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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金钗换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奇怪。


    乘白羽紧抿一口气, 中毒的又不是自己,怎么四肢百骸如此冰凉?


    哦,自己这不是中毒, 是恨。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好好好,好一味缄亡草,它迫使人钳口齰舌, 不能将中毒之事透露给第二人, 还会隐藏脉象, 看起来只是稍有不适, 绝无性命之忧,抽百妖生机维系中毒者表面的生气。


    正摇摇欲坠,被李师焉接住。


    李师焉也是接着信赶回来,并未多言,


    只道:“别哭, 进去咱们闺女也哭, 你也哭, 霜扶杳平日最爱喜庆热闹。”


    “我知道, ”


    乘白羽扯他袖子胡乱抹脸, “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


    乘白羽抿着青白的唇:


    “在想他该有多害怕。”


    好比凡人孤身涉于荒漠,好比琉璃罩子置于水底,水分与空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却呼救无门,无人能听见, 只有眼睁睁囚困到死。


    一直到死。


    “藏书楼中有记载缄亡草的书籍么。”


    乘白羽询问, 手中仍抓着李师焉袖子。


    李师焉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只琉璃瓶递去。


    乘白羽接过,眉心猛然一跳。


    “这……”


    一只两指宽的琉璃瓶躺在两人交叠的掌心。


    中有一丹, 龙眼大小,色泽澄黄。


    金丹重铅,尝有大毒,往往使人中恶,这枚丹药看起来也如此,不过不知是暗纹还是颜色哪里,隐隐透出祥瑞生机。


    目光锁在瓶身,乘白羽定定道:


    “唯有这个法子了。多谢你。”


    李师焉将他的手掌握住,连同小小一只琉璃瓶一起细密包裹:


    “进去罢。”


    热力源源不断自掌心传来,乘白羽站直身体,与李师焉相携步入屋内。


    行至里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霜扶杳的……脸。


    甘棠一族容貌多秀丽,霜扶杳也不例外,而今霜扶杳的脸,脸颊瘦削面皮蜡黄,嘴唇青紫,再不复昔日丰貌。


    “因此你的确敷胭脂,”


    近处李清霄也正说起这个,她摸摸霜扶杳面上,


    “是不是?生辰宴上我没有看错。”


    “嗯,你没看错,”


    霜扶杳晃晃脖子,指头绕在衣裳带子上顽,


    “我想既然注定外人不可知,不如伪装久一些,也免去你们的伤心。”


    吐吐舌头,霜扶杳说:“可算到头,胭脂水粉再麻烦也没有,比修炼还繁琐。”


    ……


    见乘、李二人进来,李清霄眼中一亮:“阿爹和爹爹回来了!”


    她眼里的希冀像是一道光,乘白羽冲她安抚笑笑。


    几人说话,末了乘白羽打发李清霄去歇息,李清霄称不累,


    乘白羽道:“我新写一张药案,旁人我不放心,你去煎来?”


    李清霄这才依言出去。


    “支走你姑娘做什么?”霜扶杳翻眼睛。


    “想问问你,”


    乘白羽走来榻边坐下,李师焉立在他身侧,


    “疼么?”


    霜扶杳静一静,摇头:“倒也习惯了。”


    “皋蓼与你的渊源,你也不对我说?”乘白羽问。


    霜扶杳仍旧摇头:“你自己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


    又道,


    “你知道我父母?你审了皋蓼?”


    “嗯,”


    乘白羽深深一叹,倾身将霜扶杳一缕额发拂到耳后,


    “阿杳……”


    他的目光重似千斤,悲痛盈睫,望着霜扶杳一时说不出话。


    “哇,你做什么?”


    霜扶杳十分夸张抱住胸前衾被,一只手伸出来指李师焉,


    “你道侣还在这里,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告诉你我可瞧不上你……”


    顽笑的声音渐落,直至不闻,霜扶杳没精打采靠在枕上。


    乘白羽:“你还有什么心愿。”


    “啊?”


    霜扶杳勉力笑笑,比哭还难看,“果真没救了啊。”


    乘白羽嗓子发紧,李师焉在他肩上轻拍,他点点头,勉力对霜扶杳笑道:


    “你这小花妖,你又知道了?”


    “……什么意思?”


    乘白羽:“意思是……”


    他说完,霜扶杳接受很好,没什么挂碍的样子:


    “看来的确没有旁的法子,雪母娘娘还是如此不留后路,你们两个想必花不少心思。”


    “没有你在阿舟和阿杳身上花的心思多。”


    霜扶杳静默一刻,轻声道:


    “乘白羽,他们是你的孩子。”


    “我原本早就应该死掉,是你,你那时修为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你差点打不过那群发狂的妖兽。


    你还是选择救我。


    你的灯真是神奇,咱们两个躲在里面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人法器这么亮这么好看啊。”


    “后来逃过一劫,你将我送到清霄丹地。


    我还在想呢,这个人,他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自身难保。”


    乘白羽勉强笑一笑:


    “胡说,我身边有什么好,拜清霄丹地分明是上上策,倘若他们继续追杀你呢?只有清霄丹地能保你的平安。”


    “说的也是,”


    霜扶杳瞟一眼李师焉,对乘白羽说,“多谢你夫君啦。”


    复道:


    “不管怎么说,你那时真难。


    我从前想着,你这样的心肠手段,一定救过许多像我这样落难的人吧。


    没想到完全没有。


    那时候但凡你外出,贺雪权就会不喜。”


    覆在肩上的手掌力道微微加重又放开。


    乘白羽张张嘴,霜扶杳抢白:


    “你太惨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你我这样的人命途多舛?


    我却救不了你,只有拼命使你过得不那么惨吧。”


    说完霜扶杳呲起两排白牙:


    “乘白羽,有没有?我总算帮过你一些小忙,是不是?”


    “何止是小忙,”


    乘白羽道,“是天大的忙,若非有你在侧,阿舟和阿霄都不能平安长大。”


    “也是谢天谢地。只是乘轻舟这个小兔崽子,不争气,”


    霜扶杳眼睛一斜话锋一转,


    “不过如今你有了李阁主,有他替你看着,替你硬着心肠,会好的。”


    “算你眼光好一回,你们两个好好的。”


    李师焉深沉道:“你放心。”


    看样子霜扶杳并不很放心,一双眼睛张着凝视乘白羽,


    乘白羽忍着喉间的哽咽:“你放心。”


    又扯出一个笑脸,


    “今日没得救,明日谁知道?乘轻舟还须你亲自教训。”


    霜扶杳笑吟吟答应:


    “好,好。”


    手掌摊开,“拿来吧。”


    李师焉提醒:“这方子我改过,服下立即生效,霜扶杳,须知你将苏醒无期。”


    原来琉璃瓶子里正是潜息丹,李师焉改过的潜息丹。


    服用之人不必等一月之期,立时就会血脉凝滞,进入假死之态。


    “岂不清闲,”


    霜扶杳击掌,“我且睡着,你们忙着摸索缄亡草的解药,再没我的事。”


    “一定找得到。不过你不等阿霄么?”乘白羽问。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等了,”


    霜扶杳大大地啧一声,“你们人族,就是唠唠叨叨拖泥带水,不是说一定找得到?多等这一刻又是做什么。”


    乘白羽将琉璃瓶子放在他掌心,他痛快倒出里面的丹丸塞进嘴里,还吧唧两下嘴,点评道:


    “比先前的药汤味道好些。”


    说完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颜很安宁,嘴角依稀挂着平日常见的嬉笑神情,似乎下一瞬便会睁开眼蹦起来。


    可是没有,乘白羽细致端详,一刻钟、两刻钟,他都没有醒。


    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了。


    泉台路非远,逝者无觉期。


    后时李清霄回来,看见霜扶杳气息全无大惊失色,乘白羽将假死延命的法子说一说,笃定非常,她眸中光辉重燃,带着泪笑道:


    “太好了,总是有希望。”


    是的,乘白羽与李师焉互相瞧瞧,总是有希望。


    无论多渺茫,总是一线生机,总有希望。


    将另一枚潜息丹交给李清霄,乘白羽先一步启程回仙鼎盟。


    总不能让霜扶杳的尸身……不,睡着的霜扶杳,不能让睡着的霜扶杳待在学宫吧。


    要在近处收拾出一处宫室,要的。


    “师焉,你说这样是对是错?”


    飞辇里,乘白羽面上现出夷犹和迷茫,


    “若是解药永远找不到可怎么办?希望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李师焉:“总比没有好。”


    又道:“霜扶杳自己选的,他能承受得住,阿霄便受得住。”


    “是,阿霄是个能定心的,”


    乘白羽赞同,忽地脸色又暗,


    “我又想起乘轻舟,阿杳可说自小伴他一同长大,即便是同我有嫌隙不愿见我,他也该回来看看阿杳。”


    “你同皋蓼的问话问得详实,”


    李师焉道,“是非善恶谁听不出?加之霜扶杳惨遭皋蓼毒手,若乘轻舟仍不能迷途知返,你只当白养了这个儿子。”


    “嗯,有理。唉……”


    “再说你真想见乘轻舟么?”李师焉直问。


    两人目光相接,乘白羽摇头:


    “还是你知道我。”


    “我不想见乘轻舟,我只想他来,我好替阿杳将他拒之门外,任他再三恳求也不许他见阿杳的面。”


    “这就是了,你可不许再叹气,”


    李师焉细致拥住人,“你答应霜扶杳的,我也答应过,须保你怡心悦目,长乐无忧。”


    “嗯。”


    乘白羽安静伏在李师焉肩头,应一声-


    千里之外,嘉鸿州濛水畔。


    乘白羽和李师焉抱怨的这一人,乘轻舟,正在此地。


    无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无人知道他同行的女子是谁。


    这女子身披氅服,兜头盖脸,面貌看不清,只灰褐色的头发泄露出,她或许并非人族。


    她的双手被缚,脸上虽然苍白倒还干净,不甚狼狈。


    一路上乘轻舟始终一言不发,径直从仙鼎盟驻地行至这濛水边。


    “阿舟,”


    女子出声询问,“好孙儿,你是要放祖母一条生路?缘何到此?”


    乘轻舟背对皋蓼,手中捏诀,皋蓼手上的禁物解开。


    皋蓼欣喜若狂:


    “好!不愧是孤的血亲,果然还是向着孤的!”


    眼睛里精光一闪,又道,


    “你此番放我一马,是否对你爹也是不满?不如你随孤重整旗鼓,咱们杀回仙鼎盟去……”


    她的话被一道弧光打断。


    枯弦双色锋刃在半空中划过发出的弧光。


    “你的法杖不在,但你的法力想必还在,”


    乘轻舟声音嘶哑眼眶充血,“我今日是替霜扶杳索命。”


    “出招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枯弦再度扬起。


    宝剑或许曾蒙尘,或许剑锋曾指向谬误的方向,今夜重铮然,和着濛水鸣溅声,蓄势待发。


    第72章


    “你竟不是救我?!”


    皋蓼声音尖锐, “我可是你亲祖母!”


    “救、你?”


    乘轻舟反问:“我为何救你?”


    “我父贺雪权,遭你抛弃,


    见他修炼有成功高名就才相认, 丝毫不谈他幼时颠沛流离之苦。”


    “我父乘白羽, 受你打压,


    百年间不得欢颜,好容易解契脱困, 几次三番仍要受你的侵扰。”


    “我的族人, 被你拖累,


    你穷兵黩武, 煽动仇恨,使我族人不能安居乐业静享太平。”


    “我友霜扶杳……”


    乘轻舟深吸一口气,这句话竟然不能说完。


    枯弦的剑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皋蓼眉宇间锋锐一闪:


    “我观那甘棠花妖与你关系非凡,你二人只是友人?”


    “你说什么?”乘轻舟皱眉。


    皋蓼面上逐渐扭曲:“你二人果然勾兑成奸?”


    不等乘轻舟答话, “贱人!我早有猜想, 他引诱你是不是?一定是!和他娘一般的贱人!”


    锵——


    枯弦孤锋突起, 悍然向皋蓼头脸上攻去, 皋蓼手足禁锢已解, 岂能叫他得逞?速即飞身一撤,剑锋堪堪划过她颊边发丝。


    “你果真出剑?!”


    皋蓼又惊又怒,“我不过说你那小情人一句,你竟对你祖母兵戈相向!人族不是最重礼仪仁孝?你的孝敬之心在何处?”


    “人族重礼孝不假, ”


    乘轻舟双眸几乎融进夜色, “可我又不是纯血人族。且人族也重是非正邪,你出言污秽中伤他人,无论我是不是你的血亲我都要更正你。”


    “呵, ”皋蓼眼睛眯起,“他使你作色至此,还不承认。”


    乘轻舟缓缓摇摇头:


    “除却情爱,世间还有许多感情。”


    “或许你都不曾体会,你也不屑体会。”


    “踌躇委决,儿女情长,”


    皋蓼眼含睥睨,“我只须我的子民对我畏惧、顺从,什么感情?可笑至极。”


    “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全力以赴,倘你赢了,我随你处置,若侥幸我赢了,你须给霜扶杳赔命。”


    乘白羽错步躬身,再度举剑。


    皋蓼高声冷笑:“小子,找死。你不过金丹修为,你立时跪下求我,我或饶你不死。”


    乘轻舟没答。


    枯弦替他答!


    转瞬之间乘轻舟跃至半空,一手捏诀一手控剑,枯弦凌空斩下,只见空中,双色的剑身飘飘摇摇似快似慢,细观之下竟也不能准确定其方位。


    倏尔风雷役动,濛水激扬,星月隐匿,疾雨倏闪,一剑之威撼动河水,晴夜化雨!


    “……”


    皋蓼形容有一瞬的凝滞,嘴唇翕忽,好半天才道,


    “不愧是贺雪权的儿子,贺老狗的骨血。”


    袍袖一挥,修为高深如她,也被剑势逼退三尺。


    打量乘轻舟的眼神满是愤恨:“不过仗着神兵在手,小小金丹修士也敢在孤面前逞风!”


