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觉得你在掩耳盗铃。”
有泪痣, 黑色瞳仁,睫毛很长,但很淡……
这样的一双眼睛, 很像邱一燃。
或者是说,从前在巴黎的邱一燃。
或者更直接一点,这只是黎无回记忆中的邱一燃。
这一路过来,邱一燃的确间接地、被迫地直面过她的从前——
在西安遇到的背包客, 以及刚刚被黎无回搭起来的帐篷……
或多或少, 她在看到那个说很喜爱Ian的背包客, 以及听到黎无回说她二十岁时也会做这么多事时, 也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就好像突然发觉原来自己手中始终攥着个绳头, 她无意识地攥着绳头, 也无意识地往自己这边拉。
拉到最后。
却发现这根绳早已从中间部分被斩断,剩下那部分,她眼睁睁地看着变成尸体。
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但,这一切都远没有眼前这幅画来得直观。
明明画上的每一笔都由她自己落下。
但要经过黎无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 她才后知后觉——
原来黎无回在让她画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已经无法认出从前的自己。
而黎无回无论如何也要进行这趟离婚旅途的目的也已经完全浮现——
她在想方设法让她回到从前。
可这并不是邱一燃再有勇气去做的事。
三年前她已经鼓足勇气试过,从高处摔下来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事情,竭尽全力爬上去之后再摔一次之后也该认清现状。
她不想再有第三次。
“我不知道。”所以看着这幅不伦不类的画, 邱一燃只是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眼睛。”
她垂着眼。
知道黎无回仍旧在注视着她——
用一种她无法揣测的眼神,像冷静,像宽容,却又像哀悯。
什么都没有说。
这反而让邱一燃更加无法呼吸。
于是她艰难地从肺部吐出一口气。
之后, 没有管颜料到底有没有被晾干, 就迅速将画架上的画扯下来。
就像是无法面对。
在黎无回走过来之前。
邱一燃已经将画纸直接卷了起来,画上女人被折叠, 颜料糊作一团。
“我之后再重新帮你画一幅。”邱一燃很勉强地对黎无回扬起嘴角。
“不用。”
黎无回将画从她手中拿过来,画纸卷成册,看得出来有的颜料已经糊在一起。
但她却盯着画纸背后洇出来的颜料,说,“就这幅吧,是我想要的。”
“你都没看到,”邱一燃轻轻地笑,空着的手手垂落在腰边,
“怎么就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因为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黎无回说。
邱一燃收画架的动作顿了一下。
像是已经无力应付她的试探,轻轻地留下三个字,
“随你吧。”
就收着画架去了车边。
黎无回紧紧注视着邱一燃头也不回的背影。
看起来脚步似乎有些慢。
不舒服吗?
黎无回盯着邱一燃所有用左腿进行的动作——的确有些迟钝。
她想要分辨邱一燃此时有些不对劲的动作,究竟是因为在生她的气,还是因为腿不舒服。
她们从茫市出发,现在已经快要到国内边境。
一路上风雨不断,而邱一燃又不想在路途过多停留,所以她们停下来修养的时间都几近没有……
黎无回不知道邱一燃现在的腿部状况怎么样。
因为邱一燃从来不让她看。
但……
另一方面——
这段旅途进行得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快。
原本她不该这么直接。
邱一燃刚刚的反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抗拒,闪躲,抵制。
可时间在一天一天消耗。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
最后让邱一燃最后只是空走这一遭,等离开巴黎时还是像一具行尸走肉。
甚至她应该更激进一点。
哪怕这会使得最后演变成邱一燃对她的厌憎、恼恨和愤慨。
黎无回攥紧手中颜料粘稠的画,很冷静地想-
黎无回就像是个刚割开病人皮肉、并且让她直面病瘤的医生,在观察病人的术后反应。
而病人邱一燃早已深知可怖病瘤的存在,却一直选取逃避作为首要法则。
如今只是瞥见病瘤很小很小的一端。
就已经让病人没有精力,再在这件事情上与医生进行周旋。
所以,在把画架放到车里之后,邱一燃就一直低头,躲避黎无回的视线。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已经离开了黎无回的视线范畴。
但还是能隐隐看见,远处营地的篝火在燃烧着。
周围很黑,却让邱一燃深感安全。
她对着山口,静了很久,终于吐出肺部中那口很长很长的气息。
有一瞬间她意识到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这里有这么多人,黎无回不会不安全,可能也不会注意到她的消失。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总是会有这么自私这么懦弱的想法?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邱一燃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从脚底升起,逐渐弥漫——
因为这就证明,她早就不是黎无回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不知道到底在山脚下站了多久,平复好情绪后邱一燃转身——
却又滞住了脚步。
“黎无回?”
她愣怔看着黑暗里隐着的女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黎无回就站在她身后。
两米之远。
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的位置。
夜色孤寂,女人静静望着她,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我不会再逃的。”猜想到对方是为了什么过来,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黎无回不说话。
她背对着远处营地燃烧的篝火,手上是一件很厚的登山服。
“晚上会冷。”黎无回朝她走过来,拿起手中外套示意了一下,“你忘记拿外套了。”
“谢谢。”邱一燃说。
她伸手想要去拿那件登山服。
黎无回躲开她的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影子盖住她的影子,卷曲头发被风吹到她脸上。
像缠绵不绝的线,从她的皮肤和呼吸中钻进去。
“邱一燃。”黎无回动作很小心地将外套盖在她肩上。
然后像是怕吓到她。
又退后一步,才说,“这里很冷,我们回去吧。”
语气很耐心。
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包括她的左腿。
像在等待,又像个做错事在看大人脸色的孩童。
这就是黎无回的痛苦——被邱一燃直面过无数次的痛苦。
明明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没有做错,但面对邱一燃时她总是战战兢兢。
——就因为那条断掉的腿。
她总是心甘情愿将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
尽管邱一燃强调过无数次,也解释过很多次,让黎无回不要这样做。
或许黎无回曾经也做过很多努力,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邱一燃不说话。
黎无回很固执地看着她,“把衣服穿上,穿好。”
邱一燃沉默地把衣服穿好,拉链拉紧,挡住半张脸。
黎无回松了口气,然后又继续往下说,
“你还没有吃饭。”
“也要早点睡觉。”
邱一燃笑,“那就回去吧。”-
她们只有一个帐篷。
因为车上容纳空间有限——为了保证之后穿过哈萨克斯坦的物资,她们已经将后排座椅都填满。
但帐篷内有两个睡袋。
所以也不算同床共枕。
吃完饭,她们两个在营地公用洗浴间内洗好,就回到了帐篷。
纵然不是一个睡袋,但也同属于一个空间。所以趁黎无回回帐篷之前,邱一燃就已经钻进睡袋。
她面对着帐篷布,背对着身后的另一个睡袋。
黎无回进来时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连呼吸都屏住,装作自己已经睡去。
但实际上,她对帐篷内的动静一清二楚——
黎无回从外面拉开拉链,有寒冷的风和她身上的味道卷进来。
黎无回迈进帐篷,拉上拉链,回头站在原地,停留了大概几十秒钟。
又在帐篷内走了几个来回——像是在找些什么。
最后应该是找到了。
黎无回终于躺进睡袋,拉紧睡袋的拉链。沉默片刻,说,
“灯可以关了。”
是邱一燃为她留的灯。
一直亮着,黎无回应该知道邱一燃根本没有睡。
邱一燃关了灯。
帐篷内陷入黑暗,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变得很突兀。
于是两个人同时停了几秒。
错开呼吸的节奏。
“不脱了吗?”黎无回突然说。
邱一燃沉默。
她大概知道刚刚黎无回找了几个来回都是在找什么——
她的假肢。
“一天不脱也没有关系。”邱一燃在睡袋里说。
公共浴室人来人往。
她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面露出自己的残缺。
便只是匆匆擦了擦就离开。
而刚刚回来之后,她也没来得及。因为她不想在她脱到一半,黎无回就掀开帐篷布走进来,然后再次目睹最残忍的一面。
“脱了。”黎无回的声音闷在睡袋里,听起来很执拗,
“除非你想明天腿烂掉,然后一个月都出不了境。”
虽然听起来很像恐吓。
但邱一燃知道黎无回没有说错。
她安静地拉开睡袋的拉链,没有开灯,准备在黑暗中脱掉假肢。
“你开灯。”黎无回背对着她,“我不会看你。”
邱一燃动作一顿。
透过黑暗,她下意识去看黎无回的睡袋——很明显,黎无回也背对着她睡,没有要往她这边看的意思。
邱一燃开了灯。
黄调灯源瞬间充盈着整个帐篷。
邱一燃很艰难地脱下假肢——
皮肉骤然间敞在空气中,这让她终于觉得好受些,不再那么闷。
而黎无回也真的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邱一燃犹豫着。
从自己旁边的包里,找到能缓解摩擦的药,胡乱地给自己抹了一通。
就又钻进了睡袋。
帐篷另一边没有多余的空隙。
她不得不把假肢放在了她和黎无回睡袋中间的位置。
这种景象很直观,也很难堪——它像一个具象化的证据,证明她们之间会永远隔着那条断掉的腿。
趁着黑暗。
邱一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睡袋里的黎无回,很轻很轻地说,
“黎无回,你不要怪你自己。”
黎无回没有给出答复。
像她之前每一次提出那么安静。
邱一燃叹了口气。
在睡袋里转了个身,睁着眼看紧绷的帐篷布,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中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该是黎无回转向了她这边。
邱一燃那一刻突然觉得,是不是人的背后真的有感应器。
因为她完全能感觉到——
黎无回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刮过她的后背。
正就在她想要开口戳破难捱的黑暗时,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邱一燃。”
“嗯?”邱一燃没有转身。
“你不要这么做。”帐篷外风声不停,黎无回的声音隐在其中。
邱一燃思维迟钝,她以为黎无回要说画的事情。
但下一秒她知道不是。
因为黎无回说,
“离婚以后不要让别的女人碰你的假肢,碰我写给你的那句话。”
邱一燃失神。
黎无回没有说更多了。
女人大概是隔着那条假肢看她,不到一分钟后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呼吸很慢,声音被帐篷外的风卷到邱一燃耳朵里,听上去很疲累,
“因为我会难过。”
陈年旧疤被撕开了边缘的位置。
邱一燃艰涩地挤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再撕开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背对着黎无回说,
“那你离婚以后,也别总是还想起这条腿,更别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了。”
用相似的语气,“因为我也会难过。”
她说的时候极为忐忑,因为希望黎无回能答应她。
她们就像两个手握筹码在谈判的对赌者,只要一个提出要求,另一个则会更进一步。但谁也不肯先认输。
不知道黎无回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邱一燃屏住呼吸,等待着黎无回的审判。
良久,窒闷灰暗中再次出现黎无回的声音,
“知道了。”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也听不出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邱一燃仍然为此松了口气,“早点睡吧。”-
这天晚上之后黎无回没有再提起画的事情,也没有强逼邱一燃用各种方式去面对过往。
第二天邱一燃醒来。
发现黎无回没有再在帐篷里,也没有再发现那幅画的踪影。
她以为黎无回还要再处理这幅画的事情。
于是在继续往边境开的一段路,邱一燃的精神状态都很紧绷。
因为她总觉得这幅画还没有结束。
但等她们终于到达霍尔果斯口岸,并且在其逗留数十天,交了大额押金,终于开着出境,开过哈萨克斯坦的无人区,准备前往俄罗斯的那段路……
黎无回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就像是她已经彻底得到教训,并且在那天晚上接受邱一燃的提议,准备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段旅途。
但邱一燃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黎无回是个驱动力很强的人。
她顽强、自信,并且从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一切。
于是之后几天。
邱一燃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总是觉得心里有根隐隐约约的刺在挠。
她总觉得这并不是完全的风平浪静。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有时候她都想不管不顾,直接去问黎无回在想什么。
但每次又忍住——
平静难道不是好事吗?而且也是她一直想要的。
怎么现在平静下来她反而待不住了?
每次想到这点,邱一燃又会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不要去多想。
在她的思绪来来回回间,黎无回倒是始终都保持得很冷静。
除了每天例行关心一遍她的腿以外,没再跟她提其他要求。
也很配合她的想法。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能在一个月内到达巴黎,结束这件事,然后彻底分开。
直到这天。
她们还在哈萨克斯坦境内,车在公路上出了问题,却怎么也打不起火。
前一天她们仍旧是用露营的方式度过夜晚。
而邱一燃是开了一段路到公路上才发现。
很奇怪,发现这个问题时她心中沉甸甸地,但并没有多意外——就好像,她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了。
在担忧之余她稍微平复自己的焦躁。
最近的城市离这里恐怕还有几百公里,她强迫自己保持耐心,在车里等着黎无回过来。
黎无回刚刚在后备箱整理刚收好的帐篷和其他物品。
这会又去了昨天扎营的地方,整理遗留物品。
这天是个好天气,哈萨克斯坦的天很蓝,透过薄薄的车窗——
邱一燃能看清。
黎无回朝车这边慢慢走过来,背后是像油画一般的天,还有一览无余的绿色山丘,因为距离太远,所以连山丘都很矮。
像从虚化中变得清晰的人。
其实这段时间她们风尘仆仆。
黎无回早已抛弃了时髦完美的穿搭,基本就是灰色系的防风外套和中帮靴,素颜,甚至皮肤都被哈萨克斯坦的大风吹得很干,头发也总是被吹得很乱,没有精心打理过,所以显得越发卷,也越发蓬。
可这个时候。
邱一燃突然觉得黎无回很美,像大气而不胆怯,缓缓披上金光的大地之母。
这种感觉让邱一燃发了呆。
回过神来后,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稀里糊涂的穿着——
那她大概是在大地之母光辉下被晒得缩成一团的干瘪茶叶。
很狼狈。
黎无回走过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车玻璃因为清晨水汽而变得雾蒙蒙的,邱一燃没看清。
直到黎无回上了车,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邱一燃,
“你今天腿还痛吗?”
邱一燃还是没看清黎无回手中拿着的东西。
“不痛了。”她摇了摇头。
之前在霍尔果斯,她的腿痛了一阵,为此还在医院吊了几天针。
但口岸办手续也需要时间。
她正好休息了一段时间,重新出发时,腿已经好得差不多。
于是从那之后,黎无回每天的第一句话就是问,
“今天你的腿痛不痛。”
而邱一燃也总是给出一样的回答,“不痛。”
像两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要完成指令才能够开启每一天。
今天也不例外。
原本邱一燃以为——她们会这样持续到分开。
但今天有一个特例——车坏了。
邱一燃还没向黎无回说明,她不确定车是不是真的坏了,又尝试着打了一遍火。
而此时,另外一个特例发生了——
黎无回将手中拿着的东西递给了邱一燃,很简洁地进行说明,
“生日快乐。”
邱一燃的动作完全停下来。
太阳融到她搭在方向盘的手指上,很烫,让她忽然想起——
原来今天已经是她的三十岁生日。
三十岁。
原本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一件事。
如今却像是根落满灰尘的蜡烛,在不知不觉中就烧到了该到的地方。
邱一燃才突然觉得恍惚,她没想过自己三十岁这天会是这样——
一大早就因为熄火停在公路的车,打了好几天吊针才勉强恢复的残肢,在陌生国土像个迷路的人那般疲惫……
很蓝的天,很绿的山丘。美丽的黎无回,灰暗的她自己。
邱一燃手指扣紧方向盘。
“原本想要给你准备个生日礼物的。”大概是看她许久没说话,黎无回又主动开口,
“但又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送什么都很难合适。”
她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所以干脆送这个了。”
邱一燃低眼——
是那幅画。
那幅她给黎无回画的,却画上了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的画。
然后黎无回又送还给了她。
邱一燃沉默一会,脸被照过来的金色太阳照着,却仍旧郁白。
她手指抠紧画纸边缘,轻轻地说,
“谢谢。”
“你不开心了?”太阳从侧窗爬进来,黎无回注视着她的侧脸。
邱一燃深吸一口气,将画放在车门的收纳空间里,才慢吞吞地摇头,
“没有。”
黎无回不说话,却仍旧盯着她看。
已经过去十几天。
邱一燃迟钝地意识到她们之间的对峙从来没有结束——
仿佛医生黎无回又将创口缝补的线重新撕扯开,仔细观察病人邱一燃的愈后反应。
尽管在这场手术开始前,邱一燃从来没有签过同意书。
“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在黎无回的视线直视下,邱一燃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坦白在那幅画之后自己这些天所产生的感受,
“你让我把那幅画画了出来,然后又说那是我的眼睛,也许只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你想要看到的影子。”
她有些迟疑,语气很轻,“就好像掩耳盗铃一样。”
“掩耳盗铃?”
黎无回复述一遍,像是思考其中的意味,“你觉得我是在做这种事?”
问过之后,她又突然笑了,“我本来真的只是想让你画幅画的,但画的时候就是想到了,所以想让你这么画,留个纪念。因为从前你的眼睛很漂亮,很生动,看着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很笃定。”
声音放得很轻,“所以我也想让你自己看看。”
邱一燃不说话。
车窗玻璃上有很薄的倒影,她能隐隐约约看清自己的脸。
却能明明白白知道——
漂亮、生动、笃定……这么好的形容词,没办法用在如今的她身上。
所以黎无回用的是“纪念”。
“那天,你还记得吗?”
黎无回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笑着往下说,
“二零二零年刚开始,我说我要走了,你很久没有回我的短信,也没有理我。但是在我离开之前,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过来,跟我说你的房子很贵,让我一定不要离开巴黎,你会支持我到底……”
“在那间廉价公寓里,你迫切地看着我、为我可惜、拼了命地想要挽留我……”
黎无回盯着邱一燃,似乎是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从前,然后说,
“你觉得和现在的状况不像吗?”
“嗯。”邱一燃盯紧前方开阔的道路,“不像。”
说着。
像是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她再次尝试打火,却又在反反复复的嘈杂声,以及失败后迟钝地意识到——
车好像已经坏了,她没办法再次逃避。
这种无力感使她不得不将手从方向盘上松开,视线再度回到那幅被卷起来的画上。沉默片刻,说,
“人都是会变的。”
黎无回始终注视着她,毫不逃避,“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
“所以你现在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邱一燃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像是被戳到痛处于是变得恼怒,她很平静地承认自己的难堪,
“我早就不是那个会跑过去拦着你,会那么天真地让你不要离开巴黎的人了。”
“现在的我,哪怕是回到从前,哪怕是你现在和我说想要抛弃一切离开巴黎,我也只会二话不说地让你离开,绝对不会拦着你。”
“我知道。”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我知道你已经变了很多,也知道你和从前不一样。”
“所以你不能也就像我说的这样,彻底接受这件事吗?”邱一燃语速很慢地说,
“不要想着改变我,也不要想着用以前的事情触动我,更不要觉得我只要看到以前的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就能真的变回从前的我……你就不能让我们两个在这段旅途都变得轻松一些,好让我在结束之后直接离开巴黎吗?”
“不能。”相比于她的踌躇和犹豫,黎无回的拒绝很直接,甚至还在这之后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跟我去巴黎?”
邱一燃低下眼,
“无论你再花多少力气,又用多少手段,我也没办法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不会?”黎无回反问。
听到反问,邱一燃却思绪飘忽,突然又想起那句编辑对黎无回的评价——
她笃定,骄傲,总是愿意相信别人不相信的一切。
包括邱一燃不相信的事物。
不要逃避,振作起来,重新站起来,不要害怕失败,变成从前的自己,做你以前擅长做的事情,不要躲在壳子里,看,外面的世界多美好,没有歧视,没有不平等,只要你强大起来,每一个人都会真心善待你——
说出来多轻飘飘的话。
就好像,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截断了腿,还要坚强倔强地从低谷期中爬出来,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清楚……”邱一燃呼出一口气,双手死死扣紧方向盘,车没有动,她也像是找不到焦点。
良久,才很疲累地阖了下眼皮,“所以你别白费力气了。”
太阳从山丘升上来,将车内的场面看得一览无遗。
包括她们的对峙,她们的难堪。
邱一燃被太阳刺得紧闭眼皮,她不想再跟黎无回争论。
她知道黎无回仍旧在看着她,像是想要从中找到她的漏洞。
一时之间她们变成两个辩论手,在为了维护自己的议题拼了命地找证据。
正方议题是邱一燃可以重新面对挫败,回到从前积极乐观的样貌。
反方议题是邱一燃已经蜷缩进龟壳,并不想要再鼓足勇气面临痛苦的一切。
而在这之后,黎无回很轻很轻地笑了声,“邱一燃,你说了未必能算。”
黎无回像是有备而来,知道场面会闹得多难堪。也不会被轻易说服。
而陈述完所有观点的邱一燃变得很焦躁。
她睁开眼。
却又看到被她扔开的那幅画——
这就像被黎无回撕开的一个疤,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邱一燃思维混乱。
于是又去打了遍火。
最后,她在坏掉的车和黎无回中间坐立难安。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的太阳太刺眼,最终邱一燃的眼眶边缘逐渐泛起了红。
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因为无力。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说了不算?”
她转头看向黎无回,情绪已经差不多被逼到绝境。
黎无回不是没有发现,在谈论这件事时邱一燃的状态变得焦躁低迷。
她看到邱一燃泛红的双眼,忽然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因为你只是在逃避。”
说完这句。
黎无回终于转移视线,看着向她们敞开的公路,
“而我不想让你继续逃避下去。”
“逃避不好吗?”
反正车也已经烂到了底。
邱一燃直视着前方望不到底的路,突然有种就这样停在半路破罐破摔的想法。
“那你五年前为什么不让我逃避?不让我离开巴黎?”
黎无回轻轻地问,“我当时问你,凭什么把我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让我逃避,你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跟我谈条件,为什么要跟我说你相信我?又为什么不肯放弃我?”
听到黎无回语气中的倔强,邱一燃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们的确都固执,拥有着相同程度的执拗,都不会轻易服输。
这也是她们曾经相爱,并且看见彼此的原因。如今却成为刺痛对方的匕首。
“因为人在不同阶段的想法就是会不一样的。”
邱一燃将既定的事实重复一遍,然后低着通红的眼睛,说,
“你就没想过,逃避才是我现在想要的东西吗?”
黎无回静默了下来。
她像是很不能理解、也很不能接受邱一燃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这就是邱一燃的现状。
她已经三十岁了。
她不年轻,也不完整,甚至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丧失的勇气和自信。
她没有底气,害怕失败,害怕自己做不到。并且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而她之所以答应开启这段旅途,从一开始也只是因为——
她想要黎无回也接受这件事,然后对她失望,最后彻底离开她。
所以她攥紧指尖,手掌心用力盖住自己的残肢。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却没有让她觉得多痛。
在这之后,邱一燃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
“我现在根本就不想重新站起来,也不想变回以前的自己。”
“但是你突然出现,逼问我,刺激我,用各种手段裹挟我,一定要让我去面对我觉得难堪觉得不好过的一切……”
“其实说到底,黎无回,你这么做也只不过是为了把我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样子。”
“难道这就不是一种自私吗?”
这段质问的语气异常强烈。邱一燃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因为害怕被伤害,所以率先反过来指责关心她的人。
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
就可以让自己将要受到的伤害,率先一步转移到别人身上。
话落之后。
黎无回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她,眼神里的东西好像是难过,又好像是悲戚。
沉默像条长河那般横亘在她们中间,快要将两个人的喉咙都淹没,让她们变成两个溺水的人。
没有谁可以救谁。
邱一燃早就认清这一点。
她脸色发白,手也忍不住发抖。
然后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像是记忆卡了壳,又很徒劳地试了一遍打火。
却依然失败。
她用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脸,最后呆呆地靠在车背上。
才很迟钝地想起——
在这个早上,自己原本只不过是想要跟黎无回说车坏了,她们得想办法。
现在不知不觉,话赶话,最后却变成了黎无回指责她逃避,她指责黎无回自私的局面。
“车应该是坏了。”
邱一燃喉咙干涩。
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又揉了揉太阳穴,说,
“车上没有信号。”
“我下车去前面看看可不可以打救援电话,你也先冷静一下吧。”
说完,她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关门之前,邱一燃停了很久,还是留下一句,
“你……你不用下车,因为我不会逃走。”
旷野的风拼了命地刮过来,将她起伏不定的情绪刮落下去。
邱一燃拖着腿,步速很慢。
她举起手机艰难地走了几步,思绪仍然像从桌上滚落的线团——
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找信号,也根本无法冷静地处理现在的状况。
只不过是想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尽快从情绪中抽离。
正在她努力平复期间,身后车门突然又响了——
“邱一燃。”
应该是黎无回也下了车。
可黎无回没有往她这边走,只是在风里喊了她一声,之后就停在原地。
飘过来的声音从身后拽住她,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掩耳盗铃,而就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
断断续续地,
“我也只是很相信你呢?”
话落,邱一燃恛惶无措的脚步顿住。
因为那是五年前。
她迫切地想要挽留黎春风时,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相信。
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雨丝,湿漉漉地落在脸上,流到她嘴巴里的水好咸,好像眼泪。
邱一燃不发一言。
过了会。
她很困难地吸了下鼻子,抹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
第32章 迷路的羊,走散的她们
她们不是没有吵过架。
没有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另一个人的天造地设。
很多认识她们的人都说——邱一燃不像是年长两岁, 黎无回也不像小两岁。
她们都有自己犟的地方,甚至也和对方很像,有着同等程度的骄傲。
最后能爱到这个份上, 也不过是互相磨合加工才能契合的两个齿轮。
印象中吵得最严重的一次,黎无回直接摔门而出。
当然,时间过去太久,邱一燃已经不记得当时她们的具体吵架原因。
只记得当时她自己也气急了, 一天都没怎么吃饭, 从早到晚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但也很使劲地把自己的双手捆绑在喂鱼食的动作上, 这就可以让她不会去摸手机——
也不会去看黎无回有没有联系她, 不会看黎无回有没有刻意发能暗示她在哪里的动态……
反正, 邱一燃当时觉得自己没有错。
也绝对不会先认输。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整天,邱一燃最后甚至给家里做了大扫除,洗了两遍被单,提前买好了下周的菜, 还喂了三遍金鱼……
天越来越黑,她无所事事,焦虑地抠着手指, 然后开始在电话里骚扰Olivia, 她要求Olivia站在她这一边,并且疯狂控诉黎无回在这件事上的罪状。
Olivia在那边“嗯嗯”点头,说,“的确是她做错了。”
邱一燃清了清嗓子, “当然。”
但她没想到, Olivia下一句就说,“那你就让她搬出去好了。”
邱一燃准备好的一箩筐说辞被吞了回去, 她嘟囔着质问,“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Olivia的语气很随意,“反正也是你的房子。”
邱一燃一下子严肃起来,
“你以后不要这么说,也绝对不要像这样跟她说话。”
大概是听她的语气很冷酷。
Olivia开玩笑地说,
“你怎么一副像是我下次还说这种话就要跟我断交的样子?”
邱一燃正色,“我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现在她的生气对象转移成Olivia了。
于是——
她扔下鱼缸里一缸吃得饱饱的金鱼,拿起外套和围巾,径直跑了出去。
那应该也是一个冬天。
她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黎无回,也打不通黎无回的电话。
于是她只是焦躁不安地在她们常去的街道和地点找人。
她找了很久。
记忆中那时天都很黑了。
巴黎街巷弯弯绕绕,但灯光通常很亮,仿佛能点亮整颗地球。
就算是在黑夜穿梭其中,也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因为这里是宽广的光之城。
最后,几乎找遍所有她们去过的地方后,她终于想到一个还可以去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
但看到那个在楼梯上静静坐着的身影时,她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这里是巴黎十八区,是黎无回之前住的廉价公寓。
长长的楼梯很暗。
黎无回像是随意选了一处阶梯坐下,靠着栏杆,垂脸,低低地阖着眼皮。
头发毛毛躁躁地挽起来,身上还只是穿着白天出门时的黑色高领毛衣,很薄。
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光秃秃的树干。
邱一燃觉得鼻酸。
她突然觉得后悔和黎无回争吵——自己明明要大两岁,却从来没有年长者的宽容。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想偷偷给黎无回盖上外套。
但只走一步——
黎无回就睁开了眼。
最开始是像只警惕的猫那般抬起头,看清是她之后,又冷静下来。
却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她。
邱一燃踏上阶梯。
这间公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空了许多,她的脚步声显得很突兀,像踩在只有一个音的钢琴上。
她脱了外套,给黎无回盖上。又脱了被自己围得热烘烘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给黎无回围上。
然后坐在黎无回旁边。
和黎无回一同凝视着很深很黑的楼梯,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天大概很冷,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在空气中都变成白气。
黎无回突然将她的外套脱下来。
邱一燃吓了一跳,想要把黎无回的动作按下。
结果黎无回瞥她一眼。
她瘪了瘪嘴。
松开了手指。
黎无回这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往她这边缩了一点,和她一起盖着。
又将她的围巾也摘下,在她们两个脖颈下绕了几圈。
这样还是会冷。
邱一燃能感觉到黎无回身上很冷,很努力地和黎无回抱在一起,好像只有两个人的身体嵌合后,才能抵御单调而冷酷的冬季。
于是她们变成两条刚吵过架的海带,却主动地、很笨重地缠绕在一起。
“因为巴黎太亮了。”海带黎无回吐出一口白气,然后说,“走到哪里都有光,只有这里会黑一点。”
“亮一点不好吗?”另一条海带邱一燃觉得很困惑。
可移动的空间很小,黎无回艰难地侧脸,瞥她一眼,
“黑一点更适合我,我也会待得更舒服一些。”
邱一燃觉得难过——是她没有考虑过黎无回现在的艰难处境,还跟黎无回吵架,让黎无回无处可去。
她将黎无回抱得更紧,“对不起,要是下次还吵架,你让我走就好了。”
黎无回摇摇头,脸贴紧她的脸,“是你把我留下来的。”
因为很近。
以至于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
“又怎么还可以还把我丢在那里?”
