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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作者:文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我后悔了】


    邱一燃终于看见了黎无回。


    二零二四年最后一天, 她原本想开车回出租屋,却不知不觉再次开到高铁站附近。


    那时高铁一列列离开,又一列列抵达, 她在穿梭的高铁列车外听完整个播客,听到黎无回对每一个在听播客的人说——新年快乐。


    之后她又在这里停留许久,才驱车离开。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天,仿佛中了魔咒, 她都会驱车到高铁站附近徘徊。


    就像她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那般。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想等到什么, 想看见什么……


    直到她此刻转身, 看见黎无回。


    人潮拥挤, 将高铁站衬托得很繁华, 它原本简陋到只有两个检票口,此刻却像是离别电影中搭好的一幕。


    而黎无回始终注视着她。


    这个时候她感觉,这个人很像海平面中明亮的灯塔,照亮她无法辨析的方向。


    黎无回从这些人群中缓慢浮现, 穿过很多人,挤过很多人,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然后走到她面前, 目光下落, “你在这里等我?”


    “算是吧。”邱一燃没办法否认。


    毕竟黎无回从来都直言不讳,连句寒暄和伪装都没有。


    “那如果我再也不来了呢?”黎无回今天穿得和她们初次见面那天很像。


    看起来不太厚的棕绒大衣,墨绿色开衫毛衣。


    敞着领口,没有戴围巾。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问邱一燃, “难道我不来你就打算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不会。”邱一燃摇头, “等几天就不等了。而且,我也不算是在等你。”


    她简洁地说完, 然后环顾四周,“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在高铁站徘徊的那几天,邱一燃以为自己不一定是在等黎无回,不然她为什么没想过打电话联系对方?


    可等真正看见黎无回的那一秒,她发觉自己的确有话要说。


    她们来到站外新建的某个公园。


    这天的阳光很漂亮。


    很多人都跑到公园晒太阳,人们将自己晒干,储存能量,撑过这个难捱的冬天。


    她们在其中行走,影子变成最不起眼的细细两条。


    邱一燃的步子仍旧比常人要慢上几步。


    中途黎无回像是发现这一点,不经意地问,“腿还痛吗?”


    “今天不痛。”邱一燃说。


    “那就是过去那几年痛过很多次了?”黎无回敏锐地抓住她的漏洞。


    邱一燃滞住脚步。


    她低着眼,觉得自己也没有欺骗黎无回的必要,


    “有时候吧,但不频繁。”


    说着,像是为了自证,她稍许加快了脚步。只是这样左腿裤脚快速摆动着,看得出其中很空。


    她稍一低头——便发现这个漏洞,于是忽然因为窘迫而沉默。


    窘迫不是因为残缺,是因为已经过去三年,她还是试图在这件事上逞强。


    “走慢一点吧。”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窘迫,黎无回在身后喊住她,“我走不快。”


    邱一燃知道自己的逞强还是被黎无回拆穿。


    等黎无回走上前来,她强调,“你不用特地照顾我。”


    “谁照顾你了?”黎无回否认,“我冬天容易脚冷,难道你不知道吗?”


    邱一燃下意识去看她穿的短靴,“那是因为你冬天睡觉还喜欢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


    话说到一半,她心悸地停住。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现在应该说的话。


    她再次强调自己要牢记这一点。


    然而下一秒,她就对上黎无回微微眯起来的视线。


    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继续说啊?”黎无回轻笑,“你怎么不说了?其实我现在也还是喜欢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


    邱一燃不说话了。


    注意到旁边有空了的长椅,她温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黎无回也跟着她在旁边坐下来。


    风刮着太阳,落到她们两个腿上。邱一燃思忖片刻,还是主动开了口,


    “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连你都知道了?”黎无回说这句的时候也在笑,像是完全不为此感到受伤,


    “我在大庭广众下被泼了桶冰水,还被拍下来到处传播最后上了热搜的事情。”


    “我之前……车上有几个客人,她们在讨论这件事。”邱一燃说着顿了几秒,才有些犹豫地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泼你?”


    实际上她第一时间就看到这条消息,但新闻里并没有通报太多。


    媒体和舆论的视角很狭窄,都将这件事的关注点落在受害人黎无回身上,而并不是“加害人”。因为“加害人”是素人,所以需要被保护。


    这几天,邱一燃也有好几次想过去打电话询问状况。可她每一次拿起手机,却又都放下——就像过去三年,每当她知道黎无回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所做的那样。


    黎无回为人处事张扬直接,这也为她招惹来了许多本不该来的麻烦。


    “大概是因为我是坏人吧。”黎无回冷不丁说。


    “什么?”


    “既然她不喜欢我,厌恶我到要往我脸上倒冰水的地步……”


    黎无回眯起眼,像被太阳晒舒服了的猫,就像是在叙述某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就证明我在她的视角里是坏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邱一燃皱眉。


    她不太能接受黎无回这个结论。


    然而黎无回却没等她继续开口,就先说了一句,“我没事。”


    日光泼到眼皮上,邱一燃喉咙像是被固体化的阳光堵住,她低着睫毛,知道自己的表情恐怕变得不太好看。


    黎无回却突然笑了,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在巴黎让我过得不好的事情,比你看到的要多得多。”


    “邱一燃。”


    黎无回明明嘴上这样说。


    却又像是为了让她不要继续说这件事,又主动提起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那你要每件事都要来问一问我吗?”


    邱一燃口舌发涩。


    三年过去,黎无回的确是变了很多。


    以前,邱一燃总觉得自己在对关于黎无回的事情上无所不知。


    而如今,黎无回就在她面前——而她的笑容下包含着太多她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的东西。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为黎无回做些什么,她也没办法真的如同黎无回所言,每件事都去插手。


    于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远处山丘中有列高铁飞驰而过,划开她们的沉默,她才缓缓开口,


    “从巴黎出发,转机两次,又从省会坐高铁才能到。我没想过,你竟然还愿意过来这么多次。”


    “我也没想过。”黎无回说,“从巴黎出发,转机两次,又从省会坐高铁才能到……”


    然后看向她,她们中间隔着太阳下像是在发光的灰尘,


    “你为了离开我身边,宁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躲着。”


    邱一燃怔住。


    她没想到黎无回会这样反问。


    也没想过,她听到这句质问,竟然也没有感觉到多沉重,更多的只有迷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的,那时候好像脑子里装了很多事,又好像是空的,迷迷糊糊地,就已经到了这里。”


    “9267公里。”黎无回突然说。


    “什么?”


    “离巴黎9267公里。”


    “只有9267公里?”邱一燃呢喃,“原来也没有我想得那么远。”


    “其实很远。”黎无回笑,“因为这只是直线距离。”


    “也是。”邱一燃说。


    “你听到了吗?”在邱一燃沉默之际,黎无回又开了口。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列车声响呼啸而过,太阳似乎要沉到她们眼皮上,隔着那些单薄到像是在摇晃的日光,黎无回径直地望向她,然后一句一句地说,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都会永远爱我。”


    几乎是在黎无回开口的那一瞬间,邱一燃就强迫自己避开了视线,她没有办法听着这些话,直视黎无回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黎无回播客中说的内容,当然,也是她们当初的结婚誓词。


    是了。


    黎无回不是躲着藏着的人。


    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必定要让对方知道,哪怕将对方刺得鲜血淋漓。


    邱一燃不知道重新听到结婚誓言时,到底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她勉强提起嘴角,被空洞的痛苦所裹挟的表情,有没有让黎无回觉得好过些。


    但她的确是听到黎无回笑了。


    在她将自己的掌心掐得发红以后。


    黎无回笑了一声,很轻很轻,


    不像是大仇得报,也不像怨恨被发泄,而像是一种空白的虚无。


    “既然当初结婚能这么虔诚……”然后,她对她说,


    “那么离婚至少也应该再认真一些。”


    黎无回用眼神刺痛着她,“不是吗?”


    “这几天我也有想过,”邱一燃掐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艰难维持平静,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是对的,当初我是做错了,我不应该抛弃你。”


    听到邱一燃承认自己做错,黎无回并没有觉得有多好过。


    当时每一个知道邱一燃离开她的人,都劝她,分手永远都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她同意,也不需要她接受。


    但黎无回就是固执地觉得——她和邱一燃之间,就是不能够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


    “我应该和你好好结束,把所有我欠你的事情都做完,或许这样,我们之间才不会闹得这么难堪。”邱一燃像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决定全盘托出。


    然后她脸色苍白地看向黎无回,语速很慢地说,“所以,我愿意跟你去巴黎。”


    这个决定对邱一燃而言很艰难。


    ——黎无回比任何人都更深知这一点,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如释重负。


    “但是,”说到这里,邱一燃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我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黎无回却注意到她空落落的裤管,突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第一,路途中所花的一切费用都平摊。”纵然这件事很荒诞,邱一燃的思绪却很清晰。


    但黎无回却没有马上答应。


    邱一燃也知道黎无回在犹豫什么,主动开口,


    “这几年我在这里开销不大,而且我平时不怎么花钱,所以其实……其实是有点存款的,你不用担心我。”


    “而且……”


    她说得很慢,也几乎不容置疑,


    “而且我们毕竟是去离婚的,没必要让你独自负担所有费用。”


    黎无回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耳朵,她知道在这件事上邱一燃有多想要跟自己划分界限。于是她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同意,“可以。”


    “第二,到了巴黎,我们就直接去离婚,绝对不拖泥带水。”


    未知的旅途很漫长,邱一燃不希望在路上发生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于是她需要在出发之前下定决心。


    这不是要求黎无回。


    是要求她自己。


    听到她这条要求,黎无回也笑了,然后没有犹豫地点头同意,


    “可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三,”邱一燃终于抬眼直视着黎无回的眼睛,为了表示这条要求的重要性,她甚至用上了第三人称,


    “无论路上发生什么事情,黎无回都要保证,率先以自己的生命优先,绝对不要为了救邱一燃牺牲自己。”


    毕竟是开那么远的车,途径那么多国家,她们又只有两个人,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邱一燃之前之所以不想答应,就是觉得这个选择太疯狂,面临的危险因素也更多。更何况,她们之前的那次事故就是在旅途中发生。


    所以,她不希望如果再次发生那种事情——黎无回为了让自己不亏欠她,在那种时候抛弃自己的性命。


    当然,邱一燃希望这只是她多想。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对于她的多想,黎无回的回答很直接。


    说完之后,她看到邱一燃像是仍旧不太心安的表情,于是补充,“但如果发生……”


    “我尊重你的第三条意见。”


    三条意见都说清楚,邱一燃松了一口气,“那我们——”


    “不过这些全都是对我的要求。”黎无回打断了她,“这不太公平吧?”


    邱一燃愣住,“那你有什么要求?”


    “很简单。”黎无回说,“无论发生什么状况,吵架也好,闹翻也罢,都不可以半途而废。除非死亡,否则都一定要到达终点。”


    这确实符合黎无回的想法。邱一燃沉吟片刻,刚想点头——


    “不对。”


    黎无回却又推翻了之前的说法,“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带着你到终点。”


    她说得很直接,也不避及什么,“啊——还有……”


    状态很轻松,“或者是我死了,你也要带着我回到巴黎。”


    这句话听着有些可怕。


    但邱一燃觉得,或许黎无回真的能做出来。只不过她还是希望——


    她们能完整无缺地到达巴黎,并且干脆利落地离婚。


    “好吧。”邱一燃答应了下来,然后又继续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再说吧。”黎无回并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反而反问她,“你就这么想要和我离婚?”


    这句话落。


    黎无回能看到邱一燃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回答,却又在其中飘忽游移,于是干脆选择沉默。


    以前的邱一燃从不会出现这种反应,像是被关在罩子里,情感和思维都变得极为迟钝。


    黎无回不想看到邱一燃变成这样,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邱一燃能回到从前。但过去几年的经验表明,她从来都对此无能为力。


    她们就像已经走进一个迷宫,于是在其中变得彷徨无措。迷宫将她们完全变成另外的模样,使得她们从亲密无间中生出不满,自责,甚至互相憎恨……她们溺在其中,却又始终找不到出口。


    黎无回看着邱一燃,她的确怒其不争,又怨其残忍,但每次看向邱一燃落寞灰败的眼,她的怨和怒就都会变得不彻底起来。


    于是她阖了阖眼,“你应该都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出发之前我再来找你。”


    “你要走了吗?”


    邱一燃从慌乱中缓过来,她记得黎无回不久前刚从高铁站走出来,


    “你不是刚刚才到高铁站吗?”


    黎无回“嗯”了声,


    然后她在阳光下站起来,影子盖到邱一燃的影子。


    “我也需要准备很多事。”


    邱一燃了然——


    要抽出一个月甚至以上的时间完成这段旅程,黎无回要处理的事情,只会比她更多。


    她知道黎无回要做这样的事情同样也很困难。于是她没多说什么,只沉默着送黎无回进入高铁站。


    那时她再次意识到从这里离开,黎无回要坐一个多小时高铁,再转机两次,才能回到巴黎。


    目送黎无回离开后,她打开车门,却收到一条短信——


    【我的酒壶忘在酒店了,你有时间能帮我拿一下吗】


    酒壶?


    所以黎无回是专门过来拿酒壶的?


    那她刚刚为什么不说自己要去酒店?


    邱一燃迟钝地想——


    如果刚刚黎无回提起的话,她是完全可以再送她去一趟酒店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手心一振,下一条短信蹦了出来——


    【反正我们会再见面】-


    她们之后就都没有再见面。


    邱一燃去酒店拿了黎无回的酒壶,然后就开始为这一趟荒诞的旅途做准备。


    她在这段时间先去看了医生,确认只要中途得到足够的休息、养护,在出现意外状况时及时治疗,她的情况还是能支撑这么漫长的自驾旅途后……


    她放下了心。


    再之后她很担忧地去看了自己的账户余额,其实两年下来她的存款也不算多,以她这个身体,开出租车根本赚不了多少钱,而且平时的医药费开销就已经很大。


    这两年在这边,她根本存不下来多少钱。现在这点余额,就算和黎无回平摊,恐怕也不够。


    犹豫间。


    她不得不拿出了另外一张卡,这是她从来没有用过的。


    是当初她出国之前,林满宜偷偷塞给她的卡——里面是从她住到林满宜家里起,她父母每个月给她打过来的生活费。那时她才知道,她在林满宜家里住了那么多年,而林满宜从来没动用过里面的一分钱。


    再后来,邱一燃自己能赚钱后,就把在出国初期用的那笔费用全部填了回去。


    只是现在……


    邱一燃愣愣看着里头的余额。


    她心思沉沉,把银行卡退了出来。


    然后就开始准备车的保养,给公司的报备以及各种入境资料。


    她们打算从新疆霍尔果斯口岸出境,然后从哈萨克斯坦到俄罗斯,途中经过好几个欧洲国家,最后再到达法国。


    其中涉及的出入境资料很多。


    于是在出发之前,邱一燃还在茫市过了个除夕。


    除夕夜,卫子柯邀请她去吃年夜饭。


    这是卫子柯每一年都在做的事情,只不过邱一燃直到今年才答应。


    卫子柯和她姑母住在城郊的自建房,邱一燃提着果干八宝粥和红参上门,被卫子柯姑母热情地送还了一箱牛奶和沙糖桔。


    来到茫市之后的头一次,她在这里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饭后,卫子柯姑母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们跑到河边等着看除夕烟花。


    “我可能要出趟远门。”犹豫再三,邱一燃还是说了。


    “出远门?”卫子柯在剥花生,听到这话,琢磨了一会,笑起来,


    “我就说你怎么今年突然愿意过来和我们吃饭了,原来是要走了啊。”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邱一燃解释。


    “行了。”卫子柯摆摆手,让她别解释,“所以你要去哪?”


    “去离婚。”邱一燃言简意赅地说。


    她原本以为,卫子柯听了这话会很惊讶。可没想到,卫子柯竟然只是点点头,“我就知道。”


    她一口气把剥了的花生塞进嘴中,噼里啪啦地嚼巴着,头上的兜帽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上次你问我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是跟我那天在你家楼下看到的那个女人吧?”


    卫子柯一针见血。


    邱一燃自己却迷茫,“你都知道?”


    “看你最近的状态就知道了。”卫子柯语气轻松。


    河边风大,吹得兜帽扑簌簌作响。她侧脸,便看见邱一燃郁气沉沉的眼——


    其实能和邱一燃认识,也实属偶然。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太孤僻,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平日里死气沉沉地躲着人,不和任何人产生联系,像是飘到这里来的一片落叶。


    后来偶然间她看到邱一燃的假肢,又觉得这个人真可怜——腿都断了还跑到这里来,像是被人抛弃了,又像是自己抛弃了谁,只身来到这么个小地方,仿佛全世界只有这里才能容得下她。


    大概是几个月前,卫子柯送客,到邱一燃家楼下,原本想上楼去打个招呼,也想看看邱一燃是不是又不开灯像个鬼影那般在屋子里坐着。


    结果刚一下车——


    她就看到邱一燃扶着个女人坐在树边,然后将出租车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再捡起女人的高跟鞋和包,将昏昏沉沉的女人送进出租车。


    那时她问邱一燃这是谁。


    邱一燃一瘸一拐地踏着水洼,低头随意笑笑,跟她说——算是朋友,分过手的那种。


    从那时起,卫子柯就知道——


    邱一燃大概是快要离开这里了。


    “我很高兴。”回忆结束,卫子柯很欣慰地说,“你能离开这里。”


    “离开?”邱一燃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离开这里,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


    “你还要回来?”卫子柯不太理解,“这里有什么好的,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冬天冷夏天潮,像我们这种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的人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我觉得这里很好。”听到卫子柯贬低自己的家乡,邱一燃笑起来,但她的脸色被河风吹得很白,于是笑容也显得很苍白,


    “生活很平静,没有什么压力。”


    “这种平静有什么好的?”


    “这种平静,已经是让我觉得最不痛苦的一种方式了。”邱一燃轻轻地说。


    接着,像是警告,或者是承诺那般,她又强调了一句,


    “总之,我会再回来的。”


    “如果你想要平静,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出远门跟她去离婚?”卫子柯不解地问。


    邱一燃觉得卫子柯很敏锐。


    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自己和黎无回之间很混乱。


    而这种混乱并不是出于她们的分开,而是出于当初那场事故——


    事故让邱一燃被截肢,却也让黎无回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场事故改变了太多,也让本来应该纯粹的她们之间,多了很多剪不清理还乱的东西。


    分开之前,邱一燃试了无数次,想要解开这团乱麻,想要回到从前。但每一次,她都以失败告终。


    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办法解开。


    以至于她们如今分开三年,中间隔着十几个国家,也还是牵扯着那场事故的遗留物。


    “她总是觉得亏欠我。”良久,邱一燃终于开口,回答卫子柯的问题,


    “这种想法会让她很痛苦,不管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我分开。”


    她注视着黑沉沉的河,瞳仁同样也很黑,像是能看清一切却始终都无能为力。


    于是才变得那么痛苦,


    “而且她本来就是不擅长也不愿意接受分离的人,分离对她来说是背叛,但她同时又没办法不对我感到亏欠。”


    “所以她很矛盾,所以她现在过得不好。”


    然后邱一燃笑,语气明明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而我的目的,是为了让她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不再为我感到亏欠,然后彻底接受我已经背叛她的这个事实。”


    就像当初她为她取的那个名字那样——无怨无悔地走自己的路,不要再因为她而回头了。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河边的烟花已经放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在空中,将整个茫市映得光怪陆离。


    卫子柯却瞠目结舌。


    她原本以为连邱一燃自己也不清不楚,才会在跨年夜看到那则离婚新闻时那么痛苦。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


    原来邱一燃是什么都清楚,甚至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导致自己那么痛苦。


    “那你们之前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吧。”顿了半晌,卫子柯试探着说,“都已经分手了,还愿意长途跋涉去离婚。”


    “而且还愿意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


    “是吧?”


    邱一燃有些迟疑,像是在思考,最后终于落定结论。


    烟花也在这时在空中炸开。


    五颜六色的光落到她脸上,映得她颓丧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光彩。那时,她才像是很真心地扬起嘴角,很真实地在笑,


    “其实我一直觉得,在彻底承认对方是爱人之前,我们先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你说这些都太复杂了,我没爱过,听不懂,总之,不管你最后回不回来……”


    时间应该到了。卫子柯一边说一边跑到河边,将自己抱来用以“开财门”烟花爆竹,全都一并点燃,然后一边跑,一边冲她喊,


    “新年快乐!”


    更多更灿烂的烟花在天边炸开,像调色板中炸开的粉墨。


    那一秒钟邱一燃摸到自己兜中的酒壶,于是她看着天边,很真心很虔诚地攥紧酒壶,然后向这个新年许了三遍愿,


    “新年快乐。”


    都是同一个愿望,都是同一个人-


    巴黎的除夕很冷清,黎无回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便听到冯鱼说,


    “国内这个时候应该都已经开始放烟花了吧?”


    “可能吧。”黎无回漫不经心地应。


    她不明白冯鱼为什么在这种日子也要抛弃妻子过来找她,好像她是个需要照看、否则就会自缢而亡的孤寡老人。


    是国内的除夕夜,即便时差差个七小时,巴黎的中餐馆也在中午就开始火爆。


    她们没去凑热闹,只在酒店吃了几道索然无味的法国菜。


    几个小时后黎无回将自己放到跑步机上。


    冯鱼百无聊赖地瘫在地毯上,看她对着玻璃窗大汗淋漓地跑步,顺便欣赏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美丽倒影。


    “说真的,我都有点想邱一燃了。”冯鱼突然说。


    黎无回没有停下来,仍旧匀速地跑动着。


    “以前她在的时候,就算有时差,我们过除夕不会这么冷清吧?我记得她还挺喜欢学做菜的,特别是中餐。”


    “如果她在,我们这时候应该刚刚吃上饭,你备的菜,她下的锅,我洗的碗……”


    “然后她和她那一大家子人视频,我们也插进去,听国内的爆竹声……”


    说到这里,冯鱼仰头喝了口葡萄酒,像是感慨,像是惋惜,


    “其实她原本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


    黎无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喝多了。”


    “是吗?”冯鱼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真有些头疼起来,


    “所以你真的要先飞回国,然后再和邱一燃一起开车来巴黎离婚?做这么麻烦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她回来?”


    说实话连她都不明白,黎无回这次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和邱一燃离婚。


    有人说——亲密关系维持健康的前提是不畏惧分离。但在黎无回这里,似乎从来就不存在分离这个按钮。


    她不接受她母亲鲁韵在生命最后想要与她分开独自面临死亡,也不接受冯鱼在某一年试图放弃巴黎搬回国内,更不接受邱一燃的离开。


    她偏执,不认输,总是要抓紧所能抓紧的一切,哪怕鲜血淋漓。


    她恨每一个离她而去的人,也从不肯放过每一个离她而去的人。


    冯鱼也曾经劝过黎无回很多次——不要再念念不忘,不要再看到某个相像的人影就跑回去找,也不要再恨下去,到头来也只是折磨自己。


    但都没有效用。


    “其实我有时候回头想想,都会觉得是我害了你。”冯鱼抽出思绪,或许是除夕的葡萄酒使得她变得惆怅,


    “如果不是我,当初你也就不会……”


    “不会什么?”黎无回截断她的话,但却又自己回答了,轻笑一声,“你想多了。”


    冯鱼愣住。


    “你想多了,冯鱼。”


    黎无回重复一遍。


    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庞半明半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就算当时没有你,我也还是会爱上邱一燃。”


    她说这句话时很平静,像是已经完全接受这件事。


    以至于冯鱼都忘记问一句——那现在呢。


    “所以你这次……”


    冯鱼犹豫间开口,“是为了让她回到你身边?”


    “不。”关于这件事,黎无回却否认得很坚决,


    “我是真的想和她离婚。”


    这的确出乎冯鱼的意料。


    因为她一直以为——只有当黎无回和邱一燃中间死掉一个,黎无回才能彻底放过邱一燃,她们才能结束。


    “当然,也想让她回到巴黎。”


    巴黎冬季华灯初上,黎无回没有笑,声音很飘,


    “哪怕是没有我的巴黎。”-


    假巴黎是个五线开外的小城,除夕夜的烟花爆竹经久不息,持续到了凌晨。


    邱一燃这天晚上没能入睡。


    想到不久后可能要出远门,于是她干脆起来收拾行李。


    考虑到她的腿部状况,以及中途会发生的意外状况,计划是一个月内完成的旅途,但又涉及到这么多个国家,于是她收拾出来的行李很多。


    肯定没办法全都带上车。


    于是她只能在收拾完毕后又开始精简。


    这件事让她几乎将出租屋内搅得乱七八糟,甚至翻出了本不应该在这时翻出来的东西——


    一枚戒指。


    她们结婚本应该有对戒。


    只是那时太着急,两个人也都没能想起来这件事。


    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耽误。


    直到最后她出事,大概也是出于这个想法,黎无回不仅在她的假肢上刻上了那句话,还补了这枚戒指给她。


    她本该因此相信黎无回的爱足够浓烈,可她当时太过痛苦,于是总是难以分辨,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弥补和愧疚。


    如今再翻出来的那一刻,邱一燃心跳迅速加快,这枚戒指就像是座压过来的回忆大山,牢牢地箍住她的血肉骨骼,使得她在这瞬间动弹不得。


    她几乎是用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立即将那枚戒指丢得远远的——


    然后很艰难地喘了两口气。


    又很困难地在光线昏暗中的出租屋内翻找。


    无论如何,这是曾经她有过爱,也被爱过的证明,她不该就这么丢掉。


    可惜戒指本来就是很小的东西。


    扔出去后。


    她翻了很久,几乎是将狭小出租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搬出去过一遍。


    最后,出租屋外爆竹震天动地,她趴在床底,终于够到那枚很不起眼的戒指。


    那一刻她终于得以放松,背脊上的汗凉了一大半,却还是将手中戒指抓得紧紧的。


    然后电话就响了。


    她手忙脚乱,灰头土脸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所有的家具行李都在灰尘中等待清理,她找到手机,接听电话——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人说话。


    和上次的情况一模一样。


    邱一燃怔住,眼皮上有汗淌下来,刺痛她的眼睛,而掌心里终于被她找回的戒指也硌得她发疼。


    她没去看号码,就先出了声,


    “黎春风?”


