裙摆纠缠,像极了他们的一生。
他深吸口气。
“岁檀。”
呢喃淹没在排山倒海的恭贺声里,很轻,但他知道她听得到。
“我终于娶到你了。”
作为众望所归的储君候选人,三皇子这场声势浩大的娶亲婚宴上差不多出席了半个朝堂。
与宴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很是一番繁华热闹景象。
可惜新郎官心不在此。
他只浅浅饮掉三杯实在推脱不过的敬酒就匆匆赶回洞房,被旁人好生打趣了一番。
“岁檀!”
婚礼仪式繁琐,顾及到新娘更是没吃什么东西,沈凌云早早就备好点心,礼成后就立刻遣人送到洞房。
此时的屋里,他的新娘端坐床边,又重新盖回盖头;宫里派来伺候大婚的喜嬷嬷站在一旁,表情森冷。
而那一盘点心则完好地放在桌子上,赫然没动过。
现在宫里执掌凤印的是大皇子的生母皇后,这个下马威拙劣,但显然是有用的。
看这场景沈凌云如何不明白,下意识蹙起眉,望着嬷嬷的眼神有点冷。
他张口刚要斥问,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伸过来,偷偷拽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殿下,”盖头下的人抢先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开始仪式吧。”
沈凌云强压下心烦意乱,点了点头。
他一只手还被岁檀好好握着,于是便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接过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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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递来的玉如意,轻轻挑开喜帕。
白日里他已经见过岁檀盖头下的明媚模样,可当他们身处洞房,在摇曳的大红色烛光里再次看到她,他依旧抑制不住满腔说不出的激动。
新娘子眨着眼,笑意盈盈地回望,一汪春水溺弊人间。
他在众多有的没的情绪中,想到的第一个是:这是我的夫人了。
洞房的下一步流程是交杯酒,沈凌云牵着岁檀的手到桌旁。
两杯合卺酒斟满放在桌上,他伸手,却错开酒杯,转而拿起旁边的糕点。
“空腹喝酒会不舒服,先吃点垫一下。”
“三殿下,这不合规矩。”
一板一眼的老嬷嬷立刻提醒道,沈凌云微蹙起眉,这一晚他忍耐许久,刚准备训斥,岁檀眼疾手快地探身,一口咬住他手上的糕点。
香唇擦过手指,带来一串说不出的心动。
沈凌云不禁一颤,下一刻,岁檀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臂圈住他的脖颈,同时仰起头,让二人唇齿相接,毫不犹豫地将含在嘴里的另半边糕点送到他的唇边。
“嬷嬷。”
两个人唇贴着唇,中间是一块还温热的桂花糕,岁檀用余光瞥着嬷嬷,胆大妄为地眨着眼,在唇齿间模模糊糊的发问,语气恭敬,又满是说不出的挑衅:
“臣妾服侍殿下吃,总没问题吧。”
说着,她加深了这个吻,从他嘴里肆意讨要回糕点。
大概也没想到新婚夫妻就能如此放肆,嬷嬷目瞪口呆,显然已是不知道该扣哪顶大帽子才好。
她迟疑,沈凌云也懒得理睬,用力回抱住岁檀。
桂花香气扑面而来,他细细品着口中的香味,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在醉人。
一块糕点两个饥肠辘辘的成年人自是不够分,但好在只是些微垫垫肚子。
岁檀放开沈凌云的时候两个人都是脸色微红,岁檀是憋的,沈凌云则纯纯是羞的。
但三殿下到底是三殿下,再面红耳赤都能端出个云淡风轻的样。
他干咳声,将一杯酒迅速递到夫人手里,又执起另一杯:“夫人,请。”
当着皇后派来的嬷嬷面,合卺酒也喝过了,沈凌云沉下脸,不准备再忍让了。
嬷嬷也知点到为止,福身后踏着他冰冷的眼神告辞出去,不到片刻,闲杂人等退散,洞房里就只剩下新婚夫妻二人。
岁檀坐在床沿荡着脚,见此眉眼弯弯。
沈凌云回以温柔一笑,示意桌上的吃食,“来,再吃点。”
岁檀点点头,从床上跳下走过来。
沈凌云也坐下,他本意是岁檀坐另一个椅子,但岁檀异常轻车熟路地把自己投进他怀里,就这么侧坐到他的腿上。
“好累。”
脑袋靠在胸膛,怀里的新婚妻子揉着眼睛,小声抱怨道,“你总要这么对付他们吗,好辛苦。”
沈凌云不动声色地咽咽口水:“你也辛苦了。”
两身红礼服暧昧,明明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却比任何情色都要勾人。
岁檀慵懒地靠在他怀里,理直气壮地指挥他投喂自己。
方才的仪式匆忙,来不及观察细节,便趁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起来。
“外面来了很多人吗?我好像都没看到大皇子。”
沈凌云点头。梅花糕味道不错,他捡起一块喂给岁檀,岁檀张口咬住,香唇不小心碰到手指,激起一阵颤栗。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好多人,大皇兄确实没来。”
岁檀吃得腮帮子鼓鼓,又想起另一个事:
“对了,你有问祝衍吗,有关定王旧部的事他打算怎么办。”
提到这沈凌云也有些头疼:
“问过。不过祝衍那人你也知道,油盐不进的,问他什么想法,就只说凉拌。”
岁檀叽里咕噜地示意她想吃蜜饯,沈凌云拿起一块放到她唇边。
“但我的人说,他出面去找了定王旧部,和对方剑拔弩张地见了好大一面,现在的结果就是彼此相安无事当做对方不存在。”
岁檀嘴里还有东西,沈凌云便好脾气地等她咽下去。
但似乎那蜜饯真的太美味了,她一边拼力嚼着,一边生怕他拿走般,轻轻用舌头去勾他的手指。
沈凌云顿了顿。
“那你呢?”
好不容易咽下这波,岁檀立刻追问道。
沈凌云倒是有些诧异,反问道:“我?”
岁檀重重点头。
“虽然八字都没一撇,但始终是个隐患,你……”
“我不打算做什么。”
意识到夫人是在担心什么,他安慰道:
“定皇叔旧部的所谓复国根本不足为惧,比起那个,崔表哥对夫人你的爱意都能更让我想顾虑下。”
“那崔家他们——”
“夫人。”
两个人已经吃完小半盘点心,眼见她提溜着眼珠子又在关心这关心那,三殿下终于将不满外溢,咬字很重:
“今天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岁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醋着什么,不由得低低轻笑。
她眨眨眼,突然一个翻身,大红嫁衣随她一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到了沈凌云腿上。
相接处顿时炙热如火,她跨坐在他身上,面对着他,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咫尺间的杏眸灿如繁星,她贴到耳边,一字一句压得很低,呵气如兰:
“久等了,夫君~”
沈凌云呼吸一滞。
下一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人抱起。
床边帷幔落下,龙凤红烛摇曳,正是一夜春光无限。
29. 第 29 章
这一夜缠绵,次日,直到日上三竿岁檀才睁开眼。
沈凌云倒是早早便醒了,只是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躺进怀里,他不由得弯起眉眼,借着外面朦胧的晨曦以目代手摩挲着她的睡颜。
岁檀迷迷糊糊醒来时对上的就是这样一汪深情,莲藕玉臂张牙舞爪地攀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很是不老实。
他眼里的笑意不带一丝揶揄,反把她看不好意思了。
她愣了下,迅速收回手脚,假装端庄地将鸳鸯被拉到眼下,眨着一双杏眸轻轻道:
“早,夫君。”
“早,”他俯身,轻轻吻在她额上已恢复如初的伤口上,“夫人。”
三殿下最喜欢的准皇子妃变成了真的皇子妃,才第一日就开始君王不早朝,皇子府的下人们都禁不住掩嘴偷笑,被调侃的一对新人倒是心态良好。
岁檀窝在床上,看沈凌云先行更衣。
特定为大婚缝制的红色蟒袍,耀眼又不张扬,搭配上红色祥云纹饰的宽边腰带,更衬得人肩宽腰细、气宇轩昂。
岁檀越来越欢喜,沈凌云回头看到她弯着眉眼不知在暗自窃喜着什么,顿了顿,走了过来。
“抬手。”
旁边放着丫鬟们早早送进来的皇子妃盛装礼服,沈凌云拿起,吩咐道。
岁檀懒懒抬手,沈凌云俯下身,任劳任怨地为她穿起衣服来。
“别人家都是妻子伺候相公,”岁檀一边顺着他的动作变换着姿势,一边灵光乍现道,“我是不是应该服侍你才对。”
“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凌云埋头为她理着衣服,听此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你开心最重要。”
虽然贵为皇子,但常年在边关自力更生,手脚麻利,一会就为她从里到外穿好了衣服。
换上礼制皇子妃盛装的岁檀说什么不肯再被抱着走了,坚持要自己站起来。
沈凌云看着她摇摇晃晃还执意努力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对着她伸出手。
十指相握。
即便陛下不理朝政多年,对于三皇子这个最喜欢的儿子,也依旧是上心的。
乾清殿门口,传令太监等得满头大汗,终于得见新婚的三殿下携皇子妃慢悠悠走过来,赶忙小跑上前:
“殿下您可来了,大殿下早就到了,陪着陛下等了您好一会呢。”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起床。”
太监火急火燎地先跑去通报,岁檀凑到沈凌云耳边忍不住担忧道,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大婚第二日就来这么晚。”
“无妨。”
沈凌云立刻小声安抚,同时攥住她的手,“相信为夫。”
他如此言之凿凿,信也得信,不信也没得办法,岁檀只能用书里“三殿下颇得龙心”的设定安慰自己,忐忑地乖乖随着他进去拜见帝后。
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皇帝完全没有追究来晚之过,一言一行甚至衬得上和颜悦色。
他细细询问了岁檀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例如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等等,又略略遗憾地表示自己身体欠恙未能亲自出席三儿子的婚礼,大手一挥让刘公公吩咐内务府挑几件合三皇子妃眼缘的送去皇子府,当做他给新儿媳的见面礼。
此等皇恩浩荡得宛如泄洪,岁檀被这破天富贵砸得头晕眼花,禁不住更加攥紧沈凌云,满脸受宠若惊,反衬得一无所得的皇后和大皇子更是脸色难看。
就这么又说了一会,久病的皇帝突然咳嗽不止,刘公公上前,强行中断了这次皇家天伦。
岁檀随着沈凌云告退,出门前,她似有所感应地回望了一眼。
刘公公搀扶着陛下一点点离开,皇帝佝偻着身子,缓慢行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的陛下比三个月前的猎场时更加苍老了。
“岁檀。”
前方沈凌云扭头招呼道,她赶紧挥退脑中的奇怪想法,一边应声一边跟了上去。
“沈凌云。”
她急急追上,还没站定,被叫的人就立刻先牵住她的手。
岁檀任他紧紧握住,凑到他耳边询问起方才想起的另一件事来。
“你化身暗卫到我身边的事,是怎么跟陛下说的。”
她有些害羞,陛下该怎么看待他俩如此出格的行为。
沈凌云倒是老神在在:“我没说。”
“啊?”
岁檀迟疑地眨眨眼,随后又快速眨起来:
“那你在阿姐婚宴上跟大皇子说的是……假圣旨?”
最后三个字她只做了个口型,嘴巴张合的同时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确认有没有人偷听或偷看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
沈凌云禁不住勾起唇角。
“放心,我虽没有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但也提前知会过父皇。”
他耸耸肩,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大梁第一白月光难得展露出和年龄相符的顽劣:
“虽然我告诉他的是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但也不算欺君吧。”
“……”
岁檀沉默了会,“那你不担心大皇子去问陛下吗?”
“他不会。”
沈凌云斩钉截铁: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先自我怀疑,会绞尽脑汁去探究父皇哪里对他不满意了才在他百般试探后还隐瞒他此等消息,没个一年半载跳不出这个怪圈,自是没胆量去和父皇对质的。”
“况且,”岁檀越是目瞪口呆,他越是忍俊不禁,昂着头,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还有太傅呢。”
“即使大皇子最后想通决定在朝堂上参我一笔,也自有太傅带领大儒为我辩经。”
这才是书里所描述的沈凌云。
九州藏富供养,率百万雄兵,战无数沙场,有文臣俯首,有武将信赖,天下民心尽在其手,挥斥方遒。
他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和那个生活在阴影里沉默寡言的临祈不同,和那个初见时刚刚重生背负血海深仇的沈凌云更是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娶了心心念念的人后放松下来,他身上终于重又窥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岁檀也不禁跟着弯起眉眼。
从生死和绝望中走过一圈,还能见到这样的沈凌云让她格外开心,也不再管那些皇家秘辛,同他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了下去。
二人携手出宫,岁檀本打算趁着沈凌云休沐好好兑现一番他亏欠自己的“出去玩”承诺,正开开心心地挑拣着目的地,随其他侍从一起候在宫门口的青莲提醒道:
“小姐,今天是三小姐的大婚日。”
“!”
如迎头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岁檀抬起上马车的脚尴尬悬停在半空:
最近的事太多太忙,她竟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但想起来了就不好不出面,她唉声叹气地坐上马车,双臂摊开在椅背上,仰头望天两眼放空。
端庄的三皇子不由得看她好几眼。
“沈凌云……”
岁檀声音空空,显然是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庶妹的结局吗。”
沈凌云摇头。
前世这个时候他一直未能回京,对上京的滔天大事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更何谈男婚女嫁这种不起眼小事。
但岁檀一而再再而三的耿耿于怀也不禁勾起了他的好奇:“结局是什么?”
岁檀重重叹出一口:“……我也不知道。”
“作者不会在小人物身上多费笔墨,秦家的三位小姐,只有岁筝是有名字的,我和岁兰就叫‘秦氏’。”
“书中对岁兰的结局也只有一句话,说她在嫁给刘世子不足三年的时间里就病故,国公府深陷叛国案,一代国公府自此烟消云散。”
马车脚程快,转眼已到刘府,窗外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反衬得车厢里的沉默愈发惊心动魄。
寥寥数笔写不出太多人的一生,她知道国家的命运、未来的走向,却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身上会发生什么。
“别想那么多,”沈凌云轻揉着她的头发,“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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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面对,不怕。”
岁檀抬起眼皮,忍不住感叹:“你现在好有‘活人微死’感。”
“那是什么?”
“就是看起来活着,但死感很重。”
沈凌云笑摇头,对妻子的古灵精怪已经习以为常,伸出手,“到了,我们进去吧。”
这趟进宫耽误了不少时间,抵达侯府时已经礼成,岁兰被迎进洞房,新郎官则独自在外和人拼酒。
“三殿下携新婚夫人出席”的通报声传进去,刘世子当即受宠若惊,扔下杯子就赶忙迎了上来。
“三殿下亲临,小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沈凌云礼数周全地拱起手,有意拉近距离:“妹夫不必多礼。”
果不出所料,这句“妹夫”一出,刘世子顿时两眼放光,喜笑颜开地就准备把贵客迎进来,这时,一声不轻不重地“呵”从身后传来。
混杂着喜宴的冲天酒气,熟悉的香料味从声音发出处一同飘来,岁檀心中一凛,循声望去。
一身玄色矜贵华服的大皇子站在门口,沉着脸,看起来很想冷嘲热讽两句,又顾忌身份只能哼上两哼。
大概刘世子本人也没想到会接连迎来两位贵客,错愕一瞬后赶紧迎上去,比方才恭迎沈凌云时还要更卑躬屈膝。
大皇子这才脸色稍霁。
“祝福新婚,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下人应声捧上来一个做工精良的红檀木盒子,刘世子顿时把脸更笑成春光灿烂,刚准备诚惶诚恐,大皇子一抬手,阻止了他。
“孤今日也不是白来,有要事要与你相谈,借一步说话。”
如此单刀直入,新郎官脸上的假笑险些没挂住。
但他也反应极快,迅速低头敛眉,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是、是。”
边说着边让开路,示意后面的内院,“您请、您请。”
大皇子“嗯”了声,一甩玄色衣摆,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擦身而过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料味更加明显。
反复出现在大皇子身上的香料味——二人对视,岁檀眨眨眼,沈凌云轻轻点头,心照不宣地错开热闹哄哄的喜宴跟了上去。
世子大婚,即便府内情况是每况日下,建成侯府还是拿出了浩大声势。
侯府内外处处张灯结彩,来往仆人行色匆匆,两人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在后面一路尾随,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大皇子似乎真的和刘世子有要事相谈,脚步越走越快,岁檀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玄色衣摆,一个急转弯竟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
这下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岁檀赶忙拽着沈凌云就要上前。下一刻,那抹华贵又再次出现在视线里,红彤彤的在前方拐角处引领她去一探究竟。
岁檀本能感觉有丝异常,但尚来不及细想,一群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突地蹦到他们面前,惊得她差点撞个正着。
沈凌云眼疾手快地拉住,岁檀转了好大一圈,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些手舞足蹈围着她讨要糖的孩子。
孩子们出来的方向还有一个眼角有痣的男人,看起来已是中年,行为举止又如稚童般,大笑拍手和孩子们一起要糖。
前面的衣角若隐若现,岁檀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随便从怀里掏出点什么,用力扬起。
顿时,孩子们鸟兽散,纷纷去捡新鲜玩意,可那个眼角有痣的男人却根本不受影响,继续不依不饶地抓着她的衣服不肯放手。
岁檀拖着他又气喘吁吁地向前走了几步,骤然似想到什么,重重顿住脚步。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自指间划过。
本应在身旁寸步不离的沈凌云不知何时落在后面,伴着这道金光,身子一歪,竟是倒在了地上。
前方拐角处,那个始终勾着他们向前的红色身影也摇晃了两下身子,随后“轰隆”一声,竟也倒在了地上!
而伴随这下轰然倒地,终于露出了前方那个人的模样。
他竟有着一张和沈凌云一模一样的脸!
30. 第 30 章
沈凌云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他清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看到自己,也看到了岁檀。
看到岁檀一如既往毫不防备地扑进自己怀里,看到自己紧紧环抱住她,却只是为了掩盖对着她背后高高举起的利刃。
沈凌云急得满头大汗,死死阻止着自己的手,然而那利器根本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努力,依旧在执着下落。
他无法,只能大声提醒着岁檀注意,可岁檀也仅仅只是靠在他怀里,全然不设防。
刀尖在一点点靠近,他拼命嘶吼着“快跑”,却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撕心裂肺,唯有漫天无能为力将他淹没。
他恐惧他痛苦,就在他即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绝望深渊时,怀里的岁檀突然抬起头。
她脸上的盈盈笑意顷刻瓦解,整个人暴起变大,瞬间就如参天大树般遮天蔽日。
自不知哪的虚空里抽出来一个铁锤,她迎着“自己”虚情假意的僵硬笑容,重重劈下:
“把沈凌云还给我——”
下一刻,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
离别和忧伤烟消云散,唯有香炉里的檀香远远飘过,证明着他已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醒来。
“你醒啦!”
惊喜女声自耳边响起,沈凌云扭过头,梦里的难过渐渐散去,一点点勾勒出写着张扬的眉眼。
岁檀拄着下巴坐在床边,正得意洋洋地冲他笑:“你醒啦。”
沈凌云顿了顿,从梦中带出的寒冷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消融,他也不禁露出一丝暖意:“我……”
他想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中招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踹开。
一身红色锦服的大皇子脚下虎虎生风,带着颇为壮观的一大群人气势汹汹闯进来,颇有要大算一笔的架势。
“三弟,即使技不如人,也没必要使这种下三滥手段搞偷袭吧!
跟踪我把我迷晕也就罢了,居然还就那么把我扔到院子里不管,三弟可真是铁石心肠的很呢!”
大皇子声色俱厉,显然已是七窍生烟。
伴着这声毫不顾忌地撕破脸,门外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也随之挤进来,彼此交换着方才发生的惊天消息:
刘世子久等不到人,出门寻找居然在院子里发现大皇子昏迷不醒!
敢动储君候选人的不多,天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就更是寥寥。
大皇子醒来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将怀疑目标锁定到自己三弟身上,加上刘世子“三皇子可能昨夜初尝人事正是急不可耐的时候、要不然三皇子妃不会火急火燎来找我要客房”的言之凿凿,大喜过望之下他特意从刘家喜宴上召集来了各路宾客,来不及确认就声势浩大地带着一起来讨要所谓说法了。
未曾想,那些浮想联翩居然全是造谣,他三弟躺在床上,哪有半丝纵情声色的意思,看起来比他虚弱地不止千百倍。
“皇兄。”
沈凌云全身宛如被马车来回碾压过三遍的有气无力,但依旧坚持着强撑起身体,虽然支撑的手臂抖个不停,“我也受了伤。”
所有的兴师问罪戛然而止,幻想的以悠悠之口倒逼父皇松口的美梦也破碎,两厢比较下来,反倒更像是当哥哥的在仗势欺人。
身后的舆论开始转向,岁檀则用很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看着他,细品其中居然有对待傻子的怜爱。
大皇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讨不到好,气急败坏地“你”了半天,一甩衣袖,愤愤转身而去。
沈凌云重重跌回床榻,闻讯赶来的禁军包围了整间屋子,看热闹的人散去,侯府客房里重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岁檀倒来一杯温水,沈凌云借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双生’。”
岁檀叹了口气:“他们想用大皇子替代你。”
第一次在书里读到这个技能的时候,岁檀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当真正见识到它,发现竟比自己的想象还要触目惊心百倍。
它和易容相似,能够将一个人的模样改变,但又不同的是,“易容”是变成想要的样子,而“双生”则是完完全全的替代。
技能使用者可以选定“双生”的替换者和被替换者,作用后替换者就会拥有和被替换者相同的样貌、身材,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从外表上将他们区分。
如果这个技能到此为止也还好,但令人心生恐惧的是后面:
“双生”的被替换者,因为“自己”被另一个人占用,他的意识也会一同禁锢在新的身体里,被迫旁观替换者使用自己的身份做着一切,在长久的混沌中分不清虚实,最后被吞掉自我,彻底变成替换者的一部分。
细究本质,“双生”就是杀人,且是悄无声息地抹杀。
正是因为太过伤天理,天道才将其平衡为针对单体的技能里唯一一个需要大量消耗使用者自身能量的,并将其限定的施术所需时间长、有效时间短。
除非施术者能源源不断地续上技能,否则最长三个月就会自动解除。
书中的“双生”是在极后期才出现,岁檀之前并未对此防备。
当时在后院,她在醒悟到大皇子从入府时的玄色衣袍突然换成了和新婚的沈凌云一模一样的大红色时察觉到异常。
直到拐角处倒地的“沈凌云”自她面前重新变回大皇子,她才惊觉这个技能居然这么早就现世了。
“‘双生’竟在上京,”岁檀苦笑,“还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中招的沈凌云也禁不住沉默,思忖了会,猜测道:“会是大皇兄吗?”
岁檀摇头:
“大皇子对别人利用他替换你的事应该不知情,我猜选择他应该只是因为他人蠢好控制。”
数日来唯一的怀疑对象就因为这样的理由被剔除掉嫌疑,这下沈凌云更不敢留岁檀一个人了。
从侯府出来他愈发的草木皆兵,恨不能将她时时刻刻拴在身上带在身边,哪怕她只是短暂离开一小会,只要不在他的视线里便会坐立不安。
直奔沈凌云而来的“双生”也同样令岁檀心有余悸。
对方将敌意明目张胆地摆在面上,她也说什么不肯和他分开了,生怕哪次不小心落了套,自己那么大一个白月光夫君就被偷天换日成莽撞冲动的大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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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夫妻各有各的忧心忡忡,好在眼下已经完婚,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黏在一起,任意出入任何地方。
这个任何地方,自然也包括沈凌云麾下的禁军军营。
位于上京城郊的禁军营地算是二人都能稍稍松口气的地方。
自沈凌云十五岁起,禁军就是他握在手里的嫡系部队,高手如云,且忠心耿耿,完全不必担心被敌渗透,是大梁内外难得的全然不必担忧安危的存在。
在这沈凌云可算能够略略放心,他被手下叫走处理军务,岁檀便好奇地一个人逛来逛去。
三殿下军风军纪虽严,但因为本人随和、极能和属下们打成一片,空闲的时候也不拘着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因此每隔十天校场都会举行一场切磋,胜者可以从沈凌云那讨到一日休沐和一袋碎银,作为平易近人的三殿下给辛苦训练的将士们的嘉奖。
此时便是每旬的比拼时间,久居汴州的秦二小姐第一次见这样的大场面,当即就挪不开步伐,索性就地坐下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这旬独占鳌头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劲瘦少年,年龄不大、个头不高,一杆红缨枪却是舞得出神入化,将同他对战的大汉耍的团团转。
那大汉虽然大出少年一圈,但既没有他有力气,也不及他灵活,被来来回回的挑衅气地憋红了脸,挥舞着两个铁锤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终于,在红缨枪又一次挑开攻击、游龙般直抵大汉喉咙时,校场旁的铜锣发出一声象征着时间到的“哐”声,周围旁观的将士们顷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吆喝声。
胜负已定,少年博得头筹。
这场比拼过瘾,少年也是能力斐然,岁檀看得极为激情澎湃,正要跟着大声喝彩,突见那赢了的少年蓦然回首,将红缨枪插在地上,隔着大半个校场,对着她伸出手。
他挑着眉,语气说不出的轻佻:
“好美的小娘子,可否和小生花前月下一番?”
一语瞬间沉寂整个校场。
即使不是大张旗鼓,但禁军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他们殿下色令智昏带媳妇应卯的事,也心知肚明现在军营里出现的女子最可能的身份。
对于这事,旁人都是避着走生怕招惹上三皇子妃惹了殿下不快,未曾想居然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地敢上来调戏。
岁檀也没想到,好半天,才懵懵“啊”了声,指向自己,“我吗?”
“就是你。”
少年说着,大步向前,毫不客气张开双臂,就这么冲着她而来。
没料到他竟真的敢,情急之下岁檀只能侧身躲开。
然而少年似乎早有所料,硬是在半路变幻姿势,跟着侧开,同时手臂前伸,果断去捞她躲开的身子。
一股少女清香扑面而来,岁檀趔趄着栽入一个陌生怀抱。
下一刻,更多异常涌现,她因为抗拒而举起的手掌抵在少年胸膛,触感却全然不是男子的硬邦邦,而是说不出的柔软细腻。
这是一个女子——
岁檀心中大凛:还是个在沈凌云嫡系军营里扮男装的女子。
动作快过思考,她警惕地瞪大杏眸,弯曲手臂回以肘击的同时,指尖金光闪耀。
31. 第 31 章
“岁檀!”