    “神兵?”乘轻舟端详自己经年的佩剑。


    “是乘白羽予你的吧?果然紫重山家底厚得很。”


    乘轻舟:“是。”


    “我说要习重剑,爹爹原本是不喜的,却没制止,没一定不许我学。”


    “费心炼制这把枯弦,莫师兄也说,我务必珍之重之,不能辜负。”


    “可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


    他蓦然抬眼,枯弦再出,一往无前,皋蓼盛怒,大妖之力毫不吝惜,恢恢然朝乘轻舟罩去,与剑影战在一处。


    论修为,两个乘轻舟也不是皋蓼对手,但皋蓼一时之间不能力克。她内伤未愈,再一个便是乘轻舟太难缠,每一剑都不留余地,赫然是悍不畏死的打法。


    又一轮剑光大炽,乘轻舟重剑在手,出剑却极其灵动迅捷,可见他的武学基底颇得乘白羽真传,剑锋灵巧,游走在皋蓼灵力死角。


    收剑矫捷迅敏,一片布缕落地。


    是皋蓼的兜帽,与项上人头只在毫厘之间。


    “哈!竖子敢尔!”


    皋蓼高喝,“与我狼族比拼身法!”


    乘轻舟眉峰微挑:“我父也是半个狼族,这话你此时不说了?”


    “休要废话。”


    皋蓼长啸一声,神印在手,身形陡然拔高。


    跃起时是凛然高傲的妇人样貌,再落地时,一头硕大无朋的灰狼显形!


    她毛发褐白,眸光锐利如刃,獠牙寒芒闪动,立爪嘶风,狰狞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一般锁在乘轻舟身上。


    “小子,”


    巨兽喉中轰鸣口吐人言,“乘白羽虽伤我内府终究没有下杀手,他也忌惮我,你却送上门。只要化出原形,我的伤便可加速自愈,你是来送死。”


    乘轻舟道:


    “他没有下重手,不是仁慈的缘故,是顾全大局。”


    “我不同。”


    “我本半妖之子,狂悖无德,上不孝父母,下不悌手足,我顾什么大局。”


    “我……”


    “本欠霜扶杳一条命,若非守在我身边他何至于落在你手里?如今我还他也是应当。”


    巨狼声气含浑高昂:“愚不可及。”


    “不仅是我,你也亏欠,”


    乘轻舟心下默数,


    “待我到幽冥渊,我不去往生涧,我将遍寻鬼界,像霜扶杳父母那样的冤魂想必无法超生,一定还在。”


    “我便对他们说,我乃皋蓼孙儿,皋蓼日夜惭愧,请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说如何——”


    “你敢!”


    皋蓼截口打断,“分明是他二人叛我在前,我何愧之有?要你多事替我致歉?!”


    正是现在!


    皋蓼怒气升顶心念浮动,这是唯一的机会!


    乘轻舟举剑刺出,后背空门大开也顾不得,这一击必中!


    一剑既出犹如月出天山,直指巨狼咽喉。


    然雪拥蓝关太行将登,剑势甫一起皋蓼便有所察觉,敏捷一跃,小山一般的利爪攻向乘轻舟后背。


    她迟了,也没迟。


    枯弦脱手而出,半道上剑锋改攻下,直插她的气海,受此重创,即便是她这样的修为也相当于去半条命。


    她也没迟,乘轻舟到底修为搁在那里,顾头不顾尾,背后毫不设防全是破绽,尖刀样的爪子眼看拍上他后心。


    届时他心脉碎成齑粉,断没有活路。


    电光石火间,皋蓼猛然明悟。


    她终于明白乘轻舟的用意,他不是以卵击石,他是玉石俱焚。


    这个弱小蒙昧的半人半妖杂种,又鲁钝又天真,竟然言出必践,说是偿命就是偿命,他今晚根本没想活着离开濛水岸。诚如他所言,即便不能给霜扶杳报仇,他也要一尝心愿,随霜扶杳赴共赴黄泉。


    “你!好大的出息!”


    “你难道指望我有甚舐犊之情?指望我吊唁愧悔?”


    巨狼丝毫没有收爪的意思,下一瞬,


    “呃!”


    巨狼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弹开。


    乘轻舟后继乏力,整个人自空中跌落,恰此时,今夜的濛水畔出现第二柄重剑,稳稳拖住他。


    适才也是这柄重剑替乘轻舟挡下致命一击,黄铜剑首玄铁剑身,狻猊在握飞龙在天——夜厌。


    看清来人,巨狼仰天长啸:


    “天要亡我!我的子孙皆要置我于死地,老天待我何其不公!”


    贺雪权一步一步行来:“无人要亡你,你自取灭亡。”


    乘轻舟匍匐在地,断续呼喊:“父、父亲,她的气海已被我重伤!”


    “你闭嘴,”


    贺雪权没有好脸色,“阿羽拼死赋予你生命,费尽心力给你弄来枯弦,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父亲?”乘轻舟面色大变。


    贺雪权不搭理,径自走向皋蓼。


    她的身上,毛色与他相同,她的眼睛,他也有。这是他的母亲。


    与此同时,她还是凶手。


    孟冬前后,贺雪权一步也没有离开学宫周围,隐去行踪扶保在侧,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俱已获悉。


    一直陪在阿羽身边的那位甘棠花妖,不好了。以及他的爹娘,还有许许多多在战火中丧生的妖族、人族,眼前之人确系凶手无疑。


    还有,阿羽。


    若非乘白羽忍无可忍自行死遁,而自己,贺雪权心中苦笑,是个没心的,若两人不曾解契,乘白羽料也难逃皋蓼魔爪。


    “父亲,”乘轻舟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来,“父亲不杀她?”


    贺雪权缓缓摇头。


    “我儿?当真?”皋蓼喜极。


    “三日前,我到过万灵殿,”


    贺雪权将她的狂喜彻底打碎,“解开血阵,放贺临渊的魂魄奔赴鬼界。”


    “你……你……”皋蓼发出好似窒息的声音。


    “皋蓼,你的狂兽害过多少人,”


    贺雪权满目平静的审视,


    “还有你的私刑,你的封阵,你的蛊毒,贺临渊到鬼界想必一呼百应,马上就会领着它们来找你。”


    皋蓼恢复人形,素日里高贵雅致的面容此时扭曲无比,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她重伤至此,想必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任人宰割。”乘轻舟喃喃。


    贺雪权颔首:“我最后问你一次,缄亡草到底有没有解药。”


    濛水鸣溅溅,层云累至,乌黑压顶。


    “嗷!——”


    人形的皋蓼,口中发出狼族的呜咽嚎叫。


    经久不息,似困兽犹斗,又似王途日暮。


    “噗——”


    到某一时刻,皋蓼霍地动了,她从身上拔出枯弦扔到地上,膝肘并行至水边,照水洗容。


    她腰腹间一个血窟窿潺潺不止,她似未察觉,收拾停当,对着长河三叩九拜。


    贺雪权眼风一动,移至乘轻舟身侧隐隐将人护住。


    “她在做什么?”乘轻舟低声问。


    不知。


    无人知。


    忽攸之间皋蓼向天呼道:“娲皇,弟子无能!”


    “娘娘若在世,想也体谅我不甘受卑贱饿鬼侮辱的心。”


    “弟子到泉下再向您赔罪!”


    话音未落双手叩印击在自身丹田,刹那间鲜血喷涌,爆裂之声炸在河畔,汹汹旭旭,天动地岌。


    “她自毁妖丹??”乘轻舟骇然。


    她亲手震碎自己的妖丹,爆体而亡。


    且到死,没有答贺雪权的话。


    她不肯苟且偷生,不肯低下头颅。


    她的遗憾和愧悔只对娲皇先祖,她的欲望和野心自始至终只为她自己。


    河岸旁寂静一刻。


    “走罢。”贺雪权拎起乘轻舟和枯弦。


    这个倔脾气的孩子,稍稍挣扎。


    “你祖父冤魂将至,不想死就跟我走,”


    贺雪权声音涵沉至极,


    “我送你回仙鼎盟。你父亲和你师父不都在?那里是你的家,能庇护你的小命。”


    闻言乘轻舟停止挣扎,不再动弹。


    是否该庆幸?


    有亲长相救,有家可回。


    从前的阿爹,没有这样的好命。


    如今的杳杳,也没有这样的好命。


    皋蓼身死,也换不回霜扶杳的命。


    悲风烈烈,肃雨凄凉,多少悔恨和愧疚,乘轻舟终于痛哭失声。


    第73章


    濛水至鲤庭, 于夜厌而言不过几息功夫。


    父子二人在鲤庭以西落地,红尘殿内火烛俱灭,并没有人走动的样子。


    贺雪权凝目, 一时自嘲道:“我忘了。”


    乘轻舟道:“他平素是在凤箫殿起居……”


    贺雪权面上看不出喜怒。


    新住处, 殿铭是‘凤箫’二字么。


    驻足良久,


    贺雪权:“回去莫提起今夜之事。”


    “为何?”乘轻舟有些踌躇。


    “说你鲁钝,你就蠢给人看?”贺雪权道, “霜扶杳已经不大好, 你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该有多伤心?”


    语气乍听轻飘, 实则严峻无比。


    乘轻舟震动:“我、我没想到……”


    随即黯然,


    “我此前种种言行,只怕他恨不能没我这个儿子。”


    “‘不大好’?父亲还不知道罢,我亲眼所见,霜扶杳口鼻无息已经身故。都是我……”


    千万般悔痛难以言描。


    “亲眼所见?”


    贺雪权讥讽, “趁着没人扒在窗子上偷偷看的吧?你但凡好好进去请罪问句话。”


    乘轻舟垂着目光:“……我实在无颜相见。”


    “霜扶杳没死, 他服下潜息丹, 只是沉睡, 你若尚有良知, 好好惜命,寻找解药是正经。”


    “当真?!”乘轻舟猝然抬起头。


    贺雪权上下打量两眼:


    “方才看你满脸只写着‘想死’两个字,此刻总算有几分生机,”


    话锋一转,


    “霜扶杳能活, 你的罪难逃。好好想想如何给你父亲赔罪吧。”


    乘轻舟垂头丧气喃喃自语:


    “阿爹……我伤透了他的心,伤透了他的心。”


    贺雪权冷冷斜一眼。


    倒霉孩子。


    “我总是,疑心……”乘轻舟迟疑道。


    贺雪权:“疑心什么?”


    “疑心他们在议论我, ”


    乘轻舟一吐为快,“什么我是魔修之子,什么我父亲、祖父母皆不是好人,若非师父和春行仙君约束,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


    “当然不是说父亲的不是!”


    乘轻舟连忙解释,“大家对魔族多有误解,以为是和鬼族一样图谋不轨阴险狡诈的异类,其实只是修炼功法不同罢了。”


    贺雪权:“无妨,你接着说。”


    乘轻舟眼巴巴:


    “这些话听得多了,心中难免怏怏不快,祖母……皋蓼,皋蓼又悉心解意,说她也是多受人误解,未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派另一甘棠妖相伴……”


    “啊!”无限懊丧,“我真的是糊涂啊!那时竟然觉着有个人肯听我发牢骚说说话,也不错……”


    “……说你什么好,”


    贺雪权无奈,“罢了,流言有时的确杀人于无形,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你还小,往后引以为戒。”


    “是。”乘轻舟肃着脸答应。


    父子两个忽然相对无言。


    贺雪权猛然间想到一件事。


    不,不不不……


    乘轻舟不算年小。


    不算,真的不能算,贺雪权心惊如许,当年乘白羽也没有年纪很长。


    日日拘在红尘殿中被迫听那些流言蜚语的乘白羽,并不比眼下的乘轻舟年长几岁。


    贺雪权瞑目静思,细细体会心上一寸痛。


    十笔慢刻,不过一个悔字。


    他们父子俩啊,谁有资格说谁?他儿子伤透了乘白羽的心,实在是走他的老路,他也伤透过乘白羽的心。


    良久,


    “站直了,拿好你的剑。”


    “你说他或许不会轻易原谅你,又有什么?总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好好请罪,从前没想到的尽力去想,从前没做到的一心一意去做,等到他愿意原谅你的那一天。”


    乘轻舟将这话来回念叨几遍:


    “谨遵父亲教诲!”


    “滚吧。”贺雪权袍袖一挥面无表情。


    乘轻舟涉水而去,贺雪权一时没动。


    从这里望去,红尘殿与六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与百余年前也没有区别,当初婚庐择在这里时,这座殿宇即是这副风貌。


    它已在这里矗立千年,想必见过许多悲欢离合吧?


    后悔的人呢,它又见过多少。


    贺雪权在看红尘殿,又不是在看红尘殿,直至晨光熹微。


    某一刻,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男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雪权豁然转身:“……阿羽?”


    乘白羽轻袍缓带,手牵一紫鹿,神色很疑惑:


    “有事?怎么不进去?”


    又道,


    “都是你的老部下,不会对你喊打喊杀。”


    贺雪权身形微颤,瞧一眼鹿:“你豢养的灵宠?”


    “啊,不是,”


    小小一头紫鹿在他身旁四蹄刨动呦鸣不止,


    “神鹿时不时降世,这里渐渐吸引一些紫鹿汇集成群,我便开辟一座鹿苑,使它们总不至无家可归。”


    “这一只,”


    乘白羽轻抚紫鹿头颈,“不听话,一大早乱跑触发禁制,我来看一眼。”


    “你不必对我解释行踪。”贺雪权道。


    乘白羽讪讪:“并无此意。”


    寂寂相对,乘白羽道:“我先送它回鹿苑,若无旁的事,你——”


    “有,我有事。”


    “……什么事?”乘白羽问。


    贺雪权声音很沉:


    “皋蓼被人从禁牢劫走,想必你已知晓,是我,现今已经料理妥当。”


    乘白羽惊住,手上一松:


    “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痕迹,原来是你。你说已经料理妥当?”