邱一燃说不出话。
良久,她吸了吸自己发堵的鼻子,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丢掉你。”
那时她说这种话的确是真心的,拥有着百分百的浓度。
而黎无回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先是惩罚性质地咬了她一口,在下巴那块很薄很少的肉那里。
邱一燃被咬得倒吸了口凉气。
结果黎无回又很无辜地伸出手,“给我。”
邱一燃摸不着头脑,“什么?”
黎无回眯眼盯着她,像只高高在上的猫。
邱一燃恍然大悟。
赶紧从自己外套兜里,掏出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并且很虔诚地双手给黎无回奉上,
“是我错了。”
大概是看在那一大兜的姜黄人小饼干的份上,最后黎无回没有跟她计较。
黎无回拆了包装,先喂给她一个,然后自己就咔呲咔呲地吃起来。
黎无回吃东西的时候不会很注意形象,但也不至于很大口。大部分时候她都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
她吃掉一个。
就把吃完的包装袋塞给邱一燃一个。
等邱一燃两只手都装不下了,黎无回才轻抬下巴,说,
“我原谅你了。”
那是黎无回很罕见地释放出自己的任性,不考虑为还没实现的梦想保持身材,不考虑任何人的想法,只一个又一个地吃下去,像个没有长大的孩童。
纵然后来已经不记得吵架原因是什么,但邱一燃始终对那个晚上记忆深刻——
那是在巴黎,光之城,也会有照不亮的黑暗边缘,她曾经在那里和她缩在同一个外套中,揉了满手的姜黄人小饼干包装袋-
是真的下雨了。
雨很小,和一览无余的太阳被揉在一起,像太阳在往她们这边打一个很缓慢的喷嚏。
邱一燃停下脚步。
手机终于有信号了。
她木然地发现这一点。
然后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打了个给附近城市的救援电话。
挂了电话。
邱一燃回头,突然之间很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找手机信号到底走到了哪里。
现在的位置离车已经很远了。
周围景象很空荡,草原和山丘几乎连成一体,旷野的风无边无际,刮得她头脸生疼,她没看见她们的车。
也没看见黎无回。
甚至没看到任何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影。
这个发现使她彷徨焦灼。
连手机信号都时隐时现,刚打过救援电话,此刻信号又再次消失。
但她不敢继续往前寻找信号。
也不敢再多用手机,因为充电设备都还在车上。
这里是异国他乡,又是宽广危险的哈萨克斯坦。
稍有不慎,就不只是迷路这么简单。
心急之下,邱一燃只能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往车的位置走。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湿哒哒地淋在脸上。
旷野一望无际,山丘底下有还没融化的雪块,草原上有零零散散在游荡的动物。
邱一燃在其中独自行走,脸和脚都被淋湿,像只很小很小的蚂蚁,随时会被比她庞大十倍的生物不小心一脚踩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公路上。
看到公路使她安心。
公路在地域连绵不断,只要奔着一个方向,她就一定可以找到黎无回。
但问题是——
到底是哪一边?
邱一燃站在一眼望不到底的公路上,很迷茫地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里的路太过于宽广。
她是能够大致确认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但就算是“大致”,也有可能出错。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想要百分百。
这种彷徨的、不能确认的感觉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就像是她迫切地想要打开一个网页,进度条却只加载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位置就永远停在那里,那种感觉使人很焦灼。
犹豫间,身上衣料被淋得更湿。
其他地方都还好,主要是她的残肢,如果淋上雨水会变得更糟糕,雨水如果渗透进去,会加大接受腔和残肢的摩擦。
考虑到这一点,就算再犹豫,邱一燃也选定了自己能够大致确认的方向——
为了减少残肢受力,她尽可能减少左腿的动作,将自己身体所有重量施在右腿。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她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定下的方向走,但难免,心里觉得慌乱,脚上越来越急,也出现了摩擦的钝痛感,雨水在太阳底下飘落下来,她变成一条能拧得出水来的湿润毛巾……
那么迫切,只是想要找到那个可以将自己拧干的人。
隐隐约约看见车的影子时,邱一燃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还是回来得太慢了些,也许黎无回又会以为她逃掉了,也许黎无回又会怪她。如果是这样,那之后每一天,当黎无回要收走她的假肢的时候,她至少也都应该心甘情愿一些。
离停着的车越来越近,邱一燃的步子也就越来越急切。
残肢处的摩擦和疼痛感也就越来越强。
她顾不上这一点。
只快步向车那边走去。
但等到只剩十米的距离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车里、车附近,似乎都没有人。
这种不对劲在她越来越近之后变成了恐慌。
真的没有人。
黎无回真的不在车里,也不在车附近,甚至没有在她的视野可及之处。
邱一燃慌张失措地走过去,开车门的动作像是要将车门直接扯断——
可车里空荡荡的。
没有人。
疼痛使她只能趴伏在副驾驶,艰难去拉开前排收纳空间——
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
资料,眼罩,耳塞,那幅被卷得皱巴巴的画,被她碰到亮着灯的圣诞雪球,很多很多的姜黄人小饼干。
太阳晒到眼皮,雨水也从眼皮滚烫地淌落。
邱一燃失魂丧胆地关上车门。
然后像个被丢掉的旧物一样站在车边,很迷茫很心悸地扫过四周——
这里都是山丘和草原,几乎都是一眼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黎无回到底去了哪里?
细雨仍旧朦朦胧胧地落在脸上。
邱一燃紧促地抹一把脸。
她掐着自己大腿最痛的那块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环顾公路的两个方向。
一边是还未融化的雪景,另一边是荒芜平原。
她刚刚是从有雪块的那部分区域过来的,中途却都没看到黎无回的身影。
如果黎无回是生她的气,气她一声不吭就走掉,气她再次扔下自己,应该会直接往反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只是和她一样去找信号,那就可能会往两边的草原走,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离车太远,除非她像她一样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是去找她,那应该会往她刚刚来的那边走……
但她刚刚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黎无回的踪影。
思虑再三。
邱一燃选择了自己刚刚来时的方向——即便这三个选择中,最后一个选项已经被事实排除掉,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但她还是选择了第三个。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百分百。
她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很迫切地告诉她,应该要往那个方向走。
她往有雪块的那部分路走去。
但很快她质疑自己的选择出了错误。
因为直到再次走到最开始的那一段公路,看见熟悉的地貌,看见远方矮平的山丘,她都没发现黎无回的踪影。
这让她觉得更加惊惶不安。
就在她焦躁恐惧地想再次往回去找期间——
有一群羊忽然跑到了公路上。
它们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来,但集群很庞大,它们围挤着她,声势浩大,占据了她往回走的道路。
邱一燃抿了抿唇。
耐心地等这群羊过完马路,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她晃了晃视线,却因此注意到——
离这边公路最近的一个山丘。
似乎有另一群羊翻了过来,那群羊中间,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应该是附近的游牧民族。
邱一燃停下脚步。
她迟疑地看向那个远处慢吞吞走过来的游牧民族,虽然语言不通,但或许,可以寻求帮助?
毕竟本地人应该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想到这里。
邱一燃便转换了方向,往那一群羊的方向走过去。
而刚刚从马路上经过的一群羊,似乎也跟她是同个方向。
或许本来就是同一群羊。
白色山羊渐渐过来围挤着她,踏着雪块和断裂的草,使她被围挤在其中,几乎寸步难行,无法再去往其他方向。
与远处那对羊逐渐快要汇合之时,羊群突然骚动起来,一个两个向前奔着,变得比之前更欢脱。
邱一燃小心谨慎地走在其中。
她拖着自己的腿,不让自己撞到羊,也不让羊群撞到自己。
与太阳纠缠着的细雨还在下,光线像粘在视网膜上的一层绒那般糊住视线。
她在金黄色的雨下努力睁开眼睛。
很勉强地高举着双手。
然后用自己出发之前学过的哈萨克语,跟远处的那个身影打着招呼。
远处身影很模糊,同样被白色羊群包裹在中间,仿佛只是个阳光下的剪影。
对方没有理会她。
像是没有听到,又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从绿色山丘上慢慢踱步下来,踩过旷野上残留的雪块,遥遥地朝她走过来。
这时邱一燃的腿已经很痛。
她没有精力去揣测对方为什么不给出回应,雨水淌在脸上,从睫毛淌落到眼睛里。她很狼狈地抬起手肘挡住过分刺眼的光线,动作很慢地往那边走去——
直到羊群相汇。
隔着纷飞的尘,黄灿灿的雨,有个人在她面前停下步子,喊她,
“邱一燃。”
邱一燃怔住。
她挡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下,视野里仍旧是山丘和原野。
光线适时挪开。
眼前的人变得清晰,像上帝在亲手为她的眼睛调整焦距。
那一刻羊群持续骚动,擦过她的残肢,她也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目——
“黎无回?”
哈萨克斯坦的疆域一望无际,唯独她们狭路相逢。
一群迷路的羊,终于将两个走散的人推向彼此-
“你怎么会从山丘那边过来?”邱一燃呆呆地问。
“我来找你。”黎无回在持续骚动碰撞的羊群里说。
“找我?”邱一燃不太理解。
黎无回“嗯”了声。
她也已经被淋得很湿,整个人身上披着太阳,金光灿灿的,也湿答答的,
“我看见你了。”
她对她说,
“我看见你走到这段路之后,就在往山丘那边走。”
“我还看见你翻了过去,像是故意躲着我一样。”
“我……”
有一只羊擦过邱一燃的腿,她艰难地梳理着现在的状况,
“我可能是在找信号,然后没注意我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截肢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痛苦,从那之后她的状态变得很不好。
不仅要忍受与假肢磨合的痛苦。
还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于是她的思维和行为都变得很钝,不像常人那般能迅速反应过来。
“这里很危险,你不要随便乱走,也不要随便想事。”即便是在陌生的哈萨克斯坦,黎无回也没有因此而责怪她。
她只是对她说,“以后就算是再生气,也请你冷静一点。”
“可以走,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扔下我。但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以吗?”
“我知道了。”邱一燃觉得鼻酸,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那我刚刚怎么会没有看到你。”
“不知道。”黎无回摇头,说,“看到你翻过去,我也跟着你翻过去。”
“但是……”
说到这里,黎无回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邱一燃看上去十分茫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此时看上去格外狼狈,双眼发红,鞋上沾满雪尘。
整个人湿答答地,像个快要化掉的雪人。
“但是,”黎无回简洁地说,
“我觉得你既然在往这边走,就应该是不想一回头就看到我。”
说完,她就从自己手里掏出手帕,干的,递给邱一燃。
邱一燃发怔,她知道黎无回没有说错。
所以没有去接手帕。
黎无回等了一会,看到邱一燃也没有反应。于是干脆自己上了手。
隔着手帕——
她终于有机会再触碰到邱一燃的眉眼,不是会碎掉的梦,是实实在在的,体温,轮廓,皮肤……这种感觉让黎无回很留恋。
但邱一燃的状态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
黎无回不知道如果自己过于贪心,又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所以,她只是在帮邱一燃擦了擦脸上的水之后,就将干净的手帕塞给了邱一燃。
然后轻轻地说,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总这样做,总是你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不给你自由,吵完架也跟着你不让你喘气,你跟人接触也会盯着你很怕你消失掉,这样做会让你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也会很窒息吗?”
她十分冷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却又在快速说完之后仍旧感受到不可言状的痛苦,很长很长地呼出一口气。
直到走到了邱一燃看不见的地方,背对着她,才将这段话彻底说完整,
“所以等我从山丘翻过去,突然就找不到你了。然后我遇到这群羊,又重新翻了回来……它们让我找到了你。”
话落。
她没有去看邱一燃,只是垂着眼,声音很低地说了声,
“走吧,先回车上再说。”
周围羊群分散又重新积聚。
或许它们也会吵架,也会分开,甚至也会在下一个牧场狭路相逢。
但是它们也会在痛苦时互相折磨吗?
或许当两只迟早会死掉的羊,甚至会比当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更好过一点。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逐渐走远的背影,十分麻木地想。
这次她没有让黎无回等太久。
很笨重地拖着自己的步子,跟了上去。
与那群闹腾的羊再分开,她们回去的一路都很沉默。
快要看到她们停在路边的那辆明黄色出租车时,邱一燃终于鼓起勇气,喊住了黎无回,然后说出那句她早在三年前就应该说的话,
“对不起。”
她在黎无回的身后说。
黎无回顿住脚步,像是在等她,却也没有说话。
“对不起。”
邱一燃提高音量,再次重复了一遍。
无人公路很空旷,她的声音在风里被凸显出来,
“黎春风,那个时候我不应该这么做,也不应该对你发那么多怪脾气。你没有做任何越距的、会让别人觉得窒息的行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好,你不要……”
“你不要总是对我觉得愧疚,也不要总是反思你自己。你妈妈说得不对,她不是一个好的家长,是她骗你,是她太自私,所以把自己的痛苦转移到你身上,是她没有给过你很好的爱,是她没有教你怎么去爱人……”
“从头到尾她都和我一样,不是一个好的家长。”说到这里,邱一燃几乎要哽咽得说不下去。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五年前是她跟那个一无所有的黎春风说——
我可以做你的家长。
是她那么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但到头来,也是她那么自私地将她丢在了巴黎。
“但是……”
邱一燃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但是你给过我的爱,仍然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地方,也从来都没有一秒钟会让人觉得痛苦。”
“我那个时候说的话,还有你妈妈说的那些话,你都不要当真——”
这已经是邱一燃所能说出最迫切的话。
她也很迫切地注视着黎无回的背影,想要让黎无回相信自己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
“你已经很好了。真的。”
风持续刮动着,公路仿佛无边无际。黎无回站在其中,变成一个很渺小很飘渺的影子。很久,她“嗯”了一声。
像是表示自己已经收到,却没有释出任何情绪,只是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我原谅你了。”-
今天的争吵,过往的责怨,仿佛在这一句轻飘飘的“我原谅你了”之后暂时告一段落。
关于那幅画,关于谁回避谁自私,也没有人再怪罪什么。
她们两个回到了车上。
等待救援。
衣物都被淋湿,她们不得不都换了一套,然后抱着睡袋缩在车里。
不知等了多久。
黎无回的耐心似乎耗尽,她又开始吃姜黄人小饼干。
一个接一个。
咔呲咔呲。
最后那些包装袋又全部堆在车前。
五颜六色的,像被装在车里的彩虹。实际上,天上也的确有彩虹。
因为雨停了。
太阳还在,周围零零散散的动物也还在。
阳光,草原,虚化的彩虹,奔跑的马,零散的羊,一辆停在公路上烂掉的车,两个散伙的人。
情绪消耗后邱一燃很累,她萎靡不振地阖着眼皮,并没有跟黎无回说自己的腿又开始痛,因为她不想让黎无回现在再多一个需要担心的事,只是很安静地忍着。
有很短暂的那么一秒钟,她突然又觉得她的三十岁生日也过得挺好的——
很蓝的天,很绿的山丘,雨只下了一会就停了,她只迷路了一会就找到了路,有一群活泼的羊给她指路,黎无回和她吵完架却仍然在她旁边吃着姜黄人小饼干。
直到黎无回冷不丁说,“要是我们死在了这里怎么办?”
“什么?”邱一燃诧异地抬起眼。
“不是很有可能吗?”黎无回反问。
然后说,
“或许救援车辆找不到我们,我们在这里待到冷死。”
停顿一秒,语出惊人,“或者饿死。”
邱一燃皱皱眉心,“不会的。”
她强调,
“这里离附近的城市不远,救援车辆很快就能赶到。”
黎无回“哦”一声。
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去。
邱一燃觉得困倦,有些抬不起眼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下沉。
而就在这时,黎无回突然又出了声,“那如果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你最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愿望?”邱一燃忍着腿部的疼痛,头昏脑胀地笑了笑,
“我没有什么愿望。”
“人怎么会没有愿望?”黎无回大概觉得她奇怪,“而且今天还是你三十岁生日,没有生日愿望吗?”
“是真的没有。”
邱一燃靠在车枕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我之前就想过这件事了。”
“之前?什么之前?”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过于消沉,使邱一燃想起之前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我可能活不到很老。”
话落。
黎无回咔呲咔呲吃饼干的声音消失了。沉默像大象一脚狠狠将她们的车踩扁。
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间说了什么,邱一燃笑了,然后很正经地解释,
“黎无回,我没有任何想要自杀的想法,也不是得了绝症。”
大象把脚移开。
黎无回再次吃起了姜黄人小饼干。好一会,才迟疑地问,
“那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之前跟我说,”邱一燃费力地掀开眼皮,看公路前方的旷野,
“我才二十多岁,身体的损耗程度已经像四十几岁,容易生很多小病,吃一点就吐,精力也不是很好。”
她隐去医生强调的“心理消极”的因素,很平和地说,
“她说再这样下去,说不准以后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稍微短一些。”
不过,当时听到医生这么说,邱一燃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她只是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所以说完之后,她又补了一句,
“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毕竟我现在也才二十几……也才三十岁。”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而且小县城的医疗资源也不是很好,之前还听说有几个被误诊癌症的,估计这个医生也只是为了吓一下我罢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跟我留在巴黎?”
没想到黎无回的结论是这个。邱一燃费力地掀开眼皮,觉得黎无回是在开玩笑,缓解被她破坏掉的气氛。
所以她温和地给出了一个笑脸,至少今天,她和黎无回不要再吵架。
“因为巴黎太亮了。”
她想起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很适用于现在自己的处境,声音很轻,
“会让我觉得很累,而我现在喜欢比较黑一点的地方。”
直到现在,位置交换。
邱一燃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时的黎无回到底有多痛苦,到底是克服了多痛苦的事听她的话留下来。
而自己是有多自私,才会将已经想要放弃的黎无回留在她身边。
而黎无回没有看她,像是默认,又像是不想和她吵架,所以只是直视着前方敞开的道路,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邱一燃觉得累。
没有再笑。
沉沉地缩在自己的睡袋里,这样会让她觉得温暖不少,也能稍微忽略自己腿中的疼痛。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后救援的车辆到底有没有来。
就在她快要入睡之前,她突然听到了黎无回的声音,
“这种不靠谱的话也信?”
应该是说她说的医生的话。黎无回听上去有些生气,声线混杂着车外的风,嘲讽到有些冷然的语气。
“你是笨蛋吗?”
这句还加上了女人常有的质问。
邱一燃笑了起来。
笑的途中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于是黎无回又放轻了声音,
“你是还冷吗?”
邱一燃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接近快要睡着的边缘。
但她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黎无回倾身过来,将自己的睡袋也裹住她。裹得紧紧的,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来气,却仍旧觉得温暖。
这上面有黎无回的气息。
可以让她觉得安心,放松警惕心的气息。
她像被放进羊水里的婴儿,忽然有了很安全的安身之所。
然后——
她感觉到黎无回又伸了手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掌心在她额心盖住。
又松开。
最后像是松了口气,呢喃着,“没有发烧。”
但那一刻邱一燃却很想说——黎无回,你的手太凉了。不要再把你的睡袋给我。
只是她没办法出声。
后来,黎无回也很久没有动静。
她像是还维持着自己倾身过来的姿势,注视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拿着干燥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帮她擦过濡湿的发丝。
“笨蛋。”
黎无回大概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说了她一句。
然后离她远了些。
但最后,女人停了几秒。
却又伸手过来。
迟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发出一声很慢很慢的叹息,
“生日快乐。”
第33章 完全不像新婚妻妻。
“生日快乐。”
邱一燃很真心地对电话里的冯鱼说。
然后电话里传来一句尖锐高亢的“啊——”。
尖叫声持续时间长达三十秒。
橘色的海
邱一燃呲牙咧嘴地堵住耳朵, 求助式地眨着眼睛,看向举着手机的黎春风。
黎春风朝她挑了挑眉。
这才将贴在邱一燃耳边的手机拿了回来,对电话里的冯鱼说,
“谁让你一去不回的?”
明显是大仇得报的语气,像只狡诈的狐狸。
彼时,二零二零年初。
黎春风留在了巴黎。
她搬进“邱一燃很贵的房子”里,正式和邱一燃开始了“同居”生活。
这件事发生在某个早晨。
邱一燃正在厨房钻研中式清汤面的做法。
黎春风忽然打着哈欠, 从主卧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
邱一燃听到门响。
本想让黎春风来试试汤底的味道, 结果一转身——
就看见黎春风正站在冰箱面前, 手搭在冰箱门上, 仰头喝着冰水。
自来卷的棕发蓬软地散在背后。
光着腿, 上半身随意穿的大T恤松松垮垮, 露了半边肩出来。
邱一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开视线——连那句“你不要在一大早就喝冰的”都没能说得出口。
她唇抿得紧紧的。
竭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刚下的那锅面上——白白胖胖,真好看,真美丽。
但她还是能听见身后的所有真相——
黎春风关上了冰箱。
手指扭动着矿泉水瓶的瓶身,一种听上去让人不自觉挺起背脊的声响。
邱一燃动了动脚尖。
感觉到这时黎春风大概将双手背在腰后, 拿着水瓶。
水瓶里的水发出冲撞摇晃的声响,女人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很慢,却很轻, 仿佛一只在走路时仅有脚尖落地的猫。
在靠近她。
在观察她。
哒——
是女人拖鞋轻轻落地的声音。
哒——
邱一燃慌张间拿起筷子捞了一筷子面。
哒——
邱一燃手忙脚乱, 将那一筷子面再次扔了进去。
哒——
女人轻笑一声。
邱一燃清了清嗓子。
哒——
女人的步子停在她身后,不到五公分的距离。
静静看着她,呼吸轻吐。
带着那种很自然却很熟悉的发香。
像是一个隔着空气却仍然亲密无间的拥抱。
哒——
女人突然往她侧边走了一步。
哒——
邱一燃绷紧下巴和背脊。
哒——
邱一燃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对峙,侧身过去, “黎春风——”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骤然间耳朵上传来凉的触感。
因为黎春风突然拿着手机贴在她耳朵边上。
而她自己正垂着浓密的卷毛, 在阴影下瞥向她。
距离很近——
她们的眼睛中间几乎只隔着沸腾的水蒸汽。
很适合接吻的距离。
邱一燃突然没了任何反应。
直到黎春风握住她的手。
当然——主要是握住她手中的筷子。
女人帮她捞了捞锅里快要煮到粘锅的面。
然后再次看向她。
眼尾的笑像水蒸汽那般洇进她眼底,对她用口型说着,
“说——‘生日快乐’。”
人在遇到正在拨通的电话时,无论什么指令都会照做。
于是邱一燃呆呆地拿着手里的筷子,真的就很配合地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电话那边停顿的时间很漫长,才有个陌生女声问她,
“你是谁?”
黎春风不说话。
于是邱一燃眨了眨眼,就开始在一锅面面前做自我介绍,
“我叫邱一燃,是——”
话还没说完。
电话那边就传来尤其嘹亮的一句,“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呢?”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我是邱一燃,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
她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黎春风。
黎春风笑着跟她解释,“她叫冯鱼,是和我同期的模特。但一直很喜欢你,毕生心愿是让你帮她拍组可以带到墓地里的人生照片。她今天过生日,所以我带你跟她炫耀一下。”
解释得很坦然,也不掩饰自己“炫耀”的目的。
邱一燃恍然大悟。
但知道电话对面是谁之后反而开始害羞起来——
这是黎春风的朋友,而且之前就还认识她。
她抿紧着唇,对着仍未挂断的电话,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慌张得像是被逼上了过山车。
大概是接受到她的信号,黎春风这时恰当提醒,
“再给她说句生日快乐吧,她刚刚可能没听清。”
邱一燃松了口气,于是又很真心地跟冯鱼说了一遍,
“生日快乐。”
然后就是那长达三十秒的尖叫。
邱一燃嘴角拉平。
黎春风将手机拿开,走出厨房去讲这通国际长途。
当然。
也松开了她原本握住邱一燃的手。
在邱一燃手背上留下自己手指的余温。
邱一燃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已经走开的黎春风——
对方走到窗边,懒洋洋地背靠着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话。
看到她望过去,歪了歪头。
对她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邱一燃摇头。
然后收回视线。
发现面已经快煮干了。
她连忙捞出来,放进汤底,在厨房忙上忙下期间,她也没有错过黎春风在那通电话里说的内容——
“嗯,我和她住一起。”
邱一燃竖起耳朵,看来是在说她的事情。
“平安夜认识的。”
叙述事实的语气,没有解释多余的事情。邱一燃在心里偷偷加了一句——圣诞节结的婚。
“她挺好的,很……”
这句话说到一半,黎春风却停住了,像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似的。
邱一燃瞬间停止所有动作,甚至屏住呼吸。
耳朵都恨不得融在水蒸汽里,一起跟着飘出去。
她觉得黎春风大概会说她“靠谱”、“值得信任”……之类的。
再怎么也该有个“人不错”的夸奖吧?
“可爱。”
黎春风盯着这个人瞬间绷紧的后背,笑出了声。
“可爱?”电话里的冯鱼怀疑人生,“不应该啊,她不是比我们大吗,而且我看她采访和纪录片都很正经很严肃啊,可爱?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有啊,黎春风,你这辈子还真的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别人吗?”
黎春风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就是可爱。”
“噼里啪啦”——
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了。
邱一燃故作平静地弯腰下去捡,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很掩耳盗铃地胡乱打开了两个橱柜,又乒乒乓乓地关上。
背对着她,耳朵红得很像被谁咬了一口。
黎春风又轻笑了声。
冯鱼在电话里大惊小怪,“你为什么夸着人最后自己突然要笑?”
“……”黎春风眯了眯眼,“总之,你没有说错。”
“没说错什么?”
“她很好。”
听到这三个字,厨房里的邱一燃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
至于那一句……
可爱?
邱一燃并不认同这件事。
她其实并不算是可爱的人。没有人这么说过她。
她盯着那两碗白白胖胖的面,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想。
而客厅里,黎春风像是要挂电话,一边说着,一边往主卧里走,
“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是她本人。对了,她现在是我的……”
“嘭——”
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门关了进去。
邱一燃皱眉,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因为她没听见最后的定义。
是房东?朋友?室友?还是……妻子?
黎春风会跟自己远在国内的朋友说吗,关于她们闪婚的事情?
想到这里。
邱一燃自己也头疼起来。
她还没有跟国内的林满宜和许无意说。许无意倒还好,知道了只会问她妻子漂不漂亮。
要是林满宜知道她在国外闪婚,还是和女人……
应该会很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邱一燃发出了一声叹息。
原来两个人结婚,不是一件想象中这么简单的事情-
两碗面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邱一燃放下碗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今天她有个品牌的商业拍摄。
而黎春风也很配合地收拾碗筷,洗完了碗,同样准备出门。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然后又同时站起来。
从上至下地注视着对方。
黎春风帮邱一燃理了理围巾。
又趁机作恶,挠了挠她的下巴,说,“我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家。”
“知道了。”邱一燃摸了摸下巴。
她很自然地将黎春风的外套拉链拉到快要到下巴底下,然后才舒展眉心,语重心长地说,
“黎春风,冬天你要少喝冰的。”
“知道了。”黎春风也应下来。
然后把邱一燃拉上去的拉链又偷偷拉下去一点。
这个女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邱一燃皱眉。
黎春风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要再帮我拉上去吗?”