    这句话传过去,这边的爆竹声猛然炸了一下。而黎无回也终于在那边给出回应,像是一定要等她先喊她,


    “你们那边在放烟花?”


    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


    “你喝酒了?”


    虽然这么问,但邱一燃还是靠到窗边坐下来,将手机开成免提——


    去收窗外的烟花声。


    国内春节流行在凌晨放烟花爆竹迎接财神爷,虽然这几年大城市已经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不少小城市并没有对此管得很严格。


    从前她们在巴黎,跟着国内的时间过除夕,等邱一燃吃完晚饭打视频给林满宜,也能听见回老家乡下过年的林满宜那边有隐隐约约的爆竹声。


    这是她们每一年在巴黎过除夕的背景音。


    爆竹声到了,年也就过了。


    电话里,黎无回久久没有出声,像是喝了很多酒。也许她明天早上起来,都不会知道自己打过这通电话。


    这么想着,邱一燃本不打算说话。


    而这时候,黎无回却主动出了声,“你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吧。”邱一燃看一眼满目狼藉的出租屋,再次询问,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再过两天吧。”黎无回说。


    “过多久?”邱一燃忍不住问,像是她对这件事从来都很急切。


    “你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出发?还是很心急想和我离婚?”黎无回这次并没有生气,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耐心地回答,


    “但不管你怎么想,还是过完这个春节再说吧。”


    “为什么?”


    问完这一句,邱一燃才反应过来——也许是黎无回这些天有事情需要处理。


    她不该多问。


    结果黎无回却回答了,


    “因为我不想在以后的每个春节,都还要想起和你离婚这件事。”


    很直接的话,也不回避什么,“会很累,也很辛苦。”


    邱一燃却因此失了声。


    “今年就算了,已经会因为这件事过不好了……”爆竹声此起彼伏,让电话里的黎无回声线显得很飘,


    “但以后还有这么多年,都得过好,不是吗?”


    邱一燃沉默不语。


    她没办法对黎无回提出任何反对。


    “所以你耐心等等吧。”


    爆竹声逐渐变小了起来,邱一燃攥紧手中的戒指。而电话里,黎无回又说,


    “哪怕你很想尽快和我离婚。”-


    这天晚上邱一燃很难睡好。


    一是因为爆竹声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彻底停下来。


    二是因为,她想到那通电话里,她最后和黎无回说的话——


    电话持续了很久。


    中间有一大段压抑的沉默。


    到最后,邱一燃终于忍受不了,于是她不得不选择挂电话。但挂电话之前,想到现在已经是乙巳蛇年,于是她还是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新年快乐。”


    但黎无回却在收到这句祝福后,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很坦然地接受。而是说,


    “再说吧。”


    好像她不确认自己这个新年能否过得快乐。


    这句话使得邱一燃整夜难以入睡——她辗转反侧无数遍,总是想起过往的黎无回。


    她记得黎无回原本是个很擅长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人——


    纵然那时她穷困潦倒,失意落魄,但她会教邱一燃跳踢踏、跳恰恰。


    甚至还教会邱一燃喝酒划拳,有几次邱一燃醉得晕晕乎乎,睁开眼还看到黎无回一边狡黠地笑,一边在她脚踝上系红绳。


    那曾经是邱一燃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她从没想过黎无回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她同样醒得很早,因为被清晨的爆竹声吵醒。之后邱一燃干脆蜷缩在床上,不知道又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很浓厚。


    她终于觉得自己睡够,起来收拾自己,最后拉开窗帘——


    大年初一,春节当天,临街弥漫着烟花爆竹燃烧过的红纸,像灰烬,又像新生。


    太阳浓烈,光晕波动。


    像梦一样,她看见黎无回。


    黎无回就站在楼下,穿大衣系围巾,脚边一个行李箱,像要出远门,也像她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有很多人经过她,出门拜年嘴里全是吉祥话的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玩甩炮的小孩,路上熟人碰到之后绵延不绝的交谈……


    春节很热闹,合家团圆的景象变成背景板。


    而黎无回孤身一人,浮在那些景象中,始终遥遥地看着她。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邱一燃甚至以为是自己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昨天凌晨她们通电话。


    明明黎无回还在巴黎,过了一天不到,黎无回就站在她面前。


    她稀里糊涂地,想黎无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过来的——


    直到楼下的黎无回眯着眼看了她一会,然后忽然掏出手机,在手机上打着字。


    邱一燃的手机却在这时突然振动起来。


    邱一燃愣怔着,拿出手机,便从手机上看到刚发过来的短信——


    【睡醒了吗?】


    这当然是来自站在楼下的黎无回。


    邱一燃下意识去瞥黎无回。


    黎无回仍然站在那里,整个人都被阳光笼罩住,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低着头在手机上敲打着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将手机收起来,然后再抬头看向邱一燃。


    毫无意外,她们的视线在新年第一天的余波中冲撞,在日光下融成粘稠的胶状物。


    紧接着,有四条短信连续发到邱一燃这边,震得她手心发麻——


    【我后悔了】


    【我还是想让你在以后的每个春节都想起我】


    大概是信号原因,前两条和第三四条之间停顿了两三秒钟——


    【因为这个春节我仍然在恨你】


    【所以你永远也别想忘记】


    第23章  “所以你就当这是我对你的报复吧。”


    邱一燃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会在新年第一天出发去离婚。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像黎无回这样总是出尔反尔。


    邱一燃下了楼,走到黎无回面前, 表现得像是完全没有被那一句“恨”刺痛到。


    她只是说,“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是她在下定决心答应去离婚之前,就在内心中要求自己的事——


    尽快地,好好地离完婚。


    不管是路线, 还是她的决心, 都不要产生任何偏离。


    黎无回却不说话。


    她静静地打量着邱一燃, 目光像道撕开的疤, 从上至下地将她刮过。


    “我们要现在就出发吗?”邱一燃不得不再问黎无回。


    黎无回却突然笑了。


    像是已经看透她, 于是觉得她此刻自认为无比坚决的决心十分可笑,


    “先去吃饭吧。”


    留下这一句话,然后也不等她。


    黎无回自顾自地转了身,拖着行李箱,箱轮在潮湿路面留下一道辙印。


    邱一燃没有办法。


    只能跟着这道辙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开车带你去市中心吃吧。”邱一燃走得慢, 但黎无回这次没有刻意等她。于是她匆促地跟上去,在她身后喊,


    “这里可能不太符合你的胃口……”


    “没必要。”黎无回已经停到一家餐馆下面, 很随意地选择, “就在这里吃吧。”


    这是附近唯一一家在春节仍然开门的廉价餐馆,姐妹档口,价格公道,叫青苹果大饭店。实际上, 整个餐馆却只摆着五六张桌子。


    她们坐在摆在外面的那桌。


    大年初一, 客少菜也少,点什么什么都没有, 只有餐馆老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了声恭喜发财。


    邱一燃笑笑,回了声恭喜发财过去,最后点成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其实可以去市中心的那些连锁饭店,”等老板去忙之后,她才跟黎无回解释,“就算是大年初一,大点的地方备菜也会更多。”


    “没什么必要。”黎无回穿一身昂贵的衣服,坐在油污满墙的店面,却仍然不以为意,


    “反正我去那种地方,也只是吃这些菜。”


    邱一燃犹豫,“毕竟是春节。”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就是因为是春节。”黎无回却像是听懂了她没有说完的话,“才更要在这里吃。”


    “为什么?”邱一燃没明白。


    “在这里可以看得到你家……”提到“家”这个字眼,黎无回似乎觉得有些不适,于是改成了,


    “可以看到你住的地方。”


    邱一燃愣住。


    她下意识就顺着黎无回的话去望——


    这里的确离她住处很近,看得到她楼下那个纸钱店,看得到好春光KTV的大招牌,也看得到她们一路过来,黎无回的行李箱在路面上留下的那一道辙印。


    不过只要一场雨,辙印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以后,只要你走过这条街,再看到那个叫作好春光KTV的招牌,哪怕是看到那楼下那个公交站牌,又或者是你从这里路过,明年春节再和这个餐馆老板说了声恭喜发财,甚至是只要看见餐馆老板的脸……”


    不由自主。


    邱一燃思绪跟着黎无回的声音在这条街道流转。


    最后流到黎无回这里。


    她失魂落魄。


    “就都会无法避免地想起我,你会想起在这一年春节,和你在这家青苹果大饭店,吃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的,和你说这番话的人……”


    而黎无回却垂着睫毛,毫不掩饰其中的目的性,


    “是我。”


    “或许这会让你很痛苦,但应该持续不了多久,迟早你都会忘记。”


    邱一燃喉咙发涩。


    “但我还是想让你记得久一些,毕竟我是个坏人。”


    然后黎无回忽然笑了,


    “所以你就当这是我对你的报复吧。”


    听到黎无回这样说,邱一燃几乎想要立即离开,可她还是强逼自己坐在她对面。


    因为她想起,分手那天黎无回也和她说过相同的话,只不过那时她太自负,没等黎无回把话说完就转了身。


    现在她认为自己就应该坐在黎无回面前,完整地把这段话听完,也承受住黎无回的所有怨恨。


    她是真的很希望,黎无回能彻底离开她。


    于是她只是脸色苍白地低头听着。


    但她仍然不敢看向黎无回的眼睛,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黎无回价值上万的行李箱——上面沾满了爆竹燃放过的碎屑,水污,以及在地面滚过的黑油。


    这让她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并不单纯因为这些痕迹。


    她知道这可能就是自己如今面对的生活,而黎无回却像是那个昂贵的行李箱,前途坦荡,本来不应该沾上这些污渍。


    于是趁上菜之前。


    邱一燃突然起身走开了。


    她去隔壁杂货堆满的商店,买了包像是快过期的酒精湿巾。


    匆匆忙忙再赶回来的时候,却又没能拿出来。


    因为菜已经端了上来。


    而黎无回却看到她口袋中没拿出来的消毒湿巾。


    又看到她盯着木桌不说话。


    她们两个都看得出,这张木桌因为油污而变得黑漆漆。


    也知道邱一燃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黎无回问她,“你平时也会为自己这么做吗?”


    邱一燃一怔。


    蜷缩在兜里的手指缩了缩,“什么?”


    “都不会为自己做的事情……”黎无回望向她,像质问,


    “为什么要为一个即将和你离婚的女人做?”


    而就在这个时候,最后一道蒸鱼被餐馆老板端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雾气在她们眼皮中间飘,她们由此产生一段怪异而良久的沉默。


    或许是错觉,邱一燃觉得自己眼角被雾气烫得很痛。


    之后,黎无回却又收敛了语气,拿了两双筷子出去,过了碗里的热水烫了烫。


    递给了邱一燃。


    像是忍耐,又像是示好,很轻很轻地说,


    “我的意思是,对自己好一点,对别人差一点,也不会让你变成坏人。”


    邱一燃低着眼,觉得自己的眼睛大概被雾气熏得更红了。


    不只是因为黎无回说让她对自己好一点,而是因为——


    黎无回果真如她想象的那般痛苦。


    以至于刚说过要报复她,对她生气,之后又像是怕自己吓到她一样,对她说让她对自己好一点。


    邱一燃缓了很久。


    眼角的酸涩始终都没消下去,最后她强忍着抹了抹眼,才说,


    “我知道了。”-


    按理说,两个人三道菜,是不太多的分量。


    但她们两个人都已经吃完,三道菜还剩了大半。


    出于职业习惯,黎无回吃得很少。


    但她没想到,作为算是体力劳动的出租车司机,邱一燃比她吃得更少。


    “为什么就不吃了?”


    话落,黎无回突然发现,自己又忍不住用那种语气了——


    像怨恨像质问,却唯独不像关心。


    这会让人觉得她很恶毒。


    “你多吃点不可以吗?”


    这句也像是质问。


    黎无回意识到,于是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像关心,没有带那么多刺,


    “毕竟还要开那么久的车。”


    她夹了块糖藕给邱一燃,像所有会互相关心的人做的那样。


    “我……”邱一燃张了张唇。


    她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偏偏连这种事情都没办法辩解。


    于是最后又干脆静默。


    很勉强地吃了她那块糖藕,之后又在黎无回的视线下夹了几筷豆腐和鱼,像是嚼蜡那般吞了下去。


    不出所料的。


    等黎无回将几个行李箱运到车上,再回来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头闷在里面,像是在呕吐。


    她真的太瘦了,以至于这种时候,连厚厚的外套都瘪下去。


    而餐馆老板像是被吓到,一脸惊慌失措地帮邱一燃拍背。


    直到看到黎无回跑过来。


    餐馆老板才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站在一旁,看着难受的邱一燃,面露难色,“要不给你们退钱?”


    “没关系。”邱一燃强撑着说,


    “我只是吃得稍微有点多,我的胃本来就不好,吃一点就吐。”


    看到餐馆老板愣住的表情,她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们大过年的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我知道也不是你们的饭菜有问题。”


    她经常从这里路过,看到餐馆老板把菜洗得很干净。


    她知道这对姐妹出门在外做生意不容易,否则也不会选择在过年期间还开门迎客。


    更何况,刚刚餐馆老板还送了她们两个橘子。


    因为是过年。


    “我知道不怪你们。”邱一燃说。


    听到邱一燃还是在说这种话,黎无回其实应该生气,但不知为何她那一刻很冷静。


    她只是让餐馆老板离开。


    而邱一燃这时候却又弯腰吐了几下,眉头紧锁,像是很痛苦。


    黎无回沉默地在邱一燃旁边蹲下来,她想到餐馆老板刚刚给邱一燃拍背的动作,或许这样会让邱一燃好受一点。


    于是她很笨拙地抬起了手,却又悬在了空中——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将手放在邱一燃背上。


    她怕邱一燃推开自己。


    也怕自己刚搭上去,邱一燃就消失掉了,像被烧干的灰烬,风一吹,就磨灭了。


    而她抓不住,像之前发生过很多次的梦。


    所以黎无回只是虚虚地抬着手。


    她不敢去碰邱一燃。


    却努力睁着眼,想要透过那薄薄的红色塑料,去看清邱一燃的每一个表情。


    中午时间,街道两旁的房屋仍有在燃放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她们蹲在角落,像两个无处可去的人。


    “我去给你买瓶水。”最终,等邱一燃终于觉得好受一些,黎无回这样说。


    然后她快步离开。


    好像看到这样的邱一燃令她感到很痛苦。


    等黎无回走后,邱一燃收拾好自己的呕吐物,觉得吐出来之后好受不少。


    她艰难地掏出自己刚刚买的湿纸巾,擦了擦嘴,擦了擦脸和手……


    她不希望黎无回看到自己这个模样。


    很难看。


    缓了几分钟,她想撑着自己的腿站起来,但她刚吐完,还有些费力。


    撑了两下,一个踉跄。


    而这时,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瞬间加快,有个人几乎是飞速跑到她面前,然后再气喘吁吁地停下,缓了好一会,朝她伸出了手——


    手腕从袖口探出,手指细长,但是却被冷空气冻得发红。


    邱一燃低着脸,不说话,眼眶却再次被寒风吹得发疼。


    “别逞强。”兴许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黎无回警告她,却又补充,


    “我蹲这么久也会腿酸。”


    “不只是你,也不只是我。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


    邱一燃垂下眼,听着黎无回为她找补,她却无端地觉得难过。


    但她还是攥着黎无回的手腕,站起了身。那一刻她感觉到黎无回的手很凉。


    她站起来,没能说得出来话。


    只是默默地走去,扔了垃圾。


    然后在风中呼出几口窒闷的气,再回头,就看到黎无回拿着瓶水在原地等她。


    “我没事。”


    走过去,她的第一反应是解释,“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吐完之后就好多了。”


    她语气轻松,像是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黎无回把水递过来,面色很沉,“为什么知道自己吃不了那么多还要吃,我说两句就要吃,难道你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我还会逼你吃吗,邱一燃你是傻子吗——”


    话没说完。她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强逼自己阖了下眼,


    “总之,我也没有要报复你到这个程度。你如果想要靠折磨自己来让我好过,那你最好不要这样想。”


    “我没有这样想。”邱一燃将水接了下来,慢吞吞地喝了口,并没有再为自己争辩。


    她只是将水瓶攥得很紧,轻轻地说,


    “我突然想起有东西忘了拿,你先上车等我一下,可以吗?”


    “你今天还能开车吗?”黎无回问。


    “刚刚只是吃多了有点不舒服,吐了之后就完全没事了,还没到不能开车的地步。”


    邱一燃向她解释,像是特别怕她误会自己在逞强,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如果有状况,不用你说,我会自己提出休息的。”


    也像是,特别害怕自己的残缺会使得她对她有所误会,


    “我知道这种事不能逞强。”


    “那你要拿什么?”黎无回的语气听上去仍然不太好,“我帮你去。”


    说完之后,她甚至已经要往楼上走去。


    “黎无回。”


    邱一燃喊住她。


    黎无回顿住脚步——因为她喊的是黎无回。


    风吹过邱一燃空落落的裤管。


    她看着黎无回的后背,佯装轻松地将手插在衣兜里,


    “我想自己去,可以吗?”


    黎无回转过身来,看着邱一燃尤其执拗的双眼,忽然笑了,


    “邱一燃,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她扔下这句话。


    却还是转身去了停车的位置。


    走到车边,她看到邱一燃已经上了楼。


    女人动作很慢。


    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尽力在走着,然后慢慢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像过去几个月她看到的那样。


    她不明白邱一燃既然有存款可以用,为什么执意要住在二楼,也不明白邱一燃为什么在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情里,最后选择当了最不适合的体力劳动……


    就像她不明白,邱一燃因为她而断掉了腿,却又那么义无反顾地要和她分开。


    等邱一燃消失在楼道中。


    黎无回回到了车上。


    副驾驶。


    刚坐上去,她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这辆车和她之前坐的不一样了——


    应该是用洗涤剂彻底清洗过一遍,内饰比平时还要干净整洁,气味也很清爽,闻起来是橘子味的洗涤剂,后排还放置着颈枕和叠放起来的被子。


    甚至连座椅都有了变化,比之前更软,上面还系了个腰枕。


    还有个圣诞老人的车挂。


    黎无回拿下来闻了一下,橘子味,像是用香皂雕刻的。


    这会让整个车厢都变得清晰。


    她将车挂放了回去,又翻开了前排的收纳空间——


    毫不意外,其中所有的物品都被整理过,放上了旅途中必要的资料。


    以及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物品,像蒸汽眼罩、耳塞、口罩和一些小饼干小零食。


    黎无回从其中找出了自己常吃的那款姜黄人小饼干。


    很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咸口的。


    她很喜欢吃。


    所以每次邱一燃出差回来,或者是在她出门之前,都会在她衣兜里偷偷放上几个。


    所以邱一燃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怕自己因为控制体重太过而低血糖晕倒。


    黎无回在车里往楼上瞥了一眼,不知道邱一燃是忘记拿什么东西这么久。


    她突然想起自己留给邱一燃的戒指。


    当然,她没有想过邱一燃这时候是去拿戒指。


    毕竟她们是去离婚。


    黎无回没有心存侥幸。


    她收回目光。


    却又在前排收纳空间里,找到了另外一个让她意外的物品。


    但她没来得及细细研究。


    就看到远处楼道里,邱一燃终于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黎无回将找出来的东西迅速塞回去,心跳尚未回复,她却又看见邱一燃路过她所在的车,走到了另一边——


    这个下午的阳光已经阴沉了下去,有个老人担着担子,在公交站牌那边摆了两筐红枣,佝偻着腰,满面沟壑。


    邱一燃走过去,看得出来步子是一快一慢。


    但她走到老人面前。


    挑选红枣时还是很礼貌地蹲了下来,和老人平视着,微笑着说了几句话。


    黎无回再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邱一燃从头至尾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自己站在高处那么久,却从未因此染上过不好的习惯,也从不愿意低眼去俯视人。


    因为俯视和被俯视,都同样让邱一燃感到痛苦。


    如今也一样。


    即便邱一燃根本已经不算在高处。


    黎无回坐在柔软舒适的车里,盯着那边邱一燃的一举一动。


    那边,邱一燃已经买好了红枣。


    付了钱给那位像是眼盲的老人,而后她又像刚刚那样,想要像个正常人那样轻而易举地站起来。


    只是她迟迟没能站起来。


    像是蹲得太久腿酸。


    明明对任何正常人来说,这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她却因为残缺,反而总是对自己那么严格。


    其实说到底邱一燃是个尤其骄傲的人。


    黎无回看得很细,所以她没有错过邱一燃在此刻变得不好的脸色。


    有一瞬间,黎无回已经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去帮忙,但却突然在这一刻想起——


    自己每一次站在邱一燃面前俯视她时,邱一燃目光中闪过的痛苦。


    但如果她要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就必须自己站着俯视她。


    这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悖论。


    所以黎无回只是将手搭在车门上,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然后,她看着邱一燃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佝偻着自己脆弱的背,完全用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直到黎无回自己的掌心都被掐红。


    和茫市下雪的那天晚上,她往邱一燃窗户里扔石子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天夜晚很冷,是黎无回来到这里的第五次,她喝了很多酒,站在楼底下。


    看着邱一燃将车开回来。


    看着邱一燃从车后拿出双拐下了车,然后径直地路过她,上了楼……


    她知道邱一燃在那一刻就已经认出了她。但邱一燃还是抛下她上了楼。


    她痛恨邱一燃对她的忽视,但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释出自己的痛恨。


    所以她只能无力地看着邱一燃门前的廊灯,亮了又灭,最后陷入黑暗。


    很久都没有动静。


    她知道,邱一燃肯定知道她站在楼下。


    但屋内的灯一直都没有亮。


    邱一燃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开灯?


    又为什么装作没有看见她?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廊道前的灯却突然亮了,而屋内的灯仍然黑着——


    于是她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会让她惶恐害怕的事情,她开始疯狂地往楼上扔石子,像电影里不被爱的人那样。


    因为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


    可楼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真正的石沉大海。


    所以她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跑上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准备上楼的那一刻,屋内的灯却突然亮了。


    黎无回猜测,是邱一燃之前摔倒,此刻又重新站起来。


    她停下步子。


    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但又始终无法确定。


    于是过了半个小时后。


    她还是上了楼,又在黑漆漆的门口,像只游魂那般站了半个小时。


    确认邱一燃在屋内活动自如才离开。


    但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就像她之前来到这里的很多次,站的很多个半小时一样-


    也像此刻。


    黎无回注视着邱一燃提着红枣,脚步很慢地朝她走过来。


    她忽然产生一种感觉,或许邱一燃是小心翼翼探出洞穴的寄居蟹,畏惧外面的世界,畏惧自己不够强大,然后轻易被击败。


    所以宁愿待在潮池和岩石下。


    而黎无回深知自己是将岩石揭开的那个人,也是将邱一燃硬生生拽出来的那个人。


    她完全不留余地,在她原本已经变得平静安详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突然说那些恶言恶语,突然带着恨意去折磨她……


    对她而言,她应当已经变成最恶毒最邪恶的坏蛋。


    而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黎无回就知道自己无法挽回。


    于是她只能假装自己乐意成为坏蛋,并且愿意孤注一掷带来的惩罚。


    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是。


    这段路邱一燃走得不算太慢。


    正好是黎无回低着眼,一口一口吃完一块姜黄人饼干的距离。


    “嘭——”


    车门开了。


    有像雪的气味,很冷,没有攻击性,却很快就会融化。


    “你买了红枣?”黎无回若无其事地说。


    邱一燃上了车,带着一身的凉气,然后很含糊地应了一声,“对。”


    然后,她将那一大袋红枣,放进两个座位之间的收纳空间,


    “路那么长,你没事的话,都可以在车上吃一吃。”


    说完这句,她将自己刚刚从楼下拿来的东西,递给了黎无回。


    ——是她那次让她帮忙拿的酒壶。


    黎无回差点忘记这个酒壶的存在,明明她之前根本寸步不离,


    “我还以为你是上去拿什么东西。”


    “我刚刚忘了。”邱一燃解释,“要是不记得了会很麻烦。”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


    像是完全不想让黎无回以后再次回到这里。


    于是黎无回笑了起来。


    “也是,毕竟我以后不会再过来了。”黎无回轻轻地说。


    然后就去接酒壶——


    然而接过来之后却出人意料。


    “热的?”黎无回有些意外。


    酒壶在手掌心里来回滚了滚,被冻得发红的体温像是在复苏,


    “你又在里面灌了热水?”


    邱一燃“嗯”了一声,她反过身去系安全带,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今天不是29号吗?”