危急关头一声惊呼传来,岁檀辨认出那是沈凌云的声音,但已经来不及回头,更加举起手。
金光闪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岁檀!”趁这功夫,沈凌云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三殿下威严犹在,本人亲临,少年讷讷松开手,垂首站在原位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千转百回,即便声音依旧雌雄莫辨,语气也暴露出她女儿身身份和暗藏其中的别有心思。
可被叫到的人听而不闻,只专心致志地将岁檀翻来覆去地检查个遍,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似她不是在禁军营地被短暂禁锢而是由一百个坏人带着在上京游荡了一圈。
沈凌云草木皆兵,缩在他怀里的岁檀却是好奇满满。
她打量着夫君和夫君军营里扮男装的女子迥异的行为,眨着眼睛不安分地琢磨个不停。
“她是谁呀?”
回到军营里的寝房,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眼睛闪闪。
“乱想什么。”
沈凌云眼一瞥就知道她并非吃醋而是不知道天马行空到哪去了,不由得无奈道。
他坐到凳子上,张开双臂,岁檀跟过来,顺势坐进他怀里。
“她叫赵平愿。”
沈凌云低头,一边为她整理着衣服,一边解释道:
“我和她认识多年,她一直都是以男装出现,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她不是男孩……她是赵晟的妹妹。”
赵晟?
比起以假乱真的男儿身女儿身,岁檀先捕捉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名,思忖了番,骤然意识到自己何时听过这个名号:
原襄城守将、因襄城布防图失窃被判叛国导致全家满门抄斩、自己也被处以极刑的威远将军赵晟。
也是因这牵扯的襄城血战,三殿下借故“重伤昏迷”,才有了最初他能够以“临祈”的身份来到她身边的开端。
“我重生回来的时候,失窃案还没有发生,赵晟也还活着。”
沈凌云敛眉,声音平静,手上动作不停——岁檀斜眼偷看,自己的衣裳整洁如新,全然没有捋平的必要: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赵晟。”
为了至交好友不再冤死,匆匆而归的天道大男主悍然选择违背原有时间线,倾尽全力地将历史拖入另一道轨迹——
“赵晟是个粗人,哪怕在孟世子的捡漏里吃过那么多亏,也依旧不信牛鬼蛇神,还当我是大惊小怪。他说布防图就在他身上,他上茅房都好好掖亵裤里贴身带着,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丢的。”
“我告诉他万事无绝对,让他信我一次,他即使觉得我优柔寡断地跟夺了舍似的,还是答应了让我救他。”
“我们成功了,可惜还没等到庆祝,当着我们的面,布防图又消失了。”
——然而终究是蜉蝣撼树。
死去的人依旧会死,被冤枉的人依旧蒙受着不白之冤,赵晟在极刑前的呐喊既是他自己对不公的不甘,又何尝不是他对无法改变的一切的绝望:
既定命运落下,重生无非是清醒着看旧人沿着已知结局再一次走向灭亡。
残忍到可笑。
岁檀突然明白为什么汴州初见时他会是那个模样了,张张嘴想要安慰,然而沈凌云已经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后面就是人尽皆知的,失窃案盖棺定论,赵晟被判叛国,全家因此下狱。”
“赵晟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我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行刑前我去找他,他拜托我救下赵平愿,说她才十五岁,连个心上人都没有,不应该被他这个没用的哥哥拖累。”
“赵家满门抄斩前,我把人救了出来,本想着随便送她去哪里隐姓埋名地过上一生,可她不肯离开,执意要留在赵家的襄城。”
“襄城人多口杂,赵家名义上也无人生还,无法,我就将她带来了上京,留到了禁军军营,想着也好照拂一番。”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在说着事不关己的旁人事,但岁檀听得出那一字一句中的动荡。
襄城的失败是他心中迈不过去的孽障,即使没有赵晟的恳求,他也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没有彻底一败涂地。
岁檀抓紧他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传递力量:“赵家满门忠烈,是该留个后。”
沈凌云点头,回握住岁檀。
“你刚才在校场看到她的红缨枪法了吧,那是赵家祖传,我在襄城的时候总能看到赵家人耍,现在,她也能舞得很漂亮了。”
在现在这个时间线里是几个月前的痛失旧友,在两世轮回里又何尝不是许久未见。身负执念的人才能勇往直前,就如同岁筝之于岁檀。
只是,对于沈凌云来说,死去的赵晟成为了一个永生永世的诅咒,到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那一天,都是横亘在心头的念念不忘。
“救不下赵晟不是你的错。”
岁檀重重道:
“那个时候的你刚回来,很多事都有心无力。现在,我们在一起,会一起抓到‘隐身’、一起戳破阴谋、一起为赵家平反的!”
她挥舞着拳头,眸中星光点点,明明是一句和空中楼阁没什么两样的安慰,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悸动自心中划过,沈凌云眼里铺满温柔,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她倔强的唇角:“好。”
岁檀也不禁情动,抬头寻找着沈凌云的唇。两个人肆意缠绵,越亲越是投入,箭在弦上,突然——
“沈哥!”
伴随着一个清脆嗓音,房门被重重推开。
岁檀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下慌忙低头,就听“哐当”一声,坚硬脑门狠狠撞上未能躲闪成功的沈凌云的唇角,当即把人撞了个眼冒金星。
沈凌云捂着渗血的嘴角,无语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能如此不识规矩的,自然只有赵平愿了。
此时的赵小姐换上了艳丽的粉色女装,对自己打扰到什么毫无察觉,正喜滋滋地在他们面前转着圈。
“沈哥,我这套裙子好看吗?”
沈凌云单手扶额,青筋暴起;岁檀则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窝在他怀里低笑不止。
无论三殿下原本行不行,这下都彻底不行了。
*
“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喜欢沈哥,和你是情敌啊!”
赵平愿叉着腰气鼓鼓地宣布道。
岁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一边滴溜圆的大眼睛在琳琅满目的街边扫视个不停。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很明显的心不在焉,赵小姐当即气结,愤愤上前,手习惯性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中,同时凶道:
“看着我回答!”
恢复女装的赵平愿虽然模样出挑,但一言一行实在不像个闺秀。
岁檀顺势靠在她胸前,枕着散发着少女清香的香软身体,心旷神怡地眼睛都亮了。
“……你可真是心大。”
赵平愿忍不住嘟囔,岁檀笑眯眯地挽起她的胳膊,和她宛如姐妹花般继续走在街上。
“知道啊。”
她一边用眼神在各式各样的新奇商品中挑挑拣拣,一边懒洋洋道:
“沈凌云说了,他把你救出来后你跟他表白来着。”就是吓得他以为赵晟的弟弟突然断袖了而已。
“那你还敢跟我两人逛街?!”
赵平愿凶狠地做了个抹脖子动作,“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怕怕,怕死了。”
岁檀嘴上应付着,眼看又要跳脚,急忙拽住她胳膊:
“沈凌云说你红缨枪耍的特别好,禁军内几乎无敌手。”
“那是自然。”
赵平愿扬起头,用比方才得意数倍的语气骄傲道:“我们赵家红缨枪法,天下第一。”
“所以啊,”岁檀诚恳地拍拍她的肩膀,满脸同胞情谊坚不可摧:
“是不是情敌有什么重要,除了你,谁还能陪我一起出来玩。”
“?”
赵平愿懵懵懂懂,但这并不妨碍岁檀已经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奔向下一家店铺。
赵家遗孤是沈凌云的一个心结。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罢了,他会代旧友好好安顿,在江南水乡寻一处富饶的地方给她一个足够荣华富贵一生的身份,让她衣食无忧地过好下半辈子。
然而她偏偏是武艺高强的。
手持赵家的红缨枪,无论红装武装都埋没不掉作为赵家子女的耀眼光芒。
沈凌云做不到将旧友最后的托付撵走。
可名义上赵家已经灭门,无论是赵小姐还是赵少爷都已经被抹掉了姓名、剔除了身份,她来无迹可寻,去没有归途,只能游荡在禁军的军营里,做一个游离在生死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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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本该是伤感的,直到逛完军营百无聊赖的岁檀灵光一闪,乍现出一个堪称绝妙的主意:
上京虽险恶,沈凌云虽忙,但她还有同样无所事事、又武艺高强的赵平愿可以一起出门啊!
岁檀说干就干,兴冲冲地就要去拉人。
沈凌云原本并不想同意,但实在架不住妻子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在他回禁军军营处理事务期间,可以由赵平愿陪她出去。
尚在襁褓便被大二十岁的哥哥带去襄城军营抚养长大的赵小姐何时见过上京的繁花似锦。
她连件像样的女装都没有,唯一一件粉裙还是沈凌云救她出天牢面对挚友突然变成妹妹的弟弟胡乱寻来的,合身都谈不上,更别提样式了。
岁檀第一次和她出门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
新晋三皇子妃大手一挥,揣着三殿下的俸银带情敌大逛特逛,衣服饰品、胭脂水粉选了一大堆,誓要把一个好好的姑娘重新养回粉雕玉琢。
赵平愿也是个神人,常年浸染在军营的赵小姐有种未被世俗污染过的清澈,对待情敌也是极其简单粗暴:
只要缠住岁檀不让夫妻俩有亲热机会就可以。
为此,她并没有觉得是她在陪岁檀,反而认为是自己成功缠住了人,并因着那略略的愧疚感而称得上予取予求。
岁檀在茶楼掀桌打架她就换上男装二话不说跑去踢场子,岁檀花天酒地她就穿上女装同她吃喝玩乐。
因为太贴心让岁檀直呼过瘾,好几次沈哥本人过来找她们,得到的都是两个情敌又蹦又跳地抱成一团说什么不肯分开、而他这个当事人站在一旁反倒像个局外人。
“小二,上好茶好菜。”
今日又是固定的听八卦日子,岁檀和赵平愿变装出营,换上男装进来茶楼,轻车熟路地寻到她们常坐的位置,招呼道。
木桌前,说书人已经在故弄玄虚地拍醒木,神秘莫测地表示这次的两个大新闻保准会让众人大吃一惊。
客人中立刻传来嘘声,不屑地表达着不信,被驳了面子的说书人顿时气急,愤愤地与其争论起来。
茶楼里热闹哄哄,岁檀也不禁莞尔,小二端上来糕点,她拿起一块榛子酥放进嘴里——
“有什么骗人的!”
说书人声嘶力竭,“三皇子妃养外室了!这消息够不够震惊!”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场顷刻哗然,半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被诽谤的三皇子妃本人更是霍地瞪圆眼睛,险些被榛子酥呛死。
一旁的赵平愿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表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探着脖子追听下去。
满场翘首以盼,说书人冷哼声,高冷地端起架子,像模像样地举起例子来:
“前几日,有个玄色男子揽着三皇子妃的腰去逛首饰店,再往前几天,同样也是这个男子陪她去戏班子看戏,他们全程搂搂抱抱、举止亲密,又没有三皇子妃纳夫的消息,那不是外室是什么!”
赵平愿摸着下巴跟着赞同点头,岁檀越听越不对劲,转过头跟她小声道:“是你吧。”
“什么你的我的,”赵平愿马上反驳,“先说好,我不跟沈哥告状,你也别指望我帮你隐瞒。”
“……”
岁檀深吸口气,“我是说,他说的我的这个外室,是你吧。”
“我?”
赵平愿指着自己,大惊失色,“我们不是情敌吗!”
“话虽这么说……”
她低头示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两个实为女儿身的“男人”挤坐在一条板凳上,怎么看都怎么有些暧昧。
她突然玩心大起,以帕掩唇,暗示地眨眨眼:
“既然别人都这么说了,要不你干脆从了吧,要知道,给我当外室可比暗恋沈凌云有前途多了。”
“是吗。”
赵平愿也眯起眼,她的男装本就英姿飒爽,抬手勾起岁檀下巴一点点靠近的过程中,那张精致脸庞更是带着压迫的英气逼人:
“美人有此厚爱,小生很难不从,不知美人有没有兴趣今晚一起睡——”
“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挡在二人中间,突兀地如同王母娘娘的银河,就这么阻断了她们的戏瘾大发。
顺着那只手向上,沈凌云站在桌旁,又无奈又头疼地低头望着她们,郑重强调道:
“美人今晚有约——正室来了,请外室边上靠靠。”
32. 第 32 章
如此说着,沈凌云在岁檀侧旁的另一条板凳上坐下,伸手一抬,就把人从和赵平愿共享的凳子上拉到自己身边。
岁檀随波逐流,笑眯眯跟随力道过去,眼看着就要趔趄着栽入他怀里,赵平愿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帮她稳住身形。
“小心。”
“谢谢。”
本应投怀送抱的媳妇就这么变成端坐自己身侧,沈凌云顿了顿,眉峰刚想蹙起,就感觉有什么温软覆在自己腿上。
他偏头,他家皇子妃笑着回望过来,一只手拿着榛子酥举到自己面前。
如果仅看表情,极难想象此时此刻她另一只手其实正在腿上轻轻摩挲,莫名撩人的炙热让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腿上的肌肉。
她眨眨眼,笑得活像个偷腥成功的狐狸。
“这个味道不错,殿下尝尝?”
沈凌云定定神,淡淡“嗯”了声,借着她伸过来的手咬下一角,入口时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榛子酥绝顶美味还是因为那是那之上残留过她指尖的香气。
“我也要!”
对私下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的赵小姐嚷嚷道。
岁檀好脾气地应着,顺手把沈凌云咬过的另半块投进自己嘴里,又拿起一块新的喂给赵平愿。
堂堂“外室”立刻浮起一种控制不住得逞的细微表情,三殿下摸摸额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到底谁和谁才是情敌。
三皇子妃养外室这种消息终究是大逆不道,说书人被好一番起哄空穴来风。
但他丝毫不在乎,已经阴阳顿挫地讲起下一个大消息。
岁檀雨露均沾“正室”、“外室”的同时忙里偷闲听了几嘴,意外发现他这次神神秘秘地讲出的竟然还是熟人——
庶妹岁兰那号称“怀才不遇”的刘世子相公。
说书人一拍惊木堂:
“世人皆知秦国公府没有儿子,这刘世子啊还一直继承不了爵位,最近还和秦国公府走得很近,保不齐啊——”
岁檀耳朵一动,下意识收回在沈凌云腿上搞坏的手,身子前探想要好生听个清楚,却不料念头刚起,就被一本正经的三殿下迅速反握住,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手的离开。
宽厚手掌覆在自己手背上,岁檀微怔。
三殿下低头品茶,面上丝毫不显,仿佛那个在桌子下不肯放开夫人的不是他一般。
同时,说书人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另一边飘过来,言之凿凿地在盖棺定论着秦国公府的未来:
“——是想要岳丈家尽全力助他,好听点叫借力妻子娘家,难听些就是赘——”
“你们在干什么!”
刺耳尖叫倏地响起,甚至盖住了说书人的故弄玄虚。
迟钝如赵小姐可算从这一连串异常中察觉到他们桌子底下的小动作,顿时脸涨通红,“嗖”一下站起来,想也不想就动手要将岁檀拽离: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她那一下惊呼没收敛,声音大得惊人,登时便吸引了半个茶楼的注意。
沈凌云那张脸过于深入人心,瞬间便被有心之人认出,连带着他身边和他举止暧昧的那个俊俏“男人”也被一息间参透身份。
然而赵平愿的男装实在太出神入化了。
沈凌云表情微动,在周围的窃窃私语中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全靠紧紧攥着岁檀的手坚持。
而岁檀则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捂住脸,“咯咯”笑个不停。
赵平愿拼命摇着她用来捂脸的那只胳膊,浑厚嗓门谴责着她的“始乱终弃”。
自手指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周围人跃动的眼神,她几乎能够想象次日的上京城会有怎样的甚嚣尘上:
大梁最大的白月光三殿下被情敌找上门,新娶进门的三皇子妃贡献了“二男争一妻”的名场面。
“不要生气了嘛。”
回到军营,面子丢了个大的三殿下还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岁檀将他拉坐下,不由分说挤进他怀里。
“平愿也不是故意的。”
沈凌云伸手环住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说出的话莫名酸溜溜:
“你叫她‘平愿’,叫我就是全名。”
“……”
岁檀难得噎了下。
但沈凌云醋味冲天的眼神跟过来,她赶紧正了色,面对面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额头,上目线波光粼粼地注视着他,轻声安抚道:
“那是因为她是外人,而你,是我的,”她顿了顿,温婉了尾音,“——夫君呀。”
沈凌云呼吸一滞。
他二人本就是新婚燕尔正食髓知味的时候,被赵小姐一直强迫着在外面只能做正人君子也就罢了,此时此刻难得二人独处,即便天还亮着白日宣淫不太好,天不时地不利但实在太人和了。
这么想着,沈凌云再不想压抑欲望,眸色沉下,打横一把抱起夫人,起身便向床榻而去。
岁檀也笑意盈盈地勾着他的脖颈,细如凝脂的手指在他脖后的位置肆意打着转,两只脚在半空中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俨然也已情动。
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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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间屋子里刹那间洒满春色,沈凌云将人放在床上,再顾不得其他,俯身,一切时机刚好——
“岁檀!”
紧闭的房门外骤然传来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赵小姐一如既往的扫兴大嗓门:
“付大人说今晚会打雷,咱们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不要躲在里面不说话,我知道你们在,打雷我害怕,咱们一起睡!!!”
外面震天响,一墙之隔的屋内,沈凌云压在岁檀身上,脸埋在她的肩膀处一动不动,岁檀仰面躺在床上无声笑个不停。
突如其来的赵小姐再一次打断了三殿下罕露的欲望。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难得暴躁,跟个欲求不满地登徒子一样在夫人肩窝里暗暗磨牙。
“我们回府吧。”好半饷,他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宛如一桶行走火药的三殿下说干就干。
来不及换回矜贵的蟒服,他手胡乱伸出去抓到什么算什么地套上一件衣服,又压抑着为夫人从里到外好生穿好,然后用自己的外袍罩住人,也不管门外赵平愿的破锣嗓子是如何死命哀嚎,一把抱起岁檀就是一个破窗而出,一刻也不敢停留,一个起落就从军营飞速回到三皇子府。
饶是赵小姐再如何武艺高强也因为猝不及防落了先机,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俩离开,气得直跺脚也无可奈何。
不过好在,回去府邸的二人可算有了个不被打扰的下午加晚上。
忍耐许久的三殿下大有一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架势,到最后岁檀慵懒地躺在床上,玉足抬起,抵在他欲欺身而下的赤裸胸膛,眨着眼睛,笑吟吟地用行动表达着该结束了。
“不继续了。”
从天亮持续到天黑,知道夫人没有足够武功傍身已是筋疲力尽的沈凌云也有些愧疚,侧身躺在她身旁,张开双臂:
“我抱抱你。”
岁檀不疑有他,一骨碌滚进他怀里,脸埋进他胸口。
沈凌云拉过鸳鸯被给两人盖上,岁檀累得睁不开眼,缩在他的胸膛,半睡半醒间突然想到什么。
“我们明天回国公府看看吧。”
她迷迷糊糊道,“今天那说书人说庶妹的事我还蛮在意的。”
“好。”
沈凌云俯身亲她的额头,“我们明天回去。”
岁檀想要点头回应,但实在太困了,沈凌云的怀抱还如此具有欺骗性,她无意识地哼唧了两声,下一刻便在夫君的温暖中一头栽入梦乡。
33. 第 33 章
计划没有变化快,前一夜在床榻间耳鬓厮磨出的回府行程被一大早千里加急送到三皇子府的军情打乱。
传令官神色焦灼,沈凌云自是无法忽视。就此夫妻二人只能分开行动,三殿下去定夺要事,三皇子妃独自回府。
——虽然为了这独自行动的机会,三皇子妃言之凿凿地做了一连串保证,包括绝不乱跑、即使和父亲姨娘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吵一架也会乖乖留在国公府直到他来接自己为止等等等等。
听到最后光风霁月三殿下都忍不住开始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时管得太严厉了。
挂着皇家徽章的马车自三皇子府驶出,分别因为放心不下而跟着追随了好几条街的三殿下,可算能够向着国公府方向驶去。
三皇子妃一个人坐在宽敞的车厢里,一边吃着沈凌云早先备好的糕点,一边荡着腿摇头晃脑地回想着书中有关庶妹和刘世子的细节。
明艳的秦三小姐以一介庶女身份高嫁侯府成为世子夫人,都说她命好接下来是要去享清福了,却不曾想竟无福消受,短短三年间便香消玉损,死时刚刚满十八岁,连个后都未能留下,当真称得上红颜薄命。
这个结局并不好。
岁檀出神地想着:即便她觉得庶妹虚弱、自大又傲慢,这个可能的下场还是让她忍不住焦躁。
血浓于水的姐妹不该落得如此地步,哪怕她虚荣、自大又傲慢。
“吁——”
正胡思乱想着,疾行的马车突然停下,巨大的冲击力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车外传来嘈杂的嚷嚷声,岁檀爬起来,好奇地自窗棱望出去,赫然发现竟已快到国公府门口。
前方府门正对着的方向停着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黑色马车,应是那辆停得不是位置、而自己这辆又速度太快,不小心冲撞了彼此,两位车夫扯着嗓子大声交涉,喧嚣得很。
岁檀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走过去也没什么问题,便招呼马夫回来。
“殿下。”
被叫回来的马夫还有些不情愿,撇着嘴嘟囔道:
“这刘家的马车欺人太甚,哪有这么占着车道拒不相让的道理。”
“刘家?哪个刘家?”
车夫点点头,示意黑色马车上悬挂的家徽。
“就是建成侯的那个刘家,他们说他们是送世子夫人回家,世子夫人待不了一会就出来,所以才怎么都不肯让道的。”
岁檀微怔,随即闪烁的大眼睛“噌”一下亮了。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这难得的回府时刻居然偶遇了同样回家的庶妹。
秦国公大人一如既往不知跑去哪里忙碌了,岁檀从下人那没打听到父亲的动向,索性也不再在意,提着裙摆兴冲冲地奔向后院。
上了建成侯府家族谱的岁兰再不是国公府那个父亲姨娘宠爱的庶小姐,即使是亲母女,因着身份地位的悬殊也不能躲进寝房里说体己贴心话,而要一本正经地在厅堂里做郑重接待。
岁檀匆匆赶到,果不其然,厅堂里二人正说着什么。
柳姨娘面色红润、探长了脖子极为兴奋,而岁兰则整个身子略略靠后到椅背上,脸上一闪而过地尽是无法言说的抗拒。
“柳姨娘、岁兰。”
岁檀先发制人,高声叫道。
姨娘一愣,解语花瞬间难掩失望,看着兴致冲冲来到的二小姐,尴尬地站起来微微福身行礼。
岁兰也跟着站起身,模样还是一如既往地眼高于顶,浑身上下皆是对不学无术的嫡二姐的不情愿。
但不知为什么,岁檀莫名觉得,岁兰看到自己时默默松了口气。
松口气?
见到我?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摇摇脑袋,挥退脑中浮起的荒谬想法。
大婚当天被遇袭耽搁,她都没能和岁兰照上面,细算下来这还是彼此婚后的第一见。
新晋建成侯世子夫人仍是记忆里的国公府三小姐模样,嫁入高门也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变化。
整个人依旧犹如盛开的牡丹花般,甚至因为身份地位的提升,原本那些越了礼制的首饰可以安心享用,珠光宝气的头饰在发髻上叮当作响,晃得人眼花缭乱,身上的绫罗绸缎更是贵气逼人。
“刘家可好?”岁檀上下打量了几番,忍不住问道。
岁兰偏过头,就差将瞧不起摆在脸上,但又碍于礼数,只淡淡吐出一句:“一切安好。”
“可不是嘛。”
柳姨娘见缝插针道,说话的同时控制不住地掩着嘴偷笑。
因着唯一女儿的高嫁,最近她可真是挺直了腰板,没少在贵夫人圈里出风头。
“二小姐你不知道哟,姑爷对我家岁兰那个好的,别看现在是夏天,这布坊千金难求的锦绣布还跟不要钱似的,左一层右一层地往身上堆,看得妾好生羡慕——来,快让娘亲也看看。”
岁兰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兴头上的姨娘完全没注意到,似是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当着嫡二小姐的面,伸手便要去拽女儿展示。
然而指尖接触到的前一刻,岁兰手臂宛如针刺般骤然后缩,仓皇躲开娘亲的触碰。
岁檀心下一凛,眯起眼睛。
同样觉出异常的还有姨娘,解语花这么多年自是懂得察言观色,女儿突然的抗拒让她不由得面色一僵,尴尬地停在原地,搓着手颇有些不知所措。
本能反应的岁兰这才如梦初醒,顿了顿,掌心紧紧攥住袖口,对着姨娘伸出胳膊,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向母亲展示起身上的锦衣玉服。
被无声拒绝过的姨娘再不敢轻举妄动,看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二小姐、又望望莫名沉默的女儿,小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只悬空欣赏着她身上的富贵。
“真好啊,”她轻轻感叹,声如蚊讷,又重若千斤:“……当正妻就是和做妾不一样啊。”
一辈子为奴为婢的妾室是姨娘永远的心结,岁兰抿紧唇,倏地偏开脑袋,却不小心撞进岁檀望过来的探究目光中。
骄纵的庶妹立刻在脸上挤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岁檀静静看着,片刻后无声叹出一口。
隐藏在许许多多细节里的异常翻滚着上涌,一点点剥丝抽茧出那个最重要的答案。
星火点点燃于胸口,逐渐聚成梗在心头无法被忽视的心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岁檀回来有自己的考虑,岁兰也同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可鉴于她俩前后脚归家、看不懂好赖眼的嫡二姐还视而不见所有逐客令,非要掺合进人家母女情深的美好画面中,岁兰什么悄悄话都没来及跟姨娘说,只能拼命剜着岁檀,气恼她怎么还不肯走。
“我在等沈凌云呀。”
岁檀托着下巴佯装天真无邪道,“你们不要管我,说自己的就好,这人多有人气,待起来更舒服呢。”
摆明了软硬不吃,死皮赖脸打算赖到底。
岁兰深吸口气,眼见刘府的下人再次催促,也顾不得“外人”还在场,硬着头皮开了口。
“娘……”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本就难以启齿的话因为岁檀的不肯离开显得更加羞愧难当:
“您……还有私银吗。”
姨娘一惊,下意识地先望了岁檀一眼,眼见后者好像突然对手中茶杯的材质起了兴趣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拉着岁兰的袖子凑到她耳边,担忧道:
“你爹不是三天前才给你一千两吗,怎么又要啊,这都是这旬的第三次了。”
岁兰禁不住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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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态:“刘府开销太大,娘,我……”
解释磕磕巴巴,姨娘孤疑地打量着她,秀眉轻拧,突然伸出手。
岁兰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惊恐,后撤半步,后仰身子极力想要避开娘亲的解语花。
然而这毫无防备的突然躲避似乎波及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其他部位,她的动作停滞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首先自唇边泄出一声细不可查的呻吟。
一旁专心致志研究着茶杯的岁檀忽然手指一动,指尖金光闪过;与此同时,姨娘的手挽上了岁兰的胳膊。
白茫茫一片,什么心里话都没能听到。
姨娘将信将疑地看了女儿一眼,堂外刘府的下人还在等待,她松开手,为母的本能让他选择相信。
“娘亲现在只有这些。”
这么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到岁兰手中:
“倘若还需要,你跟娘说,娘去求老爷。能嫁过去不容易,切莫委屈了自己。”
岁兰浑身颤栗,似乎仍然深陷在某种恐惧中。
直到东西塞过来,她才像是刚刚回神般,僵硬着脖子一点一点低头去看,倏地红了眼眶。
她抬头,说不出什么情绪地环视四周,终是与岁檀遥遥望过来的目光相对,在国公府的厅堂上,在天差地别的命运间,快速敛下眉,将银子收进袖子里。
“是,娘亲。”
国公府最骄傲的牡丹花垂目低眉,轻轻道。
门房再次通报刘府下人的不耐烦,再无法拖延,岁兰起身离开,姨娘拭着眼角将人送走。
作为女眷姨娘不便抛头露面,送别到内院门口便止住脚步。
然而岁檀完全不在乎那些虚礼,心血来潮地吵着非要送久别重逢的庶妹出府。
“……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姐妹俩并行到大门的前一刻,岁檀目视前方,突然道。
岁兰侧目,岁檀耸耸肩,佯装轻松:“即便你自大又讨人厌,可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高耸的国公府门头就在眼前,血脉相连的至亲姐妹站在门里,一门之隔,是三皇子妃和世子夫人的天堑。
岁兰深深望了岁檀一眼,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
府外,刘府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马夫站在车旁,瞥见人出来狠狠瞪了一眼,小声埋怨了句浪费时间。
可岁兰并无反应,高昂着头颅,一步步走上马车。
岁檀站在门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雍容华贵的金银玉器在身上叮当作响,国公府最盛开的那朵牡丹,始终骄傲如初,没有回头,也不会低头。
建成侯府马车绝尘而去,目送离开的岁檀再也支撑不住,甚至无法坚持回到内院,就这么在门口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了?”