邱一燃叹了口气。
还是上了手,将拉链拉上去,很纠结地选择了一个完美的位置——
不会喇下巴,也不至于像黎春风那样一出门就钻寒风。
她很满意地收回手。
并且很郑重其事地对黎春风说,“就这个位置,今天一整天都不要移动了。”
黎春风低眼看了看。
莫名其妙地笑了声,然后又看向邱一燃一本正经的脸,叹了口气,“邱一燃,这一点也不时尚。”
邱一燃苦口婆心,
“黎春风,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时尚远远没有保暖重要。”
“你这个年纪?”黎春风歪头。
“不要小看两岁的差距。”邱一燃和颜悦色。
黎春风笑得不行,“知道了。”
邱一燃总算满意。
之后她们一起出了门,邱一燃打了辆出租车,去往繁华的市中心。
黎春风在拥挤街道拐来拐去,坐上地铁,去往自己兼职的炸鸡店。
出租车偶尔会路过地铁站,邱一燃就会在车里转着头看来看去,看是不是黎春风要经过的地铁站。
因为她已经将黎春风每天会经过的地铁站点记得一清二楚。
而另一边,从地铁站下来后,偶尔会在街道边遇到在拍摄的、大张旗鼓的团队。
黎春风就会昂起下巴,看看里面那个被相机挡住脸的摄影师是不是中国人,眼尾有没有一颗泪痣,会不会在看到她时笑得很开心。
这样的“同居”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周。
比起“同居”。
她们更像关系稍微亲密一些的室友。
一个住主卧,一个住和主卧只差几平米大小的卧室。
一个白天被光鲜亮丽的团队包围,另一个被油腻的鸡大腿鸡翅膀围挤。
晚上却又可能会挤在那张红绒布沙发上,看刚更新的奈飞剧集。
黎春风喜欢看恐怖悬疑。邱一燃喜欢看浪漫喜剧。
看恐怖悬疑的时候邱一燃躲在黎春风背后,看浪漫喜剧的时候黎春风默默给红了眼睛的邱一燃递纸巾。
所以她们家电视机里的观看记录很杂。
看完之后又会各回各的房间,互不干涉。
完全不像新婚妻妻。
邱一燃不知道这种关系算不算正常,但她有时候觉得如果这样过下去,那也算不错——不涉及任何利益,也不涉及任何人的自尊心。
这次巴黎的冬季也好像没有那么单调。
这一天的拍摄结束。
邱一燃照旧拿着相机在街头闲逛。
除了目前签的商业拍摄合同以外,有空她也会在街头闲逛寻找自己的拍摄对象。
她始终认为——只有热衷于观察生活,才能拍得出好照片。
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经常漫无目的,没有特定路线,所以经常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在哪里。
其实巴黎的冬季,天也时常是灰色调,但它不像其他欧洲国家那么阴郁,因为夜晚街道上总是有很漂亮的灯光,在柏油路上覆上一层黄调水光。
所以显得稍许温暖一些。
邱一燃是在自己的镜头里发现黎春风的。
对方穿着炸鸡店统一的制服,衬衫,围裙,工作用的贝蕾帽,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又冷又媚的眼睛,但还戴着黑框眼镜。
邱一燃眯了眯眼睛。
镜头里——
黎春风正顶着细雨过马路,这么冷的天气,她就只穿着炸鸡店的制服在外面跑来跑去。
虽然……
她穿起来的确是个高腿长,比别人都漂亮很多就是了。
但这就是证据。
——黎春风对她阳奉阴违,说绝对不会拉下拉链结果连外套都一整个脱掉的证据。
邱一燃气得牙痒痒。
然后将镜头移开,对准炸鸡店的招牌,推近,定格,拍了下来——地点。
又对准自己的手机,咔嚓,拍下一张——时间。
哦,对了。
还有犯人——黎春风。
邱一燃直接带着镜头去找人。
却发现刚刚的马路空了,只有几辆奇形怪状的车开过去。
镜头在雾蒙蒙的天晃了几圈,没找到人。
难道是她看错了?
邱一燃茫然地拿下相机,自己在原地左右转了两圈,只看见路两边的书店炸鸡店和各种美食店,真的没看到刚刚穿着制服的女人。
她不死心。
街头车辆一辆接一辆地滑过去,她站在原地,低头查看自己刚刚拍下来的照片。
一张张翻过去。
终于,在刚刚她拍下的炸鸡店招牌的照片里——她看见照片角落的路边,有一双纷纷踩过去的鞋。
没错了。
黎春风的鞋。
今天早上当着她的面,穿上的那双鞋——很单薄的一双高帮帆布鞋。
周围人太多,炸鸡店里人也很多,鼓鼓囊囊地挤在一团。
邱一燃肉眼找了几圈。
却还是没看到黎春风在哪里,于是重新举起相机,对准炸鸡店的招牌。
以招牌为圆心。
以黎春风的身高为半径。
晃了两圈。
雨雾弥漫,镜头拉近又推远,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匆匆滑过——
反复确认不是。
终于,在炸鸡店内看到一个疑似在其中穿梭的身影。
邱一燃推近镜头——
终于得以看清那个在炸鸡店穿梭的人影。
虽然模糊。但是……
却不是黎春风。
邱一燃失望地调回焦距,取景范围扩大,炸鸡店的整体露出来——
有个女人赫然从角落出现。
她戴贝雷帽,眼睛被黑框眼镜挡住,站在炸鸡店门口,双手插在腰边围裙,站姿随意,冲远处的她挑了挑眉。
就已经足够抓人眼球。
咔嚓——
慌张下邱一燃摁下快门。
女人就此被定格——
背景是黄调巴黎,女人站在炸鸡店门口,脸和镜头间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玻璃上用红色字体写着“Merry Christmas”,所以她的脸被那句过期的祝福分割成不同色块。
这是她给她拍的第一张照片。
很漂亮,但从构图方面来看很不完美。
邱一燃低头看看,不太满意,于是举起相机想要再拍一张。
而镜头里的女人看见她的动作,将脸侧到另一边笑了一会,再次看向她。
眼梢还挂着笑。
然后很随意地在玻璃上吐了口气,在雾蒙蒙的玻璃上一笔一画地写——
“大、摄、影、师。”
邱一燃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然后愣住。
因为黎春风写的是中文。
而这里是巴黎。
于是玻璃上的字,轻而易举就变成她们的密语。
邱一燃始终没有摁下快门。
手中的相机像是被凭空绑上了一条线,而线的另一头在黎春风手中,完全被她牵动。
隔着玻璃。
相机取景边缘线很缓慢地擦过女人美丽的脸部轮廓。
黎春风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脸上始终笑吟吟地。
邱一燃觉得奇怪。
又将镜头推得更近。
取景范围几乎卡成了大特写的位置,黎春风的长相其实是属于大的那一种。
拉得越近。
就越能让人感觉到她那种大气而明艳的美。
镜头像被绳索牵引,一点点滑过黎春风的五官——
黑框眼镜下大而媚的眼睛,立体的直鼻,恰到好处的唇,唇边那一颗细小的痣……
黎春风突然将“大摄影师”那四个字擦了。
邱一燃怔住。
镜头里,那片被擦干净的玻璃,马上变得雾蒙蒙的。
隔着那块朦胧不清的玻璃,黎春风直视着她。
细长手指再次刮过玻璃,慢悠悠地写上了两个字,
“过来。”-
邱一燃拘谨地走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黎春风的工作场所。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很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如果她这次表现不好,会让店长和其他同事不看好黎春风。
所以她全程都很有礼貌地保持嘴角微笑,对经过的每一个员工都持有亲切的视线。
点单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才没有将整本菜单都点下。
只留了两个单品没有点——洋葱圈和菠萝派。
因为她讨厌洋葱和菠萝。
纵然她只是想着点好打包之后请客给自己的合作对象使用。
但依然没有任何一颗洋葱和菠萝能从她的名下被请客出去。
点完单后。
她就坐在座位上,像个初次走进网吧的青春期女孩,木着脸看炸鸡店的员工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最后黎春风给她端上来的只有两个餐盘——炸薯条和鸡米花鸡翅拼盘。
以及一杯她没有点过的热牛奶。
邱一燃端起热牛奶抿了一口,对此表示百分百的谅解,
“是店里来不及做吗?你可以让她们先做其他客人的。我等一等就好了。”
这会店里不太忙,黎春风坐在她对面,头上还是她很觉得很新鲜地、没有见过的贝蕾帽。
听到她这么说,黎春风将黑框眼镜摘下来,哈了口气擦了擦,然后叹了口气,“是因为我很穷,只能请你吃这些。”
邱一燃说,“我本来是想来请客的。”
黎春风“嗯”一声,“我知道。”
然后撑着脸看她,“但我今天想请你。”
“不可以吗?”
“可以。”邱一燃没有办法地点头。
又看了眼从她们身边路过的店员,好几个都在打量她。
于是她又回一个很友善的微笑过去。
几个人看向黎春风,几乎都笑得不行。
黎春风又叹一口气,在邱一燃面前打了个响指。
邱一燃回过神来。
“你再保持你脸上这种诡异的微笑久一点。”黎春风很冷静地说,
“她们会以为是有人霸凌我,所以我富有且慈祥的中国家长赶过来给我撑腰。”
“有吗?”
邱一燃摸了摸自己笑得僵硬的脸,然后又很疑惑地问,
“而且撑腰不好吗?”
黎春风抬了抬眼皮。
“我小的时候,”邱一燃将自己友好的视线收回来,咕噜咕噜地喝着牛奶,撑着脸说,
“不管是在上学,还是在工作,都觉得有家长来探望,是件很了不起很威风的事情。”
“然后家长从外面买来点东西,我请客给所有人,然后看着我的好朋友、我的工作伙伴都吃到这些,我就会很满足。”
“你小的时候?”黎春风把邱一燃的牛奶抢过去喝,
“你小的时候就工作?”
邱一燃很优雅地擦了擦嘴巴,说,“比今天的我小,就是小时候。”
黎春风恍然大悟,“很有哲理。”
然后也学她撑着脸,笑眯起眼看她,“不愧是比我大两岁的人。”
邱一燃知道黎春风是在取笑她。
但她没有跟黎春风计较,只是在心底思考着自己的想法要怎么开口。
黎春风很过分地喝了一大半她的牛奶,又开始吃餐盘里的薯条——
但吃薯条的时候,黎春风吃得很慢,两根吃了大概快有两分钟。
到最后也只吃了这么两根。
她一边吃,一边问她,“你今天怎么到这边来了?”
“没怎么,”邱一燃说,“我就是随便走走,然后就看到你了。”
黎春风“哦”一声,没有再说更多。
她在看窗户外面。
邱一燃却悄悄注视着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便看到街角十字路口那边,有面很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人撑着脸,发质亮得像打了蜡,是一个服装广告。
做这一行,邱一燃自然能认出来——这是在全球都知名的模特。
然后邱一燃收回视线。
看向一身炸鸡店工作服的黎春风,觉得对方条件也差不了多少。
这绝对不是出自于某种被诠释为爱意的滤镜。
邱一燃很认真地想。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邱一燃迟疑地开了口。
“什么?”
黎春风这时才迟钝地收回视线。
不知道之前在想些什么。
她看向邱一燃的时候,眼底还有些残留下来的茫然。
“你明明条件很好,很适合做模特,在我看来,就算是在巴黎,你也应该能脱颖而出……”邱一燃的铺垫很长,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问题显得很直接,
“为什么还会失业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又干巴巴地嚼了根薯条,不敢去看黎春风。
这是她们在结婚之后,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讨论这件事。
这让她们两个如同天平两端的身份,再一次明晃晃地被抬了上来。
但黎春风却因此安静下来,许久都没说话。
气氛变得沉默下来。
邱一燃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连忙找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我没跟你说过吗?”黎春风打断了她,语气听上去是平和的,
“为什么我会来巴黎?”
“说过吗?”邱一燃紧急搜寻脑海中的记忆。
她很害怕又像她们结婚的那件事一样,是她喝醉就忘记了。
看到她脸色变得不太好,黎春风反而笑了,“你很紧张?”
邱一燃转着手中的杯子,“我怕提到你不想提到的事情。”
“还好。”黎春风说,“而且这件事我应该确实没跟你说过。”
“所以是为什么?”邱一燃好奇地问。
“其实和大多数人一样。”黎春风撑着下巴,像是在回忆,
“我之前在国内就是模特,十八岁的时候签了个经纪公司,在巴黎念完了服装表演专业。”
听上去是很顺利的经历。邱一燃点点头,没有插话。
“但……”
这个词通常意味着转折。
黎春风的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听上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我签了五年的合约,刚开始我也以为我的未来一片光明,会登上巴黎时装周,迟早会登上四大刊。”
“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签的合同有问题,我们这一批从国内被签过来的模特都只能被分配到些小活,接触不到那些圈子。”
“除此之外还要给公司交保证金,大部分时间入不敷出。当时我还不敢跟家里说。结果后来我妈妈知道了,她很厉害的,也很泼辣,一辈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没结过婚,她当时大概喝了酒,知道之后就去找当时骗我的那个经纪人,拿起他的红酒,往他头上砸了一瓶红酒,然后……”
说到这里——
黎春风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牛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放下杯子,笑得很轻,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瓶红酒比我还贵。”
这是黎春风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这段历史,说完她才发觉——
四年蹉跎的时间,说出来却连一分钟都不到。
说实话,她觉得这段历史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毕竟当初被骗来巴黎的是她,签下那份有问题的合同的是她,年轻气盛把所有事情想得太简单,没有看住鲁韵,让她去往上级头上砸酒的也是她自己……
她没有什么好去怨怪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做错事,就是会有代价。
当初那批和她同期上当受骗的模特,除了冯鱼这个很傻很天真的以外,很多人都选择赔巨额违约金离开——
因为她们有可以为自己青春期错误兜底的家长和后盾,所以青春对她们来说更珍贵。
鲁韵显然不是这种家长。
甚至在砸完那瓶酒之后,就又像前两年那样玩消失。
而对黎春风而言——她的青春,从来都贵不过那瓶红酒。
后来黎春风时常回想自己的过去,觉得这都是她该得的。
或许是出于某种倔强的自尊心,当这堆烂账陈列在邱一燃面前时,黎春风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局外人那般平静,
“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完全失业,还是会有些小活可以接,但因为合同原因,暂时不能接公司之外的活。所以其他时间,我给客人送一送炸鸡,也挺好的。”
她隐去那些小活可能是好几个月一次的事实,也没有诉说自己在深夜里感受到的无力和煎熬,语气是真的很轻松。
她不是爱诉苦的人。
也不是爱咀嚼痛苦的人。
所以,她只是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的事都说完,把那杯原本是给邱一燃的热牛奶喝得一干二净。
之后黎春风意识到邱一燃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迟了几秒钟,总算想起这个人柔软的性子。
她想她大概会为她感到很难过。
这个人总是这样,很感性。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拍得出来每个人最有魅力的时刻吧。
所以她开玩笑地望向邱一燃,“你不会哭了吧——”
话说了一半就停住。
因为邱一燃的表情很严肃。
完全不符合她对这个人的刻板印象。
邱一燃没有笑,嘴角完全很平,也没有哭,只是微微皱着眉。
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黎春风问。
她将手中的牛奶杯扣得很紧。
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直接碎掉,然后将她的手心割得遍体鳞伤。
如果邱一燃在权衡利弊……
“我在想,”邱一燃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很平稳,
“我应该可以为你找一名很厉害的律师。”
“什么?”黎春风恍惚间松开了手。
杯子没有碎掉。
她也没有被割得遍体鳞伤。
下午的餐厅人来人往,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周围嘈杂得像是她来到巴黎的第一天。让她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
她听到邱一燃继续往下说,
“如果当初签的合同有问题,那我认识的律师应该可以解决。”
“但我毕竟没看过合同,可能没办法保证完全没有任何损失,因为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家公司还在这样运作,这就说明他们在这方面早有准备,所以可能找律师也有点棘手。”
“不过也没关系。”
邱一燃思考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语气变得轻松下来,
“大不了打完官司再稍微赔点钱好了,应该也不会太吃亏的。”
明明是在说这样自信满满的话,最后又皱起眉来,像是在为她感到很遗憾,所以很难过,
“只是你浪费掉的那四年时间,已经没有人可以赔给你了。”
“你的意思是,”黎春风尽量去理解邱一燃的意思,“你要帮我解约?”
“对。”邱一燃没有否认。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眼,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邱一燃耐心地等了一会,又再次想起自己心底那个反复沉浮的想法,
“对了,黎春风,你知道吧,我那本摄影集,《她的理想国》,里面的拍摄对象都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原本最后一个人物我不想要是我自己的,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上个礼拜我和我的编辑商量过了,这本摄影集以可能要再版……”
“其实我还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很想为你拍一组照片,只是后来,后来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我反而把最开始要做的事忘了……”
说到这里。
邱一燃有些拘束地擦了擦手,然后将鸡米花鸡翅拼盘推过去。
很真诚地看向黎春风,
“所以,你愿意成为我摄影集里的封面人物吗?”
黎春风终于抬起眼看邱一燃。
她在心里很理智地盘算邱一燃这样做的后果。但邱一燃大概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仍旧很真心实意地望着她。
她记得这种眼神——这种慎重而小心,却又像是有什么要溢出来的眼神。
在她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就出现过。
所以黎春风看着邱一燃的眼睛,突然间就笑了,“大摄影师——”
等笑完了,才很轻很轻地说,
“你好像在跟我求婚啊。”
第34章 “我身上就是一堆烂账。”
“求婚?”邱一燃愣了半秒, 第一反应是解释,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但这个解释似乎也很怪, 特别是在她们已经结婚以后。
思考间邱一燃又嚼了根薯条,决定重新梳理语言,
“我的意思是,其实从见第一面起, 我就很想为你拍一组照片。这件事跟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关系, 可能现在我提起的时机不太对, 会让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黎春风静静望着她。
“但是——”
邱一燃努力想让自己的眼睛里表达出自己此刻真挚程度的百分之一,
“我会把你拍得很美, 我保证。”
但黎春风还是不讲话, 很安静地握着自己手中的空牛奶杯。
邱一燃绞尽脑汁,
“哦,对了,还有你的朋友, 她的合同我也可以请律师帮忙。”
“还有,她是不是还想要我帮忙拍一组照片来着,只要她愿意, 我也可以……”
“邱一燃。”黎春风打断了她。
邱一燃严阵以待, “嗯?”
“你……”黎春风只说了一个字就叹气,香像是拿她没办法,
“你如果遇到一个坏女人,账户里头的钱会被骗得一分不剩。”
邱一燃想反驳, “我——”
“你不要开这个头。”黎春风很平和地打断了她,
“现在你是帮我介绍律师来解约,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忙。但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 我可能就会越来越厚脸皮,会不断在你面前装可怜,卖惨,而你以后就会给我介绍新公司,就会利用你所有的人脉资源来帮我。”
邱一燃错愕。
“你不要那么单纯地想着,只要你可以给我这些东西就可以了……”
黑框眼镜起了雾,黎春风透过那层薄薄的镜片,直视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东西,比你现在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你失去的,也绝对会比现在更多。”
这一刻的黎春风很真诚——至少邱一燃是这么觉得的。
但也更加让邱一燃摸不到底。
如果黎春风并不想接受她的帮助?那为什么在她酒醒之后又要和她说这种话?
如果黎春风真的从头至尾就只是为了利用她?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堪?
她是在袒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深谋远虑的以退为进?又或者……
没有计中计,也没有算计和利用。
这件事其实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纯粹。
只是因为……
“为什么?”邱一燃问。
“什么为什么?”黎春风表现得很坦然。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邱一燃问,“其实按道理,我们既然现在……”
“是这样的关系,那在这些事情上帮你、支持你,也只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如果我在单纯无知的状况下帮了你,不是更好吗?”
黎春风注视着街头路过的人,每个人对她而言都很陌生。
她仍旧不属于这里,但……
她看向邱一燃与她相同的肤色,“嗯,不好。”
邱一燃觉得困惑。
黎春风又看着邱一燃和她之间横亘的餐桌,这张餐桌不大,但却让很多东西都泾渭分明起来——她是穿着制服浑身油腻气味的服务生,而对方是穿着整洁、因为闲逛走错路才会出现在这里的行业翘楚。
或许从一开始,她们就只是上错车的关系。
黎春风不否认自己是享受当下的类型,所以才会宁愿选择将错就错,也要将那辆车继续开下去。
但现在她突然没有很想了。
所以她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是因为,目前,在你和这件事情上,我还是会选择会愿意为我点下一本菜单来为我撑腰的家长吧。”
她想让这辆车开向正确的轨道。
幸运的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因为她和邱一燃之间仍然算是平等的,没有涉及到任何利益纠缠。
邱一燃并没有想到这个方面。
听到黎春风这么说,她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仍旧对此浑然无知。
张了张唇,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
黎春风就突然双手抱臂,盯着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摄影师是只要看见个漂亮女孩,都会想要给她拍照的吗?”
邱一燃的思绪完全被带偏,“当然不是!怎么会……”
她皱着眉,“我也不是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人,就会想给她拍照,或者是……”
抬眼看了看黎春风,声音低了下去,“想跟她结婚的好吧。”
“知道了。”黎春风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相信她。
接着站了起来,双手插在围裙里,“今天我还要忙很久,你先回去吧。”
邱一燃的话还没解释完。
而黎春风却转了身,重新进入和自己穿着相同制服的人群。
甚至像是故意躲开邱一燃的视线,她对同事笑了下,微微侧开了脸。
留下邱一燃一个人。
剩下一个拼盘和一盘薯条。
邱一燃失魂落魄地坐在位置上,将薯条吃光,拼盘剩了不少。然后她起身心不在焉地拦住了一个服务生。
服务生友好地对她笑笑,“你这桌已经结账了哦。”
邱一燃迟钝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不自觉地问,
“你们平时会很累吗?会不会遇到不太礼貌的客人,会不会……很辛苦……”
问到这里。
她看着对方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知道自己问的问题都没有意义。
于是又松开了手,礼貌地说了声“抱歉”。
离开时她依依不舍,又看了眼在二楼穿梭的黎春风。
她知道黎春风现在大概在避开她。
所以为了不打扰对方的工作,她有再多的话想说,也只能先回家。
而在二楼的黎春风,当然也看到邱一燃离去时可怜巴巴的身影。
她不知不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与她平时关系比较亲近的同事,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追求者?”
“不是。”黎春风往外看了眼。
外面仍旧在下着潮润小雨,所以从炸鸡店离开后,邱一燃匆匆忙忙地上了辆出租车,很快就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是我的妻子。”她说。
“妻子?”同事很惊讶,“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所以你们这是……吵架了?”
“不算吵架。”黎春风否认,然后犹豫着说,“只是之前上错了车,所以我想让她重新选择。”
同事露出很疑惑的神情,大概不理解她的意思。
黎春风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也没有再去看那段空荡荡的街道。
因为她希望,这次是对的车-
在车上,邱一燃收到黎春风发来的短信:
【我今天可能会很晚回家,你不用等我,直接睡觉】
即使是在不同的房间睡,她们也习惯等到另一个人回家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像只有两个人都在,才是夜晚。
但今天,黎春风让她自己先睡。这让邱一燃觉得不太好受。
她能感知到,在她提出这件事后,黎春风的态度有了变化。
这件事的确棘手。
邱一燃回复了一个“好”字。却又没能忍住,多问了一句——
【那你是坏女人吗?】
发过去之后,她就很紧张地将手机攥在手里,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而相比她的犹疑,黎春风的回复很直接:
【我可以是】
邱一燃没有因为这句直接的回复而好受,而是叹了口气。
但两秒过后。
手机又在手心“嗡嗡”地振动。
一下。
是另外一条短信。
邱一燃再次拿出手机,忐忑不安地点开屏幕,看到黎春风又发过来了一条:
【也可以不是】-
回到家后,邱一燃照例还是做了两个人的饭菜。
她知道黎春风不会回来吃晚饭。
但她还是摆了两副碗筷,自己一个人索然无味地吃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处理这种关系。
one-night stand,闪婚,摄影师和失业模特……对她而言,单是其中的任何一种,都已经是十级难度。
但现在这三种竟然还叠加在一起,当然足以让她头昏脑胀。
她相信黎春风也是一样。
如果只是前两种关系都还好。
但关键在于,她们的职业有着极为普遍的合作关系。而更恰好的是,邱一燃现在就有着帮助黎春风的能力和资源。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衡,让她们中间始终存在着一个天平。
各自都在衡量,思考,增减。
稍有不慎,天平倾斜,就会使另一方陷入深渊,使这段关系断裂。
对邱一燃而言,她是高位者,要不要帮助黎春风,如果不帮黎春风看着黎春风这么辛苦地坚持,她能狠下这个心吗?
如果要帮,那她要怎么去帮助黎春风而不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复杂,让爱情循序渐进发生的同时不被她们之间可能牵扯的利益破坏掉,还要不触碰到黎春风的自尊心……对她而言是个世纪难题。
她甚至想——要是干脆她不是摄影师,黎春风不是模特,她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在平安夜那天晚上载了黎春风一段路……可能都会比现在好。
又或者——黎春风再干脆一点,狠下心来直接骗她,让她当个彻底的、无知的笨蛋就好了。
偏偏,黎春风又那么诚实。
然后她又想到身处低位的黎春风,毫无疑问,黎春风只会比她考虑得更多,思考得更多,在这段关系其中也只会比她更加难以自洽。
接到黎春风的电话时,邱一燃正在床上翻来覆去,而电话里是个很陌生的声音。
在很嘈杂的环境里说着法语,让她过去接人。
地址是一个爵士酒吧。
邱一燃胡乱地套上外套,飞速地赶到了那条昏暗嘈杂的街。
下车之后她跑得很快,走到酒吧门口之后她又迟疑——
因为还没进门她就已经能感觉到,里面很吵,人也很多。门口都冒着人群的热气。
是她不喜欢的、甚至是讨厌的……陌生人吐息会吐到她脸上的地方。
上次在相似人群密度的地点,还是香榭丽舍的跨年夜,她最后几乎是直接晕了过去。
但黎春风在里面。
邱一燃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还是冲了进去。
这是一间地下酒吧。
进去之后,和她想象之中差不了多少,正在播放的音乐很吵,轰到耳边,震得她心脏都在很难受地颤动。
人也比她想象中得多很多。
灯光开得很暗,很鲜艳的红色,陌生脸孔挤成一堆,摇摇晃晃。
她从身材高大的白人间挤过去,一边擦着汗,一边保护着自己匆忙之下架在脸上的框架眼镜,努力在人群中搜寻着黎春风的脸。
她发现黎春风的时候——
对方正趴在一张平桌上,极为难受地佝偻着背,背脊看起来就是薄薄的一片。
自来卷的长发很蓬软地散在腰背上,任由血红的灯光在发梢跳来跳去。
没有看到脸。
但邱一燃松了口气。
因为她知道,那一定是黎春风。
她从摇晃着、舞动着的人群中,一步一步地挤过去。
在那张矮桌旁边很艰难地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黎春风肩,
“黎春风?”
黎春风没有回应,在桌子上睡得很沉。
像是醉得很厉害。
邱一燃皱着眉,看了看周围,也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不知道刚刚到底是谁帮忙打的电话。
人群的激情将空气点得很燥。邱一燃热得有些受不了,便直接将喝得烂醉的黎春风架起来。
黎春风个子高,但她也不算矮。
所以就算拖着个走不动路的黎春风,她也很快挤出了嘈杂喧闹的酒吧。
出来后寒风扑面。
她反而更好受一些。
然后又将自己的围巾给黎春风仔仔细细地围上。
反复确认没有漏风,才放心地蹲下来。
一只手扶着黎春风,让黎春风趴到她背上。
她站了起来。
黎春风比她想象得要轻很多。
明明是那么高的人,结果体重却那么轻。
意外过后,邱一燃觉得鼻酸。
这条街暂时没有出租车路过,有也很快被人抢走。打Uber她刚刚也试过,等不到车。于是邱一燃只能背着黎春风往外走。
她不知道黎春风到底喝了多少。
离酒吧越远,这条街就越发安静。邱一燃的汗也逐渐淌了下来。
黎春风头发很长,几乎垂落在她肩膀,颈下,呼吸也洒在她颈下,挤进她背上的皮肤,激得她凉掉的汗又反复蒸腾。
这个过程很煎熬。
不知道走了多久。
背上的黎春风有了动静,她像是终于透了点气,所以左右看了看。
然后很轻很轻地发出声音,“你来接我了啊?”
“你醒了?”邱一燃松了口气,“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喝醉了。你知道是谁拿了你的手机吗?”
“是我……”黎春风的声音听上去很难受,“让别人帮的忙。”
“不认识的人?”