    然后将安全带卡进卡扣里,隔着那一大袋红枣……


    终于温吞吞地抬眼看向她,


    “你的生理期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此时此刻,邱一燃很真诚地对黎无回表示这个距离可以有的关心。


    但她并没有发觉,车上导航界面已经有了改变。


    因为刚刚趁她不在。


    黎无回已经擅自更改了她们第一个夜宿的终点——


    原本第一个夜宿点是在另一个方向。


    但她却改成了她们说好要去度蜜月的那个城市,离这里很近。


    只是那时她们谁也想不到……


    如今却因为她们离婚才有机会路过。


    黎无回的手被烫得暖暖的,从前邱一燃也总是会这么做,偷偷将她酒壶里的酒换成热水。


    这一刻她望着邱一燃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选择无比正确。


    “嗯,差不多了。”黎无回说。


    然而寄居蟹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坏蛋黎无回刚刚做了什么,她只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很单纯地松了口气,


    “那正好可以吃点红枣,也可以多喝点热水。”


    “我不喜欢吃红枣。”黎无回很故意地说,“如果你是给我买的话,那你白买了。”


    她让自己表现得像个顽皮孩童。


    因为这种时候邱一燃会管她,会包容她,会很像个对她无可奈何的年长者。


    尽管她们只差两岁。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爱吃?”邱一燃微微皱起了眉。


    “嗯。”黎无回很不客气地说,“因为吃起来像橡皮。”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果然,邱一燃很无奈,不由自主地对她用上了这种语气,


    “我又没有把它当归黄芪煎煮在一起,它本身又没有什么怪味道,而且还很甜,哪里吃起来会像橡皮……”


    那是黎无回做了一万个梦,都很难再听到的语气。


    于是她紧紧盯着邱一燃,不愿意错过邱一燃此刻的半点表情。


    但恐怕,连邱一燃自己都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有所变化。


    她只是觉得黎无回有些奇怪。


    明明是在看着她,却像是在怀念什么,以至于眼睛里有太多落寞和悲戚。


    “你怎么了?”


    邱一燃有些迷茫地看向黎无回,“你怎么还不系安全带?”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有些担忧,甚至倾身过来,却又十分克制,维持了二十公分以上的距离,才问,


    “还是说你突然也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邱一燃的眼睛,黎无回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在这一段路也势必会用尽各种手段去逼迫邱一燃——


    让原本躲在这里享受平静的她,去做很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所以她不希望邱一燃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没事。”黎无回强忍着情绪说。


    就像她也从没想过让她得知,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当黑暗中寄居蟹邱一燃独自一人,终于很普通地站起来打开灯那一刻——


    全世界只有坏蛋黎无回,最为她感到高兴。


    第24章  “无论怎么样,坏人都是我。”


    “苏州?”


    导航屏幕上, 被定为终点的城市赫然在目。


    邱一燃点火的动作突然停下来。


    “反正路过也是路过。”


    黎无回说。


    她反过身去系安全带,看不到是什么表情,但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正好可以去看看你姨婆,不好吗?”


    邱一燃沉默,掌心压紧方向盘。


    “怎么不说话?”轮到黎无回来问她,语气很直接, “也不开车?”


    “为什么突然要去看她?”邱一燃忽然觉得喉咙干涩。


    她能感觉到黎无回在看着她。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黎无回轻笑一声, 并没有因为她此刻变得煎熬的表情而有所收敛,


    “当然是因为想看看她, 也想让她看看现在的我。”


    邱一燃直视着前方不说话, 她知道黎无回是故意这样说。


    “毕竟她那个时候对我很好。”而黎无回停顿两秒,


    声音被压得极轻,“而她去世我都没有去看她。”


    邱一燃攥紧手指。


    黎无回在笑,却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因为你不让。”


    “因为我们当时已经分手了。”邱一燃很安静地说。


    “错了。”黎无回否认她的话。


    邱一燃眼皮颤了颤, 她并不明白黎无回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当时你要和我分手。”日光下,黎无回的睫毛和头发都像是在发光。


    语气像极了恨,又像只是日光太烈带来的错觉,


    “而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


    邱一燃艰难地张开唇,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黎无回解释——


    分手从来都是单方面决定的事情,不需要被分手那一方的同意。


    至少对别人而言是这样。


    “不过,”像是知道她打算说什么,黎无回先开了口,


    “现在我同意了。”


    她没有再看着邱一燃, 而是直视着茫市狭窄的道路,


    “所以我想最后去见她一面, 也不可以吗?”


    或许是黎无回的目光没有在停留在她脸上,邱一燃终于觉得好过一些。


    黎无回给出的理由足够合理。


    当初林满宜在世,也的确是对黎无回很好,在邱一燃提起黎无回痛经的事情之后,也是林满宜始终念叨着这件事。


    后来林满宜因病去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她还拼了命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讲了很多事情,问邱一燃——


    小黎现在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们本可以也成为感情很好的长辈和晚辈。只是时间太短,她们还没来得及见面。


    时隔三年,回想起林满宜离开以前的那段时日,邱一燃仍旧觉得痛楚彻骨。


    同样,那也是她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时日,于是,她都没能有足够的精力,好好陪林满宜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对林满宜始终是觉得亏欠的。


    也许黎无回才是正确的。


    归根结底是那时的邱一燃太过自私,导致她没能和林满宜见上最后一面。


    等她们去巴黎离婚以后,黎无回的确可能再没有机会去看林满宜。


    静默地思考了半分钟。


    邱一燃缓了几口气。


    确认自己足够冷静,才终于发动了车,她没有更改目的地,而是朝着导航规定的路线开去。


    注意到车辆终于发动,黎无回的目光在导航上停留了几秒钟。


    确定了终点没有更改,她看了眼邱一燃完全没有表情的侧脸。


    她想果然。


    她深知自己的做法很激进,势必会让邱一燃感到很辛苦,说不定还让邱一燃后悔答应她的请求……


    但她太了解邱一燃,知道只有用这种方式,邱一燃才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黎无回并不因此萌生退意。她阖上双眼,反而如释重负,


    “我先睡一会,到了叫我。”-


    茫市离苏州并不远。


    路途平稳的话,大概三四个小时就能到。


    还是在邱一燃把车开得很平稳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的状况,她开车时很谨慎,也很小心。


    正常人出事故可能情有可原。


    但如果是她,哪怕只是很小的剐蹭,都会让人难免联想到她的腿。


    她不希望有这种事发生。


    特别是在黎无回面前。


    这个下午有个好天气,太阳,蓝天,在路上赶着回家的人们……


    她们这辆明黄色的出租车从这些景象中慢慢驶出一条路,登上高速,像朵会移动的向日葵,里头有且仅有两颗孤独的瓜子。


    再下高速的时候——


    肉眼可见地,城市景观逼到眼前,看得出要比茫市繁华得多。


    记忆中的街景一晃而过。


    邱一燃说不出自己此时想起的是幼时美好的记忆,还是三年前那段被痛楚裹挟的记忆,于是她更加谨慎地攥紧方向盘。


    只是车还没开到墓园,她们就被堵在了路上。


    大概是因为大年初一。


    车再次像排队的蜗牛那般停了下来,邱一燃双手扣紧方向盘,恍惚地直视着车外的车水马龙。


    就在这时,黎无回却突然出声,“你害怕了吗?”


    邱一燃愣怔。


    她侧脸去看——才发现黎无回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


    女人半靠在车窗边,眉眼间被黄昏笼罩着,一半阴影,一半明朗。


    “你醒了?”不知为何,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知道黎无回大概率昨晚没有得到好的休息,从巴黎赶到茫市,最后又在她出租屋楼下等了那么久。


    不知道每次那么漫长的路程,黎无回都在想些什么?


    黎无回“嗯”了一声,“你新换的座椅很舒服。”


    邱一燃静默一会,“正好新年,公司给所有车都换了。”


    “是吗?”黎无回笑了声,“那你们公司服务还挺好的。”


    “还会在车里放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欲盖弥彰,“这是我顺手买的。”


    “年货。”她补充。


    不过她很快又想,其实这种程度的关心根本不需要解释。


    因为她真心觉得——


    就算她们在这段路程中是散伙人,但同样也需要并肩前行。


    黎无回“哦”了声。


    她并没有再揪着姜黄人小饼干不放,而是又将话题回到了那件事上,


    “你害怕了吗?”


    邱一燃手指僵了僵。


    而恰好——


    这时排成长龙的车队开始往前挪动。她踩住油门,好一会,才否认,


    “我没有害怕。”


    黎无回没有立刻反驳她,大概是不想在这种时候仍然对她施以打击。


    但黎无回笑了。


    这笑声不太明显,不是嘲笑,不是讥讽。但其中意味却很明显。


    ——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但黎无回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她又阖上了眼。


    大概是没有足够的精力与邱一燃纠缠这件事。


    车像乌龟往前挪动着,马路嘈杂喧闹。


    邱一燃也没有再提起任何话题,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这段路实在太过漫长。


    当再次停下来之时,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林满宜的生前——


    林满宜是个和蔼但严肃的老人,邱一燃在她的教养下长大,并没有感觉到亲情的缺位。


    她记得,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经常扯着嗓子和所有骗她没有爸妈的大人说一句话——别人有爸妈,我有林满宜。


    林满宜自己是个教师,但不会因为她直呼她的姓名而生气,但会因为她直呼其他老师的姓名而大发脾气,罚她三天不准吃晚饭。


    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林满宜就教她先写自己的名字,再写父母的名字,最后再写林满宜的名字,不是因为要记那对不爱她的父母的恩,而是要让她记得——


    她母亲邱云,父亲魏繁,姨婆林满宜,她不是没有根的人。


    甚至,后来在她三年前几乎是奔逃回国的那段时日,哪怕她浑浑噩噩,林满宜同样也包容了她,接纳了她。


    林满宜从来没有放弃将她教导成一个积极自信的人。


    而现在——


    她却要用这副面貌去见林满宜。


    “你就是害怕了。”


    黎无回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内出现,将邱一燃的思绪从过往中抽出。


    她如梦初醒。


    看见车前挤得密密麻麻的车辆,以及快要泼到眼皮上的黄昏。


    恍惚间,她看向副驾驶的黎无回——黎无回仍旧是阖着双眼,没什么表情。


    像是刚刚没有说过话。


    邱一燃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她轻声问了一遍,但没有得到回应。


    副驾驶的女人仍旧懒意沉沉。


    邱一燃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原来真的是她的错觉。


    而就在她打算转过头去时,黎无回却又突然再次出声,


    “邱一燃,你为什么害怕?”


    邱一燃瞬间顿住所有动作。


    到这个份上,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黎无回看穿,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车辆重新前进,她很轻地说,“或许是因为愧疚吧。”


    “就因为你的腿?”


    黎无回问,


    “还是因为你失去了之前拥有的一切,或者是你没有成为她期望中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看到邱一燃逐渐隐在黄昏中,变得模糊的脸,放慢了语气,


    “所以你很怕去见她,怕她对你失望?”


    “应该都不是。”邱一燃摇头。


    “那是为什么?”黎无回很执拗。


    “大概是——”


    邱一燃有些犹豫,她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语速慢了下来,


    “因为我还是没有站起来。”


    将真正原因说出口之后,邱一燃长长舒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内心中滞闷有过片刻的放松。


    但很快又被千斤重的水淹没。


    “其实这个世界上因为事故截肢的人有很多,数也数不清,我不是这其中最严重,最无能为力的一个。”


    “相反,当时我还很年轻,也有足够支撑我治愈伤痛的金钱,还有支持我的家人,朋友……”


    甚至是爱人。


    邱一燃没有将这个字眼说出来——因为光是想到,就已经在灼烧她的心脏。


    于是她只是看着车外来来去去的人,装作轻松地笑着,


    “很多人的情况都不如我,但她们仍然都能在这种事情发生后,重新站起来,忘记事故带给自己的不好,甚至还能成为鼓舞很多人的榜样……”


    她低眼沉默。


    像是连呼吸都被车流吞走,以至于很难将话说完,停顿了很久,才说,


    “但是我没有。”


    而我本应该,不那么轻易被打倒。


    “这大概是,最令她失望的一种方式吧。”


    黄昏渐渐沉了下来,邱一燃希望自己说起这件事时语气足够轻松,


    “毕竟已经三年了,而我身上还是没有一点变化。”


    这段路程开了很久,在这之后,黎无回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是不是黎无回也在对她失望,如果真的失望,她其实很高兴。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去离婚的。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她们之间裹着黄昏下漂游的空气,她终于听到黎无回说,


    “嗯,我知道了。”


    很平淡的语气。


    邱一燃感觉自己应该感到愉快,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产生这种感受。


    她木然地攥紧方向盘,再次跟着前方的车停下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黎无回却又开口了,


    “你别怕。”


    很简洁,也很明了的三个字。


    邱一燃呼吸凝滞。


    “因为你只需要把这一切都怪到我头上,就可以了。”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反正也是我硬要让你去的。”


    隔着暮色,黎无回看向她,停顿了好几秒。


    像是在谨慎措辞,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也害怕吓到她,


    “无论怎么样,坏人都是我。”


    语气很小心。


    以至于邱一燃眼眶发热,她很想去反驳黎无回,但喉咙却堵住。


    然而下一秒,座椅上传出衣料摩擦皮革的声音。


    是黎无回看着她,稍微倾身过来,像是要像以前一样——


    用掌心捧住她的脸,让她的眼泪掉到她的掌心里。


    但邱一燃却又下意识地闪躲。


    匆促间她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自己发热的眼眶。


    于是黎无回的手悬在了空中,甚至被迫地、难堪地在空气中停了很久。


    这让邱一燃同样觉得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说什么可以来解释这种局面。


    她的思绪和行动都十分迟钝,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唇,


    “我……”


    黎无回慢慢收回了手,重新将头靠在座椅上。


    她不看她了,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所以邱一燃……”


    邱一燃红着眼眶,后知后觉地看过去。


    黎无回明明像是在生气,却又放软了语气,仍然愿意哄她,


    “你别怕,知道了吗?”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句话,甚至都没有多少温情,却让邱一燃险些再掉下泪来-


    邱一燃并不认可黎无回的话。


    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够了解黎无回。但有些时候,她觉得她可能比黎无回更清楚她自己在想什么。


    不管是当初截肢,还是这一天来看林满宜。


    都不该怪黎无回。


    黎无回是个目的性和驱动力都很强的人,从来都是。所以她不吝啬让自己成为坏人,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或许在应下这个决定之前。


    邱一燃就已经清楚她的目的——她在想方设法让她回到巴黎。


    这或许是黎无回弥补愧疚的一种方式。


    但却是邱一燃完全不想要的。


    或许这很可耻——但逃避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唯一活路。


    她们身处天平两端,并且都深知这一点,于是都在为自己和对方不断增减砝码。


    而改变路线去看林满宜——大概就是黎无回砝码中增加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车上的小矛盾,一直到抵达墓园以前,她们都没有再说话。


    车停到墓园附近后。


    邱一燃才想起——


    大年初一,来上坟祭祀扫墓的人比她们以为的多很多。


    附近几家祭祀用品店的鲜花香烛纸钱,都供不应求。


    而她们到的晚,找了几家店才勉强买到白菊花和纸钱。


    但提在手里仍然有些简陋。


    邱一燃越发觉得愧疚,于是上山的路她走得很慢,因为她很害怕走完这一段路。


    害怕让林满宜目睹她的不堪。


    所以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


    上山的路人山人海,即使太阳已经快落山,但仍然有很多人带着或平常或哀伤的表情走这一段路。


    邱一燃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是最为此感到焦虑的一个。


    但黎无回还是对此有所察觉。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在邱一燃身旁,陪她走完这一段极其困难的路。


    苏州比茫市大得多,人也多很多。


    黎无回下车后就戴上围巾半遮住自己的脸,很低调地在人群中行走,但还是不免被认出——


    几乎是还在半山腰。


    就有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往黎无回这边瞥过来,眼神里充满着跃跃欲试。


    甚至还有目光瞟到了邱一燃的脸上,然后其中一个“咦”了声,像是对她也觉得眼熟。


    苏州很大,大到有人能将当初在巴黎年少成名的摄影师认出来,也不足为奇。


    而邱一燃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只是闷着头低头行走。


    于是黎无回走到了她旁边,挡住了所有人投向她的视线,并且暗自加快了脚步。


    而邱一燃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她走得很快,越快到就走得越快。


    终于,快要走到林满宜墓前,她的心脏几乎都被提了起来。


    只差三个位置。


    “你等等。”


    黎无回突然喊住了她。


    邱一燃停住脚步,慢半拍地回头,“怎么了?”


    黎无回穿过方正的墓碑,朝她走过来,然后看着她,眼神在暮色下很模糊。


    “怎么了?”邱一燃问。


    “别躲。”黎无回说。


    “什么别躲?”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微微垂眼,然后忽然朝邱一燃伸出了手——


    那个时刻的光线很浓稠,邱一燃在黎无回眼中也看到了很浓稠的东西,以至于她真的忘记了躲开。


    直到女人的手指落到了她的后颈,若隐若现地擦过她颈后的皮肤,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熙熙攘攘的春节,很多人赶到墓园,来探望自己的朋友、亲人或者是爱人,或者是与自己的朋友、亲人和爱人一同前往。


    在这样的背景下。


    她在给她整理衣领,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举动。


    就好像,她还是她的妻子。


    ——这个想法冒出来,邱一燃第一时间感到慌乱。


    她失魂落魄,没办法不往后退。


    “别动。”黎无回在这个时候警告她,“难道你想这样去看她?”


    邱一燃不得不停住脚步。


    她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因为在车上太久,风尘仆仆导致衣领蜷缩,“我也可以自己来。”


    “没有必要。”黎无回说。


    她很快就放开了她,和她保持在了恰当的距离,没有情绪地质问,


    “只是帮忙整理衣领而已,陌生人之间都可以做,离婚之后就不能这么做吗?”


    邱一燃被说得哑口无言。


    但她注意到“离婚”两个字,是黎无回压低声音说的。


    而黎无回却不管她,径直上前了几步,自顾自地找到了林满宜的墓,将手中的白菊花放在了墓前。


    然后,静静地站立在墓左边。


    她给邱一燃留了个位置——可以并肩的位置。


    邱一燃在原地顿了半晌,走过去,站在了黎无回身旁。


    周围不停有人来来去去,也夹杂着各种谈话声和哭声。


    但她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像在林满宜面前对峙。


    意识到这种氛围太过沉闷。


    邱一燃很勉强地扬起自己的嘴角,对林满宜正式介绍,


    “姨婆,她是黎春风,你之前在视频里见过的。”


    这大概是林满宜第一次亲眼看见她们两个并肩,以至于她没办法跟林满宜说——她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


    她有一秒钟的自私,不想让林满宜知道——最后连黎无回也都被她推开。


    恐怕林满宜得知后会对她更失望。


    听到她这样说,黎无回像是回过神来,并且完全察觉到她的想法,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话,


    “嗯,我是黎春风。”


    也很简洁地介绍自己,“跟您姨孙女结婚的那个女人。”


    同样也没有提起离婚的这件事。


    邱一燃低垂着眼。


    她没有想起,她手中还拎着从山下买来的纸钱香烛。


    因为她到了林满宜墓前就不知所措。


    于是她拿在手里,迟迟都没有动作。


    很多时候她身体和思维都比较钝。


    直到——


    黎无回主动接过她手中的纸钱香烛。


    邱一燃终于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要不还是我来——”


    话没有说完。


    因为黎无回并没有理会她的阻止,已经半跪在林满宜的墓前,低着脸,点燃了纸钱香烛。


    “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黎无回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看她。”


    火光在傍晚燃烧,她抬眼看向她,很轻地补充了一句,


    “毕竟我一直是你的妻子。”


    邱一燃的话吞了回去,她知道黎无回的意思——


    就算她们现在要去离婚。


    但也没办法否认,五年前她就已经成为她的妻子。


    没等她回话,黎无回就又回到了她身边,肩膀擦着她的肩膀。


    这种时候,她表现得不像比她年小两岁,而像个很周到的晚辈,也像个很体贴的妻子。


    “过来拜年要磕个头吗?”


    黎无回突然问,“按照你们这边的习俗,我这个身份。”


    “……我来就可以了。”犹豫过后,邱一燃这样说。


    说着,她艰难地弯下腰,给林满宜磕了第一个头。


    但她没想到。


    即便她这样说,黎无回还是跟着她,很正式地给林满宜磕了三个头。


    有一瞬间邱一燃想阻止——记忆中黎无回很少做这种事。


    但她看到黎无回被风吹得鼻梢泛红的侧脸,以及微微抬起的下巴……


    还是沉默了下去。


    她不该阻止黎无回的心意。


    况且邱一燃自己动作都很慢,每一次跪下再起来,对她来说都很困难。


    但黎无回却也没阻止她。


    所以,蛇年的大年初一,她们只是并排着给林满宜磕了三个头。


    磕到最后一个——


    邱一燃弯着腰,很久都没能直起身来,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麻木。


    而黎无回也完全没有催促她。


    只是在旁边耐心地注视着她。


    其实邱一燃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和林满宜说些什么。


    说她抛弃一切独自生活了三年?


    还是说茫市很冷,她遇到很多不怎么友好的人,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所以那截残肢萎缩得很可怕,连她自己都害怕看到……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觉得委屈。


    她觉得愧疚。


    因为她在离林满宜这么近的地方,这三年却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而这次来看她——


    也只是因为她仍然想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所以不得不去跟黎无回离婚。


    她觉得自己很不对。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邱一燃额头和眼睛都发红。


    她低着脸。


    不想让黎无回看见自己的窘迫,“我们走吧。”


    她说走,但其实却像逃。


    直到往外走了好几个墓。


    她才稍微缓下来。


    胡乱地抹了抹自己被风吹得很疼的脸,语气很轻地对黎无回说,


    “谢谢。”


    无论如何,黎无回那么恨她,却都仍然在配合她的那一点自私。


    “你别谢我。”


    黎无回说,“我只是也不想在你姨婆面前当坏人。”


    邱一燃眼眶发红。


    “当然……”


    黎无回注视着她通红的眼睛,从自己衣兜中拿出手帕,递了过来,


    “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其实你是被我逼来的。”


    邱一燃沉默接过黎无回的手帕——


    还是和当初在巴黎那样,黎无回习惯用手帕,一尘不变的绿格纹,买了很多条。


    黎无回钟爱绿格纹。


    有一次她甚至很诚实地向她表明——是邱一燃当初戴了绿格纹围巾,所以才被自己注意到。


    其实这又要归结于林满宜。


    因为当初那条绿格纹围巾,也是林满宜从国内寄给邱一燃的。


    邱一燃忽然觉得今天没有白费。


    的确,她应该让林满宜看一看黎无回,也应该让黎无回看一看林满宜。


    这个加注的砝码,是黎无回赢了。


    邱一燃擦了擦眼泪,将手帕攥在手中,“我洗完了再还给你。”


    黎无回收回目光,“随你。”-


    天色已经发暗,她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但才走到墓园门口,邱一燃就隐隐约约看见——


    有一堆人在离她们不到十米外的地方驻足,视线像粘稠的膏药,在她们身上游离。


    或许是错觉,她甚至感觉到有目光粘在她腿上。


    那一瞬间邱一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像是从天而降的大山压在她胸口。


    “黎……”


    她竭力维持冷静,想要去提醒黎无回快点离开,却又被自己的残肢拖住。


    她不得不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此刻又成为负累。


    因为她无法跟黎无回一同尽快离开。


    “黎春风。”


    她改成喊这个名字。


    然而就在下一秒——


    她的手腕被突然抓住。


    黎无回将她一把拽过,发丝擦过她的耳旁,掌心盖住腕心脉搏,影子盖住她的脸。


    那一刻她心跳极快。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树荫下。


    而黎无回已经站在她身前,将自己颈下的围巾取下来,一圈一圈地绕在她脸下,然后压着声音说,


    “你先下山等我,不要过去。”


    第25章  “骗子。”


    邱一燃躲在树荫下, 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


    这种举动其实很私密,让她感觉满世界都是黎无回的味道——


    一点点残余的反转巴黎,车上橘子味的香挂, 还有这个女人自带的发香,以及残留的体温……混在一起很奇妙,像云,飘在天上的云。


    此刻却很近。


    像是云落到了她的呼吸里。


    邱一燃屏住呼吸。


    刚刚, 她已经低着头, 路过将黎无回围住的那一群人。


    没有人觉得她奇怪。


    因为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戴着围巾闷着脸的残疾人。


    只要离黎无回远一点, 没人会知道她是谁, 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到底在躲着什么。


    于是她没走多远, 就躲在树荫下观察情况。


    这群人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可怕, 大概率只是一群喜爱黎无回的年轻人。


    可能之前就将黎无回认了出来,但看见黎无回进了墓园,就只是在门口等着。


    等黎无回出去,她们才鼓足勇气围上去, 跟黎无回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


    邱一燃听不清内容。


    但她仍旧有些担忧——


    因为前不久,黎无回才主动爆出之前有过一次婚姻,后续如她所料, 关于这件事的舆论并没有很快停歇, 而黎无回对此也没有任何其他回应。


    如果……


    如果最后被发现,那个结婚对象是她,而那时黎无回又正处于无名时期,这件事又会给黎无回带来多少不必要的猜测和污蔑?


    越往下想, 邱一燃越觉得心悸, 这种感觉就像是口鼻都被闷在皮革中,让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也许是她的想法还是太单纯。


    以为这次去巴黎离婚之后, 就能结束这一切。


    但却从来没想过——


    这一路上她们会遇到什么,去到巴黎又会遇到什么,在那些未知因素中有多少会对黎无回产生不利?