    按说他不该松手,这只紫鹿格外顽皮活泼,四蹄一跃蹦跶进湖边矮灌木丛不见踪影。


    “……你这小鹿儿,”


    乘白羽捏一个寻踪诀,“等碧骖山上的野兽将你叼去,看你还乱跑。”


    转对贺雪权道,“烦你到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必,”


    贺雪权掂一掂夜厌,“我也是野兽,想必是这个原因你的鹿才惊跑。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


    “好罢,什么话?”


    他眼睛净白,光芒如晨星,可媲美从前春行灯的焰芯。


    许是友人大难的缘故,这道光稍微染上阴霾,但不碍事,它还是那么明亮干净。


    本不该,惹尘埃。


    “给。”贺雪权递去一卷册子。


    乘白羽没接:“是什么?”


    “万灵殿拘有贺临渊的生魂,”


    贺雪权伸着手,“我重新审他一回,这是笺录,你若想重开紫重山的山门,或许帮得上。”


    “你知道?”乘白羽讶异,接过册子。


    “嗯。”贺雪权含糊应一句。


    他知道。


    他在……紫重山后山的汤泉旁边听见的。


    乘白羽大致翻翻:


    “很详尽。我从前着重问手段,问出妖修助阵急怒攻心,旁的倒没顾上细问,多谢你。”


    “……不必。”


    乘白羽:“好吧。”


    “……”


    贺雪权并不强求,话锋一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明明鲤庭风平浪静,明明风波乍起的是濛水,奇怪,怎么比在濛水边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之间,太久没有这样的闲话家常。


    会答么?贺雪权能听见自己胸腔当中嚣声震天 。


    乘白羽毫无察觉,道:“好歹是修仙之人,难道还怕冷。”


    “是,是。”


    贺雪权喉间哽动,无声道:


    可你从前,是很怕冷的。


    我的那件灰绒大氅,你还留着么?


    想必没有了,你如今用不到了。


    “那我……”乘白羽指指紫鹿逃逸的方向。


    贺雪权不发一言。


    忽而诵道:“试托东皇问萧史,凤箫应许借人吹。”


    乘白羽脚步一顿,回首:“什么?”


    “萧史擅箫,秦穆公以小女弄玉许之,婚后一日,两人相对调笙箫,乐声高妙召来凤凰,接引夫妻二人羽化登仙,”


    贺雪权静静地问,


    “你们的宫殿名为‘凤箫’,乘盟主,你算是找到心仪的乘龙快婿,是么。”


    乘白羽遥遥与贺雪权对视。


    半晌,


    “嗯。”


    乘白羽头也不回朝林中循紫鹿而去。


    他答得那么轻,那么短促,贺雪权闭上眼,是否是否,可以假装他没答过?


    从花间酒庐到凤箫殿,居所而已无关紧要,他却这么上心。


    他是真的很爱李师焉。


    很爱很爱吧。


    发完呆,贺雪权自袖中百宝囊取出几件人.皮,细细埋在山间-


    几日后仙鼎殿议事。


    乘白羽向左面一席询问:


    “近来幽冥渊有何异动?”


    一长老恭声道:“启禀盟主,恰巧紫流仙君刚传信回来,说虽有小股鬼兵滋扰,大体上并无异动。”


    紫流仙君莫将阑是目前仙鼎盟麾下第一等的猛将,率军驻扎在大荒山,是抵御鬼族的第一线。


    “如此,多劳烦几位。”


    乘白羽温声勉励一番,


    少时,转向右首一席,


    “嘉鸿州有何消息?”


    这一列几位的宗门驻地都在嘉鸿州境内及附近,乘白羽委派他们协助探查皋蓼之死。


    贺吟惜越众而出:“禀告盟主,当时遗落在现场的法器已验明,乃魂幡碎片残骸,可以断定必有鬼族曾到场。”


    贺吟惜现任瑶光剑阁阁主,正坐落在濛水上游,多年来效力仙鼎盟,此番探查他们也很是尽力。


    当年在幽冥渊中走投无路决定一死了之的年轻人,已长成独当一面的修士。


    她气势高华蕴灵,气度内敛,整个人犹如一柄古朴端庄的古剑,锋锐暗藏。


    “鬼族?”乘白羽沉吟。


    一旁蓝当吕道:“当日仙缘榜语焉不详,只说一代妖王陨落,还说妖丹全碎,难道是鬼族下的手?”


    乘白羽凝眉:


    “可是禁牢附近,并没有鬼族出没的痕迹。”


    蓝当吕执礼抱拳:


    “属下看管不严,幸得盟主宽宥不曾追究,这些时日已经逐一查过,盟中并无二心背主之人,只在后山发现几张……人.皮。”


    贺吟惜应和道:“不错,鬼修有一脉的法门便是画皮。”


    闻言众长老、各派属卿纷纷附和:


    “是,是有此邪术。”


    “……长久定然是不行的,修为高深者一眼便能看透。”


    “……劫走皋蓼也无须太长时间,当时盟主与咱们一道又都在紫重山,不在盟里。”


    “不错,怕就是画皮鬼糊弄一时,将人救出去……”


    乘白羽抬手,殿中一静。


    “如此说来,鬼族将人劫走,行至濛水,又翻脸不认人,将皋蓼杀害?”


    蓝当吕猜测:“或许是皋蓼有什么许诺没有兑现,或许是另有分歧?”


    殿中议论一刻,并无定论。


    遂请出先前说的“画皮”,众人一一验过,证据确凿,的确是鬼修的勾当。


    “铁证如山!”


    “哼,与鬼族暗通款曲,找死!”


    ……


    上首乘白羽暗暗一叹。


    后山,鹿苑就在后山附近。


    那里少有人迹,倒是日前贺雪权现身鹿苑,这些人.皮证据是谁放置,不言自明。


    料理妥当,原来贺雪权口中的料理妥当,是这个意思,连后路也铺好。


    乘白羽语气岑沉:“既有定论,此事到此为止,别族内部事务,证物交去就是。”


    “是。”


    “属下遵命。”


    “盟主英明。”


    ……


    又几日,风解筠回信。


    她说妖族目前有两股势力:


    一部分妖修拥护她,亲近人族,反感幽冥渊,恨不能与幽冥渊彻底划清干系,一点边都不想沾。


    另一部分皋蓼遗部,既看不上鬼也看不上人,但他们对皋蓼十足的忠心。


    “如何?”一旁李师焉关心道,“怎么执着信笺好半晌不言语?”


    乘白羽眉目间有迷茫也有舒心:


    “解筠使者说,非常奇异,眼下这两拨人,忽然变成一拨人。”


    “呐,你看。”


    笺子递去。


    李师焉两眼扫完,笑道:


    “一边急于证明妖族清白,一边意欲为旧主报仇,可不是拧成一股。”


    “恭喜盟主,神木谷正式与幽冥渊宣战,也省去你不少心力。”


    是啊,至此,妖族与人族战线统一。


    乘白羽迷蒙:


    “力保风解筠继任妖王,原本也是存的这个心思,只是想着慢慢促成罢了,绝非一日之功,没想到这么快达成。”


    “你啊,”


    李师焉倾身抚他面颊,“满腹的筹谋,偏偏作一副迷糊样子。也好,傻人有傻福。”


    乘白羽瞪眼睛:“你说谁傻?”


    “你这雀儿,”


    李师焉掌心摊开,“说你有福,听不见?”


    乘白羽低着眼睛:“你果真觉着我有福。”


    李师焉:“嗯,我们阿羽是世间第一福灵衷情之人。”


    默默。


    再抬起眼时,乘白羽笑得眼睛弯弯:


    “好。”


    “天时地利人和,待今年开春,咱们打到幽都去。”


    李师焉跟着笑:


    “我不知道,你心里也想着开疆辟土。”


    “到幽都想做什么?”


    “想让鬼族称臣,”


    乘白羽认真道,“让他们的鬼王立誓,永不再犯九州寸土寸壤。”


    李师焉一副闲散语气:“倘若鬼王不肯呢?须知如今的鬼王恐怕姓闻,与你多少有点旧怨。”


    “唉,我也不想的,”


    乘白羽一副烦恼之态,随即面上转晴,“那么只好夺他的鬼王印替他号令鬼界了。”


    “好,遵命,盟主大人盖世英豪,一统四界,千秋万代。”


    “你这老神仙,一味打趣我。”


    ……


    凤箫殿夜半私语,依依侬侬,谈声色小情,也谈天下至情,直到天明。


    第74章


    衍历两千九百零六年, 这一年将开年即发生许多大事。


    先是神木谷发告天下书,申饬幽冥渊种种恶行,称妖族愿除残救暴, 伐罪恤人。


    随着诏告, 妖王风解筠亲率妖修加入驻守大荒山的盟军,人与妖两族联盟正式成立。


    紧随其后是三毒境。


    三毒境呈到仙鼎盟一封请愿表,说是横行几百年的七位魔君厌倦割据征伐, 愿共治太平, 推选出一位境主, 想问问仙鼎盟, 新任境主上万星崖祈福祝祷方不方便。


    这就很玄妙,怎么你们魔界至尊,还认万星崖的祈福呢?没听说过。


    “真是奇也怪哉,闻所未闻,”


    一名仙鼎盟弟子与同僚议论, “若真是信奉长星观, 自己跑去拜就是了, 做什么一定要问咱们?”


    同僚道:“一根筋!你懂什么?我问你, 长星观是不是人族道观?”


    “是呀。”


    “归不归仙鼎盟管辖?”


    “他们观主十分巴结盟主, 算是归咱们管的。”


    “这就是了,”


    同僚信誓旦旦,“要到你家后苑烧香祈福,不得请示你这主人一声么?”


    “是要……等等, 三毒境竟然承认咱们仙鼎盟是主人?”


    “是啊!且客气万分礼数周全, 魔界这是也要与九州修好了!”


    ……


    这些议论尘嚣日上,很快传进乘白羽和李师焉的耳朵。


    李师焉止不住笑意:“说你是福星,你说天时地利人和, 这不是?立刻灵验。”


    乘白羽撂下手中书册:“你娶一位福星,你偷着乐去吧。”


    “这是什么?”李师焉目光被吸引。


    “啊。”


    李师焉自拾起册子:“贺临渊的自述?何处得来。”


    “唔。”


    李师焉看看字迹:


    “我在仙鼎盟旧日文书上见过这字,这是贺雪权的字。”


    “嗯……”


    “阿羽,”李师焉慢条斯理,“你自己说还是?”


    “我我我,我自己说!”


    乘白羽将笺录的来处,包括所谓皋蓼勾结鬼修一事,倒豆子说完。


    “闭眼做什么?睁开,”


    李师焉端详片刻,也没费心翻阅,只道,


    “端的好谋算,离间神木谷,而今又对你俯首称臣——倘若没猜错,这位三毒境新任境主也是贺雪权?”


    乘白羽一边嘴角掀着:“是吧?”


    是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师焉,你再咬牙瞪眼睛。”


    李师焉道:


    “他为你这样尽心竭力,难道我毫无反应?”


    “你倒是说说看,我再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乘白羽扯走册子整个人撞来,


    “嘻嘻,我就亲你。”


    说罢在李师焉左边面颊上吧唧一口,响亮极了。


    后来这番理论自然是理论到床榻上,乘白羽一口东西都被贯得满当,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


    开拔日近,某日,李师焉陪乘白羽看劄子。


    看一刻,李师焉提议一件事,乘白羽没答,丢开劄子去看霜扶杳。


    “师焉,你确定?随我去大荒山,不留在盟里?”


    两人立在霜扶杳榻前,轻声交谈。


    这小花妖,平时没一刻安省,不是在笑闹就是在蹦跳。


    此时安静非常,躺在那里,静得像……


    像他的本尊,像一树静谧美好的甘棠。


    “霜扶杳还在这里,还有,”


    乘白羽朝殿外努努嘴,“还有那个不省心的。”


    乘轻舟几乎在这处偏殿安家。


    也是几乎,乘轻舟将藏书楼誊写搬来,整日埋首书海,偶得一沾着边际的线索便跋涉千里赶去,去看看是不是和缄亡草有关。


    其余时候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也不进来瞧,乘白羽不让。


    “你别说,”李师焉声音低两分,“我夜里起来吐纳,几番看见他跪在殿门前叩首,是挺不让人省心。”


    “大晚上没有人,独自磕头?”


    乘白羽倒抽一口气,“别是魇住了?”


    “我观他面色并无大碍,”


    李师焉道,“我驻守在此,镇日看他这没出息样子?让清霄留下吧。”


    “也罢,蓝护法也留下,应当出不了岔子,等等,”


    乘白羽转过脸,“你晚上吐纳?”


    “嗯。”李师焉答这个字,鼻腔里气流涌动,活像哼一声。


    “做什么?学豕叫?”乘白羽笑逐颜开。


    “我须加紧修炼,到幽都替你开路,不听话的鬼修都替你斩了。”


    “是,是,”


    乘白羽笑得撑不住,“不然被贺雪权比下去,可怎生是好呢。”


    “乘白羽,”李师焉眼皮一撩,“你好自为之。”


    “我好着呢。”


    仰着脖子张着眼睛,真正恃宠生娇。


    李师焉气势收敛,揽住人:“拿你什么法子。”


    乘白羽双臂环着,缱绻相拥。


    “你做我的先锋官?”


    “好,”李师焉抚他的发,“某为主公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微微弯腰,覆在乘白羽耳边又道:“定护你的平安。”


    “听见没有?”


    乘白羽稍稍撤开,对榻上霜扶杳道,


    “小阿杳,你乖乖睡着,这个老神仙说的,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一定平安-


    又一年李花盛开,荡剑台如坠花海,纷纷扬扬缥缈如梦。


    季春三月,乘白羽点将荡剑台,伐北。


    这是他首次站上荡剑台,敬告天地,授斧赐带。


    真正走上来,举目四望,始知非凡。


    南望碧骖,碧色如织,安宁祥和,北望大荒,黄沙莽莽,孤蓬银霜,仿佛四海八荒尽在足下,日月星辰皆在你手。


    乘白羽依稀体会到一些昔日贺雪权的心境。


    年年到此登临,玉龙提携,云中持节,凯歌长奏,万众拊髀。比肩者谁?子房夷吾,嫖姚相如。


    这样的豪情满盛,心里是很难再搁得下儿女情长的吧。


    乘白羽颂道:


    “……


    关乎天道,鼓雷霆以肃万物;


    求诸人事,陈金革以威四方。


    ……”


    念完毫不留恋,也不设什么武擂之类的花把势,即刻步下荡剑台领着兵士继续北上。


    在大荒山,他们见到莫将阑。


    “咦?”