“嗯,”黎春风晕沉沉地趴在邱一燃背上,声音断断续续地,“我跟她说……”
“说什么?”邱一燃问。
但问完之后,她没听见黎春风的回答。
对方好像又直接睡了过去。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邱一燃费力地将背上的黎春风掂起来,她感觉对方的体重有一半都来自于酒精——毕竟印象中黎春风的酒量很好。
她们初识的那天晚上,不管邱一燃醉过去多少次,黎春风都是清醒的。
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喝这么多酒?
说着,她们拐进一条充盈着黄调灯光的街道,夜已经很深了,路上来往的人和车都很少。只有那一盏盏路灯,亮得像高温的固体岩浆。
这时黎春风突然拍了拍邱一燃的背。
邱一燃顿住,“怎么了?”
黎春风不说话,又只是轻轻拍她的背。
像是要下来的样子。
邱一燃只能将人放下。
下来后黎春风动作很快,迅速跑到一边,撑扶着墙,对着垃圾桶吐得稀里哗啦。
邱一燃愣了一秒。
连忙跑过去,很心疼地捋起黎春风垂落下来的头发,不让她吐到头发上。
又将自己身上的手帕掏出来,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
街道寂寥,两旁法式建筑高大宏伟。她们像游荡在街头的孤独剪影。
吐完之后,黎春风很难受地闭了闭眼,却又将站在她旁边的邱一燃拽到另一边。
让她背对着她刚刚吐过的污秽。
才接过她手中的手帕,擦了擦嘴。
邱一燃莫名其妙被拽到另一边,下意识的反应是想再继续过去。
然而黎春风只是将她死死摁在原地,然后将头靠在她肩上,很疲惫地说,
“别看。”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到底让自己别看什么,但听黎春风像是悲戚的语气。
她攥了攥手指,终究还是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夜街的风格外凉,她看不到黎春风的脸,只能感觉到黎春风靠着她的重量越来越重,像是整个人都要滑落下去,变成一滩融掉最后消失不见的雪泥。
邱一燃忍不住想要转身。
黎春风却靠在她背上,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别看我。”
邱一燃滞住所有动作,“我只是想扶着你,这样你会轻松一点。”
“嗯,”黑夜里,黎春风说出来的话被风吹散,“我知道。”
“但我现在很难看。”就算是醉得一塌糊涂,她说这种话时也很冷静,
“像一个快要烂掉的人。”
“黎春风——”邱一燃再次试图转过身去。
“你看见了吗?”黎春风用手掌摁住她的背,很无力地轻拍两下。
像是在哀求她不要转过去,“我身上就是一堆烂账。”
轻拍的两下不重,甚至轻得像抚摸,很落寞。
却已经让邱一燃觉得难过,“不是的,你不要这么说。”
“是真的。”
黎春风听上去还是很难受,但她笑着跟邱一燃强调,
“你不要那么傻,不要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这个人随时会变的,可能一会说真话,一会又说假话,现在我都把真相摆在你面前了,你还说不信,还要上我的当……”
她轻轻用掌心抚过邱一燃的背脊——
这个人连背影看上去都很容易心软,也很容易被骗。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地方吗?上次还难受得直接晕了过去。”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到巴黎起就一直在这种地方稀里糊涂地度日,我爱喝酒,也喜欢很吵的环境,上次带你去的那个酒吧和这个不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你,让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可实际上,就是只有这种地方才会让我觉得安全……”
“说什么相信外星人存在也只是迎合你,其实我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每天能赚到多少钱就想着用这些钱来喝酒,在遇到你之前,我基本就是这么得过且过,其实我的人生已经遭透了……”
黎春风说的话像推开,“所以,你不用急着来救我。”
语气却像挽留,“多考虑一下吧。”
“骗子。”
邱一燃突然说。
黎春风的手停住,她不痛不痒地笑了声,像是终于解脱,也像是事情终于发展到她预料中的节点,“嗯,我就是。”
这次邱一燃终于上对了车。
决定不和贵不过一瓶红酒的她走同一条路。
这么平静地想着,黎春风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裹紧自己身上的外套往外走了几步,她听见邱一燃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论生老病死……”
是她们的结婚誓言。
这场婚姻来得太快,她们都没有准备。在誓词环节,她们仅仅只是交换过姓名。
于是,她们当时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到证婚人让她们宣誓之后,双方都彷徨,最后所能说出口的,就是最为普通的一段誓词。
和上一对新人的结婚誓词没什么不一样。
黎春风顿住脚步。
她不明白邱一燃为什么现在要说结婚誓词。
昨天像求婚,今天就像真的重新结婚吗?
异国他乡,街道人稀。路过的法国人大概不知道她们两个在说什么。
因为是中文。
而黎春风的身后,邱一燃深吸一口气,在黄澄澄的灯光下转过了身。
她注视着黎春风像是快要被风刮走的背影,将那段还没说完的结婚誓词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都会永远爱我。”
黎春风的脚步动了动。
“这不是你说的话吗?”
邱一燃将飘到路上的围巾捡起来,慢慢地朝黎春风那边走过去。
她的脚步声很重,在寂寥的夜里,每一步都像是踏破一层雪,
“怎么现在,我只是比你以为得稍微有钱一点,你就不想要我了啊?”
她停在黎春风身后,语气很轻松,“黎春风,你怎么可以这么现实?”
黎春风没有转身,她似乎不为所动。
邱一燃没有因此被打击到,她呼出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如果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丢掉我,你绝对会后悔的。以后不管你有没有做模特……”
“你都会后悔此时此刻的决定,每一刻想起来,你都恨不得在这个时候答应我,而且你还会在很多时候想——如果在这个时候我没有离开邱一燃就好了,她怎么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
她说的话像质问。
实际却是挽留。
于是黎春风终于笑了。
但这笑声极轻极轻,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可邱一燃还是听到了。
她松了口气,注视着黎春风的背影,继续说,“所以别等到以后再来后悔了,我们现在抓住机会来试一试吧?”
“试试你到最后到底是会每个字都对我说真心话,还是会因为利益驱使而利用我?试试我到最后是会因为你得到更多东西,还是失去更多?试试我们……”
说到这里,邱一燃的眼睛开始发烫,
“试试我们到最后,到底会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局?”
黎春风还是没有说话。
但站在她身后,邱一燃还是能听见,黎春风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也变得艰难。
“黎春风,我们再试一试,”邱一燃小心翼翼,几乎用上了祈求的语气,“好不好?”
这句话落下来。
黎春风终于笑出了声。
但她的笑声听起来很难受,像是从生长着刺的墙面突围,所以被分割得四分五裂。
等笑完了。
她很慢很慢地转过身。
在风里看着邱一燃。
大概是因为眼圈红得厉害,黎春风始终垂着眼,不让她发觉,
“大摄影师——”
脸上的光半明半暗,仍旧随意到很轻松的语气,“你好像又在跟我求婚啊。”
“如果我说是呢?”
邱一燃迫切地盯着黎春风的眼睛,她无比渴望黎春风能相信她的话,
“如果我说,我真的是在求你不要离开我呢?”
而黎春风却避开她的视线,侧过脸,在风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
黎春风才又低着脸,然后将自己外套敞开的拉链,一点一点重新拉上去——
是今天早上出门前,她亲手为她拉上去的位置。
当时邱一燃还对她说——就这个位置,今天一整天都不要移动了。
于是黎春风真的照做。
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们仍然要走同一段路,回同一个家。
这个动作几乎要让邱一燃落下泪来。
而陌生街道。
黎春风将拉链拉住,终于抬眼看着她,双眼仍旧发红,却无声地盯着她。
重新朝她伸出了双手。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春风站在黑夜里,伸出的双手没有收回,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过来背我。”
明明是像命令的话语,但看上去却像个等待被选择的孩童。
“我走不动了。”黎春风语速很慢,“头很痛。”
邱一燃双眼发涩,“那你刚刚怎么走这么快?”
“不知道。”黎春风笑笑,“可能是怕再不走快点就晕在你面前?”
邱一燃憋着泪,“笨蛋。”
她这么说,却还是走过去,重新蹲在黎春风面前。
做足了准备。
但她没想到,黎春风很不客气地直接倒在了她背上——
像是因为已经让她见过最狼狈的一面,所以彻底决定在她面前放开自己的任性。
导致邱一燃差点一个踉跄,带着黎春风两个人都摔下去。
但最后,她还是勉强撑住。
将人牢牢地背了起来,平稳地站住,甚至还又往上掂了掂。
感受着这人喝了这么多酒、却仍然算低的体温,邱一燃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帮着调养调养,她想以后最起码不要让这个人冬天过得这么辛苦。
而黎春风沉默了很久,等她迈开步子后,第一句话先问,
“我重不重?”
邱一燃摇头,“你很轻。”
然后又问,“你是不是今天没吃晚饭?”
背上的黎春风没说话,只默默地理了理她的头发。
“肯定没吃。”邱一燃有了结论,但想着黎春风今天也辛苦,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给你煮面?还是蛋炒饭?”
她记得以前——
一般她闹脾气离家出走回来,林满宜再生气也不会说她什么,永远都只会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没有和别人相爱过,所以只是学习着自己被带大的方式,去对待黎春风,
“对了,我给你留了饭,这么一吵我自己都忘了。回家之后我给你热一热?还是你不想吃剩饭要吃其他的?”
黎春风玩她头发的动作停下来。
她趴在邱一燃背上,将她抱得很紧,只是很简洁地吐出三个字,
“都可以。”
“那就煮碗面吧,不要吃剩菜,而且你胃不好,吃面食会好受一点。”邱一燃认真考虑之后说。
黎春风“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邱一燃松了口气。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更加宽广的一条街道,路上各种颜色的灯也多了起来。
其实这时候邱一燃已经可以打车,只是现在,她突然想要多背一背黎春风,多和黎春风走一走巴黎的路。
须臾之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为黎春风做任何事。
这时她才萌生一种感觉——
其实结婚誓词那看似轻巧、看似老套的一段话,被很多人说烂的话,直到现在都还在被很多相爱的人采用……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都会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或许这才是爱这个抽象词语,最具像化、最普遍的一种表现形式。
“邱一燃。”
巴黎的喧闹马路,黎春风突然出了声。
邱一燃险些没听见,“嗯?”
黎春风趴在她背上,传出来的声音很低,“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邱一燃笑,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记性很好?放心,只要你说,我绝对不会忘记。”
她想要将氛围变得轻松一些,因为巴黎是座很温暖的城市。
而黎春风没有笑,只是静静地拥她更紧,“是你把我留下来的。”
“所以,”
那天,夹杂着夜风和呼吸声。
黎春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却还是准确地飘到了她耳朵里,
“以后你都别想丢掉我了。”
第35章 “我们不会离婚。”
这天晚上气温很低。
回去之后她们两个都终于暖和起来。
邱一燃给黎春风重新做了碗面, 陪着黎春风在客厅吃完,又自己收拾了碗。
她让黎春风先去洗个热水澡。
黎春风问,“为什么?”
邱一燃正在将黎春风没吃完的面垃圾分类, 又将要清洗的碗放进洗碗机,“什么为什么?”
“不是你做饭我来洗碗吗?”黎春风问。
“嗯,一般情况下是。”邱一燃心不在焉地说,“但今天是特例。”
“为什么是特例?”黎春风像一本正待被翻阅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
邱一燃把围裙摘下来, 挂在跳跳虎挂钩上, 然后回头冲黎春风笑笑,
“离家出走的小孩一般都有免死金牌。”
黎春风侧开脸笑了起来, “我是离家出走?”
“当然, ”邱一燃靠在门边,
“如果不是我去找你,你今天估计会外宿吧?”
“这当然是离家出走。”
她理直气壮,语气却又慷慨大方,“但没关系。你是初犯, 可以原谅。”
说完,邱一燃又转过去,低头去收拾厨房的里里外外,
“所以你今天的任务, 只要乖乖吃好饭就可以了。”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收拾了一半。
便看见黎春风还站在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像是在观察她。
“怎么了?”邱一燃问。
“那要多少次?”黎春风很执着地问,“离家出走的话, 多少次才会不被原谅?”
“嗯……”邱一燃摸摸下巴, 很有耐心地说,“三次吧, 不都说事不过三吗?”
说着,她又催促仍旧站在原地的黎春风,“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一换衣服。”
黎春风点了点头,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知道了。”
得到明确的答案。
邱一燃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收拾厨房。
而身后脚步声响了一会,又停下。
邱一燃也下意识地停下动作。
然后她听到黎春风突然喊她,“邱一燃?”
邱一燃第一时间从厨房探头出来,“怎么了?”
她以为黎春风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黎春风却只是在客厅里望了她一会,又笑了声,摇头说,“没什么。”
进了房间。
主卧房门被关上。
邱一燃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但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收拾完厨房,邱一燃也又收拾着衣服,去另外一个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吹干头发,她打开浴室门,同时就听见一声房门响——
水汽疯狂从浴室蒸腾出来,绕在周围,模糊间她看见黎春风正巧开门从主卧出来。
“你还没睡?”
邱一燃一边问,一边又回头去关上浴室门。然后再转头——
下一秒钟看清眼前的景象,她慌里慌张地闭上了眼。
因为黎春风好像穿得很少。
大概是因为这个房子里的供暖系统很成熟,所以就算是大冬天,黎春风也总是光着腿,甚至光着脚,然后随便穿件松垮的T恤在房子里乱晃。
而邱一燃——
尽管她已经和黎春风做过很亲密的事情,但……每次乍一看到这个女人这样随意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她仍然会觉得心慌。
手忙脚乱间她变身盲人在房子里摸象,动作十分怪异地扶着墙,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黑暗中水汽弥漫,在背上蒸腾出热意,她又听见黎春风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绝对是故意的。
邱一燃停住步子。
她面对着墙,然后小心谨慎地睁开眼,盯着白花花的墙面,打算等黎春风先进房间自己再走——至少这样不会让自己显得那么束手无策。
但黎春风显然没有尽快进房间的打算。
她打开了冰箱。
并且迟迟没有关上,然后很随意地从冰箱里拿出瓶冰水出来——
拧开了瓶盖。
邱一燃直接冲了过去。
她很凶地把黎春风手中的那一瓶冰水抢走,又像是怕黎春风会过来抢,直接将冰水放进冰箱才安心。
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说,
“黎春风,你真的要少喝一点冰的,这样下去你会老得快。”
分明是叮嘱的语气,警告的内容却又稍显孩子气。
不让喝冰的,因为会变老。
黎春风大概是早就知道她会过来抢,也没有在冰箱面前跟她抢来抢去,只是懒洋洋地将手倚在冰箱门边,
“邱一燃。”
她喊她,却不主动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好像就可以看一辈子。
冰箱的光也是暖黄色调,像一个洞口,里面偷偷藏着太阳。
邱一燃的脸被太阳照得像发现新大陆的人,“黎春风,你不要总是以为自己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这样老了以后会后悔。”
“你的口吻好老派,”
而黎春风很像跟着发现新大陆的人的猫,好奇而愉悦地倚在冰箱门前,
“听上去真的很像大人。”
“我就是大人。”邱一燃因为这句话而笑得不行,隔着一张冰箱门,她看向黎春风,耸了耸鼻尖,“不知道你到底在误会什么。”
黎春风“哦”了声。
然后很恶劣地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鼻尖。
邱一燃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
像只在努力往外面吐着泡泡的金鱼。而冰箱变成被泡泡充盈起来的透明鱼缸。
然后黎春风突然吻了过来。
嘴唇被女人柔软的嘴唇抵住。
邱一燃呆住。
手用力抠紧冰箱门不敢动,僵立在冰箱前像个突然被冻成冰雕的人,每个指节都在用力。
而黎春风显然早有准备。
她趁邱一燃没有反应过来期间,将那些金鱼邱一燃吐出来的泡泡,一个一个恶劣地戳破,又吞进去。
“嘭——”
冰箱门被迫关上,很沉默的响声。
而冰箱本身还被邱一燃在后退期间撞击了一下,里面发出一阵摇晃声。
邱一燃手足无措,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发着懵——
她不明白黎春风怎么就突然吻了上来,但这的确是她们在“同居”以后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完全超出“室友”关系的事情。
但黎春风的吻很直接,几乎不能让她思考太多。
女人刚洗过的头发还因为过分直接的动作飘动着,落到她颈下、手指上、脸上,还带着她们共有洗发露的香味——像张大网,疯狂地、张牙舞爪地将她缠住。
邱一燃被亲得喘不过气来。
微微佝偻着腰,捧着女人的脸,与对方分开,后退一步喘着气说,
“黎春风,你等一下——”
然后黎春风真的停了下来。
她自来卷的亚麻色长发被邱一燃无意识扒得有些乱,嘴唇周围也泛着一圈红,眼睛里还有挥散不去的迷离。
黎春风安静地平复自己的呼吸,没有说话。
邱一燃也在拼了命地呼吸。
一时之间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
此起彼伏,却又像埋下去的引线,一点就炸。
“我……”
邱一燃不敢再和黎春风对视,匆忙间她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脚放在哪,最后她突然将冰箱门打开了——
而这时黎春风恰好想要倾身过来——
动作撞到一起。
黎春风一整个人,都被邱一燃用冰箱门推了出去。
“……”
冰箱灯再次亮起来,黎春风隔着冰箱门,冷幽幽地看着她。
邱一燃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但现在她关也不是,开也不是。
“我,那个,”
邱一燃试图解释。
但慌张往冰箱里瞥一眼,冰箱里的水和饮料已经被她们刚刚撞得有些乱……
莫名其妙地。
她抹了抹自己还湿漉漉的嘴巴,像个旋转木马那般僵硬地转过身去。
不看黎春风,看冰箱里的瓶瓶罐罐,然后瞥见在冰箱里放着的那半瓶红酒。
她慌了神。
急忙从那些东倒西晃的瓶瓶罐罐中,救出那半瓶红酒——
是她第一次去黎春风家里,带去的那瓶红酒。后来她们说,不喝完红酒就不离婚。
于是这瓶红酒,永远都剩下这么半瓶。
“幸好。”邱一燃仔仔细细地检查手中红酒瓶,松了口气。
然后又将红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冰箱里被撞倒的其他饮料,她也看不过去,很莫名其妙地上手开始整理起来。
“邱一燃。”黎春风突然喊她。
声音很近,像是从她耳朵边上钻进去。
邱一燃又吓了一大跳。
侧目才发现——
原来黎春风已经将冰箱门推了过来,隔着冰箱门,懒漫地撑着下巴看她,不知道是已经看了她多久,才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终于问她,
“你为什么决定要帮我?”
“帮你什么?”这不像是刚刚接完吻会说的话。
“明明知道我有可能是在骗你,却还是让我住在你很贵的房子里,又说要帮我请律师,还说要让我上你的摄影集……”关于这些问题,黎春风似乎要问很多遍才安心。
“首先,关于我的摄影集,不存在帮不帮,是邀请。我会给你该有的酬劳。其次,关于我很贵的房子,当时也说了,是我把你留下来的,我总归要对你负责,最后,关于请律师……”
邱一燃盯着冰箱里那半瓶红酒,想法忽然有些迟疑,但下一秒她就确定下来,
“其实,假如你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在那天只是去喝了酒,去听了《妈妈咪呀》,没有去安纳西爱情桥,也没有去结婚,甚至也没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就算,就算我们只是在那个平安夜很平淡地分开,以后再偶然遇到,得知你的这些事情……”
越说下去,邱一燃就越释然。
最后,她甚至笑了声,像是茅塞顿开,发现这件事远比她以为得要轻松,
“我也是一样会想要帮你请一名律师的。”
她说这些话完全是真心的,完全没有哄骗黎春风的想法。
而黎春风听了之后。
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只是又倚着冰箱门看了她一会,像是在观察她说的是真是假。
邱一燃想要黎春风也想通这件事,“所以——”
话说到一半就噤了声。
因为黎春风突然伸手过来,掌心捧过她的侧脸——
将她的脸别过去。
让她与她在冰箱灯光前对视,让她看到她的眼睛。
“我不是你的朋友。”
良久,黎春风说,
“如果你只是我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不会和你说这些事,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发现我是这样的人。”
邱一燃怔住。
“你听清楚了邱一燃。”
像她们结婚的那一天一样。
黎春风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垂,轻轻地笑,
“我是你的妻子。”
她在暖调光源中,十分坦然地注视着她,
“从一开始就是,而且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所以我还是会像刚刚那样直接不讲道理地吻你,也会穿成这样在你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还会动不动就喝冰水让你来管我,可能之后我甚至还会直接做在你看来更亲密的事……”
黎春风很直接地说,“因为是你自己要把我留下来的。”
更亲密的事?
邱一燃听到这里就已经捏紧手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我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却又试图维持自己作为年长者的冷静,“我当然知道是我们是结婚的关系,我只是这么一说——”
“嘭——”
她的腿弯颤了一下。
是黎春风将她视作抵抗的冰箱门关上,很有魄力地让她被迫抵在冰箱前无处可逃。
邱一燃只能慌张抬眼,虚张声势,“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黎春风叹了口气,“时间是已经很晚了,所以今天晚上你还是决定要和我分床睡吗?”
听起来很包容的语气,像是她决定要怎么样都可以。
“我,我……”说实话邱一燃忽然想把头钻进冰箱里去。
但冰箱门已经被堵住。她没办法,甚至连视线都没办法转移。
只能与黎春风对视。
她动了动喉咙,“那就……”
黎春风忽然用手指住她的唇不让她回答,指腹在她唇珠上缓慢摩挲。
邱一燃彻底怔住。
黎春风隔着空气里的水分与她对视。
也不说话。
手指刮过她的下颌,拇指按落到她的耳垂后。
“我,”邱一燃很慌张地低下眼,盯着自己的拖鞋,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答案,
“我都可以。”
黎春风笑了。
笑得很轻,“你是要我像刚刚那样直接吻你吗?”
女人将她低下的脸再次抬起,然后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再像上次一样与她分开。
上翘的眼尾里弥漫着笑意,像惩罚和报复,却又像在调情,
“还是你要先吻我啊?”-
邱一燃直接吻了上去。
后来她回忆起来。
始终觉得自己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两件事都和黎春风有关。
第一件事,是在那个平安夜,在黎春风没有喊她之前,她就已经忍不住回了头。
另一件事,就是在这个晚上,在黎春风吻她之后,她没有真的把头钻进冰箱里,而是主动去吻了黎春风。
然后她们做了。
刚开始是在主卧里。
后来邱一燃迷迷糊糊地,想要去自己之前的卧室拿眼罩和耳塞。
结果黎春风抱着被子跟她过去,结果眼罩和耳塞拿到手里还没到一秒,两个人又滚到了侧卧的被子上,两团被子滚在一起,软绵绵地,和人团在一起,像散开的云朵那般。
之后说好要去清洗,于是又慢腾腾地跑到浴室里,开着花洒,卷曲的亚麻色长发和顺直的柔软黑发一同被淋湿,像海带那般纠缠在一起,热水和像雾一般的水汽蒸到亲吻里,两个人一齐变成被水浸满的云朵。
最后,邱一燃住了两三周的卧室,又在这个夜晚重新空了下来。
第二天她在主卧醒来,身旁睡着自己在法国的合法妻子,黎春风。
这件事很值得高兴。
她突然在心里思考她们要去哪里度蜜月,又想要在哪里过老年生活,听说北欧很适合养老。
但是太冷的地方天气阴郁,也会让人觉得心情不太好,而且黎春风容易冷,还是找个温暖一点的地方吧。
黎春风睡得很沉,她昨天喝了很多酒,此时此刻,她正把头都闷在枕头里,整个人都懒沉沉地,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因为她们的分床结束,就已经开始在计划她们的老年生活。
电话响的时候,邱一燃正想到她们七十岁去芬兰定居。
而黎春风昏昏沉沉间。
像是听到电话铃声所以很烦,直接将邱一燃抱了过去,将脸埋在她心肺之间听她平稳的心跳。
咚咚——
邱一燃不知所措。
咚咚——
好像是黎春风的手机在响。
咚咚——
邱一燃低着眼,看见女人垂着的长卷睫毛,稍稍盖住清早有些泛红的眼睑。
咚咚——
邱一燃伸手去碰了碰女人的睫毛。
女人眯了眯眼,将她的手打开,鼻梁抵住她的锁骨,嗓音干涩,
“别动。”
咚咚——
邱一燃笑出声来,“黎春风,原来你有起床气啊。”
黎春风半掀开眼皮,很困难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沉沉睡过去。
邱一燃笑得胸腔发抖,“像个小孩子一样。”
咚咚——
黎春风将她抱得很紧,“嗯”了声,“邱一燃,你心跳很快,像……”
“像什么?”
黎春风停了半秒,也笑了声,
“像,很喜欢我一样。”
咚咚,咚咚,咚咚——
“你一大早清早就说梦话!”邱一燃睁眼说瞎话,
“是你根本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完全听错了。”
电话在这时打了第二通过来。
邱一燃看着毫无反应的黎春风,没有办法地伸手去拿,拿到面前来后,她用自己的近视眼,很勉强地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鲁韵打过来的电话。”邱一燃隔着被子,轻轻戳了戳黎春风,“要不要接?”
“不接。”黎春风很果断。
邱一燃挂断了电话。
刚想把黎春风的手机放回去,结果电话又振动起来。
“又是鲁韵。”她拿过来看了一眼,说,“真的不接吗?”
黎春风紧紧闭着眼皮,“不接。”
邱一燃只好又挂断,“鲁韵是谁。”
黎春风没有来得及回答。
因为电话又打了过来。
出于习惯性的反应,邱一燃直接摁了挂断。
但刚挂断,对方就又打了过来。
连续打了四五通。
“她是不是找你有什么急事?”邱一燃犹豫着问。
黎春风大概已经睡不着了,脸在她颈下蹭了蹭,
“没有急事,只是她喜欢这么做。”
冷笑一声,
“她可以不接我的电话,但只要我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会打到我接为止。”
“为什么?”邱一燃觉得困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改变她。”黎春风说。
她是谁?——邱一燃原本想要这么问,但在脱口而出前又忍住。
因为黎春风看起来变得不开心了。
但没有很明显——
她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头发散乱,紧闭着眼,懒洋洋地抱着邱一燃,听着她的心跳声。
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但邱一燃就是能感觉到,黎春风现在没有很开心。
并且是因为这通总是挂不断的电话。
邱一燃看着屏幕上持续不断的“鲁韵”两个字思索,“要不我帮你接——”
“她是我妈妈。”黎春风忽然说。
邱一燃讶然,“你……你妈妈?就是,那个你说她一辈子没有结婚、还跑到你那个坏经纪人泼他一瓶红酒的那个?”
黎春风“嗯”一声,“我只有这一个妈妈。”
邱一燃更糊涂了——听黎春风的语气,她不像是和自己妈妈的关系很不好。
仔细回忆了一下,黎春风妈妈是会为了维护黎春风去给坏经纪人开瓢的人,也是会像这样很久都对黎春风不闻不问,但又要打电话打到黎春风会接的人……
邱一燃踌躇之间发了呆,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和“母亲”这个角色相处太久过。
除了那张会每个月按时打钱过来的卡以外,她对父母都没有什么印象。
但印象中她听林满宜提过她父母的事迹,于是她知道她有很多个继父继母,而这两个人的生活永远鸡飞狗跳,也永远精彩纷呈。
现在是……黎春风的妈妈?
邱一燃刮过屏幕上的两个字,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不跟你妈妈姓?”
黎春风“嗯”了声,“我不跟任何人姓。”
邱一燃没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说她并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当然也有可能是她骗我的,因为我的样貌很明显,像混血。”罕见地,黎春风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和她说起这些事,
“总之,上户口的时候听说可以不和父母双方姓,她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给我取了。”
“黎春风……”邱一燃再次念出这个名字,“确实是挺好听的。”
听完这段故事,再看到屏幕上的“鲁韵”,她突然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一个听上去很不合格的坏妈妈,却给黎春风取了一个这么温暖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察到她的沉默,黎春风又问。
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在稍微敞开自己的伤疤时,同时也要通过反复询问来确认对方的想法。
“是这样……”邱一燃定下心神,“我觉得还挺了不起的。”
“了不起?”黎春风不太理解她在说什么,抬起眼看她,“你说她了不起?”