熟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接着更熟悉的温暖怀抱环抱住自己。
匆忙赶回的沈凌云周身还带着风尘仆仆,岁檀却像是困兽终于寻到了情感的宣泄口,重重栽入他怀中。
“沈凌云。”
脸埋进他胸膛,她死死攥着他胳膊上的衣服,那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也消不下去,让她宛如溺水般大口大口喘息:
“我一直认为错了。”
“岁兰嫁给刘世子的第三年就死了,我以为她是罹患急病,但并不是。”
内院方向隐隐传来姨娘的娇笑声,是一个母亲对女儿觅得良婿真心实意的开怀。
更远处,区别对待两个嫡女却拼尽家财支援小女儿的秦国公也不会想到,即使大夏天也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面,那些代表尊贵和权势的锦衣下,是怎样的支离破碎。
岁檀重重闭了下眼,窒息般难过。
“岁兰她……被家暴了。”
34. 第 34 章
还是置身事外的读者时,岁檀也曾为秦三小姐的跌宕起伏唏嘘过。
以为是苦尽甘来嫁去高门大户做正头娘子享福,却没能熬过命运的磋磨,早早就香消玉损。
然而当置身事内的这一天,她才终于读懂那隐藏在字里行间中的不公。
世间的疾风骤雨汹涌而至,一生要强即使面对家人也不会言说真相的富贵牡丹花、被全然蒙在鼓里只坚守着“做妻就是好于当妾”信念的母亲,肆意的炫耀、言不由衷的恭维、别有深意的探究、心照不宣的掩嘴偷笑……
第一次离开家的岁兰感受到的便是这样的人世间,前方没有遮挡,身后空无一人,唯有迷茫地扎根在泥泞中,在风吹雨打中弯下腰。
这个认知让岁檀心中的小火苗更加熄灭不掉,她仰面躺在床上,就这么睁着眼睛望了一夜天花板。
早上沈凌云醒来都吓了一跳,岁檀翻身,一骨碌滚进他怀里。
整夜未眠的疲累冲击着身体,她双目微阖,头埋到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出自己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
“最近京中有什么宴会吗,你带我去好不好?”
“宴会?”沈凌云先伸手环住她,后疑惑道。
怀里的脑袋上下动了动,似是在点头。
“岁兰被我发现,以她的性格定是不会再回家要钱了……我怕刘世子起别的想法。”
沈凌云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这和宴会有什么关联?”
岁檀沉默。
生来便是天潢贵胃、记事起就是皇恩浩荡的三殿下不必靠别人眼色趋炎附势地过活,自是想不明白刘家弯弯绕绕地诸多操作。
在前建成侯死亡、侯府和大太监刘公公的关系疏远后,刘家便陷入后继无力的尴尬场景中。
建成侯府一无军功二无政绩,世子还承不了爵,不管人前是如何的奉承,人后人尽皆知刘家的虚假繁荣。
尝惯了钟鸣鼎食的高门大户怎甘心跌入尘埃,年轻一辈没有建功立业的能力,那最快崛起的方式便是联姻,依靠岳丈家的势力重回巅峰。
可惜建成侯府借着太监干爹的起家史不是秘密,但凡有点权势的人家都不会平白送女儿入火坑,偌大的上京城里挑来挑去,竟也只勉强数出来一个秦国公府有可能结亲。
对于自诩权贵的刘家而言,秦国公府的庶小姐绝不会是最优选择。
即使她是国公爷备受宠爱的小女儿也不行,根本不值得世子以正妻之位为饵,布一个骗过所有人的恩爱局。
可妙就妙在,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另两位嫡小姐高嫁,一夜间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最有机会问鼎尊位的三殿下和风头正盛的大理寺卿足以截断所有举棋不定,在那时踌躇满志的刘家眼里,世子夫人娘家有这样两位姐夫,权力和财富不都是唾手可得,还何愁未来的锦衣玉食。
只是,他们未能想到以前,岁兰也没能料到之后。
“刘世子需要岁兰以她大理寺卿、三皇子妻妹的身份做桥,助他结识更多有利于己的权贵。而宴会,就是最好的机会。”
岁檀叹了口气,伸手环住沈凌云的腰,声音愈发闷闷不乐:“不过,我更希望是我猜错了。”
“我希望现实能狠狠嘲笑我,说我想多了,刘世子之所以会娶岁兰,是因为真的爱她,而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那日的情景再次浮于眼前,庶女出身也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岁兰,如此骄傲又不肯服软的人,该是怎样的磋磨才会让她放下身段,一次又一次地向娘家开口。
岁檀知道希望渺茫,但她还是忍不住向上天祈祷。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走向了她最畏惧的方向,三日后的百花宴,他们终究还是遇上了。
“啪!”
巴掌扇在脸上的响声惊人,听此动静,不少人停下手上原本的事情,跟着望过去,又在看清后见怪不怪地挪回注意,继续之前被打断的交谈。
盛夏的皎洁月色里,郁郁葱葱的玉兰树下,不被留意的宴会一角,岁兰狼狈地倒在地上,身上的红色锦绣沾了泥泞,脏了上面金丝勾成的富贵牡丹花。
她一侧脸颊高高肿起,颤抖着用手捂住,紧紧盯着地面,垂眸不发一言。
面前,是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刘世子,如经久不散的乌云笼罩在头顶,再也见不得天日。
“世子说话也不顶用啊。”
旁边几个世家子嘻嘻哈哈地打趣道,男女大防的沉闷宴会上难得的逗乐工具更加滋长了恶意,他们几乎是刻意的在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刘世子脸颊抽搐,回首尽力挤出个“不好意思让诸位看笑话了”的多担待表情,然后转回头,慢慢俯下身,如一片阴影降临,满脸阴鸷地抓住地下之人胸前的衣襟。
他用力上提,强迫她跟随自己的力道扬起脸,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背,一下下,轻蔑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方才的五指印已高高肿起,出现在娇生惯养十五年的凝脂玉肤上,是那么突兀,又是那么刺眼。
“不要不知好歹,”刘世子的声音又轻又重,像是抵在喉咙口的利刃,随时等待着刺入,“让你来是抬举你,听话,别让我休了你。”
阴霾罩顶,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岁兰浑身颤栗,羽睫抖个不停,所有的虚张声势都只能靠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勉强不逃离。
周遭的插诨打科还在继续:
“哟哟哟,小娘子这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看得我好生心疼哟。”
“什么怜不怜的,快去怡红院找你的情妹妹吧。这可是刘兄明媒正娶的正房娘子,哪轮得到你心疼。”
“正房娘子?”
先前说话那人佯装诧异道,“世子这么教训,我还以为就是个奴婢呢。”
“当她是奴婢就好。”
刘世子直起身,自怀里掏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她脸的手指,语气里是完完全全的俾睨:
“一个庶女罢了,占着我刘家正夫人的名头,打死了正好,我还能娶个门当户对的继室。”
四周响起哄堂大笑,对刘家这样的以为深信不疑。
铺天盖地的轻视嘲笑中,岁兰跪坐在地上,甚至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目光,偏着脑袋,长长羽睫在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盖住感受到的全部难堪。
刘世子的嫌弃还在继续:
“当初以为她和秦大小姐、秦二小姐好歹是姐妹必定关系不错,可谁知——”
“混蛋东西!”
伴随着一声娇喝,一个红色身影突然袭来,小旋风般直直插进他和娘子的中间空挡,不但打断了他的话,还狠狠推了他一把。
刘世子猝不及防,趔趄倒退,手中的丝帕没拿稳,掉在地上,又被后退的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
“你……”
他惊诧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她攥着拳头,目光凶狠,胸膛剧烈起伏,看起来是气个不轻。
“这不是三皇子妃殿下吗。”
旁边有纨绔认出,惊讶道。立刻有人跟着紧张地四下张望,寻找着与三皇子妃如影随形的三殿下,没看到人才松了口气。
“皇子妃殿下怎么来前院了,女眷应该去后面才是。”
“就是就是,这边都是男人,不是三皇子妃您该来的地方呢。”
即便嫁入皇室、有了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在吊儿郎当的世家子弟眼中,依旧是女流之辈上不得台面。
一大帮男人调侃着三皇子妃,若不是百花宴还算是比较正式的场合,恨不能像市井流氓调戏误入虎穴的良家妇女般吹个口哨。
“一个都别想跑,我挨个同你们算账。”
忽然,岁檀道,越发攥紧拳头,声色俱厉。
原本没把小皇子妃当回事的世家子们登时一僵,没想到她会如此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禁不住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些许尴尬。
人群最前面的刘世子搓着手,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
“殿下息怒,何必生这么大气。”
“不必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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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檀气极反笑,“大梁胫骨之后们就是这么看着男人打女人。”
“有什么打不打的啊,”刘世子摊开手示意四周,似乎在寻求支持,“不过是我和我夫人的家事而已。”
“家事?”
这下岁檀是彻底气笑了,眸色一沉,撸起袖子踏前一步,二话不说对着刘世子风流倜傥的俊脸就是重重一拳:
“那现在也是我和妹夫的家事了!”
嘻嘻哈哈的前院霎时间鸦雀无声,没人想到堂堂三皇子妃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动手,原本作壁上观的其他大人也不得不放弃虚与委蛇,全都慢慢围拢过来,看着这场突发对峙。
鼻血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刘世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狠厉。
被如此落了面子,他脾气也上来,阴狠地回瞪回去,恨不能三纲五常从天而降,压死这个不懂三从四德、无法无天的妻姐。
“丈夫教训妻子天经地义,关你什么事?!”
“就光我的事!”
拳头青紫,上面沾着刘世子的血,但一时间岁檀竟分不清到底要抒发的是身上还是心里的愤怒:
“你打人就是不对!”
“我还当多大点事呢,不过就是扇个巴掌、教训两下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一句明显偏颇的和稀泥响起,伴随着这句拉偏架,一大帮女眷从后院缓步而来。
前院的响动瞒不过后面,几个贵夫人掩着唇,似乎喜闻乐见窗户纸捅破,彼此交换着眼神,洋洋得意地示意地上垂首的岁兰;
而和岁兰有过节的几位贵小姐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说着风凉话。
“世子是爱世子夫人才打她的,不然世子怎么不随便出门打阿猫阿狗。”
“就是啊,况且谁家男人没点臭毛病,打几下骂两下又如何,也不会掉块肉。”
那一直在胸口、烧得心窝疼的火苗咻地窜起,燃成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
来之前沈凌云“切莫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什么仇什么怨都等他来后再报”的好生叮嘱全部抛之脑后,她弓步踏前,瞪着那些冷漠,语气凶狠:
“那我现在一巴掌把你扇到城门口你也别在意!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你!”
贵女一跺脚,还想再做争执被身旁的老妈子拽住衣袖摇头警告,满腔说辞只能不情不愿地勉强压下,只狠狠剜出一眼泄愤。
然而岁檀心里那团火已经无法熄灭了。
她环顾四周,因为被抢白而面露尴尬的世家公子、躲在扇子后对她的毫无礼数啧啧个不停的夫人小姐,还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刘家世子,突然荒谬地意识到,这一切从来都不是秘密。
那些心照不宣隐藏在水平面下的粉饰太平掀起滔天波浪,她望着其他人,只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帮凶。
“……你们知道,为什么从不阻止。”
“瞧您这话说的。”
人群里传回一声不屑,“妻为夫纲,而且,这和您一个出嫁的妇道人家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有关系!”
岁檀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胸口的那团火掏出来般愤怒咆哮:
“不管她嫁给了谁,是谁家的夫人,她首先是我秦国公府的三小姐、我的妹妹,我觉得有关系,就是有关系!!”
“无论我和她私下关系如何,她都是我妹妹!”
岁檀执拗地挡在岁兰面前,全然不见皇子妃的端庄,跟个撒泼打滚地市井妇人般,一边暴打上头的刘世子,一边唇枪舌战和各种歪理邪说大战三百回合,以一己之力抵挡着千军万马。
她的背影并不高大,即便没有人敢真的还手,整个人依旧略显狰狞,发髻凌乱,宛如护食的野兽,一步不退,寸步不让。
还是那么粗鲁莽撞,也的的确确是她一直以来都瞧不上的乡村野丫头模样。
岁兰跪坐在岁檀的影子里,捂着高高肿起的半张脸,止不住地痛哭流涕。
她想说她好烦啊,哪里需要她多管闲事,又控制不住地想叫一声,“姐姐”。
35. 第 35 章
“……你和离吧。”
岁檀垂首在水盆里净着帕子,突然没头没脑道。
闻声岁兰侧目,便见她低着头,正稀里哗啦地把波光粼粼的水面搅出声响,表情竭尽所能地漫不经心着,似乎只是提议了明早吃什么一般稀疏平常:
“我可以帮你。”
岁兰收回目光,语气有些抗拒:“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怎么会是怜悯!”
岁檀抬头,眸里簇动的小火苗瞬间燃成燎原:“我是你姐姐!你遇到困难,我想帮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姐姐?”
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岁兰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今日之前,我们有任何的姐妹情深吗。”
“况且,”她仰起头,几乎是恶意地撕破那层伪装:“你知道吗秦岁檀,我有多讨厌你们。”
未拧干的帕子重重跌回水盆里,岁檀直起身,回望回来。
一个时辰前的前院喧嚣渐渐远去,化作百花宴后院客房里遥遥相望的姐妹俩。秦国公府的富贵牡丹高昂着头,在跃动的烛光里,终于将愤怒与委屈宣出于口。
那是徘徊在短暂人生里的最大不甘。
“明明我才是最讨爹欢心的那个女儿,可无论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你和秦岁筝。”
“就因为我的出身不如你们、我的生母只是个姨娘,所以我天生就要低你们一等。”
“你十六年不在上京,依然可以凭借嫡女身份轻而易举地获得皇后娘娘请帖,而我想去春猎,就只能靠自己去争夺。”
“华美的衣服首饰、同为贵女的手帕交、旁人的赞许,什么都是。他们看不见我,即使看见也会觉得我不配,无论我做过什么努力,只消一句‘不是嫡女’就能一笔勾销,将那些付出视为心机、善妒。”
“包括婚约。你自小便能和三殿下定亲,秦岁筝退婚后还能再嫁大理寺卿,而我,仅仅是嫁给一个不承爵的世子,人人就都说我高攀,说我一个庶女能去侯府当正妻,哪怕他对我并不好,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轻笑一声,在巨大的压抑中绝望认命:
“你知道吗,秦岁檀,我真的讨厌你们。”
烛心“噼啪”作响,小小的屋子里姐妹俩皆是沉默,岁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开脑袋,明明一滴眼泪没掉,可越是倔强眼圈越是通红越是触目惊心。
岁檀禁不住踏前一步探出手,还未触碰到人,便听到她又开了口。
“……还记得你回府那天从我头上扯下的头饰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来自遥远隔世,却比任何撕心裂肺都要振聋发聩:
“那其实是父亲为我定制的及笄礼。”
“可我戴上,你只会注意到我越了礼制。”
岁檀无声地张张嘴,突然意识到,在初来乍到的自己心中那个假想敌一般、恨不能见天掐的娇蛮庶妹,其实才不过十五岁。
……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她觉得岁兰瞧不上自己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带着对她的偏见。
“对不起。”岁檀突然道。
原本仰着头像个刺猬一样竖起全身敌意的岁兰一愣,便见岁檀抬起头,那双总是闪动着狡黠的眼里布满说不出的诚挚,对着她的满腔委屈一字一句认真道:
“对不起,我为我那天的行为道歉,不知情就下定论,平白冤枉了你。”
堪堪维持的坚强在脸上绽裂开,毫无防备得到嫡二姐歉意的庶小姐有些懵愣,看起来很想大度地挤出一个笑容,但雾气抢先涌入眼底。
她倏然偏过脑袋,对着岁檀的反方向低声咒骂了句什么,隐隐已是哭腔。
岁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我跟你道歉,也是为了证明我们本就是平等的。”
“没有嫡庶之分、更不会是幸灾乐祸,我说想要帮你,是真的希望可以帮你。”
不沾阳春水的凝脂玉手未来得及擦干,还微微有些湿润,攥在衣服上,一下一下皆是水印子。
岁兰怔怔看着胳膊上的水渍,明明那么粗鲁莽撞,是她最讨厌的乡野丫头模样,可真心隐藏其后,就像是脱胎于贫瘠荒芜中的盛开,在碾落的泥泞中,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最后养料。
望着望着,她极轻地勾起唇角,似是想笑,但扬起的笑颜比哭还难看。
“我不会和离的。”
片刻后,她缓缓摇头,慢慢道:
“自小我便知道,妻妾有别,嫡庶要分,当正妻是我毕生的梦想,无论刘家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和离。”
过往的十五年将“正妻”化作执念,灌注在秦家庶小姐的人生里,变成一条不归路。岁檀对上她眼底的执着,一时竟不知还能如何说才好。
然而岁兰只是笑笑,垂眸起身,在嫡二姐面前,第一次展露与年龄相符的娇态:
“好啦,送我回刘家吧。”
这个时候把人送回建成侯府实在称不上明智之举,奈何岁兰主意已定。
她俩汇合上等候在外的沈凌云,坐上三皇子府的马车,向着刘宅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临近宵禁街上早就散掉人群,三三两两的晚归人也是疾步快行,夜风吹过,莫名萧瑟。
路上唯一疾行的马车里,三个人也是各怀心思。
“……秦三姑娘。”
岁檀在底下拼命拽着自己衣服使眼色,沈凌云哭笑不得,只能用天道大男主仅剩的光风霁月真情实感地建议道:
“倘若你想和离,孤愿助你一臂之力。”
“就是就是。”
岁檀立刻附和,“若是你觉得和离之后没法面对姨娘,大可以来住三皇子府,我保证你就跟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是不是啊沈凌云。”
三殿下抱拳,真心道:“自该如此。”
“姐夫。”
原本靠在窗棱边挑着帷裳眺望着外头风景的岁兰闻言弯弯眉眼,也不知外面黑咕隆咚地有什么可看的。
她回眸,一贯美得十分有攻击性、总是想着艳压四方的绝世容颜这一刻罕见地带了一丝少女的灵动,笑容更是温和俏皮到不可思议:
“她心血来潮,你怎么还跟着她一起胡闹了。”
“怎么就胡闹了,我们是真心的!”
“我不会和离的。”
马车停在建成侯府门口,岁兰一哂,放下帷裳,一边慢慢起身一边再次强调道。
百花宴上的屈辱和嘲笑不再,即便她的衣裳还零星沾着宴会地上的泥土,可不为人知的这一刻,她依旧是那朵最盛开的牡丹花,哪怕是迈向自己的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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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不复,也高昂着头颅,不后退,不低头。
“我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
说着,她缓步而下,伴随她的动作,紧闭的侯府门慢慢打开,露出里面明晃晃的恶意。
被好生驳了面子的刘世子站在人群最中间,连见到皇亲贵族的礼节都难以维持,咬着后槽牙紧紧盯着他们,脸上阴晴不定。
一旁的侯夫人更是满脸嫌弃,全然忘记了她当时是如何用祖传玉镯哄骗人是自己最心心念念的儿媳妇,此时此刻极尽最难听的措辞表达着儿子不该娶这种下等货色、不但上不了台面还只会给侯府丢脸的怨念。
喝得醉醺醺的刘家小叔则用不怀好意的色眯眯眼神盯着大嫂。
而他们身旁,是等候多时的刘家仆人,前前后后地站在大门里,奏响的是来自地狱的挽歌。
“岁兰,”岁檀莫名心惊,伸出手,像是寻找什么支撑般紧紧攥住她的袖子:
“我们回三皇子府吧,刘家不敢上门要人的,只要你不想,没有人能逼你回刘家,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侯府的门槛宛如天堑,他们彼此都知道,一旦迈过去,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一切痛苦和折磨都会被合理化成“家事”,即使位高权重如三殿下,也无法将正义伸进臣子的后院。
岁檀怕得牙齿都在打颤,然而岁兰只是笑笑,轻轻拂掉姐姐的手,轻声道了句“姐姐你好啰嗦啊”,便抬起脚,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去。
她目视前方,一步一步走得坚决,岁檀绝望地望着她飞蛾扑火般的献祭背影,还是没忍住大喊出声,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安谁的心。
“我就在门口等着,倘若你改变主意了,就喊我!
别说区区一个刘府,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会带你出来!”
岁兰的步伐骤然顿了下,似是很想回首和她再说点什么,但片刻后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一下都没有回头。
她迈进大门,在刘世子得见奴婢回笼止不住得意的趾高气昂中、在侯夫人骤然变大的呵斥声中,下人将府门缓缓合拢。
打骂的嘈杂立刻自门内隐隐传出,像是专门给门外之人听的,那么放肆、又如此不留情面。
岁檀捏紧拳头站在原位寸步不退,她觉得恶心难耐,又强迫自己必须去听。
她怕不小心,就此错过岁兰的呼疼,再也无法拯救自己的妹妹出阿鼻炼狱。
然而直到风吹尽,一切重归平静,她还是没能等到岁兰任何只言片语的呼救,哪怕是一句微弱的呻吟都没有,整个过程安静到不可思议。
“岁檀……”
一直默默守在后面、陪她一起等待的沈凌云踏前一步,忍不住担忧道。
岁檀猛地回头,重重扎进他怀里,像在再也坚持不住,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终于失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不是有金手指吗,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沈凌云沉默,伸手环住她,同样心底发涩。
无能为力淹没在历史的洪荒中。
没有天道大男主的万众瞩目,滚滚红尘中被一笔带过的小人物也同样痛苦挣扎,在永生永世不可得的执念中,迈向自己的至死方休。
无法拯救,也不能回头。
36. 第 36 章
“怎么会这样!”
听过妹妹忿忿不平的转述,岁筝瞪大双眸,震惊于庶妹所嫁非人的同时,又忍不住忧心她的当下:
“那,你可知岁兰现在安好否?”
上一息还雄赳赳气昂昂、恨不能就地杀进建成侯府的岁檀顿时泄气般重重跌趴回桌子上,颇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后续,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凶多吉少。”
“啊……”
岁筝以手掩唇,岁檀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不该同姐姐讲,刚抬眸准备宽慰几句,却不小心先和姐姐身边的姐夫对视上。
姐夫十里冰封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岁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找沈凌云。
“祝大人,”握住夫人手的沈凌云彬彬有礼,话里话外又皆是强硬地不容拒绝:
“夫人难得和家姐相见,还是把这里留给她们,你我借一步说话吧。”
祝衍立刻撇开眼,不要脸地假装没听到,却被岁筝轻轻抓住手拍了几下手背。
前一刻还梗着脖子不畏强权的大理寺卿瞬间软了态度,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听令而动。
碍眼姐夫终于离开,岁檀赶紧凑到岁筝耳边嘀咕起悄悄话来。祝衍走到一半突然回首,不放心地想要交代几句什么,被沈凌云拉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即使只能约在茶楼包厢见面,秦国公府嫡亲姐妹还是彼此叽叽喳喳个不停。
隔着半个包厢,祝衍亲眼目睹妻妹是怎样叽里咕噜地高强度输出、而妻子又是如何略显诧异地瞪大眼睛迭声道出一大串诸如“刘世子怎么这样”、“刘府一定会遭天谴”的没营养谴责后,悬着的一颗心可算能够稍稍放下。
“放心吧,”余光关注着一切的沈凌云低头饮茶,“岁檀心里有数,‘那事’她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一句话挑明了明里暗里的隐隐戒备,祝衍顿了顿,没事人般也拿起茶杯,埋首品鉴起来。
“不过,过去这么久了,祝大人您是否也该给我一句准话,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两位秦小姐都没得闲注意这边,但沈凌云还是压低声音,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轻声道:
“有关定皇叔旧部,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祝大人老神在在地品茶,一如既往地打着太极。
沈凌云眉峰不赞同地微微蹙起,祝衍话锋一转,突兀地提起另一件事来。
“但说到定王旧部,你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你到秦二小姐身边当暗卫时明明易过容,我却还能认出你来。”
他顿了顿,平静地像是暴风雨前的水面,“因为我见过那张脸。”
“只是,是在十八年前。”
另一边的叙旧还在继续,全然没发现这一边的惊涛骇浪。
沈凌云愣住,随着大理寺卿缓慢且坚定的描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慢慢变得清晰,逐渐铺展成一张天罗地网。
一个念头骤然浮出,恍然变成一个可能——
“殿下!”
“大人!”