    见面第一句,莫将阑大为惊奇,“你们的两个跟屁虫怎么没来?阿霄呢?”


    乘白羽叹气:


    “我这是收的什么孝顺徒弟,明知霜扶杳昏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师焉则侧目:“阿霄是你唤的。”


    “呵,”莫将阑扬起一个假笑,


    “你们家就小阿霄一个好人,不提她我提谁?”


    又道,


    “听说已经结丹,择的什么器?回头让我指点她两招。”


    乘白羽语气和缓:“怕是用不上,她择了琴,你会么。”


    “?琴?怎会让她习琴?”


    莫将阑犹如被噎住一般咳几声,瞪着眼道,“我不会,我师父没教,我上哪儿会啊?”


    乘白羽:“唉?还是为师的不是了?”


    李师焉:“天资愚笨,教也学不会。”


    “两口子合伙挤兑人是吧?别教我捉着痛处……”


    莫将阑小声嘀咕,眼睛一转,


    “乘轻舟那小子近来如何?”


    这个师弟,从来最不让人省心,让你们两个得意。


    乘白羽平和道:“他近来新习医术,也算窥得些入门。”


    “……你怎么不皱眉?不生气?”


    莫将阑忍不住,“不会吧?连乘轻舟都不惹事了?”


    “他不惹事,你怎么好似很失望?”


    乘白羽摇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恩怨?我倒没听说过。他如今结丹巅峰,有什么事你找他比剑处置吧。”


    一时莫将阑活似被揪着尾巴毛:“我已经修出元婴,我怕他?尽管来比!”


    说罢推出舆图沙盘,


    “你们瞧瞧吧,我去走一套剑式。”


    就这样怒气冲冲出去。


    李师焉道:“他这性子,不知平日如何领兵。”


    “诶,他平时想必不这样,你看,”


    乘白羽在舆图一处并指一点,“两方兵力、行军阵列及粮草等事宜,明晰简练,此子确系将才。”


    复道:


    “大荒山绵延千里,幽冥渊天堑横亘,若想攻入幽都逼迫鬼王受降,还须一番谋划。”


    李师焉目光如电:“大军压境不如奇兵天降,不如我领人乘血荼车暗中潜入?”


    乘白羽笑道:


    “可见心有灵犀,我也想着血荼车。”


    “不过不是你,是我同你一起。”


    李师焉望着他。


    半晌道:


    “唯有你真正去过幽都,的确更为稳妥。”


    “嗯,”


    乘白羽指向幽都附近一处,


    “这里是鬼市,鱼龙混杂,可在此召唤黄衫子,届时必定大乱,咱们趁乱行事,引援军渡幽冥渊,打开城门,直取北内城鬼王洞府。”


    说着摸出一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枚一枚鹅卵大小的珠子,无色透明,


    “此物可保佩戴者不受鬼气侵扰,”


    乘白羽感慨,


    “从前我炼制这东西,前后须好几年,炼出来还有大半是废的。”


    “盟主大人现在修为高深道法高妙。”李师焉莞尔。


    “是吧。”乘白羽笑着回应。


    厉害吧。


    阿羽现在可厉害了,非复吴下阿蒙。


    ……


    召众人来议事,与莫将阑以及军中几位主事说一说,都认为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


    乘白羽负着手静静立在舆图边上,“即刻启程。”


    “攻其不备,鬼族看来,我一行来此至少须修整几日。”


    “将阑,点你麾下悍利兵士佩戴法器,潜行至幽冥渊畔待命,”


    “其余营寨须按素日规矩行事,不得暴露,”


    乘白羽吩咐,


    “至于乘血荼车先行潜入者,传瑶光剑阁贺吟惜。”


    李师焉有句话很对,去过的人,总是更稳妥,至少不会被漫天泼地的血色吓到失魂。


    自然了,自愿为上,并不强求。


    没想到剑阁这一代青年修士,真是,极争气,争相自荐,生怕落下似的,一个一个都愿再探幽都。


    这就好办许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吉时不用卜,此时即吉时,走。


    乘、李二人与五名剑阁弟子登上血荼车,神不知鬼不觉飞入鬼界,在幽都郊外落地。


    “须知,”


    乘白羽给每人佩好珠子,


    “这珠子可抵挡鬼气侵蚀,却不是万全,若有意外,立即回血荼车避险。”


    李师焉道:“分头行事,我在北城接应?”


    “善,我先往鬼市,再往幽冥渊与将阑碰头,引路进城不过两刻钟。”


    贺吟惜道:“盟主放心,必不负所托,到时城门一定大开。”


    “两刻钟后见,”


    李师焉定定道,“说定了。”


    “说定了。”


    乘白羽独自跳下血荼车。


    ……


    幽都之上,乌云层叠如舟。


    上有一人,眉目英挺眼眸细长,阎闻雪。


    阎闻雪俯瞰脚下,目光追随着一袭黑袍往鬼市飞掠而去。


    “乘白羽。”


    “你来了。”


    “你总算来了,我等得好苦。”


    黑袍之下,乘白羽恍若未觉,一步不停赶向鬼市,心里还在想着两刻钟以后的约定。


    第75章


    “你为什么穿玄袍?”


    “你不该穿玄袍。”


    阎闻雪喃喃自语:“人说夫妻相, 可知不假。”


    “你啊,你穿玄袍真像他。”


    细观可见,阎闻雪的面貌不复往昔。他的整副下颌只余半截燐燐白骨, 大约从前莫将阑伤他不轻, 干脆削掉血肉的桎梏,只留下骨头。


    他的眼睛也有变化,往日眸子里黑白分明、光采灵动, 现今变成绿莹莹的异色。


    卷发鲐背, 手持一柄白色钢叉。


    此时他诡异的眼睛里, 怨毒似鬼火烧灼:


    “可惜你不知珍惜, 竟然抛弃权哥与他人成婚。”


    “还堂而皇之在仙鼎盟出双入对,不知廉耻。”


    “□□,今日叫你以死谢罪。”


    此时手下鬼使侦察归来:“启禀鬼王,那车驾不知是什么宝物,我等一旦上前, 三丈之内便血气浮动不能运功, 恐有诈。”


    “哦?好周详的预备。”阎闻雪眼中奇亮。


    “传我诏令, 放他们进城。”


    鬼使大惊:“什么?”


    “我说不必关城门, 随他们进城, ”


    阎闻雪胸有成竹,“这是血荼车,昔年营救剑阁弟子便有此物的踪影,装不下太多人, 且看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


    “鬼王英明!”鬼使领命而去。


    “有趣, 有趣,”


    阎闻雪独自悬立在乌黑的云层中,“我倒要看看, 你们还有多少人进来送死。”


    ……


    乘白羽潜入鬼市,一切顺利。


    从前应孚灵的园圃芥子人去楼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茶肆。


    寻常人间茶肆所贩者,不外乎酒水茶饮、吃食点心,鬼市的茶肆当然不同,右面一座屠钉墙,其上鲜血淋漓,挂满肝脏骨肉,十分……不美观。


    乘白羽进去险些熏一个踉跄,蓝眼鳞纹的小二引座,乘白羽上到空无一人的二楼。


    此时就是良辰吉日,此地就是风水宝地。乘白羽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红翡葫芦托在掌心。


    瞑目默念,古咒语徐徐缓缓,飘散进到处是血气的空气里。


    一息,两息。


    十息之后,楼下某处惊呼声暴起:


    “啊啊啊好痛,是谁暗处害我!”


    “……明明没人……”


    “好烫!好烫!”


    “……黄衣聻!是黄衣聻!”


    “快走!越来越多了!”


    “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手!”


    “他被黄衣聻点着了,会烧完的……”


    “……别看了快走。”


    鬼市乱成一锅粥,渐渐波及城中,乘白羽自二楼翻出,朝幽冥渊方向缓行。


    正如大荒山是人族和妖族盟军的防线,幽冥渊乃鬼族第一防线,鬼卒鬼士、修罗将鬼帅等,大小鬼修悉数驻扎在此。


    黄衫子的到来直似地动山摇,鬼族兵士无不骇然至极自乱阵脚,兵戈催倾、营帐燃火,乱做一团。


    趁着这档口,藏匿在幽冥渊上空的飞剑辇器霍然现身。


    为首的是重剑紫流,托着莫将阑飞得又稳又疾,紧随其后是妖王风解筠,她也一同前来。


    暗处乘白羽掀开玄袍露出头脸:“解筠使者,将阑。”


    “师尊。”


    “东北三千里。”乘白羽遥遥一指。


    风解筠飒利一笑:“待我等将小鬼一网打尽。”


    “如此,记你二人首功。”


    “遵命。”莫将阑抱拳。


    源源不断的人族与妖族兵士飞渡幽冥渊,继续深入,朝幽都攻去,乘白羽多留一些时候,待幽冥渊情势初定,引着黄衫子往幽都赶。


    他抵达幽都时,四方城门皆乱。


    援军赶到,贺吟惜等人不必再依托血荼车行事,各自与城墙上的鬼卒战在一处。


    黄衫子再度大显神威,再凶的恶鬼族也要避让,城中鬼修四散奔逃。


    紫流重剑如御风驾海,每出一剑轰鸣大振,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风解筠化出原身。


    只见一条巨蟒腾在半空,吸气时,鬼修们手中的法器如同自己长腿一般被吸去,吐气时,力拔山兮气盖世,滔天的水柱将鬼族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数十人合抱那么粗的蛇尾横扫,任你什么境界的鬼修都得避其锋芒。


    乘白羽也在半空之中,他在掠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有人族修士与妖修遇险,全数被他一只葫芦及时救下。


    如此,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很快一批精锐杀到城北,鬼王洞府前。


    一袭白衣等候多时,李师焉道:“两刻钟,你迟了。”


    乘白羽一点一点笑开:“累你久等。”


    两人手掌中的红翡葫芦一模似样,仿佛血脉相通天生一双。


    “鬼王没有现身?”乘白羽问。


    李师焉:“不曾。”


    “合围此地,先安幽都内外,不怕他不出来受降。”乘白羽下令。


    “我守在此地,你通晓城中道路,你去。”李师焉道。


    一缕白烟自乘白羽的葫芦中释出,缠缠绵绵绕上李师焉的。


    “好。”


    李师焉捏捏乘白羽手腕:“这回须几刻钟?”


    乘白羽忍俊不禁,旋即敛容:“恐怕要个把时辰。”


    “好,去吧。”


    ……


    李师焉松开手,脸上没什么挂碍和忐忑。


    他相信乘白羽,乘白羽功法深厚心思缜密,不会出岔子。


    倘若他知道个把时辰后,乘白羽并未像第一次一样如约前来,不知他还会不会松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直到又一轮日升月落,乘白羽也未归来。


    “城北也没有?”


    “没有,”莫将阑神情肃穆,“城东城北都没有师尊的踪迹。”


    另一边贺吟惜也是焦急:“城南城西也没有。”


    风解筠道:“幽冥渊到幽都,沿途也没有。”


    李师焉陷入沉默。


    “眼下怎么办?”莫将阑问。


    “依计行事,”


    短暂的默然过去,李师焉朝城中并指一点,


    “紫流仙君,领人守住城墙城门,贺阁主,烦你收押幽冥渊及城中守军,妖主若得空,幽冥渊也须人坐镇。”


    “依阁主所言。”


    “是。”


    “遵命。”


    “一旦发觉盟主或鬼王踪迹,发号相告。”


    李师焉祭出红翡葫芦,在空中打出一枚徽记。


    几人各谋其事分头散去。


    “阿羽,你在哪。”


    李师焉注目乌黑的天空,


    半晌,目光一扬:


    “呵,小小幽都,还能吃人不成?”


    “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你找回来。”-


    此时的乘白羽,并不知道自己早已错过约定的时辰。


    他也真的不是任性乱跑,一切的起因在于,他在城中看见一个人。


    此人身着寻常人族妇人服饰,折裥衫裙、对襟衽衣,头上并无钗饰,戴一粗布额帕,衣着朴素干净,眉目慈和,周身隐有酒酿香气环绕。


    “……莲姨?”


    乘白羽夷犹,不由自主跟上。


    莲姨沿着一条窄巷蹒跚前行,速度并不很快,可是任乘白羽如何追赶也赶不上。


    他徒步狂奔,乘家人自小练就的提纵之术拿在身上,追不上。


    他祭出法器,红翡葫芦肚中焰芯闪亮,飞速直追仍只是追不上。


    这是,不应该的。


    炼虚境界的修士,怎会慢于凡间老妪?


    可是,两面飞逝的屋舍巷子,似有摄人心智之效,一时间满心满眼只能容得下一个念头:


    如何才能赶上前面的人?


    旁的再无暇他顾。


    等到乘白羽终于停下脚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莲姨,早已投生转世,不是么?


    这一世,她才多大,算来正值盛年,怎会是如此垂垂老矣之貌?


    那么,身前三步,且始终不远不近保持三步的这一人,她是谁?


    犹如一捧霜雪点在眉间,乘白羽猛然清醒过来往周遭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出幽都,如今身处之地怪石嶙峋,枯木横亘,举目四望,处处生机断绝,唯有……


    乘白羽耳尖一动,捕捉到一缕潺潺之音,循着声音走去,来到一条溪涧边。


    这水系极其怪异。


    寻常江河,深者自广,浅者自狭,这处却不同,对岸望去不过十步之遥,水流透明,往下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底,不知其深几何。


    这里是……


    “往生涧。”乘白羽默默念道。


    他从前几次三番跑来鬼界,往生涧他是来过的。


    不同的是,往昔他是自动自发寻来,搜集族人魂魄,而这一次是有人想引他来。


    先前看见的“莲姨”,不是任何人,只是一道幻影,曾经莲姨在幽都之中留下的幻影。


    是谁?