“不。”邱一燃摇头,然后很认真地注视着黎春风的眼睛,
“我觉得你了不起。”
黎春风却突然不看她了,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不要这么无聊地安慰我。”
“你不觉得吗?”邱一燃很诚恳地说,“你自己一个人一个姓。”
黎春风不说话。
“每一次别人喊你的名字,你都会知道,她首先喊的是你,不是谁的女儿。”说到这里,邱一燃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羡慕,
“有的人一辈子使劲就是为了做到这件事,有的人三四十岁才开始追求自我,但你从一出生开始就这么做了,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你说真的?”黎春风狐疑地看向她。
“当然。”邱一燃真诚地点头,“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知道邱一燃不是为了哄她而刻意撒谎,黎春风叹了口气,说,
“邱一燃,你是那种在遇到圆形的时候,会说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就是正方形的人。”
邱一燃歪了歪头。
黎春风解释,“说你遇到困境也会很乐观的意思。”
“也不一定吧。”邱一燃很认真地思考,“也许之后我也会遇到让我没办法把圆看成正方形的事。”
黎春风摇头,
“我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你完全变一个人。”
邱一燃张了张唇,还想再说。
而这时,电话又重新打了过来。她的注意力被转移,再次拿起手机,
“你现在会不会稍微把这件事想得没有那么烦躁一点?”
说着,她朝黎春风眨眨眼睛,“至少她给你取的名字很温暖。”
黎春风眯眼盯着她,忽然笑,“那你帮我接。”
邱一燃顿住,“什么?”
黎春风很无聊地挠了挠她的下巴,像只在光明正大给她挖坑的狐狸,
“说得那么好听,那你帮我接,看看她是坏人还是好人?”
又很狡黠地用下巴戳了戳她,语气很无辜,“反正你迟早会见到她。”
“但至少,至少也不是现在,”邱一燃突然紧张起来,她本来就不太擅长与“家长”相处,现在还在床上,没清醒多久,就要和自己妻子的妈妈通电话……
她怕她脑子一糊涂,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择日不如撞日。”
黎春风从来都不是扭捏的人,“既然婚都那么快结了,你还怕什么?”
就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邱一燃也仍旧有些犹豫。
而大概女娲在雕刻一个犹豫的她的时候,同时也雕刻了一个天生来克她犹豫的天敌黎春风。
下一秒——
黎春风就已经将一直在吵闹的电话按下接听,然后贴在了她的耳朵边。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邱一燃用力屏住呼吸。
她还没突破自己内心的防线发出声音,电话那边就传来一道女声,“你是谁?”
“……”
邱一燃下意识去看黎春风的眼睛,其中疑惑的意思很明显——你妈妈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出来不是你的?
黎春风眨眨眼——大概是对此表示认同。
邱一燃没有办法。
听到电话那边的询问,她只能用自己生平最礼貌的语气开口,
“阿姨,你好。”
“你是谁?”鲁韵问得很直接,“和我女儿什么关系?”
邱一燃更困惑了。
她只是说了四个字,只是平平无奇的问好,就已经让鲁韵彻底警惕起来。
“我,我是……”
邱一燃绞尽脑汁,想要让鲁韵稍微不那么紧张。
但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忽然变成了木头,转都转不动。
“我”了好多次之后,她求助式地看向黎春风。
黎春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看一眼被鲁韵吓得很不知所措的邱一燃,还是将电话接了下来。
像刚刚那样。
黎春风很懒散地将脸埋在邱一燃胸口间,能听到邱一燃的心跳正在缓慢加速。
大概是因为紧张。
这么厉害的摄影师,竟然也会因为见家长而紧张成这样?
意识到这点,黎春风没忍住笑了出来,于是电话那边的鲁韵很快发现了电话在换她接听,很直接地问,
“她是谁?”
咚咚,咚咚——
黎春风挨近邱一燃正严阵以待的心脏,也很直接地说,
“她是和我结婚的女人。”
咚咚,咚咚,咚咚——
邱一燃的心跳更快了。
听到这句,她像是无所适从,想要干脆逃离现场。
但黎春风直接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自己的心口不让她逃。
浑身僵硬的邱一燃因为她的动作被安抚下来,乖乖地牵住她,待在她身边。
而电话里,鲁韵沉默了一会,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笑了声,
“离婚吧,她和你不是一路人,迟早会抛弃你。”
她的母亲将这件事说得极为轻巧,语气也极为笃定,像是听声音就已经判断出来邱一燃是什么人。
这让安静的邱一燃有了动作。
她将黎春风的手抓得很紧,大概听到鲁韵这么说所以很委屈。
但还是很有教养地没有插嘴,只是拍拍黎春风的背表示自己的不同意。
而黎春风很平静,她当然知道鲁韵会这么说。
她以前和鲁韵保持同样的想法,当然也知道鲁韵的意思不是贬低邱一燃,只是在描述一个结局早已注定的事实。
她也知道她不应该说那种过度自信的话,彻底去相信一个人,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爱,这多可笑?
但黎春风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当她听着电话对面鲁韵的呼吸声,也听着邱一燃渐渐在她耳朵里充盈起来的心跳声……
心底突然有种很可笑的想法。
而大概是许久都没看到她的回应,以为她因为鲁韵的话产生迟疑,邱一燃犹豫间想要松开她的手。
却又被黎春风扯回来。
那一刻她将邱一燃的手牵得很紧,也知道邱一燃的心跳在此时变得有多快。
但她仍然像个青春期索要爱相信爱、甚至在心底打定主意如果没有人同意就要去私奔的叛逆小孩。
和邱一燃十指相扣,对着电话那头的鲁韵说,
“我们绝对不会离婚。”
绝对。
她用上了这个自己从来不相信的词,好像真的有那么义无反顾。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因为那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朝一日她也会耗尽所有力气,最后却不得不接受,自己能将邱一燃留在自己身边的唯一手段……
是离婚。
第36章 “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
邱一燃猛然睁开眼。
头疼得像是被一场噩梦碾过去。
呼吸困难。
身体四处也很疼。
她很勉强地掀开眼皮, 十分疲惫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灯光是黯淡的黄,来源是绕在头顶横梁的电灯,灯丝像往她视网膜里钻的小黑虫。
天花板是尖顶, 周围都是由各种民族花纹绣成的厚布,一层一层地搭在一起,用以抵御外部的寒冷空气。
这是……哈萨克族的毡房?
多看了一会又稍微有些刺眼。
邱一燃阖紧眼皮。
撑扶着自己疼痛难忍的太阳穴,无意识地喊出了声,
“黎……春风。”
声音很小, 像从喉咙里面溢出来的。
而且由于她思绪很钝。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几乎是在喊出声之后才想起来——
自己是在去巴黎离婚的路上。
和黎无回一起。
那黎无回呢?
她记得她们的车坏在了公路上, 正在等待救援, 然后她因为太冷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邱一燃瞬间冒出冷汗。
黎无回现在会在哪里?
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邱一燃眼皮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
昏昏沉沉间一切都模糊,她努力撑扶着旁边的柜子想要站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
手肘被一双手牢牢锢住。
接着,那双手很直接地将她整个人都按了回去。
熟悉的触感。
只有这个人的手永远会这么凉。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被重新按到枕头上,然后才发现——
自己是睡在像地垫一样的地方, 身上盖得很厚。只不过刚刚有些着急就胡乱把被子掀开了。
而黎无回就坐在她旁边的地垫上,抱着膝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女人背对着灯光, 所以看不清表情, 但看得清脸色有些发白。
应该也是今天吹多了风,长发已经干了,略微卷曲地贴在脸侧。
她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黎无回。”邱一燃喊出这个名字, 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黎无回沉默地注视着她,背对着光线, 脸部轮廓上淌着拙涩光影。
却不说话。
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
邱一燃发着懵,无意识地眨了眨眼,“黎无回,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说着,她又从枕头上微微抬起了头,想要去看清黎无回的脸。
“为什么要找黎春风?”
黎无回终于发出声音,不过听起来似乎也很困难。
邱一燃的头重新落到枕头上。
她很费力地张开干涩的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不可能看着现在的黎无回,说自己也总是在梦里想念过去的黎春风。
她们比谁都清楚,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算了。”
大概是清楚她不会说,黎无回笑了声,像自嘲,
“其实我刚刚看见了,你一睁开眼就在找我。”
“我担心你。”邱一燃没办法否认这件事,“我不想你有危险。”
“我知道。”黎无回点头,“但我故意没有说话。”
邱一燃攥紧手指。
黎无回笑了起来,“因为我想看你要找多久,看你担心我、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要找我,我还挺开心的。但我又怕你真的走到外面去,然后我又看见……”
“你终于看见了我,”说到这里,黎无回低着眼,“但看上去也并没有很开心。”
她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在找——黎春风啊。”
明明这是她自己的名字,咬字却特别模糊,像是陌生,又像是害怕稍微用力,就会扯出什么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来。
邱一燃喉咙干涩,“黎无回,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这个意思也没有关系。”
黎无回终于抬眼看她,笑,“如果你要怀念从前的我,不用避着,因为我也不会觉得很难过。”
邱一燃说不出话。
黎无回却对这一切接受良好,语气平静地开始给她解释现在的状况,
“救援的车很久都没有来,你看上去很不舒服,正好有两个俄罗斯人路过,她们其中有一个是修车工,帮忙看了下,暂时修好了,但她们说我们最好去城市里更换零件。但当时雨又开始下大,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们现在附近牧民家里借宿。”
邱一燃缓缓点头,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
黎无回把她身上的被子盖回去,仔仔细细地将被角掖好,
“这里的牧民都是群居,有个稍微懂医术的帮忙看了一下,你没有发烧,可能只是太累了,又淋了雨,所以在车里睡了过去。但……”
黎无回的话突然断在了喉咙。
“但什么?”
注意到黎无回的话语之间有回避,邱一燃直接问。
然而不等黎无回回答。
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但”字背后的端倪。
因为她看见黎无回旁边放着的伤药,以及那截靠在一旁的假肢。
邱一燃怔怔盯着那截被拆下来的假肢。
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腿。
黎无回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欲言又止。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把右腿蜷缩到和左腿一样的位置,轻轻地说,
“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拆了我的假肢?”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怨怪。
也没有那一点残存的自尊心再次被暴露的愤恨,只有茫然和驽钝。
她在努力地接受、并且理解这种事情的发生——
就像正常人生病了需要测体温一样,她晕倒之后第一时间要被检查的,就是她那条被留下来的残肢部位。
当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她也应当像其他能从中振作、并且走出来的人一样,接受她身体当中最丑陋的部位,会随时随地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暴露在自己曾经最亲密的人面前。
过去发生的事情永远没有办法改变。最后能被改变的,只有人。
比起她的反应迟缓——
永远处在这件事另一个视角的黎无回,似乎比她更悲哀。
黎无回望着她,脸庞上被阴影深深地笼罩着。
好像已经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很多个世纪,才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然后试图来整理这件事,
“我,你淋了雨,我怕,我怕你的,你的腿会感染,所以就只能拆下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总是说几个字就难以继续,像是害怕,又像是太过小心翼翼去斟酌自己的用词,所以显得战战兢兢。
“嗯,我知道。”邱一燃尽力笑着说,“这是必要的状况,我没有理由去怪你。”
她不知道自己苍白的笑容在黎无回看来很无力,也很勉强。
“是没有理由怪我?”
黎无回垂眼盯着她,她和她的眼睛中间仿佛隔着很多堵墙——关于保护,关于责怪,关于怨恨,关于逃离的墙……
而她总是需要墙里面最精确的那一个答案,“还是不怪我?”
邱一燃错愕。
看到她眼睛里的迷惘,黎无回笑了,“那你还不如干脆就怪我好了。”
声音很轻,
“把怒气发到我身上,这样反而会让我比较好受点。”
说着,黎无回干脆从地上站了起来,移开视线,像是再也没办法望着她的眼睛,“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自己来上药吧。”
她大概也有些不舒服。
走路的时候脚步也有些慢吞吞的。
“是不怪你。”
在黎无回掀开门帘走出去之前,邱一燃再次出声。
黎无回停住脚步。
“我不怪你。”邱一燃又重复了一遍。
她侧躺着,脸轻轻贴着枕头。
注视着黎无回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的背影,轻声细语地强调,
“我不怪你,也没有理由怪你。”
她的态度很坚决。
而黎无回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只是站在门帘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然后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毡房内只剩下邱一燃一个人。
她不知所措地盯着被放下来的门帘。
门帘很厚,不透光,看不到门外的情景。
但她还是知道,黎无回并没有走得太远,甚至就只是站在门口。
她在用这种方式陪着她。
从出车祸起。
她就从来没有让她面临过——自己醒过来时会独自一个人的状况。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
她吃力地从床上撑坐起来。
看到旁边还摆着热水和热毛巾,以及刚刚黎无回旁边摆着的伤药,数量看起来比她自己带得还要多,堆了起来——
看起来不是她自己带的那些,应该也不是这附近的牧民能有的。
应该是……黎无回自己带在行李箱里的。
这么远的一段路,经过的大部分国家又都是冬天。
黎无回只带了一个行李箱。
因为她们这辆车的空间不大,而路途遥远,补充物资不可少,像帐篷,汽油,备胎,防寒被之类的。
所以她们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行李,减免过后,连平时生活简陋的邱一燃,最后都还是带了两个行李箱,而黎无回只带了一个。
于是一路上——
黎无回很多需要用的东西都是现买的,衣服这些都是到一个城市再去换一套新的,也不管丑不丑,搭不搭,黎无回都只是随意地穿在身上,一些必要的消耗品也是到城市里再去补充。
实在不方便的时候,她都只能省着用。
一个在全球都知名的模特,把自己折腾得那么狼狈,穿着一件拉链都坏掉的防风服到处跑。
拼了命地省下那么多空间来——
结果却只是装了这些随时要准备给她用上的伤药。
邱一燃静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堆昂贵的伤药,忽然听到门帘外传来摩擦的拉链声——
似乎是身上的拉链卡住了,所以门外的人只是徒劳无功地跺了跺脚。
邱一燃瞬间眼眶发红。
她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用那盆热水给自己热敷伤口,又从那堆昂贵的伤药中拿出一盒。
又掀开被子,揭开自己的裤子,等红肿蜷缩的残肢露出来,她拿着勉强,一点一点地上药。
中途她几乎无法继续下去。
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擦眼泪。
站在门帘外的人似乎发现这一点,第一时间发问,“邱一燃?”
邱一燃死死抵住自己的眼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顺畅,
“我没事。”
门帘外的人安静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像是没忍住,又问,
“是,是很痛吗?”
其实邱一燃没有那么痛。但黎无回的声音听上去比她更痛。
邱一燃费力地摇了摇头。
却又慢半拍地发现,自己摇头外面是看不见的。
但就像是有心电感应。
隔着门帘,黎无回又自顾自地回答了,“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不痛。”
“邱一燃,你喜欢逞强。”门外的人说着,笑了一下,“所以你要是实在痛得不行了,也不用承认。”
“只要喊我一声就好了。”
邱一燃死死屏住呼吸。
“只要你喊我一声,”黎无回轻声重复,“我就知道你到底痛不痛。”
邱一燃彻底哭了出来-
但她死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门帘外的黎无回也没能等到她喊她,只是沉默地站着。
最后。
邱一燃平复心情,给自己上完药。
没有戴假肢。
拿起旁边的双拐,慢慢地驻着往外走。
那时黎无回听到她驻拐杖往外面走的动静,松了口气。又在她快要走近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主动说了一句,
“你需要我先回避吗?”
黎春风原本不是这么贴心、懂得回避的人,她只会觉得心烦意乱,然后将一切腐烂的、绝望的东西都直截了当地挑明。
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黎无回让自己变成了这种人?
邱一燃不清楚。
但她知道原因很简单,从来都只是邱一燃。
邱一燃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肯定红得厉害,也很难发出顺畅的声音。
所以当黎无回这么问。
她只是不回答。
于是黎无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从门帘边走开了。
走远几步。
又留下一句,
“这家主人今天杀了羊,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出来之后,勉强自己也要吃一点。”
话落。
停了两秒。
她清楚邱一燃大概是听到了,才脚步很慢地走远。
而门帘内的邱一燃。
在黎无回走之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鼓足勇气揭开门帘——
是出乎意料的景象。
雨早就已经停了,几座毡房栖息在偌大草原上。人比她想象得要多,有穿着民族服饰的人,也有穿着毛衣高靴的人,围聚在毡房中间的一大片地,中间是一堆燃烧的正旺的火。
第一时间邱一燃去找黎无回。
黎无回去了那堆人中间。
她接了一碗主人家递过来的羊肉汤,正在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说着话——应该是刚刚提到的两个俄罗斯人中的一个。
但黎无回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有哪里在痛。
邱一燃安静地打量着黎无回,没有着急走过去。
如今和黎无回之间这样的距离使她更心安。
但她突然被拍了一下肩。
慢半拍地回头——
也是一位白人女性,但头发偏棕色,应该是那两个俄罗斯女人中的另一个。
而且,这个女人头上还戴着飘飘荡荡的白色头纱,看上去马上就要去结婚,身上却穿着厚防风服和绒裤,十分不搭。
只稍稍瞥了一眼女人头上奇怪的头纱,邱一燃就很礼貌地收回视线。
而对方大概不介意她的打量,很热情地搂着她的肩,用带着弹舌音的英文跟她交流,
“你终于醒了?”
邱一燃想起黎无回说——她们的车也是被一位俄罗斯女人暂时修好的。
“谢谢你。”邱一燃真诚地说。
“没关系。”俄罗斯女人摆了摆手,然后又伸出手来,像是要和她握手,“你是中国人吧?那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雪饼。”
邱一燃困惑地和她握了握手。
握完手后,雪饼又给邱一燃指了指远处的另外一个俄罗斯女人,
“那是我的妻子,你也可以叫她的中文名,旺旺。”
邱一燃顺着雪饼指去的方向,遥遥地去望,视线却被拉到了黎无回身上——黎无回背对着她,脸有些看不清,但应该在喝羊肉汤。
其实黎无回应该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除了那些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恍惚间想。
然而下一秒。
雪饼很不客气地直接上手,搂着她的肩,让她转身去看黎无回旁边的另外一个人——
“那才是我的妻子,旺旺。”
邱一燃被迫转了个圈,看向旺旺旁边的……黎无回。
黎无回已经把碗放了下来。
没有再进食。
不知道是不是胃不舒服。
还是……
邱一燃算了算今天的日子——15号,应该还没到时间。
她稍微放下心。
然后就和面前的雪饼面面相觑。
雪饼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摊了摊手,“所以这位中国来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我叫,邱一燃。”
“邱一燃?”
雪饼发音很奇怪地嘀咕着,“你的名字不好听,还是我的好听。”
邱一燃表示理解,“你们是旺旺雪饼,很般配。”
雪饼朝她竖起大拇指,对她的夸赞表示满意,然后又很自来熟地问,“那你的妻子呢?”
“我……”邱一燃愣住。
下意识又去看黎无回。
隔着遥遥火光,她能看到黎无回也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于是她迅速垂下眼,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叫黎春风。”
“黎春风?”雪饼再次用自己奇怪的口音复述,然后说,“比你的好听。”
邱一燃原本想要更改——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别人说黎无回是黎春风。
但听到雪饼这么说。
她也不自觉地笑了,然后用英文解释,“她的名字很温暖,是‘春风’的意思。”
说完之后。
她下意识地去看黎无回。
发现黎无回正好也在看着她。
隔着燃烧的火光,黎无回貌似正在给自己旁边的旺旺介绍她的名字,口型有些模糊,但邱一燃觉得自己还是能辨清黎无回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的、妻、子?
她、叫、邱、一、燃。
她们在人声鼎沸中向陌生人介绍对方。
邱一燃收回视线。
“你知道吗?”
雪饼在旁边拍拍她的肩,一边揽着她往那边走,一边在嘈杂人声里说,“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
邱一燃魂不守舍地抬头,没听清雪饼的上一句话,
“什么?”
“她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很冷静很理智的女人,应该是那种……泰山压于顶而面不改色的……”雪饼说了句别别扭扭的中文,然后又换成英文,
“但是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哭。”
“哭?”邱一燃感觉很陌生,她不知道原来这个词还可以用到黎无回身上。
“对。”雪饼严肃点头,
“蹲在路边哭得很伤心,像是她会死掉,或者是你快要死掉了一样。”
邱一燃彻底诧然。
她再次去看人群中的黎无回——对方恰好再次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又看了一眼雪饼搭在她肩上的手,最后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和旺旺说着话。
“你,应该是看错了。”邱一燃也收回目光,看着雪饼犹豫着说,“她不会哭成这样的。”
“是吗?”雪饼被她说得也开始怀疑自己,挠了挠耳朵。
“而且,我们是去离婚的。”邱一燃强调。
不像是给雪饼强调,而是在给自己强调。
落下这句话。
她就驻着拐杖,闷着头往前走。
但雪饼显然很惊讶。
“离婚?”雪饼一路揽着她,此时她们已经快要走到人群边上,她压低声音问她,“你们要去哪里离婚?”
“去巴黎。”邱一燃低声解释。
“那好巧。”雪饼小着声音说,“我和我妻子要去中国。”
“巧在哪里?”邱一燃糊涂了。
“巧在我和我的妻子要去度蜜月。”雪饼理直气壮地说。
邱一燃沉默了。
但此时她才发觉——
不知不觉间,雪饼已经把她带到了黎无回旁边。
她驻着双拐愣怔着。
还没反应过来。
雪饼已经亲热地抱着旺旺的胳膊,两个人悄悄咪咪地咬着耳朵。
于是她能看到——
旺旺的蓝色眼珠中也逐渐显现出惊讶。
大概是现在也才得知,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进行离婚旅行的人。
新婚妻妻旺旺雪饼亲热地咬着耳朵。
黎无回旁边还有个空位。
邱一燃在原地停了半晌。
沉默地坐了过去。
雪饼的头纱在空中摇摇晃晃。
旁边的两个人都没有话讲,目视着在中间燃烧的火光。
离婚的实感变重。
直到黎无回终于有所动作,她给邱一燃端了碗羊肉汤过来,
“喝点热汤,会好受一点。”
邱一燃接过,说了声“谢谢”。
然后两个人又没有更多话可以讲。
而旁边的旺旺雪饼话似乎很多,用着叽里咕噜的俄语,显得她们两个越发安静。
“雪饼说,”犹豫着,邱一燃还是问出了口,
“她们看到你哭了?”
相对无言的沉默被击穿。
黎无回在像是快要把她们两个吞咬进去的火光面前,很冷静地问,
“你希望我承认,还是希望我否认?”
虽然是选择题,但不用选择,邱一燃就已经知道——黎无回应该是真的哭了。
她缓慢地抬眼。
望着黎无回映着火光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你真的哭了?”
黎无回叹了口气,
“我不是冷酷的雕像,走投无路的时候当然也会哭。”
“也是。”邱一燃回过神来,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人不会哭呢?
“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很着急。”黎无回又出声,
“我只是怕你出事,但我又救不了你。”
“黎无回……”
“总之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黎无回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放在衣兜里的手指却蜷缩得无法伸直,
“你不需要多想。”
邱一燃再次沉默。
好一会,才语速很慢地说,“我知道了。”
之后她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等主人家走过来关切地问她们有没有吃饱需不需要再杀一只羊的时候,笑着感谢着主人家的款待。
这天晚上的氛围看起来很好。
主人家很好客,杀完了羊还给她们提供休憩的场所,旺旺雪饼也玩得很开,完全忽视语言不通的环境,和几个同龄女性热热闹闹地跳起了舞。
中途旺旺还拿出相机,很仔细地去抓拍在人群中火跃的雪饼。
咔嚓——
旺旺拿着相机跑到她们这边来,很兴奋地给她们看刚刚被定格的雪饼——
背景是篝火。雪饼在人群中笑得很开心,连眼睛都找不着,头上的白色头纱鲜活灵动地飘着。在爱人的镜头里,她美丽动人。
“很漂亮。”邱一燃真心地夸赞。
“从镜头里就看得出来,”黎无回很简洁地说,“你很爱她。”
收到两个人的夸奖。
旺旺很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又很热情地问她们,“要不要给你们拍张合照?”
这个问题同时使两个人都沉默。
跳舞跳得满头大汗的雪饼蹦蹦跳跳地过来,把旺旺的手打开。
然后微笑着把旺旺扯过去,在旺旺耳朵边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旺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又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她们,最后指了指天,说,
“今天天气不好,明天我们一起拍张合照吧。”
邱一燃以为旺旺是跟她们客气,刚想说不用,结果旺旺就又摇晃着和雪饼一起离开了。
她的话被堵了回去。
匆忙地和黎无回对视一眼。
“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黎无回说,“毕竟今天她们都很开心。”
邱一燃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的确这一天所有人都很开心。
包括黎无回。
大概是人多了起来,冲淡了她们两个独自相处时极为紧张的局面。
黎无回稍微放松了下来。
看上去没有像之前那般紧绷。
邱一燃发觉了这一点,她当然也为这样的黎无回感到开心。
只是没在这样热闹欢快的人群中待多久,她就再次驻着双拐回到了之前的毡房。
从人群中离开的时候。
黎无回正跟又跑回来的旺旺雪饼聊着天,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离开,声音顿了几秒钟,但也没有立刻站起来跟着她。
这让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最希望的事,就是黎无回可以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毡房里的灯被关了。
邱一燃不知道这种毡房里的电源开关在哪里。
自己没戴假肢,摸黑走路很不方便。
只能很勉强地在外面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摸索着回到了自己刚刚的地垫。
毡房里的保暖措施做得很到位,又刚刚喝完热气腾腾的羊汤和手抓饭。
倒是不怎么冷。
所以邱一燃只是靠坐在地垫旁的木柜,将自己刚刚用过的药盒理得整整齐齐。
再将属于自己的双拐和假肢,也都十分规整地摆放着。
然后静坐在黑暗里。
找出自己的手机时,她发现电量已经充足。屏幕上显示日期仍然是二月十五号。
她今天三十岁生日,知道自己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要度过。
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了很多变化,有着与二十多岁时完全相反的人生态度。
她已经又长大一岁,与之前乐观积极的自己越走越远。
突然之间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会控制不住消极负面的情绪,在人群热闹中会觉得惶恐不安,习惯性地躲到黑暗里面。
发着呆,看着那些距离她很远的热闹场景。
像某种只有待在黑暗潮湿中,才会觉得好受的苔藓植物。
直到黎无回掀开门帘。
带着黑暗世界之外的暖意,走进来,默默坐在她旁边。
她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又好像是在她耳朵边上说——
没关系。
第37章 “我在你身边。”
坐下来后, 黎无回很久都不说话。
但她把自己那份被子也全部都团起来,一圈一圈地裹到邱一燃身上。
让邱一燃突然变成一颗被包得很紧的春笋。
邱一燃迷茫地眨眨眼。
黎无回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轻而慢地吐出两个字,
“会冷。”
邱一燃停顿了片刻,说,“谢谢。”
说着,她很费力地将手伸到外面来, 把那些厚厚的被子解开。
“我不冷。”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黎无回按住她的动作。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看向她, “其实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什么?”
邱一燃叹了口气, 看着她被风吹红的鼻梢, 慢吞吞地说,
“喜欢逞强,这一点都没怎么变。”
黎无回被她说中,沉默地收回了手。
邱一燃也没多说什么。
她只是解了一层被子下来。
也学着刚刚黎无回的动作,将黎无回整个人也团起来。
才安心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坐回去。
于是她们变成两颗新鲜春笋, 并排长在一起,共享这片黑暗。
厚重毛毡将草原的喧闹景象隔绝,却还是有欢声笑语和微弱火光从缝隙中飘进来。
邱一燃浸在黑暗里, 火光极其微弱地在她脸上跳跃。
黎无回注视着她。
突然想起从前——
邱一燃有间暗房, 有时候她会为了洗照片在里面待很久,忙起来的时候废寝忘食。
而黎无回通常搞不懂邱一燃那些东西,她对摄影知识的认知几近等于无。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去,是邱一燃神神秘秘地捂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走到里面, 说要给她惊喜。
她没想到暗房里面会那么黑,也没想过冲洗胶片是件这么复杂的事情, 需要那么多个步骤,需要一张张地手工进行。
而那个状态的邱一燃,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不同于那个笨拙地抱着圣诞树快要戳到她眼睛的人,也不同于那个地穴酒吧中准确找到自己背着自己走出去的那个人……
暗房里的邱一燃很特殊,就像是名为“邱一燃”的系列盲盒玩偶中的隐藏款。
她牵她走进这个红色世界,手心很热,回头看她的时候,眼睛中间隔着很多张晾挂着的相纸。
邱一燃戴框架眼镜,不笑,不皱眉,也没有任何表情,微微低头将底片拉出来,调配药水,调试温度……
她在这件事情上的专注谨慎,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瞬间,直到光影和颗粒终于在显影液的作用下浮现。
暗房红色光线流淌,她们头挨着头,一同屏住呼吸,等待照片中影像一点一点从水色中浮现——
那是黎无回。
邱一燃眼中的黎无回。
是她正式为她拍摄的第一组照片。
黎无回很久都没缓过来。
她从没想过——
冲洗胶片会是一件这么奇妙的事情,也没想过,亲眼看着自己从中浮现,会是这种感受。
那时她还不知道——
以后自己会成为将闪光灯和镜头视作空气的模特,会有此刻自己想也不敢想的摄影大师在暗房中反复冲洗她的脸,她随便拍的一张照片都会被成千上万个人看到……
所以当时红色灯光游离,她只是抬眼看向邱一燃,恍惚间后知后觉,
“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给我拍胶片的原因?”