突如其来的通报声打断思绪,沈凌云侧目,两个探子分别从窗边、门外探进脑袋,焦急地召唤着他和祝衍。
包厢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两位夫人自然也听到了,跟着望过来。
他俩同时起身,一边分别向着自己的手下走去,一边各自还给夫人一个“无事发生”的熨帖笑容。
能让手下甚至等不及回府、还在外面就匆忙来汇报的会是什么好消息。
沈凌云听过,心事重重地转回头,便见同样听完回禀的祝大人正饶有兴致地望过来,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地意味深长。
他一顿,瞬间意识到他们听到的应该是同一个情报。
显然祝大人也反应过来,不禁揶揄道:“没想到光明磊落如三殿下,也会干查老丈人家底这等龌龊事啊。”
沈凌云摇头否认:“没有,我的人并不足以挖出国公府的秘密。”
祝大人挑眉,看那模样是很想反驳“不查国公府你从何处得到消息”。
于是沈凌云笑笑,自己揭开谜底。
“我只是派人跟踪了你的人而已。这样你的人查出来任何东西,我的人都会原封不动地偷一份送来给我。”
“……”向来噎死人不偿命的大理寺卿难得无言以对。
可惜这个小插曲撼动不了消息带来的沉重,在短促的插科打诨后,沈凌云再次开口,这一次,回归正题。
“你觉得,”他慢下脚步,满目踌躇,“应该什么时候告诉她们比较合适。”
祝衍同样驻足,回首,平静的目光自他脸上扫过,又扭头望向包厢的另一方向。
“我不知道。”
视线尽头,心心念念的夫人正因着着妹妹的古灵精怪而笑弯眉眼,全然没有初遇时的郁郁寡欢,鲜活地仿佛自始至终就该是这样,未有丝毫改变。
“倘若现在涉案的是别人,我早就动手埋了,并且保证做的滴水不漏,不让任何人抓到把柄。”
“可现在,偏偏是秦国公,我妻子的父亲。”
杀伐果敢的祝大人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想要嘲讽谁:
“咱们老丈人可真是老当益壮,就以他做的那些破事来说,够死一百回了。”
“……可能一万回也不够。”
沈凌云想起方才得出的另一个可能,默默接道。
二人对视,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无可奈何。祝衍揉揉太阳穴,不由得真情实感地笑骂了句:“这岳丈,可真会给人惹麻烦。”
“行了,事已至此,我先带筝儿回去吧,日后寻找时机再告诉她真相。
而你,到底要不要现在就给秦二小姐捅破那层窗户纸,还是自己决定吧。”
沈凌云点头,知道也没别的办法,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无论是好是坏,岁檀她都有知道的权利。”
*
“你神神秘秘说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呀。”
挥别姐姐姐夫,从茶楼甫一出来,岁檀立刻凑到沈凌云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者目视前方,没有正面回答,反将她抱起,二话不说一个纵身飞起。
岁檀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全身心地躲进他怀里。
此时,上京城内暮色四合,朦朦胧胧的夜色下,他们就这样穿越大半个街巷,直奔某个地方。
“这是……”
国公府的匾额映入眼帘,还是熟悉的高门头。
只是这一次,沈凌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带她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去,而是走了梁上君子的野路子,在黑暗的掩护下,一路踩着砖瓦飞上屋顶。
久居汴州的秦二小姐在国公府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足够她认出脚下的建筑就是父亲秦国公的书房。屋顶上也不只有他们俩,一个身着大理寺黑色捕快服的男人站在那,瞧见他们过来,无声作揖。
他前方半步远的位置,砖瓦小小错位,露出一个可探可听的小空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岁檀如何还看不懂,但她又觉得自己无法明白,只能茫然地看着沈凌云动作,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又对着捕快轻颔首示意。
捕快无声回以拱手,就这么将国公府的秘密相让,自己则飞速消失。
高高的屋顶上仅剩下二人。沈凌云示意脚下,望着她,终于回复了最开始的疑问。
“……这里面有答案。”
岁檀一愣,片刻后说不出什么情绪地俯下身,自瓦片的间隙中张望下去。
“放肆!”
贴着近了,便能听到屋里的动静。秦国公背着手,不停地在视线里视线外踱步,全然没有多年沉浮的城府,显然已是暴跳如雷:
“你这是叛国!”
“公爷。”
缝隙以外的地方传回一声吊儿郎当的应答,莫名熟悉。
岁檀心中微悸,抬头,和沈凌云对视,得后者一个肯定点头:竟真的是刘世子。
“何必说的那么难听嘛,小婿我只是邀请您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恰巧非常需要的人手里,以换取一些能让小婿及小婿一家过得舒服点的荣华富贵,而已。”
漫不经心地颠倒黑白传来,接着“刷”一声,应是打开了折扇:
“毕竟,官盐向哪里走私,不是走私呢。”
“你!”
即使上方角度并看不见秦国公的脸,岁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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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能察觉到他的惊慌失措。
他像是被迎头击中般大退半步,年轻时纵马打天下的厚掌必须要死死攥住桌角才能勉力站稳: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隐藏在视线盲区的刘世子轻笑了声,仿佛他问了一个多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秦国公府得圣上猜忌十八年,却依旧锦衣玉食没短过任何银两,很难不让人怀疑的。”
“不过,其他人只会感叹是国公府家底够殷实,子孙后代如此挥霍都还有富余,而我建成侯府偏偏知道,老本禁不住这么啃,再厚都不行。”
“所以,我就更好奇了,同样短了恩宠,国公府又是如何做到还有余钱的呢。”
他顿了顿,声音莫名愉悦: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您的好女儿、我的好妻子岁兰啊。若不是您在她前面毫不设防,我又怎会如此快地发觉真相,察觉您和孙尚书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上方看不到刘世子的表情,但能够想象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如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一点点引诱着国公府走向万劫不复:
“岳丈大人,既然已经成为一家人,这等好事,自然也得分小婿一杯羹啊。”
“你有官盐渠道和路线,我有买家,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死寂,致命的死寂在屋里屋外同时弥漫。刘世子促狭地笑了下,接着是凳子擦地的起身声:
“小婿该说的已经说完,还请岳丈大人好好思考下——毕竟,您也不想我休妻吧。”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又合上,小小的一间书房里再探听不到其他人的呼吸。
秦国公仍站在原地,一只手无力地撑在桌子上,死死盯着刘世子离去的方向,似乎在进行着什么天人交战。
半饷,他重重擂了下桌面,泄愤般自唇边狠狠溢出一句“……混账东西”,虽是不情不愿,但已然是做出了抉择。
眼前的缝隙被瓦片重新盖上,岁檀眨眨眼,沈凌云叹气,伸手将她拉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让你知道真相。”
岁檀怔怔地靠在沈凌云胸前,像是刚刚回神,好半天才慢慢有了反应。
今日之前,对于国公府最后的叛国,她想过一切可能、找过一切借口。
是外族许诺了钱财?是由于定王案的不甘?还是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为之?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知晓,原来全部罪恶的源头,只是父亲对小女儿的爱之心切。
因为想要庇护小女儿的幸福,而交换了国公府上下数百条人命。
“为什么……”
岁檀满目凋零:“即便嫡姐不是亲生的,但至少我还是,为什么父亲会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全然不想他如此我该如何自处。”
“……可能是因为,事情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沉默片刻,沈凌云轻轻道。岁檀迷茫地转过脑袋,他叹出一口,还是选择说出那个猜测。
“今日在茶楼,祝衍跟我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或许意味着什么。”
“祝衍是定皇叔案的主审官,但审案时他发现,定皇叔的画像全部被篡改了。”
“他说十八年前虽然年岁尚幼,但已经记事,而他记忆里真正的定皇叔其实是我易容后‘临祈’的那个模样,只是比我眼角多了一颗痣。”
“可这些,尤其那颗痣,在新画像上全部被改掉了。”
“我的易容是易舟帮我处理的,他所属的暗卫营十几年前是听令于身为太子的定皇叔的。而定皇叔,他明明是在天牢中自刎,细想下来,其实并没有目击证人,一切都是人云亦云,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尸体。”
岁檀倏然瞪大眼睛,随着他的讲述,同样意识到那个最可能:
“——锦衣卫是‘隐身’,证明深宫早就卷入其中,那么顺着是不是也可以猜测,其实十八年前他们就已经深陷于此,当年的定皇叔旧案其实也另有隐情,比如真正的他没死,只是躲了起来。”
眼角的痣逐渐清晰,从此开始一笔笔勾勒成刘府婚宴上那个讨要糖的男人。岁檀惊讶地捂住嘴巴,沈凌云点点头,道出了彼此心中那个隐隐的结论:
“‘双生’,会不会,就是假死的定王叔。”
37. 第 37 章
一语出,二人皆沉默,这份心惊胆战的动荡直到他们回到三皇子府里都未曾平息。
岁檀蔫蔫趴在桌子上,怔怔望着烛芯。
今日之事确实在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岁兰的处境、父亲的抉择、国公府避无可避的坍塌,以及那个在叛乱案中都全须全尾脱身的定王,和他的“双生”,似乎都还有着其他作用。
“别想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盖在眼前。她像是被这连环事件冲击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晓得呆呆眨眼,长长的睫毛扑扇,扫过面前的掌心,痒痒的,像极了眼泪。
“我们一起,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声承诺拉回神识,她微愣,直起身子刚想要说点什么——
“小姐!”
隐隐约约的焦灼呼唤自外响起,虽听起来是火烧眉毛的慌张,但因为夜色已深、主子们的主院禁止喧哗而被房门外值守的下人们迅速捂住嘴巴摁倒在地。
即便遇拦路虎横刀截断,来人依旧不死心,一边极力想要放大嗓门召唤,一边和蜂拥而至的皇子府侍女们小声争执,岁檀耳尖地认出那是自己出嫁前的贴身丫鬟青莲的声音:
“我要事要禀怎么就打扰主子们休息了!”
“是急事,绝对急事,特别急十分急十万火急!……什么,你也想看看……呃好吧,勉强给你瞅一眼……”
“言而无信!这怎么就不急了!……是你了解我们小姐还是我了解我们小姐!相信我,这就是十万火急!让我进去!”
“怎么了?”
岁檀推开门,扬声询问,房门外原本扭作一团的几个小丫鬟登时全都住了手。
皇子府的侍女们反应极快,讪讪垂手站在原地,尴尬地看着三皇子妃,又看看紧跟其后出来的三殿下本人,当机立断地跪倒。
“殿下明鉴,是有歹人擅闯……”
“我才不是歹人!”
青莲恶狠狠反驳,气呼呼上前,把小心珍藏在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它被丝帕好生包裹,看起来原主人极为重视,“小姐,有人让我把这东西带来送给您。”
物件递到跟前,岁檀没有第一时间就去接,反而是蹙眉在她额头的伤口观察了会,确定那只是皮外伤而不会造成毁容后,才伸手接过,随口问道:“谁呀?”
“三小姐。”
拆解香帕的手一顿。
出嫁时她把青莲留在了国公府,故而青莲还用着旧日说法称呼她们,而此时她口中的“三小姐”也自然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岁檀心里莫名划过一丝不安,无力地咽咽口水,快速拆开,在里面的东西重现天日那一刻,瞪大双眸——
那是一个簪子。
“岁檀?”
她浑身颤栗,握着簪子抖个不停,沈凌云忍不住踏前一步,担忧问道。
“沈凌云!”
岁檀猛然回头,紧紧攥住沈凌云的衣袖,声音颤抖,眼里更是天崩地裂得厉害,“岁兰出事了!”
“这簪子,是我回府那天她带的头面!初见就是因为这个我们起了争执,后来她说这是父亲送她的及笄礼。”
她颤颤巍巍地举起示意,不敢想可能发生了什么:“现在,她把这个送给了我!”
“她一定是出事了!”
“轰隆”一声,仿佛是在附和,头顶一道惊雷闪过,瞬间惊醒大半个上京城。
岁檀越发急得团团转,沈凌云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别怕,我们去建成侯府看看。”
*
浅浅的歌声响起,岁兰倚靠在门框上,仰望着天空,小声哼起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常常吟唱的摇篮曲。
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将这个如水凉夜变成触目惊心。
然而她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一边轻轻打着节拍小声为自己哼唱着记忆里的旧日歌谣,一边执拗地望着遥远的苍穹。
可惜了——最后时刻,她有些遗憾地想:今晚是个阴天,看不到月亮。
不过好在,天生还有星星。
即便黯淡,依旧闪耀。
这么自我安慰着,她勾起唇角,在盛世牡丹一如既往的骄傲中,缓缓闭上眼。
建成侯府仆人的尖叫声传来,“死人了”的惊呼更是连成片。
然而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
“怎么了!”
刘宅内处处皆是奔走的仆人和刺耳声音,沈凌云和岁檀落地,一把抓住一个惊慌失措的下人问道。
那人似吓破胆,慌慌张张地挣扎着想要跑掉,又在挣脱无能、瞥清他俩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华贵服饰后哆哆嗦嗦道:“死、死人了!”
“死了?谁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
说完他再顾不得其他,使力挣脱开,惊恐跑远,仿佛有什么恶鬼在后面追逐,促使他无法停下。
狼狈逃窜的仆人们争先恐后,而那个恐惧逃离的源头,是侯府前院后宅相通的门,此时此刻微阖着,遮挡住一切探究和罪恶。
岁檀心头一动,快步跑过去,重重推开——
然后呆愣原地。
落她一步的沈凌云也跟过来,在看清里面的情景时,同样慢下脚步,错愕地瞪大眼睛。
他们想过很多可能,却没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尸体,不是一具、两具,而是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尸体。
假山中、桌案旁、花丛里,望不到头的尸体将小小一间后院铺就。
有的生前最后时刻似乎还在觥筹交错,脸上挂着虚与委蛇的应酬笑容,只是下一刻,毒性发作,酒液泼洒、杯子掉落,而他们自己倒在冲天酒气里,再无生还可能。
岁檀茫然地穿行在尸体间,被这样的可怕场景不知所措到只剩下寻找岁兰的本能。
侯府今夜应是有宴请,处处皆是寻欢作乐的痕迹,她在其中认出很多人:尖酸刻薄总是打骂苛责儿媳妇的侯夫人,百花宴上不怀好意动手动脚的纨绔,对嫂子既有贼心又有贼胆的小叔子——
突然,沈凌云叫道:“岁檀!”
岁檀应声抬头,沈凌云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知看到什么,低着头,脸上是说不出的古怪。她快步过去,到也看清那一瞬间,骤然恍然为什么他会是那样的表情——
沈凌云面前,是侯府刘世子的尸体。
下毒之人大概恨他入骨,下了极重剂量,以至于即使已成尸体,那毒素依旧在作用,将嘴唇变得青紫,面色更是不正常地惨白着。
如此方式偶遇“熟人”,岁檀也禁不住有些发愣,然而沈凌云摇摇头,示意她注意别的地方。
“……手上。”
岁檀跟着沈凌云的目光懵懵低头,下一刻震惊地瞪大杏眸。
她这才发现,暴毙的刘世子手中居然紧紧攥着一块布料。
应是从什么地方硬生生扯下来的,看起来是女子穿在层层衣服里面的里衣式样,上面还用金色丝线勾勒出一棵妖艳的金色牡丹。
只是此时此刻只剩屈辱的半朵,和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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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掉落在地,碾尽泥土里,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涌上心头,哪怕知道现在并不是个合适时候,岁檀还是控制不住红了鼻子湿了眼眶。
沈凌云沉默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残忍的真相就像一把刀,割破这个无风也无月的夜,露出里面淋漓的伤疼。
“谁!”突然,沈凌云扭头冲着某个方向喝道。
原本窸窸窣窣的微弱动静顿时没了声响,沈凌云蹙眉,放开岁檀大步走过去,一把掀翻桌子——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求求了,不、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世子夫人呢?”
这看起来年纪尚幼没有攻击性,岁檀寻妹心切,赶忙追过来问道,因为焦急不自觉地严厉了语气。
谁知那小丫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骤然浑身一颤,尔后哆哆嗦嗦抬头,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般,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世子夫人,我们世子夫人——”
倘若问岁兰,这辈子她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骄傲如她,一定还是会高扬着头颅,不屑地说自己从不后悔。
她从后院的宴席上出来,发髻凌乱,身上更是衣不蔽体。
沿途下人指指点点,每个人都知道世子夫人处境艰难,也听到了今夜后院里那些不可说的声音,可即使能管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也终究无能为力。
侯府的这片天地里,没有人能够反抗世子爷的任何决定,包括那些助纣为虐的想法。
有人在唏嘘,有人在聊表同情,然而这一次,世子夫人没有哭。
她平静地回到房间里,静静地重新梳妆打扮,然后换上最珍重的锦衣华服,遣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去国公府送东西,又支开全部下人,关上了后院的门。
“无论传出怎样的尖叫都当无事发生”的诅咒应验,哪怕有人因为少喝了那么两口而毒不至死,也在寻常日子里他最喜欢听、此时此刻却是自己发出的恐惧求饶中,被一毒封喉。
其人之道终究还在其人之身,曾显赫一时的偌大建成侯刘府,随着今夜的风一起,吹散在历史的缝隙中。
“世子夫人本、本来想杀光的,但、但她说,她看见了当、当时我也是被强迫的、所以她、留我一命。”
小丫头的上气不接下气犹在耳,顺着她的交代,岁檀撑着侯府的青砖红瓦,一步步走向主院。
远离后院的酒气和死气,这里安静地就像母亲的怀抱。
身着大红色正妻婚服的岁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还是那么漂亮,静静地靠在门框上,双目紧闭,似在养神,又仿佛是在用行动表达着对这个充满狼狈的世间的唾弃,不愿再睁眼看一下。
“岁兰……”
岁檀轻声呼唤,一边控制不住地哽咽,一边踉踉跄跄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确定什么。
胸前平稳,身体冰凉,鼻下也全然没有呼吸痕迹。
可她不死心,试过一次又一次,试到眼圈通红、泪流不止、沈凌云自身后重重抱住她。
“岁檀。”
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是完全区别于岁兰的活人痕迹。岁檀不由得停住动作,豆大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如断线珠子般噼里啪啦落下。
姗姗来迟的京兆府官兵围住刘府,人们对刘家的灭门惨案驻足、唏嘘感叹。
然而在亲者的放声大哭中,在鲜为人知的地方,国公府最骄傲的那只牡丹,也凋零了。
38. 第 38 章
上京城内、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此等大案,京兆府几乎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官兵涌进建成侯府,迅速占据刘宅的每一片假山、每一个案桌。
府内人头攒动,各类声响杂乱不堪,岁檀痛哭了会可算止住啜泣,几个京兆府的官兵也顺着虚掩的门摸索到了主院。
他们看到三殿下和他怀里满脸泪光眼圈通红的三皇子妃先是一愣,尴尬施礼后搓着手在旁等待了一会,才在三殿下的目光暗示下点头哈腰地上前,去搬运门槛上早已故去多时的世子夫人尸体。
大红色嫁衣下岁兰面目安详,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好梦依旧。京兆府的人笨手笨脚,抬她的时候不小心身体倾斜,一个物件自她怀中掉落在地,顺势滚出很远。
岁檀下意识地跟着追去,定睛看到,滔天悲伤顿时涌上心头,登时便湿了眼角。
——那是一个早早便精心雕刻好的玉石牌位,上书“世子正妻刘秦氏之位”。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规矩森严的侯府准备出这样的“晦气”物件的,也无人知晓十五岁还是花一般年纪的岁兰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一笔一划地自己为自己刻下一块牌位。
国公府的牡丹花傲然于世,即便曾经蒙尘,也永远是骄傲盛开的。世人不知她的傲骨,不懂她的坚韧,都没关系。
只需在这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在她重新换上嫁入侯府为妻的那件大红色嫁衣,抱着这块应验了的正妻之碑,悍然选择与偌大的侯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后,人们知道她也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也不算枉走这一回。
她会如一座丰碑,永远屹立在有关建成侯府的旧事之上,在丹青上,在野史中,成为刘家满门即使下落九泉也挥之不去的业障。
生生世世,如影随形。
*
落败的建成侯府很久不见这样的热闹非凡了,可惜,不是刘家人至死都念念不忘的荣光复现。
大理寺的人匆匆而至,和着先一步到达的京兆府一起控制了局面。
岁檀和沈凌云跟随岁兰的尸体返回后院时,侯府四散的下人们已被抓回,此刻全都跪在后院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提供人证物证,以及帮捕快们尽快辨认出尸体身份。
侯府今夜有宴请,南来北往地请了不少宾客。下人们并不是全都能叫得出名号,但好在酒劲上来插科打诨是本能,百无禁忌之下反倒提供了诸多蛛丝马迹。
例如那个吹嘘自己爹有钱有势、即便自己当街强抢民女、因对方反抗而不小心致其死亡、也能逃脱牢狱之灾的,应是冯大人的幺子;
那个添油加醋讲述自己倒插门后是如何凭借发妻娘家势力和富可敌国的嫁妆清单平步青云,又翻脸不认人、吃尽发妻绝户的,应是秦侍郎大人;
而那个……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贡献着自己在宴席上的所见所闻,岁檀听着听着,恍惚间有些明白岁兰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上京城歌舞升平的欣欣向荣之外,竟窝藏着这样多的龌龊。那时的岁兰或许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在剑指苍天,讨要世间的公道。
“岁檀。”
沈凌云突然道,语气有些古怪。岁檀“嗯?”了声,跟着望过去,在看清后也不由得一愣。
无月的夜晚本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侯府为了方便寻欢作乐营造出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氛围更是没给后院点上几盏灯,加上早先她心急如焚没闲暇关注其他,因此直到此时,在京兆府和大理寺燃起的灯火通明中,她才注意到那个诡异的东西。
不,不能称之为东西——
因为那也是一具尸体。
只是,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雪球猫的尸体。
岁兰的毒是下在酒里,按理说不应该牵扯到无辜的猫。
更何况——她单单扫一眼,便知沈凌云的在意是为何。
岁檀吊起十二分注意,微微侧目轻轻点头;沈凌云回以颔首,随手拾起一截树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一拨弄——
僵直的猫尸被带着翻了个身,露出另一侧少了一小撮的皮毛。
触感犹在,记忆回笼,沈凌云扭头,心事重重地冲岁檀点了点头。
襄城赵晟、郊外孙城临死前见过的那个神秘黑衣人一直是他们无法忘却的肉中刺,而现在这个,居然真的是“通感”的那只雪球猫。
岁檀跟过来,随着他一起望着猫尸,也不禁沉默。
如果不会喝酒的雪球猫也中毒而亡,那么“通感”随主,它的主人——
另一旁的辨认还在继续,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下人们对某个尸体的身份产生了分歧:
“……这肯定也是位贵人啊,我看到世子对他恭恭敬敬的,还赔笑说不知道自己掺和的是贵人的事,让贵人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拉他一把。”
“胡说,怎么可能,与世子相交甚好的贵人就那么几位,全都在这了,断不可能如此面生!”
“就是就是,哪会凭空冒出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贵人啊……”
“……可我也听见了,我还听见世子是这样称呼他的——‘干爷爷’……”
岁檀一愣,转头望向沈凌云。二人对视,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震撼。
雪球猫的死亡意料之外,它的尸体没能关注到实属正常。
可方才,为了寻找岁兰,人的尸体他们可是好好检查过的。可以极其肯定里面既没有神秘黑衣人,也没有可疑到能被刘世子称为“干爷爷”的人。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几个下人还在争辩,大理寺官员见辨认无果,索性一摆手命人将那尸体带了下去。
岁檀拉着沈凌云尾随其后,直到那尸体同其他一样放置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负责搬尸的士兵折返回去搬运下一个,指尖一道金光闪过。
下一刻,那尸体陡然变了相貌,赫然变成刘公公的模样!
百思不得其解许久的诸多谜团就此豁然开朗,如在乱麻中抽出了最重要的那条线索,一切剥丝抽茧成最简单的答案。
女尸案时位高权重到能在守备森严的猎场陷害秦大小姐的“傀儡”,神通广大到能将重刑犯尚书公子从密不透风的大理寺天牢里悄然带出的“隐身”,胆大包天到敢对两位皇位继承人动手的“双生”……
锦衣卫中的叛变者,“通感”和“无字天书”对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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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份的轻易识破,秦国公府内的迷雾重重及背后他和孙尚书的苟且勾当,极大可能是诈死的定王……
甚至更早之前,在陷害赵晟满门的布防图失窃案中冷眼旁观事情发生的神秘黑衣人……
种种异常的布偶线汇集一处,将隐藏在层层迷雾后的操纵者带出了皮囊。
——御前大太监、极得圣宠、仅靠自己就能为干儿子谋得建成侯爵位的九千岁刘公公,倘若他是“通感”,而这一切均来源于他的布局的话,那么全部疑惑也便说得通了。
秦国公不得圣心将近二十年,却依旧能在铁面无私的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干此等大逆不道的走私勾当,甚至要不是因着孙公子折腾出的一系列事引起了祝衍注意,进而顺藤摸瓜牵扯出孙秦两家超乎寻常的关系及个中缘由,极有可能让他再干二十年。
而从退婚秦大小姐开始,孙家的围堵心思太过昭然。
无论是带女尸进猎场以“善妒”之名陷害,还是尚书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地都是要置岁筝于死地。
可作为秦大小姐的娘家、旧日风生水起的国公府,秦国公的态度实在太超乎寻常了,让岁檀几度怀疑那些放纵伤害的背后是否有他的推波助澜。
那一天,当她发现他哄骗禁足的自己出门上香,进而为“无字天书”提供机会,让他能将自己劫走时,岁檀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是她不知道,是怎样的利益交换。
能让一个男人甘愿奉上一对嫡女性命的,自然不会是寻常诱惑。
走私所带来的巨大财富捆绑了彼此,让他们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同时,将那绳的终端心甘情愿地交到了幕后的刘公公手里,既是拱手相让了最大把柄,也是为了得到庇护。
其实本来,这都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奈何半路杀出个急于求成的程咬金。
刘世子的迫切引起了他干爷爷的注意。
他太急不可耐了,无论是新婚没几日便大张旗鼓地用发妻做饵攀附权贵,还是堂而皇之地将手伸进利益联盟里想要分一杯羹,都触及到了根本,让背后的执棋人“通感”不得不在意。
顾念着旧日父子情,刘公公猥自枉屈,亲自前来试探一番。
只是没想到,在肆意践踏的纸醉金迷以外,在满府的乱花渐欲中,一个小人物开始了绝望又悍然的反抗。
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岁檀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世界运行的规则里,剧情线内的人无法仅靠杀意杀死彼此,所以他们自认为天下无敌,可以肆意而为。
毕竟神明会蒙眼、公道会偏心,朗朗乾坤、昭昭天理之下,他们就是能够一手遮天。
从上至下的压迫始终存在,既得利益者从未在意过蝼蚁的痛苦与挣扎,隐身于幕后运筹帷幄的大反派,更是从没有将目光放到不值一提的路人甲身上,自然也就不知道一个绝望的人临死前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于是,他们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所有人,包括高高在上的“通感”,就这么被他们瞧不起的小人物,用一壶毒酒尽数带走了。
……朴素到惹人发笑。
39. 第 39 章
这一夜,并不太平。
天边洒下初生的熹微,蒙蒙亮时,京兆府和大理寺可算整理妥当现场,协商将尸体拉回再审。
几个士兵听令,粗暴地拖起地上的岁兰,同样在此逗留了整宿的岁檀见此不由得跟上去。
昔日荣光的建成侯府外,官兵们机械地搬运着尸体。岁檀沉默地看着他们将岁兰抬上运尸车,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绪还梗在心头,沈凌云突然扯住她的衣袖,示意她望向某个方向。
岁檀一愣,循着看过去。
晨起朦胧的云雾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蹒跚在戒备森严的层层封堵之后,怔怔地望着车上零落成泥的幼女,不可一世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偻。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颤抖着抬起眼。
秦家父女的目光在氤氲稀薄中交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岁檀遥望着晨光中的父亲,只觉得他两鬓斑白,仿佛这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二十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是痛苦的。
三日后,国公府送别三小姐的灵堂里,岁檀望着棺材里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的岁兰,想的也是这么漂亮的妹妹,怎么会就这么草草红颜薄命了呢。
“二小姐。”
带着哽咽的怯懦声音响起,岁檀愣愣转头,便见柳姨娘挽着素朴的发髻、穿着纯白的衣服,搓着手讨好地看着她。
“二小姐,谢谢您把兰儿从大理寺带回来。奴就是想问问,兰儿……还会送去跟姑爷合葬吗。”
岁檀一顿,沉默地垂下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母亲的殷切期待。
好在灵堂里不止有她在。几个贵妇人本就因为种种原因而不情不愿,听此插进话来,话里话外皆是掩盖不住地冷嘲热讽:
“都这样了,还上赶着想往人刘家祖坟进呢。”
“就是,怎么好意思的,受那么点委屈就要死要活,谁娶了可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刘家娶了,所以不就遭报应了,从上到下那就绝户个干干净净哟。”
风凉话肆无忌惮,岁檀敛下的睫毛抖个不停,那团火燃烧在胸口,拼命告诫着自己这是岁兰的丧礼,要冷静,不要坏了礼仪——
“刘府一案,自有大理寺和京兆府明察秋毫,诸位不如积点口德,别在别人灵前搬弄是非。”
一个清脆女声响起,伴随着这句不留情面,国公府大小姐缓步走进来。
即使自己被退婚也仍然软得像个包子、被岁兰毫不客气评价为软弱可欺的秦岁筝看着那几位长嘴舌妇,声色俱厉:
“各位若是为吊唁我三妹而来,我做大姐的举双手双脚欢迎,可若仅是为说几句闲话,就休怪我们国公府无待客之道了。”
“你!”