    邱一燃惶惶不安。


    下意识地——她十分痛苦地看了眼远处被围在中间轮廓模糊的黎无回。


    咬了咬牙。


    趁黎无回没有往这边望,她狠了心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山下奔逃。


    然后焦急地上了辆出租车,像是特别怕自己会后悔似的,对前排的司机说,


    “请你帮我尽快离开这里!”-


    邱一燃好像再一次抛弃了她。


    ——黎无回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有那么迟钝,或许根本原因是她太自信。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中就认为,邱一燃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她。


    三年前也是一样。


    她没想过邱一燃会离开得那么决绝,彻底消失。


    现在她用“好像”——


    是因为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还对此感到茫然。


    但的确,邱一燃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等黎无回和那群喜爱她的年轻人分开,她才发现邱一燃并没有联系她,也并没有告知她自己现在正在何处。


    黎无回只好给邱一燃打电话。


    但对方并没有接。


    那时听到电话中漫长的嘟嘟声,她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以为邱一燃只是没有听到电话。


    黎无回一边打电话,一边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回到山上,在墓园里找了几个来回。


    却都没有发现邱一燃的踪影。


    这个时候她才变得稍微有些着急起来,顺着她们来时的路,下山,路途中也没有发现疑似邱一燃的踪影。


    山脚下停着很多接客送客的出租车,人群很吵,每个人身旁都有着另外一个人的陪伴,只有她像发了疯一样在奔走。


    有个好心人看见她在找人,并且表情很焦急,就拿着自己刚刚捡到的那条围巾过来找她,问她是不是在找这位戴围巾的女士,然后开玩笑地说——


    是看见有个戴围巾的女士冲上出租车,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所以围巾都掉了。


    黎无回接过那条散开的围巾,控制不住有些手抖,但还是很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等好心人离开之后,她站在路灯下很久,像是失去所有感官能力。


    所以,她闻不到围巾上熟悉的气息,也看不见围巾底部绣着的拼音字母。


    她将整条围巾翻得仔仔细细,因为她想要找到一个证据——


    证明这条围巾不是她的那条。


    而好心人口中冲上出租车像是在逃离恶鬼的那位女士——也并不是邱一燃。


    但她失败了。


    这就是她的围巾。


    被人目睹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的、于是发了疯地逃离的那位女士……


    “邱一燃。”


    黎无回很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朝她走过来的女人顿住脚步,隔着几棵银杏树,遥遥地抬起头,失魂落魄地望向她。


    “黎无回。”


    远处的这个女人这样喊她,然后继续迈着步子,往她这边走过来。


    黎无回没有动。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围巾,觉得自己突然生了一场热病,眼睛和口鼻都被熏得很痛,几乎无法呼吸,也看不清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如果是邱一燃,为什么要突然跑到她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是邱一燃,为什么跑走了还是要回来?


    “对不起。”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邱一燃很真心。


    每一次呼吸也都很艰难,但她仍旧撑着嘴角的笑,轻声重复,


    “对不起。明明我之前已经和你约定好了,不会轻易反悔的。”


    “为什么没有走?”黎无回低着眼,问。


    “其实我刚刚……”邱一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承认自己的软弱和不堪,


    “本来真的打算要逃走的。”


    “为什么没有走?”黎无回又重复了一遍,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因为,”大概是走过来的一路都在吹风,邱一燃的鼻梢很红,


    “我发现,你给我戴上的围巾好像被我不小心弄掉了。”


    黎无回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然后我就下了车。”


    邱一燃努力回忆自己刚刚几分钟内发生的状况,她描述得很简单,因为她发觉那么多事情回忆起来,她能记住的很少,


    “我发现我的手机被冻关机了,身上也没有钱,司机师傅大概觉得我很奇怪,因为只开了一百米不到,但她还是很好心地让我走了。”


    “所以呢?”黎无回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回来的路上,我想,”邱一燃望着黎无回沉甸甸的瞳仁,一字一句地往下说,


    “如果我那个时候还待在巴黎,那这样的事情应该会发生很多次吧……”


    我想从你身边逃开,并且一次次伤害你的事情。


    “不过这次不一样。”邱一燃笑。


    为什么不一样?


    ——黎无回本想这么问。


    但看着邱一燃通红的眼睛,和被冻得很红的鼻梢,她已经知道邱一燃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因为我们是去离婚的。”


    邱一燃还是说了出来。


    尽管她说出来的时候口齿都发涩,但她没可能回避,


    “所以,最起码,我得兑现我答应下来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不对。


    原本在山上,黎无回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盖在她脸上,独自去应付她不想面对的事情和人。


    但可耻的她,却在这种时候逃走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脸面对黎无回,回来的一百米路程很短。


    她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回赶,希望不要被黎无回发现她的懦弱和自私。


    但是她太慢了。


    黎无回还是发现了。


    她只能承认自己的不堪。


    黎无回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来对她施以同等程度的伤害,都可以。


    但是黎无回没有。


    黎无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很久,很久,像是在试图理解她刚刚说的一切。


    光是这样的眼神,就已经让她觉得煎熬。


    “黎无回——”她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


    “知道了。”黎无回却打断了她的话。


    然后很耐心地走到她面前,影子盖住她的影子。风刮过来,银杏树的落叶往下飘。


    像云朵那般的气味再次裹过来,像张大网,将邱一燃裹住。


    视野变模糊——


    黎无回背对着飘落的银杏叶,垂眼瞥着她,重新展开手中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帮她围上。


    动作很小心。


    像怕自己的手很凉,冻到她。


    所以完全将手藏在围巾背后,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邱一燃红着眼睛。


    黎无回将她颈下的围巾围得高高的,厚厚的,几乎要盖住她的下半张脸。


    “邱一燃。”


    系完之后,黎无回的手收了回去,她站回原来的位置。


    冷空气吹动银杏叶。她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圈白气,


    “你下次别这样做。”


    隔着沉到眼皮底下的浓稠黑暗,她看着邱一燃,语气像警告,也像冷然,


    “这样的事有第三次的话,我绝对再也不会原谅你-


    语速很快地扔下这句话,黎无回就转了身。


    她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


    像是很生气,却又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不想发到她身上。


    她没有等她。


    邱一燃知道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


    她低着眼,感觉到有液体从自己的眼睛里面滴落下来。


    她胡乱地抹了抹眼,感受着围巾的温暖涌了上来,包裹住她原本失温的皮肤。


    眼睛却仍然发涩得厉害。


    她明明很生她的气,却又愿意为她戴上围巾。


    这反而让邱一燃觉得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踩在黎无回的影子跟上去。


    但她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的黎无回停了下来。


    “怎么了?”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走上前去,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她刚走到黎无回的位置,就僵在了原地。


    因为许无意站在拐角的甜品店处,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两个快要融掉的冰淇淋。


    看到她们两个。


    许无意似乎比她们还要意外。


    她先是将视线停留在前面的黎无回脸上,像是很意外地,喊了一句,“春风姐?”


    然后又才看清黎无回身后站着的邱一燃,直接愣在原地,“姐?”


    大年初一,刚从山下下来的许无意举着两个冰淇淋,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许无意是林满宜的外孙女,算下来,就是邱一燃的表妹。


    不过她们从小基本一起长大,所以许无意一般都直接喊她姐。


    后来邱一燃出了国,她们很少见面。


    于是邱一燃对许无意的记忆,就总是停留在十四岁那一年——


    她出国前的那天晚上,八岁的许无意闹着要跟她睡,结果大冬天把她被子哭得差点结冰,第二天许无意的眼睛也成了核桃仁。


    邱一燃笑着给核桃仁许无意擦眼泪。


    许无意扯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对她说——姐,你要记得我。


    后来她在国外,也经常和许无意通电话。于是许无意也知道——


    她的表姐邱一燃,有个十分漂亮的模特妻子,听说很会骗人,叫黎春风。


    再后来,邱一燃断了腿,许无意又为她哭成了核桃仁,对她说——姐,我相信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最后一次见面,就是林满宜去世后。


    不过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邱一燃对那段时间的很多事、很多人都记忆模糊-


    许无意手中的两个冰淇淋已经快要化成水了,她匆匆忙忙地找到垃圾桶扔了。


    又快速地跑回来,掏出纸擦了擦手,像是不敢相信那般眨了眨眼,


    “真的是你们两个?”


    邱一燃匆忙地擦了擦自己还发红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印象中丁点大的许无意突然变得那么大,所以很感慨。


    还是因为,她一直害怕见到许无意,或者是见证她过往的任何一个人。


    才宁愿待在茫市,维持自己平静却又无望的生活。


    “对,我……”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我们来看姨婆。”


    “你们两个一起来的吗?”许无意看到她们两个站在一起,表情看起来很雀跃,


    “那外婆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我刚刚去看她还说怎么看到了那么新鲜的花呢,我还以为是她的学生……”


    那时回到苏州,邱一燃并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她和黎无回已经分开的事情。


    而当时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她的痛苦,便也基本都没有问过她,只是在暗地里猜测。


    思来想去,邱一燃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应该让许无意不要再误会,“其实我们——”


    “我们顺便来度蜜月。”黎无回截过了她的话。


    邱一燃顿住。


    她诧异地看向黎无回。


    “啊——”许无意恍然大悟地拖长声音,“原来是这样,我记得你们当时结婚都没度蜜月是不是,听说当时刚结完婚就大吵一架?”


    说着,她的目光在黎无回和邱一燃身上转了转,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高兴。


    因为曾经因为事故一蹶不振的表姐,能够重新鼓足勇气出门度蜜月——在她看来,这也许就是回到从前的预兆。


    更是所有家人都希望的事情。


    黎无回表现得坦坦荡荡,“嗯,所以我们决定从今年开始补回来。”


    她都已经这样说。


    邱一燃没可能去拂她的面子,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许无意笑了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那你们住哪里?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家住?正好我放假没人陪,一个人住老房子害怕,因为我妈去省外出差了……”


    “不用——”邱一燃下意识拒绝。


    “好啊。”黎无回答应得很利落。


    “耶!”许无意跳了起来,很不客气地挎起黎无回的胳膊,


    “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哈!”


    她从黎无回那边探头过来,笑嘻嘻地对邱一燃说,


    “反正你们家的事都是春风姐说了算。”


    邱一燃想说自己可以在外面住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看一眼黎无回。


    黎无回只轻飘飘地回给她一个眼神。


    意思像警告,也像威胁——你欠我的。


    邱一燃安静了下来。


    刚刚的确是她惹黎无回生气,现在不管黎无回突发奇想到底要做什么,她都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她们在外面吃了饭之后。


    就真的跟着许无意回到了老房子——在十四岁以前,邱一燃生活的地方。


    老房子离老城很近,从小巷子里穿过去的某一家,还是楼梯的旧楼房,顶层,三室一厅,打开窗户能看到一大片脊角翘立的灰黑屋顶。


    从前,一间房住林满宜,一间房住许无意的母亲许雪,一间房住许无意和邱一燃。


    她们的房间是那时比较流行的木质上下铺,床宽一米五,邱一燃睡上面,许无意睡下面。


    她们挤在这张上下铺里,聊着自己年少时的烦恼和心事,各自长大成人,最后像脱巢的鸟那般飞向自己的人生。


    邱一燃和许无意都走了这么久,林满宜也还是留着这个房间没有动。


    老家具和老房子都总是散发着童年和记忆的气息,这反而让邱一燃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她并不想怀念从前的自己。


    不过她们一路过来,发生那么多事,已经心力交瘁。


    到老房子后,邱一燃异常沉默。


    但许无意似乎和黎无回聊得很开心,两个人在阳台上有说有笑地说着些什么。


    于是邱一燃先去洗了澡,然后又躲在自己以前住的房间里,偷偷用热毛巾给自己敷腿——


    医生说,如果她要进行这么长时间的旅途,最好每天都要注意残肢的状况。


    如果发生红肿发炎,需要马上停下来,上药,去医院,等恢复好再继续。


    今天才第一天,路途也没有很遥远,倒是没有发生这种状况。


    但邱一燃还是给自己打了盆热水,拆了假肢下来,然后用热毛巾揉敷着自己的腿。


    每天都要看到残肢和接收腔连接处的萎缩皮肤,她已经习惯,但有时候还是会想——如果她能和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能爱人就好了。


    注意到门外有动静的时候,邱一燃第一时间放下裤腿——


    “谁?”她问。


    门口的人并没有直接开门进入,而是又停了一会,才说,“是我。”


    黎无回的声音。


    “进来吧。”邱一燃松了口气。


    即便她这么说,黎无回也没有立刻打开门进来,而是又刻意在门口等了几秒钟,才慢慢地推开门。


    “我以为你又逃走了。”这是黎无回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邱一燃错愕。


    黎无回也是洗完澡过来的,穿着睡衣,刚吹完头发不久,身上隐隐的发香比白天更浓烈,表情看上去也更散漫。


    然而她进门之后。


    先是瞥了一眼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


    接着。


    黎无回便直接将她摆放在旁边的假肢拿走,摆放在了上下铺的上铺。


    再很不留情面地说,


    “我今天晚上就睡上面。”


    她应该已经很不信任邱一燃。


    邱一燃愣了半晌,之前她们已经说好,一人睡一个房间。


    许无意还很奇怪,问她们为什么要分房间睡。邱一燃那时还很尴尬地解释——因为她晚上要起夜,怕吵醒黎无回。


    而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无回把她的假肢抢走,然后很安静地说,


    “其实我不会逃了。”


    “这件事谁也说不准。”黎无回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


    “毕竟你出发之前也对我这么说。”


    邱一燃沉默。


    “那你把我的假肢拿走,然后去铺好的大床睡吧。”良久,她终于开口,


    “你比较高,这里可能睡得不舒服,而且被子也不厚。”


    “听说你以前就是睡上面?”黎无回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已经在铺床,


    “我想试一试睡在这种床上面是什么感受。”


    邱一燃还想要试图说服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很快,黎无回已经铺好了床,踩着阶梯睡了上去,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听得出来黎无回说话仍然带刺。但邱一燃并没有被刺痛到。


    因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就像是二十七岁的黎无回,突然声势浩大地入侵了她的童年时期,和她萌芽新生的青春期。


    于是黎无回这样的话,在她耳朵里也变得幼稚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耐心解释。


    黎无回好像已经很累,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还是说你真的又想要丢掉我?”


    今天的事的确是邱一燃做错。


    她盯着黎无回垂落到床边的卷曲发丝,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什么,于是又轻着声音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不过再怎么需要划分界限,睡上下铺也不至于是什么大事。


    邱一燃叹了口气。


    把自己刚刚在用的热毛巾和热水收拾好,关了灯,睡进了下铺。


    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今天……”再次翻了个身,邱一燃盯着顶上黑漆漆的木板,没忍住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问我为什么要说我跟你是回来度蜜月的?”黎无回大概知道她迟早要问,轻笑,


    “你不就想造成这个假象吗?”


    邱一燃呼吸滞住。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你过得很好,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所以让她们不要担心你。”


    透过那层薄薄的木板,黎无回的声音飘落下来,


    “哪怕实际上,反而是你把每个人都抛弃了。”


    邱一燃突然感觉自己难以呼吸,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不只是她知道黎无回想要做什么,事实上,黎无回也从来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


    她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最底层的逻辑,永远都瞒不过黎无回。


    “更何况——”


    黎无回将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的确是还没离婚,我也不想解释这么多。让她知道我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恐怕会更麻烦。”


    “反正以后,这都是你自己需要说明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自己是因为懒,所以不想管,于是干脆配合她演戏,将那道被揭开的伤疤再次遮盖起来。


    邱一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


    黎无回没有再说话。


    新年的第一天就过得那么漫长,这是她们两个都没有想到的。尽管这也才是她们这场离婚旅途的第一天。


    以后的每一天,恐怕都会很艰难。


    因为她们之间,的确是还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清算。


    “黎无回。”


    想到这里,邱一燃鼓起勇气说,“我不会逃,你可以睡得舒服点。”


    但黎无回没有回答。


    她像是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均匀。


    邱一燃没有再说话。


    她屏住呼吸,也闭上了眼睛,但可能是今天情绪起伏太大,她很久都没能睡着。


    老式上下铺的床都有个缺点——那就是只要一方翻身,就势必会影响到另一个人。


    所以邱一燃忍了很久,都没翻身。


    最后,她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压到胸前来的黑暗,还是没能忍住——


    很小心,很慢地翻了个身。


    大冬天她将自己逼得满头大汗。


    成功之后她舒了口气,却又听到头顶有声音飘下来,


    “你也可以睡得舒服点。”


    邱一燃失神,“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不是。”黎无回否认,声音听得出来很疲累,“我没有睡着。”


    “为什么睡不着?”


    这样问黎无回的时候,邱一燃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有媒体报道黎无回前两年过度服药进医院的事情,也有黎无回两年前遭遇母亲离世的事情。


    全都是邱一燃不在她身边时,发生的事情。


    “你……”没有听到回答,邱一燃从中挑选了一件试探着去问,


    “我们这次要顺路去看看你妈妈吗?”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黎无回的母亲鲁韵,最后到底被埋葬在哪里。


    这都是她错过的。


    “我不去看她。”


    尽管声音听起来精力不济,但黎无回的拒绝很坚决。


    “为什么?”邱一燃觉得困惑。


    印象中,黎无回和鲁韵的感情并没有这么差。


    甚至鲁韵也跟着黎无回在她十八岁那年就来到巴黎,只是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一起。


    这对母女很奇怪,明明联系很紧密,却都偏要各自生活,像是和对方生活在一起就会吞掉自己。


    “因为她也抛弃了我。”


    停了很久,黎无回才回答。


    她用的是“也”。


    足够让邱一燃哑然。


    尽管她并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从来都知道,对黎无回而言——


    抛弃是死罪,所有抛弃者都需要受到最生不如死的惩罚。


    “可是她都去世了,也不能原谅她吗?”邱一燃鼻尖酸涩。


    黎无回“嗯”了一声,“不能。”


    很平淡的语气。


    却像雪崩那般砸在了邱一燃的心底。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房间太黑了。


    “其实我也想不通,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快死了,却还是要抛弃我。”


    “她跟我说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去死,因为不想在死之前还看到我的脸,当然不止是我,她不想看见任何人……”


    回溯起那段过往,黎无回的语气很轻松,像有投影在她脑子里播映,而她只是观看那段精彩剧情的观众。


    说到最后,她甚至还笑了起来,


    “她问我,是不是跟我纠缠过的人,到最后总是要死一个,我才敢罢休。”


    “还说,是不是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放过她。”


    “最后,她跟我说没有人敢爱我,也是因为我活该。”


    冬夜的黑很烫人,黎无回一字一句地说完那些自己听过的话,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很奇怪,不过或许当时鲁韵早已料到这一点,才会对她说这种话。


    而邱一燃久久没有说话。


    像是无法承载包含着恨意的话语,也不知道该如何用现在的身份来安慰她,或者……也因为她对鲁韵的态度而胆怯。


    归根结底,鲁韵没有说错。


    她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难怪所有人都要逃离她身边,难怪到头来她留不住任何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想到这里,黎无回蜷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得很紧。


    她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呼吸像是被一面墙吸进去,然后又推回来。


    她无力地闭了闭眼,双手将自己环住,突然笑了,


    “或许她说得对,是我活该。”


    说完这句,她彻底闭上眼睛,强逼自己陷入像是溺水般的黑暗。


    黑暗中久久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连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


    像是两个人在玩谁的呼吸被听见谁就会先死掉的游戏。


    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夜始终难以入睡。


    黎无回紧闭双眼。


    就在她快要彻底陷进黑暗时,邱一燃的声音再次出现,轻得像是梦语,


    “她说得不对。”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墙壁上用彩笔画的两颗小云朵,一朵黄色,一朵蓝色。


    不知道是多少岁的邱一燃,还给两颗云朵都画上了很傻很天真的笑脸。


    “黎春风?”


    黑夜浓厚,邱一燃似乎是没有听到她出声,又喊了她一声。


    不过这次却突然换了称呼。


    “你睡了吗?”


    黎无回不讲话。


    伸手戳了戳那两颗小云朵——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和小时候的邱一燃产生心电感应。


    然后奇迹发生,时空逆转,那年巴黎的圣诞节还没有过,她和邱一燃仍然在相爱。


    “她骗你的。”


    床下,邱一燃再次强调。


    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大概是为了让她听起来不像安慰。


    喘气的声音却很像是哽咽。


    之后又憋住呼吸停顿了很久,才完完整整地说完那一句话,


    “明明,全世界有数不清的人在爱你。”


    这句话隔着木板传上来,不由分说地嵌合进骨头里。


    黎无回眼眶发烫得厉害。


    手指蜷缩了回去,声音却轻得像落水的鸟,很久以后才从喉咙里溢出来,


    “骗子。”


    第26章  与其瞒心昧己,倒不如光明正大。


    骗子。


    二零一九年的巴黎, 当时的黎春风觉得——这个人眼中就明晃晃地写着这两个字。


    但邱一燃并没有这样说。


    或许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或许是出于年长两岁的经验。


    她只是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困惑,装作镇定自若, 却差点又被地上的衣物绊倒。


    最后拿着所有衣物和遗留品,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


    就好像,她才是那个需要心虚的骗子。


    “嘭——”


    门被很大力地关上,只留下一阵冷尘。


    黎春风笑了。


    她心平气和地关上窗户, 在床头地毯坐下来, 端起那杯并没有被喝的蜂蜜水。


    抿了一口。


    太甜。


    她微微蹙眉——


    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喜欢喝这么甜的东西来解酒, 昨天晚上还一直顶着被酒精熏红的脸, 喝一口就皱着眉, 让她多加蜂蜜。


    黎春风将水杯放下。


    又拿起柜上的摄影集, 很有耐心地翻阅起来。


    “嘭——”


    紧闭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带着一阵急切的风。


    黎春风勾起唇角。


    匆匆开门的人却没有进来。


    只是很拘谨地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也没有开口说话。


    愣愣地看着她。


    黎春风不得不将手中摄影集放下, 看向去而复返的邱一燃——


    对方正愣怔地站在门口。


    大衣卫衣在慌乱之下穿得乱七八糟,绿格纹围巾将柔软黑发凌乱无序地缠在颈下。


    下眼睑还因为昨天的醉酒反应,稍稍泛着点红, 下巴的弧度绷得很紧。


    她看上去很委屈, 于是很孩子气地,不想跟她说话。


    但是又想用眼神来对她施以指责。


    可惜效果不佳,因为黎春风从来都不是擅长自我反省的人。


    她甚至笑了起来。


    撑着下巴和这人对视了一会。


    终于,是黎春风站起身来。


    慢悠悠地走过去, 在邱一燃紧紧盯着她的视线下, 伸了手过去——


    或许是出于惯性,邱一燃并没有躲, 只是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于是很轻易,黎春风的手碰到了邱一燃的衣领。


    她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衣领。


    又将她被夹在围巾中的发丝拿出来,细细理好,顺好。


    邱一燃才微微侧着白皙的下巴,将脸从她手掌心中移开,十分别扭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


    黎春风用掌心捧着她的脸,又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轻轻地笑,


    “我现在是你的妻子?”


    “你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件事。”邱一燃突然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黎春风靠近,鼻尖几乎要擦到邱一燃的睫毛。


    她紧紧盯着她。


    毫不退让,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邱一燃又不说话了,只是抿唇盯着她,估计下一秒就又会夺门而出。


    “不要太生气了。”


    黎春风笑了起来。


    然后给邱一燃理了理耳边凌乱的发丝,狡黠地眨了眨眼,对她说,


    “注意安全。”


    她像在送她出门,就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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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邱一燃也没有躲开,低垂着微微泛红的眼,深吸了几口气。


    明明像是已经很生气,结果最后也只是扔下一句,


    “你的手太凉了!”


    “嘭——”


    门再次被很凶恶地关上。


    黎春风的手还悬停在空中,像是被抛弃了之后还没反应过来。


    但她笑出声。


    甚至因为笑得厉害,以至于都直不起腰。


    说实话她没想到——


    十九岁就成名,在名利场混迹游荡的知名摄影师,会是这几天她看到的这样。


    当然,她也没想到——


    在平安夜的这场雪中,她让出租车司机先停车不要走,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的时候……


    邱一燃竟然真的回头看她。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


    她竟然成了邱一燃的妻子。


    今天早上,她比邱一燃醒得要早,照例给这个人泡好甜得发腻的蜂蜜水。


    可邱一燃睡得很沉。


    于是为了维持入喉温热的温度,蜂蜜水被换了一杯又一杯。


    黎春风百无聊赖,趴在枕头上,玩邱一燃的睫毛和头发。


    这个人的睫毛和头发都很黑,也很亮,像婴儿。


    大概是在做梦,邱一燃的睫毛在她手指下颤了颤。


    像是察觉到不舒服,邱一燃将她到处做乱的手指拿下来,很自然地、也很紧紧地握在温暖的掌心里。


    甚至迷迷糊糊地拿到唇边亲了一下,昏沉间,很含糊地说了一句梦语,


    “我愿意。”


    ——她们结婚时说的话。


    黎春风在那一刻愣住。


    而邱一燃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仿佛只是一句逃过大脑监控系统的梦语。


    说完这句话,她就握着她的手,一起放到了被子里。


    甚至是放在了自己心口上,很小心翼翼地护着。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掌心脉络连着心。


    黎春风稍微动一动手指,都能察觉到这个人的心脏在自己手中,平稳地跳动着。


    像信任。


    不讲道理,轻易就托付。


    于是黎春风开始意识到——她真的和这个人结婚了。


    然后她问自己——


    在二十二岁最穷困潦倒的这年遇见邱一燃,是不是原本就是老天安排给她的机遇?


    她已经错失掉了模特的黄金年龄,以后还会有像这种从天而降的机会吗?


    邱一燃是意气风发的摄影师,和很多商业品牌都有合作,周围的人脉资源想必是她这辈子想尽办法都无法接触到的,而她是落魄无人听闻,甚至是被烂经纪公司拖累到失业的模特……


    她以后会忍得住不利用邱一燃吗?