    “多谢盛情相邀,还不现身么。”


    乘白羽不动声色扬声问道。


    “醒了?”


    云端之上,阎闻雪缓步而下,“不错,比我的预想得快。”


    “阎闻雪,”


    乘白羽面上平静无波,看见那张嚇人的脸也未失色,


    “或者我须称,尸家鬼王。”


    阎闻雪勾唇:“你消息倒灵通。”


    “哪里哪里,不如鬼王手段。”


    “倒也简单,”


    阎闻雪一眨不眨盯着乘白羽的脸,


    “幽梦提纯精炼成药,本有惑人心智的功效,只须使你稍稍走神将香气吸入,这事便成了。”


    “啊,那幻影的确使我走神,”


    暗自运起神识检视经脉内府,果然有一股幽梦气息,


    乘白羽赞许道,


    “好计谋,只是不知鬼王引我来此地所为何事?”


    阎闻雪不言。


    “幽都陷落,鬼族兵士降者大半,余者也被囚,”


    乘白羽镇定自若,“你这鬼王,不思救护自己的臣民,在这里与我废话?”


    “是,我是没想到你们竟然那么多人敢跨幽冥渊。”


    “不过废话?乘盟主,我这可不是废话,”


    阎闻雪问,“你猜猜,你困在我的迷阵中已超过一日,谁会第一个找来救你?”


    “披拂阁李师焉。”乘白羽想也不想。


    阎闻雪喉间发出含混的声响,不置可否。


    “……你……”


    乘白羽恍然,“你觉得会是贺雪权?你想见贺雪权?”


    “嗬嗬嗬,”阎闻雪嘶声道,“装什么傻,你长是勾留在仙鼎盟,不就是想引着权哥时常上门?”


    “……”


    谁啊?


    乘白羽无言半晌,道:


    “此次北伐,并没有邀请魔族,你恐怕要失望了。”


    “且看着吧,这厮必然潜在周遭。”阎闻雪坚持。


    乘白羽默然无语。


    对峙一时,阎闻雪手中钢叉往地上一杵:


    “你也别想着逃,左不过我自裁,鬼族暴乱,届时有的是烂摊子留给你。”


    “拭目以待吧。”


    嗯,好吧。


    乘白羽哂然一笑。


    第76章


    “你这钢叉, 是传说中的尸家骨叉?”


    “与你倒是相配。”


    百无聊赖,乘白羽一副闲聊架势。


    “倒是相配?你说得轻巧,”


    阎闻雪言语当中一半轻蔑一半愤恨,


    “你以为人人都有你的狗屎运?族中传承的法宝堆积如山, 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各凭本事?尸家骨叉是我亲手夺来,自然认我为主。”


    乘白羽瞅一眼:


    “……你从前的光斧不也是家传么?”


    “你知道什么,”


    阎闻雪哽道,


    “也就是你们这些枕着足金枕头降生的所谓嫡脉, 宗门里的寻常弟子也是要自己搜集原料炼制法器。”


    “戚扬……我为了戚扬, 击败族中百余名同辈子弟, 你又知道了?”


    谈起戚扬光斧,阎闻雪似乎格外愤懑,望向乘白羽的目光愈加阴冷。


    “……”


    你的光斧,不是我震碎的啊。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口,实在不知该怎样同这个人讲道理。


    “我, 我耗费多少心力, 与多少穷凶极恶的鬼族拼命, 尸家才最终为我所获。”


    “到你嘴里便只有轻轻巧巧一句‘倒是相配’, ”


    阎闻雪扣在钢叉上的手指骨节泛白,


    “正如我与权哥,我们花费多少心血才有仙鼎盟的基业,你倒好,轻易便坐上盟主之位。”


    “凡事坐享其成, 凡事唾手可得。你, 真是该死。”


    乘白羽神色很淡:


    “是么,至少阎氏族人都还好端端活在幽都,陪着你。”


    “可他们都变成了鬼修, ”阎闻雪眉目狰狞,“还不如都死了。”


    “这话说的,不是你做主将他们带来幽冥渊的么?”


    乘白羽反问,“将严氏钉死成鬼修的人,不正是你?”


    “含血喷人!与鬼族的勾当乃我祖上好几辈传下来,牢牢把控在几个长老手中,与我有什么干系?”


    “喔,”


    乘白羽慢吞吞地说,


    “你的祖辈都靠炉鼎修炼,就你没走这路子?你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阎闻雪惨白的面容染上漒紫。


    “啊,所以还是有过的,”


    乘白羽揣着手,“你果然是半点没有坐享其成呢。”


    阎闻雪抻着脖子待分辩,乘白羽截口接道:


    “你祖辈瞒得好,鸣鸦阎氏,世代清名,不是你一个冲动跑来幽冥渊给毁掉的么?”


    “休要欺人太甚,”


    阎闻雪瞳孔暴凸,


    “你种种手段,又是假死又是孩子,将权哥的魂勾去,实在处心积虑,今日倒来指摘我冲动……”


    “是,我是冲动,我没有你的心机!”


    声调拔高语气愤然,就在此时!


    乘白羽骤然发难,右手掌心红翡葫芦飞出,看去灵巧非常实则力逾千钧,悍然向阎闻雪手中的钢叉撞去。


    砰地一声,人族至宝与鬼族杀器相抗,穿云裂石。


    一个空隙,一星烛光袅袅然飘出,从乘白羽的指尖蹁跹直跃,停在阎闻雪头顶。


    “啊——!”


    一声惨叫,阎闻雪捂着胸口蜷缩在地。


    “人身生有三盏阳火,堕鬼道的修士,须用法门舍弃头顶的无名火,”


    乘白羽走来,低头俯视,


    “自此,摈弃神明护佑,屏除人魂,吸纳邪祟,终成鬼修。”


    “眼下你头顶的无名火被我补齐,这幽冥渊中的鬼气,还有你体内的鬼气,让你很难熬吧?”


    “你这是什么妖术!”


    “……不对,你、你竟然能屏蔽幽梦!”阎闻雪难以置信。


    “唉,怎么不能呢,不过是一味香。再说我这不是妖术,化鬼为人,分明是救人之术。”


    人头顶的无名火,本就是神明之火,东皇遗魂,哪里还有比这个还正经的神明?说补就能补。


    原来乘白羽并非闲话,而是在暗中排导幽梦的药力。


    同时也在估量尸家钢叉的威力。


    看来看去看半天,也没有很厉害嘛。


    遂瞅准时机一击即中。


    阎闻雪恨道:“你也不怕场面无可收拾!”


    “即便你死了,”


    乘白羽道,“我拎着你的头颅,照样平定鬼界。”


    阎闻雪趴伏在地面目扭曲,又是痛苦又是难以置信:“……我不信,我不信……”


    “走吧,”


    乘白羽挥袖,两簇烟雾分别托起钢叉和阎闻雪,


    “纠结什么谁先来救,无谓至极。我有手有脚,自己不会脱困么。”


    向红翡葫芦默念李师焉的名字,一道白烟升腾,缕缕亭亭,指出一个方向。


    ……


    天地良心,乘白羽真的只念了李师焉的名字。


    远远瞧见巍峨高耸的城墙,城墙上有一道身影引颈负手,这人……


    背后背着一把剑。


    头脸看不清,但是乘白羽心内叹气,是谁也不是李师焉。


    再近一些,城墙之上的一人,须发从兜帽之中横逸斜出,是褐白的颜色,看来是贺雪权。


    不过等到乘白羽真正飞近,此人身影一闪又不见踪影。


    ……所以,贺雪权是一直在暗中跟着么?


    乘白羽一哂,怎么说,你们两段雪还真是默契,竟然真的被阎闻雪说中。


    在城门附近落地,一剑阁弟子首先发现乘白羽:


    “是乘盟主!快去告诉阁主!”


    比及看清乘白羽俘获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法宝,众人呼喊声更高:


    “盟主擒住了鬼王!盟主擒住了鬼王!”


    “是生擒!”


    “尸家钢叉也被盟主收缴!”


    ……


    无不欢欣鼓舞。


    李师焉速即赶来:“怎么回事?”


    “一时不察,险些着了他的道,”


    乘白羽三言两语讲完经历,“将他囚进血荼车,不交鬼王印不放人。”


    先前说什么有鬼王头颅即可号令鬼界,其实是乘白羽托大造势。鬼王印,据闻历代鬼王凭此印信登基,若想号令幽都必有此物才行。


    乘白羽并指一点,阎闻雪头顶的一点烛火飘回红翡葫芦里,失去这一点灯芯,鬼气于阎闻雪而言不再是折磨,血荼车却变成折磨。


    这玩意儿本就压制鬼气,管你是天生的鬼族还是半道出家的鬼修,什么法力都施展不了。


    血荼车中。


    阎闻雪虚弱道:“我不会上降表也不会交出鬼王印。”


    乘白羽端详,


    几息功夫,倚着车壁托着腮:


    “从前的鬼王有野心,我瞧你又没什么振兴鬼族的念头,你总是命令手底下鬼将跑到人族地盘捣乱做什么?”


    “无须我命令,”阎闻雪不屑道,“此乃鬼族天性,生来嗜血,喜啖生魂,不允他们时常劫掠凡人村落,无人服我。”


    乘白羽道:


    “我还喜欢揪你们阎氏族人的头发做掸子呢?倘若天下间都依靠个人喜恶行事,还得了么。”


    “你这满嘴的仁义道理,留给仙鼎盟那帮愚人听罢。”阎闻雪不屑。


    “诶?”


    乘白羽大为不解的样子,“仙鼎盟的旧人我可一个没遣散,你先前不是说都是你和你权哥的基业么?怎么,难道你们招募了一帮愚人?”


    阎闻雪惨淡的面容被怒气一冲,哑口无言。


    “如此说来,无论如何你也不肯归降。”


    乘白羽叹息。


    阎闻雪咬牙切齿:“不、降。”


    “行。”


    乘白羽撩起袍服起身,自车辕跃下。


    等候在侧的几人围上来,


    李师焉:“如何?”


    乘白羽摇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鬼王印恐难以服众。”贺吟惜蹙眉。


    风解筠:“想还是盟主太过仁慈,不肯下重手动严刑。”


    “大不了屠戮殆尽,将幽都烧了。”莫将阑冷哼。


    “……你杀心收一收,小心将来雷劫劈你。”乘白羽伸手指指。


    李师焉:“你仿似成竹在胸?”


    “嗯,”乘白羽稍稍挨过去一点,低声道,“有是有。”


    “尽管施展。”


    “……好吧。”


    “阎闻雪是别有所求,”


    乘白羽冲周遭无人处唤一声,


    “贺雪权,我知道你在,阎闻雪要见你。”


    暗处一袭玄袍现身,缓缓走来。


    “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李师焉扬眉。


    “这法子好,哈哈。”


    莫将阑的紫流冲着李师焉的方向戳戳戳,不知道在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乘白羽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没言语。


    贺吟惜脸色复杂:


    “……阁主……盟主……”最后模棱道,“叔祖。”


    “哟,辈分还挺高,”莫将阑呼哨一声,“有日子没见了啊,前师丈。”


    乘白羽:“……”


    “咳咳,”


    乘白羽拾起身份,掌心摊开遥对风解筠,“这位是神木谷谷主解筠使者。”


    风解筠彬彬有礼:“境主。”


    “谷主。”贺雪权颔首。


    随后转向乘白羽:“你志在迫他投降?”


    “是,”乘白羽快速道,“界碑后推三千里,人族在幽冥渊以北驻扎,鬼族不得出幽都。”


    “还有么?”


    乘白羽:“……最好交出鬼王印。”


    “知道了。”贺雪权跳上血荼车。


    车外,


    “啧啧啧,”


    莫将阑围着李师焉转一圈,“李阁主,聊聊?心里头什么滋味啊?”


    风解筠递一个眼神给贺吟惜:“城中防务离不开人。”双双先一步离开。


    乘白羽无奈,对莫将阑道:“你多大的人了,也有个正形,我这盟主面上好看么?”


    “你此番生擒鬼王,”莫将阑不当回事,“无论你做什么,回去他们都能把你吹上天。”


    李师焉冷哼:“我说什么,趁早不教训,而今养虎为患。”


    ……


    “可见是大局抵定,”


    乘白羽叹气,“一个一个,又没个正形。”


    正说着,贺雪权掀开车幔下来,手中一卷敕字:“鬼王降诏,一切皆如你所言。”


    “……多谢。”


    乘白羽正要去接,被莫将阑抢先。


    拿在手中,莫将阑正要交给乘白羽,被一旁李师焉目光陡然一逼,讪讪撂到李师焉手里。


    “他没有旁的话?”乘白羽好奇。


    贺雪权道:“他说祈愿盟主慈念,放阎氏族人一马。”


    “?”


    乘白羽心头涌起一抹怪异,细论又说不清,只得暂时搁置,


    “请他启出鬼王印吧。”


    贺雪权回到车上押着阎闻雪下来。


    鬼王印不是一方印,因此并没有随身携带,据阎闻雪所言是镇在鬼王洞府正中央。


    一行人赶到城北。


    途中见幽都各处皆被修士和妖修节制,阎闻雪眼中光芒一寸一寸黯淡。


    唯有一缕寒芒暗存,决绝凶狠,犹自不灭。


    洞府正中建得很像人族庭院,四方天井,当中一座一尺来高的祭台,骨柱分立,正当中镇着的,想必就是鬼王印。


    “我不明白,”


    孤身站上祭台,阎闻雪回首,“权哥,他已经另许他人,你为何还围着他转。”


    莫将阑抢白:


    “你这人,什么毛病?当年贺雪权不也与我师尊成婚多年了吗?你又为什么围着他转?”