贵妇人被落了面子,气呼呼地想要据理力争,身旁同行者看到什么,眼疾手快地拽住她。
一件黑色斗篷展开,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突兀地出现在秦大小姐身后,将手中的衣服细心地披了上去:
“灵堂阴冷,夫人还要注意保暖。”
祝衍温声细语,似乎并没注意到方才的短暂争执,但当他目光扫过,在场没人敢不当回事。
先前还嚼舌头的贵妇人们禁不住面面相觑,这下是彻底不敢说话了。
“檀儿。”
目的达到,岁筝也不欲与她们纠缠,转而面向一母同胞的妹妹,水眸一眨,眼泪就宛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争先恐后落下,“兰儿她……”
岁兰临死前鱼死网破的挣扎没想着瞒住任何人,满建成侯的下人都是她的目击证人。
有他们的众口铄词在,三日足够刘家的灭门惨案盖棺定论,但与此同时,随着拨云见日,过往那些龃龉也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终于袒露到日光之下,被迫接受着一切异样目光的洗礼,无情,且赤裸。
深居浅出的岁筝直到此时才知她庶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张皇失措地听祝衍细细描述那一日刘府的糜烂和秦二小姐三番五次极力伸出想要拉妹妹一把的手,一颗心为岁兰辗转的同时又忍不住心疼岁檀。
比起一无所知的自己,竭尽所能拯救却依旧失败了的岁檀应该是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岁筝这么想着,更是泪流不止。
岁檀望着姐姐,周围三三两两的客人被大理寺卿的寒气冻走,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注意秦家姐妹的戚戚然,于是她便也放任自己的悲伤外露。
“阿姐……”
“扑通”一声,却是姨娘先一步跪到地上,用行动截掉她的凄然,继续了自己方才被打断的执拗:
“二小姐,您还没告诉奴,兰儿她,需要和姑爷合葬吗?”
一只手扼住咽喉,岁檀顿觉呼吸艰难。
面前的那双眼婆娑,布满母亲的期望,她无法做到落井下石,只能垂着眼,一边伸手想要扶起她,一边绞尽脑汁轻声安抚:“是这样的,姨娘……”
然而柳姨娘避开她的手,如一朵折掉的花枝,弯下腰,重重一磕首,字字带血,声声含泪:
“二小姐,奴知自己罪孽深重,但奴恳请您看在兰儿死不瞑目的份上,不要让兰儿和那畜生合葬!”
岁檀一愣,跪伏在地上的人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盼女成凤盼了半辈子的母亲,在唯一女儿惨死的灵堂上,用所能想到的最表达臣服的方式,哀求她心目中最可能拯救这一切的人。
哪怕那个人,是她曾经最嗤之以鼻的嫡二小姐。
“二小姐,求求您,求您不要让兰儿和他葬在一起,不要让他死后还折磨我的兰儿。”
“兰儿横死,入不了秦家祖坟,奴是妾,也入不了秦家祖坟,奴求您,百年后将奴与兰儿埋到一起。”
“奴想保护兰儿,想告诉她,当不了正妻也没关系,活着最重要……还有,有什么委屈一定要和娘说。”
姨娘解语花了一辈子,攀附男人,讨好权势,沉浸在花团锦簇的虚荣中,却从来没有读懂岁兰眼里的绝望。
一个母亲最真情实感的悲切如此刺耳,岁檀沉默半饷,低头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个,”她把东西递前,垂眸轻声道,“您留着做个念想吧。”
包裹的丝帕被颤抖着一点点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一直萦绕在眼中的泪大滴大滴落下,柳姨娘似再也忍耐不住般,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一只簪子,岁兰生前最喜欢的那枚,来自她的及笄礼。
“兰儿啊。”她颤抖着站起来,扑在棺材上,失声嚎啕:“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娘啊!”
“不当这劳什子正妻,你告诉娘,娘去接你回家啊!”
不大的灵堂里回响着一个母亲最痛苦的悔恨,岁檀不禁跟着红了眼眶。
正这时,一直呆呆坐在一旁望着灵位的秦国公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如一只发怒的野兽般一把夺过簪子,重重扎向岁檀。
刚刚进门的沈凌云来不及细想,本能地一个箭步冲前,下意识便想要护住妻子。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秦国公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的簪子划过岁檀的手臂,又不小心扎穿他自己的掌心,两个人的血顺着簪身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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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而下,滴答一声落在地上,却并不相容。
沈凌云紧张地将岁檀揽进怀里检查伤情,惊慌失措的岁筝也挤开父亲奔向妹妹。祝衍礼貌地站在一旁,姨娘则依旧抱着棺材痛哭。
无人在乎秦国公,而他在这一下袭击之后似乎也失去了全部气力,任滴答流血的手掌在地面溅出一个个血花,宛如行尸走肉般拖着两条腿,茫然地靠回墙上。
“国公爷!”
一声意料之外的惊呼传来,和岁檀几次撕破脸的孙尚书站在门口,望着里面不同寻常的气氛满脸惊疑。
下一刻他看到了地上的血,一下子瞪大眼睛,瞳孔疯狂地震。
秦家男主人懒洋洋地无暇接待,孙尚书便自己走流程匆匆吊唁,结束后甚至来不及和三殿下道一句安好,便将秦国公连拉带拽了出去。
岁筝在给岁檀细细包扎,从沈凌云的角度,只能看到岁檀的后脑勺,圆滚滚的,像是藏了很多心事。
他隐晦地给了祝衍一个眼神暗示,后者回了一个挑着眉的微微颔首,尔后,两位姑爷一个继续留在灵堂里应付阿猫阿狗,一个则尾随老丈人,去探心中那团呼之欲出的谜团。
灵堂外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隐隐争吵声,甚至等不及寻到人少的地方,就已按捺不住嘶吼。
孙尚书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不甘,另一侧偷听的沈凌云几乎能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抓着秦国公的衣襟,想要大声责骂又怕被发现,只能哑着嗓子怒吼:
“你疯了,你这样是打算坏了大事吗!”
“有什么大事不大事的。”
相比较孙尚书的愤怒,秦国公的语气则有种说不出的心如死灰,“我女儿死了。”
“我儿子不也死了!”
“那能一样吗!”
秦国公倏地拔高音调,声嘶力竭,“岁兰她是我唯一的骨肉!”
孙尚书吓得赶忙去捂他的嘴,假山后的窸窸窣窣逐渐变得稀薄慢慢也不再能听清,沈凌云又侧耳了一会,没有得到更多讯息,便默默返回灵堂。
灵堂里,岁檀依旧在垂眸凝望岁兰,岁筝在另一边陪着姨娘准备岁兰上路的东西。
国公府的下人们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沈凌云正迟疑着要如何开口时,突然听到岁檀没头没脑地发问:
“我不是他的孩子吧。”
沈凌云心下一凛,下意识想否认安慰,又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所有谎言。
岁檀却了然地笑笑,伸出手,掌心簪子划过的那个伤口深可见骨。
“其实很久以前有个事情我就想不明白,阿姐是旧主之女,爹做这些勾当,为什么会以逼死阿姐为代价,且还是如此不留情面,他就不怕定王旧部反咬吗。”
“直到双生出现,直到方才我发现我和爹的血并不相容,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倘若我爹他并不知道阿姐的真实身份呢。”
“如果爹不是真的爹,而是一个被偷梁换柱的替代品,那么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岁檀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等待着,沈凌云便陪她等下去。
他们等啊等,等到日落西山、三三两两的吊唁人群散去,等到岁筝祝衍回府、姨娘也离开,等到就剩他二人,终于等到秦国公回来。
灵堂的大门缓缓合上,而此时倘若有人在外面,透过虚掩的缝隙,将会看到极其惊人的一幕:
秦二小姐望着她的父亲,目光如炬。
尔后一道金光闪过,国公府高高在上了二十年的秦国公,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变了模样。
40. 第 40 章
小小的一间灵堂里霎时间落针可闻。
沈凌云上前半步,下意识将岁檀挡在自己身后,而“秦国公”,面对着他们的如临大敌,仿佛泄了气般,周身力气骤然抽离,颓然地跌坐到地上。
大概意识到事到如今挣扎已没什么用,他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
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尔后是控制不住地大笑,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甚至笑出了眼泪,明明听起来是喜极,笑声里又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正面情绪。
——仿佛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孤注一掷,却没能开出期待的“大”时,唯余剩下的绝望自嘲。
“……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比岁檀客居汴州的十六年还要漫长后,地上的秦国公垂眸轻轻道,俨然已是筋疲力尽。
岁檀绕开沈凌云,踏前一步,悍然直视。
“所以,你到底是谁,假冒秦国公到底有何目的。”
地上的人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只是坐在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啊?!”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我都快忘了,我长这个模样,以及我不是秦国公,我的真实姓名,叫做秦茂……”
倘若十六年以前,有人告诉秦茂,有一天他会继承国公府、成为秦氏宗族里最出息的那个男子,他一定会觉得对方是在说笑。
他一无学识二无武艺,年纪轻轻便孤家寡人一个,依靠着早亡父母留下的稀薄祖产在宗族里讨生活。
上京城里那个位高权重的国公爷族兄实在太遥不可及了,他长这么大所能想到的最大一个白日梦也不过就是轰轰烈烈地迎娶村头的小白花。
然而十六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死水一潭的生活被打破,两个人闯入他的破败茅草屋里,给了他生命里的另一种选择。
“那两个人,便是刘公公和孙尚书。”
十六年后的秦茂如此坦白道,已是全然失了抵抗心思:“他们找到我,是想让我假扮……国公爷。”
“双生”涉及的两个人血脉越亲近越容易成功,这也是他们选择用大皇子来替代沈凌云的原因。
而正是源于这样的因果,刘公公二人不惜远赴乡下,千里迢迢寻到他,将他变成同谋。
在那时尚且年轻的秦茂眼中,这是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阴谋,唯一考虑的也是这回有了新身份,村头的小白花会愿意嫁给他了吧。
然而当他真的摇身一变成为“秦国公”,才知一切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秦夫人原本不必死的。”
沉默片刻,面对着被害人的亲生女儿,秦茂缓缓道,“只是……她怀疑了我的身份。”
真相很残忍,但事实便是如此。
彼时定王案已经发生,一无所知的秦茂怀揣着秘密一头扎进来,却不知在崔氏和真秦国公的暗度陈仓下,风平浪静的国公府水面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惊天大秘密。
一个刘公公无从知晓、他自然不得而知的秘密。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国公府的暗流涌动。
凭空多出的尚在襁褓中的大女儿,怀着二女儿、面对自己的刻意疏离总是欲言又止的发妻、隔三差五从妻子母族汴州崔家发给自己的语焉不详的信,一切都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他卷入了怎样的波云诡谲。
由奢入俭难,见过国公府的钟鸣鼎食,又怎甘心再回去过朝不保夕的穷苦日子。
于是,即使艰难,他依旧谨小慎微地假装着,直到再也隐瞒不住秦夫人的敏锐。
对于多次死里逃生异常机敏的前定王侧妃、现国公夫人来说,生死与共枕边人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无论再如何足智多谋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偷天换日,故而,没有设防地,被她以为的夫君在她分娩当日钻了空子。
“我本不应该那么轻易得手的……是最后关头,她喊着‘我儿’护住了你。”
杀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为了荣华富贵,为了不被揭穿,他终是从那个只是有点贪图享乐的秦氏子弟,踏上了罪恶的不归路。
一夜之间发妻香消玉损,偌大的国公府只剩下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
他以为从此不必再捉襟见肘,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迎娶自己早就选好的美妻,却被警告不可轻举妄动。
命运的馈赠早早标好了价格,“国公爷”这个身份,带来荣光的同时也为从今往后的人生带上了枷锁。
他要一辈子活在会被发现的恐惧中,听从知情者的威胁,人前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世人眼中的秦国公,人后用秦家的势力做着一切幕后人不便出面的勾当,与发妻娘家割席,和秦氏宗族断掉联系,到最后,分不清虚妄与真实,连自己都忘掉自己姓名。
而在所有真真假假中,柳姨娘和岁兰便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情感出口。
纵使身份是假的、权势是假的、人们口中的戎马过往也是假的,这个血脉相连的女儿是真的。
哪怕心心念念的女人只能被以妾礼纳入门、唯一骨肉出生便是旁人低看一眼的庶女,他都可以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没关系。
没关系,只要除掉两个“鸠占鹊巢”的嫡女,他的女儿,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国公府嫡小姐。
可惜,世事难料。
横跨十六年的满心算计,最终只化作刘府满目苍夷中那朵凋落的牡丹花。
随着秦茂的坦白结束,灵堂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沈凌云是初听此等骇人听闻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岁檀则是莫名觉得可笑。
秦国公府的三位小姐,身世互不相同,却各有各的跌宕起伏。
岁筝是定王和定王侧妃之女,岁檀是真公爷和秦夫人之女,岁兰是假公爷和柳姨娘之女,旁人眼中血浓于水的姐妹,竟没有任何两个是同父同母。
可怜庶妹嫉妒了两个嫡姐半辈子,但最开始,倘若假国公爷愿意放弃对金钱财富的渴望,安安稳稳地迎娶柳姨娘为妻,或许岁兰不会有那么大的执念,她也不会走不出自己的泥潭,义无反顾地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这一切,本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岁檀心中激荡,沉默好一会才再次开口。
“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秦茂摇了摇头,一五一十地坦然道:“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是刘公公筹谋的,我只是听令行事。”
“最开始,我得到的命令是和孙尚书一起逼死岁筝,然后是杀你,再然后是加大走私力度抓紧筹钱,我全部照做,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孙家退婚没逼死岁筝,女尸案陷害、舆论裹挟也都没能成功,反倒促成了与祝衍的百年好合。
也没想到,婚宴上的春药、上香路上的劫持没杀得掉岁檀,反而暴露了“隐身”、搭上了“傀儡”。
更不会想到,看起来最稀疏平常的走私,竟卷入了刘世子的野心勃勃,牵扯进了岁兰决绝的破釜沉舟。
于是,在这场阴谋里,孙家痛失独子,秦茂断了唯一香火,刘公公丢了生命,而刘家更彻底,直接灭了门。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无需多言了。
沈凌云推开门,送完岁筝又折返回来的祝衍走进来,彻底盖棺定论了失败。
“双生”每三个月需要续一次,之前秦茂还能仰仗刘公公做中间商,此时此刻是完完全全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虽然祝大人表示认识妻妹后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但还是带领大理寺出面,将冒名顶替近二十年的假国公爷从庶女灵堂上秘密带走。
喧嚣过去,灵堂里重新剩下岁檀和沈凌云两个活人。岁兰安然躺在灵棺里,还是那么美的不可方物,但和一刻钟不同的是,棺材外的一切已是沧海桑田。
“走吧。”
眼看岁檀对着满堂肃穆发呆,沈凌云心疼不已,上前一步温声安慰道,“我们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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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吧。”
“沈凌云,”岁檀没有回头,怔怔地继续目视前方,却轻轻开了口。
“我刚穿成国公府二小姐的时候,有件事怎么都想不通。”
她眨眨眼睛,一字一句,声声泣血,控诉的不知是谁的灵魂:
“为什么谁都不爱她,即使外公因为她不是旧主之女而肆意亏待,可父亲呢,明明是血脉至亲,为什么也还是不爱她。”
沈凌云心头发酸,忍不住伸手环住她:“岁檀……”
岁檀顺势靠进他怀里,微微垂眸。
在这一刻,在真相大白的这一天,那个埋藏许久的秘密也终于可以诉诸于口了。
“其实,我见过她……”
她轻轻开口,沈凌云一愣,又听怀里的人慢慢道:
“我见过,那个真正的秦岁檀。”
真正的秦二小姐死过两次。
第一次,她终日惶恐,郁郁寡欢于父亲的不喜、外公的冷漠,即使重病也得不到定点关爱,所能说上话的唯一一个亲人表哥,出现在她垂死的病榻前,也是为了凶狠质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死。
没有人期待她,也没有人爱她,于是她没能撑过及笄前的那场重病,在鲜为人知的地方,用自己无辜的血肉,成就着父亲外公的义薄云天、忠君为国。
第二次,同样的病榻前,同样眼神比雪还冷的表哥,同样的恶语相向。
但这一回,她望着窗外上京城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素未谋面的姐姐写给自己的家书,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在苟延残喘中一遍遍告诉自己,姐姐让她等她,姐姐说要带她回家,姐姐承诺嫁去孙府就竭尽全力帮她也离开国公府。
姐姐说,她是她的妹妹,她永远都爱她。
十五岁一无所有的秦二小姐就靠着这股执念,从高热中熬过来,硬是睁开了眼。
别院的下人只当这是一次寻常的死里逃生,然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是她啊。”
岁檀垂眸,那个坚强又勇敢的姑娘或许从未想过伟大,但确是她的不屈拨动了历史最初的旋律:
“一切变化皆因她而起。”
时间线不会无缘无故偏离轨道,即使有天道大男主的重生,依旧没有调换日月的力量。
但一个小人物的不甘可以。
秦二小姐在冷漠和绝望中孑然行走的十五年成了最后的盔甲。
如果天道本就是这样的死局安排,那我,偏要诘问苍天。
只是,她撑过了十五岁的重病,还是没能等到所期待的未来,先于姐姐来到汴州别院的,是她被退婚的消息。
缠绵病榻的秦二小姐由此怒火攻心,一命呜呼。
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祈求上苍,倘若有神明,这一生都在亏待她,最后了,能不能补偿一下她,让姐姐得到恩宠得到幸福。
这样,即便是在地狱,也依然有姐姐会来接她回家的期盼。
秦二小姐死不瞑目,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梦想成真了。
老天没有回应她,回应她的始终都是自己。
这次,是另一个自己。
“她的心愿召来了我。”
岁檀望着沈凌云,眼圈通红。
“但其实,她本可以活得不这么苦啊。”
她是父母在兵荒马乱的谎言与算计中最真的那颗心,是他们彼此定情后的恩爱结晶。
如果没有那场阴谋,她应该是在他们的爱中长大,得天下最好之物,尚在肚子里便有一场人人艳羡的指腹为婚。
然而这一切,被阴错阳差埋进了漫漫长河里,不被任何人所知。
包括她自己。
“原来,他们是爱我的。”
真相大白这一天,岁檀头埋进沈凌云胸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为自己,更为曾经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小的秦二小姐。
“秦岁檀你听到了,其实他们都很爱你。”
现在,你可以瞑目了吗。
41. 第 41 章
秦国公戎马半生、军功等身,却度不过自己的亲情关,因爱女心切而急火攻心,于幺女的灵堂上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二岁。
一夜之间,国公府的白色讣告便如此传遍上京内外,昭示着秦家所经历的祸不单行。
无论旁人对其中的措辞是信还是不信,次日的国公府还是挂起新的肃穆,白茫茫地支起短短三天内的第二个灵堂来。
因秦家人丁稀薄到既无主母也无男子,纵观上下找不到一个组织大局的人,已出嫁的秦二小姐便挺身而出,亲自操办起父亲和妹妹的丧事来。
眼见着这种烫手山芋都有人愿意接,刘家宗室那边当即就坐不住了。
建成侯府发迹后和宗族的亲缘关系浅薄到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眼下见侯府男女老少被一壶毒酒端个彻底,各旁支更是嫌晦气,彼此你推我我推你,除却世子夫人的尸体被国公府接回去吊唁,其他的都陈列在京兆府的停尸间,等待着宗室里抉择出一个倒霉蛋后一并拉走。
他们本就不情不愿,现在看秦二小姐愿意独揽大任,便腆着脸上门劝说,话里话外都是一场也是办,两场也是搞,不如一起弄了,反正她是世子夫人嫡姐,也不算名不正言不顺,并一起热闹点,几位亲家在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
旁听的大理寺官员欲言又止。
即使在三殿下和大理寺的耳提面命下知情人对侯府的灭门惨案都闭口不谈,但牵出萝卜带出泥的,究竟缘何走哪这一步,有心人还是心知肚明的。
何谈黄泉结伴,不拼个你死我活都不算完。
然而秦二小姐却像是对那些旧日恩怨全然不知,对刘氏的睁着瞎话照单全收,一举成为侯府和国公府两家丧事的共同话事人。
她又是声势浩大地跪请护国寺僧侣诵经三日超度亡魂,又是一掷千金置办数顶豪华棺材,扬言一定要给自己可怜的老父亲和惨死的刘家众人一个体面的风光大葬。
也算是说到做到,合并后的丧礼是整个上京有目共睹的高规格。
出殡当日,秦家两个位高权重的姑爷亲自为老丈人扶棺,一身素缟的姨娘梨花带雨地攥着岁兰留下的簪子小碎步跟在她的棺木后,满目憔悴的秦大小姐夹在父亲和庶妹的棺材中间差点哭断气,神情严肃的秦二小姐则抱着秦国公的牌位走在丧葬队伍最前面。
围观群众唏嘘不止,对侯府国公府悲惨遭遇聊表同情的同时也不禁感叹秦家两位小姐的孝感动天。
众人眼里日常不着调的秦二小姐登时风评逆转,不少人纷纷赞叹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正行,关键时刻还是能顶半边天的。
当事人秦二小姐眼圈通红,泪眼婆娑地表示都是亲人,死者为大,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她言之凿凿,听闻此话各人脸上却是有各自的精彩。
尤其是送回刘家尸体的大理寺诸人,表情更是稀奇古怪。
毕竟他们是亲眼所见上一刻还抱着棺木痛哭“妹夫家没福气”的秦二小姐,下一刻是如何铁面无情地拽出刘世子的尸体,到没人的地方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的。
刘家可止小儿啼哭的阴森旧宅里,残破的大红灯笼还隐隐挂在回廊上,岁檀面无表情地一扬手,灰蒙蒙的骨灰霎时间遮天蔽日,随风飘落到建成侯府曾写进奢靡的角角落落。
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刘世子怎么都不会想到,死后代替尸首埋进他刘家祖坟的,只是他妻姐随手捡回的一块砖。
而他本人,暴露在朗朗乾坤下的天地公道中,永世不得超生。
对待家暴的刘世子如此,同样藏有猫腻的自然还有三殿下和大理寺卿亲自扶的那个国公爷的棺。
岁檀当然不可能让赝品继续鸠占鹊巢,但时间过去十六年,好的坏的都已时过境迁,她怎么也寻不到亲生父亲的物件,最后只能接一碗自己的血,当做亡父的遗物,磕头送去同母亲合葬了。
天子脚下、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十六年,假秦国公一案着实事关重大,在沈凌云的默许下,祝衍在捉拿秦茂的次日便秘密进宫面圣禀报,静待圣上裁决。
只是他们在描述时,默契地隐去了岁筝的存在和刘公公在此扮演的角色。
皇帝陛下缠绵病榻许久,早就奄奄一息,即便是此等欺君之罪,也没有多少力气可用来雷霆暴怒了。
他先是沉默了会,尔后抬起手轻轻招了招,似是想要唤什么人到跟前来听吩咐,又在久等不到后微怔了下,似乎反应过来自己使用最顺手的心腹大太监被无辜牵连至死,垂眸长叹了声,颓然地挥挥手。
像是已然筋疲力尽,只简单应允了大理寺搜查锦衣卫中能力者的请求,旁的再无法叮嘱一二。
然而这个君令还是将明里暗里的敌人彻底拉到了对立面,这场跨越十六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阴谋,也渐渐将要浮出水面。
“——所以,檀儿你不要伤心了,倘若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你如此哀愁的。”
岁筝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岁檀原本兴趣缺缺地趴在桌子上,闻此言抬眸看了眼姐姐。
在知情人的无声默契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地隐瞒了岁筝真相。
对背后诸多真假变故全然不知情的岁筝天真地将全程当做是真的意外迭生,虽然同样也痛哭流涕,但很快就从亲人故去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甚至还能抽空来安慰妹妹的蔫蔫。
假秦国公之事暴露后,岁檀便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外人当前还能佯装生龙活虎地给点情绪,私下里就只想钻进沈凌云怀里埋起脑袋发呆。
对她的变化,沈凌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光风霁月三殿下本就不是一个擅长强制的主,只能一边默默陪着夫人的同时,一边绞尽脑汁寻觅新东西以求换得她一个笑脸。
岁檀本人倒是自己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所带来的情感共鸣,随着真假公爷的尘埃落定,她身体里属于真秦二小姐的那一部分执念在慢慢消散。
岁筝幸福美满,真岁檀也和爱她的父母一家团聚了,支撑她存在的强烈不甘在逐渐淡化,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在变弱。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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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檀一边抗拒地想着一边用力抱紧天道大男主的腰:那个“我”如愿了,起码也应该补偿这个我一次好梦成真才对。
我和我的天道大男主,我们也要世间的公道。
但这些暗中跌宕是无法同岁筝讲的,眼见姐姐担忧,岁檀顿了顿,主动转开话题。
“我没事的阿姐——话说祝大人呢,约我们出来他自己怎么还迟到。”
提这个只是随口插科打诨一句,未曾想就只得到沉默回应。她不由得一愣,抬起头,恰好捕捉到岁筝脸上难以形容的尴尬。
岁檀微顿,直起身子,微微蹙起眉。
“怎么了?”