    闲竹赋整理


    而邱一燃在彻底得知她的现状后,会忍得住不怀疑她吗?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道,黎春风在巴黎混迹这么久,被骗过,真心对待过友人却也被怀疑过别有用心,渴望过,也绝望过……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具备礼义廉耻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


    黎春风垂下眼,十分狠心地将自己的手从邱一燃心口中抽出。


    她盯着熟睡的邱一燃五分钟,又在冷风中吹了半小时。


    最后在邱一燃温吞吞地朝她走过来,给她披上衣物时。


    感觉到被吹得很凉的肩膀上瞬间被温暖包裹,她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与其瞒心昧己,倒不如光明正大。


    当邱一燃犹豫间问她,是不是模特。


    她说是的那一刻,在邱一燃眼中看到错愕和茫然。


    像是刹那间的身体反应,她抢先在邱一燃唇角落下一个吻。


    又像是下赌注,而她在自己心底打了个赌——


    赌或许有可能,无论如何邱一燃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们的结婚誓言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只不过她失败了。


    那杯换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蜂蜜水,还是凉了。


    黎春风有些遗憾地想。


    闲竹赋整理-


    邱一燃是逃走的。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这个女人的视野,一下楼就打上车,奔去找Olivia。


    Olivia是个很乐意开玩笑的白人女性,是邱一燃学习摄影的启蒙者。


    那时初到巴黎。


    邱一燃还不知道Olivia是稍有名气的摄影师,是Olivia带她开始认识摄影,让她十四年那年就发现——她异常享受定格世界的瞬间。


    那时Olivia告诉她——


    也许在外界眼中,她是一个矛盾的人,是一个倔强的人,或者自傲,但每当她举起镜头试图对准这个世界,她就会知道她是谁。


    找到Olivia的时候,Olivia正在塞纳河边钓鱼。


    清晨的塞纳河波光粼粼。


    邱一燃坐在石墩上,失魂落魄的脸也被映得清晰分明。


    Olivia不太会看脸色,问她,


    “你在平安夜认识的小女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邱一燃抿唇。


    想要反驳,但突然想到她们昨天结婚时填写的表格,黎春风的确是比她小两岁……


    姓名和年龄应该都是真的。毕竟在市政厅也做不了假。


    想到这里,邱一燃稍微好受一些,试图想要说服自己,


    “她只比我小两岁。”


    她还不至于是被美色熏心的老女人,对方也没有仗着年轻的优势,就把年迈到脑筋转不动的她骗得团团转。


    意识到自己冒出这个想法。


    她又在心底默默道歉——因为她没有想要冒犯其他真正被这种方式欺骗的人。


    “但我们昨天跑去结婚了。”邱一燃垂头丧气。


    Olivia“哦”一声——这是她跟邱一燃学的语气词,但经常都使用得不是很准确,


    “那你的小妻子呢?”


    “……”邱一燃撑着下巴,鼻子被冷风吹得有点堵,


    “她说她是个失业模特。”


    Olivia又“哦”一声。


    咬字很歪,听上去很像嘲笑,并且很不客气地进行总结,


    “原来被骗了啊。”


    邱一燃用思想者的姿势坐在石墩上,两只手撑着脸,脸被挤得变了形。


    “可能吧。”思想者邱一燃叹了口气。


    “这事在这种圈子里很正常,”Olivia安慰她,然后耸了耸肩,


    “我都没想过你直到现在才被女人骗。”


    邱一燃瞥她一眼。


    “毕竟十九岁的你更好骗。”Olivia毫不心软地继续往下说,


    “别人说什么都答应,以为是签摄影合同,结果还被骗去走了场秀……走下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偷偷躲在后台掉眼泪,说自己完了,这下子肯定会被很多人嘲笑——”


    没等Olivia把话说完。


    邱一燃就直接捂住了耳朵,然后从石墩上面跳下来,闷闷不乐地说,


    “我走了!”


    “不过——”Olivia在她身后突然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吗?”


    邱一燃停住脚步。


    塞纳河水被太阳淋成金色,她有些困惑地看向Olivia,“好奇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结婚这个地步?”


    Olivia漫不经心地问她。


    然后似乎真的钓到了鱼,于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线,一边跟邱一燃说,


    “按照正常的骗子思路——”


    “如果想要骗你,肯定要先拿到自己想要的,再跟你结婚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拿到就先结婚?”


    “而且一般骗感情骗钱的那些骗子,不都是谈谈恋爱睡睡觉就好了吗,有必要做到结婚这个地步吗?”


    邱一燃思考半晌,说,


    “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而在国外登记的婚姻是无效的?”


    “但只要你们仍然在法国,那就是有效的。”Olivia提出反对,


    “现在她就是你的合法妻子,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再跟别人结婚。”


    邱一燃愣住。


    “还是说,”Olivia费力地将钓起来的鱼放到鱼筒,然后又看向她,


    “她有这个自信,觉得就算明目张胆地告诉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上当?”


    自顾自地问完,Olivia眯着眼打量了邱一燃一会,叹了口气,落定结论,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邱一燃觉得自己应该很生气。


    ——因为黎春风,也因为Olivia。


    所以当时她才会扔下黎春风,自己一个人跑掉。


    所以当时,她才会面无表情地冲过去,在Olivia笑眯眯地看着她的时候,将Olivia刚钓起来的鱼,又很幼稚地倒回河里。


    但。


    当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怒气冲冲地拆开围巾时——


    又想起不久前女人帮她围围巾时的触感,她想黎春风的手未免太凉了些。


    她记得林满宜说过手很凉的人,大概率气血不足,老了会有很多痛病。


    看到自己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时,她瘪了瘪嘴,红了红耳朵。


    可撸起袖子,看到自己小臂处写着的一串电话号码时,邱一燃愣了片刻。


    实在无法搜寻到关于这串电话号码的记忆。


    但她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黎春风的电话。


    想到这里,她直接走进浴室,很冰冷地打开了淋浴水龙头——


    冷水冲过皮肤。


    她被冻得呲牙咧嘴。


    逃出了浴室。


    最后又紧紧抿着唇,忍着小臂凉意,很努力地用自己没有戴隐形眼镜的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辨出来,按在手机上。


    没有拨出去。


    存到通讯录的时候。


    她下意识打下黎春风三个字,却又在犹豫间删除,最后改成了——


    坏女人-


    这串早早存到通讯录的号码,被删删改改很多次。最后邱一燃几乎能背下其中每一个数字。


    可直到二零一九年快要结束,她也没有打过去。


    无数次。


    邱一燃在工作间隙。


    滑开自己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却又始终没能等到疑似于黎春风的消息。


    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个拍摄日。她合作多次的模特经纪人魏停,终于在她无数次点开手机又熄屏后,忍不住问她,


    “Ian,你是谈恋爱了吗?”


    邱一燃吓了一跳,相机都差点扔掉,“怎么可能?”


    魏停叹了口气,“有时候主动一点才能被爱。”


    “我没有谈恋爱。”邱一燃很严肃地放下相机,很认真地对魏停说,“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主动的。”


    “你为什么这么夸张?”魏停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谈恋爱是死罪?”


    邱一燃抿了抿唇。


    又掏出黑漆漆的手机,点开通讯录中坏女人的那串电话号码。


    想了想,按了删除。


    她烦躁地将手机收回兜里,说,“反正和这个人谈恋爱就是死罪。”


    她删了号码,因为她当然不会主动打过去。难道她还上赶着被骗吗?


    邱一燃理所当然地想——


    这个骗子也太不尽职了,怎么还没从她这里骗走任何东西,就能这样晾着她呢?


    不应该哄着她才对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放进衣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隔着衣料,缓缓地振动着皮肤。


    邱一燃忍着没去看。


    直到魏停都努起嘴巴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邱一燃这才从兜中掏出手机——那一刻她差点扔出去。


    那分明就是她刚刚删除的号码。


    她愣在原地。


    “怎么不接?”魏停凑过来。


    邱一燃想了想。


    直接将还在响的电话重新放进了衣兜里,没有挂,也没有接。


    直到电话自动挂断。


    她昂了昂下巴。


    魏停狐疑地盯着她,“你为什么突然要笑?”


    “我没有。”邱一燃压平自己的嘴角。


    魏停眯了眯眼。


    电话又响起来了。


    魏停“呵”一声。


    突然冷笑着直直戳着她的嘴角,“蒙娜丽莎,快点露出你的真面目!”


    邱一燃努力缩着腮帮子,不让魏停发现任何端倪。


    然后拿出手机,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没有人先讲话。


    电话里只有很安静的呼吸声。


    反而是魏停把耳朵贴过来,装腔作势地捏着鼻子说,“你好,这边是Ian的电话。我们摄影师在忙,你有什么事吗?”


    邱一燃一把推开魏停挤在手机背面的脸。然后就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很熟悉。


    绝对是那个女人没有错。


    邱一燃躲开魏停,逃得远远的,然后将手机贴在自己耳朵边,不发一言。


    “大摄影师。”电话里,女人终于出声,带着笑意,“你在忙吗?”


    “嗯,”邱一燃冷着声音,“挺忙的。”


    赤诚的爱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咳”一声,“你有什么事吗?”


    “原来是这样。”或许是巴黎的冬季太缠绵。以至于黎春风的声音传过来,像贴着邱一燃的耳骨,


    “我以为是你不想看见我了。”


    听上去像是委屈,但又有光明正大的笑意隐在其中。


    邱一燃差点被树枝绊倒。


    然后她站得笔直,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有人注意后,才绷着脸,说,


    “你的以为没有错。”


    这句话应该足够狠吧?——邱一燃捂着手机想。


    “这样。”黎春风说,“我明白了。”


    邱一燃呼出一口气。


    “不过,虽然你不想见到我,但我还是想向你提出邀请——”


    电话里,黎春风继续往下说。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因为带着笑,所以语气很像在调情,


    “如果你今天有空的话,能和你的合法妻子见一面吗?”-


    邱一燃把魏停推开,然后就收到了一串地址。


    在巴黎十八区。


    看到的时候她皱了皱眉。


    因为这是巴黎著名的廉价区域,但安全极度没有保障,偷盗横行,实在混乱。


    虽然邱一燃也是外国人。


    但她从未考虑过在这里停留。


    虽然她的父母已经各自组建家庭,离了无数次婚又结了无数次婚,使得她有着一箩筐的叔叔伯伯阿姨……


    但无论是在林满宜家住,还是在她出国初期,也的确是有着家里的经济条件支撑。


    后来她成名,也赚了不少钱,把那些钱都还了回去,也足够支撑自己在巴黎的富足生活。


    她没想过黎春风会住在十八区。


    她原本没有想过要去。


    但看到是在十八区后,她还是在结束当天的拍摄过后,赶了过去。


    出乎意料。


    当她赶到那间不太敞亮的公寓,看见黎春风后,她才明白——


    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很生气。


    因为,当时她只是愣怔了片刻,拘谨地拿着自己带过来的红酒,说了句,


    “好久不见。”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她应该说更狠一点的话。


    而且……


    又不是上门拜访,还带什么红酒?


    邱一燃莫名觉得自己气势变弱。


    而黎春风打开门之后,似乎也没意料到她还带了红酒,手在门上顿了片刻。


    笑得上翘的眼尾直接眯起来,然后说了声“谢谢”。


    又把门直接向她敞开,


    “你先进来吧。”


    其实邱一燃不擅长独自上门拜访客人——她一直认为,房子是每个人的私密领地。对她而言,上门拜访就等同于入侵。


    所以听到黎春风这么说。


    她还是局促地攥着手中的红酒,很有分寸地,只是往玄关里迈了两步,就停下来问,


    “那需要换鞋吗?”


    但刚问完,她就意识到不需要。


    因为公寓内的东西很乱,到处乱扔的、五颜六色的衣物,地上还胡乱摆着几个大型纸箱,几乎容不下她下脚的地方。


    而黎春风正穿着修身的家居服坐在其间,像是在收拾,又像是在准备扔东西。


    “不好意思哦。”


    黎春风很随意地找出一个发圈,将头发绑起来,然后昂着修长的脖颈,朝她眨了眨眼,“今天这么乱还叫你过来。”


    “你要搬家?”邱一燃关了门,勉强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是红酒没地方放,于是她只能不太礼貌地拿在手里到处张望。


    “对,”黎春风倒是不像她这么讲礼貌,没安排她坐,也没倒茶给她,而是又自顾自地坐在地上那堆衣物中间收拾,


    “因为之前和我合租的同期模特回国了,她拜托我把她的东西帮忙寄回去。”


    “她回国,为什么要搬家的是你?”邱一燃没有错过那一个“对”字,觉得不解。


    黎春风停住手中动作。


    抬头眯眼看向她,什么都没有说。


    却突然让邱一燃感受到自己的单纯——会找室友在十八区廉价公寓合租的失业模特,想必也无法独自负担公寓的租金。


    “对不起。”邱一燃突然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黎春风说,语气很随意,


    “该说对不起的是她,当初说好要一起征服巴黎的,结果她刚回国没待几天,就突然跟我说,自己可能不会再过来了。”


    说到这里,黎春风封箱的动作顿了顿,“剩下我一个人。”


    邱一燃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仔细想想——那位合租室友的想法也能理解,毕竟一无所有,独自在巴黎生活的确是件很难熬的事情。


    但她想起林满宜给她说过的一句话——不吃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于是她没有让黎春风去理解合租室友的困难,而是坐在沙发边角,小心翼翼地握着手中红酒,问,


    “那你要搬到哪里去?”


    “不知道。”黎春风低着头,“可能再随便找个人合租,或者住更便宜的房子,又或者……”


    “或者什么?”邱一燃想不到哪里还有比十八区更乱更廉价的住所。


    黎春风停顿片刻。


    垂脸避开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撩了下自己耳边的碎发,然后笑,


    “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话,我也应该回国了。”


    邱一燃没有错过那一刻,黎春风眼中的落寞和不甘。


    说实话她仍然带有戒心——


    也许这时的黎春风也是在欺骗她,或许装可怜就是这个女人最常用的手段。


    她甚至希望如此。


    那就证明——对方并没有像她以为得那么辛苦。


    平心而论,她见过许多穷困潦倒的模特,这个圈子就是如此残酷。


    但即便知道黎春风别有用心,她也仍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和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


    “回国之后就不当模特了吗?”愣了片刻,邱一燃这样问。


    其实抛开一切,邱一燃真心觉得——按照黎春风的条件,就算是在人山人海的巴黎,也不至于混得这么差。


    这里是巴黎,是光之城,是对她们这一行来说熠熠生辉的地方。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一些。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黎春风轻笑,


    “在这个年龄结束,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吧?”


    邱一燃张了张唇,她下意识想要劝黎春风,但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她不是黎春风,她不知道黎春风经历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黎春风已经坚持了多久


    如果她在黎春风想要放弃的时候,说那种不继续坚持下去就太可惜的话……


    那未免也太轻飘飘了些。


    于是她抿紧双唇,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不过在这之前,”


    公寓采光不好,几乎没有阳光。黎春风在阴沉沉的光线里抬头,看了眼被她攥在手心里的红酒,停了很久,又移开视线,


    “我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你。”


    说着,她抬眼直勾勾地看向她,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衣领被扯得开了些,于是锁骨处红痕若隐若现——


    这是邱一燃在上周不小心留下的,现在已经很浅,但还是被邱一燃一眼认出。


    “什么问题?”邱一燃觉得自己快把红酒瓶捏碎了。


    女人却叹了口气。


    公寓光线晦涩,她不徐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影子彻底盖住她。


    将红酒从她手中拯救下来,动作很慢地放到一旁。


    邱一燃很谨慎地抿了抿唇——


    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公寓窗户上贴着彩色的玻璃窗纸,泼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但透过那些窗纸,就变成半透明的彩色飘带。


    飘带摇摇晃晃,飘到她们脸上,模糊而潮湿。


    这是个坏女人——邱一燃在心底提醒自己一万遍。


    而坏女人黎春风——


    却坐在地上那堆色彩斑斓的衣服中间,懒懒将下巴枕在她膝盖上,


    “大摄影师。”


    女人眼尾的笑像她们在浴室亲吻时的雾气那般弥漫,好像很真心,


    “所以你最后到底是会帮我?还是会跟我离婚啊?”


    第27章  “我的妻子因为和我接吻晕过去了。”


    这是个坏女人。


    ——那一刻, 邱一燃心绪不宁地在心底将这句话念了一万遍,但仍然有无数个念头划过她的心间,令她不得不去思考——


    究竟是她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黎春风真的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还是这个坏女人太擅长做这件事, 早就写好剧本,在明晃晃地挖坑等她跳?


    她试图从女人直视着她的眼睛中,分辨出她现在看到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但终究这间公寓光线太暗, 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分辨清女人脸上的神色。


    而就在她还没给出回答时, 女人却突然出声了,


    “你很喜欢这个吗?”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结果黎春风突然埋在她膝盖上笑了。


    笑声飘飘悠悠地。


    混着她自来卷的发丝, 在她的膝盖上徜徉, 弄得邱一燃很痒。


    发香如张大网那般扑过来, 邱一燃僵直着手指不敢动。


    黎春风笑了很久。


    终于懒懒从她膝盖上抬起头来,撑着下巴看她,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把它送给你。”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顺着黎春风的视线去望。


    才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着一个圣诞雪球——


    这应该也是黎春风房子里摆件中的一个,雪球中间是一棵亮着彩灯的圣诞树。


    大概是邱一燃刚刚被抢走红酒,慌乱之下找出来握在手里的。


    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后, 邱一燃大惊失色。


    原本她想将雪球直接扔开。


    却又碍于教养。


    想着不能随便扔别人的东西, 于是手忙脚乱间她拿着手中烫人的雪球,反而不知道摁到什么开关。


    于是雪球内突然亮起灯来,也飘荡出旋律轻盈愉快的音乐——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hey”


    ……


    “离婚!”


    终于很笨拙地找到雪球开关,按停快在她腿上跳起来的音乐声后, 邱一燃试图维持冷静,


    “当然是离婚。”


    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她愣住。


    接着,像做错了什么事那般, 她慢半拍地去看仍旧趴在她膝盖的女人。


    “没关系。”


    黎春风懒洋洋地撑着脸,将自己嘴角的笑意敛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话,离婚了也可以送给你。”


    “我……”邱一燃紧握着手中雪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黎春风,大概不怎么意外,离开她的膝盖,又回到之前那堆衣服中间。


    女人像是被座五彩斑斓的山围绕着,被衬得像片很薄的影子,背对着她,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什么?”


    由光束做成的彩色飘带不见了,邱一燃有些迟钝。


    “我的意思是,”


    光影下,黎春风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们什么时候去离婚。”


    邱一燃刚刚脱口而出,还没来得及往后想。


    她这会注视着黎春风的背影,拿着手中的雪球,不知道到底是该放下来,还是继续拿在手中。


    “如果你想今天就去的话——”大概是没听到她回答,黎春风垂下了脸。


    下巴连着脖颈处的皮肤都隐在阴影里,线条有种晦暗的性感。


    “今天不行。”邱一燃打断了她的话。


    黎春风手中动作顿了顿。


    她还是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笑了一声,“为什么今天不行?”


    “因为——”


    邱一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情急之下她看到了被她带来的红酒,下意识说,


    “因为这瓶红酒还没喝掉。”


    这听上去有些无理取闹。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毕竟是我买来给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说法能否等到黎春风的认同。


    以至于在说完之后。


    她紧紧握着手中雪球,屏住呼吸等待着黎春风的反应。


    像她们在结婚那一刻——


    她也是如此期待,从黎春风口中说出那句“我愿意”。


    “你说得也对。”


    良久,黎春风终于给出应答。


    她动作很慢地收完最后一箱衣服,看着窗外,很轻很慢地笑了声,


    “不过最快的话,我可能会在下两个周就回国。”


    “这么快?”邱一燃讶然。


    黎春风“嗯”一声,而后终于回头看邱一燃,在地上抱着膝盖,懒洋洋地眯着眼,


    “所以你要和我离婚的话,记得在这之前找我。”


    “我知道了。”邱一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而在这时候觉得胸中紧绷一口气,她环绕四周,“那今天——”


    “今天我该请你吃顿饭的。”黎春风接过她的话,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


    修身裙的褶皱跟着往下垂,小腹处的弧度很美。她光脚踩在地毯上,拿起那瓶被她带来的红酒,


    “毕竟你也带了红酒过来。”


    “或者是说,”黎春风歪头看向她,“散伙饭?”


    “你要请我吃饭?”邱一燃突然想起今天是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


    在这天吃散伙饭,大概也算是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她刚想点头同意。


    结果黎春风又语速很慢地“啊”一声,上翘的眼尾眯了眯,像坦诚,又像某种正在预谋的报复,


    “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很穷的吧?”-


    最后这顿发生在年末的散伙饭,还是由邱一燃在黎春风住处很小很窄的厨房里,做了土豆炖鸡、红烧鱼和醋溜白菜。


    因为黎春风说自己很穷。


    但她又表现得极度诚恳,仿佛实在是很想请邱一燃吃这顿散伙饭。


    而邱一燃最近又恰好在认真学习新的中餐做法。


    甚至恰好黎春风说自己不怕中毒。


    于是她们打车去了最近的亚洲餐厅。


    买到了新鲜的食材,以及豆瓣酱和各种调料。


    逛超市的时候,看见邱一燃在各种区域如鱼得水,黎春风对此表现得十分惊讶,“你竟然还会做饭?”


    “你不会做饭?”邱一燃推着推车,很仔细地逛过超市内的调料区,听到黎春风这么问,她对黎春风的惊讶更加惊讶,


    “那你在这边都吃白人饭吗?”


    “食物不是只需要果腹就可以了吗?”黎春风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她真的这么想。


    “……”邱一燃叹一口气,“你们模特都对食物这么没有欲望的吗?”


    黎春风笑了,“那你们摄影师都这么热爱生活的吗?”


    “当然。”邱一燃没有犹豫,


    “如果对生活都已经没有爱了,那怎么能拍出来打动人心的作品?”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邱一燃在认真挑选着货架上的调料,她在很专注地思考——


    如果黎春风真的很穷。


    那她这次可以多买几种调制好的调料,教黎春风做几种很简单但也很好吃的面。


    但直到将精挑细选的调料放到购物车里,她才发现黎春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她在看着她,像只心思很沉的猫,在观察些什么。


    邱一燃对这种直勾勾的目光感到不适,只能顺着自己刚刚的话往下说,


    “反正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作品,都一定是要先过了自己这关的。”


    “那你肯定也会有很多废片了?”


    “当然。数不胜数。”邱一燃觉得黎春风这个问题很怪。


    “好吧,我现在才有这个实感——”黎春风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原来你真的比我大两岁。”


    “那不然呢?”邱一燃很无奈,“难道我很幼稚?”


    黎春风“哦”一声,“你很成熟。”


    说着,她把她放进购物车里的调料一包包又放上去,


    “那成熟的大摄影师——”


    黎春风像是不经意地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你为什么要和我闪婚?”


    “因为——”


    邱一燃眼神闪躲。


    躲了几下却都被黎春风抓住。


    她干脆直接开始睁眼说瞎话,“因为我当时喝醉了。”


    黎春风“哦”一声,“喝醉了。”


    她似乎对她并没有怀疑。


    邱一燃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注意到黎春风此刻偷偷勾起来的嘴角。


    因为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购物车突然空了很多。


    她觉得很困惑,但是她没有发现端倪。


    所以她只是又将黎春风放回去的调料包,又一一放回到购物车里。


    但放了几包后她注意到黎春风的眼神。


    黎春风站在她面前,拦住那辆被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叹了口气,


    “大摄影师,我跟你说过我很穷的吧?”


    “这些东西很多吗?”


    邱一燃在购物车里扫视两圈,她是真不这么觉得。


    但在黎春风的视线逼迫下,她还是很勉强地撤走一瓶醋,换成了小的。


    然后就开始在货架前和黎春风大眼瞪小眼。


    最后是黎春风拿她没办法,很随意地说,“算了,反正我也快回国了,就当最后一餐吧。”


    “之前还说有可能和其他人合租,或者是找更便宜的地方……”


    邱一燃忍不住问,


    “怎么现在就直接打算回国了?”


    “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意思,”黎春风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没有因此感到任何落寞,“反正早就该Game over了。”


    说着,黎春风就皱起眉。


    她不知道邱一燃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预制调料,她是打算给她做预制菜吗?


    但黎春风不是小气的人。


    在巴黎生活多年,尽管巴黎对她极其残忍,但她仍然贯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法则。


    于是当她们路过饮料区,她又往购物车里放了两瓶看起来很像是饮料的酒。


    毕竟邱一燃不擅长喝酒——


    随便喝一点就会脸红得像红苹果。


    但她没想到,等她们排完队,黎春风打算用她那张已经快爆了的信用卡刷时——


    邱一燃却抢了先。


    并且抢着结账的表现很笨拙,看上去像是早有预谋要这么做。


    因为邱一燃在排队的一路上,都一直挤到黎春风前面站着,生怕她抢先。


    又一直找话题跟她说话,怕她发觉什么。


    直到最后结完账,邱一燃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明明耳朵都急得有些泛红。


    但等回过头来,还是装作面无表情地对黎春风说,


    “我有会员卡。”


    甚至欲盖弥彰,“不用会很可惜。”


    很冷酷地扔下这两句话——


    邱一燃就提着两大袋的豆瓣酱油面醋盐,直接转身离开黎春风的视野。


    直到出了超市门口。


    才彻底松了口气。


    应该不明显吧?不会让说好要请客的黎春风觉得没有被尊重吧?