    乘白羽细细观摩祭台当中血气四溢的一团东西,悄声对李师焉说:


    “盯着些,我担心有诈。”


    另一边贺雪权只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阎闻雪垂着头,“嗬嗬嗬嗬,与我无关。”


    “要怨就怨,我没有一个干净的家世出身。”


    “分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得知族中秘辛,无颜陪伴在侧。再见时才知,原来你也是半妖血统。”


    “我们分明更为相配……更为相配!”


    “我在人界时拼命压制族人,到鬼界,劫掳剑阁弟子的命令也不是我下的。”


    ……


    “到如今,竟然只得这四个字,与我无关,哈哈哈,与我无关!”


    哐地一声,铮鸣之下夜厌锋刃一亮,


    贺雪权沉声道:“少废话。”


    “好。”阎闻雪痛快一掌拍上鬼王印。


    倏尔一阵血气肆溢,整座洞府跟着一震。


    “……不好,”


    乘白羽回过神,“他眼里哪有阎氏族人,他是故意引我们到此!”


    阎闻雪恍若未闻,回眸一笑:“权哥,你陪我死在这里吧。”


    恨意滔天,灵台浸血:


    一生心血空付,那就一起死吧。


    第77章


    鬼王印震动不止, 连带着整座洞府如火中之栗海上一叶!


    无数鲜血自自祭台四周渗出,鬼神泣血,天凿地聋,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利刃锵然掷出,将阎闻雪整个人钉在地上。


    莫将阑破口大骂:“跟这孬种废什么话?我将他钉死了,你们谁有意见吗?”


    没有。在场几人无一人动容。


    “看来阎闻雪身死并不能中止这东西生效, ”


    眼下另有麻烦, 乘白羽飞身掷出一枚芥子, “师焉, 不能让幽都看见这里生乱!”


    “遵命。”


    李师焉身形应声而起,红翡葫芦托在掌中。


    两人配合默契,李师焉施法操纵葫芦与鬼王印遥相对峙,乘白羽悬在高处,捏诀撑着芥子。


    “死透了, ”


    底下莫将阑拔出紫流, 胳膊肘掇贺雪权, “人死前好一番撕心裂肺, 你真就没点儿感触?”


    贺雪权紧紧注视红翡葫芦与鬼王印的斗法, 并不言语。


    “你说说你,你是魔王他是鬼王,”


    莫将阑一副惋惜语气,“你将就将就跟他双修呗, 给我师尊免去多少麻烦事。”


    “你, ”贺雪权瞥一眼,“合欢宗美貌者甚众,你为何不挑一名将就。”


    莫将阑悻悻。


    “等等, ”


    莫将阑收起顽笑嘴脸,“你们看阎闻雪尸首!”


    四人目光一同投去。


    只见阎闻雪的尸身一点点瘫软……


    融化,化成一摊乌黑的血水,流入……


    鬼王印中。


    “此乃历代鬼王精魄所化,”


    乘白羽速即反应,“师焉!”


    “在。”


    李师焉鼓动葫芦,玲珑一只玉葫芦竟然如同吹胀气一般,一尺、两尺,一丈、十丈,其高其围,直可比拟碧骖山。


    菁纯的灵力兜头盖脸朝鬼王印袭去,鬼王印连震动也轻两分。


    “我来助你。”


    贺雪权手擎夜厌暴起,祭出妖族秘传的封阵,几束金光锲入祭台四周八个方位,周遭血气鬼气蓦地一滞。


    莫将阑昂头看两眼,口中啐道:“……了不起啊?!”


    说罢一剑砍向鬼王印,“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法宝,劳动两位大能出手!”


    这一剑迅猛无比,练光悍利,射斗牛之间,龙吟虎啸,惊阊阖之外,鬼王印避其锋芒,往一个方向偏侧。


    “西北兑位!”上空乘白羽喝道。


    “放心。”


    李师焉袍袖大振,红翡葫芦飞到兑位头脚一悬,正正撞上鬼王印,整个……


    囫囵吞入葫芦肚中。


    “!!”乘白羽大惊,“我是说谨防它从兑位逃了,不是这个意思啊!”


    一霎风息云止,祭台乃至整座洞府复归安宁。


    李师焉闭目打坐,双手间隔一尺,红翡葫芦恢复寻常大小,在双掌之间战栗打转。


    “这是什么阵仗,”莫将阑打量,“他将鬼王印收为己用了?”


    乘白羽俯身查看李师焉,双眉紧敛顾不上答。


    贺雪权在旁道:“他又不是鬼修,怎么用。他是收进法器,自行对付。”


    “……是,是我说的,局势未稳,不能惊动外面。”


    可是、可是,也不能尽数揽到你的葫芦里去啊,老神仙。


    乘白羽思忖,双掌抵上李师焉背后心俞、神堂两个穴位。


    贺雪权劈手,夜厌缠上乘白羽袖子:“他的修为尚能一拼,你莫冒险。”


    “师尊你做什么?”莫将阑嚷道,“谁知道鬼王印到底多大威力?万一搞得爆体——”


    “你再快人快语口无遮拦,也要看场合,”


    乘白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说道,“于公,制服鬼王印是为着苍生福祉,于私……”


    于私什么,他没说完。


    他细细盯着李师焉。


    老神仙。


    阿羽说的话,你会答“遵命”,会答“放心”,总是寥寥数言使命必达,但你怎么独自涉险?


    千百万年多少代鬼王的功力所化,何其凶险,适才几人合力也只是暂遏其势,独自一人当如何相抗?


    阿羽会担心的。


    手掌义无反顾伸出,如同千百次双修的那样,尝试神识探入李师焉气海。


    莫将阑张张嘴,没再阻拦。


    一尺之地,贺雪权身形凝滞,仿似镶进漆黑的祭台。


    “你俩之前……双修过,”莫将阑悄声问贺雪权,“现在内息还能相融吗?”


    贺雪权缓缓摇头。两人之间的联结早已断绝,无论是法器里的还是神识上的,都不能再融合。


    咣当——


    莫将阑一脚踹出去,祭台一角的立柱轰然倒塌,


    “帮不上,什么也帮不上。”莫将阑挫败道。


    “你即便将此间拆了,又有何益?”贺雪权冷冷讥诮。


    莫将阑眼中精光一闪: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帮不上忙哦。”


    “乘白羽也不需要你帮,他开口求援也好,布置也好,唤的都是‘师焉’二字。”


    贺雪权眼皮一掀。


    “我无所谓啊,”莫将阑恶劣道,“乘白羽从来也没喊过我,可是你呢?”


    “‘雪权’,以前乘白羽也这么喊过你吧?”


    “嗓音柔软又深情。知道,他不是软弱的人,可他这么喊你,你总是要忍不住生出怜爱呵护之心的吧?”


    “境主大人,如今听见他这么喊旁人,心里头是何滋味啊?”


    “滋味很好,”


    贺雪权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从嗓子口拧出,


    “他唤的人应他,豁出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莫将阑,难道你不替他欢喜。”


    “……”


    莫将阑一噎,随即嗤笑,


    “你上下后槽牙被谁缝在一起了?说得磊落,心里难受得要死了吧?不如你和这个姓李的老头一起去死得了。”


    “我们俩死了,”贺雪权反唇相讥,“难道阿羽就会选你?”


    “你什么意思?为何不会!”


    “为何不会?要问你自己,”


    贺雪权唇角弯起,“紫流这样的宝贝也送你,任你做什么混帐事他都容忍三分,你说胡话也护着你,你敢说他待你没一丁点特殊?为何最后就是没选你?”


    “我对他不好,他不选我了,我没话说。可是你,你和李师焉,怎么他选了李师焉呢?”贺雪权一个字一个字问完。


    莫将阑脸色阴得要滴水:“你也知道你待他不好?你要是好好珍惜他,还有这个老妖怪什么事?打也打不过。”


    “哦?你难道能打过我?”贺雪权反问。


    “哟,就你能耐,那你想办法对付鬼王印啊?”


    莫将阑梗着脖子,“怎么跟个傻子似的被别人抢了先?你要是舍命跟鬼王印一起炸上西天,说不准乘白羽还记你几分好呢?”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贺雪权喟然道。


    “……”


    别人顺着话说,莫将阑反倒懒得接话,挪到乘白羽另一边蹲下生闷气。


    两刻钟后,乘白羽睁开眼。


    他的眼神很静脸色很白。


    “如何?”贺雪权问。


    乘白羽无言。


    少顷,道:“我试着神识进他内府查看,结果他周身封得死死的,究竟如何,不能得知。”


    乘白羽望着李师焉:


    “你教我放心、你教我放心……”


    “我如何放心?”


    莫将阑翻眼睛。


    “你莫悬心——”贺雪权正待劝慰,轰然一声巨响,空中金光点点散开。


    似有所感,乘白羽抬头望去。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九百一十三年辛卯月,圆照清净觉相,披拂阁李师焉破鬼王印,登大乘境界!五蕴皆空,身心俱寂,明心照观,玄机自成,善恶莫思,见性成神】!


    与此同时,祭台上李师焉睁开眼。


    “师焉!你……”


    乘白羽伸出手又迟疑。


    五蕴皆空,身心俱寂,这八个字炸在胸肺间,一时竟然不敢上前。


    大乘境,九州之上多少年未见大乘境界的修士了?


    此境界又称陆地神仙,既成神仙,还会记得凡俗情缘么?


    李师焉垂眸看过来。


    他的面容拒霜傲雪经年不变,冷峻隽逸的眉眼一如往昔。


    只是乘白羽无端觉得,好像从没有这么冷过。


    一息,两息。


    仅仅两息,


    “雀儿。”


    李师焉视线聚在乘白羽身上,步下祭台走来。


    面目冷意依旧,眼中柔情如许。


    啊,乘白羽无声呼出一口气,默默伸出手:“没事罢?”


    “无事,”李师焉接住他的手抚他的发,“吓着了?”


    乘白羽站直身体,小小地“嗯”一声。


    再抬眼时,笑眼弯弯光辉流转,指一指天上未散的仙缘榜:“恭喜。”


    “顽皮,”李师焉抓着他,“走罢。”


    两人相携往外走,身后莫将阑抱着紫流耸耸肩跟上,贺雪权多留一刻,默默跟着出去。


    有鬼王印在手,众鬼俯首。


    乘白羽拿出阎闻雪的降表,化笺为碑,立下契约。


    各路鬼族鬼修,望一眼焰火烧灼一般的巨碑,纷纷将血涂在约碑之上,誓成。


    双方约定,幽冥渊至幽都中间三千里,无人也无鬼,双方皆不踏足,但有违者,天打雷劈。


    约碑镇在幽都南城门外,过此碑者,死。


    仙缘榜一日之内再度放榜,鬼界踏平,天下皆知。


    至此,绵延数百年的鬼族之祸终于落下帷幕。


    ……


    返程路过荡剑台。


    迢迢一望,乘白羽道:


    “往后许多年,想必不用再来此地。”


    李师焉:“嗯,不来了。”


    荡剑台四周的李花谢了。


    它开着时,有人观之欣欣然,如坠梦境,有人观之戚戚然,如见丧服。


    战乱平息,再没有人无辜丧命,所有的爱恨也都远去,想必能省去许多览物之情吧。


    看花只是花,方是人间好光景。


    第78章


    回到仙鼎盟未及一月, 鬼族上书。


    乘白羽略略看完,手指划过袖子边:


    “新一任鬼王,他们自己决出来罢了, 问我做什么。”


    原来是上书请求乘白羽指定新一任的鬼王。


    “盟主说笑, ”


    蓝当吕神情舒悦,“鬼王上位唯有二途,不是靠争夺尸家骨叉便是依靠鬼王印认主, 而今鬼王印灰飞烟灭, 骨叉又被盟主带回来陈在盟中, 他们不来请示可怎么办呢。”


    “好罢, ”


    乘白羽转道,


    “阎氏又是怎么回事?”


    蓝当吕:“阎闻雪作恶多端,阎氏急于与他撇清干系,因将阎闻雪从族谱当中剔除。”


    乘白羽恍然:


    “割席啊,”


    淡淡笑道, “蓝护法, 你瞧我有多嚇人?仿佛到明日就会诛他们九族。”


    说什么作恶多端, 他作恶你们这些族人是今日才知么?只是看着阎闻雪得罪乘白羽得罪狠了, 族人怕受牵连。


    蓝当吕跟着笑:“此番大败鬼族, 盟主威信如日中天,咱们仙鼎盟声望也更上一层楼。”


    “嗯。”


    乘白羽反倒笑意一落,漠漠应一声。


    “盟主仿佛心不在焉?”


    蓝当吕又道,“幽冥渊乞降, 神木谷交好, 三毒境隐有俯首之意,这是多少代盟主未竟之事,盟主不开怀么?”


    “嗯?”


    好似走神, 乘白羽目光从远方收回,


    “开怀,怎么不开怀。”


    忽然他问蓝当吕:“蓝护法有元婴巅峰修为了罢?”


    “是,”蓝当吕答道,“托盟主的福。”


    “何时冲击化神境?有这念头么。”乘白羽问。


    “谢盟主关怀,”蓝当吕颇有些受宠若惊,“是有此打算。”


    “先前忙于战事,”


    乘白羽将手中劄子撂在案上,“少不得耽搁了,如今该筹谋起来。”


    蓝当吕轻抚腰后佩刀:“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询问属下修为境界?”


    乘白羽:


    “偶然想到,我知道许多修士对自身修为讳莫如深,倘有冒昧你多担待。”


    “怎会!”蓝当吕急道,“只是不意盟主突然相问……”


    乘白羽温和道:“倘若需到幻境中渡劫,尽管找我。”


    “多谢盟主。”


    ……


    待蓝当吕退出去,乘白羽独自坐着忡愣半晌。


    哎,连蓝护法也快化神境了。


    修为只如逆水行舟,停在原地也须花费不少气力,不如向前,是么。


    只不过蓝当吕再进是化神境,而有些人,譬如老神仙,再进一步的话……


    是呢,老神仙早先便说过,半夜起来还要修炼。


    练呀练,再练就要去玉虚天了啊。


    人们都说,登玉虚天即是得道。踏入仙途,是会前尘尽忘的吧。


    虽说玉虚天也会张仙缘榜,未必与下界没有联系,可是大家都猜,凡尘的记忆是带不去的,不然那么多先辈,怎么不给自家后人捎句话?