岁筝垂眸,看起来仍然在挣扎:“我是有个疑问……”
“怎么了?”
这次岁檀加重了语气,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诸多可能,但无论源头是什么,最终都化成撸起袖子胖揍姐夫一顿。
然而岁筝贝齿咬住红唇,犹豫了会,还是慢慢道:“檀儿,我是想问,你知道辽族的十三次暗杀吗?”
仿若被捏住脖颈,有什么东西从脊椎开始,霎那间就麻痹全身。
岁檀怔怔望着岁筝,看她嘴巴一张一合,道出一个她理应不可能知道的可怕事实:
“就是最近针对阿衍有多次暗杀,我很担心,但阿衍说没事,他还开玩笑说你们说他一共会经历十三次暗杀。”
她眼里波光粼粼,已是担忧不已:“是真的吗,那阿衍会死吗?”
岁檀张张嘴,第一反应是想要说时间不对,纠正那不是三年后随着辽族入侵、祝衍成为大梁抵抗派的中流砥柱才发生的事情吗,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了所有反驳。
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脑中浮现,并且横亘在那里,再也挥之不去。她哆哆嗦嗦地扭过头,禁不住去望沈凌云,在彼此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忧心忡忡。
仿佛是印证他们的不好预感,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上一刻还在岁筝口中摸爬滚打的祝衍从话题中步出来,风风火火地迈进现实的茶楼包厢里。
他看起来和平时完全无两,但玉面阎罗的肃杀黑衣之外,罕见地带了一丝血腥味。
若有若无,却始终不散。
岁檀再也抑制不住心悸,“噌”一下站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把疑惑问出口,窗外骤然传来一阵噪杂声响。
一声长传自街尾的拐角而来,顾不上躲避来来往往的人群,风尘仆仆的传令官驾驭战马飞驰经过,向远离塞外的上京城送一份千里之外的加急情报。
“报,辽族撕毁合约秘密来犯,襄城被围困,危在旦夕——”
马蹄所到之处掠起无数动荡,岁檀猛地抬头。
同样听到战报的沈凌云脸上也是大惊失色,那个不好的念头霍然化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们的预感成真了。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举动改变了时间线,大梁百年最深的耻辱、残垣断壁外生离死别的序章,辽族对祝衍的十三次暗杀和对边关重塞襄城的铁骑侵略,居然提前了整整三年来到。
42. 第 42 章
“糕点、蜜饯、换洗的衣服……”
岁檀埋首在箱子里,比对着清单一样样细细检查着里面,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尔后一双手伸出,从后环抱住她。
她习以为常,头也不回,只敷衍地拍了拍横在腰腹上的手背,便又继续着手里的事。
她不撵沈凌云也不动,只将下巴搁到她肩膀上,就这么背后拥抱静静看她动作。
他来时核对已然接近尾声,岁檀扫到清单底部的一行字,像是想到什么般放下纸笔,转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哦对了。”
她在他怀里转身,将自己变成与他面对面的姿势,兴致盎然地展示道:“这是姐姐为咱们这次去襄城求的,怎么样,好看不?”
提到眼前的是一个开过光的金色护身符,沈凌云扫一眼便知这得是如何三拜九叩的虔诚才能求到的护佑,顿了顿,敛下眉,似无声叹息,又仿佛在这一息间下定什么决心,转提出另一个建议。
“你陪我去给母妃上柱香吧。”
还没等岁檀发出疑问,接着补充道:“给我的生母——静妃娘娘。”
*
静妃落水后失身侍卫,一死以证清白。
皇帝痛失爱妃,感念伉俪情深,不但以贵妃之礼风光下葬,还对其留下的三皇子宠爱有加。
世人皆道情真意切,但岁檀心里清楚,这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个宠冠六宫的宠妃,再怎么也不会因着一两句似是而非的扑风捉影便轻易自刎,更何况既没有实质证据,她身边还有一个幼年皇子足以傍身。
可倘若有心结的是她的夫君,怀疑她的是天下之主,那这事态的一切发展,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因此,当岁檀名义上随着沈凌云去给亡故母妃上一炷香,却不是去到供奉皇家牌位的皇庙,而是七拐八拐来到护国寺后山的一间祠堂里时,她心里陡然升起“果然如此”的幽幽长叹。
祠堂里烟雾缭绕,几个老人家正在慢吞吞地扫着地,瞧见他们过来,也仅是微微福身行礼,没有进一步动作。
岁檀不由得驻足,状似无意回眸,探究的目光在庭前劳作的人们身上缓缓扫过,如一缕微风经过,轻轻拨动了某根未知的弦。
屋内沈凌云在唤她,她骤然回神,急匆匆跟进去。
“来了。”
屋内只供奉了一块黑色牌位,岁檀望过去,意外发现那上面刻的竟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名字,不禁跟着念出来:
“霜微?”
沈凌云颔首,拿起香燃上,顺手分给岁檀三□□是母妃出嫁前的闺名。”
岁檀伸手接过,她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婆母印象极好,不单是因为她是沈凌云的生母,还尤为感谢那些年她借着皇家姻亲的由头对真岁檀的回护,让她不至于彻底沦为弃子。
这么想着,岁檀恭恭敬敬跪下,老老实实磕头。
沈凌云没有跟上来,只是停留在原位,岁檀拜完回头,目光和他相撞,莫名觉得落日余晖下他的表情落寞极了,似乎是在看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向遥远的什么地方,岁月悠长地好像在某个角落里响起的经久不息的诵经声。
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三殿下,往前数十三年,也不过才六岁,是个会哭会闹会调皮捣蛋,会掐着腰指着未婚妻的画像耍赖怎么就只让他看画像的臭小孩。
然而那一日,他失去了母亲。
血脉相连的最后庇护轰然坍塌,他再无法做个小孩,必须要摆脱稚嫩,用自己的身躯撑起天下、背负起希望。
时间过去十三年、跨越两世,沉甸甸已变成他的责任。
包括守护因赵晟之死而无将镇守的襄城,也成为人们眼中独属于他的义不容辞的义务,天下兴亡,皆在其身。
可在故去母亲的牌位前,能否容许片刻,让他也有所依靠。
“沈凌云。”
岁檀莫名鼻子一酸,掩盖般低下头,从地上撑起身,轻轻道:“你陪娘娘说会话吧,我出去转转。”说完,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仿佛生怕再待下去就忍不住替他哭出声来。
非年非节,又因着三殿下莅临清除了闲杂人等,除了寺庙的原住居民们,护国寺内外都没有什么人。
岁檀从后门出去,想了想,绕路到前门,肃穆地迈进去,在每个供奉的佛像前跪下,三拜九叩。
护国寺供奉众多,她分不清哪个都是主理什么的。
但漫天神佛,总该有一个灵验的吧。她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念念叨叨:
“无论是谁保佑的都可以,信女希望这次能守住襄城,希望沈凌云出征胜利,希望——太平盛世。”
她嘟嘟囔囔地挨个拜了遍,惹得小沙弥们频频侧目。
然而护国寺实在是太大了,这一路拜下来,竟不知怎的,又拜回了后山,还摸索着寻到了另一间祠堂门口。
后山里居然藏了两间祠堂,岁檀不由得心中诧异。
堂堂护国寺可不是阿猫阿狗轻易便能染指的地方,能在这里开设祠堂必然是家底殷实、位高权重。
然而正常的勋贵又不会绕这么大圈子,家中好好的祠堂不用非要跋山涉水来后山祭拜,静妃还可以说是名节有损、又因为涉及皇室而闹得满城风雨而不得不私下另设,没有此等困扰的其他人家为何还会舍近求远,非要开在这里呢?
岁檀心中疑惑,但也仅限于疑惑。
此等关头不易节外生枝,何况和供奉静妃娘娘的那间不同,这间门外守了不少人,瞥见她过来均不动声色地摁住腰间剑鞘,看那架势是随时等待出鞘。
岁檀连忙赔笑,假装自己走错路刚准备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便听虚掩的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是凌云家的吗。”
岁檀霍地顿住脚步,震惊地瞪大眼睛。
即便只有简单的一面之缘,她也迅速认出这是绥阳大长公主的声音。
绥阳是沈凌云的姑奶奶、当今陛下的亲姑姑,倘若是她在祭拜的话,那这里面供奉的是……?
岁檀停在门口,脸上风云变幻,直觉告诉她赶紧走不要牵扯到皇室秘辛里,好奇心又催促她再等等,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呢。
就在她天人交战、艰难抉择的时候,门“吱嘎”一声推开,绥阳的贴身侍女迎出来,彻底斩断了其中一条路。
只见她微微福身,毕恭毕敬地示意屋里,“殿下,请。”
能被名声在外的绥阳大长公主如此暗中祭拜的,在迈进去的那一瞬间岁檀想过好几个可能人选。
然而当她脚真实踩在祠堂的地上,一步步走进去时,还是觉得自己见识少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她看到的,是——一排。
一眼扫过去,上面的名字陌生又熟悉。她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作为新妇参加皇室祭祖时,她在皇庙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名字。
所以,这是……沈家的祠堂。
意识到这点的岁檀顿时讪讪,颇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里走也不是,出去也不可。
然而绥阳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挥挥手,示意侍女扶她起来,岁檀赶忙跟着上前,也想伸手搀扶下——
突然的,绥阳挣脱开其他人,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面色大变。
“凌云……把这个给你了?”
岁檀一愣,循着目光望下去,这才想起为了今日祭拜,她特意带了那只沈凌云相赠的、据说是静妃遗物的翡翠手镯。
“皇姑奶奶,这……”
她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想要混过去,谁知绥阳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突然像是舒了口气般,先是低笑出声,尔后像是想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偌大的祠堂里只回荡着这莫名的笑声,那么爽朗,又那么苦涩。
身后,是一排述说着沈氏皇权血与泪的牌位,岁檀越过她望过去,不知怎的,明明脚下该是个让人心生敬畏的地方,心头却无法控制地一遍遍涌出悲凉。
“你叫……岁檀,是吧。”
片刻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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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道,岁檀应声,抬起头,咫尺间二人目光相汇。
她已经很老了,眼珠混浊,佝偻着身子,早不复当年随先先帝纵马打天下的英姿飒爽。
但那双手依旧苍劲有力,握在腕上,像是刻进骨头里。
她望着她,慢慢扬起嘴角:“好孩子,来,姑奶奶给你讲个故事。”
*
沈凌云找来时,岁檀还坐在祠堂门前的台阶上摆弄着玉镯。绥阳大长公主及其随从已经离开,暮色下,唯有她认真的侧脸,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岁檀。”
岁檀应声抬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一边如常询问道:“和母妃聊完了?你许的什么愿?”
沈凌云站在她面前,夕阳在他身上氤氲出一层朦胧,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温和的气息一如既往。
他弯弯眉眼,伸手拉起她,并在她跌跌撞撞倒向自己时,一只手臂霸道又温柔地横到腰后,同时俯下身,不容拒绝地找到两瓣香唇。
光风霁月三殿下极少表现出如此有侵略性的一面,何况还是在佛门重地的护国寺。
一个可能的念头在脑中划过,岁檀霍地瞪大眼睛,刚铆足劲准备推开人,突感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就再也支撑不住地软倒在眼前的怀里。
坚实有力的臂弯牢牢抱住她,似对此早有预料,禁锢的力度越来越紧。
与之相对的是岁檀抓住他袖子的力道,使出吃奶的劲攥在手中,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对抗着迷药的效力:
“不许、丢下我、自己去、襄城!”
下一刻,汹涌药效淹没意识,她一个恍惚,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沈凌云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静静抱着她,感受着她因为不甘昏迷而颇为不安分的呼吸,目光温柔如水。
似乎仅仅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天边晚霞都未完全消散,又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整装待发的武将们接连出现,一个,又一个,最前面,是手持红缨枪、重又恢复武装的赵平愿。
“殿下,时辰已到。”
沈凌云没有回头,打横将岁檀抱起,小心地进到屋子里放到床榻上,垂眸为她盖好被。
做这一切时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最后俯身亲吻她的乌发时更是宛若对待珍宝。
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是两世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下的他们还是那么鲜活,尚且不知道在襄城的漫天黄沙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而面前,是他比命还珍贵的爱人,就是可惜,他受万民供养,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没办法真的把命给她。
两世,无论是不是所谓的天道大男主,他都是百姓的“三殿下”,抵御外敌本就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即便最后马革裹尸、死无葬身之地,也不逃避不退让。
可岁檀不一样。
襄城是他过不去的劫,他深陷大梁泥潭,注定要为国捐躯,但这不是她的。
塞外总是无边无际的连天风沙不适合她,惨叫和杀戮也不应该叨扰到她,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没他,她应该在异世无忧无虑,有他,她应该在上京无忧无虑,无论他在不在,那么生动的一个人,都一定会有一个璀璨的人生。
她对于他,是偷得的浮生半日闲,这短暂的半年时间,是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黄粱一梦,只是现在,梦醒了。
他不能残忍地将她也拉入无穷无尽的阿鼻地狱中。
沈凌云用力闭了下眼,强迫自己转过身,仿若是下定决心,又像是在告别:“我们走吧。”
说完,他抬起脚,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武将们沉默尾随,共同奔赴他们的战场。
——你许的什么愿?
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心头,是她的好奇。他嘴上没有说,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默默回答:
——母妃,这就是岁檀,是我最爱的人,即便儿臣无法和她长相厮守,也请您一定、一定要保佑她平安。
43. 第 43 章
不用亲自去看,沈凌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岁檀醒来后会有多么暴跳如雷。
赶路的放空间隙、睡不着的夜晚,他就在脑中一遍遍摩挲她可能会有的反应,用思念对抗思念。
那么敢爱敢恨的人,被自己用如此美男计诱骗迷晕,清醒过来定然是会跳脚的吧。
舍不得背后骂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醒来她大概只能一边躺在床上捋着事情经过一边磨着牙忿忿,在扛过迷药的药劲、勉强恢复些力气后,便跳下床挥舞着小拳头气急败坏地想要追上来。
然后,她便会迎面拦路虎,被母妃堂前那几个深藏不露的扫地僧拦住。
拦住她的人得了自己的拜托,势必会态度恭敬,但一定也油盐不进。
任她好赖话说尽都一步不会退,任凭撒泼打滚都忠实履行着托付,在他到达襄城前势必将她限制在护国寺厢房里保护周全,断不让歹人寻到可乘之机。
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找不到离开的法子,最后只能气鼓鼓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个时候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会无声骂自己两句、对着襄城方向咬牙切齿嘟嘟囔囔几声吧。
沈凌云无意识地扯扯嘴角,每每思及此,都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个说不出的笑容:
以她的性子,被自己如此“算计”,应该会气很久。重逢那一天,自己定要厚着脸皮好好哄她一番。
……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
良驹的缰绳紧紧握在手中,一股莫名悸动在心中划过。沈凌云低头,粗糙的绳子在掌心咯出纹路,那是上京出来几天几夜昼夜不停赶路所带来的疲惫。
周遭同样疾行的马蹄共同丈量着大梁的千山万水,没有抱怨、没有逃避,忠心耿耿的武将们紧随在后,就这么跟着他,一起去往遥远的战场,从南向北只为守护魂牵梦绕的故土。
有时候沈凌云也会怀疑,唯有他一人保留前世的记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旁人没有重来的痛苦,自然不知道此去将会面临怎样的支离破碎。他无法去描述前方襄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刚刚重生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地狱的惨叫和血腥。
将士们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番的,也当然地见识过很多颠沛流离,即使再不轻敌也做不到沈凌云那样的心事重重,星夜兼程的空挡甚至还能抽空插诨打科几句,仿佛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换防。
可这些,根本不能讲述给此时此刻的未曾亲历者们听的。
他能做的,唯有担起天道大男主的职责,回防的速度再快点、计谋再好点、让生灵涂炭再少一点。
以及,在那些家国大义的重压下,用自己残存的最后那么一点私心,竭尽所能地为心爱的姑娘求一个乱世平安。
母妃堂前那些人,“他们”会保护她安全的。
即使短期内会被限制自由,即使会怨,会闹,只要她能平平安安活到最后,就是值得的。
沈凌云壮士扼腕地筹谋一切,料想的是此生不复相见。
然而在进入襄城地界前的平川驿站前,当他对着下属因为颠簸而直不起来的腰终于松口稍作休整、明日继续赶路,众目睽睽下第一个推开驿站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瞪着他的岁檀。
正在同属下吩咐的交代戛然而止,他猛地顿住脚步,第一反应是这些天确实太车马劳顿了,不然怎么会白日里就出现这么大的幻觉,如此清晰地勾勒出朝思暮想的人。
那灵动的眉眼和忿忿的小模样,栩栩如生,饮鸩止渴般缓解了他积存已久的思念成疾。
沈凌云眯起眼睛,不禁想要上前,就见那个“幻觉”突然自己动了,宛如一枚炮弹一样冲过来,二话不说对着他的胸口就是重重一拳。
——是来自现实的一击,伴随着一声气势汹汹的“混蛋!”
拳头打在身上的最后一刻,就算收了力也是有痛感的。沈凌云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思念过度的海市蜃楼,而是真的岁檀,满腔登时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那一瞬间他有很多想问的,例如护国寺那些桀骜不驯、连他的话都不肯听的高手是怎么肯放她出来的,上京和平川这么远她是怎么追上来的,这一路流民众多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然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化到唇边,是本能首先战胜一切。
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用力将人捞进怀里紧紧抱住,力道重得像是想要把人摁进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离。
“岁檀……”
滚烫的呼吸吐在耳边,沈凌云死死抱住人,任无尽思念泛滥,视若珍宝地只剩下重复唤着她名字的希冀。
“岁檀。”
“岁檀。”
而被禁锢到他怀里的岁檀,原本还在嘀嘀咕咕地挣扎着,在沈凌云难得的情感外露中慢慢停下动作,虽然还是满脸不忿,但脑袋埋进他怀里,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
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二人身后,赵平愿一脸不忍直视,三殿下的随行则面面相觑,面对此情此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有人中,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个尴尬的画面。
皇子暗卫易舟嬉皮笑脸地从人群中冒出脑袋:“殿下,此处人多口杂,还是上去楼上厢房再说吧。”
*
“我们先来解决一件重要的事。”
甫一迈入厢房,刚刚关上门,岁檀立刻回身,紧紧顶在紧随其后的沈凌云身前,用身体逼着他倒退到靠在门板上,龇牙咧嘴地故作凶狠道:
“为了迷晕我,你居然往唇上抹迷药!”
沈凌云身子一滞,似乎没料到原以为奈何桥边才会听到的控诉居然提前到活着时就听到了,颇有些不知所措,手下意识伸出来就想要揽她入怀,声音更是讷讷:
“岁檀……”
岁檀像是早有所料,一个侧身躲开,上半身前倾抵住他的胸膛,慢慢踮起脚尖,让自己闪烁的杏眸一点点靠近,在咫尺距离里面对面。
“是我的错,对不起。”
沈凌云低下头,避开她炯炯的目光,惭愧道。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设计将岁檀留在后方安全地方总是不对的,即便再有一次他依旧会如此选择,但不代表他做这些时是于心无愧的。
“我不要你的道歉,”岁檀摇摇头,慢慢道,“我要你的承诺。”
“……”
沈凌云张张嘴,一瞬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私心里再如何想和岁檀生死与共,理智也在咆哮着告诉他不可以,两厢执念拉扯得他灵魂都在颤栗,抉择无门下却只能沉默以对。
他说不出口。
“我要你承诺——”
沈凌云不说话,岁檀便自顾自说起来,尽力凑到他的耳边,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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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兰:
“不许再往唇上抹迷药!不然我以后还怎么敢亲你!”
料想的控诉和斥责全部没有发生,沈凌云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岁檀……”
“让你放弃那些心思是不可能的,但没关系,我有手有脚,你丢下我,我就追着你跑。”
“至于你,现在要给我补偿——”
说着,她欺身上前,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我要亲回来。”
冰雪在眉眼间消融,沈凌云霍然绽出一个春暖花开的笑容。
他望着眼前狡黠地眨着眼的夫人,突然环住她的腰,调转身位,反客为主地将她压在门板上,紧紧扣着面前的细腰用力吻住她的唇。
一切隔阂都在这个亲吻中烟消云散,沈凌云专注吻着,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没有逼迫没有谎言,岁檀看出他的窘迫,并且给了他们之间一个最好的台阶下。
他何德何能啊。
心中有念想,这个吻结束,岁檀双腿发软,便顺势靠进他怀里。
沈凌云打横将人抱起,坐到桌边,眼看两人重又恢复到上京城亲密无间的耳鬓厮磨状态中,他自然也有机会问出自己的百思不得其解来。
“上京至此山高路远,你一个人是怎么来的。”
岁檀兴趣缺缺地趴在他怀里:“自是有人带我来的。”
沈凌云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莫名有些吃味:“是谁?”
岁檀懒懒抬眸,瞥了他一眼,似乎想到什么很想笑,但强行板着脸憋住了。
她撑起身子故作正襟危坐,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
一个人倏地出现在厢房里,突兀地吓了沈凌云一大跳。
但随即定睛,却发现居然是熟人。
“易舟……?”
沈凌云猛然想起,方才在楼下,自己好像也看到他了。
只是当时自己一门心思都在岁檀身上,没留意那么多。
自从他身份暴露,易舟便被召回暗卫营了。哪怕这次因辽族来袭自己要再次亲临襄城,父皇都未松口让皇子暗卫跟来。
可谁曾想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暗卫不但出了营,还伙同自己夫人一起,共同到达了平川驿站。
“所以,是你拜托易舟带你来的。”
沈凌云喃喃猜测,如此一想倒也算合情合理。
虽然不知道易舟为什么会出现在护国寺,且他平日里也不怎么着调,但好歹是正了八经的皇子暗卫出身,和堂前那些人本就同源,倘若岁檀请求,倒也有带她闯出护国寺的本事。
但岁檀听此却神秘莫测地摇摇头,狡黠地眨眨眼睛。
“不,是他带我来,但可不需要我拜托。”
说着,她随手一指,那跟个小媳妇般唯唯诺诺站在旁边听训的易舟登时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此举实在过于轻浮,沈凌云蹙眉刚想要斥上两句,就见皇子暗卫一个调转,从直面自己转成面向岁檀,然后恭恭敬敬地一磕首,声音诚恳:“主子。”
接着,才面向沈凌云:“姑爷。”
“……”
沈凌云摸摸额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听听下属的谏言好好休息了,这睡眠不够什么幻觉都可能出现。
不然自己那么大一个皇子暗卫,怎么突然就易主了。
44. 第 44 章
“到了。”
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唤醒了昏昏欲睡的神识。
岁檀一个激灵,从浑噩中清醒过来,一边用手背轻拍自己的脸颊缓解惺忪,一边摇着脑袋,矫捷地跳下马车。
车旁早已恭候多时的沈凌云张开双臂,岁檀顺势扑到他怀里,借着姿势仰头望去——
北方凌厉的寒风中,高耸的城墙自一望无际的荒芜中拔地而起,巍峨守护着大梁最重要的关口。
成年累月的战乱斑驳了角角落落,又被数不尽的血染透。乌金坠日,残阳倾斜,火红的余晖氤氲着城楼,又一点点摩挲过高悬的匾额。
浓密暮色下,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写在城墙上,也刻在每一个大梁人心中。
——襄城。
即便是耽于情爱的书中也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塞外重镇,曾以一城之力死守、前后被屠过三次仍然一步未退的抵御外敌最前线,每一块砖瓦都由血泪铸就的古城,终于拨云见日地露出了它伟岸的模样。
人都跟到了平川驿站,再遣送回上京不说路途遥远,沈凌云也根本放心不下。
战况紧急容不得分心,加上岁檀还各种言之凿凿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且指天指地对灯发誓绝不乱跑招惹担心,沈凌云顿了顿,最终还是对私心屈服,选择带她一起前往,并耳提命面了皇子暗卫务必要保护好他家夫人。
虽然易舟大包大揽地表示“姑爷放心,属下一定护主子周全”。
他俩前后脚离京匆忙,都未来得及和大理寺卿府交代一声,岁檀在确保能留下的第一刻就派人回去给岁筝报了平安。
几日后的行军路上她收到岁筝回信,除了溢于纸面的担忧外,还一并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柳姨娘也离开秦国公府不知去向了。
在沈凌云和祝衍的暗中操作下,即使秦家已无公爷、也无可继承爵位的男丁,陛下还是皇恩浩荡地保留了国公府的府邸和荣耀,直到秦家两位小姐也故去后再收回。
两位嫡小姐实际上都已出嫁,秦府在不在并没太大区别,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让夫君去运作了一番。
秦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除了公爷和三位小姐,许许多多人把国公府也当成了最后依仗。
譬如青莲这样自小卖身于主家的下人,也比如岁兰死后更是无依无靠的柳姨娘,她们保留也不过是想给其他人一个容身之处,假装家还在。
然而现在,最后一个柳姨娘也从秦家离开,昔日秦国公府彻底消散。岁檀握着信笺久久不语,沈凌云走过来,轻轻拥住她。
一代王谢就此没落,岁檀心里感伤,但很快,她就无暇关注那些儿女情长了。
因为随着他们进入到襄城地界,直面的是比十万火急的军情上还要紧迫数万的现实。
铁骑提前三年汹汹而至,襄城守军痛失威远将军赵晟后再无能堪大任的将领,首轮交锋惨败后只能被迫龟缩,由着外敌在大梁的城镇里烧杀掠夺。
辽族蛮夷残忍杀戮,越接近战场的地方越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岁檀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悄悄掀开帘布。
从襄城方向过来南下逃难的人流与他们的车队擦肩而过,入目尽是疮痍。
事出突然,不少人匆匆出逃来不及收拾行囊,紧紧攥着孩子的手机械地跟随浩浩荡荡的人群,衣衫褴褛,满眼皆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不远处,赵平愿带着一小队士兵为难民指引方向,大声维持撤离秩序。
脱离上京城的口腹蜜剑,赵家唯剩的巾帼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壤,重又恢复成一身戎装。
她手持赵家红缨枪,站在百姓面前,像她哥哥一样保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即使在大梁的史书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他们全家都是个叛国负主的罪人,罄竹难书。
岁檀无声叹息,放下帘布。
而现在,他们终究是回到了这里,在塞外总是灰蒙蒙的天穹下,回到了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尽头的地方,襄城。
十五岁的沈凌云从这里初登历史舞台,此时手持圣意回来接管赵晟死亡一团乱麻的地方军权,也算是名正言顺。
城防议事厅里,代理城守绞着手指,和三殿下一起听着下属汇报,羞愧到不敢抬头;岁檀杏眸圆睁,沈凌云则是愈发板起脸。
“你是说……”
她咽咽口水,忍不住伸手,轻轻捉住沈凌云的衣摆,“辽族准备杀鸡儆猴给其他城看?”