而邱一燃。
也只是在晾挂着照片的暗房中紧了紧握紧她的手。
隔着红色光线柔软地看向她。
接着,很突然地侧脸过来,亲一下她的脸。
黎无回没反应过来,“干嘛突然亲我?”
邱一燃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不说为什么。
神神秘秘地低了头,很严肃地对着满满当当在水池中流动着的黎无回。
结果没过一分钟,又突然过来亲她的嘴巴。
黎无回发着懵,“邱一燃,你——”
话还没说完。
脸突然被捧起来,又是一个很柔软的亲吻,落在她眼睛上。
之后是眉毛、鼻子、眼睛、下巴……
总之。
最后邱一燃把她全脸上下都亲遍,捧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跟她说,
“我果然很爱你。”-
其实直到现在,黎无回都完全没有搞懂,当时的邱一燃为什么能得出这个结论。
只记得再后来。
出了那场车祸。
邱一燃也还是总爱躲到暗房里面去,她不是在里面洗照片,也不是那么认真地调试暗房里的温度好让底片保持干净。
她只是安静地待在里面,抱着膝盖发着呆,什么也不做,或者什么也不想,就连暗房里那盏红色的灯也不开。
像一朵颓废阴郁的蘑菇。
黎无回曾经以为——
只要自己悉心照料,只要自己有耐心,努力去灌溉营养和精血,蘑菇总有一天也会再长出来,去勇敢面对这个世界。
可后来,这朵蘑菇突然从她身边跑掉了。
让黎无回自己也变成一颗被抛弃掉的蘑菇。
黎无回抱着被子,在哈萨克斯坦的毡房里安静地想——
今天是这朵逃跑蘑菇的三十岁生日。
她要把给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拿出来吗?
“生日快乐。”黎无回突然说。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仿佛突然被抽出思绪。
邱一燃眼神有些迷惘,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又低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这朵蘑菇还是这么讲礼貌。
“不用谢。”黎无回说。
目光又落到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上,停了一瞬就移开,
“那些药有合适的吗?”
“都挺合适的。”邱一燃说,“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吗?”
“算是吧。”黎无回说。
然后又解释,“不过还有其他的,在国内,没带过来,之后我会让许无意给你的。”
邱一燃愣住。
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们这次是要出关入关的,检查很严格。这也就意味着,黎无回早就准备好这些药物,还反复检查申报过,最后选取了这些可以带出关的,带在箱子里。
“太多了。”
想到这里,邱一燃又觉得鼻酸,“黎无回,我用不了这么多药。”
“听说这些药止痛效果很好。”
黎无回说,
“我记得你以前不总是会很痛吗?经常半夜都睡不着觉,穿不合适的鞋会痛,走多了路就容易抽筋,生理期还会引发痛得更厉害,还有什么神经性幻痛……”
“其实那时候我就很想帮一帮你,但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现在——
我终于让自己可以买得起很贵、效果也很好的药了。
“我现在稍微好一点了。”邱一燃不敢去看黎无回的眼睛。
离开我就好一点了?——黎无回很想要这么问。
但她还是竭力忍住。
她不想要在邱一燃三十岁生日和她吵第二次架。
于是她“嗯”了一声,“那就好。”
邱一燃呼吸声重了一秒,又很快努力憋住,又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反正我也只是想要让我自己好过一点。”
黎无回没看她了,语气轻了下来,“这些药不算多,以后你也可以用。”
邱一燃攥紧指尖。
“我说的是和我离婚以后。”黎无回将这句话说完。
然后轻轻地说,“我也还是可以在这些事情上帮你。”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回话。
她被浸泡在这种黑暗里,呼吸像沉进很深的湖泊中,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拒绝的话。
良久,她才很慢很慢地挪动了一下,然后发出声音,“再说吧。”
“其实我今天原本还有一个生日礼物要给你。”
思考间——
黎无回还是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她知道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以后就可能没有机会。
“你不是说……”邱一燃有些犹豫地看过来,“画是生日礼物吗?”
“不是。”黎无回摇头,“画只是意外。”
“那是什么?”邱一燃骤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如果是很贵重的东西——”
说到一半她停住。
因为黎无回拿出来的,是一个很小的胶卷相机。
掌心大小,黑色,比起专业相机,更像是个玩具。
邱一燃沉默下来。
“不贵重,是之前品牌方寄送过来的小东西,”黎无回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胶卷相机,“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的确是不好送什么贵重物品,但是送画你又要生气,所以……”
邱一燃掐紧掌心,忽然之间呼吸急促。
“邱一燃。”微弱火光下,黎无回抬眼看向她,
“我给你拍张照吧。”
“什……”
邱一燃掐紧的掌心松了开来,呼吸也有所平复,“你说什么?”
她没想到,黎无回只是说要给她拍照。
“我给你拍张照吧。”
黎无回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掏出一卷新的胶卷来,
“我最近在练习给人拍照。”
“为什么突然之间要练习这个?”邱一燃轻轻地问。
“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黎无回的回答很坦然,
“之前也有个还不错的摄影师,夸我天分也不错。我记得当时她还跟我说——”
她在昏暗中准确捕捉到她的眼睛,然后笑着说,
“说不定我从今年开始起步,三十岁那年我就也能在巴黎举办摄影展呢?”
邱一燃被说得哑口无言。
她没办法否认,这是她以前对黎无回说过的话——当然只是玩笑话。
如今却被黎无回拿出来堵自己。
“那为什么要拍我?”邱一燃试图拒绝,“我又不是什么专业模特。”
“不是说了吗?生日礼物。”黎无回像是早就准备好措辞,
“送太贵重的不适合,送你自己的画你又不想要,再加上我本来也打算练手……”
说着,她就拿起手中的胶卷相机对准邱一燃,自己躲在黑糊糊的镜头背后,很随意地对她说,
“所以你就把这卷胶卷,当作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邱一燃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自己的脸。
过了一秒,她没听到任何声音。
这才意识到——黎无回可能连胶卷都没装进去。
所以也没摁快门。
“这么黑,有什么好拍的。”邱一燃无奈地放下手。
但黎无回没有把手中的胶卷相机放下来,她仍然举在脸上,透过黑黝黝的镜头,凝视着邱一燃。
从镜头后跑到镜头前。
邱一燃很不习惯。
瞥一眼举着相机的黎无回,又迅速收回视线,问,
“你怎么了?”
听到她的问题,黎无回还是举着相机停了好一会。
才慢慢将手中相机放下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却又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是没想过,会是这种感觉。”
“什么?”邱一燃没听清。
“没什么。”
黎无回摇头,彻底回了神,“我说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装胶卷。”
邱一燃抿唇,移开视线。
她防备心很重。
然而黎无回没有马上就向她寻求帮助,而是自己摸索了起来。
只不过环境太黑。
黎无回又是第一次上手,窸窸窣窣好一会,连放胶卷的地方都没找到。
听了半晌,还没听到黎无回成功把胶卷放进去,邱一燃叹了口气,忍不住出声,
“这种相机一般都在侧面有开关,摁下开关后揭开后面,里面会有放胶卷的地方,直接按进去,然后把片拉一下,塞进去就可以了。”
黎无回动作停了一瞬。
接着。
她摸到相机侧边的开关。
摁了一下,揭开背盖,真的找到了邱一燃说的空位。
将胶卷拆开来,准备上进去——
却又突然顿住。
她抬起眼,发现邱一燃完全没有往她这边看。
手上动作故意一滑。
胶卷掉到地垫上。
滚落到邱一燃身边。
正在缓慢生长的春笋邱一燃反应迟钝,低眼看清之后愣住,又慢半拍地看向黎无回,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不会。”黎无回说。
然后坦然自若地将手中胶卷相机伸出去,
“邱一燃,你帮我装吧。”
邱一燃不讲话,静静地看她。
黎无回也不讲话,只是将手中胶卷相机往前伸了伸。
最终是邱一燃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
接过那个像是玩具的胶卷相机,捡起在自己身边的胶卷。
这两个东西到了她手里。
就像是肌肉记忆。
她全自动地将胶卷装到相机里,按下背盖,旋动着相机侧边的旋钮到正确的位置。
动作十分自然利落。
就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其实这本来就是极为简单的事情,从前做过成千上万次,只是后来被她避之不及。
直到利落地装完以后,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有着这种肌肉记忆,于是停下所有动作。
而黎无回看完全程,在她旁边问,“装好了吗?”
邱一燃骤然间回过神来。
慌慌张张地将相机扔给黎无回。
头快要躲到被子里面,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一句,
“你可以用了。”
“咔嚓——”
她这句话和相机声音是同时出现的。
这让邱一燃很疑惑地扭过了头——
看到了在闪光灯后的黎无回。
黎无回像得了个什么新玩具,胶卷才装进去,就对着她拍了两张。
邱一燃躲在被子里,很努力地去挡自己的脸,也很努力地去说服黎无回,
“你真的打算浪费这卷胶卷来拍我?”
“那不然呢?”
黎无回再次举起相机,对准她,然后在黑黝黝的镜头背后,笑了一下,
“还是你要来拍我?”
微带挑衅的反问语气。
瞬间让邱一燃噤了声。
她默默转过了身。
挡住黎无回的视线和试图窥探她的镜头,也挡住自己在这句话后忍不住颤抖的手——
她这个样子再去拍黎无回,怎么可能?
邱一燃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那就随你。”
黎无回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躲在镜头背后,她反而得以捕捉到这个人身上的很多细节。
于是她终于得以理解邱一燃从前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镜头是一双极其深刻的眼睛。你想要看到什么,它就会告诉你什么。
你恐惧,它就会放大你的恐惧。
你大胆去爱,它就会反射你大胆的爱。
你小心翼翼,它也会变得畏畏缩缩。
所以当黎无回透过那个窄小的取景器去看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只有邱一燃。
邱一燃背对着她,躲她的镜头,躲她,躲这个世界。
黎无回视野忽然变得模糊,她呼出一口气,再去聚焦视线——
春笋邱一燃,蘑菇邱一燃。
被她逼得很紧的邱一燃,总是不开心没有笑脸的邱一燃,跑掉之后又被她找回来的邱一燃,躲在被子里面被包得很紧不敢出来的邱一燃,想要很快和她离婚从她身边离开的邱一燃……
咔嚓——
毡房光线很暗,周围都是彩色花纹的布墙,邱一燃被小小的取景框装起来,好像再也没办法趁她不注意就跑出去。
咔嚓——
邱一燃被闪光灯刺得眯起了眼,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她说,
“黎无回,你不要再玩了。”
就算是说这种话,她的语气却仍然很平和,望着她的眼睛润润的,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湖泊……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黎无回没有理会邱一燃的要求,甚至很恶劣地笑了起来。
而在邱一燃没有办法地背过身去之后。
黎无回却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相机。
那里面是邱一燃亲手给她装进去的胶卷,她不敢浪费。
大概是察觉到她突然安静下来,邱一燃犹疑着喊了她一声,“黎无回?”
黎无回许久没说话。
她低着脸,很想拿出照片来看一看。但就算再没有常识,她也知道底片要避光。
所以她只是抬起掌心捂紧湿润的眼睛,低着声音说,
“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
那时候到底是为什么,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邱一燃会跑过来亲她,又会跟她说那句话了。
原来邱一燃没有撒谎,镜头真的是一双极为深刻的眼睛-
黎无回没玩几张。
毡房外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
这是主人家腾出来的客用毡房。
除了她们两个以外,还有这两天受邀过来吃羊肉的客人,以及旺旺雪饼两个俄罗斯客人。
牧民没有城市生活那么讲究。
所有人都是睡大通铺。
很多个单人地垫排排放在一起,每个人都钻进自己的被子里。
已经是深夜,劳累的旅人都开始休息。除了旺旺雪饼,她们两个躲在一床被子里很轻很轻地咬耳朵,似乎在讨论和查看今天拍摄的照片。
她们两个好像要用尽生命的每一秒钟去和对方相处。
黎无回背对着新婚妻妻旺旺雪饼,注视着背对着她的邱一燃。
大概是今天也过度耗费了精力。
在所有人都进来之后,邱一燃也只是重新回到了被子里,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
原本黎无回想劝她再上一遍药。
但她知道——
邱一燃肯定不会在这么多人的目视,尤其是自己的视线下,大大方方地去袒露自己的残肢。
所以黎无回只是将邱一燃的假肢放在自己枕头旁边,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
然后确认邱一燃睡过去,等身后的旺旺雪饼也终于安静了下去。
黎无回又睁开眼。
在夜深人静中坐起来。
抱着膝盖坐在黑暗中,注视着邱一燃。
她知道在车祸过后邱一燃的睡眠状态不是很好,睡得很轻,总是做噩梦,还总是容易被噩梦惊醒。
于是她耐心地等待着。
中途,她动作很小心地从自己那堆药物里找出记忆中最有效用的一个。
这些她都自己一一试过。
是她过去几年问遍很多个医生、以及一些饱受截肢疼痛的残疾者,好不容易才搜集来的。
她知道自己平时磕磕碰碰的小伤小痛比不上邱一燃被截肢的疼痛。
但她也只有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去搜集这些止痛药效很好的药物。
因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能够做好准备,那么以后等邱一燃回来,她不会再是那个没有办法帮助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与痛苦对抗的人。
可她没想到,等她有了准备。
却突然没有了身份。
最后,她只能把其中自己试过、觉得最有效用的那瓶,摆在邱一燃自己可以伸手拿到的地方。
邱一燃睡得还算熟,始终背对着她,脸被阴影盖住。
黎无回停了一会,倏地朝熟睡的邱一燃伸出手去。
她很想揭开邱一燃的被子,去看一看邱一燃的创口。
但就在她快要成功之际——
邱一燃突然无意识地转过身来。
睡脸很安静地敞在她面前,睫毛很轻微地颤了颤。
黎无回悬在空中的手颤了颤。
那一刹那她屏住呼吸。
邱一燃并没有醒过来,她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下去。
白色月光下,眼睑似乎还泛着哭过的红。
她哭了?
又做噩梦了吗?
还是……又梦到我了。
我……又让她难过了吗?
——黎无回很平静地想着这些问题。
伸出去的手转了方向,去给邱一燃将被子掖紧了些。
收手时犹豫着。
还是没忍住,轻轻用指节刮过邱一燃泛着红的眼睑,触感是柔软的。
让她的手指止不住地蜷缩了起来。
“笨蛋。”
黎无回轻声说。
终于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蜷缩在衣兜里。
她没有去揭开邱一燃的被子,也没有偷偷去查看邱一燃的腿部状况。
她想如果邱一燃得知她又这样做,肯定会跟她生气。
因为从前她就总是在夜深人静去查看邱一燃的创口,然后偷偷给邱一燃上药。
还因为,邱一燃根本不让她碰她这条腿。纵然她们曾经亲密无间,没有不让对方窥见的任何一寸皮肤。
如今黎无回没有再做这种会推开邱一燃的事。
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改变——
她还是想要窥探邱一燃的创口,无法容忍邱一燃有不想要自己参与进去的创伤。
无法忍受邱一燃对自己有任何秘密,无法接受邱一燃逃出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只是邱一燃说不喜欢这样的她。
她不得不忍耐。
不让这样的自己吓到邱一燃。
于是,她只是在黑暗里用力抠着自己的手指,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只要等着,等着就好了。
等邱一燃喊她。
只要她喊她一声。
她就能知道,她到底是需要她,还是要推开她。
反正她早就已经做好准备。
而就在这个时候——
邱一燃忽然在睡梦中抖了一下,大概又是噩梦侵袭,她发出无意识的呓语,然后又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蜷缩着。
像被渔网捞住的一条鱼。
却在努力挣扎着些什么。
毡房里有人被这样的动静吓醒,几个来回的呼噜声都停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黎无回没有被吓到。
这样的场景她从前经历过无数次,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会让邱一燃好过。
从前黎无回几乎养成这种本能反应——在邱一燃做噩梦时,迅速清醒过来,然后将人抱在自己怀里,轻轻耳语,安慰。
但眼下,她似乎没有身份再这么做——如果邱一燃醒过来,发现她在抱着她,肯定又会将她推得更远。
邱一燃的噩梦还没有停下来,她止不住地呜咽着。
毡房里已经有其他人在半梦半醒间抱怨,半夜被吵醒的人都没办法控制脾气。
黎无回迅速坐了过去。
她捂住邱一燃的耳朵,不让她在惊醒之后听到这些声音。
同时也轻轻拍打着邱一燃的背,安抚着她在噩梦中的不安和恐惧。
邱一燃在睡梦之中瑟缩着,她埋着脸,身体缩得越来越小,像是很努力地尝试磨去自己的存在。
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没过多久,毡房内的其他人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静再次侵袭了过来。
黎无回很努力地拍打着邱一燃的背脊,试图让她稍微放松一点。
但邱一燃始终都没有放松下来。
她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背脊在黎无回的掌心下蜷曲着。
比常人少了半条腿,她缩起来也会显得体型更小一些。
像一只被壳包围着的小雀。
黎无回忽然觉得很不安。
她不得不凑近一些,想要去听邱一燃的心跳。
但她没听到心跳。
反而听到一声憋闷着的抽泣,从邱一燃的被子里很不小心地溢出来。
原来是邱一燃在哭。
黎无回怔住,她无法分清这是邱一燃在噩梦中的情绪溢出,还是邱一燃在清醒之后听到那些嫌恶声音的无地自容……
“邱一燃?”
黎无回喊她,然后笨拙地弯下腰。
这时才发现。
原来她轻而易举就能将缩成一团的邱一燃抱在怀里。
听到她的声音——邱一燃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乱七八糟地喘息着,像是在用极大的力气压抑情绪和哭声。
而黎无回几乎是跪在地上,冰凉的寒气像虫子那般钻进她的膝盖。
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将她抱在怀里。
“你不要哭。”
她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个雀妈妈那样。
竭力保护着对方那层很薄很容易被破坏掉的壳,很困难才将那几个字说出口,
“我在你身边。”
第38章 “离我近一点你是会死掉吗?”
这天晚上, 陈雪饼半梦半醒间起来去厕所,走到半路突然被毡房右侧的画面撞到了眼睛。
是深夜——
几乎没有光线,只有毛毡布缝隙中透进来的一点月光。
那两个声称自己是去离婚的中国女人, 睡觉之前明明隔得很远,就好像狭路相逢的仇人。
此刻睡熟了,却又瞒着所有人,在月光下紧紧抱在一起。
一个瘦瘦小小地蜷缩在里侧, 另一个在外侧, 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包裹着对方。
陈雪饼只晃了一眼, 就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 发现她不在身边的旺旺也迷迷糊糊地跑过来, 有些后怕地抱住她。
然后一扭头, 也看到了这两个人。
旺旺揉了揉眼睛,很茫然地问了一句,“这两个人不是说要去离婚吗?”
雪饼思索一番,看到邱一燃那条缺失的腿, 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得想办法帮一帮忙。”
话落,她们对视一眼。
然后又默契地收回视线。
陈雪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把邱一燃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到被子里面, 拿起来之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番, 然后很不小心,把邱一燃的手放到了黎无回的腰上面。
傅旺旺也跟着她一起围着这两个人转了一圈——把原本隔在这两个人中间的被子扯出来,再同时厚厚地盖在这两个人身上。
深夜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旺旺雪饼都逼出了一头大汗。
分头行动完。
这对新婚妻妻, 又把头很自然地凑到一起, 低头看着在睡梦中的离婚妻妻,用脑电波一起琢磨着是不是还可以过分一点?
结果她们还没琢磨出结论。
面前盖同一床被子的两个人, 忽然在睡梦中无比自然地往对方身上靠——
邱一燃原本是缩着的姿势,被子盖上去之后,她顺势往黎无回怀里钻。
手搂住黎无回的腰,无意识地微仰着头,额头快要贴到黎无回的下巴。
黎无回也像是在被某种肌肉记忆调动,很自然地配合着邱一燃调整姿势。
她微微低着头,手臂护着对方的肩,将缩在自己怀里的人抱得很紧。
两个人的身体好像积木凹凸块拼凑在一起,合体变成一颗躲在壳里的、完整的蛋。
旺旺很想要“咔嚓”留念。
却被雪饼拦住。
最后这对新婚妻妻对视一眼,悄悄咪咪地退了出去-
不可否认,邱一燃睡了个好觉。
她没有丧失昨晚半梦半醒间关于噩梦和黎无回的记忆。
尽管这段记忆让她觉得难堪,可当时她却没有推翻一切重来的勇气。
她十分可耻,躲在黎无回的保护下,并且在黎无回的低声安慰下,艰难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这个夜晚她没有再做梦。
醒来后周围很吵,毡房外有人来来回回。迷迷糊糊间她掀开眼皮——
然后就看见黎无回。
近在咫尺的黎无回。
女人的脸几乎就在她面前,棕色长卷发睡得乱七八糟,带着发香,扑在枕上,她的脸上,她们紧贴在一起的肩背上。
稍微再近一点……
就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擦过对方皮肤的距离。
邱一燃几乎被吓到心悸。
她分明记得,昨天晚上她和黎无回并没有离那么近。
就算黎无回挪了位置过来低声安慰她。
到最后她们应该也没有睡在一个地垫、一床被子里面。
而现在……
她们竟然互相搂着对方。
而她的手竟然搭在黎无回腰背上。而黎无回竟然无比自然地搂抱着她的肩。
她们在哈萨克斯坦的毡房中相拥而眠,仿佛从前在巴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毡房外人来人往的动静很大,黎无回应该还没有醒。
女人呼吸均匀地面向着她,睡脸很安静,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邱一燃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全身僵硬,十分困难地眨了眨眼,希望这可以是一个梦。
可毡房外的起早声让她知道不是。
放在女人腰背上的手僵硬地握成了拳。
邱一燃试图将手慢慢地收回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动作吵醒黎无回,然后以这样的姿势和黎无回面面相觑。
这个过程花了邱一燃几分钟的时间。
完成之后她终于松开绷得很紧的下巴。
却也还是大气也不敢出。
现在只要把黎无回的手挪开,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邱一燃屏住呼吸。
然后,蜷缩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自己的肩后。
快要碰到对方的手臂之时。
睡梦中的黎无回却突然有了动作,她的手突然从她肩上挪开了,接着很自然地放到邱一燃的背脊上。
邱一燃瞬间顿住。
因为黎无回的动作,她的头发和对方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脸被迫压到女人颈下,唇鼻几乎挨到女人喉咙最柔软也最敏感的那一处皮肤。
这让她越发不敢发出动静。
束手无策,变成一个被拥抱冻住的人。
而怀抱着她的黎无回大概还在做梦。
因为黎无回似有若无地发出一声叹息,用的是气音。
然后抱紧她,轻轻开始拍她的背脊,动作很轻柔。
这完全是一种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因为在昨天夜里发生过无数次。
只要邱一燃不小心抖动,或者是发生任何声响。
黎无回就会突然惊醒,或者自己还没彻底醒过来,就在半梦半醒间,呼吸疲累地轻拍她的背脊。
像从前很多个让两个人都彻夜难眠的夜里那样。
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竟然再次发生。
邱一燃忽然觉得胸口两侧都发麻,她用力平复自己变得湿润的呼吸。
她像只鹌鹑那般缩在厚被子里,能听到黎无回的心跳在她耳边很稳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
她闭紧眼睛。
额头却贴紧黎无回的颈,能感觉到女人最脆弱最柔软的脉搏,在她耳边跳动着,仿佛要触到她的耳膜。
而黎无回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清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柔软的掌心落到她紧绷的背脊——
邱一燃不得不拉远距离,捂住自己凌乱的呼吸。
落在背后的掌心抬起来——
她逼迫自己尽快从黎无回怀中逃离,不要产生对此任何贪恋。
掌心再次轻轻落下——
空的。
邱一燃死咬着唇。
接着像是在躲什么恐怖物体那般,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接着手忙脚乱地拿起双拐,奔逃了出去。
掌心抬起——
黎无回仍然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缓缓睁开眼,看见像只脱水鱼那般逃离自己身边的邱一燃。
掌心落下——
空的。
黎无回手指缓缓蜷缩着。
掌心再次抬起——
黎无回疲倦地闭上眼,整个人缩到空下来的那一边。
抬起的掌心最后落下——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
邱一燃在跑出去之后就冷静下来。
毡房外的人比她想象得要多,今天天气看起来很好,草原上阳光普照,本地人和旅客都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准备再出发。
有个人站在毡房边,看她突然拄着拐杖跑出来,被吓了一大跳,嘴里嘟囔着,然后又想掀开门帘进毡房。
邱一燃匆匆忙忙地拉住她。
对方又吓了一大跳,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气听上去并不是太好。
邱一燃抿了抿唇,还是用平和的语气跟对方沟通,
“可不可以先不要进去,稍微等一会。”
她用的是英文。
对方没有听懂,语气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于是邱一燃又慌张地对对方比了比手势。这次对方似乎听懂了,很勉强地点头同意,比了个“十”的手势。
意思大概是可以等十分钟。
邱一燃松了口气。
撑着拐杖,鞠躬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帘,呼出一口气,在周围晃了晃视线,却没敢走太远,稍微走了几步,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她们停下来的车,也可以看到她们睡的那个毡房。
没到她争取来的十分钟。
黎无回就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拉链坏掉的防风服,手里拿着一瓶药,在人群中间很准确地找到邱一燃,朝她这边走过来。
那时邱一燃正捶着自己早上起来有些发麻的左腿,凝视着那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出神。
“怎么?是又后悔了?”
黎无回走过来,明明是质问,语气却很平静,
“觉得要是没有答应我和我去巴黎就好了?”
女人的影子不由分说地盖过来,像压迫,像围堵。
邱一燃恍惚间晃了晃视线,慢半拍地摇头,“不是。”
“那是在想什么?”
鲸木整理
黎无回低头注视她。
将手中的药递到她手里,不容置疑的语气,“等下上车再涂一遍药。”
邱一燃沉默地将药接过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
黎无回很干净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而且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天气这么冷,紧急情况下都是情有可原。”
邱一燃知道黎无回是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她攥紧手中的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反而更难过,说,
“谢谢。”
“没关系。”黎无回说。说完,停顿了一会,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不客气”,而不是没关系。
却没有更改自己的话,反而是又轻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
邱一燃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黎无回停顿了一会,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所以你刚刚在想什么?”
邱一燃反应过来,视线再次回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出租车上,迟疑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说,
“你想要自己开车吗?”
黎无回却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下来,像是很意外邱一燃会突然之间提起这件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良久,她才用右手盖住自己的左手手背,用指甲刮了一下手背,才勉强用她习惯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回答,
“因为我想让你重新面对,所以你也想在离婚之前帮我克服障碍吗?”
她不回避,很直截了当地挑明邱一燃的心思。
邱一燃本来也没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思。听到黎无回这么说,她没否认,“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你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还是这几天突然想到的?”黎无回没有再看车了,目光落到她头顶。
“有什么区别吗?”邱一燃不太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
“当然有。”黎无回说,“如果是出发之前你就这么想,说明你是一直都在为我着想。但如果是这几天,你就只是因为我的做法才产生这个想法,可能是想和我两清,或者只是……”
说到这里,黎无回双手交握得更紧,“想让我转移注意力而已。”
邱一燃注意到黎无回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
“我当然也希望你向前看。”
黎无回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仿佛在辨别她到底是不是在说真心话。
“我一直都这么想。”邱一燃很诚恳地解释,
“并不是因为和你斗气,也不是因为你让我画画,你让我……让我上胶卷,我就想方设法赢过你,故意提起开车的事情让你也难受……”
“其实我答应这件事就是想让你也走出来,而且这一路上我都一直在考虑,昨天我就想说了,最近的路段都比较好开,是大路,路上也没有什么车,算是比较安全的机会,我在……我在你旁边看着的话,不会有问题。”
听得出来邱一燃这段话是出自于真心实意,黎无回没有在中途打断她,而是在听完之后,轻笑一声,问,
“你就能保证一定不会有问题吗?”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笑了起来。
“别说傻话了。”
黎无回知道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问完之后,自顾自地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在匆匆忙忙间翻上去的裤脚,
“这件事关于你的安全,我绝对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说服。”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再自己开车了?”邱一燃抓住机会问。
黎无回的动作顿下来。
草原风大,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飘摇起来,有几绺甚至轻轻刮过邱一燃的鼻尖。
这像是某种引线,让邱一燃觉得眼角泛酸,“以后要是遇到必要情况怎么办?”