    邱一燃有些心绪不宁地想-


    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


    听说巴黎很冷,但她们中间没有人这样觉得。


    黎春风将自己乱糟糟的公寓收拾出一个角落,将那本买回来的《她的理想国》放到了行李箱最深处,她已经不打算将这本摄影集还给冯鱼。


    邱一燃“嘭嘭嘭”地切完菜,“笃笃笃”地开完所有调料的盖,又“噼里啪啦”地在只能用电磁炉的厨房炒完三道菜,最后用黎春风的旧T恤隔热,端着热火朝天的菜上了桌。


    她们挤在一堆乱得很糟糕的旧衣物旧家具中间,满身油烟味地吃邱一燃改良版的中餐,只喝完了半瓶红酒。


    黄调暖光像太阳下沉。


    邱一燃围着小熊围裙,喝红酒把脸喝得像湿润的覆盆子,很认真地处理着红烧鱼中的鱼刺。


    黎春风撑着下巴,大概也喝得有点醉,突然对她说,


    “邱一燃,你这个样子,没有人来找你拍时尚大片。”


    邱一燃把处理好的鱼肉夹给黎春风,看在她面前穿卫衣素颜戴高度数黑框眼镜的黎春风,说,


    “黎春风,你这个样子,没有人来找你代言新广告。”


    然后两个人都捂着肚子笑起来。


    这个夜晚,好像再没有那个始终在两个人心脏中间撞击摇晃着的天平。


    于是她们不是知名摄影师和失业模特,只是凑巧在一起度过最后一晚的同伴。


    饭后,还没来得及洗碗,黎春风突然把邱一燃拽了出去。


    因为听说,香榭丽舍今晚有迎接新年的烟花秀。


    不出所料,街上人群密密麻麻,各种肤色,白的黄的黑的,每个人都在空气中吐出湿润的白气,足以将整个地球淹没。


    让地球变成一颗巨大的球型棉花糖。


    她们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在人群末端能看到的烟花很小,像不同颜色的蜘蛛在天空爬行。


    她们的身高在白人中间也没有优势。


    原本邱一燃想就在人群末端看看算了,她对这种人多的场景并不是很感兴趣。


    通常也不能沉浸在其中,很多时候她觉得吵,觉得头晕,所以她基本不看演出,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相比于这种场合,她更愿意在家里享受安静。


    但那一刻当她侧过头,看清黎春风在璀璨烟花下的落寞侧脸时,她忽然有些难过——如果黎春风离开巴黎,那等明年结束的时候,还会看到烟花吗?


    像是心电感应。黎春风在这时也看了过来,脸庞上映着五颜六色的光。


    看见她愣怔着。


    黎春风突然笑了,然后伸手过来,很恶劣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那一瞬间,眼底的落寞被笑意掩埋得很好,


    “看我做什么?看烟花。”


    邱一燃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这种心情。


    她心乱如麻地踮起脚,看了看前面纷乱嘈杂的人影,突然牵起了黎春风的手。


    甚至是十指相扣。


    因为怕走散。


    黎春风在那一刻愣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然而下一秒——


    邱一燃就已经在拉着她,往汹涌如昆虫的人群前面挤来挤去。


    她们虽然个子高,但其实都很瘦。所以像两条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长蜻蜓。


    两只蜻蜓牵着手挤过很多人。


    虽然困难,但还是能勉强在嘈杂炸裂声中往前进。


    烟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人群中混杂着英文和法文的倒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Five!”“cinq!”


    这么冷的天气,邱一燃的手心竟然出了汗,让黎春风原本在冬天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的手脚,在这一刻竟然出了很多汗。


    “Four!”“quatre!”


    周围的人像一堵堵让她们碰壁的墙,黎春风像个迷路的人,踉踉跄跄地跟着她的领航员邱一燃,在人群中很艰难地往前走着。


    “Three!”“trois!”


    她们穿过不同肤色的人群,快要挤到最前排,异国街头的语言乱七八糟,却唯独只有一句熟悉的中文,穿过这些嘈杂和烟花,准确地传进黎春风的耳朵里——


    是她对她说,黎春风,抓紧我的手。


    “Two!”“deux!”


    她们已经走到很前面的位置,凯旋门近在咫尺,路灯闪着亮,摩肩擦踵的人群拿起手机,整个世界都闹嚷嚷的,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闻起来却好像土豆炖鸡、红烧鱼和醋溜白菜。


    “One!”“un!”


    邱一燃突然转过身来。


    她的卫衣兜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挤得盖到脸上,然后她一股脑儿地将兜帽扯下来。


    噼里啪啦地,烟花炸开,她的脸突然敞在五颜六色的光下——


    脸颊还是被酒精熏得很红,双唇微微分开。


    天空黑得像油,烟花炸得像万花筒。呼出的白气萦绕在她们眼睛中间,周围很吵,每个人都在说话,黎春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能隐隐约约地,依靠唇形猜测那四个字——


    “新年快乐。”


    因为在场的中国人很少。


    所以原本是全世界使用人数最多语言的中文,却因此变成她们的密语。


    黎春风捧着邱一燃的脸,很干脆地吻了下去。


    果然,味道很像烤过的棉花糖-


    结果邱一燃直接晕了过去。


    这天晚上邱一燃喝得很醉,而且又是人很多的场合,那时她能挤到前排已经是坚持了很久,没让自己晕倒发生踩踏事故。


    她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在Olivia家,昨天晚上的衣服没有换,衣物上都还有残留酒精的气味。


    她很嫌弃地脱了外套,然后在外套中发现了那个圣诞雪球——


    黎春风家里的圣诞雪球。


    她愣了很久,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Olivia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蜂蜜水,“醒了?”


    邱一燃昏昏沉沉,接过Olivia手中的蜂蜜水,盯了半晌,很困惑地问,


    “我是怎么过来的?”


    Olivia说,“你的小妻子送你过来的。”


    邱一燃费力地仰头,她对Olivia的说法进行很坚决的反抗,


    “你为什么一直要喊她喊成我的小妻子?”


    Olivia耸了耸肩,“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邱一燃晃了晃仍然有些胀痛的头,失魂落魄地说,“她叫黎春风。”


    “你要记得很清楚。”


    邱一燃抿了口蜂蜜水,又补了一句,“因为她以后绝对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模特。”


    “你还是准备帮她了?”Olivia问她。


    邱一燃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你怎么这么肯定?”Olivia觉得奇怪。


    但邱一燃不说话了


    Olivia看她魂不守舍,没有多问什么,走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变得很空,邱一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个圣诞雪球。


    她不知不觉地摁了开关。


    于是雪球中的圣诞树开始转了起来,轻松愉快的音乐声也再次开始播放——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听完一曲,她也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手中这杯蜂蜜水,然后又很迟钝地发觉——


    怎么Olivia也会帮她泡这么甜的蜂蜜水?-


    离开之前——黎春风请Olivia为邱一燃泡一杯多加蜂蜜的蜂蜜水。


    她没想到邱一燃会在那个吻之后晕过去。


    甚至就这么软绵绵地,直接栽倒在了她怀中,头上还冒了很多黏腻的汗。


    真的像个融化了的烤棉花糖。


    ——这让黎春风当时在原地怔了很久,她当然想不到。


    她想不到邱一燃会抢先结账,想不到邱一燃买那么多调料是为了教她做几种很简单也很好吃的面,想不到邱一燃会满头大汗地带她挤到前排看烟花……


    也想不到自己会吻邱一燃。


    更想不到,邱一燃会在这个吻之后,那么彻底地晕过去。


    这让她在原地像个傻子那般发笑,因为这个人总是给她很多意料之外。


    明明她们欺骗,她们怀疑。


    但似乎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不一般。


    最后,还是一位站在她们前面的好心人,很费力地转过头来提醒黎春风,


    “你的妻子好像晕过去了?”


    黎春风才回过神来,“啊——”


    “对,”


    她笑出了声,小心翼翼地给邱一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轻很轻地说,


    “我的妻子因为和我接吻晕过去了。”


    那时整颗地球棉花糖都在为二零二零欢呼,人群喧闹,烟花噼里啪啦地炸。


    以至于后来回忆起来,黎春风始终觉得,这个吻像刚烤过的棉花糖。


    之后,她背着邱一燃很艰难地从人群中离开,在犹豫间,还是将邱一燃送还给了Olivia。


    ——因为这是在跟她闹离婚的妻子。


    如果第二天又跟她一起醒来,邱一燃恐怕又会逃走。


    但黎春风并不打算为自己这个吻解释什么。


    至少目前,她们还是合法伴侣,接吻不违反任何法律。


    在这一天过去后,邱一燃始终都没有联系过黎春风。


    倒是黎春风给她打了个很多个电话,都没有被接。


    可能邱一燃在躲她。


    但黎春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在这期间,她接到了冯鱼在国内给她打来的电话。


    其实在这之前冯鱼给她打了很多通,都被她拒绝。


    体会过被拒接的滋味后,她接了冯鱼的电话。冯鱼在那边小心翼翼地说,“你真的也要回国?”


    黎春风“嗯”了声,不知道是不是二零一九年她过得没有以前那么空,于是她想通了很多事,


    “其实你才是对的,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因为我胆子小!”


    冯鱼变得焦急起来,“你干嘛好的不学要学我啊!”


    黎春风叹了口气,“我不是学你,只是我们的情况都一样。”


    “不一样。”冯鱼听起来很坚决,“我们不一样。”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黎春风?我在出国之前就知道你了,也看过你拿奖那场的走秀视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羡慕你,真的,我能说我下定决心做模特都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你,甚至还有很多人可能也像我一样……”


    “谁知道来到巴黎之后你竟然和我签在了同一个烂公司?我给我妈打电话说这事,她一个在市场里卖鱼的都觉得很可惜!”


    明明放弃的是她,冯鱼却比她本人还要激动,


    “总之,总之如果你之前在国内好好发展,在巴黎遇到一个好公司,绝对不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


    黎春风觉得跟她说不通,“那都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冯鱼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


    “冯鱼。”黎春风打断了她,语气很理智,完全没有意气用事,


    “我已经二十二了,就算再在这里死犟下去,结果也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冯鱼不说话了,但听呼吸却还是像憋着一口气。


    “对了。”黎春风不想再为这件事吵下去,她转移了话题,“你之前让我帮忙买的那本摄影集——”


    “你给我寄回来吧,你要是自己带回来我不要!”冯鱼有些气急败坏。


    “……”黎春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有买。”


    “什么?”冯鱼像是要跳到电话这头来,“你没买?”


    黎春风“嗯”了声,很小心眼地说,“我带不了那么多,你就让代购帮你买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那本摄影集还是静静停在她行李箱下面。


    她已经决定回国,这两天已经在整理所有的行李。


    摄影集她决定带回去。


    但之前她们省下钱来买的杂志就没有办法,只能都卖掉。


    只是——


    她还留了一本。


    因为那本杂志封面上是邱一燃。


    杂志封面上印着邱一燃说过的那段话——


    “我觉得我只是个偷眼看世界的人。”


    “只不过我偷来的那双眼睛,恰好能被更多人看见罢了。”


    她的这双眼睛永远不会俯视别人。


    永远都是平视,不知道鼓舞过多少个像黎春风这样的年轻人。


    黎春风盯着这段话。


    很久。


    然后她突然将封面撕下来,夹到了那本很厚重的摄影集中。


    冰箱里还有半瓶红酒——那天邱一燃带过来的。


    厨房里还有几包调料——之前邱一燃结账,说好要教她做几道简单好吃的面,却也没有教。


    黎春风自己很笨拙地试过几次,发现很难吃。


    但她想了想,也还是将调料塞进了行李箱。


    最后公寓里她淘来的旧家具、厨具和一些摆件,都能卖的卖,能扔的扔,彻底地整理下来……


    她发现原来她的巴黎只有一个行李箱那么大。


    行李箱里装着一本摄影集,一张杂志封页,几包调料,和一堆轻飘飘的衣物。


    回国前一天。


    黎春风给邱一燃发了很多条短信——


    【我要回国了,你不打算和我去离婚吗?】


    【我回国以后会换号码,以后你可能找不到我了】


    【真的不见面了吗?】


    【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生我的气?】


    【对不起】


    【我要走了】


    ……


    说出去恐怕都会被说是骚扰的程度,但仍然没有得到回复。


    黎春风不知道邱一燃是不是直接把她拉黑了。


    日子过得真的很快。


    原先黎春风觉得,她在巴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很漫长,都难以度过。


    但决心要回去,才发现原来这么快。


    准备赶飞机的当天——


    她在巴黎十八区的公寓内坐了很久,即便是在十八区,公寓的位置仍旧不好,采光很差。


    她坐在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沙发上,也还是没有在公寓内晒到充足的阳光。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淘汰的、郁郁不得志的蘑菇,手里拿着那剩下的半瓶红酒,没有喝,也没有倒掉。


    想到这个比喻,黎春风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也这么有创作力。


    然后她拖起行李箱,准备将自己手中的红酒放下,留在这里就当作个纪念,然后离开,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边是个陌生人,法国人,用法语跟她说,她预定的搬家车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到,询问她的公寓楼下是否有停车场。


    这通打错的电话也很像是苟延残喘的挽留。


    黎春风曾经被很多个这样错误的瞬间挽留,有房东太太端给她的某盘意大利面,有她和冯鱼在塞纳河边路过时看到的某一次广告拍摄,有她在兼职的那家炸鸡店多领的两百块奖金,也有邱一燃杂志上的那一句话……


    很多次,她因为这种小事被留下来。


    但这次,黎春风很冷静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


    而电话那边的法国人停了半晌,嘟囔着,


    “我没有打错啊,你是不是Spring女士,地址是不是在十八区?对了,还有,你的订单备注是——”


    订单备注?黎春风怔住。


    而电话那边的法国人似乎对订单备注内容感到很困惑,因为那是一句意义很混乱的法语音标,将它读出来的法国人无法理解。


    但作为中国人的黎春风。


    虽然有些费力。


    但还是将那些法语音标,在脑子里自动拼凑成一句很别扭的中文,


    “黎春风,请你不要离开巴黎。”


    那一刻黎春风觉得诧异,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有很着急的脚步声出现,停在门口。


    她转头。


    看见了邱一燃。


    明明只有两个周没有见面,却又好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邱一燃好像瘦了一些,却也变白了。


    她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直接跑过来的,柔软的黑发跑得很乱,鼻梢被风吹得很红,围巾散得很乱,还有些喘不过来气。


    却努力地缓着自己的呼吸,站在门口十分诚恳地对她说,


    “搬去和我住吧。”


    说完之后,邱一燃大概是松了口气,弯下了腰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咳了很久很久。


    黎春风仍然怔在原地,没有反应。


    而邱一燃缓过来后。


    像是很后怕,也怕她没有理解到她的意思,所以直接跑过来。


    喘着气将她手中红酒抢走,


    “黎春风,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离开巴黎。”


    她紧紧地、用力地抱着那半瓶红酒,一字一句地说,


    “而且,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第28章  “被扔掉的东西,都很难堪。”


    已经两周, 邱一燃没有理会任何来自黎春风的短信和电话。


    二十四年来。


    这是她在遇到难题时采取过最最最幼稚的举动。


    逃避。


    逃避可耻,逃避不对。她知道。


    但她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魂不守舍,焦躁不安, 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被挖空了那般。


    可她又不能去找罪魁祸首。


    因为罪魁祸首骗了她。


    而她知道,只要她去找罪魁祸首,不仅不能把自己被挖走的东西讨回来。


    还会让自己心脏中央那块被挖得更空。


    原本她以为——让她惴惴不安间选择逃避的,只有这一个选项。


    直到黎春风说要离开。


    前一天晚上, 她失眠到凌晨三四点。


    当天, 她顶着快垂到脚底的黑眼圈, 准备像过去两周一样, 彻底忽略这件事。


    她拿着相机在街上闲逛。


    想靠太阳和塞纳河度过这一天, 却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一个人来人往的建筑, 这其中的每对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她看到一对新人在鲜花花瓣下笑靥如花地走出来。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站在市政厅门口——


    她和黎春风结婚的那个市政厅。


    那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重复——不要,绝对不要那么老套去机场追人。


    然后, 有个人拍了下她的肩。


    她精神恍惚地回了头。


    身后是个陌生的法国人。对方很惊喜地看着她,然后问,


    “你真的和她结婚了?”


    邱一燃不明所以。


    陌生人笑得开怀,


    “我是那天晚上载你们去安纳西的人, 你当时喝得很多,可能不记得了。”


    邱一燃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张脸和记忆对上,“抱歉,我——”


    “没事。”陌生人朝她眨了眨眼,


    “不过我倒是对你印象蛮深刻的, 所以再次见面,很高兴。”


    邱一燃抿了抿唇。


    “啊, 你不记得了?”


    陌生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因为当时我们赶到安纳西爱情桥已经快天亮,我本来以为你们是初次见面,结果你突然跟她求婚了。”


    “什么?”


    邱一燃尤其艰难地理解着这句话。


    关于平安夜那天,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很碎,也很短。


    这个陌生人说,是她在安纳西爱情桥跟黎春风求婚,她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但,有些闪回的记忆片段,却似乎能佐证这一点——


    是在回来的路上,是凌晨。


    路途坦荡,光晕摇晃。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躺在女人的膝盖上。


    车内光线昏暗,女人耐心地给她理着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又像只很调皮的的猫,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睫毛,捏她的嘴唇和鼻子。


    她觉得不适,皱了下眉。


    反而惹得女人发笑。


    不知道是在笑些什么?当时邱一燃觉得费解。


    这反而让女人笑得更开怀了,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地。


    笑完了,才又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


    “邱一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邱一燃觉得喉咙很痛,她那时没发觉对方已经知晓她的名字,在她们在市政厅的自我介绍环节之前。


    女人望了她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那段空白让邱一燃觉得很漫长。


    她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女人的眼神中究竟有什么。


    其实作为摄影师,她总是很轻易就能分辨每个人眼中的情感。


    作为一个喝醉的摄影师也不例外,她很勉强地分辨,发现自己能在女人眼中找到悲观,凄怆,希冀,冷静,推算,权衡……


    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最终都可以归为一点——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邱一燃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女人的眼角,然后安慰她,“不要难过。有什么事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女人垂下眼,睫毛上像停栖着蜻蜓。


    死去的蜻蜓。


    “可能你不知道,”对方许久没有说话,邱一燃强调,


    “但其实我很厉害的。”


    “你的确可以帮到我……”


    听到她这样说,女人没忍住笑出声,却没告诉她那个秘密,


    “但在这之前,我只要你别忘了就好。”


    “别忘了什么?”


    其实邱一燃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落寞但又冷静的眼神看她?


    而记忆太模糊,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所有细节。


    只记得,当时——


    女人捧她的侧脸,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接着,便与她分开。


    让她与她在黎明光线中对视,看她很久,才慢慢地说,


    “是你先跟我求的婚。”


    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骨骼相抵,自来卷的发丝扑在她脸上,明明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味道,


    “你可以后悔。”


    “但你永远都不要忘掉。”-


    但邱一燃终究还是忘掉了。


    XZF


    二零二零年伊始,她在巴黎街头愣怔着,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像一个在平静时刻冒出来的线头。


    将被她遗忘的平安夜记忆全都一连串地拽起来——


    是她先开始的。


    是她先醉酒,在安纳西爱情桥跟黎春风求婚。


    黎春风才会在那天她醒酒后,突然问她——你觉得两个人认识多久才可以结婚啊?


    最后她们才跑去结婚。


    最后的最后——


    圣诞节变成她们的结婚纪念日,她认为是黎春风哄骗她去结婚。


    原来从一开始,在邱一燃自认为完整的拼图中,就已经少了最首要也最重要的一块。


    大概是看见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像魂飞魄散。不小心揭露真相的陌生人又补了一句,


    “所以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你的妻子了吧?”


    话还没有完全落下——


    邱一燃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跑掉。


    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飘起来,她飞快地打了出租车,不得体,不礼貌,一上车就要求司机尽快赶到机场。


    但她不知道黎春风的航班是在什么时间,于是她同时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来预防她和黎春风错开的可能性——


    搬家公司。


    直到此刻,她从机场赶到十八区,气喘吁吁地跑到黎春风的公寓,看到手里拿着半瓶红酒的黎春风,她才发现——


    她所以为的怕什么东西被偷走,根本不是她选择逃避的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罪魁祸首在等她离婚。


    而她根本不想离婚。


    于是,邱一燃将那危险的半瓶红酒抢过来,还喘着气,说,


    “黎春风,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离开巴黎。”


    “而且,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黎春风没有任何回应。


    公寓这时候很空,也很黑。黎春风站在晦暗光线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


    于是邱一燃紧紧抱着那半瓶红酒,很努力地注视着黎春风——


    因为她不太擅长诉说温情的话语,但很多人说她的眼睛生得很温存,像是会说话。


    从前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此刻,她却只能将此当作救命稻草。


    直到黎春风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一步。


    “我的房子很贵!”


    手足无措间,邱一燃脱口而出。


    黎春风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邱一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在十五区,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塞纳河,周围有地铁六八十号线,一百五十平,三室一厅,有电梯,不用爬楼,装修很新。”


    “对了,我还有一台一百寸的电视机,有暖气电熨斗智能洗衣机智能窗帘,有间独立厨房,里面有烤箱洗碗机微波炉油烟机,你如果想要做饭的话,每天做了也不会满身油烟气,如果你不想做饭的话,我最近在学做各种菜系的中餐,湘菜川菜粤菜苏菜……”


    “你搬过去后,可以住主卧,主卧里有投影,还有单独的淋浴房和浴室,床垫也很舒服,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才选定的,如果你试了之后睡得不舒服的话,我们还可以去换……”


    邱一燃绞尽脑汁。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说这么多话过,但如果黎春风再不点头同意,她可能会说到——自己也可以花钱再买套更贵的房子。


    但黎春风只是静静地站在廉价公寓内望着她,很久,等她说得差不多了,才笑了一下,说,


    “所以你这是要做我的房东?”


    邱一燃愣住,“不,不是。”


    她没想到黎春风误解她的意思。


    邱一燃抿紧唇,上前一步,先是摁住黎春风的行李箱,才稍微安下了心,强装镇定地说,


    “黎春风,其实我还算有钱的。”


    黎春风没有说话了。


    但她也没有松开行李箱,只是在晦涩光影里,静静地打量着邱一燃。


    仿佛是想要看清她到底是不是一时兴起,像那天晚上的安纳西爱情桥一样。


    “所以,我的意思是——”


    邱一燃很艰难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话能够显得正式一些,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考虑过,就让你留在巴黎……我是想……”


    “最起码,我可以让你留在巴黎也没有那么辛苦。”


    “你凭什么?”在她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之后,黎春风突然开口问她。


    “什么凭什么?”邱一燃愕然。


    “我不是骗了你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十八区,我不和人合租都没办法留在巴黎,我在炸鸡店打工才能勉强留在这里,我依靠酒精度日,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难熬,因为没有机会,保不齐我以后还是会利用你,我会住在你的房子里骗你为我做很多事,保不齐我现在都是在骗你,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都只是我写的剧本……”


    明明听上去是很情真意切的一段话,黎春风说得很随意,像是只要自己将这件事放轻,就不会从中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只要自己不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所以邱一燃,你是凭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说到最后。


    黎春风甚至笑了起来,“你凭什么把我留下来?”


    “因为……”


    其实邱一燃自己也有过很多次这种感受——


    最先开始来到巴黎时,她也产生过很多次这种疑问。所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种时候,问这些问题的人最需要什么。


    所以,听到黎春风这么问,邱一燃反而轻松下来。因为她知道,黎春风要的,只是她本来就有的东西。


    她为此感到庆幸。


    也很笃定,


    “因为我相信你。”-


    之后黎春风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中间划过很多稍纵即逝的东西——诧异,不理解,沉思,以及……


    解脱。


    于是,趁黎春风精神恍惚期间,邱一燃很轻易地就将行李箱从她手中夺走。


    甚至在搬家车到来之后——


    她又招呼着司机,将黎春风那只有一个的行李箱搬到车上。


    最后,在那间空空荡荡的公寓中环视一圈,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搬的。


    但邱一燃不是爱浪费钱的性格,找来那么大一辆搬家车,她很心疼,想要物尽其用。


    于是她将黎春风放在门口准备要回收的,那两沓垒得高高的旧杂志,以及那张黎春风自己淘来的红绒布沙发……


    也都一并搬了回去。


    黎春风对此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她只是沉默着,看邱一燃忙前忙后——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


    最后,等沙发放到邱一燃一百五十平的房子里面,邱一燃看着不伦不类的搭配,坐在突兀的红绒布沙发上感受了一会,叹了口气,


    “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太小气。”


    “骗子。”沉默许久的黎春风突然开口。


    “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春风抬眼,望着她,


    “不是怕我认生所以才硬要把沙发搬来的吗?还多给了司机搬大件的费用?”


    “不是。”没想到被黎春风看到给钱的后续,邱一燃摸了摸鼻子,“是因为不想随便乱扔东西,很浪费。”


    “也很难堪。”黎春风没有反驳她。


    “什么难堪?”


    “被扔掉的东西都很难堪。”


    黎春风回答得很漫不经心。


    因为此时她在打量房子内部的环境。


    而邱一燃看着黎春风的侧脸,那一瞬间本来很想问——


    既然觉得难堪,那你为什么扔掉那么多东西也要离开巴黎,你不觉得它们也会觉得难堪吗?


    但她思考几秒后,就已经知晓答案——


    因为黎春风已经决定扔掉巴黎,也决定扔掉她自己。


    对黎春风而言,这已经是最难堪的一件事。


    所以邱一燃转移了话题,


    “我带你去主卧看一看吧?你把行李什么的收拾一下。”


    “你真要让我住主卧?”黎春风感到意外。


    “当然。”


    听到黎春风像是怀疑,邱一燃停下脚步,转身,很郑重其事地跟黎春风保证,


    “我不开空头支票,所以之前在那边答应你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就算有些现在没办法实现的,像给你做中餐,睡得不舒服给你换床垫这些,以后也全部都会实现。”


    “为什么?”