闻言斥候含泪点头,又似想到什么摇摇头。
他在外潜伏了七天七夜,也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地目睹了全过程。
“回殿下,不是准备做……是已经做完了。”
岁檀怔住,第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就听斥候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讲一段醒不过来的噩梦:
“为了保住襄城而放弃的那几座城,辽族全部占领,为了绝了百姓的抵抗心,辽族可汗下令……屠城。”
仿佛承受不住般,岁檀被震得不由得退后一步,沈凌云立刻反握住她的手。
一无所知的斥候还在继续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他们杀了几天几夜,城里血流成河,妇孺老幼无一幸免,皆赶尽杀绝。”
书中的辽族虽然弑杀,但也是后期胜局已定时才表现得丧心病狂,战争初始并没有如此大开杀戒。
究竟是为何改变这么多,岁檀只感天昏地暗,哆嗦着想要确认,就觉攥住自己柔荑的力道忽地加重,似是想要拉回什么。
她一愣,扭头顺着力道望过去,对上沈凌云的满目担忧后,顿了顿,顷刻回神。
周围有人在说话,似是低声咒骂着什么,这是和她一样初听辽族暴行的将士,他们都赤红了眼。
也有人骂骂咧咧地想要杀出去,饶是再冷漠的人都或多或少外露了脆弱,所有人里,唯有沈凌云不可思议地平静着,除了眼底偶尔闪过的猩红,甚至是她的情绪更能带动他的表情波动。
旁人看或许这是上位者的冷漠,但岁檀回望着沈凌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无论是对平民举起的刀,还是这悲壮的无能为力,他都曾苦苦挣扎于其中,犹如一头迷失的困兽,找不到出路,寻不到解决方法,只能孤独地死在山河破碎的流离失所里。
她不曾见到十五岁意气风发的沈凌云,也没见过前世孑然走到最后的沈凌云。
可她认识的这个沈凌云,即使有那么多痛苦绝望的过去,即使明知道这个结局依旧会不尽人意,即使看过许许多多的残忍、背叛、希望、失望,重生而来,依然保持了最初的赤子之心,没有骄奢淫逸,不会醉生梦死,仍旧担起民众的期待和历史重任,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救国的不归路。
所以,这才是这个世间独一无二顶天立地的天道大男主。
“纵使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若干年前就早已一语成谶。
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岁檀心中汹涌,澎湃着难以形容的家国情怀。她看着沈凌云,某些东西激荡于心间,冲刷过后改天换日成别样模样。
她骤然感觉,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场异世之旅,因秦二小姐的执念而来,可从这一刻开始,她无比确定,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是她自己的执念了。
不是救赎天道大男主,她要拯救的,是黎民是百姓,是千千万万不得不流亡的民众。
她要救的,是国。
“不、不好了!”
一个士兵突然跌跌撞撞地闯入议事厅,顾不得尊卑,也来不及行礼,滑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满脸惊恐,开口更是晴天霹雳:
“殿下,辽、辽族偷袭,一个时辰后、就会抵达、襄城下!”
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倘若是穿越前的岁檀,定能从多种角度夸夸其谈一番,反正也不需要付出代价,即便是“战争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样的不负责任言论,也可以闭着眼睛理直气壮说出。
可当她真的身处一场战争中,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城下的肃杀时,油然生出的是迥然不同的情感。
红底黑字旗在饱经风霜的襄城城楼上缓缓升起,倏地展开,猎猎作响,呼啸寒风裹挟而过,上面的“沈”字夺目耀眼。
寂寥的城墙下,被召回的大梁士兵们严阵以待着,同他们的殿下一起,肃穆地望着铁骑而来的方向。身披白色盔甲的沈凌云手持长枪,纵马立于黑压压的人群最前端。
如血夕阳洒下,为世间渡上黑暗降临前最后的余温,极目眺去,地平线尽头,来势汹汹的辽族铁骑接二连三冒出,很快便填满了全部视野。
□□的战马不安分地踏着地面,发出焦灼喘息,然而马背上的骑手却执意拉回战马的蓄势待发,谨慎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彼此的试探中,辽族王庭旗帜竖起,风中肆意飘扬。密密麻麻的辽族兵马中间慢慢让出一条路,载着辽族可汗的战车自人群后缓缓驶出,变成与大梁三殿下的面对面。
“三殿下,”辽族可汗裂开嘴,“等你很久了。”
沈凌云冷静地扣下面罩,扬起长枪。
“冲——”
骁勇善战的三殿下亲自上阵杀敌,饶是对面是可汗的御驾亲征,大梁军也气势如虹,誓要杀穿而归。
军心激荡,战意盎然,这本是一个势如破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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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开局,可作为唯一一个前世今生无数次均和辽族交手过无数次的人,沈凌云心中却莫名涌出很多的无能为力。
即便一切提前了三年,有些事,可能依旧无法改变。
身后士兵群情激奋,他敛下全部思绪,只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然而事实还是走向了他最不希望见到的轨迹,在又一个冲锋被挡回时,他知道,还是遇到了。
他最厌恶的“战场鬼打墙”。
“殿下……”
属下也被这邪门玩意搞得灰头土脸,逮到空隙凑了上来。沈凌云目沉如水,“啪”地降下面罩,遮住一切可能的动摇,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如初。
“继续冲锋。”
说着,他策马而去,身先士卒地杀入敌人包围圈,留属下在原地,再顾不得迷茫,赶忙也跟了上去。
他一次次浴血冲锋又一次次被挡回,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无得章法就竭尽所能地破坏着敌人的进攻,妄图拖延下去。
被强迫留在城楼上的岁檀目光一直紧紧相随,她看不懂战役战术,但她看得见越来越多倒下的士兵,也看得见热血中勇往直前的白色身影,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不对。”
连天的喊打喊杀声中,岁檀突然道,秀丽的眉峰高高蹙起。闻言易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皇子暗卫也留在了城楼上。
“那个攻击不对。”
说着,她指向战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披荆斩棘的沈凌云终于和可汗交上了手。
他有无论如何都会活到最后的主角光环能够任意穿梭战场,可对方也像是得到什么常理无法想象的庇护般,全须全尾地活到了现在,不但没有受伤没有流血,甚至面对沈凌云的连环攻击也毫无惧色,并且真的没有被占据上风。
天道大男主枪法师从赵晟,一把长枪挑下过无数自诩英雄好汉的大将,然而这一次却莫名捉襟见肘,无论怎么攻击都无法击中要害,总是在最后差了那么毫厘,与胜利失之交臂。
前世的沈凌云也遇到过这个情况,因此习以为常地继续咬牙坚持着,只盼拖到可汗失力,为士兵们争取一线生机。
他百折不挠,城墙上的岁檀却无法习惯。
亲眼看到沈凌云受挫,她冷下脸,贴身保护的皇子暗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
“虽然我不懂战争,但我懂这个世间。”
“那个身法,绝对有问题。”
伴随着这句盖棺定论,一道金光自指尖划过,远处的战场上登时风云变幻。
无论如何都会偏离的剑锋突然有了准头,直直捅向可汗胸口,要不是最后关头他以一个诡异身法闪开,就要当胸而过了。
已经认命失败的沈凌云也没想到竟会攻击成功,怔愣瞬间回过神来,沉下面,舞着漂亮枪花便乘胜追击起来。
城上,岁檀手指闪成烟花,城下,沈凌云乘着东风专心追击。
辽族铁骑涌上,隔开了对可汗的追逐,也短暂停下了脚步。沈凌云微微喘着气,忍不住回头向城楼望去。
离着这么远,他什么都看不清,辽族铁骑也依旧,周围不断有身着大梁兵服的士兵们力竭倒下,一切仿佛还是前世的模样。
可一切又仿佛有了那么一丝不同。
希望自一片寂寥中缓缓复苏,心慢慢沉淀下来,随即升起地是两世都没敢有的奢望。
他倏地回头,直面汹汹黑骑,于是所有大梁人都看到,他们三殿下高高扬起长枪,浴血于战场,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杀——”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不必独自面对那些无能为力,有人在他身后了。
虽然无法一起上阵杀敌,后半段的岁檀也没闲着,用技能紧紧锁定住沈凌云,为他无效着明枪暗箭。
在三殿下的一鼓作气下,大梁、辽族攻守互换,追着人杀的反倒成了大梁士兵。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阵亡发生,数不尽的尸体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土壤已被染红。
猛然间,似被什么指引,岁檀倏然抬起头。
上一刻还浩瀚无比的虚空中,凭空化出一击,仿佛千斤重锤落地,重重砸在战场血染的地面上,激荡出足以遮天蔽日的余波,地动山摇。
而伴随着这下异象,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倒在地上、早已死透的诸多尸体们竟摇晃着身体自地上爬了起来,并且在起来的那一刻,无论生前是来自大梁还是辽族,都将利爪对向了襄城一方。
沈凌云脸色骤变,城墙上的岁檀也是一愣。
——时隔多日,他们竟又见到了驭尸术。
45. 第 45 章
驭尸一出,天地变色。
缺胳膊少腿的尸体们不分敌我攻击着大梁,岁檀不禁攥紧了拳。
饶是于她,如此大规模的技能覆盖也都是前所未见的,更何况城下的大梁士兵们。
死人没有痛觉和惧意,迎着刀锋也敢以肉身相抗。
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靠前端的将士挣扎着吞了吞口水。
短兵相接的喊杀声逐渐淡去,活人士兵们慢慢升起畏惧。
鬼怪神志盛行,人们总会将自己无法解释的现象归结成上天的旨意。
尤其是在煞气冲天的战场上,面对来自明明一刻钟前还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却在死后挥来的刀剑。
隐隐念头在心中浮现,惊慌失措的将士们颤抖着握紧手中的武器。
他们不敢再出手,只敢哆哆嗦嗦地用眼神彼此交流着动荡。
即使沈凌云仍旧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大梁气数已尽、天道不佑”的想法也始终挥之不去。
敌我均意识的到,大梁的军心已如空中楼阁,摇摇欲坠随时等待着坍塌。
而与之相对的,是辽族人马的士气高涨,剑锋前指,嚷嚷着要踏平襄城。
此战已露败象。
城楼上的岁檀深吸一口气,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眼时不再犹豫,霍地举起另一只手。
城下的沈凌云似有所感应,在如此不容分心的紧张时刻,依旧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
一阵轻风平地而起,自巍峨的襄城城楼而生,逐渐扩散开,向着无边无际的战场浩瀚而去。
这风温柔到几乎不会被察觉,但它刮过的地方,异象再起。
拖着残躯的死人士兵们像是突然被冻住了动作,无论上一息是攻击还是躲避,全都定住了动作。
下一刻,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抽搐着身子软倒在地,在所有人的大惊失色中又重新变回真正的尸体。
一时间,嘈杂的战场都有了短暂寂静。死人士兵的死而复生又复死,让双方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束手无策来。
沈凌云最先回神。
知晓这一切不过是“金手指”作用的他高举长枪,赶在辽族方反应过来前,高声宣告,势必要抢先将眼前盖棺定论。
辽族可以用技能虚构箴言,此时的局面也同样可以为他所用。
“蛮族毁约和平在前、屠城杀戮在后,所行之事大伤人和,上天降如此起死回生又暴毙大凶兆就是证明,辽族已为苍天所弃,士兵们,跟我冲!”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自己先俯身冲了过去。
他决心以肉身为刃,斩破辽族的谎言,下手便更是毫不留情面。
冲在最前面的辽族士兵还沉浸在方才的变化中,堪堪抬眼只打了个照面就成为大梁三殿下的刀下魂。
沈凌云气势如虹,向着辽族的包围圈而去,马蹄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一点点重新拾回大梁的昂然斗志。
见他如此,身后士兵们也不禁跟着激动起来。沈凌云余光瞟到,不禁偷偷松出一口气。
事实上,在他高喊着冲出来时也并不是那么确定,能做的唯有在心中不停告诫自己:这不是上一世的战场,他有岁檀了,不会再有上一世的一败涂地,他——可以赌一把。
所幸,赌对了。
大梁国运就在长枪之上,挑破过去,就看此一举。
沈凌云越发策马向前,目标直取人群中的辽族可汗。
然而,就在他驱马即将闯入时,突然听得虚空中传出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哼”。
喊杀冲天的战场上理当不应该听到这样的声音,沈凌云心头一凛,福至心灵般霍地抬起头。
周遭异象再起,伴随着那声轻蔑,坠地的尸体们再次挣扎起来,用比之前更汹汹的气势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次,他们更是攻击明确,对着疾驰而至的沈凌云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用残缺的血肉模糊将他也拉入无间地狱中。
扭曲的恨意近在眼前,即使是煞气战场,不分敌我的恶意也足以威慑住任何一个普通人。
可战马上的沈凌云视若罔闻,只专心致志地纵马向前,仿佛那些毫不留情探向身下马蹄的阻碍并不存在,只一拉缰绳,高高跃起——
身后的士兵们大张着嘴巴,似是在万般恐惧中想要出声提醒;最前端死人士兵的手已经挨到马腿,仅差那么咫尺——
一切仿佛被定格般,又一阵轻风吹过。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那咫尺,便永远差了那么咫尺。
层层叠叠想要围困沈凌云的死人士兵们接二连三重重倒地,像是被突然抽掉支撑般,又一次回归到死亡状态。
而从此等接连坍塌中擦身而过的,是沈凌云的长枪。
他势如破竹地冲入敌军,在辽族动摇的战意中,对着包围圈中目瞪口呆的可汗悍然送出一枪。
“杀——”
一击破除业障,大梁士气高涨,咆哮着冲前。
辽族反倒抱头鼠窜起来,在两次失败的死而复生面前,变成他们内心深处萌生出被天道抛弃的退意。
沈凌云自是乘胜追击,借着这股东风,敌我双方厮杀不断。
而在活人鏖战的战场另一侧,虚空重锤和阵阵轻风交替出现,于是那些死去的士兵们便持续不断地起身躺下起身躺下,宛如一场助兴般来来回回验证着辽族的失道。
“当——”
一声脆响,短兵相见,沈凌云再次近身可汗。
这一次,可汗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一阵微不可查的金光闪过,长枪凶悍地挑开护身的利剑,重重捅入身体里,“噗呲”一声,溅出无数血花。
被贯穿的可汗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沈凌云自己也没想到会攻击成功,微微一怔后,发狠又往前送了送长枪,登时带出更多血肉淋漓。
千钧一发之际,像是突然有所感应般,他趔趄着向旁侧了侧身子。
凌厉杀意堪堪擦过发梢,紧接着,一道金光闪过。
方才所处的位置上,一个身影缓缓现出,手持长剑,而那剑锋,对着的正是他的方向!
沈凌云心中波涛汹涌,没想到又是一个大熟人:隐身,锦衣卫!
自那次随同“无字天书”一起消失后,“隐身”也像是人间蒸发般,再也没有了踪迹。
从所有一切起源的襄城城防图失窃案开始,这些技能者背地里的身份似乎早就呼之欲出。
而此时此刻,在敌我交战的战场上再见故人,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唏嘘感——
犯下叛国罪的,真的是这些在上京城里呼风唤雨的权贵们。
隐身似乎对自己技能失效、骤然现身于人前一事已接受良好,并不惊讶,反而趁着沈凌云猝不及防之时回身一把抓住可汗,也顾不得考虑他是否还能承受住,一个起落调头就飞。
沈凌云那下捅得极深,如此一动,兜不住的鲜血更是争先恐后地涌出,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落至逃跑路线上每个人的头顶,仿佛一场洗刷天地的血雨。
于是,不少人抬起头,便见那半空中,不可一世的辽族之王捂着胸口,大张着嘴喘息,俨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弥留之际。
而更多人看到的,是尚处于胶着的战况中,率先逃掉的主帅。
大将已去,自是溃不成军。
辽族无心再战,统领们第一时间便挥舞旗语嘶吼着命全军撤退,汹汹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转瞬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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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军也没想到能从如此天方夜谭的变故中取得首战告捷,顿时士气大增,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断,庆祝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沈凌云带人又追了一会余寇,终于停下马,目送他们撤离。
接着,像是再也抑制不住担心,策马转身,大步向城楼而去。
和城楼下士兵们发自肺腑的庆祝呐喊不同,一墙之隔的城楼上,易舟正急得抓耳挠腮。
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明明岁檀就在他身旁一步也没移动过,但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她的额上开始沁出汗珠,接着是指尖无法控制地抖动。
像是在和什么无形力量对抗,每一次轻风而过都会带来新一次的大汗淋漓,然而却一步不退,即便是贝齿将红唇咬烂,也依旧颤抖着手让金光微弱闪过。
到最后,她眼神涣散、整个人更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支撑得摇摇欲坠。
隐身现身带走可汗,不知为什么,他竟也跟着松了口气。可一个晃神,就看她像是再也坚持不住般,就这么背靠着城墙慢慢滑到地上。
连日战乱更斑驳了襄城,易舟看着靠坐在灰色砖块上的岁檀,莫名觉得扎眼。
他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人了,战场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并不知情也能联想出一二。
世人眼中,是殿下在战场的浴血奋战阻止了辽族的野心,人们歌颂,人们赞美。
可实际上,只有他这个旁观者清楚,在鲜为人知角落里,是秦小姐以一己之力承担了什么,才为殿下争取到那宝贵的一击必杀机会。
“秦小姐,”沈凌云已经步上城楼,易舟眼尖注意到,赶忙大呼小叫道,“您别睡、您别睡,殿下马上就到!”
岁檀不轻不重地“嗯”了声,整个人沉重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看起来已是筋疲力尽。
易舟顿时更觉担心,见她这副模样刚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摇醒她,身后两只双臂抢先探出,越过他用力抱住她。
“岁檀。”
沈凌云自己身上也有伤,血染红白盔甲,上来的这一路没少遇见将士们规劝先去处理了再说,都只得到一个冷淡的颔首,随后擦肩而过,继续匆匆而上。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岁檀讲过的对等无效法则,可汗身上莫名失效的攻击偏移、突然现身的隐身、翻来覆去的死人士兵——
在他们身后,在所有光怪陆离以外,是她以血肉之躯独自对抗三个“金手指”,才得以让他们坚持到了胜利。
而其中,甚至有一个还是战场全覆盖的大技能驭尸。
就算知道不合适,一边在脑中因地制宜快速调整着战略战术的沈凌云还是会忍不住一边想,岁檀还好吗。
城楼和战场离得那么远,他看不清人,便只能依靠乍现的金光、时不时吹过的微风来勾勒她可能的模样,惶恐着也许会发生的意外。
直到这一刻,当终于把人抱进怀里,一直惴惴于胸前的心也慢慢回到该在的位置,他长舒一口气。
怀里的岁檀累得眼睛都失焦,蔫蔫地趴在胸膛,沈凌云抱紧人,下巴顺势抵到她脑袋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身上的味道令战场上冲天的血气都消散了那么一些,徒留下鼻间沁人心脾的清香。
沈凌云不禁深吸口气,淹没在迥然不同的感观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前世的战场中走出来了。
“……岁檀,谢谢你。”
说着,他一只手伸到膝弯下,打横抱起人。
岁檀似乎已经睡着了,并没有听到他的肺腑之言。沈凌云也不甚在意,就这么带着她大步向屋里走去。
身后夕阳如血,映照在襄城,是浮生间难得的静谧。
46. 第 46 章
首次尝试如此大规模且同时间地无效技能,后果可谓是立竿见影。岁檀整个人脱力,被沈凌云抱回房间的过程中还能强撑着不晕过去,甫一进到屋里就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昏睡到底。
这一觉称得上酣畅淋漓,待她再找回意识,只觉得锦被柔暖、浑身酥软,忍不住赖在床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一声不带任何揶揄的轻笑在耳边响起,岁檀一顿,笑盈盈地睁开眼,正对上沈凌云铺满笑意的眸子。此时此刻他也侧身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锦被,就这么在旁边凝望着自己,也不知望过几许。
“我睡了多久?外面战况如何?”
岁檀懒懒问道,并且在说话的过程中倏地翻了个身,一点不客气地把自己投进人怀里,轻车熟路至极。
沈凌云顺势抱住,一边为她调整着窝在怀里的舒服姿势,一边答道:
“你睡了一天一夜,外面无碍,辽族可汗重创,斥候回报怕是凶多吉少了。”
对如今的大梁局势来说,辽族的自顾不暇无疑是个好消息。
岁檀不由得松出口气。她方才尝试动了下,发现能量虽然已恢复但全身上下依然疲惫到不行,像是被超规制马车在身上来回碾压了几十遍一样,瘫在床上连积攒出晃动手指头的气力都显得奢侈。
但即使她有心再躺个一天一夜,早就耗尽能量、饿得咕噜叫的肚子还是发出抗议。岁檀缩在沈凌云怀里,在后者伴着温和笑意的“吃点东西好不好”的相劝中,想到了一个精妙绝伦的主意。
“夫君。”
玉臂骤然伸出勾住脖颈,因为动作变动衣袖滑下,露出一小截莲藕玉臂。她整个人贴到他身上,抬眸,双目尽是难以拒绝的眼巴巴,“你抱我去吃~”
尚未出口的循循善诱戛然而止,沈凌云一顿,颇有些狼狈地止住动作。
见此岁檀更是咯咯笑个不停,愈发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脖子,尽情撒娇道:“我好累的,你抱我去吃,好不好嘛夫君。”
这么说着,香软柔荑顺着他难得不整的衣衫间滑入,在赤裸胸膛上虚空画了个圈,很轻,但拨动心弦。
光风霁月三殿下僵直了身子。
细算起来,已是很久没如此亲密地温存过了。自打辽族入侵开始,二人便是车马劳顿聚少离多,忙得脚不沾地更何谈有时间精力去关注那些情情爱爱。
然而日常压抑不代表不想。此时此刻,在这难得的须臾闲暇中,压抑许久的心思翻滚着涌上来,一瞬间便淹没了理智。
沈凌云面无表情,实际上脑子里在拼命闪着自我劝告:
很正常,岁檀是我拜过堂上了玉牒的夫人,我们还在新婚燕尔恩爱时期,想亲她想抱她都是正常的,有白日宣淫的想法更属正常……但是——
他用力晃晃脑袋,重重呼出一口,手一撑从床上爬起,同时将攀附在身上的人一并带起。
——无论怎么样,得先吃饭。
三殿下此举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见此岁檀更是眨着眼睛偷笑不停。难得的闲暇里她的撩拨心思愈发压制不住,堂而皇之地靠进人怀里,在等待被喂饭的过程中一直用赤足轻轻蹭过他的大腿。
沈凌云呼吸骤然一顿,闪过很多想法最终还是对手中未喂完的半碗粥妥协,只能眼含谴责地嗔怒了一眼,换得一连串更肆无忌惮的轻笑声。
好不容易待她断断续续地喝完半碗粥,沈凌云眸色一沉,倏地抱起人,抬脚正准备向床榻走去——
一声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尔后是赵平愿惊慌失措的声音:“殿下,辽族来袭!”
*
上京城走一遭赵小姐也学会了心机,一语完毕既不着急闯门,也不必拍着门鬼哭狼嚎自己害怕要和秦小姐一起睡,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默默数数。
一、二、三——
不过五十,房门打开,穿戴整齐的三皇子夫妇重新出现。
只是莫名的,岁檀脸上是说不出的促狭笑意,而素来温厚的三殿下脸色则黑沉地可以滴血。
他先是重重看过来一眼,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觉得将这次的锅全都归咎于某人捣乱有失偏颇,可什么都不提还憋得慌,嘴巴张合好一会都没组织出语言。
岁檀笑摇头,一边握住沈凌云的手一边拉着他出去,紧锣密鼓地投入到对敌中。
出了房间的三殿下夫妇还是襄城最坚实的顶梁柱,岁檀嘟囔了句“辽族恢复可真快”在拐角跟沈凌云挥别,后者去整肃士兵,她则继续上城楼。
“喂。”
岁檀又向前走了几步,又听得一声招呼才意识到赵平愿应该是在叫自己,不禁驻足,纳罕回眸。
明亮日光切割着襄城的边边角角,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一身戎装的赵平愿难得没有追随三殿下的脚步,而是站在原地,认真地回望过来。
“之前城楼上的事情我听易舟说了……谢谢你守护襄城。”
岁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绽出一个笑颜。
襄城是赵家的襄城,即便这个国家对不起她,即便这里埋葬了她相依为命的哥哥,流淌在赵家血脉里的拳拳爱国情也总是能在最后一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纵使苦难,她依然深爱着这座城池。
“……原本,我以为你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还觉得你何德何能能得到殿下的爱。”
赵平愿看着她,满是真诚:
“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其实很好。”
她顿了顿,阳光洒在脸上,莫名羞涩,“……我也很喜欢你。”
沈凌云:……
察觉赵小姐没跟上来、去而复返的他摸摸脑袋,莫名觉得脑袋上青青草原。
*
然而再多插诨打科都不过是襄城战局中的小插曲,当岁檀提着裙摆匆匆跑上城楼、准备继续用技能协助沈凌云退敌时,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
她在镇守的后方,眼睁睁看着辽族兵马簇拥着帅旗汹汹抵至城下。
大梁如常打出三殿下的红底黑字“沈”字旗,而对方,竟然也一如既往扬起王庭的象征,并且随着旗帜的展开,一辆车舆从密密麻麻的兵马后挤出,驶向与他们的面对面。
而那车上坐的,正是几日前受了沈凌云当胸一剑的辽族可汗!