    可见都是会忘却的吧。


    乘白羽遥望窗外-


    仲夏前后,仙鼎盟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这人,不对,这小妖容貌灵秀风姿楚楚,说要寻“轻舟哥哥”。


    乘白羽心内直吸气,小声跟李师焉嘀咕:


    “不能罢?如此亲昵,这这这这小妖……”


    这名小妖生一双标致杏眸,啼颊盈盈如霜秋腴雪,敛袂袅袅如嫩木含春,一股不可说的似曾相识之感。


    “师焉,他分明是个甘棠妖啊,长得还很……”


    像霜扶杳。


    乘白羽茫然眨眼,堂堂仙鼎盟主人显出几分无措。


    “嘶,”一脸牙疼,”他这一副泫然欲泣模样……”


    李师焉脸色深寒:“但凡乘轻舟曾有一步行差踏错,我须清理门户。”


    踌躇一番,乘白羽下定决心:“我会会他。”


    他严峻极了,简直如临大敌,比抗击鬼族还要严峻,适才还一脸冷肃的李师焉被逗笑:


    “慢慢问,慢慢说,别气。”


    ……


    乘白羽在仙鼎殿见这个孩子。


    一问之下,得知这小妖是来寻求庇护。


    他从前遵旧主之命追随在乘轻舟身侧,而今无处可去。


    若问旧主是谁,除却皋蓼之外不做他想。


    皋蓼一世英名,到死毁于一旦,名声可不怎么好,这小妖不胜惶恐,最近鬼族平定,再捱不下去,来仙鼎盟请罪。


    “你何罪之有?”乘白羽问。


    “轻舟哥哥没走上正途,我虽是无心之失,可到底难逃罪责。”


    小妖委委屈屈语焉不详。


    “哦?”乘白羽尽量心平气和,“你二人有过夫妻之实?”


    小妖扭扭捏捏垂着脸,满面羞涩:


    “望盟主大人瞧在我侍奉轻舟哥哥的份上,发发慈悲,收留一二。”


    一股怒气直冲颅顶,乘白羽心下大骂乘轻舟混帐。


    ……别气,别气。


    临进来前李师焉说的话回响在脑海,乘白羽告诫自己别生气。


    沉心静气一刻。


    乘白羽眼睛轻阖,问阶下小妖:“你,为何不直接找你轻舟哥哥?”


    小妖明显瑟缩一下子,咬着唇支支吾吾。


    “别是瞅准时机,你轻舟哥哥恰不在驻地。”


    乘白羽审视。


    小妖强装镇定:“盟主哪里话?难道是我自毁清誉攀扯他不成?”


    “难道不是?”乘白羽沉声问。


    小妖婉顺的姿态退去,尖刻道:


    “你们人族最讲脸面,即便有事乘轻舟也不会告诉你!说不通么?!”


    “说不通,”


    乘白羽叹息,


    “倘若你二人有私,他再是憎恨皋蓼也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那可是阿舟啊。


    就算有过误入歧途,就算有过偏颇误会,做人的根本总不会失。


    “呜呜,”


    见谎言戳破,小妖拜倒在地,“我不过是想求一隅栖身之所,求盟主开恩!”


    “你又没有犯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大错,”


    乘白羽奇怪,“风谷主难道容不下你?”


    小妖嘘嚅道:“……他们蛇族……妖兽当中最为冷酷……”


    乘白羽直接问:“你与风谷主打过交道么?”


    “雪母娘娘说——”


    小妖猛地捂住嘴,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乘白羽懒怠多看一眼,直接差盟中行走的妖修将人遣回神木谷。


    下来李师焉关切:


    “你一向养气功夫到家,今日怎么如此不耐他?”


    乘白羽满心烦躁:


    “瞧他相貌有几分肖似阿杳,没想性子天差地别。”


    “原来是替霜扶杳气愤,”


    李师焉走来抚他的发,


    “皋蓼无非是想找人招引乘轻舟,只以为他喜欢甘棠一族的皮相,可见霜扶杳在她眼中何其浅薄,你是气这个?”


    “啊。”


    细想之下,是的呢。


    区区小妖,没什么好气的,乘白羽生气,的确更多是因为霜扶杳被看轻。


    先前或许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烦闷,原来如此。李师焉一语道着真病。


    乘白羽闷闷的:


    “是,阿杳还没死呢,便有人想着取而代之,真是心烦。”


    又骂乘轻舟,“什么人,喊一声轻舟哥哥他也应,逆子。”


    李师焉好笑:“不是说并无其事么?”


    “允这人跟在身边就不行!”


    乘白羽忿忿,“看这次他回来我不打他。”


    乘轻舟确实不在,说是古籍上记载大雪山里长着一种藤蔓,或能解缄亡草,跑去探查去了。


    “好,好,我替你打他。”李师焉好声好气劝着。


    “要你替我?我自己没手么?”


    “你回回说要打,哪回真舍得打了?”


    又劝慰几句,总算把人哄好。


    下一瞬,乘白羽脸色几变:


    “你……”


    目中复杂难言。


    “怎么了?”


    “没什么,”


    乘白羽仓惶退一步,“我知务殿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逃也似的飞走。


    李师焉凝目注视他的背影,目露深思。


    ……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此乃人之常情。


    乘白羽也是人,因此不能免俗。


    他的无名火,他自己都找不着根源,李师焉能找着。


    他的火气和心事,李师焉从来接着,慰帖到他的心坎上。


    这本是好事,无须烦恼,可乘白羽偏偏很烦恼:老神仙啊。


    说不准雷劫哪日落下,李师焉便飞升上界。


    到那时,这样懂他爱他的人,愿意顺着他哄着他的人,上哪里找?


    ……或许也不是一定找不到,但他只想要老神仙。


    阿羽很烦呢。


    心里有事,难免性子短,做什么事都兴趣缺缺,偏这份心浮气躁还不是很想告诉李师焉。


    大道三千,求的不就是飞升?尘世情仇也历过许多,乘白羽自问看得开。


    只是,不想开口。


    挽留或者放达的话,一时都不太想说。少不得接连几日避着李师焉,晚间回凤箫殿倒头就睡。


    这天夜里,乘白羽合卧榻上,瞪着床梁发呆。


    听见寝殿门一开一合,速即闭上眼。


    榻边一阵窸窣声响,衾被一沉,一道叹息落在他耳边。


    啊,好痒,耳朵。


    李师焉在对着他的耳廓吐热气。


    不一时,热气变得潮湿粘腻,李师焉的舌尖捲上他的耳垂。


    “阿羽,耳朵尖红了呢。”


    乘白羽强装镇定,闭目匀息,只当没听见。


    “呵。”李师焉轻笑。


    灼烧的气息从耳垂向下攀援,在脖颈一侧留下暧昧的湿渍。


    “歇息还穿着外袍?”


    李师焉慢条斯理,“仔细睡不安稳。不如为夫代劳,替你除衣?”


    犹如架在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乘白羽撑着继续装睡。


    夏日夜晚,地气燥热,衣襟撩开,还是感觉得到丝丝凉意。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师焉很凉。


    这老神仙,夏天身上最舒服,凉沁沁的,抱挨一晚上也不生热。


    偏偏他口鼻处的气息又是十成十的滚烫,一冷一热之间,乘白羽战栗难忍。


    膺前两朵不堪怜,李师焉没碰,嘴唇继续向下摩着在他脐下三寸气海处轻咬。


    少顷,李师焉口中笑道:


    “啧,内府气海穴被噙也不醒,实在不警觉。”


    说着一把掀开乘白羽下裳。


    松花沸酿,桃枝新发,密荫沈沈,绿水中来,李师焉张嘴衔住桃花枝子。


    第79章


    早前有一回闲话, 乘白羽说李师焉用心全在行动上,嘴里少殷勤。


    原本他这话是感慨,说的是李师焉寡言, 不屑花言巧语。


    这话被李师焉记下, 时常提及。


    热气呵在耻骨,乘白羽听李师焉道:“阿羽嫌为夫心不诚呢。”


    乘白羽忍不住睁开眼:“我何时说过这话。”


    “醒了?”


    李师焉捉他腕子箍在身侧,“人说心口如一方是君子, 我自认君子, 嘴里不够殷勤难道不是心不诚的缘故?”


    “阿羽, 阿羽。”


    李师焉声声相唤:“醒了正好, 请你看看我的诚心。”


    “嗯……”


    乘白羽目光下飘,瞧见李师焉冰雪一样的脸。


    李师焉额头生得好,额角周正,眉心正上方一个尖,衬得两边眉骨越发陡峭昂扬, 冷厉极了。


    眼神也端正, 薄唇也清冷, 偏偏一截孽红颜色在口唇间隐隐现现, 将李师焉整张脸弄得很不堪。


    慾念不堪。


    不知何时乘白羽的手被松开, 他却无暇再推拒人,一手攥身下衾被一手搭李师焉发顶,一面无意识拨弄轻抚,一面昂着头吐气。


    “无事, 踩肩上来。”


    乘白羽面皮薄, 只不动,李师焉鼻子里轻轻笑着,分捭他腿到两边, 又悄无声息覆住他两瓣股肉托定。


    “看我,阿羽。”


    缓吐沈纳,李师焉极尽本事。


    “不我不要。”


    李师焉口中含混:“为何不敢看?”


    “我、我看过了,”


    乘白羽被逼得抽噎,“我看见你的诚心了。”


    “当真?”


    “不,你没看见,再看。”


    殿中烛火通明,乘白羽精直缕的身体纤毫毕现,茫茫然手足无措,一时挡眼睛一时胡乱抓衾枕衣裳。


    他自己的衣裳抓无可抓,只好李师焉的衣裳,这下好了,李师焉领口敞着袍袖散乱,也变得衣衫不整。


    某一时刻,整座凤箫殿如化作飞辇,轰然的喧嚣里夹带宁静,暴烈又柔顺的,那截软红凋在李师焉掌中。


    乘白羽嗓子里细细呜咽,慌乱去扯李师焉:“别你别!”


    “不成,”李师焉唇边一星半点白斑,眼中至深至浓,“不然怎么说是诚心。”


    说着喉头一滚,舌尖伸出来不急不缓在唇周扫过。


    ……臊得乘白羽眼睛只是乱瞟。


    李师焉倾身覆他身上,他一双腿好比柳条,自动自发环在李师焉腰侧。


    “阿羽,”李师焉淡声笑道,“不躲我了?”


    “嗯,快、快些。”


    他张着眼睛咬着唇往李师焉身上贴。


    他身上真是热,内里更热。


    嵌进宮囗,


    他双臂攀在李师焉肩臂,腰腹处一弹,


    李师焉怜惜地吻他:“别咬嘴唇,仔细要出血。”


    “乖阿羽,容容我,嗯?”


    李师焉哄着,搂着安抚,掌心盖在他小腹上平息战栗。初时仅纳首眼,待渐宽泛,汩汩盈盈,缓迎至尾,两人同时叹息出声。


    “要、要……”


    李师焉后撤几分,观其缓张肆曳无所不容之态:“要什么?”


    乘白羽双眼无神,喃喃:“要穿了。”


    “呵,”


    李师焉垂首贴他耳边,


    “不会,阿羽这里贪吃得紧,一味缠着要吃呢。”


    “……”


    “你如今话多了,”


    乘白羽缓过来一些,“该身体力行的时候话多,你的诚心就是这样?”


    一面颐指气使一面轻拍李师焉腰背催促。


    李师焉笑开:“莫急。”


    将他两只腿挂在臂弯里双关抱定:


    “阿羽,今日你须受着。”


    “莫娇气,莫喊累,这份诚心你且好好收下,知道么?”


    乘白羽顾不上答,款动腰肢。


    此后没几息功夫,他便动不得了,狂风不胜随波逐流。


    没有,没有过的。


    乘白羽眼神涣散,李师焉一向温柔,少有如此激烈时刻。


    太乱了,有什么东西,白晃晃的,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一下一下闯入视野,乘白羽看半天才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小腿,被李师焉提动摆弄,横斜支着,不像话。


    “小雀儿顽皮,乱蹬,该罚。”


    李师焉一掌合握他两只脚踝,摈在一处挣动,乘白羽张张嘴,眼皮乱颤,脚背打得绷直。


    “幌到了……”


    “幌到什么?”


    李师焉诱哄,“乖,是哪里,说出来。”


    乘白羽气息微弱:


    “……幌到芯子里了。”


    “对,幌到阿羽芯子里了,受不受用?”


    ……


    百余下,正紧要处,李师焉卖在里面不动也不挪窝,捉住乘白羽的手十指相扣。


    “说说看?”李师焉眼睛微眯,“近日在闹什么脾气?”


    “……不然别歇,”


    乘白羽推人,“不然你就先出去。”


    李师焉不依,一个劲奢楞着逞风,乘白羽可着心意一半空悬,半真半假道:


    “不知你哪一日扛过雷劫就见不着了,我不得先适应适应?”


    “胡话,”


    李师焉松一口气,“原来是这件。小雀儿学人胡言是不是?谁说我要飞升了?”


    乘白羽比方才还不知道该往哪看,索性闭上眼:“大乘境界,随时有可能飞升。”


    “我不去,”


    李师焉俯身啄吻,嘴唇轻轻挨着他的眼皮吻弄,


    “乘白羽,这话你听着了,我等你。”


    “哎,痒,”


    乘白羽偏头躲开,静一静,“真的?”