    因为我之前忘掉了最重要的事情。


    ——邱一燃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得出口,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提起这件事,对黎春风的自尊心来说是不是件好事。


    她不希望黎春风误会,她是因为这件事才跑过来拦她。


    “哪有什么为什么?”


    邱一燃转了身,装作很轻松地说,“既然是我把你留下来的,那总归是要负责的,不是吗?”


    扔下这句话,她就像是逃走似的,奔到了主卧,然后发现自己的很多东西都还放在里面。


    手忙脚乱间,她把自己的东西都胡乱地扔出去,在几个卧室间来来回回地跑了几遍,包括她用过的被子和床单,也全部都给黎春风换成了新的。


    黎春风看着她忙上忙下,等她终于松一口气时,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你不和我睡一张床吗?”


    邱一燃被呛到,猛地咳嗽几声,才涨红着脸,很语重心长地喊了对方的全名,


    “黎春风。”


    “做什么?”黎春风靠在门框边抬眼。


    “请你——”邱一燃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正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要对我产生任何误会。”


    “误会什么?”黎春风上翘的眼尾眯起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定义起来比较模糊,”邱一燃很严肃,


    “但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是金钱或者利益关系。”


    黎春风“哦”一声,“所以你决定要和我分床睡。”


    邱一燃被黎春风如此直接的话吓到,又连续咳嗽了几声,但是又没办法反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黎春风笑了起来,“你准备分多久?”


    邱一燃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但黎春风却表现得最在乎这点。


    她只能很含糊地给出回应,“反正,再说吧。”


    黎春风继续问,“再说是多久?”


    “你很急吗?”邱一燃反驳。


    “……”黎春风停了半晌,慢悠悠地说,“我倒是不急。只是刚结婚就分房睡……”


    说着,笑了一声,“你很嫌弃我吗?”


    “当然不是。”邱一燃抿唇,“是想让你有个人空间,不要因为我给你提供住处就……就觉得寄人篱下什么都迁就我,我只是希望你住得舒服一些。”


    黎春风“哦”一声,“所以你其实是想和我睡一起的?”


    “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头疼地抚了抚太阳穴,


    “总之,就等……等你在这里住习惯先。其他的事情,都再说吧。”


    黎春风昂了昂下巴,“知道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左右看了看,现在才刚刚午后,没有到饭点,想到黎春风刚搬过来,自己也不好一直占用她的时间,


    “我们都先收拾收拾,或者你先休息?等晚点去吃饭,我带你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黎春风双手抱臂。


    仍然在门框边打量着她。


    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眯起来,不知道是在盘算些什么。


    邱一燃独居很久,也不太适应有人盯着自己,尤其是黎春风。


    她攥了攥衣袖,直愣愣地扔下一句,


    “我先睡了。”


    然后“砰”地一声。


    她将黎春风关在门外,躲进自己新的卧室房间里。


    这么做之后,她又后悔——


    感觉像是自己把人哄过来,结果刚到家就对人家不耐烦。


    这样显得自己很坏,也很没有教养。


    邱一燃打开一条小小的门缝,探头出去,说,


    “黎春风,我没有后悔哦,我很乐意和你分享我的住所和所有空间。”


    黎春风笑得不行,“知道了。”


    邱一燃看着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大概是她看起来不够心安。最后是黎春风反过来安慰她,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你放心吧,我脸皮厚,搬进来就不会轻易搬出去的。”


    邱一燃松了口气。


    然后又关上了门。


    黎春风却在她关门之后,在门边停了许久都没进去。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张紧闭的门。


    大概是某种心灵感应。


    邱一燃又打开了门,探头出来,很认真地强调一句,


    “你脸皮不厚。”


    黎春风愣住。


    邱一燃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


    “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很顽强的人。这种特质,并不叫作脸皮厚。而且应该被夸,因为只有很顽强很有生命力的人,才能这么辛苦但也坚持这么久。”


    黎春风注视着邱一燃的表情。


    她知道邱一燃说这些完全出自于真心——或许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或许是出于这个人总是积极地看待事情。


    黎春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种人。但她有个问题很想问,“你以后考虑生孩子吗?”


    “什么?”邱一燃大惊失色。


    “因为我觉得,”黎春风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奇怪,她沉思片刻,


    “如果是你,应该能把小孩教育得很好。”


    “这算夸奖吗?”


    邱一燃被吓得脸色苍白。


    “是。”黎春风很诚恳。


    并且又加了一句,


    “因为如果是我,我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家长。”


    邱一燃皱眉。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黎春风的夸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正式提议,但她仍然给出回答,


    “黎春风,我们不生孩子。”


    “……”黎春风挑了下眉,“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可以当你的家长。”邱一燃突然打断她的话。


    黎春风怔住。


    隔着宽敞公寓内的明亮阳光,邱一燃很正式地思考着这件事,然后说,


    “总之,如果有人欺负你,有人看不起你,你都可以告诉我。”


    她躲在门里边。


    大概因为罕见地说了“脸皮厚”的话,最后耳朵有些发红,


    “因为我在巴黎还算有钱的有人脉的,一般的坏人是惹不起我们家的。”


    说到这里,她还向黎春风寻求肯定,“你知道吧?”


    她说,我们家。


    黎春风看着邱一燃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开玩笑。


    她低着睫毛,轻笑一声,说,“我知道了。”


    邱一燃这才放下心,“那你就,早点休息吧。”


    说着。


    邱一燃就关上了门。


    后背贴紧房门,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又十分紧张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第一次说这种像是要跑去外面收保护费的话,她觉得很丢脸。


    不知道黎春风会不会觉得她在装。


    直到门外传来很微弱的一声门响——


    邱一燃才彻底放松下来。


    然后稍微停了几分钟,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子里新搬来一个人,为了表示对这个人的尊重,她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


    阳台的衣服收了半边,地板新拖了一遍,冰箱里空间整理出来留了一半……很多很多,像这种琐碎的事情。


    对了。


    还有那半瓶红酒。


    想了想,邱一燃放进冰箱最不起眼的角落,并且决心再也不要打开。


    等该整理的整理完。


    邱一燃已经累得只能瘫倒在地,她坐在那张红绒布沙发上,终于放松了下来。


    沙发是黎春风的。


    上面自然也充溢着黎春风的气息。


    据说当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中能安然入睡,那就证明这是爱。


    ——这是在彻底入睡前,邱一燃脑子里突然浮现的想法。


    但她不太相信。


    她不相信爱发生得那么快。


    爱明明是那么厚重那么深刻的东西。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来临?


    但她已经失眠很久。


    却在一个忙碌的下午,缩在一张旧沙发上,睡得很舒服。


    甚至在潜意识中,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而就是在她半梦半醒间——


    她能感觉到,是黎春风从主卧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她面前,很久很久。


    看着她。


    摸她的睫毛,捏她的鼻子。


    指腹轻点她的唇珠。


    最后又坐在地毯上。


    抱着膝盖像是很无聊,在她耳边说着些模模糊糊的话,


    “邱一燃,你不是要当我的家长吗?”


    ——当然。


    “邱一燃,我们家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我好饿。”


    ——晚点我们下去逛超市,这次不买调料了。因为我们家算有钱的,不寒碜。


    “邱一燃,你怎么还不醒?”


    ——我也不知道,你的旧沙发让我睡得很好。看来小气也并不是没有用。


    “邱一燃,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


    邱一燃在睡梦中想要一一反驳,然后她很努力地睁开自己沉甸甸的眼皮——


    房间内很挤,到处充斥着旧物,却又生着某种熟悉的气味,像某个孩童在十四岁以前的所有记忆。


    光源昏暗得很闭塞,有个女人站在她床边,是边缘混沌的剪影。


    “黎……”


    邱一燃艰涩地发出声音。


    床边女人在灰黑色光线中看她,很久,很久,让邱一燃觉得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才动作很慢地伸手过来——


    邱一燃努力抬起眼皮,想要看清女人的脸。


    而女人也一直没有说话,却在快要碰到她的脸之前,却又很克制地停止。


    最后,只是轻轻用指节刮过她的眼角。


    “邱一燃。”


    是黎春风的声音。


    实实在在地。


    邱一燃松了口气,“我们去吃饭吧,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听到她这样说,黎春风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在这之后收回手,目光在手指水光中停留很久。


    才重新落到她脸上,很模糊很朦胧地注视着她,


    “你梦到了什么?”


    邱一燃愣在原地。


    女人发现了她表情的变化。


    又用手背轻轻抹过她脸上变凉的泪水,盯了片刻,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邱一燃低着眼不说话。


    手背摁在床边,骨节处的皮肤因为被拉得很紧。


    因为她这时才彻底看清黎无回的脸,也终于彻底清醒,想起今天的日期——


    二零二四年,她们已经在苏州,在要去巴黎离婚的路上。


    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黎无回了。


    原来,她已经把黎春风扔掉了。


    第29章  “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我没事。”


    陈旧记忆裹住大脑皮层, 邱一燃别过脸,“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噩梦?”


    黎无回仍旧站在床边盯着她,“你睡得不好吗?”


    停了半晌, 似乎不太能理解她的话,“在你小时候的床上也会睡得不好?你对这里的记忆都是好的,还会做什么噩梦?”


    邱一燃不说话,连呼吸也都很单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开灯, 这个小房间光线晦涩得像个小山洞。


    而邱一燃是躲在山洞里的人。


    她在床上蜷缩, 这让她原有的身体残缺被遮挡, 整个人变成灰色影子。


    露出来的皮肤都苍白, 仿佛好几年来没有晒过太阳。


    “你怎么了?”


    黎无回却是那个强硬闯进山洞、想要将她拖出来的人, 必须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状态变化,


    “真的只是做噩梦?”


    或许是出于急切。黎无回问完之后,还又上前了一步,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因为在这之后,邱一燃眼圈突然红起来。


    黎无回不知道这个噩梦里究竟有什么, 以至于邱一燃在醒过来后那么难过。


    但黎无回莫名有种直觉,罪魁祸首又是她自己。


    黎无回垂着的手再次提起。


    她想要再给邱一燃擦擦那些因为她而产生的眼泪。


    可邱一燃却躲过去。


    她坚决而漠然地侧身,宁愿面对着墙, 也不愿意去看黎无回。


    然后, 一字一句地强调,


    “只是个噩梦。”


    邱一燃竭力装作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可梦对现实的冲击力足够大。


    于是,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在她脸上变凉, 变冷, 变瑟,像要活生生将她淹没。


    不过幸好, 黎无回在这之后没勉强,没有很强硬地要求她转过头去。


    没有让她感觉自己像条死去的、被人剥去所有的水鬼。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背后,凝视着她。


    良久,邱一燃的情绪终于有所平复。


    她胡乱地抹了抹那些变凉的眼泪,低着声音,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你先出去吧,黎无回。”


    黎无回没有回答。


    但她终于发出动静,像是转了身,却又在没走几步后停下,


    “如果,这个噩梦跟我有关,那你也把它怪到我头上吧。”


    扭动门把手,语气很平静,“你别那么难过。”


    最后甚至是笑了声,


    “反正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出来之后,黎无回看见了在门外站着的许无意——


    许无意正巧拿着喷壶在浇花。


    看见她出来,很无害地朝她笑了下,“春风姐,你们也起得这么早啊?”


    她表现得很正常,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她们在房内的对峙。


    黎无回转身带上了门。


    “她可能还要再睡一会。”


    她跟许无意解释,“因为昨天做了噩梦。”


    既然许无意装不知道,那黎无回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许无意点点头,很自然地接了话,“好久没回来过了,会有些认床很正常。”


    黎无回也点了点头。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沉默弥漫。


    许无意突然放下喷壶,给黎无回扯了张抽纸递过来。


    黎无回怔住。


    许无意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转了一圈,大概是示意她擦擦眼睛。


    黎无回笑了声。


    原来是许无意以为她也哭了。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掉眼泪,最多只是红了眼睛。


    所以她没有擦眼泪,只是将那张纸垫在手心中间,挡住自己被掐红的掌心。


    而这时候——


    许无意犹豫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眼黎无回。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黎无回示意她到阳台。


    她们两个去到阳台,关上阳台上的推拉玻璃门。


    已经是早晨,初生太阳笼罩着偌大的古城屋顶,攀爬到她们脸上。


    许无意迟疑了一会,


    “春风姐,你们应该不是回来度蜜月的吧?”


    黎无回“嗯”了声,“是去离婚的。”


    “离婚?”许无意面露惊讶,“你们现在还没分开?”


    听到许无意这样问,黎无回很想回答“没有”,但她不能否认事实,“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是外婆去世之前,姐回国的那段时间?”许无意对此并不意外,思忖了一会,才说,


    “我就说姐那段时间那么不对劲。但当时她状况很不好,我们又不敢问,谁都没提起你的名字,也没人敢问,你到底会不会回来看外婆。”


    “是那段时间。”黎无回承认,“之后她在这边待了很久吗?”


    “这倒没有。”许无意摇了摇头,


    “外婆当时不是生病了吗?然后姐回国,就陪了外婆一段时间,可能半年?那段时间我还在备考,我妈总是出差,我们两个就没住在老房子里,隔得远,之后等外婆去世,我们再去找她,就发现她已经走了,还让我们都别去找她。”


    半年。


    和邱一燃在梦巴黎公司待的两年时间加起来,两年半。


    还差半年。


    黎无回觉得自己就快拼齐拼图中的最后一块,但毫无疑问——


    那消失的半年,抛弃掉所有人,躲避所有人的半年,是邱一燃最艰难的半年。


    “当时我们还以为她有可能去找你了。”许无意又提起,“但后来……”


    “后来什么?”黎无回注意到许无意的欲言又止。


    “后来,”许无意的语气小心翼翼,“你不是就突然变成黎无回了吗?”


    像是对三年前的回忆也有些模糊。这段时间来经历很多的许无意有些不确定,


    “大概是吧,她从这里离开,和你变成黎无回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黎无回彻底明白了——


    在她是黎春风的那段时间,她的妻子是意气风发的摄影师Ian。


    而当她变成黎无回之后,她不敢跟她离婚就从她身边跑掉的妻子,已经是邱一燃了。


    天平两端的筹码换了个方向,也还是没有达到她们想要的平衡。


    “她这几年有没有跟你们联系过?”黎无回问。


    “没有。”许无意摇头,“当时她只留了封短信给我们,然后就直接换了号码。我们也找不到她。”


    然后又说,


    “所以,你打电话说她这次和你一起回了苏州,我是真的蛮惊讶的。”


    黎无回点头。


    “春风姐。”许无意问起,“你们真的是去离婚吗?”


    “是。”黎无回没有犹豫。


    但这么说完之后,她又想到这也许可能会被许无意误会——


    这样看来,在邱一燃陷入低谷时,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邱一燃。


    但许无意脸上并没有露出很愤怒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皱了皱脸,然后就又舒展开了,并且表示理解,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黎无回垂着眼不说话。


    “虽然我很希望你们还在一起,也很希望你仍然是我的春风姐,但我知道感情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姐的状况……”


    说到这里,许无意又看向黎无回,她刚刚的确是听到了房间内的一切,也很准确地看到了黎无回关上房门后的状态——


    搭在门把手上用力到发抖的手,已经泛红的眼圈。


    这都不是假的。


    许无意今年已经不小了。


    如果说三年前她还年轻。


    除了为邱一燃伤心之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那今年已经有很多不同,她明白邱一燃这个状态不是轻易可以解除的,也知道持续下去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这既不是邱一燃想看到的,也不是黎无回想看到的。


    所以站在家人的立场。


    她只希望,不要连自己都给这两个人带来压力,


    “如果太辛苦了,放弃也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样说。


    黎无回很意外,抬起眼来,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


    “因为姐还有我们,无论如何我和我妈都不会放弃她的,今年我就已经研究生毕业了,有更多的余力、也会赚很多的钱来照顾她。”


    “所以你们离婚之后,请你一定一定记得联系我……”


    许无意说着。


    顿了一下,往里面瞄了一眼,才看向黎无回,压低了声音,


    “就像这次的情况一样。”


    许无意不是偶然和她们在墓园相遇的。


    原本,她今天也的确是去了墓园。但那时早就已经离开。


    是因为接到黎无回的电话。


    才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为此,还不小心拿走了同伴的冰淇淋。


    因为那时,黎无回以为邱一燃跑掉了。


    她很茫然。


    她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找到邱一燃,于是她拨通了许无意的电话。


    她知道邱一燃不只是在躲着自己,而是在躲着所有人。


    也知道自己做了没有经过邱一燃允许的,甚至是欺骗邱一燃的事情。


    但她不后悔。


    即便是在邱一燃又突然回来后。


    黎无回转身看见许无意真的赶过来,她明白这或许是契机——


    如果现在自己不拽着邱一燃见到这些人。


    那么等她离开后,邱一燃又会要在自己的山洞里躲多久?


    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而她既然已经是坏人了。


    就算以后邱一燃得知真相,她在她心里变得再坏一点,被她多恨一些,也都没有关系。


    “我明白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辛苦,你们两个都是。”大概是看她很久没有说话,许无意注视她的眼睛,说,


    “所以,无回姐,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干脆自私一点,去走自己的路,也都没有关系。”


    黎无回思绪被从恍惚中拽出,她注意到许无意也换了称呼——从春风姐到无回姐。


    她看向许无意和邱一燃并不相像的脸,突然笑了声,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你是她带大的吗?”


    许无意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


    黎无回明白这是没有猜错的意思。


    “其实也不算吧。”许无意抿着唇,


    “就是姐比我大那么多嘛,我们又住在一起,她读过的学校我又去读,所以很多事情外婆管不到,姐就会管得多一点。”


    不出黎无回的意料——


    虽然邱一燃比许无意大不了多少。虽然林满宜待邱一燃不知道多好,但毕竟不是亲生,毕竟也算寄人篱下。


    在这种环境下。


    邱一燃自然比同龄人更早熟,所以她身上有着一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气质——鲜活,宽容,恰到好处的骄傲。


    没有人会不喜欢从前的邱一燃。


    她在这边生活自然也会帮着管一管表妹,而与她在相同家庭环境下成长的许无意,也自然会受到她的影响,性子和她有点像。


    “难怪。”黎无回呢喃着。


    “难怪什么?”许无意貌似不理解。


    难怪这种感觉就像是——


    以前的邱一燃,在劝现在的黎无回,放弃现在的邱一燃。


    黎无回笑而不语,只是很轻很轻地说,“我会放弃的。”


    “等她回到巴黎之后。”-


    邱一燃整理好情绪。


    穿戴好假肢,鼓足勇气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餐桌上摆着早餐,几个餐盘被保温的饭罩盖住——


    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因为补课晚回家,或者去巷门口那群泥巴小孩里找到许无意再慢慢悠悠地牵回来,林满宜为她们留的饭菜一样。


    掀开饭罩,是灌汤包和汤面。


    热气腾腾地,扑了满脸。


    应该是刚买回来不久。


    不知道黎无回和许无意是在哪里,但这两个人应该是在一起。


    并且在为维护她的自尊心而努力。


    邱一燃眼眶发红地吃了半碗面,和两个灌汤包。


    这已经是她饭量的极限。


    本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吃完。


    这时她接到黎无回的电话。


    电话里。


    黎无回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变化,像是并没有在生她的气,


    “留给你不是为了让你都吃掉的,只是想让你都试一试。”


    她语气平静。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都很好吃。”


    邱一燃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不要逞强。”


    挂电话前,黎无回又叮嘱她,“吃完就下来吧。”


    明明听起来是温情的话语。


    却又十分刻意地加上一句话,将其冲淡为漠然,


    “我可不想车开到半路,司机又吐了。”-


    邱一燃下了楼。


    大年初二,风刮过来其中还有挂灯结彩的气味。


    周围邻居家的门客喧噪闹腾。


    有一家应该是头年正月迎新人,门口车来车往,正月团圆的景象像干燥的火星子,烧得蹦蹦跳跳地。


    黎无回和许无意站在车边等她,两个人都被太阳笼罩着。


    邱一燃停在门檐的阴影里,觉得太阳有些刺眼。


    看见她出来,许无意冲过来抱住她,“春风姐和我说,你们度蜜月这段路还很远,所以要早点走。”


    邱一燃僵住。


    下意识抬头——


    黎无回站在不远处的太阳下,轮廓五官都被模糊得像是很遥远。


    “主要是去霍尔果斯口岸那边,手续可能还要滞留。”邱一燃拍了拍许无意的背,对这个很粘自己的表妹解释,“所以在这边不能停太久。”


    “我还以为你们要至少过了生日再走。”许无意的声音听上去像快哭了。


    “生日?”邱一燃很迟钝。


    许无意僵了一下。


    很久,已经像是在哽咽,“你的生日,不是已经快到了吗?”


    “我的生日?”邱一燃仍旧困惑。


    她有些不知所措,看向在车边的黎无回,又问了一遍,“我的生日?”


    黎无回原本抱紧双臂的手松开,垂落在腰边,“二月十五号,你的生日。”


    邱一燃这才恍然大悟。


    她看了看眼中像是为此感到痛苦的黎无回,又拍了拍在自己肩上像是很难过的许无意,低声安慰,


    “我只是记性不好,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要。”许无意松开了她,眼睛还是红红的,让她想起那个记忆中哭成核桃眼的小孩,


    “总之你结束之后,一定要再回来看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这种要求对邱一燃来说很难实现。她不知道到时候从巴黎独自离开,还有没有精力来面对许无意。


    所以她只是很含糊地说,“再说吧。”


    “不行。”许无意紧紧拽住她的袖子,“你必须答应我。”


    邱一燃求助地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适时地为她解了围,“她会再回来的。”


    尽管这种方式并不是邱一燃想要的。


    但看着眼睛越来越红的许无意,她也没办法拒绝得很坚决。


    而就在这个时候——


    黎无回与她对视,而后很果断地说,


    “我替她答应你,也替她保证。”


    于是许无意便终于松开了邱一燃,盯着邱一燃的眼睛,很期盼地说,


    “那我就当春风姐替你答应了。”


    邱一燃稀里糊涂地。


    但这样的局面,似乎没有她拒绝的可能。


    她沉默片刻,就只说了句,“那就走吧。”-


    这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她们的车重新往西开,路上下了朦胧胧的细雨。


    从外往内看,车窗玻璃上映着两个湿淋淋的影子。


    两个再次同路的散伙人。


    似乎没什么闲聊寒暄的必要。


    安静下来,邱一燃不可避免地想起今天早上的对峙。


    时间过去这么久,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所以思考片刻,她主动跟黎无回说,


    “今天早上——”


    “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个?”黎无回却突然打断了她。


    邱一燃愣住,“什么?”


    黎无回缓缓睁开眼,眉眼间映着车窗外的雨雾。


    然后她将车前的收纳空间打开,里面赫然装着一个圣诞雪球——


    那个原本属于黎春风,却又被邱一燃稀里糊涂间拿走,最后又出现在这段旅途中的,只要一按开关,就会唱“Jingle bells”的雪球。


    “为什么还留着?”黎无回重复,然后又问她,


    “又为什么要带着它去巴黎?”


    邱一燃停了半晌。


    她集中注意力在车前的路况,只分了十分之一的思绪在思考这件事。


    “收拾行李的时候看见了,就顺便带上了。”良久,她才说。


    “所以你是打算还给我?”黎春风逼问。


    邱一燃换了条车道,前后都没有车,很空旷。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着,也不怕我发现是吗?”


    “嗯。”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黎无回冷笑,“离婚是为了把我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


    “不是。”


    邱一燃否认,睫毛半盖住眼睑,“这不是你妈妈送给你的吗?”


    声音很轻,“七岁的生日礼物。”


    这句话出口,黎无回安静了下来。


    邱一燃是很久以后才得知——


    原来自己当时从那间公寓随便拿的东西,是黎无回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当时很惊讶。


    因为她想不明白,如果这个东西很重要,为什么黎无回会没有犹豫地送给她?


    如果不重要,黎无回又为什么把七岁的礼物带到巴黎?


    “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还。”想了会,邱一燃又说,“但至少这个是要还的。”


    车在高速上行驶,她的声音被风和雨吞得很轻,


    “毕竟我当时,也没办法去悼念她。”


    “所以你为什么不来?”黎无回紧盯着她,仿佛真的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邱一燃却没有再回答。


    因为答案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因为那时她们已经分手了。


    看到邱一燃的表情变得黯淡。


    黎无回并不觉得有多畅快,明明她是那个带着刺带着恨带着怨的始作俑者。


    她的确某些时候,想直接将所有因为细菌繁殖而变得腐烂的创口全都血淋淋地挑起来。


    可她又总是于心不忍。


    她很矛盾。


    这种矛盾使她总是在邱一燃面前很恶毒,也总是咄咄逼人。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矛盾。


    她像个在火山喷发时失去方向的迷路人,而邱一燃是她的司机。


    她希望邱一燃能够帮一帮自己。


    却又深陷泥沼,只能使得司机邱一燃与她同时陷入这种煎熬。


    直到车在服务站停下休整,又重新出发,黎无回都没有再说话。


    而邱一燃也没有再提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例如昨夜她到底做了什么噩梦,以及噩梦后为什么要流那么多眼泪。


    黎无回当然是故意打断她的。


    因为她极其讨厌邱一燃脸上露出那种类似于愧疚的神情。


    也知道邱一燃并不想再提起那个噩梦。


    或许黎无回是那个狠心坏蛋没有错,但这并不妨碍,她有时候也会愿意,为寄居蟹邱一燃挡住那片刻的阳光。


    她不希望邱一燃自责。


    她宁愿邱一燃来怪她,甚至是将所有脏水都泼在她身上-


    或许是因为前一天养足了精力,车上两个人也没有因为什么事耽误。


    除开必要的休整时间,第二天她们开了很久。


    决定停下来找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在西安。


    这同样是个近年来人口增长得很快的城市。这也就意味着,对这几年知名度迅速扩散的黎无回来说,同样很危险。


    而不出所料。


    进入城市地域后,就是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随处可见的广告牌、广告屏,以及在那些光彩溢目中,无处不在的黎无回。


    邱一燃本打算小心行事,提醒黎无回戴好口罩。


    却没想到,车在找好的酒店下停下来之后,黎无回却久久没有下车。


    邱一燃是在下车之后才发觉的,她还以为黎无回是哪里不舒服,急忙退回去。


    “你怎么了黎无回?”