听到她这么天真的问,黎无回在飘摇发丝中抬头,
“邱一燃。”
她背对着宽广的草原蓝天,凝视着她,轻笑着说,
“你觉得是我一辈子不开车更严重,还是你一辈子没办法摁快门更严重啊?”
邱一燃被一句话堵住喉咙。
而黎无回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毫不客气地追问,
“如果你可以躲在那种地方一辈子都不摁快门,那我为什么不可以一辈子都不开车?”
这个问题很直接,让邱一燃在错愕间终于彻底明白——
她无法在这一刻说服黎无回。
就像黎无回也没办法凭借三言两语说服她。
她们都见证过对方曾经或许最辉煌或许最值得怀念或许最年轻的那段历史。
或许因为可惜,又或许因为愧疚,都希望对方能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变成以前自己见过的、所喜欢的那个人。
她说黎无回是掩耳盗铃,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面对这件事,她们仍然默契。
同时选择了最固执也最孤注一掷的方式。
却没想到却因此和对方狭路相逢,谁都没办法轻易妥协。
“我知道了。”良久,邱一燃终于说。
黎无回“嗯”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影子再次笼罩住她,
“如果你没办法开车,我们可以再休息几天,等你完全恢复好,我不赶时间……就算你再想要跟我离婚,也不要在这件事情上逞强。”
“我知道。”邱一燃低着声音说,“在这件事上我不会逞强。”
黎无回没再多说什么,催促她,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洗漱吃完早饭之后先去车上上药吧,我去收拾一下行李,顺便找主人家道个别说声谢谢,然后再来找你。”
大概知道邱一燃在这件事上特别敏感,黎无回也没有提出要帮忙上药的事。
留下这句,就转身走了。
邱一燃也没在原地待多久。
她像个突然之间被抽掉发条的机器人。
很机械地按照黎无回刚刚说的话,去洗完,中途和主人家再次道谢,之后就拿着药上了车。
大概是由于昨天淋了雨的关系,残肢部位有几处皮肤被雨水浸泡摩擦到。
今天仍然有些红肿,但没有到发炎的程度。看来黎无回的药是真的很有用。
邱一燃躲在车里给自己上了药。
然后就开始计划之后的路途。
为了确保之后的路程顺利不出状况,今天她最好不要戴假肢。
当然不戴假肢也不耽误开车,但如果她不戴假肢,肯定会被黎无回发现,黎无回想必是不肯轻易让她在这种状况下开车的。
就在邱一燃犹豫期间。
车门突然被敲响。
邱一燃抽出思绪,迅速将自己的裤腿顺下来,然后按下车窗——
是陈雪饼。
她努力眨巴着眼,头上的白色头纱还在飘摇,“今天你们要开车走吗?”
邱一燃摇头,“还不知道。”
“你们最好先是去附近的城市保养一下车辆。”陈雪饼提醒她,
“不要就这么上路,否则很容易出状况。”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陈雪饼应该就是那位汽修工。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那位看上去高大沉稳的旺旺才是帮助她们的汽修工。
因为陈雪饼看上去太瘦弱了一些,比一般的白人女性个子也更矮一点。
“好,谢谢。”邱一燃对陈雪饼笑了下,然后在心里对自己的刻板印象感到抱歉。
“不用谢。”陈雪饼手撑在车窗上,笑嘻嘻地问,“其实我是想问,如果你们今天去城市,可不可以带我们一程。”
“当然可以。”邱一燃脱口而出。
然而下一秒,她才想起有件事没有为陈雪饼说明。
于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犹豫地说,“不过你知道我才是司机吗?”
“我昨天就知道了。”陈雪饼撑着下巴,朝她眨巴着眼,“所以你愿意载上我们吗?”
“可以……”
邱一燃笑着说,然后摁了摁自己的腿,迟疑了几秒,却又问,
“你们中间有谁可以开车吗?”
“我可以!”
陈雪饼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又朝邱一燃竖了个大拇指,说了句别别扭扭的中文,“我的中国好朋友,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因为口音实在太奇怪,邱一燃笑得不行。
之后陈雪饼让她稍微等一下,说她们很快收拾好就过来。
邱一燃应了下来。
等陈雪饼走远,她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乱七八糟——
上路之后从来没想到后排要坐人,所以她们那些暖被和一些必要物资都是直接放在后排可以拿到的位置。
现在旺旺雪饼两个要搭车。
邱一燃连忙下了车。
转到后排,把能收进后备箱的东西全都收进去。
最后后排座椅上空间被腾出来——却还剩下之前副驾驶盖过的一床暖被,她们用过的睡袋,还有大桶的饮用水。
邱一燃只能把这些东西都挤在一个座位上。
这时她已经累得有些气喘。
但其他人都还没来。
于是她间隙又瞥到副驾驶上放着的腰枕。
那是她给黎无回准备的。
因为黎无回腰并不是很好,以前犯病都总是难受得脸色苍白。
出发之前她就担心这么远的路,黎无回的腰会难受。
想了很多办法。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因为一路上黎无回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思来想去,邱一燃觉得怎么也不可能让雪饼开车,然后让旺旺坐在后排——毕竟这两个人看起来总是形影不离。
于是。
她先是抿唇,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毡房,发现没有人走过来。
稍稍松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下了车。
绕到前排。
将副驾驶的腰枕拿了下来。
然后在心里很诚恳地对旺旺说了声抱歉。
将腰枕放在了后排靠外的那个座椅上,调整好位置,她稍微放下了心。
结果猝不及防身后传来一句,
“你在做什么?”
邱一燃吓了一大跳。
差点直接摔到了车上。
但就在这个瞬间——
身后的女人迅速地伸手过来,牢牢箍住她的手腕。
她才惊魂未定地在车门边站稳,看向刚刚扶住自己的人——
是黎无回。
邱一燃松了口气。
黎无回看上去是收拾了行李过来,手中还拿着邱一燃的假肢。
看邱一燃站稳后。
她先是将随身的行李包和假肢都一并放在车里,然后才狐疑地问,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心虚?”
“没有。”邱一燃否认,手努力地把着车门保持平衡,
“是旺旺和雪饼说要搭车,我想着收拾一下后排的行李。”
黎无回“哦”一声,目光绕了一大圈,停在后排座椅放置的腰枕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所以你把我赶到后排,是准备让谁坐你的副驾?”
“啊?”邱一燃没反应过来,顺势就答了一句,“旺旺吧。”
黎无回眯了眯眼,看着邱一燃毫不掩饰也毫不愧疚的表情,气笑了。
邱一燃觉得站在车门边说话也不方便,就自己先上了车。
把假肢和行李包都挤在另外一个座椅的空间里,又把自己的双拐也放上去。
这时后排装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但她还是费了些力气,努力将后排空间挤大一些,然后有些呼吸不匀地看向车外的黎无回。
黎无回手还搭在车门边。
她没想到原来邱一燃也要坐在后排,而不是单独把自己从副驾赶到后面去。
一时之间,她沉下去的脸色还没恢复过来。
邱一燃以为黎无回是在介意后排空间很小,而且又要和她坐在一起。
于是尽量解释现在的状况,
“因为雪饼说她来开车,我觉得可能还是旺旺坐副驾会更好一点。”
黎无回没说话。
邱一燃忐忑不安地问,“要不我坐前排,你和旺旺一起坐后面?”
“不用。”黎无回答得很快。
然后就很利落地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两个人并肩坐在后排,和之前在前排各自一个位置的感受,是非常不一样的。
黎无回一上车。
邱一燃就已经觉察到,她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因为后排空间被其他东西占据太多。所以,她几乎是和黎无回肩抵着肩。
这种距离使她很彷徨。
左边是有些硌人的乱七八糟的行李,右边又是一碰就让她呼吸不畅的女人。
最后邱一燃只能选择将那桶饮用水抱在怀里,自己又尽量往其他行李那边靠。
而黎无回全程目睹她宁愿和冷冰冰的一桶水抱在一起也不愿意靠近自己的举动。
又被气笑了,最后干脆双手抱臂,冷着脸不说话。
还没出发,邱一燃就已经觉得煎熬。她沉默地抱着那大桶饮用水,像个很委屈也很木讷的木桶。
直到车内终于出现第三个人。
旺旺很自然地打开副驾驶,看到她们两个脸色不好地坐在后排。
她很开朗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上了副驾,“早上好。”
黎无回微笑了一下。
邱一燃勉强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看起来离婚感真的很重,随随便便都好像在生对方的气。旺旺捂着嘴巴笑得不行。
笃笃——
突然之间,行李那边的车窗被敲了一下。
邱一燃费了些力气伸手过去,摇下车窗。
陈雪饼站在车外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然后摇了摇头。
“我的中国好朋友。”
陈雪饼叉着腰,指了指坐在后排的两个人,给出十分权威的解释,
“你现在坐得太靠行李这边了,可能会让我们因为车两侧的重量差,导致翻车的。”
说完。
也不管邱一燃有没有听懂。
陈雪饼自顾自地跳上了驾驶位,然后和旺旺两个人,一边很有默契地开始系安全带,一边同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邱一燃——
邱一燃愣住。
抿着唇看了一眼她和黎无回中间那条像是三八线那般的沟壑。
又看了眼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在看她,在看窗外的风景,双手抱臂,好像还在生气,又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恰好雪饼在前面说了一句,“那我要开车了哦!”
像是某种在应急状况下的自动反应。
邱一燃抱着水自动往黎无回那边挪了一点。
现在重量应该可以平衡好了吧?
她谨慎地想着。
而这时雪饼似乎注意到后排的动作,笑眯眯地发动了车,大声喊了一声“Let’s go!”
车顺利地发动起来,摇摇晃晃地驶向宽敞的大道。
没有翻车。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努力地抱着自己怀中的那一大桶水,好让自己不会在摇晃中倒在黎无回身上。
启程不久——
雪饼旺旺在前排热热闹闹地唱起了歌,风声卷着太阳,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邱一燃浑身僵硬。
抱着那一大桶水像是做错事在被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她有些发懵地眨了眨眼——看向旁边的黎无回。
不知道怎么回事,车被开得摇摇晃晃,流经草原和蓝天,窗外阳光普照。
黎无回在车窗上撑着手肘,漫不经心地吹着风,像是还在生她的气。
以为自己听错。
邱一燃静默地垂下头去。
“笨蛋。”
她觉得这次没有听错,再次有些疑惑地看向旁边。
而黎无回低声骂她一句笨蛋,才终于气消。
转过头来,双手抱臂,在太阳下和她对视一会,
“邱一燃。”
她很冷酷地将那桶水从她手里抱过来,放到自己身上,然后歪头看她,叹了口气,
“离我近一点你是会死掉吗?”
第39章 “这样好看。”
陈雪饼开起车来自有一套。
邱一燃想不明白——
这位来自俄罗斯的朋友, 到底是怎么把一辆小车,开成千禧年代长途巴士那种神龙摆尾的姿态。
中途有好几次。
车晃起来,邱一燃都没能控制住平衡, 不小心倒向黎无回那边。
而黎无回又很耐心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坐正之后再松手。
倒是也没有嫌弃。
只是……
当邱一燃再次撞到黎无回的肩时,她木着脸被黎无回扶回座位。
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刚准备向雪饼提出——
不如让她来开。
结果旺旺雪饼两个, 又很自来熟地连上她的车载蓝牙, 跟着躁动亢奋的音乐, 迎着太阳下的风齐声大唱了一句——
“Mamma mia!”
邱一燃的话被迫断在喉咙里。
总之前排这两个人就像沾了水的跳跳糖一样。
她总不可能也扯着嗓子大喊停车。于是本能去看黎无回——
从上车起, 对方就靠在车窗闭目养神, 看起来很放松。
就算车辆摇晃, 而邱一燃总是不小心倒向她这边,她也只是没什么脾气地睁眼,然后将邱一燃扶正。
再次懒洋洋地闭目。
邱一燃不知道这一眼自己到底看了多久,只在前排旺旺雪饼又一句大声齐唱的“Mamma mia!”中突然惊醒。
之后她惊惧不安地发现自己一直在看黎无回, 迅速移开视线——
低头盯着自己一只鞋的鞋尖。
但旁边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黎无回睡着了?
车还是摇摇晃晃地在大路上开着,旺旺雪饼扯着嗓子欢快唱到“My my how can I resist you”,太阳坐了滑梯溜到邱一燃腿上。
她攥紧手指, 在心里反复跟自己讲, 不要再去看黎无回。
但大脑还是在这一刻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她抬起了头。
出乎意料。
黎无回还是双手抱臂紧闭眼睛,但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一个很像黎春风,而不是黎无回的弧度。
黎无回也被迫跟着摇摇晃晃的车摇来摇去。
但看上去心情格外好, 在阳光下像一只被太阳晒舒服了的猫。
是因为旺旺和雪饼吗?
邱一燃在恍惚间失了神。
然后彻底打消想要和旺旺说交换位置的想法。
如果黎无回可以保持这样的轻松愉快久一些, 她很愿意被晃得颠来倒去,甚至想要请旺旺雪饼陪她们久一些。
“邱一燃。”就在这时, 黎无回突然出声了。
邱一燃躲开视线。
直视着前排的旺旺雪饼,掌心死死按住座椅维持冷静,“嗯?”
“你今天开心吗?”黎无回轻声问她。
“为什么这么问?”邱一燃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因为今天很重要。”黎无回缓缓睁开眼,看向在她旁边努力维持平衡不碰到自己的邱一燃,“这不是你三十一岁的第一天吗?”
经黎无回的提醒,邱一燃才有些麻木地想起这件事。
二十七岁之后她对自己的年龄没有实感,好像她的时间从很早之前就停止了。
很多时候她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睁开眼之后,总要反应很久去想自己到底活在哪一天。
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以后会不会有变化。
“挺好的。”但此刻,看着前排旺旺雪饼极具感染力的笑脸,邱一燃真心地说。
旺旺雪饼像是听懂她的话,同时笑嘻嘻地从后视镜中朝她看了一眼。
邱一燃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路。
然而下一秒——
车屁股就不小心歪了一下。
转弯期间邱一燃的头再次撞到黎无回的肩。
这次她没让黎无回扶,而是有些笨拙地再次坐正。
雪饼在前排不好意思地说了声“sorry sorry”。旺旺在旁边很配合地做了个“恭喜发财”的手势。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对中国文化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邱一燃抿了抿唇,没说话。
看到邱一燃坐稳,黎无回停在空中的手收回来。
她再次双手抱臂。
却有些突兀地笑出声来,似乎是看到她吃瘪反而心情很好,“那就好。”
“为什么好?”对话被打断,邱一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因为我听别人说,只要一个人每一岁的第一天开心,以后的每一天,就都会挺开心的。”
听到黎无回心平气和地说这种话,邱一燃反而沉默——
她忽然想起黎无回的生日,8月24日,车开得再怎么慢,她们那时也应该早就离婚了。
她也没有机会陪黎无回再过一个生日。
所以她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说,“你也会的。”
黎无回“嗯”了声,像是默认,没再说其它的-
车快开到城市边缘时,突然抛了锚。
陈雪饼下了车,在前面掀开车前盖,埋头研究了一会,最后灰头土脸地抬头,冲她们摇了摇头。
旺旺走过来敲车窗,跟她们解释,“还是之前的问题,但幸亏现在离城市已经很近了,打个救援电话,应该很快就能过来了。”
没想到这辆车还是坚持到了现在。邱一燃连忙说了声“谢谢”,然后就下车找信号去打救援电话。
这次她在电话里很准确地说明了她们的位置,对方在电话里连声保证没问题。
邱一燃松了口气。
挂完电话,转身就看见她那辆明黄色蓝牌出租车,停在蓝得像海水的天空下,三个人都抱着手靠在车边,金发棕发棕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她们低着头,在分享主人家给她们带上路的本地食物包尔萨克。
还在车中间留了个位置给邱一燃。
——黎无回身边。
邱一燃慢吞吞地走过去。
填上那个空。
左边是陈雪饼,右边是黎无回。
黎无回把她那份包尔萨克递给她,“小心点吃,这个容易噎到。”
旺旺耸耸肩,指了指旁边的雪饼,“她刚刚就被噎到了。”
雪饼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又递了瓶水给她,
“小心点,我的中国好朋友。”
和她们一起开了几个小时车。
雪饼现在的中文也算是突飞猛进。
邱一燃接过水和包尔萨克,发现撑在两边腋下的双拐反而没地方放。
“靠在车上就可以了。”黎无回提醒她。
邱一燃明白了黎无回的意思。
她单脚站立,稍稍倾斜,然后将自己的重量靠在车边。
将原本撑在腋下的双拐收起来。
正在思索放哪里比较方便。
黎无回很自然地接过去。
将她的双拐放在车尾,然后又返过头来提醒她,
“要是觉得累就跟我说。”
“不累。”邱一燃摇了摇头,咬了口包尔萨克。
结果一不小心,果然被噎到。
黎无回叹一口气,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将手里已经拧好瓶盖的那瓶水递给她。
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把水和食物都咽下去,才放心移开。
邱一燃缓下来。
又慢吞吞地喝了口水,结果就看见雪饼正在看着她们两个。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水瓶放下来,然后又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包尔萨克。
雪饼笑了起来,突然问,“你们两个为什么要离婚?”
这个问题让两个人都顿住。
邱一燃忍住转身去看黎无回的冲动,很勉强地笑了笑,
“因为很多事情。”
关于她们离婚的决定,邱一燃没办法三言两语概括。
又怕雪饼继续追问下去。
于是转移话题,
“那你们两个呢?结婚的契机是什么?”
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听起来很幸福的故事,不会冒犯到这对新婚妻妻。
结果旺旺雪饼大大方方地对视一眼,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等笑完了,雪饼才重新看向她,头上的白色头纱努力飘摇,
“因为我得了癌症。”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也停止所有动作,往这边望了过来。
“就知道你们两个反应会很夸张。”雪饼耸了耸鼻子,
“三个月之前查出来,我还有不到半年的寿命,然后她知道以后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蛋,没过多久她就跟我求婚了。”
旺旺“嗯”了一声,给雪饼理了理被吹乱的白色头纱,
“结婚以后她说一定不让我吃亏,要给我留下很多很多回忆,所以我们就出来度蜜月了。”
“你……”邱一燃努力理解着她们的话,“你们两个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毕竟这两个人一路上的状态实在太欢乐,还取旺旺雪饼那样的中文名到处自我介绍,根本没有一个像是绝症病人的样子。
不知道黎无回对这件事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惊讶。
邱一燃很想去看一看黎无回的表情。
可黎无回在她身后。
如果这时她侧过去看黎无回,大概会显得她很奇怪。
“我就跟你说,没有人会相信你得了绝症。”旺旺语气轻松,拍了拍雪饼的头。
“但事实就是这样。”雪饼突然将自己头上的假发拿了下来。
她自己的头发已经很稀疏,头皮看上去很可怖。
而雪饼却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形象,理了理假发上的白色头纱,
“我得了绝症,快死掉了,我们吵很多架,最后决定也还是要度蜜月,要给她留下回忆让她一辈子思念我到死掉。”
“我们说好不把我当绝症病人。”
“所以她也还是会在我在她脸上画胡子的时候对我生气,甚至会在我本来就极为有限的生命里半天不跟我讲话,会同意让我在刚呕吐过之后就来给你们修车,会陪我一起做这种绝症病人不可能会做的事……”
亲眼见到陈雪饼摘下假发,露出自己苍白的头顶,邱一燃这才恍然发觉——
其实陈雪饼的脸色已经很差了,只是因为之前有头纱和假发遮挡,再加上是白人,所以不怎么明显。
但现在。
看到陈雪饼实打实的绝症病人脸色,邱一燃忽然有些站不稳。
差点要这么摔下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
旁边有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扶住了她,让她没有软弱到在听到这个事实后瘫倒在地。
而下一秒。
黎无回朝她这边走近了些,不是很明显地撑着她的右手肘。
让她站稳。
之后黎无回停了几十秒钟,才缓缓松开手,发出声音,
“你说你们也吵过很多架?”
“当然。”旺旺点头,无辜到像是告状的语气,
“当时她怎么也不同意跟我结婚,骂我打我,还说我是脑子有病才会跟绝症病人求婚,到后面还要给我相亲找别人来跟我结婚。”
“她说她来当证婚人都可以,因为她马上就会要去见上帝,可以替我跟上帝许愿找到后半生幸福之类的……”
“傅旺旺!”陈雪饼喊她的中文大名,有些生气地叉腰,
“每认识一个新朋友,你都要把你之前受过的苦说一遍是吧?”
旺旺很委屈地从自己身上掏出镜子来。
雪饼翻了个白眼。
对着旺旺举起来的镜子,拿着假发左右看了看,戴上去仔仔细细地调整好位置。
终于满意后,才放心看向像是仍然没有缓过来的两个中国新朋友——
邱一燃失魂落魄。
黎无回于心不忍。
“不过你们不要多想。”陈雪饼安慰她们。
摊了摊手,很无奈地说,
“虽然我确实是得了绝症。”
然后和旺旺对视一眼,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没关系,爱情没有绝症。”
邱一燃惊愕。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从哪里学来的中文口号。
被吓得退后一步。
却也在打岔间减淡了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力。
她谨慎地在脑中组织语言。
试图说些什么让她的言语不会对这两个人产生什么影响。
而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她们有四个人。
但此时此刻站在地面上的,却只有四条腿。
她们都学她单脚靠在车边。
于是这一天——
蓝天下停着的明黄色出租车边,站着的,是四个单脚的人。
而不是三个完整的人,以及一个残缺的人。
这个发现让邱一燃忽然停住所有动作,连呼吸都变慢。
而其他人却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
就像她们在这么做时,一开始也没有刻意向她说明——
我现在和你一样了哦,所以你不用在意你和我们的不一样。
因为完全不刻意,所以都没给她逞强想要拒绝这种“接纳”的机会。
旺旺雪饼不猜测她在想什么,也不主动说明这件事,又开始聊起之后的旅行来。
她们说她们之后要去中国,问她们下个国家是在哪里。
黎无回轻轻地说,“俄罗斯。”
雪饼觉得很惊喜,“那正好都相反。”
她们从中国出发,下一站是俄罗斯。她们从俄罗斯出发,下一站是中国。
她们去离婚,她们度蜜月。
黎无回站在车尾的位置,完全注意到邱一燃的魂不守舍。
她完全让自己用邱一燃的姿势去站立,也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会是这种感受。
刚刚。
邱一燃撑着双拐去打电话。
她原本想要跟上去,却又想到邱一燃之前跟她说的——
她的寸步不离会让她觉得窒息。
黎无回不想再让邱一燃产生这样的感受,她只能强迫自己和旺旺雪饼在原地等着。
却又无法安心。
最后明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大概往邱一燃那边看了几百次。
就好像她稍不注意,邱一燃就会彻底消失掉。
而旺旺雪饼大概注意到她的心事重重,等她再次收回视线之后,雪饼就突然抓住她,突然跟她说,“你用单脚站着试试?”
“什么?”黎无回没反应过来。
“像这样。”雪饼靠在车边,抬起脚来,又朝她努了努嘴,
“你也和我们一起试试。”
黎无回沉默。
她想这两个人应该不至于有拿邱一燃取笑的意思。
于是便也抬起脚来,靠在车边。
作为一个学习走路几十年的成年人,她单脚站立维持平衡当然不算困难。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自己以后一辈子都这么做,会有多痛苦。
“是不是其实还好?”
但这个时候,雪饼就突然蹦出一句,“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黎无回皱眉,她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会将这件事说得这么简单。
她正准备反驳。
旺旺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跟她说,
“其实就算断了腿,她也还是她自己,也还是可以自己独立做很多事。”
雪饼很同意地在旁边点头,
“不是你少看一秒钟,她的另外一条腿也都会断掉。”
事不关己的人当然说得轻松。
黎无回皱紧的眉心仍未松开。
但她不想和这两个人争辩,而是又控制不住地去看邱一燃——
邱一燃在打电话。
她牢牢地撑着双拐,站在很蓝很蓝的天下面,周围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危险事物。
黎无回又看了看马路两边来来回回的车,仔细筛查,确认没有开向邱一燃那边的车,才稍微松开眉心。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旺旺和雪饼其实也跟着她一起在观察邱一燃。
同时也在观察她。
她看了多久,她们也就看了多久。
好一会,雪饼突然问,“你一直都这样做吗?”
黎无回没办法否认,“三年前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在……”
“我们时隔三年才见面。”
“难怪。”雪饼说,“难怪你之前哭成这样。”
黎无回不说话。
“她是不是……”旺旺望着那边的邱一燃,欲言又止,
“和之前比起来性格改变了挺多的。”
黎无回“嗯”了一声,低着声音,“你怎么知道?”
“这很正常。”旺旺说着,不自觉地看了眼雪饼,
“经受生理性折磨的人,心理层面当然也会受到极大的折磨,更何况是截肢那么大的痛苦,所以性格有改变也是正常的。”
远处邱一燃似乎有结束电话的趋势。黎无回不得不收回了视线。
转头,却和正在观察她的雪饼面面相觑。
雪饼朝她友好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再怎么折磨自己,也不能替她承担这份痛苦。”旺旺眨着眼睛说。
接着,旺旺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下巴放在雪饼看起来厚厚的头发上。
雪饼转头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脸。
旺旺干巴巴地摸摸自己被拍红的脸。
朝那边走过来的邱一燃比了个“耶”的手势,又再次扭头,很真诚地跟黎无回说,
“如果你想要陪她一起走过这一段路,就必须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宽容但是却不怯弱地接受这个事实。”
“你自己先不要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甚至是完全抛之脑后,才能有精力让她也放下,然后和她一起面对这些痛苦。”
黎无回攥紧指尖。
她还是不认同旺旺的话。
旺旺注意到她像是有些固执的表情,又想起这两个人独自相处时的静默氛围,还是没忍住多嘴,
“而且最好还是留一个出口吧,让自己允许对方做超出自己预期的事情,也允许自己和对方,到彼此视线范围以外的地方喘气。”
“甚至要允许对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独自面对一些事情。不然到最后,你痛苦,她也痛苦。”
“否则两个痛苦的人,花再多力气去叠加在一起,最后就都只是痛苦地分开而已。”
话落,她们身后有拄着拐杖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黎无回知道是邱一燃在走过来。
她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掐着掌心,很冷静地在对劝解自己的旺旺和雪饼说,
“我们之间的事,不是你们这两天看到的那么简单。”
“当然。”雪饼点了点头,然后和旺旺一上一下地同时出声,
“因为爱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事情嘛!”
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老套中文台词。黎无回皱眉,刚想要转身。
雪饼已经拿出了主人家给她们的包尔萨克,分给她和旺旺,
“你们毕竟是去离婚的,肯定会有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吧。”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是当事人。”旺旺也很自然地接过,
“所以就当我们什么都没说好了。”
然后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一样,齐齐整整地转过身去。
黎无回接过包尔萨克不讲话。她突然很想问这两个人——
所以到最后,她也要宽容而不怯弱地接受邱一燃下定决心要跟她分开……
接受邱一燃比起爱她,但更不能容忍待在她身边这个事实吗?