    “嗯,”李师焉握着他的手郑重道,“我等着你也到雷劫,一同去玉虚天。”


    “真的。”乘白羽眨眨眼。


    “当然真,比真金还真。”


    “你我手牵着手,两只葫芦相连,料不会相忘。”


    “到时候还望乘大盟主不吝护佑,雷劫时助我一臂之力。”


    乘白羽轻轻叹息:


    “将修为维持在一个境界,越往上越吃力,你真的愿意为我如此。”


    “愿意。”


    哎呀,你答得太快了,师焉。


    答慢一丁点,我又不是不信你。


    乘白羽张开手臂勾住李师焉脖颈,凑上去亲吻:


    “我说错了,你嘴上也下功夫,有你这两个字,我心足矣。”


    “不过,”李师焉话锋一转,“维系境界辛苦,须……”


    乘白羽:“须什么?法宝?药材?我与你炼来。”


    “呵,都不要,”李师焉慢慢压拢住人,“须小雀儿多与夫君双修,增进修为。”!


    乘白羽后知后觉,某件东西还在兴头上。


    “你、你捉弄我。”


    “这就捉弄你了?”


    李师焉取过榻边小案上一只琉璃瓶,当着乘白羽的面一点一点服下。


    灵犀一点,乘白羽:“是无羁帖?”


    “是,”李师焉道,“调正身,今日我要摄你满壶。”


    压低些又道:“紧里那囗东西也注满,好不好?”


    “唔……”


    一霎乘白羽脸颊彤云红透,腿抻更开些。


    小小结梗解开,两心更无间,这回乘白羽的腿跷得更高更乱了-


    七月半鬼节的时候,鬼族再次上书。


    这回呼呼啦啦跑来几十名鬼修,还都是高阶鬼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砸场子。


    没想态度恭敬顺服,是来请愿。


    他们自称幽冥渊无德,选不出一位得配高位的鬼王,愿效法九州各宗门,以仙鼎盟为尊。


    乘白羽很是无语,什么意思?叫我去给你们当鬼王吗?


    阿羽不愿意呢。


    按下不表,想着先打发他们回去。


    结果没过两日,这拨人没打发掉,仙鼎盟又有新访客。


    风解筠风尘仆仆赶到,紫鹿一族的族长得到先祖托梦,说神木谷四方之德被离火侵蚀,需命中得鹿的贵人解祸。


    离火很好理解,谁在万灵殿以邪法之火设阵来着?皋蓼嘛。


    她给神木谷带来什么灾祸呢?


    鬼族向人族称臣,可没说也臣服妖族,皋蓼临死前和鬼族,闹得可是很不愉快呢。


    “……”乘白羽更加无言。


    风解筠的意思很明确,希望他能居中斡旋,皋蓼身死道消,贺临渊的魂还在,冤有头债有主,风解筠要防着贺临渊继续来找神木谷的麻烦。


    当然也是真的对乘白羽心悦诚服。


    鬼族的人可以打发,风解筠不行。


    可是贺临渊,乘白羽真的说不上话。


    最初在章留山,是乘白羽手刃的贺临渊啊,这才有后来皋蓼生拘贺临渊魂魄的事。


    这时有一人,领着贺临渊来访。


    准确地说是拎着,贺雪权拎着贺临渊一缕残魂来访。


    贺雪权如今的名号不单单是贺雪权,还是贪狼魔君,还是三毒境境主。


    乘白羽木着脸,吩咐蓝当吕着人礼待安置。


    热闹太热闹,一时风云汇聚,四界魁首在碧骖山聚齐,九州大陆,无不仰着脖子张望。


    原来春天征讨幽冥渊时,立完约碑乘白羽一行返回人界,贺雪权没急着走。


    为绝后患,贺雪权将贺临渊及其拥趸诛杀殆尽。


    乘白羽并没有单独见贺雪权,而是率领仙鼎盟众长老属卿一同面见。


    贺雪权没说旁的,只说此人生前犯下大罪,化鬼亦不能留,须钉在白铁之上,永生永世跪立在紫重山山脚,屈身谢罪。


    他都这样说了,乘白羽只好承情。


    风解筠一瞧,又解除一心腹大患,顺水推舟提出遥尊乘盟主为神鹿尊者,当是为神木谷消灾求福。


    在场仙鼎盟的长老们和弟子,无不眼神迸亮。


    乘白羽独沉吟。


    他的确没有制霸下界的野心,也没有人族高人一等的偏见。


    这时贺雪权行至大殿中央致礼俯首:


    “愿称臣属,三毒境不与妖、鬼、人三族为敌。”


    一锤定音。


    于是就这样,乘白羽又成了妖族的神鹿尊者,鬼族的救厄明王,魔族的十魔天师。


    门人弟子,欢欣鼓舞,一来二去推着举着,又有好事者到长星观卜筮占吉,占得月内便有佳期,请乘白羽上万星崖加封,呼声越来越高。


    私底下乘白羽对李师焉感叹,只有身不由己四个字。


    看起来是他在号令仙鼎盟,管辖九州,实际上他们的意愿裹挟着他,退无可退。


    乘白羽不无隐忧:


    “说魔族有贪嗔痴三毒,说鬼族阴邪可怖,说妖族嗜血残暴,人族难道没有?”


    “只怕有些人要开始随意豢养妖宠,驱役魂魔。”


    “世上贪心不足的难道只有阎氏?”


    李师焉望着他叹息:“从前九州仙界待你凉薄,你若甩手从此不再过问,也无可厚非。”


    乘白羽回望,片刻: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从前在仙鼎盟受尽白眼,如今劳心劳力不值得。”


    “不然呢,难道还能把一个个宗门都屠戮干净?只是怕你劳累。”李师焉浅淡笑道。


    乘白羽跟着弯眼睛。


    “我其实,”


    笑意落一落思忖半晌,乘白羽道,


    “我没记着仇,也没记着好。我先祖开创学宫说要惠及天下,我总要记着,因此执掌仙鼎盟无不尽心,可到头来看看天下人如何待他们呢。我与盟中诸人,终究难以交心,我留在仙鼎盟,还有一件事要办。”


    “知道,”李师焉答道,“你还要借盟主之位开紫重山的山门。”


    乘白羽叹息不言,两人手指勾在一起晃一晃,李师焉抚他的发:“那就去吧,去受四界的尊封。”


    “有你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李师焉安慰,“你该庆幸,四界之主是由你来做。”


    又道:“也是四界之幸。”


    乘白羽眉间稍宽,笑着说:“好了,我是天师,你昔日做过国师,正好凑一对儿。”


    “他们给我起个什么名号?”


    “对了,是十魔,真是难听。”


    问李师焉,“你从前的封号是什么来着?我记得你说过。”


    李师焉:“是‘灵溪’二字。”


    乘白羽念几遍,托着脸问是什么缘由,


    李师焉抬手抚他下巴颏:“太过久远,谁记得?似乎是因着我在茂谭郡灵溪边悟道。”


    ……


    畴昔如梦,两人絮絮说一晌。


    夜阑人静,乘白羽困顿窝在李师焉怀里,迷迷糊糊呢喃:


    “我要在你修行过的星宫加封,也是缘分,到时你陪我。”


    “好,陪你。”


    一个问得自然,仿佛是天底下最顺理成章的事,一个答得自在,无甚稀奇,似乎他生来就是要陪着他的。


    ……


    第80章


    人言道天下大势,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道理天上地下哪朝哪代都是一样。


    前朝李氏皇族十分争气, 九州一统万国来朝, 到了如今,凡间不能看,南北割据各方混战, 战火已绵延数百年。


    修真界则又是迥然相反的一番景象, 由分到合, 千百年来强势的宗门各自为政, 而今仙鼎盟一家独大。


    九州宗门四海归心,四界三族推崇备至,乘白羽终于应允上万星崖受封。


    要说这世道也是善变,昔年之砒霜今日之蜜糖,如今的九州, 再也无人说春行仙君是草包美人, 美人袖中也藏锋, 刃光虽敛光芒惊人, 再也无人敢轻视。


    抵达长星观, 观主殷勤,大方表示鄙派内外随盟主游赏,乘白羽从善如流领着李师焉游玩一番。


    行至碑林,乘白羽被其中一座石像吸引。


    这座雕塑是一座人形佛像, 乘白羽左看右看, 这座佛像的鼻子眼睛眉毛……扯过一旁的李师焉:


    “师焉,这不是你么?”


    赫然是一座冷面人佛,剑眉修目, 薄唇削颊,一只鼻子顶天立思,眉宇间冷意傲然,


    “就是你呀。”


    乘白羽声音当中不无惊奇,看看佛像再看看李师焉,左看右看,还上手扒拉着李师焉的脸晃来晃去。


    “顽皮,”李师焉握住他的手,瞧一眼石像,“后人胡乱拟态罢了。”


    “长星观沿用珑垣星宫旧址,连同你的石像也一起保存下来,是这样?”


    乘白羽嬉笑道,“看来你这个国师当得很好嘛,瞎话编得极妙,他们这样用心纪念你呢。”


    人前的乘盟主虽则温和宽宥但说一不二,是极有威仪的,在阿霄等人面前要慈爱得多,但总要拿着长辈的态度,只有在无人处,在李师焉面前,乘白羽偶尔袒露出小儿女情态,拿乔张致撒娇撒痴。


    “不许打趣我。”李师焉作势板起脸孔。


    “啊,”乘白羽半点不听,歪着脑袋赞叹,“雕得真是英俊。”


    又上下打量李师焉,“我也算正经习过琢玉一道,不如也替你雕一座?”


    他的目光像蝴蝶,轻佻极了,李师焉撑不住点点他的鼻尖:“胡闹。”


    乘白羽继续在那嘻嘻嘻:“雕一座不穿衣裳的。”


    “……顽皮。”


    笑闹几句,李师焉说不过,环住乘白羽腰臂将他压制严实,倾身堵住他的嘴。


    二人身处长星观碑林,如此这般在别人家地盘上亲近……更与平日在自己家不同,不过几息功夫,乘白羽酡颜如醉,软着腰腿求饶。


    “莫,莫,”


    他颤着声气告饶,“别叼着嘴唇磨,等下肿着可怎么见人?”


    “夫君,好夫君,来与我讲讲你做灵溪国师时的英武事迹罢。”


    李师焉暂先放过,从善如流开始讲一讲往事。


    原来李师焉这个国师,不仅自家子孙后代虔诚信奉,就连修真界也有耳闻,毕竟那时李师焉修为已经很高。


    乘白羽问:“后来怎么不做了?”


    “当政者不复清明,”


    李师焉道,


    “见我命长,一个个动起歪心思,不思治国安民反重修真问道,又不肯吃苦清修,只在丹道上误入歧途耗财耗力。又不懂得亲贤臣远小人的为君之道,肆意亲近谄媚妖人,服食当即见效的铅汞毒丹,在位最短的仅仅三月而亡,下一位又是短命鬼。”


    乘白羽摇一摇头:“长此以来国无长策,昏君迭出,世家党同伐异,豪绅侵土欺民。”


    李师焉:“说的是,到那地步,我的那些不肖子孙还在做春秋大梦,以为李家出我这么一个修士便是得天独厚,该着千秋万代。”


    乘白羽执起李师焉的手:“心灰意懒了?”


    “嗯,索性回清霄丹地不再管他们的死活,眼不见为净。”李师焉答道。


    眉宇间很有些不喜的神色。


    这是很少见的,这个人,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看不上的人或者事,直接掀翻就行了。


    哎呀。


    “我在想……”


    话说一半,乘白羽故意停住。


    “在想什么?”李师焉问。


    乘白羽摇头晃脑:


    “我在想人比人气死人。”


    “你家里世代做皇帝,没人修真,你自己摸索竟然摸索到大乘境界。”


    “我家里全家修真,功法典籍堆积如山,法宝更是一箩筐,我族中那些堂姊妹、堂兄弟你是没见过,就数我修得最慢。”


    说着屈起食指,在自己脑门上指指:“师焉,你瞧这是什么?”


    李师焉唇角一抹稀微笑意:“是什么。”


    “榆木啊,这是榆木。”


    乘白羽摇头叹息,语气神情夸张极了。


    “胡说,”


    李师焉展颜笑道,“我阿羽灵慧非常。”


    又道,“观你性情即知,从前的紫重山不会有人一心追求修为枉顾亲情,谁真的会苛责你修炼。”


    抬手摸乘白羽发尾,乘白羽的手也缠上,两人的手指隔着丝瀑一般的墨发绞缠在一起。


    “是,从前族人其乐融融,不以修为坏亲情,是没人苛责……”


    提及族人不免情绪低落,乘白羽振一振精神,眼睛弯着,“不说我,你不烦恼了吧?”


    李师焉颔首:“有你在,人生并无烦恼。”


    又道,“是我不好,触景伤情,不仅要我雀儿来哄我,还贸然提起你的伤心事。”


    乘白羽道无妨,李师焉注视他几瞬,忽地开口:“紫重山一定会沉冤昭雪,光复门楣。”


    “是,一定会的,”


    乘白羽笑道,“好了,总是你来哄我,偶然也换换口味么。”


    李师焉:“我乐意哄你。”


    乘白羽作思忖状:“唔,你是挺会哄人的。”


    “非也,不是会哄人,只是会哄你。”


    “那你好好哄着。”


    “嗯,直到天荒地老。”李师焉许诺,乘白羽笑嘻嘻应下。


    两人相携看完碑林看塔林,游玩一番,尽兴而归。


    ……


    乘轻舟醒了。


    先前为着寻一味药,这孩子留书一封孤身一人跋涉至大雪山,大雪山不仅常年大雪气候严寒,更是上古某位仙人的洞府所在,残存的禁制封阵想必威力不小,也或许是路遇旁的去寻宝之人,乘轻舟受了伤,昏倒在途中。


    被路过的……魔修,被魔修偶然发现。


    他的身上有枯弦,身份不言自明,仙鼎盟乘大盟主这位儿子是什么来历,乘白羽是发过诏的,魔修们自然把人交给他们的境主,他们境主怎么办呢?当然是带回乘白羽身边。


    人送回来的那天夜里,乘白羽发现一件事。


    准确地说,他是从两本册子里看见一个名字,这两本东西在他手里很久了,只是从前没看见,一本是贺临渊的笺供,一本是李师焉写的谶文。【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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