    结果邱一燃打开副驾驶,发现黎无回只是在望着对面,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于是她也顺着黎无回的视线,往马路对面去望——


    已经是夜。


    但酒店附近就是商业街,仍旧很繁华。马路对面是一家灯火辉煌的商场,像上帝手中提着的一个灯笼,商场最外围,是某家连锁服装品牌的门店。


    门店面积很大,在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而品牌的代言人黎无回,正在门店外的LED屏、以及门店内外的广告牌中,用她的眼睛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当然,也包括她们两个。


    不知道黎无回是在看什么,邱一燃又关上车门,靠在车边,耐心地挡着黎无回的脸。


    直到她突然听见黎无回出声,“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她侧过脸——


    隔着玻璃,黎无回的脸庞上映着光怪陆离的繁华。


    车灯路灯都在为她打光,镜头是邱一燃的眼睛。


    “什么赌?”


    “我和你同时走进那家店,谁先被认出来谁就输了。输了的那个要替赢的那个实现一个愿望。”


    玻璃上沾着没有擦去的水雾。黎无回看向车外的邱一燃,她们的眼睛中间隔着流动的光影。


    “你说什么?”邱一燃觉得是不是黎无回说反了。


    她和她?


    谁先被认出来?


    模特和摄影师?


    还是那家门店到处摆放着广告牌的代言人,以及早就落魄退圈、如今在国内完全没有知名度的摄影师?


    毫无疑问。


    对黎无回来说,这是个必输的赌局。


    邱一燃犹豫着——


    她不相信黎无回会平白无故制定这种注定会输的赌局。


    而且这件事实在太冒险。


    但她的确有想实现的愿望。


    于是她攥紧衣袖,


    “如果我赢了之后,愿望是我要换一种更快的方式去巴黎呢?”


    她当然知道这会让自己显得很迫切。


    但说实话,她只想尽快再躲到自己的壳子里面,再也不晒到任何阳光。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到底还会发生多少事。


    而话落。


    黎无回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她隔着水雾望她。


    像个被雨水淋得很湿很湿的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然后黎无回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戴上兜帽,用围巾盖住自己的脸,挡住自己标志性的唇上痣,只稍稍露出那双又冷又媚的眼睛。


    隐在黑夜里,很平静地对她说,


    “那如果我赢了之后,愿望是到了巴黎之后不离婚呢?”


    邱一燃怔在原地——


    那一刻她的确慌乱,但很快她就平复下来,因为她觉得这并不是黎无回真正的愿望,或许这只是报复。


    为了吓她,为了看她失控的表情。


    看到邱一燃被吓到之后手足无措的神情,黎无回笑了——


    她知道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邱一燃也不敢冒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邱一燃在离开她这件事上有多迫切。


    “你放心好了。”


    黎无回嘴角的笑在雨夜弥漫,“我的愿望和这件事无关。”


    “只是单纯想打个赌,让路上没那么无聊而已。”


    邱一燃抿唇。


    她看不清黎无回提出看似必输的赌局的真正用意。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大概是邱一燃的表现过于谨慎,与从前差距太大,让黎无回有些失望。


    她又再开口,


    “我赢了只需要你实现一个与这件事无关的愿望,你赢了就可以快点跟我离婚,而且你肯定知道你自己赢的几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黎无回向前一步。


    在雨雾中盯紧邱一燃的眼睛,声音轻得像诱引,又像光明正大的激将法,


    “难道你连这都不敢尝试吗?”


    第30章  “她笃定、骄傲,永远相信她所不相信的一切。”


    “你的愿望是什么?”


    慌张间, 邱一燃问。


    她仍旧十分慎重。


    因为此刻黎无回离她太近了,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她几乎是将她堵在车边。


    裹挟着雨雾的风很缠绵, 将她们濡湿发丝吹在一起,呼吸缠在一起。


    属于黎无回的气息无处不在,湿漉漉地,洇进她的每一寸皮肤。


    “你很怕我赢?”


    黎无回在车前垂眼瞥向她。


    长而卷的睫毛被打湿, 声音也像是沾上了水,


    “怕我赢了之后想尽办法缠着你?”


    “我没有这么觉得。”邱一燃转了转脚尖, 想要从这种类似于桎梏的距离中抽身。


    而她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身——


    黎无回就很干脆地上前一步。


    呼吸扑得更近。


    她很轻巧地用靴抵住她的鞋, 拦在车边不让她逃。


    黑色中筒薄底靴表面沾满雨丝, 贴紧宽松的棕色雪地靴。


    也挡住她的去路。


    邱一燃只好停住步子。


    隔着湿漉漉的衣料。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截残肢几乎是贴紧女人的腿侧皮肤。


    甚至体温都有所传染。


    雨将女人的气息变得更加潮湿。


    邱一燃低眼——她不跟黎无回对视, 却也终于愿意妥协,


    “如果我赢了,你真的答应和我换种更快的方式去巴黎?”


    听到她这么说,黎无回笑了。


    因为离得很近。


    所以笑声几乎是像鱼那般钻进她的耳朵里。


    而在这之后。


    抵在她鞋尖的鞋终于移开一步, 让她得以再次喘息。


    “等你赢了再说吧。”


    留下这句,黎无回没说更多。


    只是低着脸,淋着雨往对面的门店走去。


    雨丝弥漫, 仍旧残留着那种潮湿的气味。邱一燃费劲地呼出一口气。


    稍微缓了会, 也跟了上去。


    相比于黎无回的全副武装,邱一燃没给自己做任何遮挡。


    因为她不觉得——


    在一家黎无回代言的品牌门店,会有人略过黎无回,将她邱一燃认出来。


    所以邱一燃只是沉默地走了进去。


    然后开始思考, 等会黎无回被认出, 她们要如何从中脱身。


    这件事还是太冒险了。


    也许她不该答应黎无回。邱一燃皱着眉想。


    而几乎是在她刚踏进去时,身后就传来一道谨慎的陌生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


    她和黎无回同时停住脚步。


    她们并没有一起走进来。


    隔着十米之远的距离,就是为了等下好脱身。


    但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当下——


    她们还是第一时间隔着汹涌人潮对视。


    然后又同时收回视线,去在那么多喧嚣中寻找声源。


    出人意料。


    声源在邱一燃背后。


    是位年轻女性,穿着打扮是常见的背包客,深吸了口气,表情小心翼翼地看着邱一燃,


    “请问,你是,你是Ian吗?”


    邱一燃讶然。


    然后她在人来人往中去寻觅黎无回的身影。


    黎无回当然目睹这一切。


    所以当邱一燃的视线很茫然地投过去时。


    她只是很不明显地笑了下,然后转身,很低调地离开了门店。


    留下邱一燃一个人。


    以及满店广告牌中的黎无回。


    共同面对着眼前这位无比期盼着她承认自己是Ian的年轻女性。


    “对,我是。”邱一燃抿了抿唇。


    “原来真的是你!”


    背包客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我不可能认错!”


    周围有好几个人路过,都狐疑地回头看了她们两眼,大概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激动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我?”邱一燃还没缓过来。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背包客说着,就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笔记本,然后又从笔记本里拿出那张夹着的纸,眼巴巴地望着她,


    “偶像,能给我签个名吗?”


    “偶像?”邱一燃有些不适应。


    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那张纸接了下来,然后愣住——那是她之前拍过的杂志封面。


    应该是从杂志上撕下来方便携带,但因为时间过于久,所以纸张已经很旧了。


    封面这一页,是她十九岁时的脸,也是她接受采访时说过的那段话。


    但翻过来,就是那张她拿到大赛金奖的摄影作品。


    没想过能从其他人手中再次看到从前的自己。


    邱一燃措手不及。


    但还是在背包客十分热情的目光下,很勉强地签上了名。


    之后背包客又邀请她合照。


    她没有拒绝。


    于是她们两个走到店门外。


    背包客摁下快门,邱一燃很勉强地扬起笑容。


    她们在身后硕大的广告牌面前合照。合照里的第三个人是黎无回。


    背包客离开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了句,


    “偶像!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橘色的海


    邱一燃没有给出回应。


    她只是目送背包客离开。然后就往自己的车走去。


    黎无回已经在车里等她。


    她注视着她走过来的每一步,然后在她上车时送上一句,


    “你会愿赌服输吧?”


    邱一燃思考了半晌,“你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把我认出来?”


    车厢光线晦涩。


    黎无回看着她现在才想明白的神情,突然笑了,


    “这个人刚刚过马路我就看到了,当时她手里还拿着相机,是你在那本杂志采访中提过的第一台相机型号。”


    “就凭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当然不。”黎无回说,


    “但如果加上她匆忙拉上包把相机放回去却从不小心里面露出来的摄影集边角呢?还有她的穿着,鸭舌帽的牌子,手里那个挎包的牌子和型号,也都和你在二十岁的某个视频记录中很类似……”


    邱一燃发怔。


    就算有摄影集……


    但,但她刚刚自己都没发觉那个背包客身上有那么多与自己有关的事物?


    黎无回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就好像……


    她亲眼见过,并且反反复复地观看过她的过往一样。


    “所以我赌,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你认出来。”


    车外有辆大卡车开过,黎无回在喧嚣声中下定结论。


    邱一燃喉咙艰涩,“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黎无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没有看着她。


    而是注视着车外驶过去的车。


    良久,才语速很慢地说出一句话,“邱一燃,以前的你是什么样,没有人能比我记得更清楚。”


    她说这句话时很笃定。


    好像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


    邱一燃却始终愣怔着。


    听到黎无回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愉快,还是该难过。


    而承认这一点似乎让黎无回感觉很无力。所以很快,她就整理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将关注点转移到赌局上来,


    “所以最后还是我赢了。”


    邱一燃静默。


    她当然明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黎无回给她下的套。


    但她没办法怪罪这一点——


    因为黎无回不仅是这场赌局的主持者,同样也是参与者。最后她赢了,下注的筹码是她对邱一燃的爱。即便这种爱已经是过去时。


    “不过,我就是在骗你。”黎无回还是承认这一点,


    “因为我想要你的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愿望?”邱一燃轻轻地问。


    “给我……”


    其实黎无回早就想好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她希望邱一燃重新拿起相机,给她拍照。


    这是她这趟旅途的目的之一。


    为此,她的行李箱中甚至已经装好了要给邱一燃的相机。


    可当她真正依靠卑劣手段赢得这场赌局之后,再去看邱一燃单纯迷惘的眼睛,她突然有些不忍心。


    也产生惧怕。


    或许她的目的展露得越快,就会将邱一燃推得越远。


    于是话到嘴边,她低下眼,改成了,“你给我画幅画吧。”


    据她所知,当初为了学习摄影,邱一燃也学习过美术知识,画幅画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也不会太直接去触碰到那段难堪的过往。


    “画?”邱一燃很意外。


    她没想到黎无回费尽心思想要赢得的这个愿望,仅仅只是一幅画。


    “为什么是画?”邱一燃观察着黎无回的神情,“黎无回,我愿赌服输,你没必要——”


    “就画吧。”黎无回打断了她。


    “什么画?”邱一燃只好反问。


    “画什么,在哪里画,什么时间画,都由我来定。”黎无回说,


    “我想要你画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邱一燃张了张唇,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黎无回很快又说,“会在我们到巴黎之前让你结束这件事。”


    “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耽误你跟我离婚。”


    这件事黎无回已经反复强调过——在路途中的任何事,都不会耽误她们到终点之后的目的。


    其实黎无回也是个很守信用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


    邱一燃听到之后也没有很轻松。她只是点了点头,呆呆地说了声“好”-


    西安是她们从前都没有来过的。


    她们下了车,去到提前订好的酒店,分别去了两间房间——


    像对貌合神离,却也是真正去离婚的妻妻。


    这也让邱一燃觉得轻松。


    至少她不需要将自己那截肌肉萎缩的残肢,再次裸露在黎无回面前。


    但就在她洗完准备睡觉之前,房门还是被敲响。


    她去开门。


    不出所料,外面是黎无回。


    这时邱一燃已经脱完假肢,裤腿空空落落地盖着。


    她拄着从车上拿下来的双拐。


    很茫然地看向门外的黎无回,“还有什么事吗?”


    黎无回没有进来。


    她只是在看到她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然后又打量着她房间里的状况。


    最后将目光掠过她空落落的裤腿,毫不客气地将手伸出来,“给我。”


    “什么?”邱一燃糊涂了。


    “假肢。”黎无回吐出这两个字。


    邱一燃竭力向黎无回表明自己的决心,“我不会逃的。”


    黎无回看着她笑,


    “现在在这件事上,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邱一燃没有办法,


    “其实如果我想逃的话,不用假肢也可以逃。”


    但她还是从门前让开,让黎无回进去拿她的筹码。


    “但至少,我不会让你带着假肢逃走。”黎无回瞥她,“这样我还能很快就能抓到你。”


    邱一燃哑然。


    黎无回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找到假肢后,沉甸甸地拿在手里。


    看着黎无回丝毫不避嫌地将假肢拿在手中,柔软的手指牢牢箍住金属直杆。


    邱一燃有些难为情。


    三年过去,假肢早就成为她身体中的一部分,她的皮肉无数次粘紧接受腔,金属直杆是她的骨,支撑着她的身躯……


    这种感觉就像是——


    黎无回将她的腿把握在掌心里。


    并且一整夜,属于她身体中的一部分,都会待在黎无回身边。


    毫无疑问,等明天黎无回将她的假肢还给她,她再将其嵌进自己的身体中,黎无回的气息也会随之嵌进自己皮肉之中。


    邱一燃既觉得有些耻辱和难堪。


    但又因为这个人是黎无回,是她还没离婚的妻子,因为她们之间再亲密的事情都发生过,因为黎无回很坦然。


    使得她心间多了几分难以启齿的游移。


    “你在想什么?”黎无回突然出声。


    邱一燃思绪被突然拽出。


    她被吓得后退两步。


    望着仍旧将假肢拿在手里的黎无回,抿了抿唇,


    “没,没什么。”


    黎无回没有错过邱一燃有些发红的耳朵。


    她眯了眯眼,不知道邱一燃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我明天早上会准时还给你的。”


    “……好。”邱一燃别开脸。


    她不想看到黎无回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姿势拿着自己的假肢。


    “不过……”


    黎无回已经打开门,却又停止脚步,回头看她,


    “以后你也会让别的女人这么做吗?”


    “什……”邱一燃诧异,“你说什么?”


    “在我们离婚以后,”黎无回在黄调光影中注视着她,


    “你也会让别的女人这么轻易拿走你的假肢,因为你会给她做出保证,说你不会跑掉,所以她可能会抱着你的假肢睡觉……因为她不想让你跑掉。”


    房间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地,黎无回的睫毛盖住眼睑,脸上半明半暗,


    “因为她爱你,而你也恰好也很爱她?”


    声音却越来越轻,


    “哪怕这截假肢上面,是我写给你的话?”


    邱一燃低垂着睫毛。


    她有百分百的把握确定自己不会这么做,以后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但她不想要给出肯定的回答。


    既然决定要离婚,就不要拖泥带水。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良久,邱一燃出声,这已经是她所能给出最心狠的回答。


    “也是。”黎无回笑了,“或许以后我也可能会爱上另外一个截肢的女人呢?”


    邱一燃低垂着眼皮不说话。


    “早点睡吧。”离开之前,黎无回只留下一句,


    “如果晚上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门终于被关上。


    邱一燃迅速松了口气,绷紧的背脊稍微弯了下来。


    然后她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翻开被子——下面是她在开门之前,匆匆遮住的一本杂志。


    封面是黎无回的杂志。


    有着黎无回专访的杂志。


    在那篇采访结束后,有杂志编辑做出的总结。编辑表示,在和黎无回接触过后,发现黎无回并不如传闻所言,并不是不爱与人亲近,聊天时很爱笑,也是个不会站在高处俯视人的人。最后,编辑对黎无回做出这样的评价——


    【她笃定,骄傲,似乎会永远相信人们所不相信的一切】


    邱一燃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黎无回很守信用地将假肢还给了她。


    她们在西安同样也没有停留多久。


    就继续往霍尔果斯口岸开。


    在路过最后一个国内商品齐全的大城市时,为了防止意外状况的发生,她们购买了帐篷用具,也补充了其他物资。


    在新疆的某一处偏远营地,她们第一次使用了她们购买的帐篷。


    年后的新疆冷得刺骨,她们的帐篷在湖边草原的某处。


    呼一口气,白气很快散去,这天晚上可以看到很亮的星星。


    搭帐篷全程是黎无回在做。


    邱一燃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中,黎无回的很多生活技能都相当于无,因为这个人总是对自己很随便。


    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帐篷成型后,黎无回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之前我想去野营,就学了。”


    “野营?”邱一燃问,“一个人?”


    “也许我是跟别人一起呢?”


    黎无回反问,“也许我有一个很钟爱野营的女朋友呢?”


    邱一燃沉默。


    她知道这是黎无回在报复她之前的回答。


    黎无回笑了,


    “你二十岁的时候不就做过这种事吗,一个人去野营。”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对自己之前的事了解多少。


    从前黎无回从不提起这些。


    而现在,黎无回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时间回溯,她亲眼见到了二十岁出头、活生生的邱一燃一样。


    “有段时间我在学你。”


    “我学你去露营,学你给自己做中餐,学你养鱼,学你在外面买圣诞树回家布置圣诞节,学你学画画,又学你去花时间给别人拍照……”


    草地里,黎无回背对着她,防风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发丝飘摇,


    “因为我想知道,是不是做这么多事就可以让自己强大一些。”


    邱一燃盯着黎无回的后背,眼眶被风吹得很涩,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了。”


    黎无回对此毫不避讳。


    她将她的怨恨,她的怀念,她的痛苦……全部都明晃晃地摆在邱一燃面前,


    “大概是你离开后的半年?”


    鲁韵去世后的一段时间。


    几乎是一秒钟内,邱一燃就联结了被她错过的那些关键节点。


    她当然知道黎无回那段时间很难熬。


    “但最后无论我做什么,几乎都没有达成我想要的目的。”


    黎无回说,“因为太恨你。”


    她笑着在风里说恨,始终没有回头看向她,


    “所以越去学你做这些事,就越让我不好过,也越来越恨你。”


    “我知道……”


    风将邱一燃的声音吹得很散,也将她的脸色吹得很苍白,


    “而且我当时做的那些事情,也都并没有什么用处。”


    黎无回没有再答复。


    很久,她终于在风声里回头,然后很平静地对邱一燃说,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愿望?”


    “对。”邱一燃揉了揉被风吹红的眼睛,“你现在就要画吗?”


    “嗯。”黎无回说,“我突然想画了。”-


    这是个风很大的天。


    邱一燃拿出了之前在西安买好的画笔颜料——因为场地和车内空间有限,所以她的准备不是太齐全。


    已经是傍晚。


    天色暗下来,晚霞像被挤出来的苹果汁那般溅在山头。


    黎无回坐在折叠的露营椅上,背后是草坪,明明还没画,脸上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颜料还是霞光。


    邱一燃坐在她面前,拿画笔的手被冻得很僵。但她还是努力想要将每一笔落在该落的地方。因为她想要把黎无回画得漂亮一点。


    不管最后黎无回要如何处置这幅画——她都当作这是自己最后可以为黎无回做的事。


    “我可以提要求吗?”


    在邱一燃大致用铅笔打出轮廓来后,黎无回突然出声。


    邱一燃在自己手心里呼气,让自己稍微暖一些,“当然可以。”


    她们的头发都被风吹得很狼狈。


    像从她们眼睛中间生出的线,数也数不清,疯狂拉扯着,一进一退,无限制地飘向对方的眼睛。


    “一定要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黎无回望着邱一燃说。


    邱一燃将扰乱自己的头发束起来,整张脸敞出来让她舒服不少,然后她重新拿起画笔,“我尽量。”


    黎无回的眼睛的确很漂亮,也是她的标志。整体很大,属于狭长类型,睫毛也很卷很长。


    “像雪一样。”


    在邱一燃思考着下笔的瞬间,黎无回又望着她说。


    “什么?”


    邱一燃的画笔顿住,她很诧异,以为是风声太差自己听错。


    “要有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


    大概是怕她没听清,黎无回语速很慢地重复。


    “像雪一样?”


    邱一燃复述这四个字,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打量黎无回的眼睛。


    当然,像雪一样,只是一种抽象描述。


    但其实黎无回的眼睛并不像雪——如果要让邱一燃比喻,那她会说,黎无回的眼睛很美,像燃烧的火,能刺穿一切。


    但既然黎无回这么说。


    她也只能尽量往这个方面去靠。


    “眼眶周围有些凹陷,睫毛很淡,但又很长,瞳孔最好画成黑色的……”


    而在她集中注意力落笔期间,黎无回又给出了几个描述性的词汇。


    这让邱一燃落笔的方向越来越窄。然后忍不住问,


    “为什么是黑色的瞳孔?”


    黎无回本人的瞳孔其实并不是纯黑色。比起纯正的东方人,她的瞳孔更偏向西方人的特征,是一种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很深很深的墨绿色。


    但一旦被光打过去,这种如同宝石一般的绿色瞳仁就会变得很明显,也极为迷人。


    这也是黎无回的特征之一。


    让她的长相更偏向混血感。


    “因为我觉得黑色的瞳孔很漂亮。”黎无回望着她说。


    “好吧。”


    既然是画,邱一燃也没有再多问。


    “左眼尾再加一颗泪痣。”但下一秒,黎无回却又加了句。


    这次邱一燃终于困惑地抬起头,她还以为是自己记忆又出了错,但事实上没有。


    透过草原上飘荡的风和晚霞,她还是准确看清——黎无回的眼尾并没有泪痣。


    “为什么要画泪痣?”


    邱一燃松了口气,不是自己记错。但她还是这样问。


    黎无回望着她,背后的晚霞融到脸庞下,然后微微眯起眼,


    “因为我想要这样画。”


    很没有道理的话。


    但邱一燃在暮色下望着黎无回。


    却因此想到了杂志上那位编辑对黎无回的总结,的确和黎无回很像。


    之后她并没有想太多,既然是愿赌服输,她就完全按照黎无回的想法来进行。


    而且只是一幅画而已。


    想到这里,邱一燃轻轻落笔。


    便真的在画上的女人左眼尾上,点了颗泪痣。


    帐篷营地还有其他旅客,陆陆续续地路过。虽然开春没多久就跑到新疆来旅游的人不是很多,但其中有好奇的,来看了几眼。但也没停留多久,就各自离开。


    到后面,引起了注意,黎无回就将防风服兜帽戴上,脸上被阴影和晚霞全部盖住。


    于是,最后,邱一燃基本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在画。


    不过这对她而言并不算困难。


    因为从前,黎无回的五官,被她用手指描绘过无数次。


    那是她到死也忘不了的一张脸。


    不过除了眼睛,黎无回对其他部位就没再多做要求。


    完全让邱一燃自由发挥。


    结束时天色已经很黑了。


    邱一燃终于放下笔,发现自己手已经被冻得很僵。


    “我画完了。”她对黎无回说。


    但没有将画取下来,草原风大,多吹一会就可以完全晾干。


    但等她收拾完所有画笔工具,她发现黎无回都没有出声。


    于是有些茫然地抬头,“你不过来看一看吗?”


    黎无回没有走过来。


    她仍旧坐在两米开外的露营椅上,身后是燃烧的篝火,自来卷的偏棕色长发被吹得很乱,用某种模糊难懂的眼神望着她,


    “你不多看看吗?自己的画?”


    邱一燃觉得黎无回很奇怪。


    但听黎无回这么说,她还是低下眼,多看了画架上的画几眼。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再多看看。”黎无回的声音被风送到邱一燃耳边。


    邱一燃不知道黎无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黎无回的要求,很耐心地注视着自己眼前的画——


    的确,在黎无回要求一双“像雪一样”的眼睛后,这幅人像画走偏许多。


    虽然五官和型大致都是按照黎无回来的。


    但因为那双眼睛太不一样,以至于越看就越觉得别扭。


    画上女人气质变得很柔软,不太像黎无回。


    不过也有可能是邱一燃的技法不到位,才让这张画走了形。


    “要不我还是重新给你画一幅——”邱一燃觉得愧疚。


    结果话说到一半,却在抬头时突然顿住。


    而她此刻的反应,大概就是黎无回想要的。


    因为等她完全僵在原地。


    黎无回反而笑出来,


    “看来你已经把她画出来了,我想要的感觉。”


    邱一燃手指完全僵住。


    她死死盯着画像上女人左眼尾的那颗泪痣,很久,才很艰难地抬眼去看向黎无回——


    黎无回也望着她。


    她一直在紧紧盯着她。


    硕大的风像刮刀一般吹过草原,也吹过黎无回的脸。


    将她凌乱的发丝吹开。


    她敞着自己轮廓分明的脸,注视着邱一燃,


    “有泪痣,黑色瞳孔,睫毛很长,但很淡,像雪一样……”


    目光在风里与她紧紧相缠,然后轻笑,


    “邱一燃,你以为我在让你画谁的眼睛?”【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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