但她没能问出来。
因为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带着拄拐杖的“笃笃”声。
很慢,但步子很稳。
有好几个短暂的瞬间——
黎无回都很想回过头去,紧紧盯着邱一燃走过的每一步。
如果邱一燃在她的逼视下,再次刻意躲开她,她知道会很难克制自己的痛苦,然后用那种藏匿着痛苦和怨意的眼神盯着对方。
如果邱一燃没有躲开,低着眼闷头走到她身边,她才会稍微好受一点。但似乎这样,不开心的会是邱一燃。
直到下一次,下下次,很多次,周而复始。
她们已经在迷宫里反反复复,被那么多堵墙困住。
现在却突然有另外的人从迷宫外探出头来,耐心地告诉她——
只有她的内心足够强大,才能将她也带出迷宫。只有她宽容而不怯弱地接受,才会不让两个人都像鬼打墙那般痛苦。
可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允许自己离开邱一燃的视线,也允许邱一燃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还要允许邱一燃做一些超出自己预期的事情。
甚至在她们这段难以剪断也难以理清的关系中,留一个出口供她们两个独自喘息。
可如果——
如果当时的她真的能抛却所有,如果是她先不把邱一燃因为她而断掉腿的这件事看得这么重。
如果三年前她就给出过出口,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这些问题没有机会再有答案。
再怎么用力去想也没有意义。
黎无回失神地站在原地,没办法不因此去怀疑——
会不会从一开始,将她们两个逼入迷宫然后将出口封死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忘记转身去看邱一燃。
却还是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在快要走近她以后停了下来。
大概是在犹豫。
黎无回阖紧眼皮。
正准备转身,去看邱一燃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邱一燃却已经做下决定。
她主动地、不避开地走到了她身边。
填补了她为她留的那个空位。
或许这一刻的邱一燃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也没有任何想法。
她只是打完电话走过来,看到有位置就站在这里而已。
却还是让黎无回愣了神。
她低下眼,头一次那么慌张失措,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手中的包尔萨克递过去。
压低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很困难地才发出声音,
“小心点吃,这个容易噎到。”-
“我们来拍个合照吧。”吃完包尔萨克,雪饼突然提起合照的事,
“趁救援车来之前,正好这里的风景很好,拍合照应该会很漂亮的。”
邱一燃没想到昨天说的客气话今天真的要实现。
但想到之后和旺旺雪饼应该都很难再见面,她也没有拒绝。
不过等她做好准备。
旺旺却自顾自地拿着相机走开了,没有进入合照的视野。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雪饼又跟她们解释,
“我们之前就说好了,她要给我们在途中遇到的每一个朋友,都和我拍一张合照,最后印成影集,留给她,当作纪念。”
“以后她要是想我了,就再去全世界各个地方找这些朋友见面。”
“那时候她自己再来拍和这些朋友的合照。这样我走了以后,她也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原来是这样。”邱一燃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在面向生命难题时竟然如此阔达。
邱一燃没忍住抹了抹眼角。
“哎呀,没事。”雪饼语气很轻松。
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站在她和黎无回中间,一边搂一个,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等下旺旺在那边喊‘旺旺’,你们就和我一起喊‘雪饼’。”
邱一燃明白这大概是相当于旺旺雪饼版本的“茄子”。
她点了点头,在风里看着在摆弄相机的旺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们是不是有谁特别喜欢吃旺旺雪饼啊?”
“是我!”相机后的旺旺举起手来。
雪饼笑得东倒西歪,然后又转过头来跟她们说,
“对,是她。所以你以后要是见到她,可以给她买一买旺旺雪饼。”
“她会不会看到之后哭出来。”邱一燃试图开玩笑。
“那也没办法。”雪饼耸了耸肩,很严肃的语气,
“毕竟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哦!”
邱一燃笑出眼泪来。
却又无意识地——隔着陈雪饼飘摇起来的头纱,去望另一边的黎无回。
她们的视线隔着白色头纱撞到一起。
很久都没分开。
像被太阳直射向地球的余波融在一起。
一秒,两秒,三秒……
旺旺突然举起相机来,
“你们准备好了吧,那我要拍了哦——”
“等一下。”邱一燃轻声喊住了旺旺。
三个人同时往她这边望过来。
“我稍微整理一下。”
想到以后会被放到旺旺雪饼的纪念影集里,邱一燃突然有些慌张,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裤腿。
因为风刮得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她空落落的裤腿总是被风吹得飘起来,飘到一边。
看起来很怪异。
邱一燃抿唇,她突然为自己此刻无效的自尊心作祟感到沮丧。
但如果这时候蹲下去整理,又很不方便,估计还要耽误时间。
于是她想强压下去,然后让所有人继续。
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来,还没开口之际——
黎无回却突然从陈雪饼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安静蹲在她面前。
影子盖到她的右脚脚尖,和她左脚下面的空。
她一点一点地给她理着裤腿。
其实这原本是一个很平常的动作,邱一燃却因此红了眼眶。
大概是被风吹的。
邱一燃低头,强忍眼泪。
在这个时候却又看到黎无回防风服上坏掉的拉链,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黎无回今天都一直敞着衣领。
也不知道冷不冷。
邱一燃眼眶发红,直直地伸出手去——
将坏掉的那个拉链头掰了下来。
这个动作很生硬。
让几个人都意外。
黎无回顿了几秒,抬头看她。
邱一燃将掰下来的拉链藏进衣兜里,掌心用力摁着,吐字有些困难地说,
“这样好看。”
黎无回没说话。
像是那一刻也被风吹痛了眼睛。
所以很快就低下了头。
她避开风,也避开邱一燃的视线。
继续拉直她的裤腿。
她在想办法,让她在照片里看起来像个完整无缺的人那样。
可是风太大了。
黎无回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只要一松手,邱一燃的裤腿就会被风吹得飘起来。
显得很怪异。
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没关系的。”邱一燃放轻声音,“我们站好拍照吧。”
听到她这样说,黎无回停了半晌。
还是固执地重复了好几遍无意义的动作,最后她不得不放弃。
可站起来那一瞬间。
她却别过头去。
趁所有人不注意,掌根很不明显地擦了擦眼角。
黎无回嗓音干涩地说,“那就这样拍吧。”
旺旺和雪饼刚刚都噤了声,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这会也都看见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
沉默了好久。
雪饼很努力地“哈哈”笑,“要不还是拍上半身就好了?”
旺旺背过身,偷偷捂了捂眼睛——
她刚刚突然觉得黎无回很眼熟,于是用手机查了,发现邱一燃从前是个很有才华的摄影师,而黎无回最开始是她的模特。
“没关系。”邱一燃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也努力让所有人不要在意她,
“就拍全身照好了。”
这天不知道为什么风刮得那么大。
她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所有人的脸,也想在其他人脸上找到支持自己的神情,有些无措地说着,
“我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那就拍全身照吧。”第一个支持她的,是黎无回。
她站起来的时候很急,也很恍惚,像是快要摔倒那般。
所以没再回到雪饼另一边,而是站在了邱一燃这边。
于是现在合照的站位——
就变成了雪饼和黎无回把邱一燃围在中间。
“对,”邱一燃很感激黎无回这么说,语气笃定了下来,
“我没关系的。”
说着,她又想走到雪饼那一边去,毕竟雪饼才是合照的主角。
然而雪饼却将她按下来。
她不让她走到另一边去,而是就这么将她按在黎无回身边,很固执地说,
“那就这么拍。”
话落。
像是怕她不同意。
雪饼火速对旺旺大喊了一声,“快拍!”
旺旺反应过来,直接举着相机,迎着风大喊了一声中文,
“旺旺——”
于是镜头里的三个人或高亢、或惊讶、或冷静,齐声喊了一句,
“雪饼——”
咔嚓——
照片就此定格——
哈萨克斯坦的冬季公路上,明黄色出租车前,三个年轻人穿着厚厚的防风服,被风吹得头发飘摇。
雪饼独自开朗,白色头纱在风中像一朵散开的云,她背对着马路后面的蓝天白云,笑得连眼睛都几乎要找不到,一只手揽着邱一燃,另一只手还在她头上比了个很准确的“耶”。
黎无回头发被风掀开,但她大而夺目的五官反而因此敞了出来,大概是因为旁边的邱一燃很慌张,她反而眼尾笑得翘起来,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即使穿得乱七八糟站在边上也仍然是最吸引注意的一个。
邱一燃则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头上是雪饼比的那个“耶”,旁边是黎无回快要飘到她脸上来的棕色卷发。
她匆匆忙忙地看向镜头,眼尾还有些泛红,茫然失措地像个被两个女杀手胁迫进来的路人,嘴角却仍然保持微笑。
因为此时的邱一燃仍然处在迷茫之中,所以她并没有发觉,在这张合照里面,黎无回稍微往前站了。
直到很久以后,旺旺独自消沉地从那么多合照中翻出这一张时,就会恍然大悟地发现一件事——
在这三个人里面,有个人用视觉差骗过了镜头。
她用自己的右腿挡住她的左腿。
于是从合照里看上去。
就好像站在黎无回身后的邱一燃,同样也是完整的。
也好像是,她们本来就生长在一起。
但当时的邱一燃并没有看到这张合照。
她只是“咔嚓”声骤然响起之后,迷惘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就听见旁边的雪饼催促着旺旺,“再来一张!”
邱一燃再次没有反应过来。
而旺旺却和雪饼十分有默契,又对着风大喊了一声,
“邱邱——”
邱一燃更迷茫了。
这次她们没有对好词,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
她就知道即使没对好也没有关系。
因为雪饼和旺旺突然笑起来,接着迎着巨大的风,高声喊了一句中文,
“没关系!”
“咔嚓——”
蓝天白云像西部电影片头,邱一燃仓促回头,被黎无回湿润的眼睛捕捉到。
照片再次定格——
三个人的合照,两个人没有正脸。
第40章 “没关系。”
城市救援姗姗来迟, 把出租车直接拖到修车行。
她们和旺旺雪饼在合照拍完的地点道别。
旺旺雪饼说她们是背包游,一路上已经交过很多个朋友,接下来她们要尽快搭车去中国, 再之后去东南亚……
总之她们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走遍更多国家,为之后独自一人重走这段旅途的旺旺,规划一个好几百年都走不完的路线。
听到雪饼说完她们的计划,邱一燃尽量笑着给出她这辈子最真心的祝福,
“一定会的。”
雪饼走过来抱她, 身上有种暖烘烘的烤饼干味道,
“我的中国好朋友, 很高兴认识你。”
搂住雪饼的背, 邱一燃这才有实感——其实雪饼已经很瘦很瘦了, 只是之前大家都穿得很厚,所以很难看出来。
但只是一个不太亲密的拥抱,这种感觉就已经很明显。
这个发现让邱一燃没忍住眼眶发热,“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不要难过。”
雪饼反过来安慰她, “多做好事的话,以后我们在天上见面。”
“虽然那时候你是活到一百多岁的中国老太太,而我仍然像现在这样美貌年轻。”
“但你不要为此觉得着急, 因为你仍然会是我的忘年交中国好朋友。”
邱一燃总是会被仍旧幽默的雪饼逗得笑出眼泪来, “好。”
“对了。”雪饼像是又想起来一件事,“其实我之前一直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邱一燃笑着,“你应该不是那种会犹犹豫豫的人吧?”
“也是。”雪饼嘟囔着,“就是之前, 我问你可不可以载我们去城市的时候, 你问我们知不知道你是司机。”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们会因为你的腿而拒绝搭乘, 也不跟你交朋友?”
“也不是。”邱一燃迟疑,她想起之前那些看到残疾标识就转身下车的乘客,“只是觉得有告知的必要性。”
“那就好。”雪饼松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我们的行为会让你对我们有误会。”
“没有。”邱一燃摇头,
“你和旺旺都很好,是我认识的第一对俄罗斯好朋友。”
“那就对了。”雪饼语气轻快下来,“不过——”
“不过?”邱一燃注意到雪饼的停顿。
雪饼叹一口气,
“不过我们只是想要搭载一段路的过路人,你都会想要犹豫,都会问我可不可以接受你的腿。”
“但是我的中国好朋友,”雪饼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跟她强调,
“你永远都别忘记,在这段旅途中,你早就有了一名最忠实的、并且永远会全身心信任你的乘客。”
“并且她一直都在你身边。”
邱一燃怔住。
而这时,雪饼和她道别的拥抱已经结束。她顺着雪饼的视线——
看到了在另一边蓝色电线杆边上站着的旺旺,和黎无回。
之前雪饼说有话要单独跟邱一燃讲,所以这两个人都避开了。
现在这两个人大概也在说些道别的话。
黎无回漫不经心地和旺旺说着些什么,貌似对她们的视线格外敏感——
邱一燃刚望过去。
几乎是下一秒钟,黎无回就已经抬起眼望过来。
城市街道织满午后阳光,波光粼粼,她们的眼睛中间有很多辆喧嚣的车开过去,将她们交汇的视线碾得粘在一起,一辆,两辆,三辆……
黎无回眯了下眼,主动收回了视线。
“总之不管最后你们的结果会怎么样,不管离不离婚的,”雪饼低声劝慰邱一燃,
“都记得,要对这位乘客好一点。”
邱一燃低下眼,轻轻地说,
“我会的。”-
黎无回将目光从邱一燃身上收回来,便看到旺旺在看她。
她以为旺旺又要说些“过来人”的话。
结果旺旺只是双手插在衣兜里,跺了跺发冷的脚,然后很友好地跟她说,
“我们今天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旺旺耸了耸肩,
“毕竟人到了快死的份上,什么闲话都想说一说。”
“你……”黎无回有些犹豫。
“哦,我没事。”旺旺摆摆手,然后十分做作地捂着胸口,
“只不过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快死了……”
旺旺摆出一幅沉痛的表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精进演技,准备进军中国偶像剧圈。
但黎无回并没有觉得多好笑。
她盯着旺旺不讲话。
旺旺也安静下来。
她故作沉重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突然也低着头,吸了下鼻子,不讲话了。
黎无回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旺旺的语气恢复轻松。
“你说你们之前也吵很多架,都闹到要分开的地步,”黎无回觉得这两个人能走到这个地步,也十分不简单,
“那最后又是怎么达成一致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旺旺很坦然地摊开双手。
“不知道?”
“对。”旺旺点头,仔细回忆起来,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毕竟在这种事情面前,谁也没办法保证思路清晰。”
“所以我当时也是稀里糊涂地,最后都已经准备要放弃,真的为了报复她要去跟别人结婚了,结果莫名其妙地,她就哭着把头发都剃掉来找我,然后我们就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就和好,最后就定下这个计划了。”
“你是说,”黎无回觉得不可思议,“你什么都没做,她就主动回到你身边了?”
“当然不。”旺旺否认她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当时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全部做过了。”
黎无回蹙了蹙眉——那怎么才能判定是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刚准备这么问。
旺旺却又先开口了,
“因为说到底,爱就是一个很怪的东西啊。”
黎无回蹙紧的眉心松了开来——对这句话她尚且能够同意。
于是旺旺接着往下说了,
“只要你顺其自然,它无论怎样都不会消失掉的。”
黎无回的眉心又蹙紧。
“但如果你逼得太紧,你越使劲,你越想要把它抓在手心里控制住,”旺旺看着黎无回,说,
“它反而就越会被很多复杂的东西遮盖掉,偏偏就躲来躲去,让你找不到。”
她们这边说到这里。
那边雪饼已经结束和邱一燃的单独道别。她笑嘻嘻地跟旺旺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旺旺也高举着手挥了挥。
然后就兴冲冲地朝着黎无回说,
“我们要走了!”
黎无回“嗯”了一声,没继续问下去,“一路平安。”
旺旺和雪饼汇合到一起。
旺旺给雪饼理了理假发和头纱,雪饼很配合地眯起眼。
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俄语。
过了一会,两个背着大包的人都一起往人群里走,走了两三米远。
又都回头,高高举着手冲她们两个挥了挥,在嘈杂人群中大喊,
“恭喜发财!”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真的到中国后,逢人就说恭喜发财,会有多受欢迎。
黎无回这样想着,往邱一燃那边走过去。
正好红灯亮。
她被迫停在马路对面。
隔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去看邱一燃——
对方还在愣愣地看着旺旺雪饼走远的方向,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而这时,茂密人群中忽然又传出那两个人别扭的中文,
“邱邱——”
很大声。
黎无回站在红灯下,去望刚刚两个人离去的方向,在嚷闹人群中只看见若隐若现的白色头纱。
“没关系!”
这句话从人群中准确地刺到她们身边,是中文,所以在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斯坦仍旧是密语。
黎无回停住脚步,看见邱一燃很难受地用手背挡住眼睛。
红灯停了。
黎无回攥住指尖,很迫切地想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小黎——”
走了几步,黎无回忽然停住。
有些诧异地去看向刚刚的方向,那抹白色头纱已经飘得很远了。
所以传过来的声音也遥遥的。
但她听到了。
邱一燃也听到了。
她眼眶发红地抬眼看向黎无回。黎无回也同时看向她。
她们在如影子般匆匆掠过的人影中对望。
都愣在原地。
也都同时听见那若隐若现、口音很别扭却很大声的一句——
“了不起!”
人群中,那两只高举的手挥了挥,最后落了下去,彻底消失-
黎无回从马路对面过来的时候,邱一燃正在很努力地平定自己的情绪。
直到黎无回停在她面前,匆匆跑过来的气息尚未平复。
她才攥着手中那绺轻得快要飘出去的白纱,呆呆地说,
“这是……这是刚刚雪饼撕下来给我的,从她的头纱上面。然后她和我说,因为我是她第一个中国好朋友,才有这个待遇,一般……”
说到这里,她难以维持语气平和的状态,
“她说一般人都没有。”
其实说到底,她们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这两个人让人记忆深刻一些。
但邱一燃本来就是情感充沛的一个人,她是摄影师,这是需要发掘每一个摄影对象情感,并将其百分百呈现给观看者的职业,所以她的眼睛要比其他人看到更多东西。
这是她曾经不可或缺的天分。
只是黎无回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个样子的邱一燃了——
有着极为强烈的情感波动,容易被生活中很小很平常的事情所触动到,也会为很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掉眼泪。
她突然觉得遇到这两个人是种幸运。
同时她也觉得难以应对。
因为黎无回也已经快要找不到从前的自己。
于是她只是很笨拙地抬起手。
学着那两个人那样,拍了拍邱一燃的肩,轻轻地跟她说,
“没关系。”-
车的修理可能还要几天。
她们需要在哈萨克斯坦多停留几天。
去到酒店后,邱一燃强迫自己进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她也还是没有开房间的灯,因为灯很亮,会刺得她眼睛很痛。
所以她只是坐在床边,愣愣地攥着手中那抹白纱。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快没有这种感受,像是被闷在罩子里的一个人。
大部分时候都麻木,待在一个人的世界,也很难感受自己到底处于哪种情绪中。
也像一个发条在停滞时间中转完了的人。
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力气。
所以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让所有她身边的人都不得不放弃她。
直到黎无回敲响她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
很有耐心,敲三下就停住。
没有像之前那样,不讲道理地破门而入。
邱一燃艰难地从床上站起身。
撑着双拐走过去,打开门。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黎无回怔住。
走廊外的暖光灯开得很亮。黎无回借此打量邱一燃的脸色——
不算很好,但总算比之前稍微生动一些,难过和悲伤都摆在脸上,完全释放出来。
而不是被挡在沉闷的罩子里面,让黎无回看不见。
“要出去走走吗?”黎无回试探着问。
“去哪里?”邱一燃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面问。
“我们之后要去俄罗斯。”黎无回有很正当的理由,
“听说那里现在雪很大,也很冷,所以我们需要买些更厚的衣服。”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敞开的防风服,想起之前自己掰下来的拉链头,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好。”
“但你是不是还不能穿假肢?”黎无回突然想起这件事,
“今天上药了吗?”
“回来再上药也行。”邱一燃解释,
“我不穿假肢,带着拐杖去,我们稍微出去走一会,应该没事的。而且反正之后也要在哈萨克斯坦多待几天。”
那你不要出门,我给你买厚衣服,你就在房间好好等着我——黎无回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邱一燃已经匆忙进去收拾起来。
她好像在害怕——如果自己动作不快点,就会被直接抛弃掉,然后被关在房间里面,安全而郁郁寡欢地等待着她。
黎无回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到底让邱一燃产生过多少次这种感受。
“我还有力气。”
察觉到黎无回许久没说话。邱一燃又转身跟她强调,语气有点着急,
“黎无回,我跟你一起去。”
黎无回侧过脸,头顶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疼,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地说,
“知道了。”-
这不是哈萨克斯坦的大城市。只是一个人口不多的中等城市。
所以她们在酒店附近,也只找到一家本地不知名的服装店。
这家服装店很大,却很空。
所以导购员对她们两个风尘仆仆的旅客很热情。
听到她们说之后要去俄罗斯,导购很热情地给她们介绍店内的保暖服装。
据说俄罗斯现在的气温普遍是零下十度到二十度,比这里还要低个十度左右。
所以她们尽量都往厚的挑。
黎无回平时是个在国际都有知名度的模特,出席活动或者去秀场,都是穿品牌方提供的高定。
有时候街拍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耳环……从头到脚会被迅速扒出同款。
但实际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挑过衣服,私服都是直接在不同品牌方寄过来的衣物中挑几件,随便搭一搭就穿出去。
所以,也很多人说,她背后有个专门给她找丑衣服来穿的人。
但偏偏,她有这个条件,把丑衣服也穿得好看。
所以现在——
在哈萨克斯坦不知名的服装店内,她只是挑了两件看起来毛领很厚的羽绒服,一件灰色,一件白色,然后转过头问邱一燃,
“哪件好看?”
邱一燃看不出来这两件有什么区别,但也很认真地看了一会,说,
“灰色吧。”
“那就灰色。”黎无回很随意地确定,将灰色羽绒服拿在手里。
然后把白色羽绒服塞到邱一燃怀里,“你穿这件。”
邱一燃下意识接过来。
还发着懵。
黎无回就又拿回去一起抱在手里,很自然地说,
“你穿白色好看。”
说完。
也不管邱一燃到底认不认同。
黎无回已经将羽绒服交给导购,接着在店里很认真地选购内衬打底和毛衣。
她像是直接要在店里选购完一整套。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跟上去,“也不先试一试吗?”
“不试了。”
黎无回又给邱一燃挑了一件毛衣和羽绒背心,很认真地都拿在她面前比对着,
“你不是都说了灰色好看吗?”
旁边的本地导购大概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乐呵呵地看着她们笑,反复说着自己跟着翻译软件学来的中文,“好看,好看。”
邱一燃抿唇,“之后你把价格发给我,我转给你。”
“可以。”黎无回答应下来。
她抱着手里的一堆衣服,全都堆进试衣间,放到人坐下来之后也可以轻松拿到的位置,再走出来,耐心地在外面等着,
“你先进去试一试。”
听到黎无回答应会把账单发给她。邱一燃松了口气,这才答应下来,进了试衣间。
其实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试过衣服。也很久都没有过想要给自己买新衣服的冲动。截肢之后她对很多事情都失去欲望。
因为对她而言,这并不是安全的场所。
在她无法感到安全的场所,将那截残肢轻易裸露在外——
并不是她能很轻松去面对的事情。
但此刻,在陌生的哈萨克斯坦,她似乎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黎无回会守在门外。
所以她只是在试衣间内按照顺序把那堆衣物换上,被绒绒的毛衣和羽绒背心保护得很舒服。
而且黎无回看起来虽然是随便从衣架中拿几件,但给她挑的尺码都很合适。
大概是还考虑到她这几年瘦了不少,特意为她挑小了两个尺码。
走出去时,在外等候的导购笑容满面,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好看,好看。”
知道这是导购的话术。邱一燃还是腼腆地说了声“谢谢”。
黎无回没像导购那样夸张。
只是过来给她理了理挤在毛绒兜帽里的头发,再稍微站远了些。
从上到下地打量。
黎无回很满意。
她在导购听起来像是很诚恳的连声夸奖下,轻抬下巴,不露痕迹地挑了下眉,
“我都说了,你穿白色好看。”
邱一燃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你也进去换吧。”
“急什么?”黎无回说。
之后,她又按着邱一燃这身的标准,给邱一燃多挑了几身内搭——
袜子,保暖打底衣,绒裤,可以挡到耳朵的帽子,厚围巾……
全都挑齐了。
自己再拿着之前那件灰色羽绒服,进去很利落地换完出来。
如邱一燃所料——
黎无回穿灰色好看。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导购看见黎无回走出来。
举着手机点了好几下,反反复复地放着那句翻译过来的中文,
“般配,般配。”
导购大概是误会了她们的关系。
邱一燃有点尴尬,刚想要解释。
黎无回却先开了口,
“一个异国他乡的导购有什么好解释说明的,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再到来这里了。”
说的也是。
而且导购也没有再多说其它的,已经忙着帮她们去结账。
现在又特意跑过去解释,反而还会有掩耳盗铃的嫌疑。
想到这里,邱一燃没说更多。
她抬眼,匆匆看一眼这么久焕然一新的黎无回。
想了想,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夸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你穿灰色很好看。”
比之前多了一个“很”字。黎无回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
从服装店出来,她们已经大包小包。
本来想要直接回酒店。
结果两个人又路过像是一个本地市场一样的地方。
里面看起来人来人往,亮着像南瓜一样的灯串,两边都是小店小贩,卖着些廉价但小巧的东西。
反正车也在修,这几天都没有什么事,邱一燃觉得自己也还有力气。
她们不像之前那样急着赶路,进去逛了逛。
路过鱼市的时候黎无回停住了脚步。
鱼市不大,很狭窄的一个店铺,摆着满满当当堆叠在一起的鱼缸,鱼缸里面是花花绿绿、游动得很欢快的鱼类生物。
很多不常见的种类。
黎无回逛着逛着沉迷进去,像走进城堡的孩童。
等到她们再次路过鱼缸中两条像是在打架的粉色亲吻鱼时,邱一燃忍不住问,
“你想养鱼吗?”
“我一直在养。”黎无回弯着腰。
她像个要破坏两条鱼两情相悦的坏蛋那样,很过分地敲了敲玻璃。
然后双手抱臂观察两条鱼的反应。
但这两条嘴巴黏在一起的鱼,也没有因为地动山摇而分开。
“但我总是养不好。”黎无回盯着两条游来游去的鱼,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它们都活不久。”
邱一燃没办法弯腰。
于是她没办法去认真看里面的鱼,只能隔着幽幽水光,去看黎无回的侧脸。
然后不知不觉地走了神。
“邱一燃。”
黎无回突然转过脸来,很认真地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刻黎无回的表情很真挚。
她大概是真的要很想要养好鱼。
“可能是因为你太忙了,没有时间照料。”邱一燃给她找理由,“也不怪你。”
“但是我记得从前,你也很忙,但还是能把鱼也养得很好。”水光粼粼,黎无回的脸上流露出困惑,“可为什么,我就做不到?”
邱一燃有些错愕。
她不记得这件事。
她是记得她之前也养过鱼,但她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会说她把鱼养得很好。
仔细想想——印象中被她养的那几条鱼似乎确实活了很久,直到最后她离开,也都好端端地在鱼缸里游动着。
但如果说真有什么诀窍的话?
“我也不知道。”邱一燃思考过后,说,“我好像就是当时给它们随便喂喂食,换换水,按照卖鱼那个人教我的去做,而且有时候也会忘记管它们,有时候又会给它们喂很多,但它们最后还是游得很欢快……”
说到这里,邱一燃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在这件事情上帮到黎无回了,
“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两条小鱼的生命力顽强一些。”
“你是说,你没怎么花心思?”
黎无回不解地去追问,“它们就一直乖乖陪着你?”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邱一燃点头。
黎无回笑了,然后隔着摇晃的水波,喃喃自语,
“顺其自然……”
“什么?”邱一燃没能听清。
黎无回低了下眼,重新抬起眼看向她时,眼中的困惑消失了。
接着,黎无回摇了摇头,
“没什么。”
然后就直起了腰。
有些可惜地注视着鱼缸里黏着嘴巴的粉色亲吻鱼,
“这两条鱼看起来……”
突然笑了一下,“应该可以活很久。”
“你要买它们吗?”邱一燃问。
“买不了。”黎无回回答,
“我们是要出境的,没办法带鱼类这种活体生物。”
“也是。”
邱一燃这才意识到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
“不过如果不考虑出入境,”黎无回似乎已经很干净地整理好自己的不舍,
“我还真想在路上试试看,我可不可以养活它们的。”
“在路上养?”邱一燃觉得黎无回这个想法很新奇,
“放在车上?”
“就在你车前面放个鱼缸?”黎无回歪了歪头。
笑了笑,突然也开始跟她说些没有道理的话来,
“它们应该本来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如果多去这个世界看一看,是不是也会长命百岁?”
“好像这样讲,也没有说错。”邱一燃没反对黎无回的天马行空。
“这样带到巴黎,”黎无回又自顾自地说,“我以后也会更有信心一点。”
“有信心什么?”
“有信心……”黎无回想了想,说,“以后我养鱼也可以养到它陪我很久?不会像之前那些一样轻易抛弃我?”
“可能也会有信心……”说到这里,黎无回看到邱一燃有些迷茫的脸。
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没有把自己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
以后独自面对没有你的巴黎。
她不想让她们两个因为这句话又变得剑拔弩张。
最近两天,她们终于能稍微放下从前的事,像并肩前行的旅伴那样正常相处。
黎无回不想破坏掉。
因为这段旅途,时间原本就很短暂。
“没什么。”所以黎无回只是摇了摇头,对愣怔着的邱一燃说,“走吧。”
话落。
黎无回没有再对鱼市有任何留恋,也没说其它,直接转身踏了出去。
而邱一燃走慢几步。
又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里面的鱼。
老板看她们在里面逗留许久。
明显就是在犹豫要买的情况,过来热情地向她推荐,叽里咕噜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
邱一燃犹豫间还是摇了摇头,对老板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说,
“不用了,我们没办法带走。”
老板挠挠头,似乎没听懂。
邱一燃也摇摇头。可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多看了这两条鱼几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