大梁方不免传出一阵骚动,当日可汗当时的凶多吉少是有目共睹的,即使侥幸保住命,也应该是缠绵病榻,而不是才短短数日就能够如此完好无损地领兵开始他的第二次御驾亲征。
人群窸窸窣窣,岁檀沉下眸光,举起手,指尖金光闪过。
片刻后,战场还是这个战场,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光可汗的毫发无损不是“驭尸”所致,一切都像重复了那一天一般。
一样的骁勇善战,一样的天启天谴,一样的战场“鬼打墙”,一样的“死人士兵”……
包括当她无效掉对方躲避攻击的“泥鳅”技能,让沈凌云的长枪得以再一次捅入可汗的胸口后,虚空同样出现了“隐身”,也同样带着再次垂死的可汗逃离了战场。
结束后被大规模对抗消耗尽能量的她再一次栽入沈凌云怀里,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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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一天一夜,然后再一次醒来,还没说上两句话,赵平愿再次来报“辽族来袭”。
岁檀神情恍惚地上了城楼,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再次看到了御驾亲征的辽族可汗。
“驭尸”和“泥鳅”交替出现,如若不是一次次的战役、一层层的血将城前的土地染红,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某种循环。
可倘若不是循环的话,那一次次从濒死挣扎恢复成毫发无损的可汗,又该如何解释。
“你每次都没有手下留情,为什么他能恢复这么快。”
两次战役中间难得的休息时间岁檀也不安分,大张着眼睛望着房梁,不禁自言自语道。
沈凌云没睁眼,保持着抱着岁檀头埋在她肩膀上小憩的姿势回复道:“会不会是‘金手指’?”
岁檀摇头,“什么‘起死回生’、‘恢复如初’,我都试过,全都不是,再这么下去,我都要相信辽族说的他是‘真龙在天’了。”
“而且!”
她猛地一翻身,钻进沈凌云怀里,抱住他的腰腹,感受着他胸膛的呼吸起伏,声音闷闷的:
“我还想不明白的是,辽族为什么这么着急,一刻不停歇地连环攻击。”
这也是岁檀最最无法理解的,这样鬼打墙一般无限重复的交战已经让双方都呈现疲态。
尤其是沈凌云,作为主帅别人还有休息时间他却是一刻也不得安生,几天几夜没正经合过眼,熬得整个人疲惫不堪。
他迟钝了下,睁开眼,眼里血丝尽现。
岁檀的话为久久等不到喘息的脑中带来些许涟漪,一抹异常从脑中划过,刚要捕捉,就再一次听到赵平愿的声音。
“殿下,辽族来袭。”
第四次了。
当岁檀又一次站在城楼上时,面容说不出的严肃。
再次被迫出城迎战的大梁士兵们都不同程度地露出迷茫之色。
上了战场没人怕死,可都怕这种无尽头的消耗。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入战局,还要一次次目睹可汗的死而复生,即使是最意志坚定的战士也难免觉得茫然。
隐隐的流言和抱怨已经在襄城内传播,谁也不知道辽族可汗所谓的御驾亲征究竟有没有休止的那一天。
相比“驭尸”,辽族可汗“真龙在天”的谎言更让军心动荡。
然而,考虑再多眼前的仗还是要打下去的。岁檀清楚己方已经失了斗志,便也不着急大规模无效,反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战场,寻找着突破口。
双方交战,沈凌云一如既往地势如破竹着。岁檀看着他一路披荆斩棘到达可汗身边,高高举起长枪。她这边配合着刚准备无效“泥鳅”,便见他利刃一转,错开胸膛改成挑开衣襟。
可汗大概也没想到沈凌云会突然改变攻势,狼狈后窜躲避后正要破口大骂,便见沈凌云盯着他裸露出的胸口出神。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仓皇着便要揽紧衣服后退,沈凌云已经回过神来,急忙扭头想要去看城楼。
前三次的穿胸而过自眼前一闪而过,而可汗的胸口居然毫无外伤痕迹。
疑问犹在耳旁,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为什么可汗能够恢复这么快?
因为每次都在换人,这是“双生”啊。
沈凌云纵马侧身堪堪躲开可汗愤怒下的暴击,刀锋擦过,接着,一道金光姗姗而至。
绞尽脑汁寻找破局点的岁檀在他的短暂停顿中也意识到什么,毫不客气地举起手。
众目睽睽之下,有天庇佑的真龙天子可汗变了模样。
47. 第 47 章
御驾亲征、次次起死回生的可汗居然是假的。
此变故一出,不说大梁对此有什么想法,辽族方自己首先就乱了阵脚。
士气迅速低迷,士兵们心生退意。
无可奈何的统领们只能大声吆喝着撤退,可惜情势逆转、攻守互换,亲眼目睹作假的大梁方正是抖擞精神、战意正浓的时刻,迎头杀上去,竟让辽族的颓败比任何一次都要显得狼狈。
顾虑到他们可能还有后招,沈凌云没敢太赶尽杀绝,眼疾手快地处理了几撮教程慢的敌人后,便放任他们落荒而逃了。
辽族来去匆匆,这次交战没能持续多久,难得的,仓皇撤兵后岁檀没有消耗多少能量。
沈凌云策马返回襄城,正遇上她提着裙摆从城楼上蹦下来。
战争开始迄今,这还是结束后两个人第一次清醒着彼此恭贺。
岁檀小跑过来,像一只花蝴蝶般欢呼着投进他的怀抱,隔着薄薄一层盔甲拥抱,扑扇着亮晶眸子笑意盈盈地欢迎他凯旋。
沈凌云不由得沉了眸底。
压抑着许久的诸多情绪翻涌而上,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大胜间隙,他再也控制不住地用力将她抱起,大步迈回房间。
悠悠战乱里难得的肌肤相亲,忙里偷闲后,岁檀慵懒地趴在沈凌云胸口上,就保持着这么个姿势,捉过他方才作怪的手,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指腹的薄茧,一边懒洋洋地放空脑袋,天马行空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沈凌云也是难得餍足,眼里含笑地望着夫人,时不时接上几句。
饱暖思/淫/欲,当心满意足之后某些灵光乍现的点也能借由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由再次出现的“双生”开始,之前忽略的诸多事情也再次浮上水面。
“双生、隐身、驭尸、泥鳅、易容、无字天书……”
岁檀扒着手指头,越数越惆怅:“即使通感和傀儡已死,这剩下的,也真是没一个好对付。”
沈凌云点头,微微也有些变色。
岁檀的技能几乎是明牌,然而敌人们都在暗,除了知晓他们彼此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竟连他们因何聚集、又受谁驱使竟然都是一无所知。
“……我们这边也有更多能力者就好了。”想着想着,他不禁脱口喃喃道。
此话只是随口一言,怀里的岁檀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倏地抬起头,震惊地慢慢瞪大眼。
沈凌云心里也莫名升起一丝古怪感觉,然而还没等那抹异常划过心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秦小姐,有人找您。”
外面的易舟顿了顿,道出那句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带到的话:
“她说她是‘柳姨娘’,有重要情报给您。”
床上的二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不是对剧情的拨乱反正激荡出了更深的涟漪,属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之力开始了专属的一语成谶。
天道大男主想要,天道大男主得到。
*
自打岁兰、假秦国公先后亡故后,柳姨娘便从国公府不告而别了。
岁筝给岁檀的信中还忧心忡忡地提起过这事,柳姨娘出身江南,自小便被当做瘦马辗转在不同的人牙子手里,即便理解她将丧夫夺女的秦家视作伤心之地,但也依然担忧她独自在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岁筝话里话外尽是挂念,岁檀虽然撇着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私下里也还是偷偷安排了人去江南打探,看能不能探听得到安危。
可谁知,姨娘在后院蹉跎半辈子,一朝离开居然能完全隐藏住行踪。
派出去几波人都石沉大海,岁檀还曾感叹过“解语花”之力,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因为姨娘来了塞外!
她和沈凌云换好衣服匆匆出来时,才过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柳姨娘坐在椅子上喝茶,岁檀火急火燎地迈进去,第一眼怔忪,竟险些没认出人来。
国公府时的姨娘虽然是妾,但毕竟是秦家唯一的女主人,不说富贵无双,锦衣玉食也是有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双柔荑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至极。
然而阔别数日再见到的姨娘,虽然还是那个姣好模样,浑身上下却像是多了一股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身着一件粗使下人劳作时才会穿的灰粗布衣服,没有琳琅满目的装饰,一眼便能望尽;脸颊也不再是上京城养尊处优的细腻,塞外的风狂乱,几日就能刮出痕迹。
但她似乎对那些新生的粗糙浑然不觉,就那么坐在那里任打量。
以色侍人的菟丝花,有一天,也不再在意自己的美色。
岁檀张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反倒是柳姨娘闻声望了过来,弯了柳眉。
她缓缓起身,恭敬一福身,抢先开了口。
“二小姐,奴给您带来了辽族情报。”
*
秦家柳姨娘从江南瘦马开始的这一生,一直是随波逐流的。
在不同男人手下讨生活,以夫为天,即便觉醒出解语花的能力,也只将它用作揣摩男人的工具,借助天赋的才能在后宅的一亩三分地里和其他女人争夺可怜的资源。
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她眼中,她是秦家如履薄冰的妾,她必须要使出浑身解数去讨男人喜欢,她不得不依附夫君,她软弱可欺。
可在她不被外人所知的内心深处,她也在一直自豪着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一个女孩的娘亲。
为了她的女儿,她什么都可以付出。
哪怕要依附要讨好,她也甘之若饴。
只要世间能够善待她的岁兰。
可是那一天,在灵堂的满目疮痍中,在旁人的嘲笑鄙夷中,在女儿不瞑目的绝望中,她坚守了半辈子的信仰,土崩瓦解。
一个母亲,一个失去了心爱女儿的偏执母亲总是想要怨恨点什么才能支撑着活下去。
然而人渣女婿人死灯灭,假夫君也已伏法,所有的痛苦、愤怒就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宣泄口,只能留在胸膛里煎熬着自己。
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即便大小姐、二小姐都慷慨地允许她继续留在秦府,可在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女儿后,于她而言,这偌大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了。
她孤魂野鬼般飘荡着,直到那天险些被千里加急的马匹撞倒。
她听着马上之人焦灼的“辽族入侵”的宣告,听着周遭之人对辽族的口诛笔伐,突然意识到,她还可以有一个仇人。
倘若最开始,没有刘世子和辽族的狼狈为奸,便不会有为了搭上秦国公府、费尽心思针对岁兰的圈套了。
岁兰也不会所嫁非人,受尽磋磨,最后凋零在花一般的年岁里。
如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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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族……
半生困宥后宅的女人沉下目光。她是如此微弱,但没关系。
最平凡最朴实的母亲褪掉锦衣华服,换上了粗布衣裳,混迹在流民中,远走塞外。依靠姣好的面容接近辽族官兵,又借助解语花探得的消息游走其间。
曾用来作为争宠手段的技能用了新的用武之地,就这样,心怀执念,一往无前,在孤苦无依的异乡咬着牙一步步向上爬。
辽族处心积虑的谋划、运筹帷幄的算计都成为了籍籍无名小人物的囊中之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最稀薄的土壤长出了最毒辣的食人花。
一个满怀怨恨的失孤娘亲能觉醒出怎样的力量?——
柳姨娘平静道,即便她说出的话能引起遮天蔽日的轩然大波:
“我假借服侍之便,用解语花与辽族几位主帅接触,探听到了此次突袭始末。”
——菟丝花也能绞杀。
*
“数月前,身负‘泥鳅’的‘军师’抵达辽族,利用躲避攻击的技能近身可汗,并联合辽族内几个心怀异动的统领将他秘密囚禁后,开始了这场布局。”
“他们暗中在辽族寻找了一批与可汗有共同祖先、但并非王族成员的血脉宗亲,利用‘双生’制造出一大群可汗替身,命他们上战场,再利用‘泥鳅’和‘驭尸’营造出可汗战无不胜、天道庇护的假象,以此逼迫三殿下亲临襄城抗敌。”
“而那些可汗便是为这时候准备的。只要三殿下进入襄城泥潭中,便用这一个接一个的可汗拖住他,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地方,进而达到他们的真实目的。”
柳姨娘深吸一口气,正是这个结果让她放弃伪装和亲自复仇,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梁:
“他们真正要做的,是与大梁奸臣里应外合,人为制造大灾大祸,以掠夺更多百姓性命。”
即便对辽族不停歇的攻击有隐隐不做好的预感,事实却比他们以为的还要严峻。
岁檀杏眸闪了闪,听此噩耗的沈凌云沉吟着开了口。
“敢问姨娘,可知他们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良田?骏马?”
姨娘摇摇头,说不出表情、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凌云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又骤然止住。
岁檀立刻领悟:“今日在此百无禁忌,姨娘您尽可畅所欲言。”
姨娘依旧有些惧意,但微微福身,想了想又转而郑重地对着沈凌云施了个规矩大礼,才轻轻道:
“二小姐,在辽族期间,奴听说,这位‘泥鳅’军师并非辽人,而是,大梁人。”
沈凌云一愣,早有预料的岁檀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可与他接触后,奴发现,他不但是大梁人,还是大梁东厂之人。”
“据他心声所言,他本是位高权重的东厂公公,某一日受其所效忠的主子指示,和另一个身负‘通感’技能的宦官兵分两路,一个在辽族明面,一个在上京城暗处,共同操纵这场天灾人祸局。”
她顿了顿,极其不合规矩地抬了下眼,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对三殿下的怜悯更甚:
“而他的主子,也是紫禁城之人。”
“通感”刘公公和东厂太监之上,可选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沈凌云怔住,这才读懂方才柳姨娘眼中那些森森深意。
原来,不是良田不是骏马,将血泪加注在大梁子民上的,从来都是大梁自己的皇权。
48. 第 48 章
依靠解语花偷听到的情报即使有限,也足够有心人自蛛丝马迹中窥探到那个可能的答案了。
姨娘言毕福身告辞,岁檀起身带她去厢房休息,返回时沈凌云还保持着方才她们离开时的模样,垂眸坐在桌旁。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茶杯的杯壁,神识更是不知飘到哪个虚无缥缈的角落里,放逐在历史的兴衰成败间。
岁檀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一抬腿,硬是挤进他怀里。
沈凌云本能伸手护人,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到他腿上,并借助面对面的姿势环住他的腰。
“……我没有很伤心。”
毛茸茸的脑袋无声地靠在胸膛,抵在心跳最盛的地方,沈凌云知晓这是夫人在以她的方式为自己鸣不平,眼里顿时盛满温柔,不禁宽慰道:
“我其实也有所预感的。”
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我只是,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可事实是,他该如何接受得了。
皇权之上,那个结果呼之欲出。
君权、父权,两世的蹉跎,兵败、血战、愧对、生死,这种种以外,唯剩下记忆深处那个陪伴幼时自己纵马弯弓射雕的高大身影,是最初的巍峨,撑起了他的一生。
然而,所有血淋淋,一切跌宕,也皆因此而起。
“……父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默再次在房间里弥漫,这是个彼此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大梁的天龙之子,为什么会想要处心积虑地伤害他的子民。
秦岁筝的退婚、城防图的失守、赵晟的死亡……
甚至更遥远的,十九年前刘公公和孙尚书在远离上京的偏远乡下寻到假国公爷秦茂,一切是否都有他的手笔。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就去问问吧。”
岁檀突然道,自他怀里仰起头,抬眸,“正好趁着辽族现在大乱,我们抓几个技能者回来问问吧。”
事情想得简单,这群能力斐然的能力者隐身幕后这么久,哪怕现在辽族因可汗身份被揭露一事陷入自顾不暇,也不是他们轻易能寻到踪迹的。
尤其对方中还有一位窥天机、知天下的无字天书,几日下来,不但派出去的人无功而返,沈凌云天道大男主的规则之力也好像一夜之间没了用武之地,怎么都寻不到。
一番寻找下来岁檀已经宛如霜打的茄子闷闷不乐,早已习惯失败的沈凌云也不禁面露虞色。
两个人好似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并肩躺在床上休息时脑子里也全都是这个事。
“无字天书真难对付,我们——”
她嘟囔着,突然,灵光一闪,下一刻震惊地坐起来。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沈凌云闻声侧过脑袋,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望过来。
岁檀一双炯炯杏眸睁得滴溜圆,怔怔坐在床上,似顿悟了什么,丝毫不见疲态,浑身上下激动得就差手舞足蹈:
“我怎么才想到!既然他们能利用‘无字天书’预知躲避,我们也能利用技能者反过来追捕他们啊!”
“嗯?”沈凌云还是没反应过来。
岁檀也不解释,“呲溜”一下从床上爬下去,火急火燎地就往桌旁奔。
沈凌云目光一滞,首先扫过她未穿鞋、依旧赤裸的玉足上,眉峰还没来得及蹙起,身体已经任劳任怨地跟上,三步并做两步地追到她身旁,打横将人抱起。
“夜间地凉,有什么事吩咐我来做就好。”
说着,俯身把她放到桌旁的椅子上。
岁檀自知理亏,忙不迭点头:“好,那你给祝衍写信,让他想办法送个人来襄城。”
“谁?”
“‘捡漏’世子,孟卓。”
在做坏事方面,心狠手辣大理寺卿一向是极其有天赋的。
即使并不清楚妻妹此举为何,祝衍还是忠实履行了命令。十日后,平南王世子孟卓被大理寺押着,快马加鞭送来了襄城。
孟世子养尊处优二十年,手无缚鸡之力,半瓶子晃荡的骑术理所当然也撑不了千里路。
奈何大理寺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议,为了节省时间,直接将他绑在马背上急行军,就这么一路颠簸,到目的地已是面如土色、吐无可吐、人比黄花弱了。
他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诉,然而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又被薅去了战场。
十日说长不长,不过是从上京到襄城;说短也不短,足够辽族在能力者的支持下重振旗鼓。
新一轮攻击来势汹汹,沈凌云和岁檀各司其职,在其位均抽不开身,但能力者始终是襄城战局的大患,不除不快,只能一边对敌一边让孟世子四处转悠,以期待他“捡”到点什么。
对于久居上京城、养尊处优的世家权贵来说,襄城不亚于地狱。
四周鲜血溅开,残肢断臂在眼前飞舞。
孟卓狼狈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面露狰狞的辽族士兵挥动着大刀重重袭来,不知为什么,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莫名想起自己曾经的出言不逊:
“大梁武将浪得虚名、名不副实——”
“哐当”一声,利刃格挡。他震惊抬头,便见一身戎装的赵平愿手持赵家红缨枪,突兀出现在身后,隔着他,生生承下这一击。
接着,她面色一沉,抬脚,大力将眼前的敌人踢飞,同时手腕一转,用枪柄将地上的他挑站起,出口的话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无语更胜一筹:
“殿下让我来保护你,刀剑无眼,机灵点。”
孟卓咽咽口水,点点头,瑟缩着躲到她身后。处处血腥的战争上,他孤独无助地走着,弱小的不会被任何人在意。
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他哆哆嗦嗦的双腿,以及锦衣下的屁滚尿流。
——原来,这才是大梁武将们真正要面对的东西。
眼见孟世子脱险,城墙上的岁檀和城下的沈凌云都不由得松口气。由赵平愿保护,孟卓应该性命无忧了,他们转而专心致志地应对进攻来。
在辽族军师和几位主帅的操纵下,那日众目睽睽下的异变被传成大梁鬼怪巫术作祟:为阻断天下共主,大梁不惜违背天意,布下偷天换日障眼法,就是为了让辽人自乱阵脚。
此等说法漏洞百出,但辽族士兵愿意相信,便是管用的。
一番操作下,可汗还是那个与普通士兵共进退、深受辽人爱戴的真龙在天,即使因为鬼怪巫术侵染无法御驾亲征,有驭尸和泥鳅守护的辽人还是气势汹汹地再次卷土重来。
知晓他们只是倒霉成了争权夺势牺牲品的岁檀气得直跺脚,可依旧抵挡不住辽人为可汗而战的决心。
鏖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无数,岁檀急得焦头烂额,连易舟回报“捡漏世子居然真的捡回来一个人”都无暇关注,只草草吩咐一句“带去客房关押”便继续紧锣密鼓地投入到焦灼战况中。
好在,当再次破晓时,双方均无再战之力,彼此退兵,可算偃旗息鼓了。
岁檀筋疲力尽。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对方的驭尸越开越大,她只能耗用同样多的能量来对抗,到最后几乎是靠意志力强撑着。
好不容易等到沈凌云收兵回来,只来得及交代一声“去看看孟卓捡的漏”便一头扎进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她心里有事睡不安稳,三个时辰后就硬是挣扎着醒了过来。
谁知一睁开眼,首先见到的居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阿姐?”
理应在上京城的秦大小姐居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襄城,并且就坐在她的床边,应是照顾她许久,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听闻她的声音,岁筝一个激灵醒过来,惺忪还未自眼中褪去,担忧已经堆积起来。
“檀儿,你感觉如何?”
本能地,岁檀先在脸上挂起一个熨帖笑容:
“放心吧阿姐,我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有事——对了阿姐,你怎么来了?”
岁檀嘻嘻哈哈地转移着话题,绝口不提她自己的问题。
岁筝目光扫过就知她存着什么心思,顿了顿,起身从桌上拿过温着的米粥。
“是我自己要来的。”
“有些事,你也不必再瞒着我了,阿衍已经告诉我了。”
岁檀的脊背不由自主僵直,顾左而言他:“啊姐夫他——”
岁筝端着粥碗坐回床旁,舀起一勺喂到妹妹嘴边。
岁檀摸不清姐姐了解到什么程度,也不敢正面质问,只能先张嘴老老实实地喝粥,一边腹诽祝大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一边在心里拼命琢磨着应对之法。
“……别怪阿衍,他也不是故意要说的。”
岁筝一眼便知她在忿忿不平什么,解释道,“是我自己‘觉醒’了。”
岁檀心中一凛:“阿姐——”
岁筝默不作声地喂下最后一口粥,才慢慢开口,“听三殿下说孟世子意外捡回的那个人是‘双生’,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秦岁筝如此说了,秦岁檀如何敢说不行。
她硬着头皮送姐姐去见那位“双生”,在关押他的客房门口看见沈凌云和祝衍正站在外说着什么,实在没忍住重重剜了祝大人好几眼。
“阿衍,”岁筝突然顿下脚步,招呼道,“你随我一起吧,见见——”
房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别有洞天。
跟在后的易舟震惊地捂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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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里,那张和旧日临祈极其相似的脸慢慢出现,激荡的是大梁朝最深的秘密。
岁筝迈进去:
“——我的父亲。”
房门合拢,趁着姐姐姐夫不在,岁檀赶紧凑到沈凌云跟前询问经过。
怎么自己才昏睡半日,事态发展就如此不受控制了。
沈凌云也是满头雾水,只有从祝大人那听到的只言片语。
某一日早上,祝衍醒来,本想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自己起身去上早朝,却发现夫人竟早已醒来。
不光是清醒的,她居然还在哭,也不知这样悄无声息地哭了多久,一双眼通红。
祝衍当时就心疼坏了,以为她是被梦魇住,赶紧一边把人搂进怀里安抚,一边思忖着装病不去上早朝的可能性。
然而他细声细语的安抚没说上几句,就听岁筝突然发声,一开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吓得祝大人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阿衍,我是定王之女,是吗。”
“没有告密者?”
岁檀满脸孤疑,“那姐姐……”
她又想起岁筝说的“觉醒”,是和这个有关吗?
可这到底所为何意?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赵平愿匆匆赶来。目光一对上岁檀心里就是一咯噔,本能觉得不好。
果不其然,赵小姐沉着声音宣布道:“辽族来袭。”
这次的间隔远小于任何一次,岁檀心事重重地迈上城楼,直觉有人狗急跳墙了。
越来越少的休息时间令双方都缓和不过来,不过几刻钟,地上便躺满了伤者亡者,哀鸿遍野。
贝齿咬住红唇,她心里也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滋味。
纵使他们权倾天下、纵使她有最举世无双的能力,人性的痛苦也不是她能阻止的。除了向上天祈祷怜悯,只剩下无能为力地旁观。
“还可以做点别的。”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岁檀回眸,便见岁筝一步步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到一起。
城下,是战争的残酷;城上,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边塞的凉风呼啸而过,扬起秦家姐妹的裙摆。
半饷,岁筝侧目,望向自己最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妹。
“你不是真的‘她’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她的表情明明是笑着的,那些笑意却只化作眼角慢慢堆积而成的晶莹水光。
这是一场迟到太久的告别了。
“我虽然和她相处少之又少,可我记得,她对杏仁过敏。”
杏仁、杏仁、杏仁——
岁檀一愣,记忆回溯:那是岁筝三日回门的时候,她递了她一块杏仁糕。
原来,那么早,就发现了吗。
岁檀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然而岁筝垂下眸,已经继续问了下去:“没能接她回来……她怨我吗?”
“从未!”
岁檀大力摇头,时隔这么久,她终于能将她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心意带给她想给的人:
“你始终是她最爱最爱的阿姐。”
岁筝弯起眉眼,似最后安下心来,转身,重新望向城下。
“檀儿,你知皇帝要杀我,可知他为什么非要逼死我不可吗。”
岁檀一怔,从猎场女尸案开始的这一切,拨云见雾露出了它最真实的一面。岁筝缓缓举起手,像是在道一个真相,又仿佛在从天地间讨要一个公道。
这一瞬间里,颠沛流离从未存在,苦难也并没浸染,她依然是那个十一岁琼林宴崭露头角,十三岁春日宴一曲惊天下,十五岁在难民流亡入京时联合慈安院一起,安顿难民、筹集善款、布粥施恩的大梁贵女之首。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不是因为我是定王之女,而是因为他惧怕我的技能啊。”
细如凝脂的柔荑动作在襄城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中,是天地间最后的色彩。她轻轻闭上眼,为棋局落下最后那枚定生死的棋子。
“起。”
仿若遥远历史长河中响起的古佛钟鸣,伴随着岁筝的呢喃,自襄城的灰墙开始,余波荡入战场,荡出久久不散的涟漪。
激烈交战的双方不由停下脚步,纷纷仰头望去,他们面前,神迹再现。
奄奄一息的士兵们止住呻吟,断臂不再流血,身上狰狞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如初。
苦难和创伤不复,苟延残喘中再次燃烧起生的希望。
人世间最盛大的奇迹也不过如此。在那一天,在天道大男主一语成谶的规则之力下,她觉醒了自己的能力——
天道最恢弘的群体技能,抚伤救世之术,“神女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